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異鄉(xiāng)的游子,在寂寞的琴弦上,撥弄著花謝花開。
有過黯淡過往,依舊迷戀時光。從夢里醒來,或沉入夢里。
有人以夢為馬,從遠方到遠方。長亭古道,芳草斜陽。
驀然回首,歲月清淺。嬗變的季節(jié),我們破繭成蝶。
紅塵如泥,年華如歌。
從上海到香港
總是想,簡單生活,無牽無掛,是否就可以不使歲月蒙塵。
多年以后,終于明白,歲月蒙塵,往事飄零,與任何人無關。
我們只是路人,走得寂靜如塵。
晴天的午后,我又想起了遠方,想起了那個孤冷的身影。她是蒼涼的張小姐,在明滅的燈火里,寫似水年華,寫聚散滄桑。她蒼涼而冷落,而她的筆下,卻是喧嚷與浮華。
張愛玲大概不愿回首自己的青春歲月,那里有太多迷惘與壓抑??杀氖?,與她相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青春時節(jié),竟如挽歌。
1939年,英國倫敦大學遠東區(qū)招生考試在上海舉行,張愛玲一鳴驚人,以遠東區(qū)第一名的成績通過了這次考試。可惜,由于戰(zhàn)爭的關系,她無法遠渡重洋到英國去留學。幸運的是,倫敦大學的入學考試對香港大學同樣有效,因此她就改在香港大學就讀。
香港大學的學生大多來自東南亞諸國的富僑家庭,本埠和大陸的學生也都家世闊綽,上學放學都有汽車接送。與這些學生相比,張愛玲算是個窮學生。但她清楚,母親已經(jīng)盡力。在她到香港后不久,母親又離開上海去了新加坡,大概是為了生意。張愛玲不太愿意過問母親的私事。
實際上,她不愿過問任何人的事,當然更不愿別人過問她的事。悲也好,喜也好,只需自己明了,不想對誰說起。她是亂世的才女,冷暖自知。
為了畢業(yè)后可以去英國深造,張愛玲在港大學習非常刻苦。應該說,她的反應并不快,她的聰慧并不是那種敏捷型的,而且港大的那些課程亦未見得都是她喜歡和擅長的,但她還是取得了很好的成績,連得兩個獎學金。一位英國教授說,他教了十幾年的書,從來沒見過像張愛玲那么高的分數(shù)。
張愛玲的心中,始終藏著那個夢。華美的房子,典雅的裝飾,別致的陳設,她作為女主人,住在那里,喝著咖啡,看流年似水。所以,港大三年,她是拼命學習的好學生。
但是,為此她卻付出了代價,那就是放棄了寫小說的嗜好。因為讀了很多書,所以從小學到中學,她非常喜歡寫作。但是港大三年,她完全放棄了寫作。直到日寇攻占香港,她的學習計劃被打斷,她才有時間重溫舊夢。
為了圓自己留學英國的夢想,她苦學英文,甚至給母親和姑姑的家信,也是用英文寫的。她很少與同學出去游山玩水,不僅因為她不喜喧嚷,還因為她不想浪費時間。她只是偶爾畫幾幅畫,忙里偷閑,點綴光陰。
不管怎樣忙碌辛苦,港大三年,是張愛玲生命中極為快樂的時光。這里,沒有父親的暴虐,沒有母親的嘮叨,亦沒有中學時代清規(guī)戒律式的管制,她的天性終于得以自由地發(fā)展。她渴望的無拘無束,終于可以盡情體會。多年后,憶起那段時光,她定會覺得無比溫暖。
當然,她仍是孤僻而自我的張愛玲。她總是很難與人相處,從來都以自己的喜好為上,很少在意別人的反應。她喜歡冷眼看世界,不愿與人交流。同學們總是聽不懂她說的話,她也不在乎。
似水的年華,她卻已習慣了孤獨。
她在她的世界春暖花開,卻又在別人的世界里冷落無聲。
在港大,唯一與張愛玲趣味相投的,是炎櫻。炎櫻是阿拉伯裔的印度女孩,風趣快活,干脆利落,生活起居與常人總有相悖之處,偏偏張愛玲喜歡她的聰慧與趣味,而炎櫻驚訝張愛玲身上與眾不同的氣質。所以,她們可以成為朋友。
閑暇之余,她們偶爾會結伴去逛街或者看電影,去體會外面世界的精彩。兩人都喜歡繪畫,常常一起作畫,一個勾圖,一個著色。這樣的生活,讓刻苦讀書的張愛玲,頗感快意。
炎櫻的家也在上海,與張愛玲家相隔不遠,所以放假時兩人多是結伴同行。某個暑假,炎櫻沒等張愛玲就回了上海,張愛玲覺得自己落了單,傷心得淚如雨下。但這件事,并未影響她們之間的情誼。紅塵俗世,她們是難得的知己。
香港,繁華如夢,燈火迷離。生命悲喜,命運浮沉,都在這里;春花秋月,滄海桑田,都在這里。張愛玲就在這里,尋尋覓覓。她很忙碌,亦很冷靜。她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她借著溫柔的光陰筑夢,遙望遠方。
許多人在浮華的世界里搖曳多姿,而她選擇了寂靜,然后在寂靜里開花。
但是那時,她只是個學生。母親在支付了她的學費以后,給她的生活費很有限,這使得張愛玲在學校的生活,一度很窘迫。就是因為這樣的窘迫,張愛玲變得更加敏感。她不得不在精神上、經(jīng)濟上做好自己獨立的打算與準備。她之所以那樣發(fā)奮,便是為這種獨立做準備。在香港大學,如果成績優(yōu)秀的話,畢業(yè)后就可以免費升到牛津大學深造。她很清楚,目標明確。
她,注定要在這樣的冷暖歲月中,體會人生的苦澀與凄涼,然后回到燈下,寫盡聚散離合。她是傾世才女,卻也必須在經(jīng)歷了苦樂年華之后,才明白世事如霜。
人間,仍舊不安穩(wěn)。
在香港大學學習的第三年,戰(zhàn)爭又尾隨而至。1942年,日寇對駐守香港的英國軍隊發(fā)動了進攻。亂世的人,萍蹤不定,張愛玲早已明白。
那些烽火連天的歲月,張愛玲所注意的,不是戰(zhàn)火紛飛的戰(zhàn)場,不是人生大起大落的悲劇,而是在此背景下人們的瑣屑的歡樂和細微的真實。所以她筆下的故事,讀來才會真實得無以復加。
戰(zhàn)爭開始后,學校里只?;靵y和恐慌。日軍飛機轟炸的時候,張愛玲和同學們躲到宿舍最下層黑漆漆的箱子間里,過著禁閉式的日子。許多人擠在在狹小的空間里,連呼吸都困難。做飯的小大姐因為害怕流彈,不肯走到窗戶跟前迎著亮光洗菜,結果張愛玲她們吃的菜湯里滿是蠕動的蟲。那是最恐怖的日子。
幾天以后,港大停止了辦公,有地方可去的學生都走了,異鄉(xiāng)的學生也被迫離開宿舍,無家可歸。于是張愛玲和許多同學報名參加守城工作,剛報了名領了證章出來,就遇見了空襲,張愛玲她們縮在門洞子里,生死只在一線之間。
她就在那個硝煙彌漫的地方,體會著人生浮沉。
富貴風流,都是浮云;紅塵紫陌,不過夢里。張愛玲了然于心。
戰(zhàn)爭很快就結束了,只用了十八天,英軍就宣布投降,日寇占領了香港。停戰(zhàn)之后,港大的許多學生被安排到“大學堂臨時醫(yī)院”做看護,張愛玲也去了。她主要是上夜班,盡管時間很長,有十小時,但其實沒什么事情,她還是歡喜的。
1942年夏天,張愛玲和炎櫻離開香港,回到了上海。張愛玲住到了姑姑家,在赫德路192號愛丁頓公寓。大學只讀了三年,還未及畢業(yè),就喪失了繼續(xù)深造的機會。夢想,就這樣輕易地變成了泡沫。命運無常,讓張愛玲欲哭無淚。
但她,已在燈火中向我們走來,步履從容。
對于時代,她抱著嘲諷和戲謔的態(tài)度;對于生命,她懷著眷戀與哀傷的情懷。她筆下,有亂世的蒼涼,有人性的飛揚。她喜歡這樣的對照。
她是自我的張愛玲,亦是唯美的張愛玲。她是自己的全世界。
寂靜中,身影寥落;月光下,塵寰如夢。
月光下的歸依
這個世界,日日都有故事發(fā)生,日日都有繁華落幕。
我們只是匆匆的路人,過山過水,兩手空空。
張愛玲的往事,悲涼多于歡喜,落寞多于熱烈。她終究是靜默的女子,喜歡在自己的世界里聽風看雨,盡量使自己遠離塵囂。但她的筆下,卻又充滿了尋常的市井味道。
她靈慧,卻選擇了沉默;她驕傲,卻選擇了清冷。
不管怎樣,她是曠世的才女。現(xiàn)在,她又回到了上海。這里,燈紅酒綠,車水馬龍;這里,紛擾喧鬧,歲月沉浮。她就在這里,看著紅塵世事,于風前月下,寫下滄海桑田的斷章。
余光中曾說,上海是張愛玲的,北京是林海音的。這話雖然夸張,卻也有些道理。如果沒有上海,張愛玲或許仍會出名,但是那些悲涼的往事,又將在何處盛放?
