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龍點睛：文中夾注和眉批

除了每回的總評之外，《三國演義》一書，從頭至尾，文中關鍵處還有許多夾注和眉批。就文字數(shù)量論，遠多于總評；就其功能論，更為具體、詳細有針對性。可以說，滿紙丹黃傾注著毛氏心血。這些眉批，或針對書中人物對話，作畫龍點睛式的評述，探幽發(fā)微；或針對某一故事情節(jié)，就事析理、導讀指津；或評論為文之妙，奇文共賞，或借古諷今，針砭時弊；或感嘆激賞，激濁揚清，褒貶分明。凡此種種皆言簡意賅，切中肯綮。試以第三十回“戰(zhàn)官渡本初敗績，劫烏巢孟德燒糧”文中眉批為例，管中窺豹，以見一斑。

袁紹興兵前往官渡，謀士田豐從獄中上書諫阻曰：“今且宜靜守以待天時，不可妄興大兵，恐有不利。”針對田豐此舉，毛氏眉批道：“田豐第一次請緩戰(zhàn)，第二次請急戰(zhàn)，今第三、第四次，皆請勿戰(zhàn)，確有斟酌?！边@一批語，告訴讀者田豐先后進諫已經(jīng)四次，且四次進諫內(nèi)容不同，由“緩戰(zhàn)”而“急戰(zhàn)”；由“急戰(zhàn)”而“勿戰(zhàn)”，皆針對情勢變化而進諫，均非隨心所欲，信口妄言。故毛氏加四字評語“確有斟酌”，畫龍點睛，以顯田豐的忠心和堅貞執(zhí)著。袁紹聽了田豐的諫阻之后，有何反應，文中沒有明寫；但聽了逢紀的讒言之后卻因而發(fā)怒，“欲斬田豐”。毛氏眉批三字：“沒主意?！笨芍B初聞田豐之諫，或許曾經(jīng)猶豫；逢紀進讒之后又轉變了態(tài)度。這便再次證明了袁紹的性格特點：多疑寡斷。當眾官為田豐求情，袁紹暫時免田豐一死，卻恨曰：“待吾破了曹操，明證其罪！”毛氏又批道：“若破了曹操，倒未必殺，正與后文反照?！笔遄置寂鈨蓪樱阂粚佑稍B的性格驕狂虛偽推知，若破了曹操，必然高興；為顯示自己的英明、寬仁，或許饒恕田豐；第二層點明袁紹這句話在文章中的結構作用。到了陽武沮授又進諫說：“我軍雖眾，而勇猛不及彼軍；彼軍雖精，而糧草不如我軍。彼軍無糧，利在急戰(zhàn)；我軍有糧，宜且緩守。若能曠以日月，則彼軍不戰(zhàn)自敗矣?！贬槍谑诘倪M諫，毛氏又批道：“知彼知我，此即賈詡勸李傕拒馬騰之計也?！薄爸酥摇彼淖贮c睛，贊沮授之智謀且顯其忠貞。可惜袁紹還是聽不進去，“叱左右”；“將其鎖禁軍中，待我破曹之后，與田豐一體治罪！”對此，毛氏批注道：“田豐意在不戰(zhàn)，沮授意在緩戰(zhàn)；不戰(zhàn)但可免敗，緩戰(zhàn)實可致勝。乃皆不見用，反而見罪，惜哉！”這一批注三十余字，既評田豐、沮授所進計謀之高，又嘆惜二人忠不見用的悲哀。當許攸得知曹兵糧草已盡，向袁紹建議，乘許昌空虛，“分兵一路星夜馳襲許昌，許昌可拔，而操可擒”；“正可乘此機會，兩路擊之。”毛氏批曰：“此計若行，操無葬身之地矣?！痹B拒絕許攸建議，說道：“曹操詭計極多，此書乃誘敵之計也?！泵嫌峙溃骸芭c呂布不用陳宮之謀，前后一轍?！闭敶藭r，袁紹接到審配從鄴郡送來的書信，秘報許攸“在冀州時，嘗濫受民間財物；且縱令子侄輩多科稅，錢糧入己，今己收其子侄下獄矣”。袁紹見書大怒，曰：“濫行匹夫！尚有面目于吾前獻計耶！”毛氏評曰：“善用人者，使貪、使詐。即攸果濫行，其計自是可用。獨不聞陳平有受金之謗，而高祖捐金而予之乎？”指出善用人者，用其所長，不計其短。當袁紹因許攸與曹操有舊，便懷疑他受曹操財賄，為曹操作奸細時，毛氏又批評道：“此疑不當疑，是教之投曹也?！币徽Z中的，點明袁紹的愚蠢顢頇，為淵驅魚。當許攸“欲拔劍自刎”、“左右奪劍”勸其投曹時，毛氏又批注道：“此處不即寫投曹，又作一曲折妙”、“投曹之計，反出自左右，寫得曲妙。”極力稱道《三國演義》善于制造波瀾，敘事曲折的寫作技巧。當曹操得報許攸來投時，“大喜，不及穿履，跣足出迎”時，毛氏點評道：“荀彧所謂體任自然，與（袁）紹繁禮多儀者異也?！绷攘葦?shù)語，曹、袁優(yōu)劣分明。及書中寫到曹操“遙見許攸、撫掌歡笑，攜手共入，先拜于地”等細節(jié)時，毛氏加眉批道：“看老奸何等殷勤?！秉c出曹操的虛偽奸詐。針對許攸、曹操二人的寒暄禮讓，毛氏又加眉批道：“袁紹怒罵之，而曹操禮之，許攸安得不墮其術中耶？”雖然語含譏刺，但對曹操善于用人之長亦不無贊賞。下面許、曹二人的對話，書中寫得極為生動，毛氏逐句評點，指津點睛，一連用了多個“妙”字茲錄于下，奇文共賞：

