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時光匆匆，你依舊美麗

小學三年級之前，我在村上的一所小學就讀。記得二年級下學期的期末考試，全鄉(xiāng)各個村的村小互相交換老師監(jiān)考。老師告訴我們，這樣做是為了公平起見，不包庇，不弄虛作假，讓每個學生都考出最真實的成績。于是我心里盼望著，如果來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師來監(jiān)考我們就好了。

這個愿望，在考試那天得以實現(xiàn)?？荚嚹翘烨宄?，當同學們懷著異樣的心情陸續(xù)趕到教室的時候，監(jiān)考老師已經(jīng)提前來了。她笑容可掬地坐在講臺旁邊，給大家作自我介紹：“同學們，我姓舒，是來給你們監(jiān)考的老師。不用怕，就當我是你們的原班老師，希望你們都能考出好成績，為自己爭光，也為你們的老師爭光?！笔胬蠋熝院喴赓W的幾句話，很快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她的微笑，極具親和力。在考試之前，同學們自由散漫地打鬧著，我則坐在挨著墻壁的角落，注視著舒老師發(fā)呆出神。好漂亮的舒老師?。∑つw白里透紅，眼神清澈，像流淌的清泉。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材，恰到好處。我覺得她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人，心里幻想著，如果能做她的學生，該是多么地幸福！

做完試卷的時候，我在座位上如坐針氈。舒老師關(guān)切地走近我，低頭跟我耳語道：“再仔細檢查一下吧，還有半個小時的時間?！蔽蚁耄也荒芄钾撨@么一個好老師的忠告，于是，靜下心來檢查考題。讓我欣喜的是，短短幾分鐘的時間，我竟然糾正了兩道題的錯誤。那次，我的數(shù)學考試得了滿分，心里不禁對舒老師充滿了感激，舒老師善良美麗的形象從那以后就在我心里打下了烙印。

其實，舒老師自從結(jié)婚生子后，就放棄了教育事業(yè)。我很為她感到遺憾，這樣具有親和力的老師，她教育出來的學生，一定會很出色。

時隔多年，我和舒老師有緣在同一個鎮(zhèn)上生活。她經(jīng)營著一個規(guī)模不小的餐館，偶爾，我也去她餐館里吃飯，心里一如既往地對她充滿敬意。但我從來沒有親自招呼過她，因為，我們曾經(jīng)只有一面之緣，我怕她忘記了我。去招呼一位不認識自己的人，總擔心尷尬發(fā)生。

舒老師依然還是那么優(yōu)雅、那么賢惠、那么溫柔。我好喜歡她端菜上桌的那副模樣，就像她多年前給我們監(jiān)考時一樣，臉上總是掛著迷人的微笑。遠遠的，看見她端著菜來了，臉上掛著大方得體的微笑?？拷肋厱r，她輕言細語，拖著長長的調(diào)子說：“帥哥美女們，打擾一下，菜來了哈?！泵恳槐P菜，她都報上菜名，找出一個最佳擱放的位置，放好后，在桌旁稍作停留，謙恭有禮地對我們說：“看適不適合你們的口味，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都可以提意見哈，我們可以及時改進。”她可以做一個好老師，打理起生意來，也毫不遜色。她的服務，在我們鎮(zhèn)上是屈指可數(shù)的，與生俱來的優(yōu)雅，為她迎來了極好的聲譽。

盡管經(jīng)常出入她的餐館，我依舊沒有正面招呼過她。我一直覺得，跟她交流是一種榮幸，我有這種機會，為何不利用起來呢？一次，為了主動跟她搭訕，我選了一個她上菜可能會臨到的位置坐下，心里期盼著她端著菜來。然而，那天偏偏不是她端菜，心里便空落落的。正當我失魂落魄地扒著飯的時候，熟悉的聲音飄然而至：“小心點哈，素菜湯來了?！蔽移炔患按剞D(zhuǎn)身正好碰到舒老師含笑的目光。我順勢欠起身來，從舒老師手里小心翼翼地接過湯盆，并親切地叫了一聲：“舒老師?！笔胬蠋熞粫r驚呆了，她微笑著，凝神打量著我。遲疑片刻，舒老師若有所思地說：“你是？你不忙說，讓我想想?！笔胬蠋熀糜浶?，她居然說出了我的名字，她說：“你的名字很特別，你讀小學時，我監(jiān)考你們考試，那時我就記下了你的名字?！?/p>

從此，我與舒老師熟悉起來，她經(jīng)常光顧我的生意。每次送老父親趕車回家，舒老師就來店里坐坐。她對老父親的關(guān)懷與體貼，令我感動，她常常對父親說：“我沒有太多時間回家照顧你，沒錢了，你一定要給我打電話，千萬不能節(jié)約。蔬菜水果、肉食天天都要吃點，有小病及時找醫(yī)生，千萬別拖?！笔胬蠋煻诟赣H時，說話的語氣就像叮囑自己的孩子一般，可謂無微不至。即便她再忙，也是半個月回去探望一下父親。在這個空巢老人不足為奇的時代，舒老師的老父親無疑是幸運的，因為他有這樣一個對他時常掛懷在心的好女兒。

舒老師不僅盡孝道令人贊賞有加，她對婆家人也是這樣。每次婆家人來了，她總是不厭其煩的親自將婆家人送上車，大方地將車費付了，與妯娌之間相處得像姐妹一般。舒老師不患得患失，她在每個人面前，都是那么落落大方，謙卑和藹。

舒老師不愧是我見過的最優(yōu)雅的女人，她無愧于一個好妻子、好母親、好女兒、好兒媳、好老板的稱謂。每個角色，她都扮演得如此投入、如此優(yōu)秀。她，是我見過的最完美的女人。

2．一個垂釣女人的別樣人生

似乎在陰暗中纏綿了一個冬季，慵懶的心，也跟著蟄伏了一個冬天。不知什么時候，心情不再美好，仿佛被涂抹上了一層厚重的灰塵。

很久沒有沐浴過如此和煦的陽光了，我倚靠在河邊茶樓樓頂?shù)臋跅U上，心境如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純粹而天真。我新奇地眺望著眼前或遠或近、還有點蕭瑟的風景：看，河那邊嫩綠的麥苗，河這邊長勢蓬勃的豆苗，讓人真切地感受到春天的腳步已經(jīng)來了。

不遠處的一片水域，在陽光的輝映下，宛如一片璀璨閃耀的寶石，似火焰一般歡快地跳躍，灰暗的心情隨之亮堂、為之驚艷。我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唯恐稍有疏忽，這華美絕倫的景色便轉(zhuǎn)瞬即逝。最終，美景在我的視野中遺憾地消失了。

我裝腔作勢地閱覽著《讀者》，因為戀著那片絢麗，最終，我沒能看進去幾個字。索性窩在椅子里，仰著頭，把書蓋在臉上，嗅著書香，昏昏然想著一些事情。溫暖的陽光下，再苦的往事，也會散發(fā)出香甜的芬芳。我想起了表妹，一個飽經(jīng)磨難的女人。

五個月前，表妹給我打了一次電話，關(guān)心起我們一家人的近況，我們由此親熱地聊了很久。最后她告訴我：“一周前，我差點溺水而亡，我的生命開始了倒計時。”她的話聽起來很淡定，但我感覺自己猛然抽搐了一下，命運真要把這個命途多舛的女人置于死地嗎？我掩飾著有些失控的情緒對她說：“什么倒計時喲，那么多坎坷你都戰(zhàn)勝了，我感覺人世間，好像沒有你戰(zhàn)勝不了的事情。每個人都是向死而生的，來到人世間，我們在經(jīng)歷成長與衰老的過程中，生命無時無刻不在倒計時。近段時間，我一定抽時間去看看你?！?/p>

“近段時間，我一定抽時間去看看你?！毕氲竭@句話，我感到臉紅耳熱。直到如今，我依然沒去看她，甚至沒有主動給她打過一次電話，曾經(jīng)一句很溫情、夠意思的話，今天突然讓我如坐針氈。于是，我掏出手機，撥通了表妹的電話，首先為自己的食言，找了一些不是理由的理由，表妹則寬容大度，十分理解。我們聊了二十多分鐘，最終，善解人意的她打住了我們的談話，她說：“我們很久都沒有促膝談心了，這是長途電話，等我們相見的時候再暢談吧?！?/p>

趁著這幾天還算閑暇，我決定去看看表妹，這樁心愿不了卻，擱在心里會成為我的心病。說來運氣也好，第二天就可以搭乘老公的順路車去。在半路上，我給表妹打去電話，主要是擔心我去了她不在家。表妹說她現(xiàn)在和表妹夫在河邊釣魚。我真佩服他們，這么寒冷的天氣，竟然能在河風凜冽的河邊垂釣。我對她說：“我現(xiàn)在在去你家的路上?！北砻脤⑿艑⒁桑骸叭绻阏鎭砹耍覀兙土⒓椿貋??！蔽艺f：“在你面前，我忍心跟你開玩笑嗎？”當我們的車開向表妹居住的學校門口時，一位笑容可掬的大爺從門衛(wèi)室里走出來，熱情地給我們打開兩扇大門，大爺說：“你就是祥文（表妹夫）家來的客人吧，她老婆剛才回去了，要我給你們打開大門。”表妹的細心，令我感動，這個曾經(jīng)大大咧咧的假小子，骨子里藏著一顆溫柔細膩的心?？匆姳砻脮r，我的心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一年沒有謀面，表妹看上去老了許多，只是樸實的衣著和假小子一般的談吐，依然沒有改變。