苦樂就在那里,聚散就在那里,年華就在那里,紛擾就在那里。
張愛玲,注定是上海往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因為在這里,有她的似水年華,還有她的傾城之戀。
如果不是因為戰(zhàn)爭,她大概會遠渡重洋去英國留學。但是這個夢被擊碎了,她不得不重新考慮自己的未來。初回上海的時候,弟弟去看她,問她對將來的打算,她說香港大學只剩半年就可以畢業(yè),所以想轉入圣約翰大學,至少拿張畢業(yè)文憑。
問題是,沒有錢。張愛玲的姑姑當初跟她的父親分得的財產比較豐厚,也曾生活闊綽。但是后來,由于投資失敗,就不得不出去謀職。她先是在一家洋行工作,后來又在電臺做廣播播音工作。張愛玲回到上海的時候,她又轉到大光明戲院做翻譯工作。她的收入無法承擔張愛玲的學費。
姑姑對張愛玲說,轉學圣約翰大學的學費應該由他父親支付。因為當初她父母協(xié)議離婚的時候,她父親曾承諾負擔她以后的教育費用。張愛玲離家,他始終耿耿于懷,所以港大三年,他分文未出。張愛玲很是躊躇,畢竟她與父親之間,早已隔了厚厚的壁壘。
弟弟張子靜將張愛玲的處境告訴了父親,父親表示愿意承擔張愛玲的學費。幾天后,張愛玲回到父親家里。那里,已經(jīng)不是她逃走時的模樣,大別墅換成了小洋房,顯然,她父親的光景已大不如前。
兩人見面,話語寥寥。隔閡太深,始終無法填平。張愛玲更是冷淡,只是簡單地將想在圣約翰大學續(xù)讀的計劃以及學費的問題說了說。她父親讓她先去報名考試,說學費會讓她弟弟送去。在那個家里坐了不到十分鐘,張愛玲就頭也不回地走了。至于后母,她連招呼都懶得打。
她是決絕的,亦是冷傲的。
秋天,張愛玲轉學進了圣約翰大學文學系四年級。奇怪的是,從小嗜好讀書的她,轉學考試時國文竟然不及格,需要進補習班。這大概是因為在港大三年堅持不用中文的緣故。但是,開學后不久,張愛玲就從國文初級班跳到了高級班。
炎櫻也轉學到了圣約翰大學。她父親當時在南京西路開了一家頗有名氣的珠寶店,家境富裕。兩人仍舊經(jīng)常逛街、買零食,形影相隨。她們喜歡那樣的散漫和自由。如果沒有炎櫻,張愛玲的大學生活,恐怕會非常黯淡。
不過,此時的張愛玲,心境已不似港大時期。她必須面對真實的生活,那是最讓人無奈的潮起潮落。學費問題雖然解決,生活費用卻依舊是擺在她面前的巨大難題。母親沒有音訊,父親那里她已經(jīng)要了學費,便不好開口再去要生活費。
她是個倔強的女子,不太愿意求人,哪怕是自己的親人。而且,她很清楚,當初從父親家里逃出來,事實上就是主動放棄了張家的財產;后來決定去港大繼續(xù)讀書而不是穿漂亮衣服準備去做少奶奶,就是放棄了依靠男人而生活。
終于,她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她知道,沒有誰可以依靠。所有的遠方必須自己去經(jīng)過,所有的風雨必須自己去面對。
她,早已赤裸裸地站在天地下。風雨飄零也好,歲月靜好也罷,都屬于她自己。
當然,那份寂靜中的傲然,也屬于她自己。
張愛玲輟學了,有些無助,有些茫然。弟弟又去看她,這段時間是他們姐弟來往比較多的時期,后來就越來越少。弟弟問她輟學的原因,她瞞不過,只好將經(jīng)濟上的窘境告訴了他。弟弟這次并沒有勸她去找父親,因為此時,父親已是舉步維艱。
那些年,張愛玲的父親雖然也做過投資,卻都不怎么成功。大部分時間,他還是在坐吃山空。任何年月,這都是危險的處境。而他,生活又極為講究,比如,咸鴨蛋只吃蛋黃不吃蛋白,炒雞蛋定要用鮮嫩的香椿芽,夏天定要吃新鮮的海瓜子,有時還要買外國進口的火腿和罐頭等。
而且,這個大清帝國的遺少,吃喝玩樂之外,還喜歡抽大煙。日子越來越慘淡,也就沒什么奇怪。此時,對于父親的處境,張愛玲其實也大概知道。何況,父親的家里還有個讓她無比厭惡的后母,所以,她決意不再去找父親。
亂世浮萍,又成了她最清醒的況味。
弟弟覺得,她可以去做教師。張愛玲表示不可能。這主要是因為她的個性。她從小就性格孤僻,不喜歡見陌生人,敏感內向,話語很少,朋友也很少。后來,她孤傲不群的性格更是越來越明顯。這樣的人,恐怕的確是不適合做教師的。
于是,弟弟又建議她去報館找個編輯的工作。編輯只需坐在房間里編稿子,基本不用出門交際。看起來,這是個不錯的選擇。
但是,張愛玲還是給了否定的答復。對她而言,這樣的工作雖然簡單,終究要面對許多橫平豎直的人際關系。她到底是喜歡自由自在,在屬于自己的角落里,沉默或起舞,靜致或飛旋。
她很早就說過,她是個奇怪的女孩,從小就被視為天才,除了發(fā)展她的天才以外,別無生存的目標。此后的歲月也不斷證明,張愛玲最終選擇的,的確是一條天才的路,一條依靠內心與夢想而生活的路。
她來到了月光下,或者說,她回到了月光下。文學,是她的歸依。
外面是上海。迷離的燈火里,大地與時光,都在浮浮沉沉。十里洋場里的人們,醉醺醺地不知人生幾何。整個世界,最混亂與最喧囂的畫面,都在這座城市如夢般展開。
但,這些似乎都與她無關。她是自己永不褪色的風景。
數(shù)點聚散離合,遙望滄海月明,她已是我們熟悉的張愛玲。
前塵往事,從未陳舊。
以夢為馬
琴弦上的華年,云天下的人間。
如果可以,想必誰都愿意在這樣的畫面里,醉意翩躚。
只不過,世事無常,越美麗的畫面,就越經(jīng)不起歲月侵染。
此時的張愛玲,身畔雖然仍充滿喧嚷紛爭,但她已回到了屬于她的世界。拾起文字,她就能感到生命的美麗與哀愁。她在繁華深處,流年變得燦爛。她甚至不再需要遠方。
對于文字,她有著與生俱來的癡情。其實,很早以前,她就開始在文學的世界里徘徊。只是,不到萬不得已,她也不敢將文學當做謀生方式。畢竟,這條路并不好走。
張愛玲喜歡文學,和她父親有很大關系。這個大清遺少,雖然生活放蕩,以致后來潦倒而死,但因出身于書香門第,比較喜歡文學。他喜歡看書,書房里有許多中國古典文學。所以,在很早的時候,他就喜歡張愛玲甚于她弟弟。他喜歡張愛玲從小表現(xiàn)出來的靈氣。
