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三毛?；蛘?，我是紅塵之中任何人。

曾經(jīng)，我覺得慶幸，這世上，我曾經(jīng)來過。其實(shí)，現(xiàn)在依然如此。

盡管我無數(shù)次被悲傷與絕望包圍，但我仍深愛這片大地。

這里，潮起潮落，花開花謝；這里，日升日落，月圓月缺。

我在撒哈拉暗黃的燈光下遙望那個女子，她在城市的燈火里，尋尋覓覓。

她是張愛玲。如我，愛這紅塵；如我，為愛癡狂。卻亦如我，形單影只。

我們不曾遇見，卻又時常遇見。山水迢遞，但，我們識得彼此。

遙望她，亦遙望自己，以及過去與未來。許多事還需從頭說起。

時光如水，或者，時光如冰。

往事已陳舊

匆匆，便是人生。

寂靜，便是輪回。

花開花落，云卷云舒。說起來，人生何嘗不是如此。不知不覺，少年已白頭；不知不覺，往事已成空。來的時候，年華如歌；去的時候，紅塵如泥。

我相信，每個人來到世上都是有緣由的。不管你相信與否，匆忙的紅塵旅程，許多事早已注定。長在哪個角落，開在誰必經(jīng)的路旁，遇見怎樣的聚散離合，我們都不知道。我們只是以塵埃的姿態(tài)，遇見所要遇見的，經(jīng)歷所要經(jīng)歷的。然后，悄然離去，兩手空空。

1920年9月30日，張愛玲出生于上海公共租界的張家公館。此時的大地，紛亂而喧嚷。許多年后，張愛玲對于所處的那個時代，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亂世的人，得過且過，沒有真的家。無奈而荒涼，正是她的人生寫照。她是萬人矚目的才女和紅顏，卻也是亂世狂流里飄零的草木。

世事就是如此，繁華背后，往往是深不見底的蕭索。

當(dāng)然，不管后來的歲月怎樣，最初的時光還是美好的。張愛玲有著顯赫的家世背景，只不過，這樣的背景，未能給她平靜安穩(wěn)的人生。世事變幻太多，任誰都沒有辦法。

張愛玲的曾祖父張印塘，在同治年間曾任安徽按察使，因?yàn)槁殑?wù)關(guān)系，后來與李鴻章結(jié)識。到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這一代，張、李兩家已經(jīng)成為世交。

張佩綸自幼才思過人，二十三歲時應(yīng)試中舉，第二年再登進(jìn)士，后來被派在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任職。青年時代的張佩綸為人耿直自負(fù)，是晚晴士大夫中“清流黨”的代表人物。他深得軍機(jī)首輔恭親王奕欣和另一位軍機(jī)大臣李鴻藻的賞識，仕途通達(dá)。

如果說張印塘、張佩綸初步奠定了豐潤張氏的榮耀的話，那么張愛玲祖母的出現(xiàn)則把這種榮耀推到了極致。張愛玲的祖母李菊耦是張佩綸的第三任妻子。她是張印塘故交、當(dāng)時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的女兒。

李菊耦與張佩綸的婚姻，甚至有幾分傳奇色彩。那時候，張佩綸以戰(zhàn)敗之罪被朝廷罷黜流放，剛剛從流放之地察哈爾返回京城，無財(cái)無職。而且，他比李菊耦足足大了十九歲。從通常門當(dāng)戶對的婚姻規(guī)則來看，他們幾乎沒有結(jié)合的可能。

然而，李鴻章卻非常愛惜他的才學(xué)和識見，并且因?yàn)樗枪嗜酥樱越o予了他許多關(guān)照。1886年，張佩綸的繼室邊粹玉在北京病故。1888年，張佩綸戍滿歸京，投身李門，在李鴻章都署內(nèi)協(xié)辦文書。大約過了不到半個月時間，就與李菊耦訂婚，成為一時佳話。對女兒的婚姻，李鴻章非常滿意。

張佩綸婚后仍留在李鴻章府中，據(jù)說夫婦二人感情不錯。不過，張愛玲認(rèn)為，李菊耦嫁給張佩綸很委屈，在他們的合影里，她很見老，顯得憔悴。

佳話也好，傳奇也好，往事已矣?；蛟S，在張愛玲看來，祖母與祖父的婚姻，從來就與愛情無關(guān)。在她眼中，愛情太美，除了風(fēng)花雪月，更有生死相依?？上У氖?，人海里苦苦等來的那個人，卻未能給她完美的愛情。

事實(shí)上，雖然迎娶了李鴻章的千金，張佩綸的仕途并未因此得到轉(zhuǎn)機(jī)。1894年，清、日兩國在朝鮮爆發(fā)嚴(yán)重軍事沖突，身為李鴻章幕僚的張佩綸仍然主張與日本開戰(zhàn)，因此與主張議和的李鴻章之子李經(jīng)方意見相左，后者對他大為不滿，遂起排斥之意。不久李經(jīng)方通過關(guān)系，買通御史上奏，彈劾張佩綸，結(jié)果朝廷下旨，讓李鴻章即刻驅(qū)令張佩綸回原籍。李鴻章為平息眾怒，不得不退讓，讓張佩綸夫婦搬到南京，并賜以重金。張佩綸的官宦生涯至此而終。晚年的張佩綸居南京，縱酒過度，抑郁而終。

與豐潤張氏相似，張愛玲的母親一系同樣屬于晚清大族之家。她的母親黃素瓊，是南京黃軍門（軍門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省軍區(qū)司令員）的女兒，黃軍門的父親黃冀升是曾國藩“湘軍”宿將。

這樣的名門背景，帶給豐潤張氏的，不僅是聲望與名譽(yù)，更主要的是資產(chǎn)與財(cái)富。當(dāng)年李菊耦的陪嫁，包括大量田產(chǎn)、房產(chǎn)與古董。這份陪嫁的具體數(shù)目無法知悉，但至少在三十年后，分到張愛玲父親名下的財(cái)產(chǎn)，仍包括八座花園洋房和安徽、天津、河北各地的大量田產(chǎn)，而張愛玲父親獲得的遺產(chǎn)僅僅是李菊耦陪嫁中的極少部分。

有李鴻章、張佩綸這樣的先輩，張家后人便很難拋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習(xí)慣。張愛玲出生的時候，大清王朝已經(jīng)滅亡十年，大地上無數(shù)人喊著自由和民主，而屬于舊時代的遺老遺少們，還在自己的世界里醉生夢死。

他們坐擁富貴，看不見外面世界的風(fēng)起云涌，或者，不愿面對。習(xí)慣了飽暖，誰愿意風(fēng)雨飄零！香車寶馬，良田廣廈，似乎是他們永遠(yuǎn)的屏障。與舊時安于享樂的人們相比，此時的富貴之人，生活之奢靡有過之而無不及。男的學(xué)會了抽鴉片，逛堂子，娶姨太太，混跡風(fēng)月；女的從小就學(xué)著做淑女，長大了嫁個富貴人家做少奶奶，便算了事。張愛玲的父親和弟弟，就是這樣的遺老遺少，他們不思進(jìn)取，坐吃山空。

但，歷史的車輪已經(jīng)碾過，陳舊與腐朽，落后與愚昧，都將被成齏粉。明白的，早已從舊規(guī)則里走出，茫然卻又堅(jiān)決地看著外面的世界；不明白的，仍在殘缺不堪的情懷和記憶里遛狗斗雞，吃香喝辣。

張愛玲熟悉那樣的生活。因?yàn)槭煜ぃ詤拹?。她到底是天生的才女，雖然生于亂世，雖然出身于沒落世家，看慣了那種醉生夢死的生活，卻終究沒有走上人們熟悉的路。她是張愛玲，注定要在闌珊燈火里，看世事滄桑，聽流年變換。

她是屬于文字的。倘若她不曾遇見文字，或者不曾迷戀文字，這世間便少了一個才女，那將是多大的遺憾！很慶幸，張愛玲對于自己的顯赫身世，并無宣傳的興趣。想必，她也并不以此為傲。我相信，張愛玲的心中，始終留著一片空間，為清風(fēng)，為明月。

但她，又的確有著與生俱來的貴族氣質(zhì)，所以清冷，所以孤傲。作為文人，這是她必須擁有的氣質(zhì)。這樣，她才可以在人海里，在月光下，將前塵往事看個明白。

那時候，荷西也這樣說我。他說我像個公主，孤傲起來讓人不敢靠近。但他也知道，我在他面前，已經(jīng)足夠溫和。在世界的任何角落，我都十分冷寂，仿佛不食人間煙火。所以，人們說，三毛很奇怪。有時候，我也覺得奇怪。但是沒辦法，有些性格是天生的。我想，張愛玲的孤絕，亦是天生的。

