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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愛我們當下的生活

幸福,一次哲學之旅 作者:[法] 弗雷德里克·勒諾瓦 著;袁筱一 譯


熱愛我們當下的生活

人類無論在什么樣的狀況下,再貧瘠,

再悲慘,都會遇到幸福的問題:而自我是得

到幸福的唯一因素。Jean Giono,La Chasse au bonheur,Gallimard,coll.?Folio?,1991.

——讓·吉奧諾

對于每個人來說,回答“什么會讓我幸福”這個問題都要比回答“什么是幸?!比菀椎枚?。我可以說,我幸福,因為我愛的人在我身邊,或是在聽巴赫、莫扎特的音樂,因為工作有所進展,因為我在暖融融的爐火邊愛撫我的小貓,或是幫助某人走出悲傷與不幸,因為我與朋友們在一個面朝大海的小港品嘗一盤海鮮,我幸福,當我安靜地思考或是做愛,當我在清晨品嘗我的第一杯茶,當我望著一個孩子的笑臉,當我在山間或森林里漫步……所有的這些體驗,還有很多,都讓我感到幸福。但是幸福僅僅取決于這些時刻的疊加嗎?為什么這些經(jīng)歷會讓我有幸福的感覺,而并不必然令所有人都感到幸福呢?我就認識討厭自然和動物,巴赫,海鮮,茶,還有長時間的靜謐的人。幸福難道只能是主體的感受嗎,只能夠通過滿足本性使然的喜好才能夠得到實現(xiàn)嗎?可這樣或那樣的經(jīng)歷為什么只是在這個時刻才會令我感到幸福?而在別的時刻,例如我的精神集中在另外的事情上,我的身體不舒服,或者我感覺非常焦慮時,我并不覺得幸福?幸福也存在于我們與他人或是外在事物的聯(lián)系中嗎?或者,它更多的是存在于我們的內心,當我們的內心歸于安寧,不為任何事物所動的時候才有幸??裳??

不思考關于幸福的問題,不思考幸福是如何降臨,以及如何能夠擁有更多幸福的問題,我們當然也能夠生活得很好,甚至很幸福。例如,在秩序井然的環(huán)境中,個體的至樂從來不成其為問題,我們的幸福只在于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只要在我們所屬的集體中站好位置,發(fā)揮好自己的作用,毫不猶豫地接受屬于自己的痛苦就行了。在某些傳統(tǒng)的世界中,成千上萬的個體都這么生活著,并且將繼續(xù)這么生活下去。你只要到別處走一走就會相信這一點。可是在我們的現(xiàn)代社會卻完全不是這樣的:幸福不再與日常生活和社會生活的“瞬間感知”聯(lián)系在一起;我們需要通過追求自由才能夠得到幸福,幸福越來越取決于我們以及我們對各種各樣的欲望的滿足——這就是我們想要承擔自己所付出的代價。

當然,在現(xiàn)代社會,我們即使不思考關于幸福的問題,也可能幾乎幸福地生活著。我們可以盡可能地找開心,盡可能地避開沉重和痛苦。但是經(jīng)驗告訴我們,有些事情,當時我們覺得很開心,事后卻可能帶來不好的影響,例如喝太多酒,或是不適時地滿足了性沖動,吸食毒品等等。相反,有些較為沉重的體驗卻能夠讓我們成長,或者從長期來看是對我們有益的:為了學習或是練習一種藝術活動而長時間地付出努力,做手術或是吃一種味道不是很好的藥,與一個長時間我們都無法擺脫可又令我們痛苦萬分的人斬斷關系等等。因此,在找尋幸福的途中,對舒適的追求和對不適的拒絕絕非完全值得相信的指南。

生活教會我們,我們自身擁有各種剎車的機制,會限制我們內心深處的傾向:害怕、懷疑、驕傲、覬覦、沖動、無知等等。同樣,我們也不能夠掌握某些或許會使我們不幸的事件:致命的愛情關系,失去親人,身體抱恙,職業(yè)上的失敗……我們向往幸?!獰o論“幸福”這個形容詞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么——然而與此同時,幸福是一種微妙的、復雜的、飄忽不定的東西,似乎完全是偶然的。