張愛玲小時候,曾戲作過一篇《摩登紅樓夢》,她父親對她的幼作很認可,很著意培養(yǎng)她的文學興趣。張愛玲讀黃氏小學后,某個寒假,仿照當時上海報紙副刊的樣子,自己配圖和寫作,編了一張以家里生活趣事為內容的副刊,她父親非常得意,逢人就要拿來給人家看。他鼓勵張愛玲寫作,因為他看出,女兒很有文學創(chuàng)作的天分。
九歲的時候,張愛玲就曾給《新聞報》投過稿,雖然沒有回音,卻并未影響她的興致。十三歲時,她寫了一篇小說,叫做《理想中的理想村》。
“銀白的月踽踽地在空空洞洞的天上徘徊,她仿佛在垂淚,她恨自己的孤獨……沿路上都是蓬勃的,甜笑著的野薔薇,風來了,它們扭一扭腰,送一個明媚的眼波,仿佛是時裝展覽會里表演時裝似的。清泉潺潺地從石縫里流,流,流,一直流到山下,聚成一片藍色瀲滟的池塘。在熏風吹醉了人間的時候,你可以躺在小船上,不用劃,讓它輕輕地,仿佛是怕驚醒了酣睡的池波,飄著飄著,在濃綠的垂楊下飄著……”
豆蔻年華,她已具備了這樣的文筆和想象力。盡管,后來張愛玲說她并不喜歡這種情調,但在當時,這樣的文字已足以讓無數(shù)人艷羨。那樣的年歲,許多人還在雨中嬉戲,她已開始在文學的世界里徜徉。
那是最空曠也最自由的世界,她從未離開。只有在那里,她才能與自己,與整個世界的離合變幻,誠摯地對話。
張愛玲的確不喜歡那種情調,她更喜歡寫故事曲折的小說。她第一部情節(jié)比較完整的小說是這樣的:女主角素貞,和她的情人偕游公園,忽然有一只玉手在她的肩頭拍了一下,原來是她美麗的表姐芳婷;于是她把表姐介紹給了自己的情人,結果釀成了三角戀愛的悲劇,素貞最后投西湖自殺。小說寫在一本筆記本上,被同學們傳閱翻看,到最后字跡都模糊了。
她母親看了這篇小說,對她說,素貞要自殺,也絕不會坐火車跑到西湖,然后才自殺。張愛玲不以為然,因為西湖是美的,人要死也得死在美的地方,美麗地了斷。
很顯然,在張愛玲的心中,很早的時候,就有了唯美傾向。而后來,唯美傾向更是越來越明顯。實際上,她的人生,也透著濃濃的唯美色彩。她喜歡清靜,不愿別人打擾;她喜歡精致,厭惡雜亂渾濁;她喜歡簡單,遠離紛爭周旋。對于愛情,她的理解是,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遺憾的是,人生與愛情,帶給她的,是漫長無際的荒涼。
這世上,沒有完滿的人生,沒有完滿的愛情。有的只是花落無聲。
進入圣瑪利亞女校后,張愛玲繼續(xù)著她對文學的熱情。國文老師汪宏聲1936年曾任教于該校。因為一篇題目為《看云》的作文,他對張愛玲印象深刻。那篇作文寫得瀟灑流暢,瑰麗玲瓏。拿汪先生的話說,就是整體上有飄逸靈秀之感。
當然,在汪先生記憶中,張愛玲的形象卻與那篇作文大相徑庭。瘦骨嶙峋,不燙發(fā),衣服也不流行,當時流行窄袖旗袍,她穿的是寬袖。而且,她總是表情板滯。即使是被表揚,也仍是那樣的神情。
這其實也是張愛玲在大多數(shù)人眼中的印象。她總是這樣,沉默而孤獨。更何況,那時候,母親出國,父親再婚,她很難讓自己快樂起來。
但這并不妨礙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她的文章總是絢爛瑰麗。在汪先生的賞識之前,她已在校刊上發(fā)表過短篇小說《不幸的她》和散文《遲暮》,頗得同學好評。不久之后,汪先生利用一個課外國光會的組織,發(fā)動出版了一種小型刊物,名為《國光》。他本想讓張愛玲做編者,但她懶散慣了,不愿意,只愿意投稿。她在《國光》發(fā)表了兩篇小說《?!泛汀栋酝鮿e姬》,但都不是太滿意。
她的確是與眾不同。作為中學生,對那樣的差事總會爭先恐后。張愛玲卻沒有絲毫熱情。或許,她的心中,還有些許不屑。她只喜歡寫作,對于編輯那樣的繁瑣工作,沒有興趣,不僅因為嫌煩,還因為覺得乏味。畢竟,寫作是創(chuàng)造的過程,編輯則完全不同。
所以,后來她也沒有采納弟弟的建議去做編輯。她喜歡的,只是文學。
簡單而純粹,這就是張愛玲。
《霸王別姬》刊出后,圣瑪麗女校全體師生都為其技巧的成熟而吃驚不已。汪宏聲先生在上課時對張愛玲大加贊賞,稱贊這篇小說較之郭沫若的《楚霸王之死》,可能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的天分,她的才氣,在那個爛漫的年紀,已經(jīng)顯露無疑。于她,既無驚艷的容貌,亦無幸福的家庭,文學便成了最可依歸的地方。
1940年,《西風》雜志上刊登了張愛玲的《天才夢》,這是她在走上職業(yè)作家道路之前,唯一一篇保留下來的發(fā)表在正式刊物上的文章。這篇文章是應《西風》雜志的征文比賽而作的,榮獲該次比賽第十三名。多年以后,張愛玲對這個名次依舊耿耿于懷。她是天才,并非自詡;她很自負,向來如此。
《西風》雜志當時很推崇林語堂的小品文,講究輕松、隨意,涉筆成趣。張愛玲之所以參賽,首先是因為她當時崇拜林語堂,其次是想拿獎金,當時她已進入香港大學,母親雖然有一定的經(jīng)濟支持,但她仍不得不保持節(jié)儉的習慣。
《天才夢》這篇文章,已經(jīng)很具張愛玲的特色。它讓張愛玲意識到,文學不該只是夢想。所以,兩年后,在仔細思量之后,她選擇了文學作為職業(yè)。她孤僻,她自傲。除了文學,恐怕從事任何職業(yè),都只會落得痛苦不堪。
文學,是她無法遠離的牧歌田園。
事實上,在文學的路上,影影綽綽地走著無數(shù)人,但是最終,或許是承擔不了寂寞,或許是忍受不了荒涼,許多人不得不落荒而逃。但是張愛玲,不曾逃避。
她始終相信自己是天才,必須將天才的夢,做下去。
于是,那年那月,她在大上海,為之前的歲月做了簡單的歸結,然后悄然落筆。窗前明月,世事浮云,仿佛不再掛懷,卻又從不忘卻。
她就在那里。人海深處,以夢為馬。
名動上海灘
清醒地活在珍貴的人間。
這大概是個難題?;蛘哒f,這也許是個命題。
我們有很多理由熱愛生命,卻也有很多理由厭倦人間。說起來,人生不過是不停歇的變幻莫測。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都要面對;酸甜苦樂,離合聚散,都要體會。所以,很多時候,我們寧愿醉去。因為,醒著就意味著眼睜睜地看自己漸漸凋零。
人間何處,不經(jīng)風雨;日子何時,沒有殘紅?