她來了。人間并不安詳。上海這座城市，我并不熟悉。但是這里，安放著她最好的年華和往事。我在遠(yuǎn)方，遙望著，沉默。

我是三毛，她是張愛玲，多年以后，仍時常被人們說起，不知道是否算是幸運(yùn)。

紅塵就在那里，時光就在那里。

有人說，我們都不曾老去。

可是往事，卻已陳舊。

最初我們太小

最初，我們太小。

最后，我們太老。

最快樂的時光，往往不是年華正好。畢竟，紫陌紅塵，我們只是浮萍浪跡，來自哪里，去向哪里，都無從知曉。人生，不過就是流浪，無所謂起點(diǎn)終點(diǎn)，重要的是，在那條未知的路上，到底能遇見怎樣的風(fēng)景。

如許多人的童年，兒時的張愛玲，有過簡單的快樂。兩歲的時候，張愛玲的家搬到了天津。他們住在一所花園洋房里，有花，有狗，有書，亦有不盡的歡笑。此時的張愛玲，身在錦繡之中，成天被成群的仆傭所簇?fù)碇?，是受盡嬌寵的公主。

她有大把的時間來體會童年的快樂，也有大把的時間來感受身為小公主的驕傲。不高興的時候，會發(fā)脾氣，甚至?xí)テ婆畟虻哪?。春天的花叢，夏天的秋千，秋天的天空，冬天的雪花，都讓她的童年，恍如身在夢里?/p>

張愛玲小的時候，張家仍保持著豪華、奢侈。幼小的她，當(dāng)然不知道，那些奢靡與排場里面，藏著怎樣的腐化與扭曲。事實(shí)上，她喜歡那樣的熱鬧，總是在家里舉行宴會的時候，躲在簾子后面，看那些狂歡的紅男綠女。當(dāng)然，后來她終于明白，所有的喧嚷，背后都是寂靜；所有的繁華，背后都是蕭瑟。

家里為張愛玲和弟弟請了私塾先生，教他們讀書。后來的張愛玲當(dāng)然會感謝那時的啟蒙，但在當(dāng)時，她卻是因?yàn)榻?jīng)常要背書卻又總是背不出來而苦惱不已。不過，就是在這樣的苦惱中，她還是漸漸學(xué)會了不少字，背熟了不少詩。

彩色的童年，如夢，如幻。卻總是太短暫。往往是這樣，我們還在數(shù)點(diǎn)屋頂繁星的時候，不知不覺，已經(jīng)過了不識愁滋味的時節(jié)。有時候，從春花到秋月，從少年到白頭，只是瞬間。

八歲以前，張愛玲在天津的生活，無憂無慮，仿佛童話。但是，八歲以后，生活發(fā)生巨大的轉(zhuǎn)變，張愛玲的快樂少了許多。那些近乎灰色的年月，塑造了她性格中異于常人的部分。

倔強(qiáng)而清冷，寂靜而孤絕。

她天生就是這樣。在適當(dāng)?shù)哪暝?，她終要以這樣的形象出現(xiàn)。

八歲那年，他們家又搬回了上海。這個燈紅酒綠的城市，注定要收藏張愛玲的年華與故事。十幾年后，她將在這城市的繁華深處，冷眼凝視，默然諦聽。那是她最美的時光，卻注定以悲傷結(jié)束。

這一年，張愛玲的母親從英國回來了，目的在于挽救她與張愛玲父親的婚姻。其實(shí)，許多事情在張愛玲懵懂無知的時候就已發(fā)生，只不過在她八歲的時候才開始為她敏感而稚嫩的心所知曉。

張愛玲的父親張廷重，是張佩綸與李菊耦婚后所生的一子一女之一，女兒張茂淵，即后來與張愛玲同住十余年感情篤厚、相依為命的姑姑。1903年張佩綸抑郁辭世后，李菊耦情緒沉郁，閉門不出，不久就得了肺病，1912年在上海去世。此時張愛玲的父親十六歲，姑姑十一歲，跟著他們同父異母的二哥張志潛生活。

張愛玲的父親十九歲時和她母親結(jié)婚，一個是御史少爺，一個是黃軍門的小姐，當(dāng)時是人人艷羨的金童玉女?；楹髢扇巳栽趶垚哿岬亩钢蜗律睢Ｒ驈堉緷摬簧猩萑A，管束比較嚴(yán)厲，張愛玲父母頗覺約束。后來，張愛玲父親托他堂兄張志潭引介，終于在津浦鐵路局謀了一個英文秘書的職位，從上海搬到天津，同時也借機(jī)與張志潛分了家。

張愛玲父親在天津自立門戶后，可謂風(fēng)光無限，日子過得極其逍遙快活。很快，他就結(jié)識了不少酒肉朋友，開始了花天酒地的生活嫖妓、賭錢、養(yǎng)姨太太、吸阿芙蓉，吃喝嫖賭抽，樣樣在行，成了典型的放蕩遺少。

對于這些，張愛玲的母親十分不滿。她雖然出身世家大族，思想觀念卻受新文化運(yùn)動的影響較深，對于丈夫的墮落奢靡行徑深惡痛絕。而且，她不像舊社會那些逆來順受的弱女子，對于丈夫的行為，她非但不容忍，還總是干預(yù)。因此，他們之間，不可避免地有了矛盾。

1924年，為表示抗議，張愛玲的母親決意出國，名義是出國留學(xué)，張愛玲的姑姑也隨她出了國。那一年，張愛玲四歲，對于人世的悲歡離合，她沒有概念。她只知道，離開的時候，母親淚如雨下。

那仍是張愛玲的童年，背后卻有著這樣的幽幽暗暗。生活就是這樣，明麗中有黯淡，平靜中有風(fēng)雨。明白的時候，許多事已成了過往。

母親離去后的那四年，張愛玲的父親并未有所收斂。所有的糜爛與墮落，仍如往常。幾年后，他在津浦鐵路局的那個英文秘書的職位不保了。本來這只是個閑職，何況又是他堂兄治下的單位，但張愛玲的父親不但不去上班，而且還吸鴉片、嫖妓、與姨太太打架，弄得聲名狼藉。恰巧1927年1月張志潭又被免去交通部總長之職，他失去了靠山，只好離職。經(jīng)歷了這樣的變故，他這才趕走姨太太，寫信央求張愛玲母親回國。

張愛玲母親回國之初，家里的境況有不小的轉(zhuǎn)變。父親張廷重痛改前非，并被送進(jìn)了醫(yī)院。張愛玲的母親開始按照她在歐洲游歷的見識來改造這個家。同時，她開始以淑女的規(guī)范來要求張愛玲。張愛玲開始跟著母親學(xué)畫圖，學(xué)英文，學(xué)鋼琴。在這樣的氛圍里，文學(xué)也成了母女倆共同感覺、會心默契的東西。

很顯然，張愛玲喜歡這樣的生活。生于亂世，這是難得的清凈時光?？上?，這樣的時光卻是太短。

上天是公平的，給你春花秋月，便也會給你寂寞惆悵；給你云淡風(fēng)輕，便也會給你山重水復(fù)。張愛玲是曠世的才女，上天賦予她無與倫比的才氣，卻也給了她灰色的光陰?？鞓返纳倌陼r光，短暫得仿佛只是流星劃過。她必須面對的，是浮浮沉沉的人間世事。

張愛玲的父親從醫(yī)院出來不久，很快又吸起了鴉片。張愛玲的母親對婚姻徹底絕望，她不再凡事都聽丈夫的意見，堅(jiān)決要送張愛玲去美國教會辦的黃氏小學(xué)插班讀小學(xué)六年級。在此之前，張愛玲和弟弟一直由私塾先生教學(xué)，主要是認(rèn)字背書，讀四書五經(jīng)，讀些《西游記》、《三國演義》、《七俠五義》之類的故事。

對于這件事，張愛玲的父親堅(jiān)決不同意。他有典型的遺少習(xí)氣，自己可以逛堂子、吸鴉片，大肆揮霍，對于子女的教育投資，卻沒有多少熱情。好在張愛玲母親對女兒的教育極為重視，她不理睬丈夫的大吵大鬧，像拐賣人口似的，把小愛玲送進(jìn)了學(xué)校。

張愛玲的父親開始想辦法對付她的母親。他不拿生活費(fèi)出來，要她母親貼錢，想把她的錢逼光，沒有了錢，到時候她要走也走不了。兩人的矛盾越來越深，總是隔三岔五地爭吵。不久之后，他們協(xié)議離婚了。張愛玲和弟弟都?xì)w她父親監(jiān)護(hù)和撫養(yǎng)，但她母親在離婚協(xié)議里堅(jiān)持張愛玲日后的教育問題，都需先征求她的同意。

不管怎樣，短暫的幸福轉(zhuǎn)瞬即逝。從此之后，張愛玲再也沒有享受過完整的家的幸福。她的人生，有過絢麗色彩，卻都太過短暫。大多數(shù)時候，她似乎只有自己，孤獨(dú)地行走，荒涼地沉默。

