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興周代魏
亂世的時局總是變化不定,在楊堅尚未進入官場,時局已經(jīng)發(fā)生了劇變。
547年,東魏權(quán)臣高歡死去,26歲的長子高澄繼承相位,操縱東魏,統(tǒng)攝軍國大事。高澄的文韜武略不亞于高歡,但是有一個人不服,此人就是身為司徒,時任河南大將軍、大行臺的侯景。侯景早有異志,只是礙于高歡的威信與實力,才不敢肆意妄為。高歡死后,侯景立即反叛,舉河南十三州之地投降西魏。宇文泰大喜,接受侯景投降,卻又對侯景存有戒心,他一面分派大軍接收侯景的地盤,一面示意侯景交出軍隊,入朝長安。此時,高澄已派出大軍征討,侯景見宇文泰對自己存有戒心,擔心腹背受敵,遂以河南十三州之地轉(zhuǎn)投梁朝,被梁武帝封為“河南王”。
高澄揮師打敗梁朝和侯景大軍,繼而又連敗西魏大軍,擒西魏名將裴寬、王思政等人。
一番外樹軍威、內(nèi)修政理之后,高澄徹底控制了東魏朝局。與此同時,文武雙全的東魏孝靜帝元善見也想親政。此時的他已經(jīng)二十三歲,認為高歡死后,該由自己署理朝政,但高澄不同意,兩人的矛盾急劇惡化。高澄決定廢掉孝靜帝,自立為帝。
正當高澄正醉心于君臨天下之時,一個偶然事件發(fā)生了,他家的廚師蘭京不堪忍受他的歧視,借進食之機行刺,殺死了他。
得知高澄被殺,孝靜帝興奮異常,心想自己親政的時機到了。但還沒有等他回過神來,高澄的弟弟高洋就站出來指揮部眾誅殺了蘭京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控制了東魏局勢!
武定八年(550年),在高洋的授意下,群臣上表要求孝靜帝禪位給高洋。各地藩將也積極示威配合。孝靜帝見大勢已去,不得不于這年五月下詔禪位高洋。
21歲的高洋穿上龍袍,坐上龍椅,君臨天下,改國號為“齊”,年號天保,史稱“北齊”。
高洋篡位的消息傳到西魏,西魏丞相宇文泰欣喜若狂,一則他所掌控的西魏皇帝成了唯一的正統(tǒng),可以“攜天子以令諸侯”,打著光復(fù)魏朝的旗號,號令所有的反齊勢力;二則,他以前最忌憚高歡,高歡死后,高澄又讓他噩夢連連,如今這兩個強人都死了,高洋乳臭未干,他可以高枕無憂了!
宇文泰認為高洋雖然搶奪了東魏皇帝的龍椅,但肯定駕馭不了朝局,他決定揮師東進,讓高洋明白什么叫“不知天高地厚”!
不過,高洋很快就給他上了生動的一課,使他明白了什么叫“拳怕少壯,棍打老狼”。
宇文泰率領(lǐng)西魏大軍浩浩蕩蕩,直抵建州(今山西絳縣),大有一舉踏平齊國之勢。
高洋沒有擺出拒敵于國門之外的陣勢,他充分展示自己的黑色幽默,為宇文泰表演了別開生面的戰(zhàn)爭娛樂節(jié)目。他一聲令下,六州鮮卑很快糾合在一起,搞了一場規(guī)模浩大的軍事演習。
一時間,鼓樂喧天,漫山遍野,北齊將士齊聲高呼:大齊皇帝特備下美酒佳肴,恭候宇文丞相前來做客!
千人喊,萬人呼,山谷回響,此起彼伏,既震撼,又強烈。
面對如此場景,宇文泰驚呼:“高歡并沒有死啊!”言下之意,高洋的能耐不在高歡之下。
宇文泰隨即下令退軍,打消了東進念頭。他心里明白,憑西魏的力量根本奈何不了北齊,必須勵精圖治,積蓄力量,等待時機!