但是,印象中的張愛玲,卻始終清醒。惆悵也好,落寞也好,她總是以清冷的眼神,望著世界。穿過人潮,穿過歲月,是她眼神里永遠不變的堅定與決絕?;蛟S是因為這種清醒,她時刻感受著悲歡,卻也時刻了悟著聚散。
我就做不到她的清醒,我寧愿沉睡在夢里,或者沉睡在海底。有時候,我希望往事迷離,也希望歲月疏忽。于我,紅塵太冷。清醒地面對,真的很殘忍。我們很相似,到底還是不同。
張愛玲是簡單而直接的,不喜拖泥帶水。我想,假如她也喜歡沙漠,大概也會背起行囊,說走就走。當她決定以寫作為生的時候,她馬上就沉靜下來,遠離了外面的喧囂。
開始的時候,她用英文寫作。在香港大學期間,為了學好英文,她已有三年時間不用中文寫作,她不知道再提起筆來會怎樣。但是很快,她就打消了這種疑慮。
1943年1月,她在《二十世紀》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這篇文章引起了《二十世紀》主編梅涅特的極大興趣,他在“編者例言”中加以重點推薦,贊譽張愛玲是極有前途的青年天才。這樣的贊譽讓張愛玲欣喜不已。后來,她把這篇文章譯成中文,以《更衣記》之名發(fā)表在《古今》半月刊上。
其后,張愛玲又為《二十世紀》寫了好幾篇文章,其中多為影評。梅涅特顯然對這個年輕的中國才女印象極好。不過在張愛玲發(fā)表的文章中,他似乎更推重較大篇幅的文章,而非影評。1943年6月,張愛玲發(fā)表了《洋人看京戲及其它》。這篇文章在她早期創(chuàng)作里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不但流暢美麗,而且很集中地表達了她對于人生世相的理解。
她從來都是這樣,對人生與世事具有洞徹入里的眼光。她說,中國的悲劇是熱鬧、喧囂、排場大的。鬧劇的背后,總是滑稽與悲哀。遺憾的是,這世間,沒有幾個人能站到鬧劇的背面。
張愛玲不同,她喜歡與慘淡的生命,面對面,冷眼相對。
當然,在悲涼后面,她所看到的美麗,也是尋常人難以遇見的。
《二十世紀》為張愛玲提供了走上職業(yè)寫作道路的臺階。與此同時,她也給英文的《泰晤士報》寫過影評和劇評。在這些初期的英文寫作中,張愛玲對日常生活過人的觀察力和她對生活本身的灑脫的姿態(tài),以及華美清麗的文風,都盡顯無疑。
最初選擇為這些報刊寫稿,主要原因是英文報刊稿費要比中文報刊高很多??梢哉f,張愛玲是窮怕了的。度過那些為被經(jīng)濟條件束縛的日子,她必須為自己創(chuàng)造遠離經(jīng)濟困擾的生活。她知道,只有自己掙錢自己花,才可以活得自在,無拘無束,獨來獨往。這是她喜歡的生活方式。
但是很快,這些英文刊物已不能滿足張愛玲。畢竟,這些刊物不是文學圈的雜志。而張愛玲,是想要殺進文壇的。以她的才華,這早已不算是夢想。
人生中有許多條路可以選擇,最初,誰都不知道哪條路最合適自己,我們只能茫然上路。很多時候,人生沒有轉彎的余地,走錯了便是永遠的南轅北轍。
我以為,判斷路走得是否正確,關鍵要看,離開的時候,是否坦蕩,是否從容。
張愛玲選擇了文學,因為在很久以前,文學就在不知不覺間,成了她的信仰。沒有文學,她只會永遠沉寂。
那條路,無論怎樣,她都無怨無悔。
1943年,她用中文寫了兩篇短篇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和《沉香屑第二爐香》。此時的她,已經(jīng)具備了足夠的自信,她深信,這兩篇小說可以叩開歆慕已久的上海文壇的大門。
她并沒有投稿,而是直接帶著稿件去拜訪了《紫羅蘭》雜志的主編周瘦鵑。這次拜訪,張愛玲做了慎重而又細致的準備。她帶上了母親的親戚、園藝家黃岳淵的介紹信。周瘦鵑酷愛園藝,與黃岳淵交情甚篤。向來喜歡簡單張愛玲,這次還專門穿了一襲鵝黃色的剪裁合體的旗袍。
周瘦鵑筆名紫羅蘭庵主人,是“鴛鴦蝴蝶派”的代表作家。與這個通俗小說界的泰斗相見,張愛玲雖然有些緊張,但這次見面,他們相談甚歡。對于張愛玲帶去的兩篇小說,周瘦鵑也非常欣賞。他留下了小說,并告訴張愛玲,能否發(fā)表還得等讀完全文再做定奪。
張愛玲帶著些許忐忑離去后,周瘦鵑一口氣讀完了兩篇小說,不禁大為驚訝。他認為,張愛玲的小說風格和英國知名作家毛姆很相似,還有《紅樓夢》的影子。
不久后,《沉香屑第一爐香》和《沉香屑第二爐香》就出現(xiàn)在《紫羅蘭》的復刊號和第二期上,均占顯著位置。周瘦鵑還在“編者例言”中向讀者鄭重推薦了張愛玲。
為了表示感激,稿子排版結束后,張愛玲邀請周瘦鵑及其夫人胡鳳君到赫德路公寓喝下午茶。胡鳳君因有事耽誤,周瘦鵑如約而至。其實,不喜交游的張愛玲對那樣的應酬很是陌生,倒是她的姑姑很熱情,招待得頗為細致。
性情簡單的人,總是喜歡獨來獨往。
可以說,張愛玲簡單到了極致;也可以說,她是通透到了極致?;钤谌碎g,太通透就難免孤獨。她也不例外。
《沉香屑第一爐香》和《沉香屑第二爐香》并未引起預期的轟動,但張愛玲奇麗清冷的文學才華卻被文藝圈很多人注意到了,其中就有《萬象》主編柯靈??蚂`是以劇本和雜文成名的新文學作家,也是魯迅先生的追隨者。柯靈想邀請張愛玲為《萬象》寫稿,但如何找到她,卻頗讓柯靈費腦筋。張愛玲是周瘦鵑發(fā)掘的新人,柯靈雖然認識周瘦鵑,卻也不能讓他搭橋。正在柯靈躊躇的時候,張愛玲卻上門拜訪他了。
于是,1943年8月,《萬象》雜志刊出了張愛玲的文章《心經(jīng)》。其后,直到1944年元月,《萬象》幾乎每期都刊登張愛玲的小說。《心經(jīng)》之后是《琉璃瓦》,然后是長篇小說《連環(huán)套》的連載。作為上海灘具有廣泛影響的文藝雜志,《萬象》把張愛玲迅速推向了更大范圍的文藝圈。張愛玲,以最快的速度,達到了創(chuàng)作的頂峰。
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張愛玲生平最重要的作品幾乎都已發(fā)表出來。《傾城之戀》《封鎖》《紅玫瑰與白玫瑰》《花凋》《金鎖記》等作品連續(xù)發(fā)表,讓整個沉悶的上海文壇為之震動。
仿佛,只是一夜之間,她已名動上海灘。
《傾城之戀》中,白流蘇曾說,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說得真好,張愛玲想要的,便也是這樣的感覺,突然之間,傾國傾城。
張愛玲,注定要在這城市里,橫空出世。她已沉寂了太久。只是,連她自己,都未曾想到,幸福會來得這樣快。她迅速走紅,與蘇青、潘柳黛、關露等一并成為上海灘最炙手可熱的女作家。
原來,破繭成蝶,只需剎那。
當然,捧紅張愛玲的,除了柯靈和《萬象》,還有另外幾家雜志社,尤其是《雜志》?!峨s志》先是發(fā)表了張愛玲的《玫瑰香片》和《到底是上海人》,隨后在兩年時間里,不惜血本,包括為她迅速出版作品集,多次召開作品座談會,終于使張愛玲紅遍了上海灘。
不過,由于《雜志》的日偽背景,柯靈勸張愛玲少與其往來,甚至暗示不要到處發(fā)表作品。但是張愛玲并沒有接受柯靈的婉勸。
她說,出名要趁早。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么痛快!