攸曰：“吾曾教袁紹以輕騎乘虛襲許都，首尾相攻?！?/p>

操大驚曰：“若袁紹用子言，吾事敗矣。”

攸曰：“公今軍糧尚有幾何？”

操曰：“可支一年?！?/p>

攸笑曰：“恐未必。”

操曰：“有半年耳。”

攸拂袖而起，趨步出帳曰：“吾以誠相投，而公見欺如是，豈吾所望哉！”

操挽留曰：“子遠勿嗔，尚容實訴：軍中糧實可支三月耳?！?/p>

攸笑曰：“世人皆言孟德奸雄，今果然也。”

操亦笑曰：“豈不聞‘兵不厭詐’!”

遂附耳低言曰：“軍中止有此月之糧?！?/p>

攸大聲說：“休瞞我！糧已盡矣！”

操愕然曰：“何以知之？”攸乃出操與荀彧之書，以示之曰：“此書何人所寫？”

操驚問曰：“何處得之？”攸以獲使之事相告。

操執(zhí)其于曰：“子遠既念舊交而來，愿即有以教我?！必唬骸懊鞴怨萝娍勾髷?，而不求急勝之方，此取死之道也。攸有一策，不過三日，使袁紹百萬之眾，不戰(zhàn)自破。明公肯聽否？”

操喜曰：“原聞良策?！必唬骸霸B軍糧輜重，盡積烏巢，今撥淳于瓊守把，瓊嗜酒無備……紹軍不三日將自亂矣?！?/p>

操大喜，重待許攸，留于寨中。

毛批：操欲求破紹之計，攸乃先說破操之計，妙妙。

毛批：問得妙。

毛批：誑得妙。

毛批：冷，妙。

毛批：漸減，妙。

毛批：文勢至此，又一曲折。

毛批：既云實訴，仍是虛言，妙甚。

毛批：又冷，妙。

毛批：卻又道（朋友有信）。

毛批：好做作。曹操口中漸漸減來，凡作四番跌頓。

毛批：大聲說破，正對附耳低言。妙。

毛批：摹寫逼真。

先問糧，然后出書；先出書，然后說得書緣故，亦作兩番跌頓。

與荀彧書中之意略同。

妙在不即說出何策。

燒韓猛所運之糧，不如燒烏巢所屯之糧。留許攸于寨中，是曹操精細處。

次日，當曹操打算親自帶兵前往烏巢劫糧時，張遼勸他“未可輕往，恐許攸有詐時”，毛氏批曰：“以張遼襯出曹操之知人，文勢至此，又作一曲?！辈懿僬f：“不然。許攸此來，天敗袁紹。今吾軍糧不給，難以久持；若不用許攸之計是坐而待困也?！泵洗藭r批曰：“善于料己。”曹操接著說，“彼若有詐安肯留我寨中？”毛氏又批曰：“善于料人。然則操之留攸于寨，正所以試之也?！碑敳僬f到“且吾亦欲劫寨久矣”。毛氏又批：“又為后文伏筆?！碑攺堖|勸曹操“亦須防袁紹乘虛劫寨”時，毛批道：“將欲劫人，先防人來劫我，亦是兵家要著。”曹操便教荀攸，賈詡、曹洪同許攸守大寨。毛氏批曰：“同許攸守寨，又是精細處?！边@里張遼、曹操的簡短對話，毛氏共加眉批六處，論事、論人、論文面面俱到，鞭辟入里，匠心獨具。