六年后,也就是公元556年,即楊堅進入官場的第三年,宇文泰病逝于巡行郡縣的途中。
臨終前,宇文泰仿效劉備白帝城托孤,將后事托付給中山公宇文護,希望他好好輔佐嫡長子宇文覺。事實證明,宇文泰一輩子以善于用人著稱,但這一次臨終托孤,卻所托非人,為兒子們的劫難埋下了禍根。
宇文護何許人也?他是宇文泰的長兄宇文顥的幼子。
據(jù)史書記載,宇文護年少時為人端莊正直,氣度不凡,志向遠大,深得祖父宇文肱喜愛。在民間有這樣一種說法:凡是特別受祖父喜歡的孫子往往有過人之處,宇文護也不例外。遺憾的是,在他11歲那年,父親死去,他不得不跟著追隨葛榮造反的叔父們,在顛沛流離的戰(zhàn)亂中生活。葛榮失敗后,宇文護遷居晉陽(今山西太原)。后來宇文泰揮師入關(guān),雄踞關(guān)隴,擔任關(guān)西大都督,17歲的宇文護前往投奔。當時,宇文泰的兒子們還小,家事繁雜,宇文泰就讓宇文護替他管理家務(wù)。宇文護管家很有一套,既不施威,也不吆喝,三下五除二就把偌大的關(guān)西大都督府打理得井井有條,深得宇文泰賞識,說“這個孩子的志向和氣度很像我”,對他的鐘愛可見一斑。
隨后,宇文護跟隨宇文泰東征西討,屢立戰(zhàn)功,被封為中山公,升大將軍,成為宇文家族中的實力派人物。
雖然宇文泰麾下英才匯聚,忠勇智能之士不乏其人,但在家事問題上,他認為還是自家人可靠,因此,宇文護順理成章地成了宇文家族的代理人。
宇文泰死時,嫡長子宇文覺才15歲,他承襲了宇文泰生前的一切爵位,但是,要讓一個15歲的孩子統(tǒng)攝軍國大事,確實有些勉為其難,必須要有宇文護這樣的能人輔佐。
朝中一些有資歷的大臣對此并不服氣,處處給宇文護使絆子。好在宇文護是個很會來事的人,他趕緊找到大司寇于謹,向他求助。于謹是八大柱國之一,宇文泰在位時也很敬重他,在朝中素有威望,宇文護也一直視他為長輩,非常敬重。于謹答應(yīng)幫忙,他帶頭服從宇文護,見于謹如此,那些不服氣的大臣也只好勉強服從。
宇文護確實很能干,他安撫百官,穩(wěn)定朝政,西魏王朝很快度過了困難期。
不過,權(quán)力是個可怕的東西,一旦接觸它,很少有人不會產(chǎn)生野心。宇文護不是周公,也不是諸葛亮,他沒有“甘為孺子?!钡木瘢辉敢惠呑訛閯e人做嫁衣裳。漸漸地,他把輔政的重心從穩(wěn)定局勢轉(zhuǎn)到了大肆攬權(quán)。隨著朝野人心的安定,宇文護開始越俎代庖,根本不在乎宇文覺的感受,很多事情不同他商量,就直接按自己的意愿做決定,他成了西魏王朝的實際當家人。
此時,宇文護看不順眼的是西魏皇帝拓跋廓。只要西魏皇帝在位一天,那些對他不服氣的人就可以憑忠于西魏王朝的名義,名正言順地和他分庭抗禮,尤其是那些資歷和戰(zhàn)功都在他之上的大柱國、大將軍們。
宇文護認為,既然高洋可以一腳把東魏皇帝踢開,那我為什么不可以呢?當然,宇文護心里也很明白,他只能一腳踢開西魏皇帝,卻不能自己做皇帝。不過,這不是什么問題,只要能保證自己比皇帝還皇帝,又何必在意那頂冠冕呢?他的叔父宇文泰不就是這樣的嗎?他決定把自己手中控制的那個傀儡兄弟變成皇帝。
打定主意后,他打出了一張死人牌,派人去對西魏皇帝拓跋廓說宇文泰生前是如何有功于魏朝。如今上天感德,四海歸心,臣民都歸心于宇文家族,魏帝理當順從天意民心,報答宇文周公,禪位給宇文周公之子宇文覺。
