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先從祖父的故事說起。
戰(zhàn)亂。土匪。瘟疫?;哪辍A麟x失所的日子。如果把這些舊圖景置于一個十四歲少年的肩上,我是不能夠想象其中的沉重與艱辛。在風雨飄搖、動蕩不安的日子,家就是那只年久失修、毫無抵御風浪能力的木船。這樣的木船,載著六口人的性命,在兵荒馬亂、土匪橫行的歲月里熬過漫漫長夜,無疑是在經(jīng)歷生死的考驗。這是在刀尖上討生活。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是“瘋狂”的,城鄉(xiāng)被各種運動的陰影所籠罩。不安與恐懼,是當時每個人的精神狀態(tài)。批斗、族斗,加上土匪的出沒,每個人都處在癲狂與崩潰的邊緣。也許說生活是千瘡百孔的,過于嚴重,至少說是滴著血、裸露著森森白骨的。因為,新中國的根基本身就建立在歷史的廢墟上。這片大地上的戰(zhàn)爭,以及接踵而來的運動,使得社會傷痕累累,到處是頹廢衰敗的景致,唯一亢奮的就是斗爭,“走資派”“大字報”“右派”“三反五反”等新生詞語流竄在城鄉(xiāng)之間,隨時會把人裹挾進去。
以傷養(yǎng)傷,以血換血,也許這是當時的人們對抗生活、延續(xù)生命的唯一方式。是的,對于生活或者社會,處在民間底層,你是沒有任何抗爭與申辯的機會。順從與忍受,是生活教會人遵從的唯一法則。父親的身上,有著祖父的血性。十四歲的父親在那聲槍響之后,毅然決然地走向社會,走向生活舞臺。以至于在動蕩的日子之后,父親空有一身力氣和簡樸的思想,仍是無法應對以后紛繁復雜的人世間,這就是宿命。
父親在晚年的回憶中,有過后悔。他嘗盡門楣無字的悲苦。人生岔路口,父親不是沒有機會改變命運的。只是他在那生活的面孔前,看到的是殘酷的現(xiàn)實,活著,活下去。這是當時唯一的念頭。他錯誤地認為,活著就是生活的全部。這樣的念頭在生活中起到過決定性的作用,就是在荒年里全家人在村里人口因饑餓嚴重減員的情況下,依然都活著,不至于餓死荒野或者村口。這也是父親在晚年回憶里不斷重復的驕傲資本。當然,這樣的資本也只能是一個人的回憶,眾多的親人們已經(jīng)在歲月的風塵中將其忘卻,無人念及。
祖父祖母曾給過父親改變命運的機會。農(nóng)村人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就是讀書?!叭f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樣的觀念,在鄉(xiāng)村的世界中,至少被上升到祖墳上空青煙的神性高度。一個讀書人的家庭,蔓延出的是不可名狀的強大氣場,有著在黑夜里照亮前方道路的燈塔之光??墒歉赣H沒有建筑起自己的燈塔。按照家族排行,父親居二。當祖父把念書的機會越過大伯父給了他,他竟然畏懼于讀書。我猜測當初祖父的想法是,大伯父留下來種地,支撐家,因為大伯父先天身體瘦弱,不是念書的料;父親身體健壯得很,可以應付讀書的苦。種地與讀書,兩者皆而有之,對家庭來說,不失為一種很好的策略。當然,這是祖父對于家庭未來的設計。鄉(xiāng)村生活的艱辛,總是教會人學會以一種犧牲為代價,獲得另一種希望。
據(jù)父親后來的敘述,實在是滑稽與荒唐。開學時父親背著奶奶縫制的碎片化書包上學。第一天就被體罰回家。準確地說是恐嚇回來。體罰是現(xiàn)代名詞,在那個年代,私塾老師用戒尺懲罰學生,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學生送到私塾先生手中,就是要接受教育,身體與心靈的教育。鄉(xiāng)村尊師重教的習俗,尤其嚴重。他們把知識分子看得近似于神像。對知識的敬畏使得他們盲從于私塾先生。請客喝酒,私塾老先生總是要安排坐在上席。其實那天私塾先生懲罰的并不是父親,而是另外一位同學。父親看到私塾先生用戒尺敲打?qū)W生的手掌,那種疼痛成了他輟學回家的理由,于是受到驚嚇的他,背起書包,膽戰(zhàn)心驚地跑回了家。他說要是那戒尺打在他手心,他可受不了。父親止步于私塾先生的戒尺,死活不肯上學。結果是伯父頂替去上學。只進半天學堂的父親,上學之路就這樣夭折了。這一夭折,就是人生某個篇章的缺失,生命走上另一條道路。父親哪里知道,這樣的肉體疼痛,在以后的生活河流里,化作萬頃波濤,那排山倒海的傷痛,曾置他于崩潰的邊緣。他哪里知道,比戒尺更加疼痛的生活之路,在隱蔽中鋪展開,那種撕裂的疼痛是無法發(fā)出呼喊的哀號。