張愛玲到底是簡單而純粹的。她只關心文學,對于其他事情,她沒有什么概念。事實上,后來與胡蘭成的愛情也是如此,盡管胡蘭成背景復雜,但她還是愛得轟轟烈烈,根本不理會人們的冷眼。
在《雜志》的不懈努力下,1944年短短幾個月,張愛玲在上海幾乎是人人皆知。炎櫻回憶說,張愛玲成名后,她們再上街就變得招人耳目了。走在街頭,總有讀者認出張愛玲,喊她的名字,或者索要簽名。
或許是上海淪陷后,矛盾、沈從文等文學作家的陸續(xù)離開,使上海文壇出現(xiàn)了階段性的真空狀態(tài),給了張愛玲躥紅的機會。不管怎樣,張愛玲成功了。但是人生還長。實際上,她的文學生涯,鼎盛時期也就只有兩年。
但是現(xiàn)在,她無比歡喜。年華如歌,不只是錯覺。
上海,人潮洶涌,燈火輝煌;人間,水流花謝,浮華如夢。
來的來,去的去,是彷徨的行人;聚的聚,散的散,是紛擾的世事。
張愛玲就在人海深處,驀然間走了出來。
悄無聲息,卻驚艷了亂世的流年。
七月未央
人間七月,日光傾城。
我喜歡這樣的季節(jié)。因為這溫暖。春天太短,冬天太長。而秋天,屬于落葉。所以我喜歡夏天。樹蔭下的秋千、池塘邊的長椅、山頂上的清風、夜空上的明月,都不曾沉睡。我喜歡夏天的山雨欲來風滿樓。
人們說,三毛是個特立獨行的人。我不反對,亦不贊同。所有的人生,都不曾意氣用事,我只是活得不違心,如此而已。許多人其實也常常想著遠方,也常常說想要遠離塵囂,也常常想要說走就走的旅行,卻因為俗事纏身,總是停在原地。
何況,遠方除了遼闊與自在,還有無邊的寂寥與荒涼,不是誰都能承受。遠離燈火,遠離街市,遠離人群,需要的不僅是勇氣,還有與時光握手言和的心境。
所謂的遺世獨立,其實就是獨自的地老天荒。
張愛玲與我,都是喜歡清靜亦喜歡簡單的人。所以,我們更愿意體會獨自清歡。對于我們,風景無處不在,飲水的夕陽,關情的月光,濕衣的細雨,落地的閑花,都能讓人流連。
其實,本真的自己,便是最美的景致。
我們都喜歡文字,喜歡那橫平豎直里的百轉千回。但我又覺得,世間除了文字,還有許多美好的事情。張愛玲喜歡成名,喜歡被仰慕和崇拜的感覺,我卻只喜歡寂靜。
對于成名這件事,我無所謂喜歡,亦無所謂不喜歡;成名之后,我無所謂幸福,亦無所謂不幸福。
反正,我從沙漠來。世間那些事情,追逐與被追逐,放逐與被放逐,我都不愿掛懷。所以,我不會迎合人們的喜好和品味。我只愿寫自己的故事,寫流浪歲月的風塵與悲喜。
七月的云下,我又憶起了多年以前。那時候,我還小,夢里開著花??墒菈敉猓诎咨那啻鹤屛?guī)捉^望。
但我畢竟是個少女,喜歡美好的東西,杏花春雨、明月清風,這些輕軟的畫面也曾在我腦海中無數(shù)次浮現(xiàn)。我喜歡文學和美術,而在當時,我更鐘情于美術。
喜歡那些色彩,喜歡那些線條,當然,更喜歡在那簡單的色彩與線條之間,描繪出別樣人生。我大概是有些藝術靈氣的,否則,我不會陶醉于梵高和畢加索的畫。尤其是畢加索,我對他的畫總是愛不釋手。
休學以后,父母為了不讓我在自閉中消沉,便順著我的性子,在美術方面慢慢地對我進行引導。他們希望我成為一個畫家。可我終究,還是讓他們失望了。當他們看著我寫的文字,悲傷地淚眼婆娑,其實也是我的罪過。
父母對我,做到了最好。所以有時候,我討厭自己的敏感和孤僻。我在想,如果我是個普通人,過尋常的生活,柴米油鹽,日升日落,可以帶給父母許多歡笑,那定然是他們最希望看到的。
于是,我又想,若有來生,還做個女子,不寫作,不孤獨,不自我,生許多孩子,在流轉的時光里,享受煙火人間的幸福。
但是此生,我已上路。
我只希望,彼岸花開。
休學的那段時間,父母先是給我報了美國人辦的學校,但我學不下去,學校在我心中幾如墳墓;于是,他們讓我去插畫班學習插花,我依舊是半途而廢。最后,他們只好請來家庭教師,來教我繪畫。我的第一個繪畫老師,是黃君璧先生。跟著他臨摹山水,雖然優(yōu)雅,于我卻只有刻板與乏味。我喜歡在美術作品前駐足,有時候甚至會欣喜若狂,但我不喜歡去刻苦鉆研,從基本功練起。那時候,到底是小孩子,無法沉下心來。
父母以為,那是因為我不喜歡山水畫。于是,他們?yōu)槲覔Q了老師,讓我投在邵幼軒先生的門下,學畫花鳥。邵先生人很好,對我也很耐心,甚至是疼愛有加。他從父母那里了解了我學畫的經(jīng)歷,就不讓我一筆一畫地臨摹,而是早早地教我開筆創(chuàng)作。在他的悉心教導下,我的花鳥畫居然有模有樣。許多年后,我已身在海外,還托父親將一幅早年畫的“富貴牡丹”,送給了我的好友張拓蕪。
對我的進步,父母很滿意也很高興。但我骨子里的情懷,他們終究是無法理解的。如果繼續(xù)學畫,我大概也會成功。但是這條路,還是被我自己切斷了。后來我移情于文學,是因為文字更容易表達我內心的情緒。
當然,無論怎樣,我最終都會選擇到撒哈拉去。那是我命中注定的遠方。那時候,我始終認為,只有在那樣的地方,才能明白生命的意義。
現(xiàn)在看來,所謂的遠方,未必是山高水長,未必是古道天涯,也可以是靈魂的翻山越嶺、上天入地。所以,陶淵明說,心遠地自偏。
比起國畫來,我更喜歡西洋畫。那時候,堂哥陳懋良寄住在我家,他近乎癡迷地喜歡音樂。為了音樂,她不愿意去上學,甚至當著我父親的面,將學生證撕得粉碎。
一天,堂哥遞給我一本畢加索的畫冊。只是瞬間,我便被征服。我終于看到了能夠觸動靈魂的作品,于是驚為天人,陶醉不已。
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畢加索是個奇怪的人。他的畫雖然價值連城,卻總是讓人望而卻步。那是生命與生命的積壓與扭曲,亦是信仰與信仰的碰撞與堅守,可以說,看他的畫,需要很大的勇氣。
于我,畢加索是天才。在他的畫里,我?guī)缀醪荒茏砸选?/p>
畢加索有一幅老吉他手的畫。畫中的老人,雙腿盤起,無力地垂著頭,在藍色的世界里彈著吉他。同樣的吉他,有的人彈出快樂,有的人彈出憂傷;有的人彈出喧鬧,有的人彈出寂寥。這個老人,分明是寂寞在心,卻又不得不以手中的吉他為慰藉。
或許,他遭到了子女的遺棄,所以只能孤獨終老;或許,他根本不曾有過子女,年輕時放浪形骸,老去之時只能抱著吉他獨自懺悔;或許,他家庭和睦,子女孝順,可他的內心卻無比空虛。
不管怎樣,他是孤獨的,這孤獨無藥可解,亦是無人可救。這幅畫,讓我沉默了許久。畫中的老人,與我多相似!同樣的無助,同樣的落寞,同樣的退無可退。我走入畫中,以手中吉他,彈著孤獨的離歌。我愛上了畢加索。他反對戰(zhàn)爭,擁有藝術家應有的悲憫和仁慈。他的人格,感動了我。
畢加索的畫,最初并不是人們印象中那樣詭異和凌亂。他說,他在十幾歲時畫畫就像個古代大師,但他花了一輩子學習怎樣像孩子那樣畫畫。我深信不疑。真正的好畫,與技巧無關,只在于純粹。畢加索的畫,是歷經(jīng)滄桑后的返璞歸真。
畢加索喜歡如孩子那般率真。所以,我愛他。因為我亦是如此。盡管,在我的雨季,他已到了古稀之年。