拓跋廓雖然曾與楊忠、達奚武、李遠等人并為西魏府兵十二大將軍,但這是為了照顧他的皇族身份而給予的軍階,不像楊忠等人是從戰(zhàn)場中闖出來的,他其實是個軟蛋,是稀里糊涂地被宇文泰扶上帝位的。即位以來,他啥事不管,也不敢管,于是啥事也沒干,唯一的任務(wù)就是修理妃子和宮女們,成天尋歡作樂!如今宇文護要他“禪讓”,他哪敢說半個“不”字,唯一能做的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遵命”。
于是,在隆重的“禪讓”儀式中,宇文覺登上了帝位。改國號為“周”,史稱“北周”。
此時楊堅剛滿16歲,結(jié)婚不到一年。雖然生活在戰(zhàn)亂歲月的人心理都趨于早熟,但面對突如其來的改朝換代,他一時還是難以適應(yīng)。以前和他爾汝相稱的那位同學現(xiàn)在一下子坐上了龍椅,接受百官朝拜,這令他羨慕。他知道,他們之間不能再以朋友相處,以后見了面,他得下跪請安!這讓他感到很不自然,不過,一切的不自然他都要變成自然,這是沒有商量余地的。他必須加快角色轉(zhuǎn)變,努力適應(yīng)環(huán)境。
楊堅雖不愛讀書,但幾年的官場生涯使他學會了善于思考,但再怎么思考,有些事他還是弄不明白。比如宇文泰在世時,勢傾朝野,比皇帝還皇帝,尚且不敢取西魏皇帝而代之,宇文覺一個少年人,手里并無實權(quán),怎么可能做成他父親都不敢做的事情呢?況且歷來都是權(quán)臣逼弱主禪位,比如曹丕逼漢獻帝,劉裕逼晉恭帝等等。拓跋廓雖是弱主,但宇文覺也不是權(quán)臣,他根本沒有能力去奪取皇位。楊堅隱隱感覺這場政變的背后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操縱,這是一股可怕的力量,今后自己也要利用這股力量……
當然,做了皇帝的宇文覺是要展示皇恩浩蕩的,在追封祖宗之余,自然要大封群臣。文武百官都加官進爵,享受改朝換代的好處。
楊堅被升為驃騎大將軍,加授開府。驃騎大將軍雖是武職中的散官,級別卻很高,屬從一品,僅次于大將軍。至于開府那就更榮耀了,一般只有三公或相當于三公級別的人才能開府。所謂開府,就是建立府署,自選僚屬,為自己配備“辦公室主任”或“秘書長”之類的。能夠建立府署并自選僚屬的人,絕對是這個國家舉足輕重的人。
不可否認,宇文覺是在宇文護的操控下登上皇位的,宇文護也視他為傀儡,但是,普天之下有多少人心甘情愿做傀儡呢?何況是人小志大的宇文覺。雖然他才十五歲,但是,他自幼跟在父親身邊,耳聞目濡,也學到了不少政治權(quán)謀,宇文泰也沒有少花心思培養(yǎng)他。所謂虎父無犬子,當了皇帝的宇文覺自然想像父親那樣一言九鼎,集中權(quán)力,干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yè)。
他整天忙著祭祀天地祖先、土神谷神;接見各位大臣,按級別給予賞賜;詔命舉薦賢能之士,昭雪冤枉受罰之人,表彰孝義貞節(jié)之人,關(guān)心鰥寡孤窮之人,優(yōu)待80歲以上的老人;冊立皇后;大封群臣:封太師李弼為趙國公,太傅趙貴為楚國公,太保獨孤信為衛(wèi)國公,大司寇于謹為燕國公,大司空侯莫陳崇為梁國公,大司馬、中山公宇文護為晉國公,食邑各1萬戶。
宇文覺的用意很明顯——起用元老派,抑制宇文護!
