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棚出現(xiàn)在河岸上時,是父親把我母親娶回家的第四天。那年,父親十七歲。
庵棚,是一種極其簡易的住所,原生態(tài)的場所,類似人類在進化過程中用樹枝或者巨大的植物搭建而成的茅屋,其功能就是遮風避雨,茍且生命。鄉(xiāng)間庵棚,并不少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農村,住庵棚的人大有人在,幾根木棍,一堆泥巴,加上河岸里秋風中成熟的蘆葦,這就是庵棚的全部家當。父親就是用這遍地野生的蘆葦建造庵棚的。蘆葦作墻,茅草作蓋。庵棚作為住所,有其致命的缺點—容易漏風。蘆葦與蘆葦之間的排列,并不是很團結,往往會留下拇指寬的縫隙,這時河岸上的風,就像神秘的找尋者,沿著這難得的縫隙,一絲絲、一縷縷地鉆了進來,鉆進這個并不溫暖的庵棚。剛做新娘子的母親,當時渾身哆嗦了一下。父親作為大地工廠的接班人,很快找到了對抗北風的辦法,在河道里挖了大量黏稠的漚泥,攪拌著雜草,涂抹在蘆葦把兒上,堵住躲在黑暗中的縫隙,捉住了來往流竄的北風,使得庵棚內終于有了一絲溫暖。當然,要說還有一絲溫暖的話,就是父親剛從祖母身邊領回的三斤面粉。對的,三斤口糧,一對新人,這就是十七歲的父親全部人生家當,是鋪開漫漫人生之旅的全部內容。
母親在回憶父親當年的艱苦生活時,只是稍微嘆息了一聲,就一下子把不堪回首的歷史輕描過去。母親說,嫁進來,就是從一個火坑跳進另一個火坑。那時,火坑遍地,誰能打著燈籠找個沒有火坑的人家?遍地的貧窮遍地的饑餓。那時的婚姻全憑父母做主?;榍八B父親的面都沒有見著。只是在迎娶那天,才看到敦實的背影。母親說,對于這門親事,她只知道父親十四歲帶領一家人生活,其內心的甘苦和堅強,讓母親在模糊中隱約感受到一個男人的偉岸與責任感。母親覺得這樣的男人,會是一個值得信賴、可以遮風避雨的港灣,值得托付終身。
我在回憶父親的往事時,最不能理解的便是父親的婚姻。十七歲的婚姻,相比較我二十一歲的婚姻,恍惚又迷惘。我們還沒有領悟人生的意義以及生命的責任,就匆忙地把生活和一個女子的人生捆綁在身上,懵懂也扛在肩上,實在是荒唐與荒誕。而且父親一結婚,立即分家,靠三斤面粉,自立門戶。我對母親和父親頗有微詞,怎么三斤面粉就可以分家?如何生活?當我把母親的婚姻放在當下的生存境遇中時,我懷疑母親的憨。此時的婚姻,已經是翻天覆地,沒有高檔的樓宇、現(xiàn)代的轎車以及金銀首飾,如何把新娘子娶回家?哪個女人敢托付終身?
父親說起自己的婚姻時,一臉愧疚。這事真的苦了母親。母親聽到莞爾一笑。我曾寫過,父親年幼時,我祖父在一次與土匪混戰(zhàn)中中槍身亡。這個家靠著小腳的祖母和父親支撐。那時大伯身子弱,農活基本上無法扛起。父親的腳下還有弟妹三人。在生活面臨懸崖絕壁之際,父親為啥這么快成家?祖母說,哪里是他逃離,分明是在幫襯這個家。如果不分家,一家人都在一個屋檐下生活,開支會很大,哪里有足夠的糧食?分出去一個人,就多留一點糧食。祖母經常在我上學經過的村口等我,那時我已經三年級了,這在我們家族中,除了出身于書香人家的祖母,已經算是高學歷了。祖母總是喜歡我讀書的樣子。夏天的晚上,她常常端坐在涼床上,手搖蒲扇,望著遙遠的銀河星斗,幽幽地背著詩句。那時候我沒有想到文學這個命題,更想不到我將來會從事文學寫作,從“云淡風輕近午天”的吟唱中,我觸摸到祖母對我學業(yè)的期望和做人修心的教誨。這對我產生深遠的影響,即我后來的文學寫作,分明就是宿命,冥冥之中的宿命。