我在審視父親的過去時,有必要說說我的祖父。祖父的社會身份是糧站站長。這與“糧”字有關的部門,充滿著多大的誘惑和風險。對于糧食的記憶我和父親都是親歷者。曾經(jīng),我們把從田里辛苦收割來的糧食,在太平車的裝載下,運到鄉(xiāng)糧管所,上交國家。這些糧食,已經(jīng)與國家的名義牽扯一起,那些麥子、稻子瞬間就有了衡量不出的重量,以至于父親和我都不敢怠慢。這要是有差錯,就是對國家的坑害。父親對公家總是充滿著敬畏,在集市上或者一些公共場所看到那些所謂的公家人,總要越過許多肩膀仰望。父親與公家人的對話,始終處于過街老鼠的境地,膽小、恐懼和無盡的卑微。他每次站在公家的面前,都是一副崩潰、坍塌和四顧茫然的狀態(tài)。一個沒有話語權的大地勞作者,內(nèi)心是有多么的不安和驚悸。社會或者自然的任何風雨,都有可能淹沒他??v觀父親這一生,最具有話語權和決定權的唯一的對象,就是土地。在農(nóng)歷里,啥時耕種、播種、鋤草、收割等農(nóng)事,父親是具有不可或缺的發(fā)言權的。在村里,種莊稼最好的莫過于父親了。糧食畝產(chǎn)量總是遙居第一。他對泥土與莊稼的情感之深,超過對他自己的生命。這是父親一生唯一引以為豪的事。
我和父親每次去糧管所,總是像覲見一般,說好話,敬香煙,賠笑臉。唯恐一不小心,公家不要我們的糧食。或者以莫須有的罪名,把你的糧食扣留在糧站,繼續(xù)曬上幾個太陽?!八执蟆边@樣的借口,我們是無力反駁的。父親對其他的事也許有偏差,在對待糧食上絕對保持神圣與敬畏感的。每次上交糧食,直到從他的嘴里發(fā)出“咯嘣咯嘣”的聲響,父親才把糧食送過去。當然,我們還懼怕公家人手下的那臺磅秤,對于磅秤上那些神秘的數(shù)字,父親總有種無奈的恐懼感。知識的匱乏,使得磅秤上的斤兩,無法被他窺知與讀懂。既然無力掙扎,就只能任由人家宰割。
父親說,要是你祖父活著就好了。是啊,祖父在,又是糧站站長,誰會為難我們?我再次回首審視父親讀書的問題時,想必大家會明白些什么。那時我們家是有背景的,或者說家庭還是很殷實的。這就是當時所謂的成分高。貧窮的人,號稱窮苦人家出身,又紅又專,政治上是清白的。而家境殷實的人家,總是要蓋上一頂帽子,地主或者資產(chǎn)階級。特別是地主家庭的劃分,只要你家曾經(jīng)請過人幫忙或者雇過人干活,就可以給你一頂?shù)刂骷彝サ母呙?,接著遭到人民的批斗與倒算。我一度懷疑父親不去忍受讀書的苦,會不會與此有關?當時杜姓、唐姓家族在我們當?shù)厥怯新曂模鱾髦疤萍彝叻?,杜家樓”的說法,顯赫一時。當然,誰也沒想到,隨著一聲寒冷的槍聲,一切化為齏粉。
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祖父,哪怕一點影像資料。我對他的理解多是從大人們的嘴中模糊得知的。大腦中儲存更多的是我祖母,一個小腳的女人。后來在一次夏季納涼的晚上,我再次確定,她是位大戶人家的閨秀。誰能相信,就是那樣平常的夜晚,我那從惶惑不安的歲月中一路走來的祖母,居然為我哼出“云淡風輕近午天”的古詩句。那時我剛上小學,祖母手搖著蒲扇,眼睛微閉,或許沉浸在往事的回憶里,用古老的語言在我耳邊淺吟低唱。在她的內(nèi)心,始終恪守人間的善惡。特別是在晚年日薄西山的時分,在面對家門紛爭、親人成仇時,失去視力的祖母選擇絕食,直至淚流滿面地離去。