2.岳父遭難
北周建立后,宇文護以大司馬、晉國公的身份輔佐朝政,控制了北周的軍政大權(quán)。
權(quán)力是個極具誘惑的東西,它能讓一個人的野心急劇膨脹。宇文護大權(quán)在握,越來越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什么好事都往自己身上攬,用句通俗的話講,我的是我的,你的還是我的,根本不把宇文覺這個小皇帝放在眼里。他認為,在宇文家族,他是老大,凡事應(yīng)由他說了算。
這讓宇文覺感到很不舒服!血氣方剛的宇文覺認為,我既然是皇帝,就要像模像樣地做皇帝。
宇文護獨斷專行,不僅掃了宇文覺的面子,損了他的尊嚴,而且促使宇文覺認為,要想成為北周帝國名副其實的當家人,必須搬掉宇文護這塊絆腳石。
如何才能搬掉這塊絆腳石呢?他苦苦尋思著對策。
在宇文覺想要對付宇文護時,朝中另一股反對宇文護的力量已經(jīng)形成。這就是那幫元老派重臣。
前面說過,宇文護之所以能夠成為輔政大臣,固然是因為他處事干練、能力出眾,但主要還得力于他是宇文泰的親侄子,宇文泰認為自家人比外人可靠。但是,這樣的人事安排還是會留下隱患。因為,宇文集團的成員很雜,真正為宇文家族立下汗馬功勞,使宇文家族異軍突起的是那些外姓人,比如獨孤信、趙貴、達奚武、李遠、楊忠、裴寬等人,這些人無論功勞和資歷,都是宇文護望塵莫及的。也正因為如此,對于宇文護輔政,他們心里很是不服:你算老幾?老子當年縱橫疆場、攻城略地時,你還乳臭未干。
宇文護剛開始輔政時,行為倒還不怎么囂張,做事也有板有眼,加上有柱國大將軍于謹居中調(diào)停,元老重臣們倒也勉強接受了他。廢魏建周以后,宇文護根基已固,行事就開始飛揚跋扈起來,既不把少年皇帝放在眼里時,更不給元老重臣好臉色看。這就激起了元老重臣的普遍反感,其中,最不服氣的是趙貴。
趙貴,字元貴,天水南安人,從小聰慧過人,為人很有氣節(jié)。年輕時跟隨賀拔岳平定關(guān)中,出謀劃策,深受器重。后來,賀拔岳被侯莫陳悅殺害,賀氏部將屬吏各自逃散,唯有趙貴不畏兇險,只身前往侯莫陳悅處為賀拔岳收葬,隨后又與寇洛等人糾集部眾,逃往平?jīng)觯咕芎钅悙?,迎接宇文泰入關(guān)。宇文泰坐上了關(guān)西大都督的交椅,雄踞關(guān)隴,宇文家族由此走上發(fā)跡道路。
此后,趙貴跟隨宇文泰四處征討,功勛卓著,深得宇文泰倚重。宇文泰仿《周禮》重建六官,趙貴被任命為太保、大宗伯、南陽郡公,一直處于宇文集團的權(quán)力核心。宇文覺登基后,趙貴升太傅、大冢宰,晉封楚國公,食邑一萬戶。
可見,論功勛,論資歷,趙貴遠在宇文護之上;論地位,在西魏時期,他與宇文泰同為八大柱國,平起平坐,如今卻要聽從宇文護使喚,不服是在所難免的。更重要的是,趙貴為人頗重氣節(jié),他敬重宇文泰,自然敬重宇文泰的合法接班人。但宇文護極不尊重那個接班人,處處專權(quán),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大失君臣體統(tǒng)。于是,趙貴由不服變成了不平,由不平變成了無法容忍。他決定“清君側(cè)”,除掉宇文護這個飛揚跋扈的家伙。
但是,要除掉宇文護談何容易!單靠趙貴一個人的力量,顯然無法完成這一光榮而艱巨的任務(wù)。他決定找獨孤信幫忙。
獨孤信也是位很講義氣的人,這些年他與趙貴出生入死,征戰(zhàn)沙場,交情深厚。宇文護當權(quán),他也是被冷落的對象。兩人一拍即合:除掉宇文護,讓宇文覺親政。
但是,到了約定的那一天,獨孤信卻反悔了。
獨孤信為什么會反悔呢?因為,冷靜地想,他是最不應(yīng)該摻和這事的人。為什么這么說呢?這事說來話長。