這就是為什么,學界幾乎很少使用這個詞。無論是心理學家、腦科學家還是社會學家,幾乎所有人都寧愿使用“主觀幸福感”(bien - être subjectif),力圖通過受調查人群或被研究人群的生活滿意指數(shù)來進行評價。這種“主觀幸福感”有時候是極為短暫的:就只是進行科學研究的對象那一瞬間的狀況而已——比如說,當我們把電極放在被研究者的腦袋上,觀察他在經(jīng)受某種刺激或者某項活動的時候,腦子里究竟發(fā)生了些什么??茖W家也承認,如果說生物化學的研究或者大腦圖像能夠讓我們理解到快感的存在(簡單刺激),它們卻永遠無法測量出幸福(復雜的過程)。而在談及與幸福這種復雜的體驗越來越相似的“主觀幸福感”時,心理學家和社會學家啟用了調查,這樣就可以將問題放置在一段有所延續(xù)的時間上來看,從而獲得某種整體性:個體對于自己生活的“總體”評價是怎樣的?這個問題遠遠超過被調查者在回答問題那一瞬間的感受。的確,一個人,就在回答調查問卷的那一天,可能會因為生病,或者職業(yè)上的憂慮有瞬間的不幸感,但是,如果他對生活總體而言是滿意的,這并不妨礙他對這個問題做出積極的回答。反過來,在總體而言不幸的一生中也會有相對幸福的時刻。

因此幸福不是一種短暫的激情(無論是快樂的還是不快樂的),而是需要從整體上來考量,需要一定時間跨度。我們說“幸?!?,或者說對我們的存在感到“滿意”,那是因為我們的生存從總體而言能夠給我們帶來愉悅,是因為我們在形式各異的愿望間找到了某種平衡,因為我們的情感,激情中自有一種穩(wěn)定性,因為我們在最為重要的那些方面——情感,職業(yè),社會,精神——是滿意的。相反,倘若我們說自己是“不幸的”,或者說對自己的生活感到“不滿意”,那是因為我們的生活從總體上來說為我們帶來的愉悅甚少,因為我們總是糾結于那些自相矛盾的愿望,因為我們的情感(激情,感情)不夠穩(wěn)定,總的來說是痛苦的,或者是因為我們有強烈的挫敗感,情感層面的,社會層面的??傊窃谝环N“整體狀況”下,我們覺得自己是幸?;蛘卟恍业模乙欢ㄊ腔谝欢ǖ臅r間跨度我們才能對這種狀況做出評價。

我還要強調一點,那就是,意識到自己是幸福的對于幸福而言至關重要。在我們對自己的存在有所思考之后,我們會回答說:“總體而言,我們對自己的生活感到滿意?!眲游锂斎灰材軌蚋惺艿剿^的至樂,但是它們意識不到自己有幸擁有這樣的至樂。幸福是一種與自我意識密切相關的人類情感。要想得到幸福,就必須意識到自身愜意愉悅的狀態(tài),意識到存在的美好時刻是我們得到的益處和生活的饋贈。但是心理學的研究表明,相對于那些偶然來到的美好時刻,我們更容易記住那些不怎么美好的時刻。我們總是對不怎么美好的東西印象深刻,記憶猶新。也許,這個現(xiàn)象可以用進化論心理學的原則來解釋,為了生存,比起記住快樂的時光,記住危險更為重要,這樣我們就能夠找到解決的辦法,并且在未來盡量避開。然而也正是出于這個原因,當我們經(jīng)歷安寧、美好、快樂的時光時,才更有必要意識到這種感覺,充分地迎接它,盡可能地培育它。蒙田用他那絢麗的文字強調過這一點:“我是不是得到了安寧的狀態(tài)?有沒有讓我蠢蠢欲動的歡愉?我可不能讓它從我的感官下悄悄溜走,我一定要接受它,不是為了迷失,而是為了更好地居于其中。正是要通過這份參與,要對這美好的狀況感到滿意,充分地掂量,斟酌,擴大這份幸福?!?img alt="Montaigne,Essais,III,13."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4/04/22191919037724.png" />

的確,生活的經(jīng)驗也告訴我們,意識到自己的滿足有助于增加我們的幸福感。我們能夠更好地品嘗我們的幸福,這可以加深我們內心的充實感。我們?yōu)榇烁械叫老?,我們幸福著我們的幸?!?/p>

總結一下,我可以這么說,心理學和社會學關于幸福的定義可以用這個簡單的問題來呈現(xiàn):我們是不是對自己的生活感到滿意?而關于“主觀幸福感”的調查問卷里,通常問題是這樣的:“總的來說,對您的生活,您是非常滿意、比較滿意、不太滿意或完全不滿意?”我們對于這個問題的答案當然可以隨著時間的改變而有所變化。

因此,我們已然可以將幸福理解為“主觀幸福感”,作為對于滿意——總體的,持久的——狀態(tài)的一種認知。但是僅憑這個就足以描繪幸福了嗎?尤其值得問的是,我們能否作用于它?我們能否讓這種狀態(tài)更加密集,更加持久,更加全面,而不再那么取決于生活的偶然性?

而且,我們還沒有談到過幸福的“內容”。然而,正如亞里士多德指出的那樣,“即便對于幸福本質的描述,我們也是各不相同,智者和普通人對它的解釋頗不一樣”。Aristote,éthique à Nicomaque,I,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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