正文

打碗碗花

蒼耳:消失或重現(xiàn) 作者:杜懷超 著


打碗碗花

咒語里的瓷式生活

我越來越對民間事物有一種毫無理由的恐懼,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是敬畏。比如那些貼著地面生長的草或者在大地上行走的動物。其實我干嗎要害怕那些貼地生長的弱勢草族,以及那些在人類手上被無情摧殘的無助的生命?她們怎么斗得過人類的伎倆?人類和自然已經(jīng)搏斗幾千年了,越來越遠(yuǎn)離草,跳出草的包圍圈,從吃草生存到討厭草遠(yuǎn)離草虐殺草。當(dāng)然,對于動物人類亦是如此對待。在貪婪的肉欲和其他欲望面前,那雙眼睛早就被遮蔽住了。茫茫天宇下,唯獨(dú)他自己是主宰者。審視生活,我忽而有個可怕的發(fā)現(xiàn),嘴巴的路線圖是這樣的:先是對草殘殺,歷史條件的限制,造成人類始初對草類俯下身子。

救命的草啊!漸漸人類吃飽了撐了厭了,就把目光轉(zhuǎn)移到了動物身上?!冬F(xiàn)代漢語詞典》中,若你仔細(xì)尋找,就會發(fā)現(xiàn),在對植物或者動物的詮釋中,總是夾著對菜肴的說明。赤裸裸的一個“吃”字,赤裸裸的對眾生的暴力與血腥。當(dāng)我端起碗時,我經(jīng)常想:這些菜如何消化掉?這一思考突然把我?guī)У揭豢貌菝媲?,原來世間很多的隱喻會在自然的世界里找到答案。這棵草就是打碗碗花。這樣一個充滿太多隱秘和哲學(xué)思索的名字,在大地上潛伏著。她的命運(yùn)超出我的想象。打碗碗花,是打碎了碗,還是打碎了花,抑或打到碗就開花?一個碗的意象和一個花的意象,把內(nèi)部的世界搞得模糊與混亂,給打碗碗花披上神秘的面紗。

我還是說說碗的事情。說起碗還是比較復(fù)雜的,就是難以言表,或者王顧左右而言他。它的指向是不確定的、有歷史足跡的。我還是把它置于鄉(xiāng)村的背景之下,畢竟我是從阡陌上走出來的,我有必要和責(zé)任把視線局限在村莊的叢林里。我不知道城里人的碗如何。鄉(xiāng)村的碗記憶中是粗瓷大碗,是那種土黃的似乎來自窯洞的沒有燒熟的模具,色彩慘淡,或者談不上色彩,原生態(tài)般;粗糙,硌手得很。但是,舊年里,村莊里能把碗端起來,已經(jīng)是生活的最高境界了,已經(jīng)滿足了活著的權(quán)利。實則,饑饉的年代,我們手里端起的只是空碗,破碗,饑餓的碗,悲傷的碗,痛苦的碗,甚至什么碗都沒有。村莊的人買碗,總是選擇這樣的粗瓷大碗,小碗屬于城市人的細(xì)作。這樣的碗買回家,用硬物在晚上摩擦,把碗表面尖銳的棱角磨平,直到溫潤,漸漸浸滿日子的體溫。這時碗就算正式走上餐桌了,盛滿美味抵達(dá)嘴邊。鄉(xiāng)村的很多事如這磨碗般質(zhì)樸,沒有城市生活的細(xì)作。也許貼著大地的生活,才是生活的本質(zhì)及本來面目。說了半天,這“碗”字與植物有啥關(guān)系?原來打碗碗花開時,那圓形的花朵確實像鄉(xiāng)村的土碗造型。稍長些的托柄似乎是擎碗的手,在向過客或者飛鳥甚至長天追問什么。打碗碗花開的時分,如果你漫步田野或者村子的大小角落,你就會看到無數(shù)的打碗碗花開著粉紅的圓形花朵。沒有其他立體事物的依附,她們只能貼地綻放花蕾。風(fēng)掠過處,這些貌似從大地深處托起的碗啊,長在民間,就是村莊的巨大隱喻。