烏巢劫糧之后，接連兩戰(zhàn)，官渡之戰(zhàn)便以袁紹的慘敗結束。第一戰(zhàn)是曹操用許攸之計夜晚劫袁紹大寨。這一戰(zhàn)是略寫，從許攸獻計到“紹軍損折大半”，五十余字，毛氏眉批共三處：一處在“張郃、高覽請為先鋒”，之后，批曰：“袁家人都為曹家用，可發(fā)一嘆?！币会樢娧c明袁紹失敗的重要原因；缺乏識人之明，人心離散。第二處在“操從之，即令張郃，高覽領兵往劫紹察之后”，批曰：“以敵攻敵。應前‘吾久欲劫寨’句，即評破敵之策，又評為文技巧?！钡谌幵凇敖B軍折其大半后”批曰：“略得好?！币粓鲆雇斫僬鞈?zhàn)，只用了二十五字，時間、攻略、戰(zhàn)果都寫到了，確實惜墨如金。第二戰(zhàn)采用荀攸之計“聲東擊西”，先虛造聲勢要分兵兩路攻打酸棗、鄴郡和黎陽；袁紹果然中計，命袁譚、辛明各領兵五萬，連夜去救鄴郡和黎陽。曹操便乘虛，集中優(yōu)勢兵力，分兵八路，齊攻袁紹大營；結果大獲全勝，袁紹“止引隨行八百余騎而去”。對這次戰(zhàn)斗，毛氏的評語也是三處：一處評袁紹連夜起兵去救鄴郡、黎陽，評語僅四個字：“不出所料?！奔荣澆懿儆帽睿诛@袁紹之愚。第二處評袁紹倉皇應戰(zhàn)情況：“與前、金盔、金甲、錦袍、玉帶，立馬陣前相映成趣?！睂υB外強中干、虛驕愚蠢，極盡嘲諷。第三處評“袁紹官渡之敗與曹操赤壁之敗，一樣狠狽之極?！?/p>

連環(huán)畫《戰(zhàn)官渡》插圖

“官渡之戰(zhàn)”勝利之后，曹操從袁紹丟棄的圖書公文中撿出一束書信，都是袁紹初起兵時，許都官吏及曹操軍中之人見袁紹聲勢赫人，以為曹操必?。粸榱私o自己預留退路，暗中與袁紹私通款曲，效忠輸誠的信函。左右建議曹操“點對姓名，收而殺之”。曹操說：“當紹之強，孤亦不能自保，況他人乎？”毛氏批曰：“奸雄可愛。”足見毛氏不是一味“擁劉反曹”，于其大節(jié)是非分明。在曹操盡焚這些書信，“更不再問”，之后毛氏把曹操和漢光武在平定四川之后的作法相提并論，批曰：“光武嘗焚書，使反側子自安。曹操頗學此法?！逼滟澷p之情溢于字里行間矣。

《三國演義》一書中毛氏眉批浩繁，不能一一盡舉，附三十四回“馬躍檀溪”、三十五回“玄德南漳遇隱淪”兩回片斷，以饗讀者。

次日出城，見玄德所乘之馬極駿，問之，知是張武之馬，表稱贊不已。玄德遂將此馬送與劉表。玄德贊馬，趙云湊趣奪來；劉表贊馬，玄德又湊趣送來。表大喜，騎回城中。蒯越見而問之，表曰：“此玄德所送也?！痹皆唬骸拔粝刃重崃?span >蒯良之死，只在蒯越口中帶出。最善相馬，越亦頗曉。此馬眼下有淚槽，額邊生白點，名為‘的盧’,騎則妨主。張武為此馬而亡，主公不可乘之?！?span >若云亡張武者是的盧，則亡呂布者豈赤兔耶？恐馬不任咎也。表聽其言。次日請玄德飲宴，因言曰：“昨承惠良馬，深感厚意。但賢弟不時征進，可以用之。敬當送還?！毙缕鹬x。表又曰：“賢弟久居此間，恐廢武事。襄陽屬邑新野縣，頗有錢糧。弟可引本部軍馬于本縣屯扎，何如？”數(shù)語已在前沉吟不語時算定矣。玄德領諾。次日，謝別劉表，引本部軍馬徑往新野。從荊州移屯新野，與前從徐州移屯小沛，同一局面。方出城門，只見一人在馬前長揖曰：“公所騎馬，不可乘也?！毙乱曋?，乃荊州幕賓伊籍，字機伯，山陽人也。玄德忙下馬問之。籍曰：“昨聞蒯異度對劉荊州云：‘此馬名的盧，乘則妨主?！虼诉€公。