四年前，表妹檢查出心臟功能不全后，安裝了起搏器延續(xù)生命。曾經(jīng)那個做事雷厲風行、不怕苦、不怕累的表妹，如今已今非昔比了?，F(xiàn)在的她成了不能生氣、不能激動、不能勞累的病人，對一切人和事都得保持平和的心態(tài)，疾病讓她的性情很快有了前所未有的轉(zhuǎn)變。

在他們家里，她是最不幸的一個人，然而，她又非常幸福。因為表妹夫性情溫和，勤快能干，幾乎沒有惡習，是難得一見的模范丈夫。兒子不是親生，卻勝似親生。女兒乖巧伶俐，一家人其樂融融，共享天倫。表妹很欣慰，她說：“我這輩子最滿足的是，我有一個不是我親生、由我親自撫養(yǎng)、能在任何時候都可以親切自然地呼喚我一聲的兒子?！北砻锰峒皟鹤?，就有了聊不完的話題。

十五年前的夏季，表妹剛從一樁不幸的婚姻中走出來，挨近她家的一位熱心大姐想把表妹介紹給自己的妹夫。幾個月前，大姐的妹妹在一場車禍中不幸罹難，撇下了四歲的兒子和忙碌的妹夫。表妹動情地回憶說：“我當時是看不上其貌不揚的祥文的，是他可憐又可愛的兒子成全了我們的婚姻。第一次去他們家，兒子就如影隨形地跟著我。晚上膩著要跟我一起睡，一雙小手捧著我的臉，那可愛的模樣，讓我心生愛憐。我試著把孩子攬進臂彎，孩子好像找到了媽媽的感覺。他似乎原本就是我的孩子，躺在我的臂彎里，居然對我沒有一點生疏，只有甜甜蜜蜜的親昵。想著后娘難做，我有些猶豫、有些退縮。第二天，我狠心離開了他們父子。離開時，我告訴祥文，我們都再考慮一下吧?？墒牵荛L一段時間，我的心思都徘徊在他們父子身上，惻隱之心讓我一時說不出”拒絕“兩個字。大約一個月以后，我神思恍惚地朝街上走去，一個孩子飛奔著向我跑來，他抱著我的腿，不停地呼喚著我。我下意識地感覺到他就是那孩子，孩子抬頭見我，突然淚流滿面。我說，你哭啥子？你爸爸呢？孩子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抽泣著對我說，他們叫我看見你就哭。我猶豫不決的心，被孩子的眼淚打動?？匆姾⒆涌蓱z兮兮的樣子，我下定了決心，這輩子就跟定這對父子了。爸媽警告我，你還是考慮好了再答應人家，后娘可沒有你想象的那樣好當。我的第一樁婚姻就失誤在爸媽的手里，我說：‘從今以后，你們不要再插手我的婚姻，你們省省心，讓我自己做一回主吧。’”

“第一樁婚姻的失敗是爸媽親手為我釀成的。他們急于將我嫁出去，跟一位姓黃的仙娘聯(lián)手，把我介紹給了仙娘的一個親戚。仙娘的親戚姓伍，經(jīng)過短時間相處，我感覺伍是一個性格孤僻，甚至有點智障的人，然而，我的爸媽卻誤認為他是老實本分，說這種人才是正經(jīng)過日子的。不到一個月的功夫，伍家就急著要完婚。那時，在我心目中，父母就是天，我永遠都逃不過他們的掌心，雖然內(nèi)心極不情愿，但父命難違，只能屈從。假如那樁婚姻發(fā)生在今天，我絕不會輕易結(jié)婚，就是私奔也不會那樣唐突了事。結(jié)婚那天早晨，我淚流滿面地坐在凳子上，五孃一邊給我梳著頭發(fā)，一邊勸解我：‘你哭啥嘛，難道你的爸媽都會害你嗎？’老實本分的五孃哪里知道，我那精明的爸媽其實在犯糊涂，他們寧肯相信仙娘的胡言亂語，也不顧忌我的感想，他們是在將自己的女兒往火坑里推?。∥鍕o我梳好頭后，我向她撂下一句很不吉利的話：即使結(jié)了婚，也是要離的。”

“嫁到伍家以后，爸媽就像解放了一樣，在離我?guī)资锏牡胤?，過著閑適的生活。他們哪里知道我過的是怎樣的日子？伍家父母對我的好，無可挑剔，但是他們在鄉(xiāng)下，我和伍則在鎮(zhèn)上經(jīng)營著一個不大不小的副食品生意。伍整日東游西蕩、游手好閑，每次回來不是打開衣柜，就是掀開床墊，看屋里藏著人沒有，樓梯間的腳印，他也是要拿來說事的。我們和他舅舅同住一棟樓，共用一個樓梯間，舅舅一家的腳印，自然而然也會留在樓梯間，即使舅舅出面作證，他也不相信。他總是無端猜忌有人來我家，說”來人“跟我有著不正常的關(guān)系。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來店里的男顧客，甚至幾歲的男孩子，伍都說我跟他們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們長期因為這些莫須有的事情打得雞飛狗跳，他全然不顧我有身孕。那段時間，打架和爭吵成了我們的家常便飯。更離譜的是，一天中午，我打著瞌睡，他叫醒我，拿出一盒鋒利的尖刀，并叫我猜一猜他買來做啥子？我說，你在發(fā)啥子神經(jīng)？面對一盒刀子，我不寒而栗，心里聯(lián)想著：說不定哪一天，我會成為這些武器的犧牲品。自從他買回那盒刀子后，我的心每時每刻都在提防著，我整日以淚洗面，默默承受這個神經(jīng)病給我?guī)淼木駢毫?。在父母那里求告無門，我只有無奈地把這盒刀子交給伍的舅舅，因為我不甘心做這盒刀子的刀下鬼。”

“記得我們最后一次打架，我使出渾身的力氣，想跟那個魔鬼一般的男人一拼到底。可身懷六甲的我，哪里敵得過那個兇殘的男人，最終，我被他摧殘得體無完膚。第二天，四哥意外地來到店里，看見被折磨得遍體鱗傷的我，他急得都快發(fā)瘋了。四哥火速趕去告訴不知情的爸媽，爸媽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那天下午，四哥毫不猶豫地叫我跟他一起離開那個讓我心驚膽戰(zhàn)的地方，我沒有來得及帶走一分錢，沒有來得及帶走一身換洗衣服就匆忙逃離了那里，逃離了那個沒有一絲留戀的傷心之地。沒想到走投無路的我，半年后又回到了爸媽身邊，曾經(jīng)被他們視為包袱的我，如今再次成了他們的包袱，他們能讀我這顆滴血的心嗎？是他們一步步地把我推進了水深火熱的不幸婚姻中，無比脆弱、失去安全感的我，多么希望躺在他們溫暖的懷抱里療傷?。　?/p>

“無論姓伍那家人怎樣挽留我，我最終沒有給他們?nèi)魏螜C會，并決意打掉肚子里無辜的孩子。當時，兩個嫂子陪著我去鄉(xiāng)醫(yī)院做了引產(chǎn)，媽媽沒有來看我一眼，因為我流產(chǎn)這件事，已經(jīng)足夠讓她丟失了顏面。月子中，爸媽對我是無情的，甚至是絕情的，他們沒有特意照顧過我，沒有為我洗過一次衣服，沒有特意為我搞點營養(yǎng)的食物。大熱的天，我躺在床上，整日以淚洗面，我甚至想到過死，可反過來又想，我能這樣不明不白的死嗎？我犯了什么錯？我這么年輕，還不配去死，我要堅強地活下去！”

“我破碎的心靈，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調(diào)整，已逐漸恢復寧靜。當我終于可以樂觀向上地面對生活的時候，有緣遇見了這對可憐的父子?！?/p>

我和表妹談興正濃的時候，祥文已經(jīng)做好了滿桌菜肴，一雙兒女笑盈盈地走進來，親熱地簇擁著我和表妹，叫我們上桌吃飯。他們一家人對我的厚待，讓我心生感激。這其樂融融的一家人，是千萬個幸福家庭的真實寫照。