關(guān)于打碗碗花的故事紛繁復(fù)雜,歷史也很深邃。最早的打碗碗花是長在《詩經(jīng)》里的。我們當(dāng)?shù)氐哪赀~者稱之為“秧”。實際上來源就在我們的《詩經(jīng)》里?!对娊?jīng)·小雅·鴻雁之什》中有篇《我行其野》曰:“我行其野,言采其?!薄啊本褪谴蛲胪牖?。當(dāng)然,打碗碗花還有許多有生趣的名字,如面根藤、小旋花、盤腸參、鋪地參、斧子苗、常春藤等。一個人哪里會有這么多的名字啊?或許這么多的音符,是打碗碗花演奏的多重奏,每一琴弦彈奏的是不同的風(fēng)聲、心聲以及心跳和命運(yùn)。從古詩里窺知,打碗碗花在古人心中的地位與價值,著實讓人敬重。通覽《詩經(jīng)》,我們會發(fā)現(xiàn)它本身就是一部事關(guān)草木的經(jīng)傳,在草木的文字里,我們可以感知到草木與古人、生活的關(guān)系,對草木的敬重抵達(dá)人類自身同樣高的梯度。天人合一,萬物歸宗。打碗碗花今天看來也很平常,她什么地方都可以生長。在鄉(xiāng)村,任何一塊適宜的土壤,都會冒出她的身影,貼地匍匐潛滋暗長。林間、菜園、雨后的鄉(xiāng)場上、荒野的阡陌上,松軟的土壤長著一蓬蓬打碗碗花。三角形的葉瓣里,星星點(diǎn)點(diǎn)地展出粉紅的花蕾。上面是大朵大朵的陽光,身下是金黃的泥土。我感喟打碗碗花與蘆葦相伴在一起的景致。高的高出莊稼,低的就差低到塵埃里。這種精神誰能做到?大起大落,依舊不改碧綠,不改對大地的承諾。風(fēng)過處或者車過處,甚至孩童的一個不小心碰到,打碗碗花就會折斷、根莖撕裂。越堅貞的往往是越易碎的,越偉大的往往是越卑賤的。我對大地上的草是充滿愛憐的,畢竟是有生命有操守的植物,就必須得到尊重。曾經(jīng)我寫到看麥娘時,就有專家和普通讀者對我質(zhì)疑:對看麥娘意象營造有謬誤,其思想有值得商榷的地方。質(zhì)疑焦點(diǎn)便是看麥娘是一種有害的野草,會奪取麥子的養(yǎng)分。實際上,哪一種植物的生長不要吸收來自大地的養(yǎng)分?這是植物的生存權(quán)利。每一種植物總是和世界有著千絲萬縷的糾葛,沒有一種植物或者人是獨(dú)立于世界的。如果我們心細(xì)點(diǎn),就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看麥娘只生長在麥地的周圍。在鄉(xiāng)村的雞鴨鵝豬牛羊?qū)湹厝肭种H,看麥娘就會沖鋒在第一線,用稚嫩的身軀喂飽可愛的動物們,犧牲在食物鏈的戰(zhàn)場上。當(dāng)打碗碗花全軍覆沒后,麥子才會站出來。更加可敬的是,這種叫看麥娘的野草在麥子養(yǎng)花抽穗時,會自發(fā)地退出大地的舞臺。

還是回到打碗碗花上來。這草潑皮得很,鄉(xiāng)間到處可見,你也想不出誰會將她帶來這里。但她卻在這里生根發(fā)芽開花了。赭黃色的土壤上,孤獨(dú)地生長著嫩綠弱小的打碗碗花,震撼著每一個過客。這種生長是疼痛的。毀滅也要生長。但是她完全不理解你的驚詫與困惑,我生長故我在??上攵?,長在不合理的地方,會遭遇多少厄運(yùn)。村里的雞見了啄上一口,豬見了啃上兩嘴,牛見了一腳踩得面目全非,更別說人了,人更是連根拔起,斬草除根??v然這樣,雨后的某個黃昏,你會驚叫一聲,在原來的地址上又長出了稚嫩的打碗碗花。個中奧秘就是打碗碗花的生存哲學(xué),如果粉身碎骨,那就隨風(fēng)在夭折的地方繁衍出千萬個我來。諸如詩人白連春說起自己的命運(yùn):只要被打碎,他就隨風(fēng)飛。別小看碾碎多少節(jié)的打碗碗花,每一碎片,其內(nèi)部都擁有著不可小覷的生命活力。詩人韓東曾說,有關(guān)大雁塔,我們又能知道些什么?打碗碗花,從地表一次次地鉆出來,我們又能知道些什么呢?或許只有大地和她自己知道吧。