突然之間，人間不再是從前的模樣。

但我們?nèi)砸靶?，該來的總會來，該去的總會去?/p>

我們只是浮萍。歲月深不見底。

灰色年華

星月少年，年華如詩。

這并不屬于張愛玲。事實(shí)上，也不屬于我。

獨(dú)自回味少年時光，總會默然感傷。那樣的時節(jié)，本應(yīng)是斜風(fēng)細(xì)雨、清風(fēng)明月，可是對于張愛玲，卻充滿了灰色的憂傷。美麗的豆蔻年華，似乎不見百花盛開，只有漫天的陰云塵埃。

于我，所謂的花季雨季，更是黑白分明，不見紅橙黃綠。

少年，未必不識愁滋味；少年，未必不懂人間冷暖。經(jīng)歷怎樣的生活，就會有怎樣的體悟。云淡風(fēng)輕，竟只是別人的青春，真令人悲傷！

難怪，后來的歲月，張愛玲不愿懷念童年，亦不覺得青春幸福。事實(shí)上，她和弟弟張子靜從小就性格內(nèi)向，見了人都喜歡退縮。很顯然，生活給了她許多負(fù)面的東西?；蛘哒f，那些蒙塵的歲月，讓她變得孤獨(dú)。

父母離婚，少年張愛玲并不很清楚這意味著什么。實(shí)際上，即使不離婚，她也早就習(xí)慣了母親不在身邊的日子。但是，母愛缺失，卻在無形中造成了張愛玲性格上的冷漠和孤清。

離婚后，張愛玲的母親和姑姑搬到了赫德路公寓，父親也搬到一所新洋房。按照離婚協(xié)議，張愛玲可以經(jīng)常去看望母親。于是，她的整個世界分成了兩半，這邊是典雅的陳設(shè)、靜致的生活，那邊是鴉片的煙霧、腐化的靈魂。張愛玲越是厭惡父親那邊的混亂與扭曲，就越是喜歡母親那邊的清新與雅致。那些日子，她也漸漸開始向往歐式干凈利落生活。

她到底是個完美主義者。所以，在父親那個家里，她所能體會到的幾乎只有憂傷?？伤直仨氃谀抢?，想象別人少年時代的雨花與浪花。

外面的世界，其實(shí)很混亂。

但是，張愛玲向往那里，向往被陽光包圍的日子。

不久后，張愛玲的母親又要去法國了。臨走前，母女相見，張愛玲竟并不覺得傷心，就像她在文字中所寫的那樣，母親來看她，她沒有任何惜別的表示，母親似乎也很高興，事情可以這樣光滑無痕跡地度過。

是生活，讓這敏感的女子，變得冷漠。灰色童年造成的陰影，會伴隨終生。于是，我們看到的張愛玲，總是那樣孤獨(dú)，不愿與外面世界握手言和。她，其實(shí)是害怕受傷。

張愛玲仍然上黃氏小學(xué)，住在學(xué)校里，每逢節(jié)假日，父親都會派司機(jī)去接她回去。父親家與舅舅家離得不遠(yuǎn)，所以她和弟弟常去舅舅家。不過，舅舅的生活，與她父親，沒有什么差別，遺少的懶惰與奢靡，他都擁有。倒是表哥表姐們給了張愛玲姐弟不少快樂。

1934年，張愛玲從黃氏小學(xué)升到了圣瑪利亞女中高一年級。此時，對于人生，她有了自己的設(shè)想。她希望中學(xué)畢業(yè)后到英國去讀大學(xué)，想把中國畫的作風(fēng)帶到外國去。她甚至想，要比林語堂更出風(fēng)頭，穿漂亮的衣服，周游世界。當(dāng)然，很自然的，她也希望，在上海擁有屬于自己的房子，過典雅別致的生活。

少女的夢幻，她也悄悄做著。

青春的情懷，她也默默懷著。

不過，生活卻仍舊堅(jiān)硬地立在那里。許多事情，她不得不無奈面對。世事茫茫，誰都沒有辦法，何況她只是個稚弱的少女。

父親又結(jié)婚了。張愛玲的少年生活，由此徹底陰郁了起來。十四歲的張愛玲，什么都阻止不了。她只愿自己能盡快長大，那樣就可以獨(dú)自生活，無需面對那些面目可憎的人們。但是她必須首先面對多了個后母的事實(shí)。

這位后母進(jìn)門后，倒是表現(xiàn)出幾分干練。她抓緊了日常開支，換掉了不少傭人，也換掉了房子。因?yàn)橄蝇F(xiàn)在的洋房太小，沒有氣派，因此主張搬家。正好張愛玲二伯父名下的一幢別墅空了出來，她父親就帶著全家搬了進(jìn)去。

這幢別墅，其實(shí)就是張愛玲出生的地方。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回到這里，沒有任何新鮮感，卻添了許多悲傷與無奈。而且，經(jīng)過那些年，這里變得壓抑和沉悶，張愛玲十分不喜歡。

后母出現(xiàn)的最初兩年，張愛玲的生活基本如舊。她往返與學(xué)校與家庭之間，與后母始終保持著禮節(jié)性的關(guān)系。但在她心里，這位后母的形象，定然好不到哪里去。而且，張愛玲孤僻的性格越來越明顯，據(jù)表妹黃家瑞回憶，她總是情緒低落，不愛說話，常常拿個本子，靜靜坐在旁邊，側(cè)著臉看人，給人畫素描，或者低著頭，在那里寫小說。

獨(dú)自的世界，未必要遠(yuǎn)離人海。人群之中，你可以回到自己心底，在那個安靜的地方養(yǎng)花種草。只不過，這時候，你只有自己，冷冷清清。

張愛玲，她始終是自己的風(fēng)景，不管世事如何變幻。

無奈的是，盡管張愛玲盡量對后母保持禮貌，但心里的隔閡卻是越來越深。這位后母也有抽鴉片的嗜好，還很是刻薄陰鷙。在她出現(xiàn)以后，張愛玲的生活每況愈下。后來的很多時候，她只能穿后母穿剩的衣服。可想而知，天性孤傲的張愛玲，面對這樣的生活，心里是何種滋味！

但也只能忍著，她畢竟還很小。

1937年，十七歲的張愛玲從圣瑪利亞女校畢業(yè)。同時，她母親也再次回國。在母親的建議下，她向父親提出到英國留學(xué)的請求，但父親拒絕了她。出國留學(xué)要一大筆錢，他更愿意拿這些錢抽大煙。對于女兒的教育，她從來都是這樣不上心。張愛玲很失望，也很傷心。

大洋彼岸，有她想要的自由和典雅，卻那樣遙遠(yuǎn)。

張愛玲對于父親和后母的態(tài)度，因?yàn)檫@件事冷淡了許多。父親本來還喜歡她的創(chuàng)作靈氣，卻因此很不舒服。后母更是覺得張愛玲母親干涉了他們的家事，心里存了不少反感和忌恨。

終于，張愛玲與后母之間的沖突，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這年夏天，日軍突襲上海，戰(zhàn)爭爆發(fā)。夜里炮聲不斷，張愛玲被吵得無法入睡，所以跑到母親處住了兩周。去之前并未告知后母。于是，兩周后回到家里，后母對此大發(fā)雷霆，不由分說就打了張愛玲一記耳光。

倔強(qiáng)的張愛玲，本能地想要還手，卻被老媽子死死拉住。即使如此，后母還是去張愛玲父親那里告狀，說張愛玲打她。于是，張愛玲遭到了父親的毒打。她想去巡捕房報(bào)警，可是大門被父親鎖了起來，她出不去。哭鬧之后，無人理她，只好又回到家里，父親見到她，怒氣又生，拿起一只大花瓶就向她擲了過去，未打中，擊在地上，落了滿地碎瓷片。

后來，張愛玲的舅舅和姑姑知悉此時，來向她父親說情，順便也說到讓她去英國留學(xué)的事，仍是遭到了拒絕。張愛玲的姑姑甚至還和父親因爭執(zhí)而打了起來，鬧得不可開交。舅舅和姑姑走后，張愛玲更是失去了自由。父親不許她與任何人見面和交談，還揚(yáng)言要用手槍打死她。

這，竟然也是少女的雨季。

張愛玲，當(dāng)她筆下的文字顛倒眾生的時候，誰能想到，她的青春是這樣的灰暗！當(dāng)然，或許也正因?yàn)槿绱?，她才與眾不同，才可以冷眼看世界。

不管怎樣，這樣的青春是悲劇的。

踩著雨花歡笑，枕著月光做夢，這才是雨季應(yīng)有的模樣?？墒撬瑓s經(jīng)受了那樣的苦楚。慶幸的是，這樣的灰色年華，給了她寂靜，也給了她清醒。若非如此，她筆下的文字恐怕也不會那樣透徹！