祖母說,父親的婚姻,她是有私心的。這話是祖母在臨去世前挽著父親的手說的。十七歲結婚分家,對于一個少年來說,是充滿著人生的殘酷與無情。一旦走出溫暖的家,迎接父親的是巨大的人生挑戰(zhàn)。在那個土里拋食的年代,活著都是個問題。祖母逼迫、命令和哭泣一起涌到父親面前。父親跪在祖母面前,對著我祖父的遺像,答應了婚事。只是他拋給祖母一句,這樣做怎么對得起那個將來嫁入我們家的女人?祖母的秘密就在于,讓父親早點成家,多一個人在地里干活,家庭的日子就會好些。實則上母親的“嫁過來”,就是給這個家庭增加一個勞動力。當然,這對于母親來說,是一個繼續(xù)吃苦深造的生活之坑。自此,父親一生,總是低著頭干活,重活苦活從不讓母親插手。在我步入婚姻的殿堂時,我漸漸明白在婚姻大事上,父親對母親虧欠一生。
當我坐在迎親的轎車里,準備出發(fā)時,父親跑過來,握著我的手,啥話也說不出來,其身后,是長長的迎親隊伍、車輛和此起彼伏的鞭炮聲,紅色的紙方塊沿著村里的大樹,一路飄展,蔓延到村口,不久,我的新娘就會沿著紅色的符號,走進村里。母親躲在灶間,裝著燒火做飯的樣子,偷抹著淚水。我眼前再次浮現(xiàn)出母親嫁來我家的情景,一頭毛驢,一塊紅布,沿著鄉(xiāng)村瘦瘦的阡陌,父親在前牽著驢,驢背上,是十六歲的母親。據(jù)說,驢是借的,家里的床是借的,就連結婚第一天的雞魚肉蛋也是借的。父親說,結婚時,家里借了二十元這個天文數(shù)字般的巨款,直到婚后第二年才還完。
我對庵棚是有情結的,庵棚于我,有著生命的溫度。父親母親的生活就是從這河岸邊的庵棚開始的。父親對生活總是有著不可捉摸的安排??此七@只是個河岸邊普通的庵棚,實則里面充滿著無限的玄機。最初的人類就是沿河而居的,有河流的地方,就有人、家園和生活。根本不懂中國幾千年文明的父親,年少的父親,如何知道要活著就得與河流糾纏在一起?我對母親也是充滿著敬意的,一塊紅布,一頭借來的毛驢,就把婚姻趕來了,和一個男人一起生活,吃苦。而且,幾十年間,躬耕于大地上,疾病面前,即使在他們吵架父親動手打她時,她依舊沒有任何怨言。她會含著淚水,默默地撿起父親扔在地上的粗碗、筷子,還有躺在地上的大餅、咸菜。
庵棚是脆弱的,就像冬天里的老人,傷口、憔悴和衰老,甚至還會在一陣風或者雨中倒塌。多年來,我們一家人總是小心翼翼地守護著它。這個庵棚就像廟宇,而我們則是虔誠的信徒,日夜跋涉在朝拜的路上。貼著河流、大地和神秘莫測的天氣,我們五體投地,用朝圣的方式在心里默誦:風調雨順,吉祥安康。這讓我想起敦煌的莫高窟,在無數(shù)的窟中,深藏著多少神秘的故事。在我看來,這個庵棚,就是我們家的莫高窟。
在無法窺知死亡真相的年代,古人習慣于從自然和圖案里尋找支撐,尋找活著或者死后的依靠。莫高窟每一個洞窟,都是一個家族幾代的烙印,也是文化的烙印?;蛉宋?,或植物,或圖案,或山川,或佛陀,這些繪畫作品,呈現(xiàn)了一代代人在藝術上的審美。藝術之外,我們從張牙舞爪的形象里,或者恣意生長的植物中,似乎觸摸到人們對此生世界的恐懼,對自然的敬畏。古人把這種情結寄托在日月一般恒久的山岳,在石壁上刻下不朽與永恒。而我們的家—河岸上的庵棚,是無法與莫高窟相比的。但在安居方面,與之有共同之處。莫高窟是安置恐懼與庇佑的,庵棚是安身活命的,它與永恒無緣,更多的是在風聲中不斷地枯朽。風化、日曬、雨淋,甚至三兩羊群對籬笆莫名的對抗,庵棚就這樣流露出慘淡光景。父親會在每年的冬天,從河中割來蘆葦,繼續(xù)修補,建造我們自己的莫高窟,我們活下去的宮殿、廟宇。即使四處漏風,但心中的家始終是密不透風的,父親母親用心靈的籬笆把我們緊緊地圈在春天的曠野里。