吃過午飯，我不想再打擾他們一家人的正常生活。兒子在外打工，女兒在城里讀書，平時只有表妹和祥文在家，所以，兩個孩子跟他們相處的時間非常有限，我應該把更多的時間留給他們一家共享天倫?？杀砻脠?zhí)意挽留：“你難得來一次，既然來了，我哪里舍得輕易讓你走，我心里還有好多話要對你說呢?！北砻檬切郧橹腥?，如果我執(zhí)意離開，想必也會傷害到她，于是，我難為情地留了下來。我說：“走吧，我陪你去河邊釣魚，我想看看你到底在一個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中垂釣?！碧崞疳烎~，表妹躍躍欲試，興奮不已，她調(diào)皮地對我說：“我早就巴不得你說這句話了，你不知道，我的心思，早都去了河邊?！蔽艺{(diào)侃表妹：“看來我應該走了，我在這里，純屬多余?！彼f：“我還沒有真正體會過有你陪我釣魚的情景呢?！彼脑?，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雖然一直以來，我都十分尊敬垂釣者，他們整天沉靜地守護著一個地方，眼神定格在一片水域，心神平靜如靜靜流淌的水面，這絕對是一項修身養(yǎng)性的職業(yè)。沒有垂釣經(jīng)歷的我，今天，何不趁著這個機會去感受一下垂釣愛好者的心境呢？

我跟隨表妹和表妹夫，走過縱橫交錯的田間小路，穿過一片幽深的竹林，竹林下面是一條不寬也不窄的河，河水靜謐，肉眼幾乎看不到它在流動。表妹說：“河水是流動的，只是流的速度很慢，你感覺不到而已?！北砻玫囊环f辭，讓我猛然懂得什么是靜水深流。因為在河邊，地勢險要，細心的表妹，給我找了一個放板凳的位置，她怕我冷，又把一件厚厚的冬衣蓋在我的腿上。她對人的熱情，帶著幾分細膩，又帶著幾分霸氣，不容分說，我就這樣理直氣壯地享受著一個病人如此細致入微的照顧。

我坐在一旁，觀看表妹嫻熟地操作釣魚竿，那副架勢哪里像個病人，分明就是一個老道的釣魚手：一個女人，守著四根釣魚竿，用一顆與世無爭的心，去垂釣平靜安然的日子。表妹幸福地對我說：“我每天早晨起來，就在街上走一圈，吃過早飯后，祥文就把我們釣魚的工具背到河邊，他一有閑暇時間，就來河邊陪我釣魚。有時，午飯都是他送來的。我的心思就在這河里了，已經(jīng)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這在我生病之前，是根本無法想象到的。”我調(diào)侃她道：“與其說你的肉體嫁給了祥文，不如說你的精神嫁給了這條河?！北砻贸领o一笑：“你說得太對了，的確是這樣，我已經(jīng)喜歡上了這條河?！?/p>

接著，表妹跟我講起去年夏天那場驚心動魄的往事，“那天中午，我和祥文分別在河邊相距十多米遠的地方釣魚，一片竹林將我們隔開，彼此看不見對方的身影。當時，我只感覺頭發(fā)暈，身體下意識地往前傾，過后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就全然不知了。與我近在咫尺的祥文沒有立即發(fā)現(xiàn)我跌入河里，大概過了幾分鐘吧，他才意識到先前好像聽見”撲通“一聲，于是這才著急地呼喚我的名字，沒有聽見我的回應，他才真正地意識到我出事了。他跑過來的時候，我的臉朝下浸泡在河水里，整個身子漂浮在水面上，不會浮水的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把我拖拽到岸邊，一邊掐我的人中，一邊語無倫次地給朋友打電話求救，朋友還以為他在開玩笑。好在祥文發(fā)現(xiàn)及時，不然我就又投胎了?！闭f到這里，表妹灑脫一笑。

這下，善于表達的表妹，話匣子愈發(fā)打開了。我像小時候聽評書一樣，專心致志聽她娓娓道來?！坝洃浿校畾q之前，我沒有吃過一頓飽飯。那時，家里太窮，爸爸有病，有點什么好吃的都給爸爸留著。媽媽每次煮稀飯的時候，就在鍋底里放一個碗，于是，多數(shù)飯粒就會跳進碗里。碗里的稀飯，媽媽就端給有病的爸爸吃，而我們就只能喝照得出人影的清稀飯。爸爸有時也賭氣不吃，他不忍讓我們”享受“這樣的待遇。一次，爸爸趁媽媽不在，把他碗里的稀飯倒給了我，這被細心的媽媽發(fā)覺了，她隨即給我一陣毒打，這時想起來，都心有余悸。在那個副食品匱乏的年月里，媽媽偶爾也會給爸爸買點糖果回來。我們兄弟姐妹是沒有這種口福的，媽媽為了防止我們偷吃，就把糖放進柜子里鎖起來。不要說吃一顆糖，就連糖紙都看不見一張。我們只有想象著，向往著柜子里鎖住的水果糖。那時，能想象一下漂亮的糖紙都感到非常美好，連做夢都在偷糖吃。一天，我和四哥等來了偷糖的機會。四哥聽見媽媽打開柜子，悉悉索索地從柜子里拿糖給爸爸，媽媽沒有及時把柜子鎖上。眼疾手快的四哥，沒有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我跟隨著他一溜煙跑到柜子面前，以最快的速度狠狠地抓了兩把糖。慌亂中，柜子蓋重重地落了下來，一聲巨響后，隨即招來媽媽罵人的聲音：‘這兩個家伙，一定在偷我的糖。’我和四哥嚇得魂飛魄散，不顧一切地逃到山上不敢回家。下午，媽媽四處尋找我和四哥。當她發(fā)現(xiàn)我們時，四哥正在一個石窠中睡得香甜。心里窩著火的媽媽揪起睡夢中的四哥就是一頓暴打，我站在遠遠的地方，嚇得渾身發(fā)抖，我心里非常清楚，四哥挨揍后，緊接著就該輪到我了。媽媽認為：我們受盡皮肉之苦后，才能增長記性。第二天中午，我和四哥又被還沒有解氣的媽媽攆出了家門，沒有去處，我們就在屋后的山頂上閑逛，看見每家每戶的房頂上冒著炊煙，我們卻腹中空空，不敢回家。為了搞到吃的，膽大包天的四哥神不知鬼不覺地躲到屋外。等家里的稀飯煮好了，四哥趁廚房沒有人的時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速度溜進廚房，連鍋帶瓢地端到了山上。這時，我們兄妹倆已經(jīng)顧不上去考慮挨打的事情了，心想，吃了這頓飯，就算挨打也值得。我和四哥圍坐在銻鍋旁邊，你一瓢我一瓢，肆無忌憚地喝著稀飯。我們飽餐了一頓后，還沒來不及體會吃飽喝足的幸福感和滿足感，就聽見家里鬧得炸開了鍋。是媽媽大聲咒罵我們的聲音：‘我煮的稀飯呢，是不是那兩個短命鬼給我藏了喲？’只聽見爸爸嘆著氣對媽媽說：‘算了，不要再逼兩個娃兒了，他們就不曉得吃哇，把他們找回來就是了?！谴?，有了爸爸給我們當保護神，我和四哥那回免去了挨打的命運，我們好幸運，也感到好意外?！?/p>

“記得有一年，家里窮得揭不開鍋，爸爸因為是地主的兒子，在我們當?shù)睾苁芷缫暎挥斜尘x鄉(xiāng)去敘永找事做。后來，因為有人‘舉報’爸爸搞什么投機倒把，爸爸又因為成分不好而被遣送回來，關(guān)在我們當?shù)剜l(xiāng)政府反省。那時，爸爸被那些人折磨得重病纏身。媽媽為了給爸爸補一補身體，特意蒸了一只雞，叫我和四哥一起給被關(guān)押的爸爸送去。媽媽叮囑我們一定要互相監(jiān)督，我偷吃了的話，四哥要告我的狀，四哥偷吃了的話，我也要告四哥的狀。手里捧著一只雞，我們兄妹倆只有一飽眼福的份，即使舌頭都伸出來了，也只有把流出來的口水往肚子里吞。我們一邊走，一邊嗅著蒸雞散發(fā)出來的誘人香味，你聞一下，我聞一下，假如誰聞久一點，另一個就會嗔怪埋怨：‘不干，你把香味都聞完了?！覀冃置脗z就這樣一路聞著香噴噴的蒸雞解饞，因為想著還在受罪的爸爸，我們不得不克制住自己，好不容易把這只雞非常完整地護送到爸爸手里。我們和爸爸很久都未見面了，爸爸瘦弱得我們都快認不出來了。那時，我們不懂得怎樣去安慰爸爸，只知道把蒸雞交到爸爸手里就萬事大吉，媽媽交給我們的任務就大功告成了?！?/p>