她終于想到了離開，想到了逃走，想到了自由。與身處的那個讓她厭惡和恐懼的家庭相比，她更愿意獨(dú)自站在赤裸裸的天底下，哪怕風(fēng)雨飄零，哪怕孤獨(dú)無依。

她想了許多辦法。終于，某天，她逃了出去。外面的世界，風(fēng)雨也好，凄涼也好，她都愿意面對。至少，那里有她想要的自由。從此之后，她與父親基本斷絕了往來。

走出那個家，她遇見了自己。

沒有回頭路，也無需回頭路。她無怨無悔。

她是天生的才女，只待春暖花開，就會盡情綻放。

只是從此，她選擇了冰冷而睥睨的姿態(tài)。

她是漠然而孤絕的張愛玲。很多時候，只能孤芳自賞。

人間處處迷惘

暮然回首，柳暗花明。

塵埃散盡，云淡風(fēng)輕。

總要經(jīng)歷許多次浮沉變幻，才會明白，人生不過是在夢里。悲傷有過，歡喜有過；荒涼有過，繁華有過，終于發(fā)現(xiàn)，沒有悲歡離合，便不是完整的人生。但，紅塵路遠(yuǎn)，我們還是喜歡，云開后的月滿西樓。只是，這世上，誰的人生都不完滿。

張愛玲，在從父親那個扭曲的家庭逃出來的時候，曾經(jīng)以為，外面的世界會有無邊的快樂。但是，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外面的世界，之所以精彩，就在于不停的浮沉聚散、風(fēng)起云涌。

她，終究只是浮萍。后來，她終于明白，這世界原本是這樣，笑，世界與你同笑；哭，你卻是獨(dú)自哭。沒有人能代替她走那條漫長的路。酸甜苦辣，都要親自品嘗。

其實(shí)，母親曾經(jīng)告訴她，她自己也很清楚，跟著父親，雖然苦悶，但是至少，衣食無憂。但是，那些日子，張愛玲實(shí)在是受盡了煎熬，而且她早已明白，父親對于她的教育很不用心。而她，夢想著通過讀書，去過那種典雅精致生活。所以，她義無反顧地逃了出來，永遠(yuǎn)地告別了后母、鴉片，以及父親的家產(chǎn)。

不管未來怎樣，至少是自由的。其實(shí)，在那個時代，雖然新文化已被許多人接受，仍有無數(shù)女子瑟縮著身體靈魂，不敢也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yùn)。而張愛玲，勇敢地走了出來。她已經(jīng)上路，不管怎樣，她都要為自己而活。

若干年后，她身處鬧市，卻又仿佛身在荒野。顯然，她經(jīng)過的，是一條通往靈魂深處的路。

她孤獨(dú)，卻又驕傲；她寂靜，卻又華麗。

若沒有讀書，她不會這樣精彩。她渴望讀書，希望像母親那樣，擁有新的知識和新的思想。對于讀書這件事，她有著許多人難以比擬的熱情。事實(shí)證明，讀書使她比母親走得更遠(yuǎn)，也更徹底。漫長的歲月里，若沒有文字，真不知她該如何度過。

張愛玲從家里逃出去以后，父親很快打發(fā)了與她最親近的女傭。她留在父親家里的東西，也被后母分著給了人。他們只當(dāng)她是死了。但是我們必須慶幸，她遇見了外面世界的海闊天空。她需要的，是寂靜之后，化繭成蝶。

張愛玲來到了母親身邊。她知道，只有在母親這里，她才能完成自己的讀書夢想。當(dāng)然，她的到來，很明顯給母親增加了經(jīng)濟(jì)負(fù)擔(dān)。那些年，母親僅靠遺產(chǎn)度日，到張愛玲投奔她時，她手上的首飾和珠寶已經(jīng)所剩不多。

盡管如此，母親還是為張愛玲請了猶太裔的英國人，為她補(bǔ)習(xí)數(shù)學(xué)，讓她參加倫敦大學(xué)遠(yuǎn)東區(qū)的考試，以準(zhǔn)備到英國留學(xué)。每小時五美元的補(bǔ)習(xí)費(fèi)，讓她母親壓力不小。不久之后，錢在這對準(zhǔn)備相依為命的母女之間，就成了不大不小的問題。

當(dāng)然，她們之間的問題，還有生活習(xí)慣等方面的差異。此時，母親眼中的張愛玲，并沒有成為她期望的那種具有大家風(fēng)范的淑女?；蛟S是因?yàn)楦赣H的暴虐及后母的乖戾，或許是因?yàn)樗陨硇愿竦膽猩⑴c委頓，懂洋文，知交際，而又不逾禮數(shù)，張愛玲與這些淑女的規(guī)范若即若離。

于是，母親給了張愛玲兩年時間來學(xué)習(xí)。從煮飯到洗衣服，從走路到看人眼色，從關(guān)燈后記得拉上窗簾到照鏡子研究面部神態(tài)，都悉心教導(dǎo)。當(dāng)然，母親還告訴她，如果沒有幽默天才，千萬別講笑話。

張愛玲的母親，是南京黃軍門的小姐，西洋化的漂亮婦人，所以她希望自己的女兒也做一個有魅力的上流社會的女人。后來的張愛玲，的確有了母親所期望的大家風(fēng)范，卻也有了母親不曾想到的孤傲清絕。

那些日子，張愛玲過得并不輕松。逃出父親那個充滿烏煙瘴氣的家，遇見了母親半是憐憫半是挑剔的目光，她突然覺得自己很笨拙，也很可憐。她不會削蘋果，經(jīng)過艱苦的努力才學(xué)會補(bǔ)襪子；她怕上理發(fā)店，怕見客，怕給裁縫試衣裳；許多人嘗試教她織絨線，都沒有成功；在一個房間住了兩年，問她電鈴在哪里，她還茫然；她天天乘黃包車去醫(yī)院打針，接連三個月，仍然不認(rèn)識路。這些事，讓張愛玲很沮喪。

在文學(xué)的世界，她是天才；但是在生活里，她卻顯得無所適從?；蛟S，這也是天才的共性，他們往往可以在屬于自己的那片天地縱橫捭闔，睥睨天下，卻又在很多方面顯得笨拙。所以，人們常說，上天是公平的。

母親的失望顯而易見，張愛玲早已察覺。她的母親雖然不是什么成功人物，但是幾度出洋，而赴歐留學(xué)深造恰恰是她的人生目標(biāo)；同時，母親又善于社交場合的交際酬酢，在她的交游中甚至不乏徐悲鴻、胡適這樣的文化名流。張愛玲的難以教化，讓她難過。

張愛玲原本以為，從父親家里出來，就可以遇見云淡風(fēng)輕，日子就可以過得簡單快樂。沒有想到，在母親身邊，她仍會壓抑和不安。她常常獨(dú)自在公寓的屋頂陽臺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眼神中盡是茫然。

她到底是敏感的。生活到底是復(fù)雜的。

那時候，日寇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上海，街上到處走著穿黃軍裝的異族士兵。張愛玲在母親的家里突然體會到了亂世無家的凄涼。這個臨街而立、個頭高挑、面色憂郁的少女，莫名地傷感著。

漂泊無依，就是此時張愛玲的感覺。最美的年華，本不該有這樣的況味，她卻實(shí)實(shí)在在地體會著。亂世的人，得過且過，沒有真的家，她說得清楚。烽火的人間，迷茫的人生路，著實(shí)讓她不安。十八歲的張愛玲，突然覺得，雖然身在母親和姑姑雅致而清潔的公寓里，卻無法抵擋心靈之家的崩塌。

再次，她覺得自己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

她的路還長，風(fēng)霜雨雪、春秋冬夏，都要獨(dú)自面對。她終于明白，她不得不作為一個成人，在亂世的風(fēng)雨中尋覓溫暖與安穩(wěn)，她不得不慎重地考慮前途、職業(yè)、謀生以及婚姻等現(xiàn)實(shí)問題。

不久后，母親提出了這些問題。母親說，如果她打算早早嫁人的話，那就不必讀書，用學(xué)費(fèi)來裝扮自己；如果還想繼續(xù)讀書，就沒有余錢兼顧到衣裳上。母親的經(jīng)濟(jì)狀況漸漸窘迫，所以這樣的提議很正常。

張愛玲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讀書。她知道，只有讀書，才能讓她過上母親所說的上流社會的生活，才能讓她優(yōu)雅地面對窗前的春花秋月。而實(shí)際上，讀書這件事，讓她遇見了真正的遠(yuǎn)方。倘若不讀書，她大概不能在迷離的夜色下，將恩怨情仇看得那般透徹。