我喜歡在寒冬時節(jié)與父親收割蘆葦。當我們拉著太平車行走在河岸上的時候,長長的河岸,一直蜿蜒到遠方,總使我產生一種蒼涼或者恍惚。我們走在大地的中央,從遼闊走向遼闊,從高遠走向高遠。彼時的感覺,我們是大地的主人,是行者,從虛無走向虛無,從無限走向無限。世界是如此的博大。忽而,我對大地產生感恩的情懷,是它用丘陵、平原、沙漠、荒野、草原,承載著人類的生存與繁衍,承載著生命的家園。三十五年后的今天,當我穿行在城市的森林或者蝸居于云中的樓宇,更加懷念去河岸邊收割蘆葦?shù)那榫?。城市的繁華與喧囂,已經在蘆葦、河岸和水草之外了,那些靜寂中的、草叢里的鳴叫,早已被內心虛弱的人群在麥克風里演繹、表白和恐懼;那些在大地上的安穩(wěn)、在河水中的鮮活與輕盈,早已被污濁的爭斗、麻木的物欲包圍著,侵蝕著,逐漸失去了內心的堅守。我們委身于一座座鋼筋水泥的城堡,比之卡夫卡的那個城堡還要堅固,就是機械化的甲殼蟲也休想侵入。這與庵棚相比,真是地獄天堂,可是,城堡里的人們內心卻越來越脆弱。防盜門、科技鎖、鋼筋籠、電網(wǎng)、高清探頭甚至二十四小時崗哨,依然造就著城市中無數(shù)個失眠的夜晚。
我和父親走在河岸上,母親坐在車上。大姐、二姐留守在家。父親在拉著太平車時,身子是挺直的,目光投向遠方。這種目光是有希冀的,是充滿著對未來美好憧憬的,是一個人在面對未來時的信心。我們要收割的蘆葦一部分用來修補庵棚,一部分用作生活燃料或者編織農用品,諸如席子等。在生活的戰(zhàn)場上,父親總有辦法應付大地上的事情,以大地對抗大地。缺水,父親就從河岸邊開掘一口井;缺木料,父親就到很遠的山林里拖運木材;缺魚,父親就到身邊的河流里捕魚。父親說,在大地上,啥時都不用恐慌,總有讓人活命的機會。父親說這話時是在城市的十六樓上。彼時父親已經在城市里生活了三個月,每天看著忙碌的我們,不免擔心與憂郁,神情沮喪,偶爾發(fā)出萎靡不振的嘆息。父親自言自語道,兒子,我就愁,這個城市里不長莊稼不種菜,牛馬羊、雞鴨鵝都沒有,你們到底吃啥?這些糧食與野菜都是在哪里長的?不種地不長莊稼的,焉能活命?我理解父親說這話的心思。一個與土地搏斗一生的人,是諳熟土地的分量的,他們與土地最親,最鐵。他們和那些莫高窟的主人一樣,在活著的時候就開始尋找或者建造自己的洞窟,最后的歸宿。農民,始終把入土為安視為歸處。從哪里來,還是要回到哪里去。庵棚只不過是活著時的一座驛站,只有墳墓才是最后的歸宿。
回憶庵棚,我很享受那段與自然為伍的生活。每天開門,面對的是安靜的河流,葳蕤生長的、自生自滅的野草,升起的朝陽,一樹的鳥影還有無邊的曠野,小草綠到屋檐下,鳥兒鳴于庵棚的周圍,在金色陽光的普照下,一切都顯得那么神圣與莊嚴。這些景與物,內部也許正在翻騰、焦灼、孕育和延展,唯有上升的炊煙,給大地萬物豎起不可詮釋的感嘆。我喜歡在河岸上奔跑,或者縱情高歌,或者獨自無人時對著河流撒尿,甚至面對余暉隨便胡謅上幾句青春詩行,猶如陶潛似的,在種豆的南山下淺吟低唱。名利、世故、明槍暗箭、爾虞我詐,一切都在遠離,遠離,直到全部融入自然里。只有回到生命的自然狀態(tài)下,我們才會發(fā)現(xiàn)自身,找到那個獨立的個體。
是的,在庵棚的日子,與自然很近,與人群很遠。人活得就是自己。純粹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