但我對他的理解,終究還是太淺。他的靈氣我能感覺,他的慈悲與仁愛,我卻很難擁有。我喜歡夏天,卻仿佛永遠活在冬天。這大概是我的命。
如果,愛得足夠,我或許會走出陰霾,走向陽光。那樣,我大概就不會輕生。
但,這樣的假設沒有意義。我的生命,終究是清冷的。
此刻,想起從前,淚眼迷離。人間,仿佛荒野。我在夏天。七月未央。
雨季不再來
來去,都是偶然。
聚散,皆為緣分。
從來處來,到去處去。生命皆來自偶然,如塵,亦如萍。
每個人來到人間,都是為了趕赴塵緣。經(jīng)過山水云煙,看過萬千變幻,終于明白,人生如幻夢,世事如輕煙。鏡花水月,便是人生。只是,不到最后,不能了悟。
在那之前,我們都走在蒼茫的路上,風雨兼程。
許多事,看似偶然,卻又是必然。我大概注定是做不了畫家的,所以,盡管換了好幾個老師,終于還是與繪畫漸行漸遠。到底,還是文學讓我結束了彷徨。從小喜歡讀書,似乎早已決定了我此生必將與文字同行。我相信命中注定。
顧福生??梢哉f,他是我人生路上最明亮的燈火。若沒有他,我大概會彷徨很久。父母不厭其煩地為我更換美術老師,卻沒有誰能為我指點迷津。那條昏暗的路上,我走得默默無語,無人發(fā)現(xiàn),其實文學才是最可能讓我棲息的地方。
佛語說,千年暗室,一燈即明。百轉千回,不如靈犀一指。有時候,路走得太遠,卻沒有了方向,倒不如驀然回首。
偶然的機會,我看到了顧先生的畫,頗為喜歡,就想讓他收我做學生。我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母親,不久后,母親告訴我,顧先生答應了我的請求。
顧福生是國民黨高級將領顧祝同的公子,在臺灣小有名氣,是臺灣畫壇新潮畫派的新秀。其實,拜他為師,我還是十分忐忑的。那時候,我自閉抑郁,從來不肯與人交往。但是為了學習繪畫,我還是硬著頭皮去了。沒想到,遇見這位老師,我的人生會豁然開朗。
臺北泰安街二巷二號。那日,我?guī)е鴰追知q豫來到這里,敲開了顧先生的門。顧先生打開門,見到了我的靦腆與纖弱。他已經(jīng)了解到,我是有自閉癥的。把我熱情地請進家中后,問了許多話,卻始終不提休學的事。這讓我覺得很溫暖。
顧先生說,我眼眸清澈,有藝術靈氣。我似懂非懂。
然后,他就開始了美術教學,首先是素描。由于之前不曾下苦功練習基本功,所以我的素描畫得慘不忍睹。顧先生沒有說什么,只是從頭開始傳授我素描的基本技能,讓我勤加練習。
之后,我苦苦堅持學習了兩個月的素描,可惜還是沒有多少長進?;蛟S,我真的不適合繪畫,我可以對畢加索的畫如癡如醉,卻不能如他那樣,真正進入繪畫的世界。色彩與線條,寫意與工筆,終究不是我的終點。
顧先生雖然年輕,卻是難得的溫和。他耐心地鼓勵我,讓我不要輕易放棄。但這樣的耐心,讓自卑的我,更覺得內疚和不安。終于,在付出許多努力依舊無果的時候,我難過地告訴他,我沒有繪畫天賦。
顧先生微笑著,遞給我?guī)妆疚膶W雜志,囑咐我回家好好閱讀。
不得不說,他是個了不起的老師。那些日子,他已經(jīng)看出,我在繪畫上的確沒有多少天分。但是同時,他也看出了我在文學方面的天賦。拿他的話說,我具有文學氣質。
回到家里,我靜靜地讀了那幾本雜志,如癡如狂。
突然之間,我已明白,路就在那里。于是,我走了上去。
人生的峰回路轉,往往只在剎那之間。
可以說,顧先生改變了我的人生?;蛘哒f,他讓我走入了真正的人生。存在主義、自然主義文學、黑色幽默、意識流等等,強烈地撞擊著我苦悶的精神世界。
其后,我開始主動閱讀這方面的書。薩特的《厭惡》、卡夫卡的《城堡》、加繆的《異鄉(xiāng)人》,都讓我癡迷。同時,我也讀愛倫·坡、馬爾克斯和??思{的作品。當然,臺灣的現(xiàn)代派小說也讀了不少,尤其是白先勇的作品。
白先生是《現(xiàn)代文學》月刊主編,與顧先生是好友。這層關系,算是我文學路上不可少的階梯。
讀了顧先生給我看的雜志,我突然間變了。第二周我沒有去上課,獨自沉浸在那些文學作品中。第三周見到顧先生的時候,我竟然滔滔不絕地說了很多話,有感動,有激動,有震驚。那些文學作品,的確讓我的整個性靈,顫動了。
此后再去上課,我們的話題就以文學居多。顧先生鼓勵我創(chuàng)作,我的文學熱情突然間燃燒了起來。不久后,我將一篇散文交給顧先生,他沒有言語,就收下了。然后,他悄悄將這篇散文交給了白先勇先生。
1962年12月,《現(xiàn)代文學》雜志上刊出了這篇散文《惑》。這是我的處女作,顧先生比誰都高興,卻表現(xiàn)得十分淡然。我卻為之欣喜若狂。我將雜志拿回家,激動萬分地告訴父母,我的作品發(fā)表了。他們讀著我的文字,淚眼迷離。
在很長時間里,他們都為我的自閉而難過。雖然不說,我卻明白。我常常為此自責,卻又對自己無可奈何。但是那天,所有的陰霾似乎都散去了,剩下的只有歡喜。那是個燦爛的日子。
經(jīng)過漫長暗夜,突然遇見燈火,那種幸福的感覺是無與倫比的。
或許,這就是人們說的鳳凰涅槃。
沒有顧先生,我大概是不能重生的。
《惑》發(fā)表之后,我便真正開始了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不久,我又寫了小說《秋戀》,投稿后,在《中央日報》順利刊出。許多年后,回頭發(fā)現(xiàn),從小學開始投稿,竟然沒有被退過稿。于是更加相信,文學與我,塵緣不淺。
有時候,我在想,若是早幾年遇到顧先生,我可能會成名更早。當然,現(xiàn)在也不晚。而且,我對于成名這件事,并沒有多少概念。作品發(fā)表,雖然讓我高興,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喜歡被人們熟知。我終究更喜歡清靜。
之后,我又發(fā)表了許多作品:《月河》《極樂鳥》《雨季不再來》《一個星期一的早晨》《安東尼,我的安東尼》等。1976年,這些作品結成了小說集《雨季不再來》。這些作品里,有孤獨,有抑郁,有空靈,都是我在青春時節(jié)的感傷與哀嘆。
那時候,我仿佛身在枯草滿地的花園。
雨季文學,雖然后來我覺得并不成功,卻為我的創(chuàng)作奠定了基礎??梢哉f,如果沒有雨季文學,也就沒有后來的三毛。至少,那時候的作品充滿了靈氣。此后,經(jīng)歷越來越多,靈氣卻是越來越少。雖然我始終如孩子般簡單地活著,但在文字里,雨季的那份純粹,卻是難再尋回。
雨季不再來?;赝啻?,這就是答案。
似水流年,帶走了太多。細雨霏霏的時節(jié),仿佛瞬間就逝去了。
其實,何止是花季雨季,人生本就匆忙。從青絲到白發(fā),只在轉眼之間。
紅塵煙雨瀟瀟,我們只是過客。
破繭成蝶
驀然回首,柳暗花明。
我走出了心牢,遇見了陽光,也遇見了絢爛。
青春時節(jié),若只有陰郁和黯淡,實在是辜負了似水年華。往事不堪回首,但我們還是愿意,在花季雨季,日光傾城,花開滿地。
多年以后,對于顧福生先生,我仍是十分感念。若不是他,我或許永遠不會打開心窗,去面對外面的世界。那樣的話,這輪回里的故事,怕是只有幽幽暗暗。