后來，她定會為自己的選擇而慶幸。

那些冰涼的歲月，她用文字取暖；

那些離合的變幻，她用文字解釋。

荷西曾經(jīng)問我，若沒有文字，我會選擇何種職業(yè)。我竟然語塞，這幾乎是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度過那些灰色的年華，似乎只有文字可以讓我安靜下來，所以我必須以此為伴。我想，張愛玲亦是如此。人生中的許多事早已注定，事后回頭說如果，實(shí)在沒有必要。

遙望紅塵，我們都在路上。

山水云煙，人間處處迷惘。

獨(dú)行的少年

雨夜。有的人沉睡，有的人醒著。

窗外的歲月，從不曾歇腳。

站在窗前，卻仿佛站在紅塵之外。習(xí)慣了孤獨(dú)，也就習(xí)慣了沉默。我喜歡這沉默里的細(xì)雨紅塵。相信，這世上，總有人如我這般，在孤獨(dú)里自由，在沉默里狂歡。

世界很大，時光很長。每個瞬間，都有故事在發(fā)生，都有故事在結(jié)束。聚散離合，往往只在剎那。

也許是因?yàn)檫@瀟瀟夜雨，寫著張愛玲的雨季，驀然間憶起了前塵往事。雨季不再來，讓人感傷；時光已陳舊，讓人荒涼。想起兒時，想起少年，想起雨季，然后我又想起荷西，想起我們共同的撒哈拉。

很多事早已模糊，很多事依舊清晰。我不知道，這樣的雨夜，這樣的人間，我的身影是模糊還是清晰。但我知道，總有人能想起三毛兩個字。以這樣童話般的名字被人們熟知，我常常覺得幸福。

人生，就是不斷的漂流輾轉(zhuǎn)。若說終點(diǎn)，便是青草深處的永恒沉寂?？粗鴣頃r的方向，總會感嘆。多遙遠(yuǎn)的路途，多沉默的光陰，我仿佛只是走在夢里，星月為伴。

重慶。嘉陵江畔。

這是我出生的地方。那時候，戰(zhàn)火紛飛，硝煙彌漫。大地上，幾乎所有的生命都在彷徨掙扎。1937年，國民黨軍隊(duì)節(jié)節(jié)敗退，無奈之下將政治中心從南京遷到了重慶。從此，這座常被霧氣繚繞的山城，成了戰(zhàn)時的陪都。

于是，重慶由此變得熱鬧了起來。前方陳尸百萬，哀鴻遍野；這里，日日宴舞，夜夜笙歌，繁華不減昔日秦淮。在那些年代里，重慶集中了形形色色、來自四面八方的異鄉(xiāng)人，軍人、政客、企業(yè)家、商人，以及無數(shù)衣衫襤褸的難民。當(dāng)然，其中還有不少以筆墨為生的知識分子，如我的父親陳嗣慶。

父親是浙江定海岱山島小沙鄉(xiāng)人，早年畢業(yè)于蘇州東吳大學(xué)法律系，后到上海，教書為生?？箲?zhàn)時期到重慶，仍以法律為業(yè)。母親繆進(jìn)蘭，出生于上海，高中畢業(yè)后不久，就與父親結(jié)婚。母親曾做過小學(xué)教師，后來辭職在家，相夫教子。父母都是基督教徒。

就家世背景而言，我比張愛玲簡單許多。但這并不影響我們?nèi)缂s走入文學(xué)的世界。我很清楚，生于亂世的我們，同樣的孤獨(dú)，同樣的純真。遇上文字，便是遇上了知己。只不過，她的文字透著滄海桑田的蒼涼，我的文字透著風(fēng)花雪月的爛漫。

她寫人間，我寫自己。但我們都因文字而快樂。我不知道，這世上除了愛情，還有什么東西比文字更美，更讓人沉醉。

1943年3月26日，我來到這世上?；蛘哒f，那年那月，我飄到人間，從此開始了漫長的流浪。最初，我?guī)Ыo父母無數(shù)的喜悅。但是后來，他們卻時常為我難過。不知道，那些晦暗的往事是否早已注定。我只知道，年華似水，這四個字很諷刺。

陳懋平。這是我最初的名字。小時候，我很不喜歡這個名字，三歲的時候，學(xué)習(xí)寫名字，我便將筆畫繁瑣的“懋”字省去。父親無奈，只好索性為我改名為陳平。

也許，我生來就帶著幾分倔強(qiáng)。后來的歲月，我越來越厭惡外界強(qiáng)加給我的枷鎖。我喜歡無拘無束，以自己的方式生活，哪怕孤單，哪怕凄涼。人們說我奇怪，我不愿去理會。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無需向誰解釋。

冷傲，自我，這就是我，三毛。

日軍投降后，全家搬到了南京。這里，曾是風(fēng)姿萬千的金陵。有過王羲之的墨香，有過祖沖之的智慧，還有過曹雪芹夢中的十二釵。但是，千百年后，這里早已沒有了最初的風(fēng)流韻味，秦淮河依舊靜靜地流著，卻不見了書生，亦不見了紅顏。陳舊的紅瓦白墻，無聲地訴說著滄桑。

我們住進(jìn)了南京鼓樓頭條巷四號，一幢寬敞的西式宅院里。在這里，我度過了三年的幼童時光?？上?，當(dāng)時太小，不曾站在秦淮河畔，將那些悲歡往事看個仔細(xì)。走在那些尋常巷陌里，我只是無知孩提，仿佛，聚散與我無關(guān)，浮沉與我無關(guān)。

他們說，我聰明靈透。所以長輩們都非常喜歡我。當(dāng)然，我也喜歡因聰明而被寵愛和夸獎。但是后來，我終于明白，人太聰明也不是好事。將世事看透，便只剩孤獨(dú)。所以，有人說，難得糊涂。其實(shí)，這也是極聰明之人才有的體悟。

性格孤僻，從小就如此。我想，所有性格孤僻的人，心中都有屬于自己的城堡和花園，卻又不愿向誰說起。所以，在人們眼中，他們怪異。

童年時期，我就喜歡獨(dú)處。那時候，我最常去的地方，是附近的墳場。那種小孩子根本不敢靠近的地方，卻是我的最愛。我喜歡趴在墳頭上玩泥巴，自得其樂。墳場總是陰風(fēng)瑟瑟，風(fēng)吹過樹頭，吹得地上野草紛亂。我心中雖有異樣感覺，卻不知道，那就是恐懼。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墳場雖然氣氛詭異，卻是純凈的地方。人在活著時，總有些骯臟的思想，甚至是卑劣的私心，死后就只剩沉寂，沒有自私，沒有欺騙，只是靜靜地躺在那里，如塵埃草木。

我始終相信，我是純凈的。在這混亂喧嚷的人間，我可以如孩子般，天真地活著，我為此感到幸運(yùn)。我想，內(nèi)心純凈的人，是不會害怕墳場的。

小時候，我還喜歡看人們宰羊。尋常孩子看到殺雞都會嚇得嚎啕大哭，我卻會很專注地，從頭到尾盯住屠宰的全過程，不放過任何細(xì)節(jié)?；蛟S是因?yàn)楹闷嫘模蛟S是因?yàn)榍笾?，但在大人眼中，我是個奇怪的孩子。但我就是這樣，做喜歡做的事，走喜歡走的路。長大以后，我知道這叫特立獨(dú)行。

當(dāng)然，小時候在南京，也曾發(fā)生過危險(xiǎn)的事。那年夏天，蟬聲聒噪，家里的大人們都在吃飯，只有我在院中的水缸附近玩。我試著爬到水缸上面，不小心大頭朝下掉到了里面。缸里盛滿了水，我的身軀很快就要沒過去了，情急之下，我忙用雙手撐住缸底，以便讓自己的腳可以夠到水面，然后拼命用腳拍打著水，期望能夠被大人們聽到。大人們聽到拍水聲，沖過來將我救出。我竟沒有哭泣。

南京往事，能想起來的實(shí)在太少。畢竟，那時候我還太小。但，我仍記得墳場的寂靜。那時候，我備受嬌寵，卻喜歡獨(dú)自去往那里，看風(fēng)吹起塵土。那時的我，并不知道，那些土堆，埋葬了怎樣的狂傲恣肆，隔斷了怎樣的江湖風(fēng)雨。我只知道，那里寂靜。

我喜歡這寂靜里的獨(dú)來獨(dú)往。

其實(shí)，來的時候，去的時候，我們都只有自己。

煙花易逝，生命亦是。匆匆來去，冷暖自知。

不知不覺，繁華已去；不知不覺，歲月已冷。與其蠅營狗茍追名逐利，倒不如簡單地活著，不爭不斗，不怨不悔。

若能如此，時光便可以輕描淡寫。

萍蹤何處

所到之處，皆是驛站；

所有遠(yuǎn)方，俱為歸途。

我以為，人生應(yīng)該簡單地度過，畢竟，我們走得匆忙。簡單地生活，深沉地愛戀，然后悄然歸去，也算不負(fù)塵緣。

搬到南京后，日子變得相對平靜，這算是上天對我的恩賜。不過回想起來，那些清朗的日子實(shí)在太短暫。后來的歲月，我總在流浪。人生如此，我不怨恨。流浪和孤獨(dú)，都是我生命的必然。