從祖母的光影里,我似乎看到了祖父的背影。外出做官,這是祖母的說法。確實,祖父那時在外地的一個縣城糧站任站長,守護著國家的糧食。至于為什么祖父供職于外地縣城,這個中緣由只有祖母知曉了。這是個充滿著榮耀的肥差。八十年代的糧站,聚集著光環(huán)和油水,可謂名副其實地吃公家糧食的人。九十年代我考上學校辦理糧油本,面對著綠色的糧油冊,父親撫摸了好一陣,嘴里喃喃,祖上老墳真的是冒青煙了。然而,祖父的這個肥差,不幸的是降大任于斯人也。時值“大躍進”運動的后期,幫派、家族、宗祠的紛爭,再加上饑餓、自然災害等因素,一時間,糧站已經(jīng)成為生活戰(zhàn)場的核心,多少雙饑餓的、兇殘的、貪婪的、悲哀的眼神投射到糧站。祖父和幾個職工只有幾把獵槍和鐵質(zhì)的武器,僅此而已。父親曾說過,大饑荒時村里餓死不少人,有的人為了活命,吃樹葉、草葉,甚至有毒的野草也不放過。那時,人們的眼睛是綠色的,發(fā)出死亡前的冷色調(diào)。
父親從生活的泥潭中站出來的時候,是祖父倒在黑暗中的冷槍之后。祖父為了守護國家公糧,不幸中了土匪的暗槍。這個噩耗傳到祖母耳邊時,一家人處于天塌地陷之中。父親排行老二,兄弟姐妹五人,不包括因疾病、難產(chǎn)夭折的兩個弟弟。驚慌的是,祖父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就永遠地消失,更不堪想象的是,原本沉重的生活,是祖父承擔的,現(xiàn)在要落在祖母的肩上??只排c無助,籠罩著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庭。祖母是個大戶人家的閨秀,過去女子的審美標準,主要是看腳,粗枝大葉般的腳,男人就是打光棍也是不會娶的。祖母的小腳,俗稱三寸金蓮,不夸張地說,那腳最多有四寸而已,過度地纏足已經(jīng)使得骨骼嚴重變形。每次放學回來,祖母總要在村口等我,然后我們一起回家。那小腳踩在大地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卻讓人痛得揪心,似乎那蹣跚的腳步一步步走在我的心坎上。為此我撫摸過那三寸金蓮,那是一種柔潤光滑而又畸形泛黃的小腳,尖尖的,瘦瘦的,似一根骨刺,刺向我。當年,父親站在昏黃的煤油燈下,對準黑暗中的沉默與喑啞,發(fā)出十四歲少年的聲音:這個家我來撐吧。事實也確實如此。在這個家中,除了父親,其他人都上過學,讀過書。父親卻成了這個家庭之舟的船長。斯夜,燈光隱去,暗夜降臨。眾人睡去。
我對父親在少年時分,就說出如此振聾發(fā)聵的話語是震驚的,特別是在我走進社會,開始命運之旅時是深有感觸的。一個人在世間行走,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我覺得父親之所以如此豪言壯語,不能否認是受到祖父的影響?;蛘哒f父親的身上流淌著祖父的血性。一個男人,就必須要支撐起門楣。父親在回憶往事時,內(nèi)心隱匿著傷痛。事實上后來撐起這個家的,還有我那三寸金蓮的祖母。聽父親說,從不下地從不會農(nóng)活的祖母,終于揭開了大地的一角,在農(nóng)歷與天氣中尋求活命。這是父親內(nèi)心深處最慘痛的地方,想起祖母,總要唏噓上一陣。
父親多次在與我對話中說到他的編年史。十四歲撐起門楣,十七歲結婚,二十一歲自立門戶。對此我深信懷疑,在青黃不接的歲月,如何填飽一家人的肚子,還有無法窺知來源的疾病、天災。就是當下,一家人靠一個人的勞作或者工作,解決衣食住行,上學、看病,這也是破天荒的事情。這個門楣,究竟如何支撐起來的?
父親說,祖父能做到的,相信他自己也一定可以。在父親的男人世界里,祖父是父親唯一的影子。他不知道,解讀祖父,以及今后充滿悲苦的人生,對于一個不識字的他來說,不是誓言可以抵擋與撐起的,哪怕是骨骼與血。這只能歸于宿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