獨孤信與宇文泰是同鄉(xiāng),兩人都世居武川,宇文泰的發(fā)跡主要是依靠武川勢力集團。獨孤信當年擁護孝武帝西入長安,投奔宇文泰,固然是因為他看不慣高歡,也與宇文泰跟他是同鄉(xiāng)有關(guān)。
獨孤信是位風度弘雅之士,在宇文氏集團,無論長相、人品、能力、功勛,他都深孚眾望,在武川集團能一呼百應(yīng),大家都服他。這讓宇文泰很是忌憚,暗中處處防備。獨孤信覺察到宇文泰的猜忌后,便主動避嫌,上書說自己身居隴右已久,請求離開軍隊,回朝任職,宇文泰假意不許。適逢東魏使者傳話,說獨孤信母親亡故(注,獨孤信當年追隨孝武帝西入長安,系只身前往,妻兒老小全都被扣在了東魏,足見獨孤信是位忠義之士),獨孤信再次上書,請求回朝。宇文泰順水推舟,裝出一副迫不得已的樣子,讓獨孤信發(fā)喪行服,并追贈其父獨孤庫者為司空公、母親費連氏為常山郡君,以表達自己對獨孤信的愧疚。大統(tǒng)十六年(公元550年)又封獨孤信為尚書令,不久又拜他為大司馬,位居三公。
但是,這一切并不意味著宇文泰不再猜忌獨孤信,之所以會繼續(xù)猜忌,不是因為他們的關(guān)系不夠鐵,而是因為太親太近。
獨孤信與宇文泰是兒女親家,他的長女嫁給了宇文泰的長子宇文毓。
宇文泰長年征戰(zhàn),署理內(nèi)政外交,身體漸漸大不如前,到了該考慮后事的時候。此時,北齊已取代東魏五年多了。西魏已到了恭帝時代,恭帝拓跋廓沒有東魏孝靜帝那樣的血性和能耐,甘心做宇文泰的傀儡,西魏已經(jīng)名存實亡。宇文泰雖然沒有廢帝自立的意思,但他必須要考慮宇文家族的未來命運,立嗣問題被提上議事日程。
但是,立誰為世子呢?
宇文泰拿不定主意。之所以拿不定主意,就是因為有獨孤信在。
宇文泰的長子是宇文毓,此時已經(jīng)二十二歲,在戰(zhàn)火的歷練中長大成人、功勛卓著,況且又是獨孤信的女婿;有獨孤信支持,立他為嗣,足以掌控宇文家族的命運和前途。但是,宇文毓是長子卻不是嫡子,因為,他的母親姚夫人不是正妻。
真正的嫡長子是宇文覺,他是宇文泰的正配夫人馮翊公主所生。馮翊公主是北魏廣平王元懷之女、孝武帝元修之妹。也就是說,宇文覺身上有皇室血統(tǒng),根正苗紅。以崇尚“周禮”自居的宇文泰當然想立嫡長子。
但是,立嫡長子又如何處置庶長子呢?庶長子的身后有獨孤信做靠山,論實力,遠在嫡長子之上。宇文泰很犯難!
一番冥思苦想之后,宇文泰終于想出一計,導(dǎo)演出一幕絕妙好戲。
恭帝三年(公元556年)三月,宇文泰召集公卿大臣商討立嗣之事。他裝著一副難為情的樣子說:“按照古制,我想立嫡長子覺為嗣,但又怕大司馬獨孤公多心。你們議一議,我到底該怎么辦?”眾人面面相覷,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畢竟獨孤信乃朝中元老,威望極高,誰也不好意思跟他過不去。大家都保持沉默,大殿寂然無聲。
突然,尚書左仆射李遠按劍在手,挺身而出,義正辭嚴地說:“立嗣以嫡不以長,此乃古往今來的定制。略陽公覺身為嫡長子,立他為嗣理所當然,周公何須多慮!若擔心獨孤信不從,請讓在下先斬了他!”話音剛落,遂拔刀出鞘,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群臣驚懼,不知所措。宇文泰趕忙起身阻止,故作發(fā)怒狀說:“將軍休得無禮!有話好好說,大家一起議事,何至于此!”獨孤信是多么精明的人,見此情景,心知這一切都是事先策劃好了的,再不識時務(wù),就只有等身首異處了,趕緊說:“略陽公覺理當為嗣,我無異議!”李遠這才收起劍來。
獨孤信都同意了,誰還敢不從?就這樣,宇文覺被立為世子。
事后,李遠向獨孤信致歉說:“只因事關(guān)重大,李某才有如此冒犯之舉,務(wù)請獨孤公恕罪。”獨孤信雖然心里不爽,卻也無可奈何,只好淡淡地說了句:“今日之事全賴李公!”