那仍是個混亂不堪的年代。整個世界搖搖晃晃，沒個落腳的地方。亂世之中，有人鉆營，有人貪求，有人迷惘，有人癲狂。人與人之間，少了溫暖，多了隔閡；少了關(guān)照，多了疏離。

卻也有人心存悲憫之心。比如漫畫家張樂平。他看到了在戰(zhàn)爭中顛沛流離的平常百姓，看到了受苦最深的底層人群，于是，他塑造了一個漫畫人物，來講述那些苦難人們的故事。這個漫畫人物，有著圓圓的腦袋和臉蛋，他的臉很可愛，眉眼中卻時常透著迷茫和委屈。他的頭上只有三根頭發(fā)，所以他的名字就叫做三毛。

三毛是戰(zhàn)爭年代億萬可憐孩童的縮影。生于亂世，猶如野草，他不得不在烽火連天的歲月里，茫然地尋找溫暖與安穩(wěn)。但他很樂觀，即使深受饑餓與流浪之苦，仍舊相信生活的美好。

我在家里的二樓書房，與堅(jiān)強(qiáng)的三毛不期而遇。那時候，與三毛的境況相比，我生活的地方簡直是樂園。這是專門為孩子們開辟的書房，窗明幾凈，室靜蘭香，放眼望去，能看到窗外的碧色梧桐，在金陵古城，這無疑是詩情畫意的。

《三毛流浪記》，這是我生平讀的第一本書。這本書中沒有任何文字，全部以圖片會意，這正合我的心意。盡管當(dāng)時很小，卻讀出了書中的悲悲喜喜。后來，我又讀了《三毛從軍記》，仍舊是十分感動。當(dāng)然，張樂平筆下的三毛，感動的，還有整個時代。

就這樣，我每日在清雅的書房中，感受著書本上那個流浪少年的悲歡喜樂。我的思緒竟被他帶走，飄向同時裝載著酒綠燈紅與苦難混亂的大上海。

因?yàn)橄矚g三毛這個人物，所以，二十六年后，在撒哈拉沙漠，我為自己取了一個新的筆名：三毛。那時候，我終于明白，其實(shí)，我便是書中的三毛。我喜歡流浪，喜歡那種流浪中的沉默與歡喜。

世間沒有幾個人喜歡流浪的，我卻情有獨(dú)鐘。

只因，流浪的路上，只需對自己坦白，只需與歲月對話。

在讀過張樂平的書之后，我還讀了《木偶奇遇記》《格林童話》《愛的教育》《苦兒尋母記》等童話書?？床欢?，只能先看圖，實(shí)在弄不懂，就去問哥哥姐姐?；蛟S，我天生與書有緣，所以在未識字之前，便愛上了閱讀。

書對于我，便是花園，便是田野。如今，我所希望的是，我寫的那些書，也能讓人們感動。我的文字，不寫世事幻滅，不寫滄海桑田，只寫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我只是將自己的感動流淌在文字中，將自己笑過的、哭過的，感受過的故事，講述給人們。若，人們跟著我笑，跟著我哭，跟著我感受，我便很欣慰。

可惜，金陵的日子雖然平靜美好，卻極其短暫。在那場國內(nèi)戰(zhàn)爭中，國民黨戰(zhàn)敗，只好退到臺灣。在那樣的世事變幻中，許多人只能隨波逐流。父親就在這人群之中。對于我們來說，那是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憂傷別離。從此之后，如許多人那樣，我們只能遙望故土，感受那漫長的鄉(xiāng)愁。

在那艘離鄉(xiāng)的船上，母親暈了船，在顛簸的海上吐得十分厲害。我雖然很小，卻也隱約感受到了些許憂傷。那樣的旅途，沒有人知道前方等待我們的是什么。我們永遠(yuǎn)是那個時代的棋子，只有被擺布的份?；蛟S，母親不僅僅是暈船，更是暈了顛沛流離的人生，以及不知何時方休的動蕩。

生于亂世，身如浮萍。真讓人難過。

可我無法選擇。沒有人能選擇時光，我們只能默然走過紅塵，被清冷的時光無情地磨洗。其實(shí)，塵世間，每個人，每個生命都只是浮萍，在時光的海上飄飄蕩蕩，不知身在何方。

母親吐過之后渾身虛脫，躺在那里，面色蒼白，如死了一般。這讓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我很少會害怕什么，可以在墳場上獨(dú)自玩耍，可以安靜地看別人宰羊，但是看到母親躺在船上的樣子，我卻害怕了。

我害怕失去。偏偏，人生就在不斷得到和不斷失去之間，寂靜地進(jìn)行著。每個角落，每個瞬間，都有人在失去。聚散離合，說來簡單，卻讓億萬眾生悲悲切切。我也不例外。我可以獨(dú)自流浪，獨(dú)自面對風(fēng)雨兼程，可我，真的害怕失去。那種鉆心的痛楚，實(shí)在難以忍受。

到臺灣以后，父親和伯父把家安在臺北建國北路朱厝侖，一幢日本式的房子里。當(dāng)時，那里還是一片荒僻的街區(qū)。在起身去臺灣之前，他們將家中的積蓄和所有金銀首飾，全部當(dāng)了出去，換了飛速貶值的金圓券給流失掉了。初到臺北，父親不能馬上開業(yè)做律師，兩家共八個孩子需要養(yǎng)活，經(jīng)濟(jì)十分拮據(jù)。

在南京的時候，我們衣食無憂?？邕^海峽，到了臺北，日子卻突然間變得無比艱難。我們必須面對這樣的窘境。亂世的人，可以活著，便是萬幸，不能有太多奢求。不過，我的確很懷念在南京的那些時光，那里，有安靜的庭院，有漂亮的書房，有無憂無慮的童年。

懷念歸懷念，現(xiàn)在，我就在那個充斥著貧困的新家，看父親和伯父愁眉苦臉。據(jù)他們所說，這種貧寒境況，大致到我念完小學(xué)，才逐漸有了改善。

當(dāng)然，那時候，我正是不識愁滋味的時候，并不知道大人的困窘。跟著哥哥姐姐踏進(jìn)日式房子，立刻就對那種從未見過的風(fēng)格產(chǎn)生了好奇，尤其是那個榻榻米。我們爭先恐后地脫下鞋襪，奔到榻榻米上歡喜雀躍。

可惜的是，童年時光，肆意玩耍也好，獨(dú)自行走也好，輾轉(zhuǎn)人間也好，漂洋過海也好，能想起來的卻很少。如今想來，青春往事，愛恨離歌，都會被時光盡數(shù)湮滅，只殘留幾抹淡淡記憶，在心中明明滅滅。

人生，畢竟是單程的旅行。許多人事，許多風(fēng)景，錯過了便永遠(yuǎn)不能再見。所以，我們會在回憶往事的時候黯然神傷。

畢竟，往事如風(fēng)。月明之夜，驀然回首，看到的也往往是荒煙蔓草。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走走停停。便是人生。

月圓月缺，花開花落。便是人生。

在寂靜里拾荒

人間，即是夢里。

流浪，亦是歸程。

我總是這樣想。于是，我不知道，沉睡的時候，身在何處；我不知道，安坐的時候，情歸何方。于這世界，我是漂泊的塵埃，何處落定，何處歸依，都無所謂。最重要的是，我記得我是誰。

我是孤獨(dú)的三毛，穿過寂靜年華嘆息，夢里花落知多少。

小時候，我喜歡拾荒。那些被人遺棄的物事里面，總有讓我歡喜異常的東西。如今想來，很多東西，在不同的地方便有不同的價值。月光雖美，也有人只看到蒼白；夕陽雖美，也有人只覺得感傷。

其實(shí)，蕓蕓眾生，都在拾荒。

只不過，有人拾起了歡喜，有人拾起了悲傷。

不管別人怎么看，拾荒這件事就是我的癖好。從小走路時，我就喜歡東張西望，仿佛路上有看不盡的風(fēng)景。讀小學(xué)的時候，放學(xué)以后，我會獨(dú)自沿著田間小徑，慢慢地游蕩。我知道，總有些東西在路邊，給我驚喜。或許是玻璃球，或許是別針，甚至是倒霉小狗掉落的牙齒，都讓我喜出望外。

搬到臺灣后，我才六歲。但是母親還是把我送進(jìn)了學(xué)校。有一次，國文老師布置了作文，題目是寫將來想成為怎樣的人。我寫的是，希望做一個拾破爛的人，因?yàn)檫@種職業(yè)自由快樂。國文老師被氣得不輕，命令我重寫。結(jié)果，我只好杜撰了想當(dāng)醫(yī)生的理想。