其實,小時候,我是個愛美的姑娘。我總是幻想,如女老師那樣,涂上口紅,穿上絲襪與窄裙,引來眾人羨慕的目光。我也會幻想,穿上飄逸的裙子,奔跑在藍天之下。
但是后來,在學校里受到的那次羞辱,讓我無力承受??梢哉f,那件事打碎了我的夢。后來的很長時間,我將自己鎖了起來,不愿見人,不愿說話,甚至,不愿與陽光面對面。那段黑白的歲月,我是閣樓上沉默的少女,只有迷惘和無助。
幸運的是,我遇見了顧先生。我始終認為,他不僅是我的繪畫老師,更是我的靈魂導師。在他的指點和引導下,我打開了心窗。終于發(fā)現(xiàn),世界并不曾遺棄我。此時,我對于美麗的渴望也漸漸蘇醒。
那年,我十六歲。我遇見了曾經(jīng)的自己,卻仍舊不敢以美麗的姿態(tài),站在人們的目光之中。我是自卑的。
不過后來,這種狀況改變了。某天,幾個女孩子驚艷的美麗,震顫了我自卑的內心。
黃昏,我如常在顧先生家里練習繪畫。忽然間,窗外的嬉笑聲打斷了我的思索。我抬頭望出去,看到了顧先生的四個姐妹。那是我終生難忘的畫面,夕陽西下時分,四個女孩子飄逸靈動,笑靨如花,儼然曹子建筆下的洛神。
現(xiàn)在想來,那時候之所以覺得驚艷,還是長久封閉自己的原因。那些抑郁的日子,只和自己形影相伴,看不到繁華世界里的柳綠花紅,所以,突然看到那幾個女孩,幾乎驚為天人。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在灰暗和土氣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丑陋。與那幾個女孩相比,我就是被人們嘲諷的丑小鴨。這就是我當時的想法。我簡直不愿面對那個難看的自己。
然后,我決心改變自己。我不能灰頭土臉地面對花花世界,也不能不修邊幅地走在陽光之下。女孩子該有的愛美之心,我終于找了回來。我想母親提出打扮自己的要求,母親很欣慰。她為我買了一雙淡玫瑰色的紅皮鞋。
那是我第一雙粗跟皮鞋,也是我自己從藏著的世界里心甘情愿邁出來的第一步,直到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好似還在幽暗而寂寞的光線里神秘地散發(fā)著溫柔的霞光。
突然間,我仿佛有了足夠力量,去迎接人們的目光。穿著那雙皮鞋走向畫室,我竟有些得意。我發(fā)現(xiàn),鏡中的自己,也可以微笑著窈窕。
時光,于是變得清朗。
雖然我生平并未完全走出自閉,但是至少,那時候我找回了曾有的明媚。
后來,我更是以驚艷的姿態(tài),接受了人們的贊美。顧先生要去巴黎深造,特意開了一場道別會。因為顧先生的人格魅力,在這場舞會上,去了許多當時臺灣文學美術界的名人,他們都是顧先生的至交好友。
我也去了,帶去了最美的自己。那仍然是明媚的日子,我穿上秋香綠的裙子,扎上緞子腰帶,別了一朵絨花,毫無征兆地,走到了所有人面前。舞會上有太多年輕英俊的公子和溫柔美麗的淑女,但我的出現(xiàn),還是吸引了無數(shù)目光。
我沒有濃妝艷抹,也沒有扭擺身姿,只是靜靜地出現(xiàn)在那里。我仍是不善交際的三毛,卻征服了在場的許多人。人們說,我沒有社會上的世俗習氣,只有飽讀詩書女子的才氣和清靈脫俗的靈氣。我內心喜悅,卻表現(xiàn)得很淡然。
翩若驚鴻,大概就是那樣。從丑小鴨到白天鵝,并不需要太久。
上天不會賜給所有人天生麗質。女人,必須自我完善。
人們說,沒有丑女人,只有懶女人。我相信。
狂歡之后,便是落寞。最終,朋友們送別了顧先生。這位在臺灣享譽盛名的美術家,這位無論是作品還是人格都讓人無比欽佩的老師,終究還是登上了去往他鄉(xiāng)的輪船。
每個人,都是浮萍,飄在海上。
異鄉(xiāng),也可以是家鄉(xiāng);故土,也可以是天涯。關鍵是,心是否安恬。
后來,我在美國的伊利諾伊大學學習,聽說顧先生要來芝加哥,冒著大雪趕火車去看他,卻又因想著十年來事無所成,不敢面對老師,放棄了相見的機會。再后來,到1982年,我才終于有了勇氣,敲開顧先生在臺北的家門。那時候,三毛這個名字已被許多人熟知,《撒哈拉的故事》也已經(jīng)家喻戶曉。不負先生所望,我心里很安然。
顧先生臨走前,將我托付給好友韓湘寧。韓先生是個素凈清雅的人,個性純真,好似孩童。和他學畫的日子,畫的時間倒不如游樂的時間多。韓先生的教育方式很活潑,常常帶著學生去看畫展,去戶外寫生,去看舞臺劇和電影。
那仍是快樂的日子。但是后來,韓先生去了紐約。他將我介紹給畫家彭萬墀。彭先生不同于顧先生與韓先生,他敦厚勤奮、簡樸刻苦,教導學生也是循序漸進,穩(wěn)扎穩(wěn)打。與他相處,我能感受到莫名的父愛。但是后來,彭先生也出了國。
相聚別離,讓人神傷。更讓人無奈的是,這世上,除了生離,還有死別。
顧先生走后,已經(jīng)打開心扉的我,參加了許多沙龍和舞會,終于享受到了屬于青春年少的快樂與恣肆。同時,我也有了自己的朋友。我第一個朋友叫陳秀美,即后來的女作家陳若曦。
她建議我去臺北華岡的文化學院做選讀生,我同意了。當天,我就給該學院的院長寫了求學信。就這樣,我成了文化學院的第二屆選讀生。我選了哲學專業(yè),因為我想知道,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這是1964年,我21歲。
到現(xiàn)在,我以為,人活著,就是為了可以坦然地離開。
每個人都是匆匆的過客。有人走得悠然,有人走得彷徨;有人走得苦悶,有人走得自在。心性不同,追求不同,人生路也就不同。于是,離開的時候,心境也不同。
不怨不悔,不驚不懼。若能這樣離開,也算活得完滿。
或許,活著,就是為了想清楚,為何活著。那時候,我就這樣想。這是個無解的死結。對于生命的意義,我始終在糾結。所以,盡管心中已經(jīng)進入了陽光,卻并未灑滿整個心田。未來某天,我仍會在無限的糾結中,重歸痛苦與迷惘。
大學時期,我仍然狂熱地讀書。誠如人們所說,我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誰都知道,自尊心太強的人,就像玻璃,堅硬卻易碎。但是沒辦法,這就是我的個性。我的世界里沒有回旋的余地。
大學里,許多人都還是為賦新詞強說愁,我卻選擇了靜靜地聽,淡淡地笑。他們說我神秘,卻不知這神秘背后的苦樂滋味。大概是因為那些年的面壁苦讀,同學們覺得我思想成熟。其實,他們不知道,沉默背后,我仍是個孩子。
如今,回頭再看,那真是一段快樂的日子。我的人生,總是被荒涼與孤寂充滿。這樣的快樂,實在不多。往事輕描淡寫,年華如夢如歌。許多回憶,真該仔細收藏。
我在流年里嬗變,亦在流年里化蝶。
歲月不曾負我。
往事薄如輕紗
有人說,我是活在幻想里的人。
不得不承認,對于人生,對于愛情,我常有許多凄美的幻想。我常常想,走到某種美麗絕倫的畫面里,然后悄然死去。
但我又的確真實地活在人間,雖然低沉,甚至絕望。