回到家里,獨孤信憂憤交加,嘆道:我拋家為國,數(shù)十年征戰(zhàn)沙場,治理地方,為宇文氏竭忠盡智,處處避嫌,如今仍遭他猜忌、排擠,真是前景難料呀!
正因為如此,他才認為他是最不該摻和宇文家族內(nèi)部事務(wù)的人。既然這樣,那當初他為什么要答應(yīng)趙貴呢?
一則,當年他也是和宇文泰平起平坐的人,現(xiàn)在宇文護專橫跋扈,凌駕于他之上,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他心里也難免憤憤不平;二則是因為他與趙貴的交情不錯,幾十年的老戰(zhàn)友,人家有求于自己,當然該兩肋插刀,何況宇文護那廝太不像話,活該收拾!
這事兒若是當時拍了板,馬上就動手,也許大家就干了??墒?,偏偏約定時間等了好幾天。在等待的日子里,獨孤信免不了要靜下心來想:到底該不該干?這畢竟是一場政變,況且,這事事先沒有通知宇文覺。在皇帝不知情的情況下,誅殺輔政大臣,皇帝會怎么想?想到這里,他透骨心涼,一年前宇文泰立嗣的那一幕驚現(xiàn)在眼前。他并沒有說什么,可宇文泰那么一整,弄得地球人都認為是他存心要立宇文毓為嗣?,F(xiàn)在皇帝不知情,誅殺了宇文護,那人們會不會認為他是為了取代宇文護,然后廢掉宇文覺,立自己的女婿宇文毓呢?如此來,他恐怕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想到這里,他決定不參與這事。
他不參與,趙貴就勢孤力單了。為了不讓趙貴犯險,他便勸趙貴說時機尚未成熟,先不要魯莽行事。但趙貴一意孤行:你不干,我一個人照常要干!
獨孤信無法阻止趙貴,卻也沒有去告發(fā)趙貴,他恪守著做人的底線。正因為如此,他把自己推向了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獨孤信不告發(fā),不等于其他人不告發(fā)。這件事很快被驃騎大將軍宇文盛探知。需要提醒大家的是,此時有兩個宇文盛,一個是宇文泰之子、越王宇文盛;一個是時任驃騎大將軍的宇文盛。驃騎大將軍的宇文盛與宇文泰非親非故,也許幾百年前才是一家人。
那么,宇文盛為什么要告發(fā)趙貴呢?
很簡單,宇文護是執(zhí)政大臣,勢傾朝野,嫉妒他的人很多,巴結(jié)他的人更多,何況告密這種事很容易立功,舉手投足之間就能改變自己的命運,比在戰(zhàn)場上廝殺劃算得多。宇文盛探知趙貴等人的密謀后,匆匆跑去向宇文護告密。
宇文護聞訊大驚,很快又鎮(zhèn)定下來。一番盤算之后,決定將計就計。
趙貴尚蒙在鼓里,依舊如往常一樣上朝,正思忖著在上朝時如何見機行事,收拾宇文護。他剛走上朝堂,一幫人就涌上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他拿下。接著,宇文護大聲宣告:趙貴等人謀反,我等奉旨捉拿反賊。
此時,趙貴才如夢初醒,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除了破口大罵宇文護奸賊以外,只好自認晦氣。
根據(jù)《大周律》,沒有得到皇帝的許可,擅自圖謀殺害執(zhí)政大臣的行為以謀反罪論處。宇文覺對趙貴等人的行動并不知情,就算知情,到了這個時候,也只能說不知情。否則,自己也會被牽連進去。他準了宇文護的奏,給趙貴等人定上了謀反的罪名!
不過,宇文覺在處理此事時,還是留了個心眼,他引經(jīng)據(jù)典,抬出《尚書》大義,“獎勵美德,及于后世;懲罰惡行,止于其身”,冠冕堂皇地縮小了打擊范圍:對趙貴、萬俟幾通、叱奴興、王龍仁等人,治罪只限一家,對長孫僧衍治罪只限一房,其余人不問。沒有株連九族!