但，我的內(nèi)心中，依舊喜歡拾荒。于我，那是隨處都有驚喜的旅行。

十三歲的時候，我喜歡上了木制的東西。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家中的一個木頭墩很漂亮，外形仿佛復(fù)活島上的人臉石像，具有神秘的、令人心醉的藝術(shù)靈氣。為了不使寶貝蒙塵，我將它小心翼翼地抱回自己屋里，共供了起來。

還有一次，走在街上，看到路邊有一個被丟棄的樹根。于是靠近打量，并且繞著走了幾圈，越看越喜歡，于是使盡全身力氣，將它扛回家里。

這些意外所得的物品，于別人是破爛，于我，卻是藝術(shù)品。我喜歡在自己的屋子里，獨(dú)自欣賞它們。我想，每件物品，都有故事。我愿意為之停留，傾聽它們的故事。

拾荒，拾起的往往是被人忽略的浮沉悲喜。

很慶幸，父母對我喜歡拾荒這件事并不反對，甚至偶爾還會投我所好。某個周末，他們在海邊散心，在海灘上苦苦尋覓了好幾個鐘頭，終于撿到兩顆彩石，將它們送給了我。我很激動，將它們?nèi)∶麨椋喊V心石。我想，父親和母親將所有的愛，都藏在這兩塊不說話的石頭里給了我，我無法不感動。

除了拾荒，我最喜歡的仍是讀書。我始終覺得，拾荒與讀書很相似，不斷遇見，不斷驚喜，不斷思考。漸漸的，就能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shí)以外的自己。

很快，課本上的內(nèi)容已經(jīng)無法滿足我的求知欲。為了增加閱讀量，我開始廣泛閱讀課外讀物。那時候，每到月中的時候，便是《學(xué)友》和《東方少年》雜志發(fā)行的日子。我會將雜志捧回家，與姐姐共同閱讀。

但是，雜志仍無法滿足我的閱讀欲望。我開始翻堂哥們的書架，翻出了許多書籍，包括魯迅、巴金、老舍、周作人、郁達(dá)夫、冰心等人的作品。于我，有書的日子，便是快樂的日子。捧著書，便能忘記周遭事物，仿佛身在世外桃源。

在將家里的藏書翻遍之后，我不得不去臨近的租書店。我不停向母親索要零錢，為的只是去那里租書。最初，我只能讀懂兒童書，如《森林中的小屋》《梅河岸上》《農(nóng)夫的孩子》《黃金時代》等。后來，我終于捧起了大部頭：《三劍客》《基督山伯爵》《飄》《堂·吉訶德》《簡愛》《傲慢與偏見》《呼嘯山莊》等。

我的世界，因此變得異彩紛呈?？v情在書中，仿佛走過了世界的所有角落。

于我，讀書的意義在于，或者遇見自己，或者忘記自己。

這世上若是沒有書，人們該是多么迷惘！若是沒有書，如何明白世事經(jīng)緯，如何解讀悲歡離合？

在讀過那些西方名著之后，我開始閱讀中國長篇小說。五年級的下學(xué)期，我讀了曹雪芹的《紅樓夢》。不得不說，我曾經(jīng)深深迷戀這本書。那時候，我會在課堂上偷偷閱讀，將書藏在裙子下面，在老師轉(zhuǎn)身書寫板書時，便把裙子掀起來讀書。

直到現(xiàn)在，我仍清楚地記得書中末回那個畫面：飛雪漫天，將紅塵世間都覆作最純凈的模樣，賈政泊舟客地，忽然間，岸邊雪地上，披著猩猩大紅氅、光頭赤腳的賈寶玉，朝他倒身大拜下去，面上似悲似喜。

看到這段，我瞬間便癡了。仍舊在課堂，我想著那個畫面，幾乎忘了身在何處。那時候，心中的滋味，真不是流淚或者感動可以形容。那或許是這世上最唯美的畫面，美得讓人絕望。蒼涼與靜默，純粹與空曠，就在那紅白之間。

有時候我會莫名地想，要是能在那樣的畫面里死去，人生便也算完美了。

漁舟唱晚，月滿西樓，怕也比不上那份寂靜的美麗。

后來，我又讀了《水滸傳》《儒林外史》《孽?；ā贰堕單⒉萏霉P記》《人間詞話》等書。再后來，我讀了金庸先生的小說，并成了他的忠實(shí)書迷，后來，無論多忙，無論身在何處，都不會錯過先生的每卷新書。

讀了太多的書，看過了太多的喜怒哀樂，于是我不知不覺間愛上了文學(xué)。我告訴自己，要寫純粹的文字，讓別人感受我的悲傷與幸福。我希望，自己的筆下也能有《紅樓夢》結(jié)尾那樣的畫面，讓人讀來忘記紅塵紛擾。

當(dāng)然，喜歡閱讀并不意味著喜歡學(xué)校。我喜歡自由，從小就這樣。所以，學(xué)校對我來說，簡直就是囚籠。六歲就入學(xué)，我其實(shí)很不高興，卻無法違拗。相比于學(xué)校呆板乏味的生活，我更喜歡學(xué)校外的事物。青草的池塘，清涼的樹蔭，悠然的蜻蜓，飄蕩的秋千，都是書籍以外，讓我流連的事物。

更何況，在學(xué)校里，還有嚴(yán)厲的老師，以及無趣的同學(xué)。每每看到老師鞭笞學(xué)生的畫面，我就會更加厭惡學(xué)校生活。于是，我愛上了逃學(xué)。我必須去到校外，尋找屬于我的晚風(fēng)與笛聲。

在學(xué)校里，最美好的回憶，竟然是那個啞巴炊事兵。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能叫他啞巴。他不曾對我說過只言片語，卻從不曾走出我的記憶。我朋友很少，但他卻是我最可信任的朋友。可惜，后來的日子，我們再未見過彼此。

每年十月中旬，是臺灣的“雙十節(jié)”，會有軍隊(duì)到學(xué)校借住。那年，我上四年級。偶然的機(jī)會，我認(rèn)識了啞巴。那天，天高云淡，我如常去上學(xué)，并沒有穿大紅色的衣服，也沒有涂抹什么特別的香水，卻遇上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遇上了一頭瘋牛，它對其他人毫無興趣，卻好似認(rèn)得我，緊緊盯著我不放。我嚇得撒腿瘋跑，瘋牛便在身后窮追不舍。我沖進(jìn)學(xué)校，鉆進(jìn)教室，瘋牛就在操場上左沖右突。偏偏那天輪到我值日，紀(jì)律委員指示我去打水。當(dāng)我去打水的時候，瘋牛仍在操場上狂奔嘶吼。提著水壺往回走的時候，我?guī)缀醣化偱５暮鹇晣樋辶?。于是，我放下水壺，蹲在走廊上，無助地啜泣。

在我?guī)捉^望的時候，啞巴走過來，把我攙起來，默默地送回了教室。后來，瘋牛被駐軍趕走了，我認(rèn)識了小學(xué)生涯唯一的朋友。啞巴文化水平不高，可說是目不識丁，我就用樹枝在地上教他識字。我也會將自己喜愛的東西與啞巴分享，比如酸話梅，比如讀過的故事。他聽得似懂非懂，卻喜歡看我陶醉而充滿歡喜的模樣。有時候，我們也會在樹蔭下玩蹺蹺板。

那是屬于我們的快樂，雖無言語的交流，卻明白各自的心事。那個秋天，每日清晨，啞巴都會呆呆地站在校門口等著，如同等待孩子歸來的父親。每當(dāng)我出現(xiàn)，他都會欣喜異常。他的笑容很溫暖，多年以后仍舊清晰。

遺憾的是，深秋時節(jié)，啞巴隨駐軍離開了。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他。如今，想起那個秋天，總會忍不住感傷。

人與人之間，本可以這樣，沒有隔閡，沒有猜忌。讓人無奈的是，這世上，假意太多，真情太少。于是，越是純凈的東西，越難以被人們接受。

我想，我算是純凈的。所以，我也是孤獨(dú)的。

我是拾荒的少女，亦是逃學(xué)的少女。但是最終，我是流浪的三毛。

在遠(yuǎn)方，我無比真誠。我知道，遠(yuǎn)方未必遙遠(yuǎn)，就像，天涯未必荒涼。

紅塵若可逃離，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遠(yuǎn)走！

我喜歡如飛鳥般自在，不受任何拘束。所以我喜歡流浪，在那些闃無人跡的路上，我是我的風(fēng)景，亦是遠(yuǎn)方的風(fēng)景。我想，未來某天，若人世太多紛擾悲傷，我會放下所有，獨(dú)自抽身而去。