我與打碗碗花的最初相識始于吃的問題,這也是人生存的基本問題。吃飽了才有力氣開始胡言亂語或者談?wù)撝T如藝術(shù)、人生、色性等話題。物質(zhì)滿足后隨之而來的才是精神的歡娛。我對打碗碗花吃的關(guān)注與祖母的關(guān)注對象不同,一個是豬,一個是人。按常理,這樣的提法是有問題的。實際上,在打碗碗花面前,在生命面前,又有什么不同呢?心理與觀念使然而已。祖母在世,大地上的一切草木均與吃有關(guān),常掛在嘴邊的話語:“能吃嗎?”饑餓與活著已經(jīng)成為祖母經(jīng)年的心結(jié),那種恐慌與無助,常常于回憶的河流上游回血。打碗碗花的葉子、幼苗都可以食用,下面的根莖雪白,我刨過,一段段的,置于竹籃里。她有個好聽的名字——福根。福的根,根的福。這根分明蘊(yùn)藏著一種生活的隱喻,有科學(xué)的證據(jù),也有吉祥的祝愿。這草實際上是祖母意義上的另一種糧食。當(dāng)細(xì)小的打碗碗花帶著觸角披星戴月潛行時,祖母也悄悄地動身了,開始在華北平原的原野上摸索著打碗碗花,像螞蟻搬家般把這些葉子、福根采回家水煮煎炒,或者曬干以備度荒。誰能小看這打碗碗花的福根?她用纖細(xì)的根挽救了多少生命!我現(xiàn)在理解祖母在世時對自然的萬物如螞蟻、野草甚至飛蛾的那種呵護(hù)之情。尊重生靈,何嘗不是對自我的救贖?

我對打碗碗花的認(rèn)識,止于豬。這是屬于豬口中的蔬菜。打碗碗花已經(jīng)漸漸遠(yuǎn)離人類的嘴巴。物質(zhì)的日益豐盛與人類欲望的極度膨脹,對草們到底是幸事還是悲哀呢?黑暗中的刀鋒與火光時刻在逼近她。別以為她逃離人類的胃部,就可以肆意地自由地生長。實際上,在豬們“眷顧”之余,人類則更以無以復(fù)加的器械與暴力驅(qū)趕與毀滅她。打碗碗花,面對的是一場更殘酷的生死存亡之戰(zhàn)。

人是復(fù)雜的高級動物,對打碗碗花有恨有愛。愛的時候關(guān)乎生命,恨的時候恩斷義絕。昨天的,今天的,同樣都是打碗碗花,但卻是兩種不同的境遇。是草改變了顏色,還是人改變了性情?吃著打碗碗花活下來的人類,對高貴與卑微有了新解?!按蛲胪牖?,打碗碗花,小娃娃,莫碰它,碰了它,打爛碗?!爆F(xiàn)在,我們對打碗碗花的呵護(hù)只能在童謠中尋覓了。碰了打碗碗花,我們的碗就會打碎,或是把打碗碗花放到碗里,碗就會開花。這樣的咒語似乎與我們往昔原野里刨食的生存艱難有關(guān)。是憐憫還是救贖?或許還隱藏著許多未知的秘密。我對打碗碗花的侵犯,純粹是出于豬的需要,或者是生活的需要。當(dāng)然,如果沿著食物鏈的路追溯的話,那么我承認(rèn)我是有罪的,是間接地殺害打碗碗花的劊子手??墒牵绻疫@樣的罪過要受到自然法庭審判的話,那么有多少人可以干凈地活著?