獨孤信的處境就尷尬了,雖然他可以說自己沒有參與行動,可是誰能替他證明呢?就算你真的沒有參與行動,那你是也知情不報,同樣脫不了干系;再加上他和宇文毓的關(guān)系,聯(lián)想到先前的立嗣事件,使宇文覺認為他知情不報,是別有所圖。而宇文護本就對元老派不滿,巴不得他們?nèi)紡淖约旱难矍跋?。于是,無論在宇文覺還是宇文護眼里,獨孤信都成了不可饒恕的人。
但是,獨孤信的名望太高,當年,他隨孝武帝入關(guān)投奔宇文泰,冒著全家被高歡誅殺的危險,一家老小全被高歡扣下,此舉是不折不扣的舍家為國。要殺這么一個人,是難堵天下悠悠之口的。
于是,宇文護讓宇文覺免去了獨孤信的官爵。
宇文盛因為舉報有功,被晉升為大將軍,進爵忠城郡公,遷為涇州都督。
被免職不是獨孤信的最終結(jié)局,那只是宇文護的權(quán)宜之計。宇文護是不會讓他善終的,且不說他與趙貴曾密謀,就憑他知情不報,就足以說明他對自己心存不滿,這樣的人當然不能留在世上。
更重要的是,獨孤信不同于趙貴,如果說趙貴在朝中資歷最老,那么獨孤信在朝中就是實力最強、背景最深,裙帶關(guān)系最廣,并且同樣是資深的元老重臣。
在西魏時期的八大柱國大將軍中,宇文泰總領(lǐng)百官,統(tǒng)攝軍國大事;廣陵王元欣,是皇室成員,他的職位只具有象征意味。真正在外統(tǒng)領(lǐng)軍隊的是其他六個柱國大將軍:隴西郡開國公李虎、趙郡開國公李弼、河內(nèi)郡開國公獨孤信、南陽郡開國公趙貴、常山郡開國公于謹、彭城郡開國公侯莫陳崇。他們地位顯赫,榮耀無比,屬于西魏貴族中的豪門。他們手握重兵,功勛卓著,是西魏王朝抵御外敵的主力。
六大柱國大將軍又各自督率兩名大將軍,統(tǒng)稱西魏府兵十二大將軍,楊堅的父親楊忠就是十二大將軍之一。十二大將軍與各自統(tǒng)領(lǐng)他們的柱國大將軍出生入死,關(guān)系非同一般,堪稱生死患難之交。
宇文護誅殺趙貴全家,已經(jīng)引起趙貴手下兩個手握重兵的大將軍不滿,如果再殺獨孤信全家,勢必會引起獨孤信手下兩個大將軍的憤怒。引起的連鎖反應(yīng)遠不止這些,我們只要看一看獨孤信的裙帶關(guān)系,就會明白,有多少人會為他兩肋插刀:
獨孤信的長女為宇文泰庶長子宇文毓的妻子,即后來的明敬皇后,宇文毓當時的身份是大將軍、寧都公、柱國;
四女兒是柱國大將軍李虎的兒媳,即李昺的老婆,唐高祖李淵的母親;
七女兒是大將軍楊忠的兒媳,即楊堅的妻子;
……
親家、女婿都手握重兵,十二大將軍中,明里就有六個是同情并支持獨孤信的,何況那些未表明態(tài)度的大將軍,比如達奚武、豆盧寧、王雄等人與獨孤信的交情都不一般。
不僅如此,獨孤信坐鎮(zhèn)隴右近十年,治績斐然,深得民心。
隴右是西魏、北周的大后方,各民族雜居于此,各種勢力盤根錯節(jié),是典型的是非之地,自北魏以來的一百多年里,這里亂得一塌糊涂,歷任刺史均無法改變這種狀況。大統(tǒng)四年,獨孤信任隴右十一州大都督、秦州刺史。他刑德并施,恩威并舉,鐵面無私,以快刀斬亂麻辦理陳年積案,打擊不法豪強,收攏民心,“示以禮教,勤以農(nóng)?!薄啄晗聛?,府庫充實、百姓富足,各地流民聞訊,紛紛舉家投附,民戶劇增,獨孤信名聲大噪,百姓無不感念。
對于這樣一個具有軍心民望、又對自己不滿的人,宇文護當然不會讓他繼續(xù)活下去。