公豈可復乘之？”蒯越學蒯良之相馬以告劉表，伊籍又述蒯越之相馬以告玄德。只一馬耳，卻生出無數(shù)曲折。玄德曰：“深感先生見愛。但凡人死生有命，豈馬所能妨哉！”劉表懼妨，玄德不懼妨，即此便見兩人高下。籍服其高見，自此常與玄德往來。為后伊籍兩番救玄德伏線。

玄德自到新野，軍民皆喜，政治一新。建安十二年春，甘夫人生劉禪。是夜有白鶴一只，飛來縣衙屋上，雀從地出，鶴自天來，前后閑閑映射。高鳴四十余聲，望西飛去。應后劉禪稱帝西川四十余年。臨分娩時，異香滿室。甘夫人嘗夜夢仰吞北斗，因而懷孕，故乳名阿斗。前見黃星，此夢北斗，又閑閑映射。〇忙中忽夾敘阿斗降生事，卻又并非閑筆。此時曹操正統(tǒng)兵北征。玄德乃往荊州，說劉表曰：“今曹操悉兵北征，許昌空虛，若以荊襄之眾，乘間襲之，大事可就也?！?span >讀前卷曹操北征烏桓之時，深怪劉備在荊州何便睡著。今觀此處，方知英雄謀略。表曰：“吾坐據(jù)九郡足矣，豈可別圖？”不出前卷郭嘉所料。玄德默然。表邀入后堂飲酒。酒至半酣，表忽然長嘆。玄德曰：“兄長何故長嘆？”表曰：“吾有心事，未易明言?！?span >此時不即說出緣故，是劉表緩處，是文字曲處。

玄德再欲問時，蔡夫人出立屏后，劉表乃垂頭不語。寫盡悍婦防察之嚴、暗夫畏忌之狀。〇先寫蔡夫人此番竊聽卻無所聞，妙甚。須臾席散，玄德自歸新野。至是年冬，聞曹操自柳城回，玄德甚嘆表之不用其言。

忽一日，劉表遣使至，請玄德赴荊州相會。玄德隨使而往。劉表接著，敘禮畢，請入后堂飲宴。因謂玄德曰：“近聞曹操提兵回許都，勢日強盛，必有吞并荊襄之心。昔日悔不聽賢弟之言，失此好機會?！?span >九州鐵鑄不成此一大錯。玄德曰：“今天下分裂，干戈日起，機會豈有盡乎？若能應之于后，未足為恨也?！?span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表曰：“吾弟之言甚當?！毕嗯c對飲。酒酣，表忽潸然淚下。前止長嘆，此寫下淚，文勢紆徐有致。玄德問其故。表曰：“吾有心事，前者欲訴與賢弟，未得其便?！毙略唬骸靶珠L有何難決之事？倘有用弟之處，弟雖死不辭?！北碓唬骸扒捌揸愂纤L子琦，為人雖賢，而柔懦不足立事；后妻蔡氏所生少子琮，頗聰明。此在劉表口中敘出，省筆。吾欲廢長立幼，恐礙于禮法；欲立長子，爭奈蔡氏族中，皆掌軍務，后必生亂：因此委決不下?！?span >前不說明，此方說出，文勢紆徐有致。〇既愛少子，又憐長子；既憐長子，又畏蔡氏，活畫一沒主意無決斷人。玄德曰：“自古廢長立幼，取亂之道。若憂蔡氏權重，可徐徐削之，不可溺愛而立少子也?！?span >自是正論。表默然。

原來蔡夫人素疑玄德，凡遇玄德與表敘論，必來竊建，是以悲耳！”劉表為家庭系情，劉玄德為天下發(fā)憤。表曰：

“吾聞賢弟在許昌，與曹操青梅煮酒，共論英雄；賢弟盡舉當世名士，操皆不許，而獨曰：‘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span >青梅煮酒事已隔數(shù)卷，忽于此處一提。以曹操之權力，猶不敢居吾弟之先，何慮功業(yè)不建乎？”玄德乘著酒興，失口答曰：“備若有基本，天下碌碌之輩，誠不足慮也?！?span >前于曹操面前假作愚人身分，今在劉表面前卻露出英雄本色。表聞言默然。玄德自知語失，托醉而起，歸館舍安歇。前寫玄德默然，后寫劉表默然；前寫劉表長嘆，后寫玄德長嘆；前寫劉表下淚，后寫玄德下淚；前云玄德自知失語、起身如廁，后又云玄德自知失語、托醉而起：皆故意作此兩兩相對之筆，閑甚，細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