“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的上一年秋天，當田里所有的稻谷已經(jīng)收割完的時候，那些立在田間地頭的草垛，就成了我們覬覦和清理的對象。我和四哥沒事就去翻動谷草，不時能發(fā)現(xiàn)沒有打干凈的谷粒，我們就像發(fā)現(xiàn)寶貝一般，心情也跟著愉快起來。從谷草中用力一勒就會勒下幾?；蚴鞘畮琢５墓茸?，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們用衣服兜起好多谷子，這至少讓我們一家人能吃上一頓不是很稀的稀飯。那天，就在我們欣喜若狂地往家里走的時候，生產(chǎn)隊長不知從哪個方向冒了出來。他蔑視地看著我們，大聲呵斥道：你們這些地主的子孫后代，還有膽量來田間地頭找吃的，寧肯麻雀來吃，也不會讓你們吃?！瓣犻L像魔鬼一樣，一個箭步?jīng)_過來，盛氣凌人地揪住四哥。四哥在隊長的推推搡搡中，一個跟斗接著一個跟斗地摔，最終，懷里兜著的谷子散落了一地，但面對不依不饒的隊長，四哥再沒有膽量撿拾谷子。值得慶幸的是，隊長沒有追究我兜著的谷子。他罵完我們，就揚長而去。因為我們是地主的子孫，無論在哪里都低人一等、抬不起頭，處處受人歧視，即使谷子爛在谷草堆里，或是被鳥吃，也不容許我們?nèi)ツ抢飳ふ?。我的爺爺是所謂的地主，他連長什么模樣我們都不知道，爸爸也因為爺爺在社會上四處碰壁，似乎前幾輩人的過錯，需要他們的子孫后代來償還，可我們也是人，肚子也知道餓?！?/p>

表妹在少年時代，原來經(jīng)歷了這么多苦難，難怪經(jīng)常聽媽媽說：你們七孃（表妹的媽媽）那時還是可憐，單是房子就燒了兩次。媽媽為了接濟在水深火熱中掙扎的表妹一家，每頓節(jié)約一把米，等到數(shù)量湊到差不多的時候，天不見亮就偷偷給表妹一家送去。我知道善良的媽媽，那時，一直都在全力以赴地關(guān)注著他們。

我對表妹說：“聽你說了這么多，我才明白，為什么每年外婆的生日，你們一家老小都要到外婆家來，而且吃了中午飯后，總是要到我們家來一趟。我們家門口有一棵大麥柑橘樹，看似惹人嘴饞的大麥柑，其實難吃得要死，我們每年只是嘗嘗而已，入口就叫人無法下咽。然而，我們不屑一顧的大麥柑，對于你們卻有著極大的誘惑力?！泵磕曛星铮覀兙团郎洗篼湼涕贅?，把大麥柑一個個摘下來，實在摘不著的，媽媽就用很長的竹竿費力地將大麥柑敲打下來，然后放在堂屋的角落里，等著表妹他們來拿。媽媽用繩子把大麥柑穿成一串一串的，表妹四姐妹一來，每人肩上就搭著一串或是兩串大麥柑，然后十分滿足而開心地離開。聽了表妹的一席話，我突然領(lǐng)悟到，在艱難貧窮的日子里，任何足以果腹的食物都可以成為美味。

表妹的訴說，讓我心里五味雜陳。為了緩解氣氛，她迅速將話題拉了回來，興致盎然地說：“那時的日子雖然過得清苦，但我們從來都沒缺少過歡樂，爸爸媽媽雖然經(jīng)常為一日三餐愁眉不展，但他們骨子里是十分浪漫的。每逢過年過節(jié)，我們就可以忘乎所以地瘋狂，即便是平時對我們非常嚴厲的媽媽，那時也會網(wǎng)開一面，任由我們肆無忌憚。唱歌、笑話和惡作劇是我們常演的節(jié)目，家里的桿秤是我們開心時不可缺少的道具。四哥神采飛揚地將秤桿插在腰間，左手豎握秤盤，右手拿著一根木棍，抑揚頓挫、有板有眼地敲擊著秤盤。秤盤發(fā)出的哐啷聲伴著或唱或說的節(jié)奏，四哥像小丑一樣，招搖在我們四周，一家人沉浸在無限的歡樂中，將饑餓、煩惱、地主后代統(tǒng)統(tǒng)拋擲九霄云外。那時的我們是單純的、快樂的?！?/p>

我說：“你的童年是有苦有樂的童年，你的童年是苦辣酸甜釀制的童年，更是無怨無悔的童年。昔日的苦，今天回味起來，感覺就與眾不同了。”表妹一邊打量著水里的動靜，一邊動情地給我講述他們一家最近幾年經(jīng)歷的禍不單行的日子。

“六年前，自從大哥跟大嫂的姨侄媳婦好上后，家里就一直沒有安寧過。絕望的大嫂知道再也留不住大哥的心，就對我們一家起了報復之心。她首先從我家開始，一次來我們家，一待就是十天，每天早晨睡懶覺，早飯都是祥文給她端到床前。按理說，妹夫是不應該這樣伺候我娘家嫂子的，但我們知道大哥已經(jīng)惹上了她，不敢對她有所怠慢，更不能有過激的言辭，只有小心謹慎地對待她?？伤活I(lǐng)情，我們對她的好，她視而不見，甚至覺得心安理得，愈發(fā)變本加厲起來。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居然打起了勾引祥文（表妹夫）的主意，在自己的妹夫面前，一下子變得嬌嗔起來。祥文骨子里本是一個很矜持的人，他對嫂子出其不意的舉動深感手足無措，只有小心翼翼地回避她，卻不敢輕易得罪她。然而，嫂子卻變著戲法地勾引祥文，我們都最大限度容忍著她荒唐而無恥的行為。后來，她竟然當著我的面，毫無遮掩在祥文跟前耍風騷。十天過后，我終于忍無可忍，聲色俱厲地對她下起了逐客令。她事先策劃好的無恥陰謀，拆散我們家庭的卑劣行徑，最終沒能得逞，在我的驅(qū)逐下，悻悻而去。”

“可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在我們家鬧了個自討沒趣之后，不解恨的她，隨后又沖二姐起了歹意。然而，我那看似老實持重的姐夫，最終沒能經(jīng)受住她的誘惑。二姐他們自從承包了水庫，姐夫晚上就住在水庫邊守魚，二姐在家里照顧老人和女兒，大嫂則在離二姐家不遠的一所學校的食堂煮飯。在極短的時間里，姐夫的心就被不懷好意的大嫂俘虜?！?/p>

“一天，二姐去街上，聽一朋友說：‘我今天早晨，看見你大嫂在你們水庫邊洗臉’。隔了幾天，又有人對二姐說：‘早晨，我看見你大嫂從你們守魚的屋里走出來’。二姐說，就連別人都感覺大嫂的神情不對勁。蒙在鼓里的二姐這才警覺起來，不費吹灰之力，就親眼撞見了大嫂和姐夫的丑事。二姐礙于面子，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一方是還沒有跟大哥正式離婚的嫂子，一方是自己深愛了二十多年的男人。性情隱忍的二姐，沒有把他們的丑事公之于眾。她想告訴爸媽，而爸媽一輩子都是極愛面子的人，大哥有外遇的事情，就已經(jīng)夠他們傷心了，假如把大嫂和姐夫的丑事告訴他們，無疑更是雪上加霜，無奈的二姐只有默默忍受屈辱，但紙無論如何也是包不住火的。所謂久走夜路必有鬼，姐夫在二姐面前答應得口死眼閉，指天發(fā)誓要跟大嫂一刀兩斷，但他最終沒能信守承諾，沒有經(jīng)受住大嫂的存心勾引。他依舊鬼迷心竅一般，被大嫂徹底迷住了，始終跟大嫂保持著親密來往，趁晚上在水庫邊看魚的機會，經(jīng)常偷偷騎著摩托去大嫂住的地方幽會。一些看不慣的熟人，出于善意，把大嫂和姐夫的事情告訴了爸媽，滿以為二姐還蒙在鼓里的爸媽，擔心二姐受不了打擊，就商量著暫時把這件事情隱瞞起來。每次，二姐和爸媽見面時，總是在這件事情上欲言又止，其實他們都心照不宣。幾個月后，忍受不了委屈的二姐終于流著眼淚倒出了心中的苦水，面對這樣的窘境，他們都不能采取過激的行為，因為畢竟是大哥先背叛大嫂。很長一段時間里，二姐和姐夫維持著表面風平浪靜的日子，暗地里卻打著肚皮官司，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為了不把事情搞大，二姐最終寬宏大量地原諒了姐夫?！?/p>

“可是，好景不長，就在2006年臘月十六那天下午四點半鐘，爸爸突然打來電話對我說，二姐在水庫里淹死了。電話那端的爸爸說完這句話后，就哽咽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二姐的死訊如晴天霹靂，讓我突然感到天旋地轉(zhuǎn)。我告訴自己這時候必須理智，于是，放下手中的事情，帶著一顆無比悲痛的心，去探視已經(jīng)跟我陰陽相隔的二姐?！?/p>