馬克思在論著中說,人類對自然界的改造和征服,進(jìn)步多少,也就是破壞多少,向自然索取多少,自然界也會向你討還多少。老子說,道法自然。人類在自然的路上,已經(jīng)走得充滿暴力與血腥了,我們的自然還叫自然么?欲望覆蓋的大地,自然已經(jīng)漸漸逃離,直至我們看不清她的臉龐。失去自然,人類將會落個漂泊無助的境地。

我在一則資料上看到,打碗碗花應(yīng)該為燈碗花。打碗碗花開花,那粉紅的花朵與祭奠鄉(xiāng)間先人逝去的燈碗類似。燈碗,就是在一個粗瓷碗里植入一根棉花捻子,倒上一些煤油,即可放出光亮來。這是鄉(xiāng)間給先人招魂的燈盞,否則先人的靈魂在黑暗中找不到回家的路,就會成為孤魂野鬼。打碗碗花的形狀與燈碗很接近。燈碗在古代就有。南北朝時期道經(jīng)《北帝七元紫庭延生秘訣》載:“已上七位,用燈七碗?!惫┓钇呶簧耢`,要點(diǎn)七盞燈。而“七碗”,表明當(dāng)時的燈是用燈碗盛油的。對于燈碗花,我則更持以肯定的姿態(tài)。原因在于一個“燈”字,一株植物就是人類的一盞燈,一盞充滿神秘與未知的燈,我們都是在這些光亮里存活,保持呵護(hù),保持尊重,保持敬畏,這才是我們?nèi)祟悜?yīng)該有的姿態(tài)。索爾仁尼琴說過,人類若沒有敬畏之心,什么事都會做出來的。我希望打碗碗花就是燈碗花,一盞高懸在人類頭頂?shù)臒簦瑹粼谌嗽?,燈滅人亦消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會在冥冥之中給予人類勸告與警示。

我不知道打碗碗花這個咒語的作者是誰。打碎了花,碗也就打碎了。碗里有飯。沒碗,哪里還有吃的?這樣充滿善意與復(fù)雜性的暗語,也只有與她生死相依的人才能創(chuàng)作出來,除了草民還能有誰?在民間,我知道還有許多禁忌。比如說身上的紐扣掉了,母親給你釘紐扣時,嘴中一定要銜稻草?;蛘哒f孩子半夜老是啼哭,做母親的只要圍著床四角轉(zhuǎn)上幾圈,禱告一番,孩子就會安然入睡。正月里有幾天不能動剪刀、針等,動了則會夫妻吵架,諸多不順。打豬草時人不能從鐮刀上走過,否則會招來橫禍。鄉(xiāng)村里不少村落還有土地廟,小孩子不能對著土地爺撒尿。我記得有人不信,朝著土地廟尿了一泡,結(jié)果回家當(dāng)天晚上就頭疼。這樣的禁忌在民間不知道還有多少,誰也無法說出其中的道理和隱秘,只是老一輩人都是這么做的。是求得對事物的尊重,還是求得內(nèi)心的安穩(wěn)?也許這樣認(rèn)為代表我是唯心主義者,但這總比人沒有敬畏、恐懼之心要好多了。人的膽大妄為,荒誕荒謬,匪夷所思,很大程度上都是由于沒有敬畏之心。這敬畏就是一盞明燈,黑暗中給你光明,瘋狂中給你潑冷水。受人恩惠時涌泉相報。我以為打碗碗花的禁忌與咒語,也有類似的揭露。它是否要求我們對自然敬畏,對勞動尊重?

打碗碗花,眾多貼地植物中的一種,與民間緊密依偎在一起。與生活同行,與生命同在,甚至沿著日子的炊煙走入人生。我在一則小說里讀到過這樣一段關(guān)于打碗碗花的民謠:“打碗碗花,開得早,二姐模樣長得好。手兒呢,手兒巧;腳兒呢,腳兒小。紅鞋綠花配得妙,柳眉杏眼細(xì)腰俏。打碗碗花,開千家,二姐窗前梳頭呀。朵朵野花頭上插,頭發(fā)光得照人呀。娃娃跟了一串串,小伙子圍了一團(tuán)團(tuán)。打碗碗花,往上爬,今日七,明日八,后日我娃出嫁呀。娘給我娃紅手帕,手帕繡上打碗碗花。打碗碗花,開不紅,婆子娘打媳婦不心疼。白天打,黑夜擰,二姐渾身青又紅,眼睛哭得像銅鈴……”卑微的打碗碗花根扎到民間深處了。

打碗碗花,不再是原野上的那朵花。誰還能輕易把她打碎?在物欲橫流的當(dāng)下,渾渾噩噩或者醉生夢死,我們必須保持敬畏,否則破碎消損的不是那朵害羞的打碗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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