黑白的年月

黑白，竟是我青春的顏色。

所謂的豆蔻年華，我仿佛不曾經(jīng)過。

娉娉裊裊，豆蔻梢頭，這樣的句子，也曾讓我迷醉。我也曾幻想，在花季雨季，有風(fēng)斜雨細(xì)，有天高云淡。如果可以，我愿意在花前悠然地散步，我愿意在月下淡淡地相思。但，這只是幻想。

青春于我，是夢魘，是長夜。那樣的年月，本該百花鮮妍，卻是落紅滿地。我的面前，只有高墻，阻擋了所有的爛漫與快意。

于是，每每憶起青春，總會黯然神傷。但我又沒辦法，那些黑白記憶，總會莫名被掀開，我看到，那個瘦小的身體，瑟縮在墻角，黯淡人間，沒有燈火。

那時候，盡管我時常逃學(xué)，成績卻始終名列前茅。十二歲那年，我考入了臺北省立第一女子中學(xué)。我喜歡文學(xué)，所以國文成績很好。但是對數(shù)學(xué)，我卻感到很棘手。到了初二，數(shù)學(xué)成績更是每況愈下。所以，在數(shù)學(xué)老師眼里，我只能看到鄙夷和漠視。

我開始想辦法找回自尊。于是，不久之后，在數(shù)學(xué)考試中，我作了弊，得了高分。數(shù)學(xué)老師當(dāng)然不信，于是把我單獨(dú)叫到辦公室，讓我做一份新的試卷。結(jié)果自是慘不忍睹。接下來，就開始了那場讓我刻骨銘心、終生難以忘懷的羞辱。我的青春，因?yàn)檫@場羞辱，變成了黑白色。

在全班同學(xué)面前，數(shù)學(xué)老師讓我立正，站在她畫的粉筆圈里，然后用蘸滿墨汁的毛筆在我眼眶四周畫了兩個大圓餅，墨汁太多，順著臉頰流下來，流到了嘴里。然后，老師得意地讓我轉(zhuǎn)過身去，面對全班的同學(xué)。我默默地轉(zhuǎn)身，引起了全班同學(xué)的哄堂大笑。

這還不算結(jié)束。老師又命令我到教室外面去，在整個大樓的走廊上走一圈然后回來。那時候，走廊上擠滿了學(xué)生，我拖著堅(jiān)硬的腳步從教室里走了出來。走廊上的同學(xué)們從未見過這樣的事情，先是驚叫，繼而是哈哈大笑。

那些笑聲，如刀般切割著我的自尊。那時候，我覺得全世界都在嘲笑我。結(jié)束了那場羞辱，我仿佛經(jīng)歷了千年的煉獄。我雖然只有十三歲，但是自尊心卻很強(qiáng)，面對這樣的羞辱，我?guī)缀鯚o地自容。所以，那種陰影，許多年后，仍舊存在。

那日，帶著深深的屈辱，我回到家里，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但是屈辱在心，已經(jīng)深深郁結(jié)，任歲月也無法抹去。然后，月上枝頭，人間寂靜，我在自己的房間，開始拼命哭泣?？墒?，所有的淚水，都洗不去心中的屈辱。

或許是我太敏感也太倔強(qiáng)，所以無法忍受這樣的屈辱。這世上有很多人可以淡然面對這樣的事情，但我做不到。直來直往，就是我的性情。我做不到虛與委蛇，也做不到笑看平生。也因此，我總是覺得人間太冷。

那日以后，我仍舊覺得，全世界都是鄙夷和譏嘲的眼神。仿佛，在所有人眼里，我就是個小丑。于是，本就孤僻的我，變得更加沉默。性靈深處的傷痕，也在日日加深，讓我無力漸漸無力承受。

終于，某個清晨，我剛走入教室，就毫無征兆地忽然暈倒在地。那之后，突然暈厥變成了我的生活常態(tài)，只要想起那天的事情，就會隨時隨地暈倒。

我依舊沒有把那日的事情告訴父母，很多事情我更愿意獨(dú)自面對，不愿他人分擔(dān)我的苦痛。我想，性格孤僻的人大概都如此，他們有自己的世界，悲喜苦樂，都只屬于自己。

我更加喜歡獨(dú)來獨(dú)往，不愿別人走入我的世界。公墓成了我常去的地方，我知道，只有死人不會譏諷我，嘲笑我，不會對我投以異樣的目光。我開始流連于各個墓園，六張犁公墓、陳濟(jì)棠先生墓園、陽明山公墓，還有那些不知名的墓園，都留下我在孤獨(dú)沉靜的身影。

我喜歡在那里閱讀，從午后到黃昏。夕陽西下時分，我會覺得，墓園是最神圣的地方。與此相比，校園幾乎是地獄。難以想象，我的青春，竟然有許多時光在墓園度過。那里，沒有青梅竹馬，沒有年華似水。只有，黑白色的悲傷，黑白色的沉默。

但是，我逃學(xué)的事情終于還是被發(fā)現(xiàn)，很快，父親就收到了學(xué)校的公函。那些日子，大概父母已經(jīng)看出了我的異常，所以在收到公函之后，并沒有責(zé)備我，而是讓我暫時休學(xué)。

毫無疑問，休學(xué)的日子，父母心里很難過。我曾是他們引以為傲的女兒，此時卻帶給他們深深的焦慮。看著他們唉聲嘆氣的模樣，我也難過。但是沒辦法，學(xué)校于我，早已是無邊苦海。

第二年，雖然在父母的鼓勵下，我又返回學(xué)校，但我依舊不斷逃學(xué)曠課。不久，我再次休學(xué)。這一休，便是七年。

七年，說起來很短。但是對我，卻是漫長的幽幽暗暗。我將自己鎖了起來，生怕別人闖進(jìn)來，打擾我的生活。那些黑白色的歲月，我不需面對俗世紛擾，卻又是無依無憑的囚徒。

本來，我與姐姐住一間臥室。后來姐姐上了音樂師范學(xué)校，開始住在學(xué)校里，我開始獨(dú)住。為了保證空間獨(dú)立，我甚至要求父親在臥室窗戶外面加上鐵欄，門上加鎖。對于許多同齡的孩子來說，這是匪夷所思的，但這，卻讓我欣喜若狂。

我不愿見任何人，不愿聽見別人的聲音。我要拒絕紅塵的所有紛擾。母親對我無比擔(dān)心，每天都用托盤將飯菜送進(jìn)我的臥室?？粗颐噪x的眼神，她的悲傷可想而知。

只有在午后無人的時候，或者暮色沉沉的時候，我才會悄然走出臥室，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我所見，依舊只有荒蕪。退回到自己的世界，我才覺得安全。

痛苦與絕望，占據(jù)了我的生命。在那種被叫做抑郁癥的病痛里，我越來越覺得冰冷。

終于，在一個狂風(fēng)呼嘯的夜晚，我選擇了自殺。鋒利的刀，割破了動脈。我必須用死亡來抵抗這個荒蕪的世界。但我的目的沒有達(dá)成，父母即使發(fā)現(xiàn)，慌忙將我送到了醫(yī)院。我依舊沒有解脫。

日子依舊，黯淡無光。我在塵世，深鎖心門。

我聽人說，死都不怕，為何還怕活著？可是對我來說，死很簡單，亦不可怖，活著，才是最大的難題。紅塵歲月，塵埃無邊。只有死亡，最是簡單明了。

自殺未果，父母對我更加頭疼。而在鄰居和親戚眼里，我?guī)缀跏枪治?。我雖然封鎖了自己，卻能感覺到周圍鄙夷和蔑視的眼神。好在父母不曾放棄我，他們用足夠的耐心帶著我去醫(yī)院治療。我看了無數(shù)的心理醫(yī)生，醫(yī)生給我吃了很多藥，講了很多故事。效果似乎不錯，那段時間內(nèi)，我沒有再去自殺。

然而，那樣的治療，并未將我從自卑和恐懼中拯救出來。我對外界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的逆反心理，經(jīng)常頂撞父母，甚至動輒與弟弟們豁出命地打架。仿佛，全世界都是我的敵人。

我在自己的心牢里，過著冷寂絕望的日子。

沒有春花秋月，沒有夏風(fēng)冬雪。

有的，只是寂靜。

那樣的年月，我只能用各式各樣的書籍來填補(bǔ)內(nèi)心的空缺。若是沒有書，我定會被空虛徹底吞噬。對我來說，在那七年里，書籍是救命稻草。我就在書海里，不斷累積著對文字的癡情。事實(shí)上，能將我從心牢里救出的，也是文字。

當(dāng)然，那時候，我有足夠的時間來思考生命的意義。我很想知道，人間苦樂，世事浮沉，何處才有解藥。我喜歡讀泰戈?duì)柕脑?，卻沒有被新月和飛鳥吸引。讓我迷戀的，是他對于人生的理解。

生命猶如渡過一重大海，我們相遇在同一條狹船里。

死時，我們同登彼岸，又向不同的世界各奔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