“到達二姐出事的水庫邊時，天色已近黃昏。水庫周圍聚集著人群，看到我匆忙走來，有的驚呼著：‘張二姐的幺妹來了’。二姐落水的水庫中央，兩個水手已經(jīng)是第二次撒下漁網(wǎng)打撈沉下庫底的二姐，他們說，這是最后一次打撈了。人們都翹首期待著，可是，最終還是沒有把二姐打撈起來，打撈工人說：‘天色太晚了，不方便繼續(xù)折騰下去，只有明天再來打撈或是看你二姐自己能不能浮出水面。’好心人無奈地對我說：‘你是她的親人，她聽見親人哭，就會有所動靜，就會浮起來?！谖宜览p爛打的請求下，打撈工人愿意再努力一次，于是，我拖著長長的嗓門哭喊著：‘二姐呀，我的二姐，你起來吧，這么多人等著你起來，你再不起來，他們就只有明天才來打撈你了……’我一聲又一聲地呼喚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沉睡在水底的二姐似乎感應到了我悲痛欲絕的聲聲呼喚。打撈工人就在她落水的位置，用漁網(wǎng)鉤住了二姐的腳，二姐這才露出水面。這時的二姐在冰冷刺骨的深水里已經(jīng)浸泡了幾個小時，早已沒有了生命的跡象。天已經(jīng)黑了，好心的人們幫著我把二姐身上的污泥洗去，我在給二姐穿壽衣的時候，感覺二姐好像還活著，她臉色紅潤，我們給她翻身穿壽衣，她的眼睛也跟著一睜一閉，但是，仔細一想，她都在水里窒息這么久了，何況還是這么寒冷的冬天，盡管我是多么希望她是活著的，但理智告訴我，她的魂魄已經(jīng)離開了我們?！?/p>

“那天晚上，二姐一睜一閉的眼睛一直縈繞在我的眼前。如果二姐在打撈出水面時，能及時搶救，或許二姐的生命還會發(fā)生奇跡。但那時，我們已經(jīng)慌了手腳，根本沒有想到這些，就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是，爸爸卻不同意我的看法，他氣急敗壞地對我高聲吼道：‘放你媽的屁，都在水里淹了幾個鐘頭了，她哪里還活著？’”

“二姐的喪事料理完畢，我的魂魄好像隨著二姐去了一般，走起路來騰云駕霧，心里空落落的，除了傷心，還是傷心，流不盡的眼淚伴隨著我的日日夜夜。二姐死后十多天，祥文的親戚給我講了一個真實的故事。他們親戚家的一小孩，因為落水幾個小時后才打撈起來，就在大家一致認定小孩已經(jīng)死了的時候，有人建議把小孩臉朝下搭在門檻上，一是看小孩吞進肚里的水能否倒得出來，二是看小孩能不能出現(xiàn)奇跡。等了一小時，小孩終于能虛弱地呼吸，還在輕微地動彈，最終，這個小孩逃出了死神的手掌心，直到今天，他都還健康的活著。類似的事情，我都還聽人說起過。假如這樣的故事我早一些知道，我一定會竭盡全力挽救二姐?？墒?，一切都成了不可挽回的過去，給我留下無法彌補的終生遺憾，也讓我失去了今生可以挽救二姐生命的唯一的機會。”

“在父母心中，二姐是最乖巧最能干的，她永遠都是我們的榜樣。她的離去，為我們帶來了無盡的傷痛。她撂下一個六歲的女兒，父老鄉(xiāng)親無不為她的離去而感到惋惜，她的為人和孝心有口皆碑，這樣的一個好人，死神卻沒有放過她。她的離去，將意味著姐夫永遠失去了一個賢惠能干的好妻子，父母永遠失去一個乖女兒，侄兒侄女永遠失去一個好母親，我永遠失去了一個好姐姐?！?/p>

“在父母心中，二姐是父母親永遠的驕傲。任何情況下，只要有二姐在，我們都會得到她無私的愛護。在姐夫心目中，她是一個永遠不知疲倦的勤快的好妻子；在父老鄉(xiāng)親的心目中，她的為人處事和孝心都為人稱道。然而，就是這樣一個近乎完美的女人，卻沒有逃過這次劫難?！?/p>

“二姐去世四十九天后燒靈，我和爸爸去給二姐的魂靈做最后的道別。當一把火點燃屬于二姐的靈房的時候，意味著關(guān)于二姐的所有符號都將消失殆盡，爸爸再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悲痛，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曾經(jīng)屬于二姐的家。爸爸神情恍惚，淚水恣意橫流，留下老態(tài)龍鐘的背影?！?/p>

“爸爸回家后，屋里空蕩蕩的，不見媽媽的身影，爸爸抓狂了。中午時分，媽媽不應該不在家啊。這時，悲痛欲絕的爸爸忽然理智起來，他想，我都悲痛成這樣了，她的日子能好過嗎？于是，爸爸朝屋背后走去，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媽媽坐在一張小板凳上，朝著二姐燒靈房的方向默然流淚，她深知：這時，關(guān)于二姐在人世間的所有痕跡，將隨著冉冉升起的青煙灰飛煙滅。肝腸寸斷的痛苦，刻骨銘心的悲傷，一度將兩個老人推向絕望的邊緣。唉！人死終究不能復活，只有讓時間慢慢為我、也為他們療傷?！?/p>

大哥跟大嫂最終走到了婚姻的盡頭，他們水火不容，各自都犯下了難以饒恕的罪過。都說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最終，他們選擇了離婚，而且離得決絕。

“二姐不在了，姐夫突然成了孤家寡人，似乎二姐的離去是上天對他的無情懲罰。只是二姐好冤，她死得實在無辜，如果那天是姐夫駕船去下魚飼料，這場悲劇絕不會發(fā)生?！?/p>

“可是，二姐尸骨未寒，一個女人很快走進了姐夫的生活。二十多年來，姐夫習慣了二姐的遷就與包容，然而，這次他就沒有那么幸運了，偏偏遇上一個貪圖享受、好逸惡勞的女人，姐夫的幸福生活似乎隨著二姐的離去而消失了，這個女人最終與他相處了大半年后又離開了?！?/p>

“我們深知，自從二姐去世后，姐夫一直癡想著大嫂，他希望與大嫂重組家庭。但礙于爸媽和大哥的壓力，他沒敢輕易將這樁心事說出口，只是頗有心計地與我們搞好關(guān)系。在姐夫與我們的關(guān)系相處得十分融洽的時候，他終于壯著膽對爸爸說：‘既然大哥和大嫂的關(guān)系都不存在了，我想跟大嫂結(jié)婚。’姐夫脫口而出的想法，沒能得到爸爸的認可，即便是爸媽贊成，大哥那道坎他也是過不去的。最終，一對偷情的男女，最終受到世俗的阻撓，無奈抱憾終身?！?/p>

這時，天色已晚，我打住了表妹的談話。

他們家經(jīng)歷的波瀾壯闊、跌宕起伏的故事，讓我感動，讓我震撼，讓我心驚，讓我心碎。它足以成為一本情節(jié)離奇曲折的小說的藍本，真可謂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曾經(jīng)的風風雨雨，將表妹歷練成今天這副超然物外的模樣，難怪她能心如止水地守住這彎平靜的河水，似乎永遠離開了世事的繁華與紛擾。曾經(jīng)的精彩，曾經(jīng)的苦難，曾經(jīng)的驚濤駭浪，曾經(jīng)的兒女情長，如今在她看來，都宛如這條靜靜流淌的小河，它們已經(jīng)靜靜地從她生命中流過。淡然恬靜的表妹，年紀不算大，卻在流年里活得如此嫻雅，如此超脫，如此禪味。不悲不喜，不憂不愁，寵辱不驚，她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讓懼怕寂寞的我，著實難以想象。

昔日，那個有些頑劣，有些沖動，有些跋扈的假小子已然不復存在，歷盡磨難的她，只會被命運有情而又無情地塑造成了另外一個女人，一個坦然從容，在靜靜的小河邊守著魚竿靜心垂釣的女人。

3．那是你嗎？天邊漂浮的那片云

三年前的一個黃昏，吃過晚飯，躺在沙發(fā)上無所事事的我，茫然地盯著電視，打發(fā)默默流逝的時光。

一同學忽然打來電話：“你在干嘛？今晚出來跳舞吧?！甭牭健疤琛保移届o如水的心情，立即泛起了漣漪：是啊，在這華燈初放的時刻，能與同學共舞，該是一件多么曼妙的事情?？辗α艘惶斓男?，突然找到了興奮點。于是，我興致勃勃地走出家門。

與久違的同學四目相對時，我們竟都不約而同地沖著對方撲哧一笑。同學說：“真佩服你，硬是耐得住寂寞，就連你的微笑都是那么安靜?！蔽艺f：“如果我突然出現(xiàn)在你眼前，沖著你神經(jīng)兮兮地哈哈大笑或是面目可憎，你豈不認為我的神經(jīng)出了問題？”同學說：“難為你了，忙碌的生活和緊張的家庭氛圍已經(jīng)讓我笑不出來了，好羨慕你，日子過得那么單純、那么清閑，可以不為那么多事情操心?！彼脑捵屛矣犎?，我頓了一下說：“你說你是在打擊我，還是羨慕我，一個事業(yè)有成的人怎能去‘嫉妒’一個無所事事的人。我才羨慕你啊，只是我沒好意思說出口?！蓖瑢W如數(shù)家珍般找出若干我比她幸福的理由，我也滔滔不絕找出若干她比我優(yōu)越的理由，最后，我們以“珍惜眼前的幸?！弊鳛榻Y(jié)束語，走進跳舞的人群中。其實，我和同學目前都暫時處于幸運行列中的幸福人。