我唯一鍥而不舍,愿意以自己的生命去努力的,只不過是守住個人的心懷意念,在有生之日,做一個真誠的人,不放棄對生活的熱愛和執(zhí)著,在有限的時空里,過無限廣大的日子。
可惜,到最后,我終究還是負了這蒼茫的大地。
幸好,我曾傾心地愛過;幸好,我曾倔強地活過。
很久以前,歲月還淺。我在如水的年紀,渴望著如夢的愛情。對于白馬王子,對于花前月下,我有過許多幻想。事實上,那時候我真的純粹地愛過,愛得天昏地暗。
臺北華岡。我的大學就在這里。
這里山明水秀,草樹相依。不得不說,這是個適合戀愛的地方。但我沒想到,愛情真的會在這里悄然發(fā)生。我?guī)缀鯖]有準備,就被人突然間敲開了心扉。
梁光明,筆名舒凡。許多年后,他成了臺灣的知名作家。入學前當過兵,大學才到二年級,就已經(jīng)出版過兩本集子。
他是我的初戀。如張愛玲所說,他是我永遠的床前明月光。
那時候,他是戲劇系二年級學生,是學院大名鼎鼎的才子。在大學里,俊逸瀟灑的男學生,永遠是女生傾慕的對象。我也聽說了他的才名,于是帶著些許好奇,讀了他的作品。
很輕易的,我就心生愛慕。于是,毫不設防,就已經(jīng)墜入了情網(wǎng)。
我喜歡他,不僅因為他的英俊帥氣,更因為他文字里的灑脫不羈。于我,他是瀟瀟夜雨里縱馬江湖的俠客。
但我到底是自卑的。雖然走出了陰霾,也曾在眾人的驚訝目光里華麗地綻放,但是面對自己心儀的男生,卻還是顯得畏首畏尾,不敢走近,讓他知道我的心事。
我只是悄悄地跟著他,卻又保持了適當?shù)木嚯x。他去哪里,哪里就有我的影子。他去上課,我就放棄自己的課程,跟著他到戲劇系旁聽。所有這些,只為他偶爾轉身的時候,能看到我。
有時候,梁光明下課晚了,這時候學校的食堂早已關門,他就去外面的飯館吃飯,我就默默地跟著進去,在他附近的桌子上擺一雙筷子。他靜靜地吃,我靜靜地看。他的文字充滿靈氣,可是對于愛情,卻是無比遲鈍。那樣近的距離,他竟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
梁光明常常乘公共汽車上街??吹剿塑?,我也會毫不猶豫地跟著跳上車。我不知道他去向何處,我只想享受與他同行的暗自竊喜。
如今想來,那時的自己,傻得可以。心向明月,明月照渠,這樣的事天天都在發(fā)生。很多時候,你就是愛得再熱烈,也未必能換來那人淺淡微笑。
泰戈爾說,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說得多好!只有經(jīng)歷過暗戀的人,才會明白其中的苦楚。
咫尺天涯,黯然神傷。這就是那時候我的處境。
我算是癡情的人,也是個唯美的人。愛情于我,猶如水墨山水,我愿意在其中駐足,更愿意在其中醉意朦朧。我不愿愛得虛情假意,那是對愛情兩個字的極度褻瀆。愛,就愛得傾心,哪怕秋風蕭瑟。
飛蛾撲火,想必也是幸福的。我始終這樣認為。
梁光明,是許多女生心中的王子,早已習慣了被追隨?;蛟S,就是因為追隨者太多,他幾乎分不清誰是誰。而我,又是那樣懦弱,甚至不敢和他面對面。所以,幾個月的暗戀,我竟始終沒有和他說過話。我有些低落,卻沒有放棄。
進入大學后,我時常在報刊上發(fā)表文學作品,稿費也不低。有一次,我用剛收到的稿費請客。來了許多同學,觥籌交錯,熱鬧非常。作為這場聚會的主人,我被人們祝賀,也被人們崇拜。雖然我喜歡獨自的清歡,但是,那樣的年歲,那樣的場面,也讓我歡喜。
然后,梁光明來了。他推門進來,步履從容。我無比驚喜,以為他總要與這聚會的主人有哪怕三言兩語的交流。但是,我還是失望了。他大概是受其他同學邀請而來的,所以來了以后,只顧與別的同學飲酒玩笑。
終于,他和別人擺了擺手,笑著走了。依舊從容。
我就在那里,看著他離去。落寞的時候,仿佛周圍沒有了聲響。突然間,聚會變得索然無味。
世事就是這樣。你可以是無數(shù)人的風景,卻總有人熟視無睹。
追逐與被追逐,是個奇怪的對照。千萬人仰望你,你卻心有所屬。遺憾的是,你所傾心的那個人,往往傾心于其他人。
誰是風景,誰是看客,很難說清楚。
悲傷無法停止,我只能拼命地喝酒。我希望,深深地醉去,在醉夢里與那才華橫溢的男子,淺酌低唱。我竟沒有喝醉。聚會散場后,我獨自在空曠的操場上,漫無目的地散步。心事,在風中凌亂。
或許,那注定是不尋常的日子。在那個空曠如荒野的地方,我竟然看到了他。夜空下,兩個身影,靜默無聲。我走了過去,帶著從未有過的勇氣。我知道,這是失不再來的機會。
在他面前,靜立許久。整個世界,仿佛只剩兩個生命。然后,我緩緩抬起右手,拔下他襯衫上的鋼筆,然后攤開他的手,在他手心里寫下了自己家里的電話號碼,又將鋼筆重新插回到他的襯衫上。整個過程,我緊張得幾乎不能呼吸,卻又故作鎮(zhèn)定。
為了愛情放下矜持,我相信這是值得的。
但我畢竟是女孩子,做完那些動作,看著面前那個男生,眼淚不自禁地落了下來。強烈的自尊心,讓我在如釋重負的同時,也感到莫名的傷。
那晚之后,梁光明真的給我打電話了。我們在臺北鐵路車站門口見面,約定去旅行,開始了那場清澈的愛情。我結束了單相思的苦楚,以最純粹最癡情的模樣,投入了那場初戀。
美麗與哀愁,就是青春往事。我們喜歡那些微風細雨,卻又避不開那些水流花謝。
所謂詩酒趁年華。與梁光明愛戀的日子,幸福多于憂傷,絢爛多于幽暗。雨中的漫步,月下的歡言,我們都曾有過。有書香,有清淡,有月滿西樓。初戀的日子,歲月繾綣。
如今,我仍能想起那個默然相對的夜晚,仍能想起后來許多風輕云淡的日子。想起的時候,心里很溫暖。但是很快,又會心事黯淡。畢竟,那段青春時節(jié)的故事,是以悲傷結尾的。
梁光明,帶給我許多歡愉。但他,卻不能與我步入婚姻的殿堂。
說來遺憾,卻是必然。我到底是活在幻想里的人,而他,活在煙火人間。
為了愛情,我可以放棄所有。而他,顯然做不到。
于我,愛情就是兩個人的地老天荒。而在他看來,愛情就是愛情,生活就是生活。他執(zhí)著于自己的事業(yè),當我向他提出結婚,他先是沉默,然后是退縮。最后,我開始逼迫他,對他說,要么結婚,要么分開。他選擇了后者,理智而決絕。
我們雖然都喜歡文學,卻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我想,若讓他陪我去撒哈拉沙漠,他定會逃得更快更遠。不是誰都能愛上沙漠,不是誰都有勇氣去直面荒涼。生命都如塵埃,卻有不同的質感和信仰。
他有他的日升月落,我有我的海闊天空。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年輕的時候,這樣的畫面,總讓人神往??墒牵卸嗌俪鯌?,能夠修得圓滿?往事薄如輕紗,回首不過是暗自感傷。
但是至少,那樣的歲月,我曾走過;那樣的愛情,我曾經(jīng)過。
多年后,我仍然是我,倔強地流浪。
沙漠也好,天涯也好,終是了無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