多數(shù)人都是在幸福中平淡，在平淡中幸福。我們只是盯著別人光鮮的一面，卻忽略了他們內(nèi)心深處承載的我們不曾發(fā)現(xiàn)的負重。我們在乎的太多，忽視的也不少，許多平淡無奇的東西，一旦失去，我們才懂得去珍惜，生命實在短暫，有些事情不可重來。

那晚跳舞回家，偶然遇見多年不見的一個朋友。我們互相凝視了片刻，彼此心有靈犀地一笑，陌生感瞬間掠過心底，親切感油然而生。因為激動，我們語無倫次，甚至忘記了該怎樣去稱呼對方，但，這已經(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有機會相遇在這里，相遇在人潮涌動、流光溢彩的縣城。

眼前的這個女人，曾經(jīng)留在我腦海的印象是：一個被幸福拋棄了的女人。乖巧的兒子在一歲多時，因為燙傷而面目全非，結(jié)痂的創(chuàng)面像一根繃緊的弦，將兒子的面部和頸部殘忍地拉扯起來，也一如既往拉扯著她的心。隨著年齡的增大，愛美的兒子為自己與眾不同的面容開始自卑起來。朋友想給兒子做手術(shù)，可是，捉襟見肘的經(jīng)濟狀況，讓她在迫不及待的愿望面前望而卻步。游手好閑的老公，整日混跡在茶館酒店之中。一個看似脆弱、內(nèi)心卻無比堅強的女人，獨自支撐著那個家，試圖通過自己的努力去改變自己的命運，改變兒子的命運。她也曾試圖通過自己的一言一行去感動老公，讓他回頭，與她共同經(jīng)營那個風雨飄搖的家?？蔁o數(shù)次嘗試無數(shù)次努力，換來的卻是無數(shù)次力不從心和無數(shù)次絕望。朋友窮盡心思，卻沒能喚醒碌碌無為的老公。眼睜睜看著兒子一年又一年地錯過最佳手術(shù)年齡，她的心在滴血，絕望的她，為了兒子，為了自己，也為了教訓一下老公，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離婚。那么善良的一個女人，要走出那一步，她內(nèi)心承受的苦痛和壓力可見一斑，而那個男人自始至終都沒有給她留下一絲值得眷戀的東西。

離婚后，朋友選擇了背井離鄉(xiāng)，遠赴上海打工，她要為自己爭口氣。她做夢都想給自己的爸爸媽媽和兒子買一套房子，好讓自己深愛的親人有個像樣的容身之所。如今，拼搏了六年的她，終于得償所愿，實現(xiàn)了自己當初的愿望，兌現(xiàn)了她給父母和兒子的諾言，讓爸爸媽媽住進她買來的房子里，為兒子成功地做了手術(shù)。盡管兒子的面容依舊不夠完美，可是，在作為母親的朋友看來，手術(shù)后的兒子已經(jīng)很完美了。

我跟這個歷經(jīng)磨難卻依然還在奮斗中的女人比起來，不禁自慚形穢。我對她說：“好佩服你，花了六年的時間，終于完成了自己的夙愿，看見你能好起來，真為你感動。但，你還那么年輕，不能就這樣孤身一人生活下去。兒子會長大，會成家，爸爸媽媽也會老去?？傆幸惶?，他們都會離開你。再為自己活一回吧，打開你的情感之門，找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這樣，你的人生就圓滿了?！彼f：“我何嘗不向往愛情？累了的時候，我何嘗不希望有個肩膀靠一靠？可是，這種事情急不來，需要等待，需要緣分?！?/p>

這么漂亮的一個女人，這么能干的一個女人，這么善良的一個女人，這么堅強的一個女人，老天爺！你會再次讓幸運之神眷顧她嗎？

忽然聯(lián)想起約我跳舞的那位同學與我交流的一席話：她說，其實我們都活在幸福中，只是不曾真切地去感受幸福罷了。是啊，我們現(xiàn)在所擁有的，卻正是這位事業(yè)有成的朋友所最渴望的，同學的話不無道理。

下午時分，放在桌上沉寂已久的手機，鈴聲驟然響起，我神經(jīng)質(zhì)地沖到桌前抓起電話，只見手機屏幕顯示：上海移動。我心里猛然一驚，心想，怕是打騷擾電話的，因為前段時間差點受騙的緣故，我毫不猶豫地按下結(jié)束鍵。一會兒，手機鈴聲再次響起，還是上海移動的，我嘲笑自己是不是太敏感、太神經(jīng)質(zhì)、太自我戒備，于是，大大方方地接了起來，電話那邊傳來熟悉的聲音：“六姐！你好！最近好嗎……”朋友關(guān)懷的聲音，讓我激動難耐，我差點無情地辜負她的一片好意。似乎已經(jīng)很久了，我都不曾把她想起，而身處異鄉(xiāng)的她，反而將我惦念，我開始面紅耳赤，任憑淚水打濕眼眶。

我一邊和她聊著，一邊下意識地走近窗臺，抬頭仰望遠處碧藍的天空，一片白云恬靜地漂浮在天際。此時，它離我是那么的近，朋友卻離我那么的遠，天空飄著的那片白云，是你嗎，我漂泊異鄉(xiāng)的朋友？

因為有夢，我們的靈魂不再孤單。如果失去了做夢的能力，我們的靈魂該是多么蒼白。一生能擁有一次這么驚艷絕倫的美夢，已經(jīng)足夠。多么不情愿從美夢中醒來，不情愿從夢中的女孩時代穿越到現(xiàn)實中的女人時代。

那兩個女孩，一個是我的知音，一個是我為之牽掛、重病纏身卻又無比堅強的鳳姐。

感謝有夢，感謝這么美的夢繾綣于我的靈魂深處。因為擁有如此美麗的夢，這個春天，我不再感傷。

4．瀟灑班長的真誠與細膩

小廖在QQ群里發(fā)布：“親愛的同學們，請把”五一“的假期挪出來到宜賓開同學會，唐同學請同學們參加他們小寶貝的滿月酒席。具體行程安排四月份公布，現(xiàn)在征求大家的意見，請大家積極發(fā)信息。謝謝！”沉寂已久的QQ群，一石激起千層浪。

看到這則消息，我先是一愣，既無喜，也無憂。因為時間尚早，萬一遇上計劃沒有變化快的事情……所以，不必太在意。

離“五一”還有十天的時候，媽媽生病來到我家需要照顧。心想：同學會一事，也就沒我的事了，至少我能找到不去的理由，因為侍候好耄耋之年的母親比什么都重要。離“五一”還有四天的時候，唐同學親自打來電話邀請：“你盡量來吧，如果你不來，××同學說她也不會來?！蔽揖瓦@樣被唐同學和××同學將了一軍，我又十分看重自己跟唐同學和××同學的情意，于是對唐同學說：“如果沒有特殊情況，我一定會來的?！?/p>

對于去不去的事情，我的一位閨蜜同學，煞費苦心，一直堅持不懈地追蹤著我的思想動向。她說：“如果你和班長不去，我也不想去，但又不得不去?！蔽艺f：“你去吧，何必糾結(jié)在我和班長之間，何況還不曉得班長到底去不去呢！我也沒有最終定奪下來，萬一到時我又去了呢？”我的模棱兩可，讓她十分懊惱。

“五一”前夕，病情恢復了的媽媽，迫不及待地想回鄉(xiāng)下。無疑，我有了空閑時間去跟同學團聚。為了顧及老公的感受，我叫他跟我一同去，他倒是干脆爽快地答應下來，同學會一事，終于塵埃落定。

“五一”的頭天下午，閨蜜同學打來電話：“班長說他的腳崴傷了，可能不能去宜賓，你說這班長的腳，是不是崴得不是時候喲？”我從閨蜜同學的言語中聽出了弦外之音，我咯咯一笑：“不一定哈，這世界碰巧的事情比比皆是，你說班長何苦整出這樣的苦肉計呢？”我想，班長或許有意在挑逗閨蜜同學，在沒有確認班長的腳是否崴傷之前，不厚道的我沒有主動給班長打電話。

“五一”那天早上六點鐘，閨蜜同學打來電話說：“我們親自來接你。”他們的“突然襲擊”，讓我感到受寵若驚的同時，也深感措手不及。老公與我一同前往，顯然成了多事，我陷入欣喜與尷尬的兩難境地。還是老公理解我們，他說：“既然你的同學要來接你，我就不去了，去了也不好耍。”我隨即對閨蜜同學說：“他說他不去了，叫我跟你們一起去就是了?！遍|蜜同學隨之開懷大笑：“這正是我們想要的結(jié)果，我知道他去了，吃了午飯后，肯定會匆忙催促你走的，我們難得見一次，吃過午飯就走，未免太掃興?！蔽易匀粚﹂|蜜同學的用意心領(lǐng)神會，她為了達到一個善意的目的，從來都是先斬后奏、霸氣十足，為了讓我們相處久一點，她竟然如此用心良苦。

我們一同前往宜賓的路上，班長和閨蜜同學一直都在通過發(fā)信息保持著聯(lián)絡。她們樂此不疲地互相調(diào)侃，甚至唇槍舌劍。班長的信息含糊其辭，閨蜜同學的信息言辭激烈，言語間不乏挑釁，但，班長到底是在來宜賓的路上，還是在家里？讓閨蜜同學一時難以確認。

即將到達宜賓的時候，班長再次向閨蜜同學發(fā)來信息：我們開始行動午飯了哈，不等你們了。班長的神秘莫測，讓我們成了丈二尺高的和尚，一時摸不著頭頂，閨蜜同學不甘示弱，一直都在陰陽怪氣地“還擊”著她。

到達宜賓，見到其他同學后，才確信班長正在來宜賓的路上。閨蜜同學說：“糟了，我們被班長蠱惑了，她崴腳肯定是假的?！碧仆瑢W說：“班長的腳是崴到了，是李哥（班長的老公）開的車?！标P(guān)于班長來不來的問題，我們不再糾結(jié)，因為班長確實已經(jīng)在來宜賓的路上。

中午十二點，唐同學小女兒的滿月酒正式開席了。桌上擺滿了豐盛的美食，為了等待班長和李哥大駕光臨，我們只好將口水勉強咽下去。

半個小時后，班長和李哥風塵仆仆地趕來了。按理說，這樣的場合，李哥是不會來的，但真人已經(jīng)露面，他確實來了。班長小心翼翼地從副駕上起身出來，臉色依然那么紅潤，只是比前年看上去胖了一點。唐同學急忙迎了上去，班長笑逐顏開，似乎正在對唐同學說著一些祝福的話。當班長轉(zhuǎn)身看見跟她一窗之隔的我們，不禁粲然一笑。她興奮地向我們揮著手，一瘸一拐地朝我們走來，而我們也打著手勢迎接著她。

班長到來的情景令人感動，讓閨蜜同學深感愧疚：“是我誤會班長了，沒想到班長的腳確是崴傷了。”閨蜜同學后悔不迭，自責不已?？墒?，班長對閨蜜朋友說：“你看我不是真的來了嘛，我的腳，確實在昨天下午崴到了。當時，我第一個想法就是：去不成宜賓了。還是你們李哥理解我，寧愿請人幫他值班，也要親自開車送我來，就是怕你們誤會啊。”李哥就是這么憨厚，班長就是這么實在，他們都是那么重情重義。

看見班長崴傷的腳頸紅腫著，我們既心痛，又感動。我想，如果換做是我，我是絕對不會來宜賓的。但這就是班長和李哥的為人風格，德高望重，帶傷前來，精神可嘉。大家圍坐在一起，閨蜜同學則舉起隨身攜帶的相機，樂此不疲地拍著照片。臭美的小廖永遠都是鏡頭前的主角，怪異的表情、夸張的造型，令人捧腹。樂天派的燕子永遠都是那么古靈精怪、豪放不羈，耍賴似地用酒侍候著豪爽十足的班長。我、賢惠的向同學和老實持重的李同學一家端著茶水淺斟慢飲，開心地坐在一旁當著觀眾。班長時不時地拖著長長的調(diào)子、脆生生地呼喚著向同學和小廖，語氣之親切，情感之豐盈，令人心生嫉妒。最終，除我和李同學之外，其他同學都卷進了互相勸酒罰酒的漩渦之中，調(diào)侃聲、揶揄聲和嬉笑聲不絕于耳。一伙老頑童，肆無忌憚，無法無天，各種開懷至極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我站在一旁，舉起相機，為他們抓拍了幾張瘋狂至極的鏡頭。

酒興闌珊，忘情的班長才抬起那只崴傷的腳，腫如泡粑的腳背和腳頸令人瞠目。細心體貼的向同學和閨蜜同學湊過去，一邊跟班長打趣，一邊用酒擦拭著班長的傷處。此前與班長調(diào)皮搗蛋的閨蜜同學再次充滿愧疚，她憐憫地撫弄著班長的腳，變得無比溫柔，之前調(diào)侃出來的“芥蒂”瞬間煙消云散。

我們?nèi)ベe館的途中，撒嬌妹燕子一直用奶聲奶氣的腔調(diào)跟班長交流著。小廖當然也不失時機地插科打諢，但經(jīng)常招來班長的“反駁”。班長舉起礦泉水，偶爾向小廖潑灑一點，算是對小廖的挑逗或“警告”。搞怪的氣氛中，我無法不受到她們的感染，與她們一起快樂，忘記自己置身何處。無論面對何種性情的人，班長都能與之幽默、融洽、理性地相處，也同時讓我們樂翻天。

第二天，有同學建議去李莊，班長“舍命陪君子”，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班長從來都是那么識大體、不搞特殊，既然來了，她愿意不顧一切地陪著同學們盡興。班長倒是信誓旦旦，我們卻在體恤班長崴傷的腳。不過，我們最終沒能拗過固執(zhí)的班長，在大家的攙扶下，她一瘸一拐地陪我們走完李莊，圓滿完成了李莊之行。

在我的記憶中，班長從來都是留著短發(fā)，穿著樸實，不化妝，而且為人處世一直彰顯著成熟、穩(wěn)重和練達。她具有女性的溫柔與細膩，也具有男性的瀟灑與干練，在我心中有著與眾不同的魅力。

前年，幾個同學相約，在班長不知情的情況下去了都江堰。一個電話打過去，班長應聲而來，隨即，她熱情滿懷地帶著我們逛街子古鎮(zhèn)和都江堰。汶川地震后，劫后余生的街子古鎮(zhèn)被修復一新，依然古意盎然，令人賞心悅目。街道兩旁，店鋪鱗次櫛比，琳瑯滿目、異彩紛呈的商品，令人眼花繚亂。

班長為了讓我們不虛此行，真可謂煞費苦心，無微不至。一會兒買來香噴噴的雞腿，一會兒買來一串蝗蟲，一會兒買來一串蝎子……她細致入微地侍候著我們，就像在伺候幾個小朋友。我們皺著眉頭挑戰(zhàn)聞所未聞的美味，班長則對我們?nèi)麦w驗的反應忍俊不禁。我本是一個極挑食的人，可為了不辜負班長的滿腔熱忱，只好鼓勵自己，不顧一切地一口咬下去。一種前所未有的香令我渾身震顫，咀嚼美味帶來的快感，真切地告訴自己不必裝模作樣，于是，我大大方方地吃起來。我們吃得痛快，班長也看著開心。

都江堰之行，班長興奮地告訴我：“我女兒考上了你們那里的一所理工大學了?！边@不能不說是一種緣分。為了表達對班長女兒的歡迎，我半開玩笑地對班長說：“你和李哥送女兒來上學時，可千萬不要忘了來看我?！卑嚅L說：“肯定的?！?/p>

班長女兒開校的頭一天，她打來電話說：“我們來富順了，你把你的地址說說看，我馬上過來。”班長記憶力好生了得，兩年前，她只是路過我家樓下，直到現(xiàn)在竟然都記得我家在富順。

幾分鐘后，班長如約而至。我興奮難耐，沒看到李哥一同前來，我問她：“李哥呢？”她說：“他在賓館睡覺，我們不管他。其實，我們上午就來了。你上車吧，帶著我去轉(zhuǎn)一轉(zhuǎn)你們縣城?！卑嚅L就是那么簡單，處處替人著想。

班長女兒國慶回家了，返回學校時，火車誤了點，晚上九點鐘光景，小姑娘給我打來電話：“姨媽！姨爹在自貢沒？我國慶回家了，火車晚點，現(xiàn)在才到。如果姨爹在自貢，叫他帶我和另一個同學回學校吧?！蔽蚁胂笾滹L撲面、大雨滂沱的夜晚，兩個女孩無助地佇立在站臺上的情景，便生出幾分驚悚和惶恐。于是，我給老公打去電話，他爽快地答應下來。我們開到自貢市區(qū)，因為道路不熟，幾經(jīng)周折，才尋找到兩個小姑娘的身影。

不久后的一天早晨，班長突然打電話：“你在哪里？”我驚訝之至：“我在樓下的餐館吃早餐，如果我的感應沒錯，你應該在離我不遠的地方?！?/p>

班長不置可否，隨即咯咯一笑：“那我馬上來看你哈?！卑嚅L的突然造訪讓我張皇失措，因為現(xiàn)在家里沒有什么可以招待班長的食物。一會兒，班長提前到來，比我預期的快了許多。李哥永遠都是那么從容淡定，班長卻激情滿懷。他們打開后備箱，搬下一箱蘋果、一件沙棘沖劑、一罐奶粉，厚重的禮物，不容我拒絕。

班長在我家坐了一會兒，連開水都沒喝一口，就跟隨李哥急著走了，她甚至連讓我招待他們吃一頓飯的機會都不給，班長是那么簡單固執(zhí)，卻又那么重情重義。

每當發(fā)現(xiàn)我們同學中的任何一個有負面情緒的時候，班長或是在網(wǎng)上留言，或是直接打來電話，總是語重心長地及時給予疏導，在同學們中間永遠扮演著班長的角色。

曾經(jīng)跟閨蜜同學在網(wǎng)上閑聊，她說：“我無法想象，那個曾經(jīng)戴著墨鏡、中性打扮、言行瀟灑、派頭酷酷的班長怎么就會生出一個女兒，而且還將女兒養(yǎng)大成了人?！蔽遗c閨蜜同學的想法不謀而合。我對閨蜜同學說：“聽說班長沒事在家還繡十字繡呢，她是長相瀟灑，內(nèi)心細膩?！遍|蜜同學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班長確實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好女人，她正直善良、心細如發(fā)、珍視情誼、熱愛生活，這些可貴的品德，我們誰都無法否認。

5．一個老女人的多面性情

她，一個年近六旬的老婦人，與我們家只是相隔兩個山頭那么遠。從認識她到現(xiàn)在，其間至少已經(jīng)跨越了二十五年的光陰。在我的記憶中，她似乎一直就是這個模樣。因為她頭上沒有生長一根頭發(fā)，所以我一直偏執(zhí)地認為，她不是一個純粹的女人，不是一個正常的女人，而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我甚至不相信她還會生兒育女，她身上有許多特別的地方，讓我對她敬而遠之。

比如誰家孩子的肚子疼，找她起一碗神水。只見她鄭重沉靜，俯首低眉，左手托著一碗水，嘴里小聲地念叨著聽不清也聽不懂的咒語。一邊伸出右手的一根食指，在碗口上面不停地比劃和繞動，這樣一碗再普通不過的清涼水，經(jīng)過她的加持后，就變成了奇特的神水。神水喝下肚，肚子奇跡般地不疼了。誰家小孩半夜睡覺不安分，只要她面對著孩子，用右手的中指在額上比劃一陣后，孩子就神奇般地安靜下來。她神奇的特異功能，讓我莫名地感到她就是神，而不是人。至少說她是神與人的混合體。造物主無情地剝奪了她美貌，卻又賦予了她神奇的力量。

小時候，每次跟媽媽一起在路上遇見她，我總是下意識地躲在媽媽身后，很不禮貌地回避她。心里對她充滿敬畏，又對她充滿厭惡，而她偏偏又是一個開心爽朗的人，很會取樂。總是用嗔怪的語氣對媽媽說：“你看你的幺女，每次看著我都是躲躲閃閃的，就像見到鬼一樣，是不是我的長相很可怕，嚇到她了?！眿寢岊H難為情地說：“不是，她生來就臉皮薄、害羞?！彼街彀驼f：“嗯？我看不是這個原因，我從幺女的眼神中看出她不喜歡我?！比缓笏窒胫ㄗ佣何遥恢睂⑽叶盒?，才心滿意足。她說：“我這人雖然長得丑了些，但是我不希望別人討厭我，我長得丑，但心眼不壞，骨子里還是一個好人。”

自從我經(jīng)營生意以來，她就成了我忠實的顧客。小時候不懂事，長大后，覺得自己有愧于她，她其實是一位非?？蓯鄣睦先?。

一次，她走進店里，樂呵呵地對我說：“幺妹，你給我建議一下，今天我想去看看老父親，不知買點什么東西去?！蔽医o她介紹了兩種食物，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可是，當她伸手從荷包里掏錢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囊中羞澀。她說：“看你信得過我不？如果你愿意賒欠給我，我就去看老父親；如果你不愿意賒給我，就不去了?！笨磥?，她要敬的這份孝道，完全取決于我的態(tài)度，倘若我無情地拒絕，無疑是在扼殺一份孝心，這種不道德的事情，當然是我不愿意做的。于是，就爽快地答應賒欠給她。

她高興壞了，古靈精怪地沖我一笑，然后對我說：“你把賬本拿出來吧，還是記一下帳的好。我老了，記性不好，萬一忘了來開帳，你臉皮薄，肯定不好意思問我要賬，到時你就虧大了?！蔽曳_賬本，難為情地打量著她：“不好意思，你叫什么名字？”她這時調(diào)皮起來，似笑非笑地凝視著我，遲疑了幾秒鐘才說：“我們都是老熟人了，你不可能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吧？”我說：“我只是知道你姓肖而已?！彼^續(xù)賣著關(guān)子，裝出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我無可奈何地對她說：“肖嬢嬢也，你說一說你的大名就有那么難嗎？是你要求我給你寫賬的啊?！边@時，客車來了，她一邊急不可耐地朝客車跑去，一邊張牙舞爪地轉(zhuǎn)身，大大咧咧地撂下話：“我去趕車了，隨便你怎樣寫，我都是要認賬的?！彼呱峡蛙?，坐在靠近車窗的座位上，沖著我詭異地一笑，客車就開走了。我無奈地搖了搖頭，心想，我該怎樣為她記下這筆賬呢？連續(xù)問了兩個摩托司機，他們都說不知道她的真實名字，其中一位還說：“她是出了名的肖光光嘛，男女老少背地里都是這樣稱呼她的?！薄靶す夤狻保@樣寫下去，顯然很不禮貌，寫肖嬢嬢又無從區(qū)別于另一個肖嬢嬢，因為此肖嬢嬢非彼肖嬢嬢也?？扌Σ坏玫奈遥瑸榱藚^(qū)別對待，只好忍俊不禁地寫下肖光光三個字。

隔了幾天，她來了，是特意來開賬的。她鄭重其事地叫我打開賬本，務必要親眼看我為她劃賬，我有些尷尬，繼而抓狂，感到前所未有的為難。她親眼看我為她劃賬，本來無可厚非，但我為了掩飾自己的不禮貌，就做賊心虛地說：“你不用看，我把帳給你劃了就是了，以后絕對不會問你要第二次?！彼虉?zhí)己見：“不是我小氣，我開了賬，親自見你為我劃了賬，我才放得下心?！币驗樾睦镉泄?，我捂著賬本，心砰砰亂跳，執(zhí)意不愿打開。這時，她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便開始調(diào)皮搗蛋，不顧一切地從我手里奪過賬本。她一邊翻閱賬本，一邊笑盈盈地說：“我就是要看看你是怎樣記的這筆賬，我能猜測到，你肯定不是寫的我的真實名字?！碑斔侥枪P賬時，我緊張得無以言表，生怕她看見了“肖光光”這三個字后對我有所抱怨。其實，我的擔心成了多余，她指著我寫下的“肖光光”三個字禁不住開懷大笑，然后興沖沖地指著我，意味深長地說：“我就料想到你會這樣記賬”。我霎時紅了臉，在旁的顧客也咯咯地跟著笑翻了天。她大度地說：“我就知道你會這樣寫的，那天我沒告訴你我的真實姓名，是我故意的。其實也沒什么，這么多年來，我聽慣了肖光光這個稱呼，如果有人突然叫出我的真實姓名，我反而覺得很不舒服?！彼臉酚^與豁達，讓我哭笑不得，又讓我心生敬意，多么可愛的“肖光光”??！

一次，她家修新房，需要打一個報告，她來店里向我借紙筆。當著我的面，一會兒功夫，一份格式得體的書面報告就大功告成。最后，我看見她在落款處，莊重地寫下了她的名字：肖乾益。多好的一個名字，我從此銘記于心。她容貌雖然不敢恭維，但是她寫出來的字，瀟灑自如，令人刮目相看，讓我肅然起敬。這個整天干農(nóng)業(yè)的老女人，竟然是這般有才！

她拿著報告正想離開店的時候，她的女兒和兒媳正巧趕來。她女兒挑選好東西后，兒媳爭著付錢，我對她女兒說：“你看你，多好的福氣，有這么好的一個舅母子（娘家的哥哥或是弟弟的老婆）疼你?！比欢畠簩ξ易鞒龅幕卮鹁陀悬c煞風景了，她說：“你也可以做我的舅母子呀，那我就更有福氣了?！彼脑捵屛夷康煽诖簦艺Z氣中沒有絲毫玩笑的意味。為了不將氣氛搞得越發(fā)尷尬，我沒有跟她置氣，于是，我對她說：“我是善意地跟你開玩笑，沒有一絲惡意的。”她的女兒反而與我爭執(zhí)起來。肖乾益見勢不妙，嚴肅地呵住她的女兒，指著我對她的女兒說：“你這個不分老少的東西，你知道你該怎樣稱呼她嗎？我都得叫她一聲六嬢，你得叫她一聲六姑婆才是?！彼畠杭t著一張臉，也倒是反應快，純屬一張三花臉，突然又笑著對我說了一聲：“對不起了！六姑婆！”

其實，她們這種稱呼，我也不知源于何處。肖乾益的孫子都得叫我姑祖了?！肮米妗边@個稱呼，在我心目中，是老得不能再老的人才配得上的稱謂。從那以后，他們?nèi)胰诉@樣稱呼我的時候，我都會下意識地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老了。

肖乾益，一個俏皮有趣的老女人，一個善良可愛的老女人。她雖然老了，卻有一顆孩童般天真的心，她似乎一輩子都是那么無邪！那么開心！那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