但是,如何既讓獨孤信死,又不惹火燒身呢?宇文護決定從宇文覺身上做文章。
由于趙貴等人的行動沒有知會宇文覺,他們的矛頭到底指向誰,宇文覺也是一頭霧水。宇文護借此大做文章,說趙貴等人的矛頭是指向朝廷,他們的后臺是獨孤信。獨孤信之所以不出面,是假意避嫌,一旦事成,他就會抬出自己的女婿取代陛下。先前太祖立陛下為嗣時之所以長久猶豫不決,就是因為獨孤信從中作梗,試圖讓太祖立宇文毓為嗣,幸虧李遠將軍仗義執(zhí)言,才使局勢得以挽回。如今趙貴等人雖已伏誅,陛下對獨孤信網(wǎng)開一面,但獨孤信不但不感念陛下的盛德,反而心生怨恨,終日耿耿于懷。如此居心叵測之人若不早除,必將成為大周后患。
宇文覺雖對宇文護的話半信半疑,但畢竟還是太年輕,哪里經(jīng)得起宇文護的這番離間。于是,宇文覺御賜毒酒,下詔賜獨孤信在家中自盡。一代名將就這樣悲赴九泉,時年五十五歲。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獨孤信之死,也殃及楊家!
楊忠與獨孤信既是患難之交,又是兒女親家,在宇文護眼里,是地地道道的獨孤信一黨,受猜忌也是必然的。而楊堅作為獨孤信的女婿,更不討宇文護的喜歡,他在官場上順風順水的時代結(jié)束了,前進的道路上布滿了荊棘。
這是壞事,也是好事!
經(jīng)歷了獨孤信事件后,楊堅體驗到了政治斗爭的殘酷性,變得成熟老練起來。他一面安慰自己的妻子,一面低調(diào)做人,審時度勢,以適應(yīng)險象叢生的官場環(huán)境。
當然,宇文護是權(quán)臣,卻不是瘋子,他的頭腦異常清醒,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四處樹敵的。對于楊忠,他一方面猜忌,另一方面為了修復(fù)與上層軍功貴族的關(guān)系,也不斷籠絡(luò)楊忠,為其提供建功立業(yè)的機會。楊忠是個善于抓住機會立功的人,在對北齊的戰(zhàn)爭中,立下了大功,攻下齊國軍事重鎮(zhèn)二十余個,被升任為柱國大將軍。
3.扈臣政變
趙貴和獨孤信等人死后,宇文護深信朝中再也沒有人敢明目張膽地對他說半個“不”字,北周帝國進入了他的時代,一切都該由他說了算。
皇帝宇文覺活脫脫地成了一個擺設(shè)。
宇文覺開始靜下心來尋思近來發(fā)生的一連串事情。漸漸地,他覺得處死趙貴和獨孤信是宇文護精心設(shè)下的圈套,而自己則充當了宇文護的炮手,心里很是懊悔。如今朝中的格局已經(jīng)被徹底打破,以前有趙貴、獨孤信等元老重臣在,尚可在一定程度上制衡宇文護,現(xiàn)在這些人死了,宇文護可以一手遮天了。想到這些,宇文覺感到徹骨生寒,仿佛前面就是萬丈深淵。
他郁悶極了,煩躁極了!
他想擺脫眼前的處境,卻又深感勢孤力單,無能為力。
一幫對宇文護不滿的大臣看出了這個少年皇帝的心思。他們認為,既然宇文護可以借皇帝的名義除掉趙貴、獨孤信等人,自己為什么不可以聯(lián)合小皇帝除掉宇文護呢?何況小皇帝除掉宇文護的心思比誰都迫切。再說,再讓宇文護這樣飛揚跋扈下去,說不定哪天趙貴等人的下場就會落到自己身上。有這種想法的人以司會李植、軍司馬孫恒為代表。
李植是柱國大將軍李遠的兒子。當然,北周的柱國大將軍不可與西魏時期的柱國大將軍相提并論,權(quán)力小得多,多半是榮譽象征。不過,李遠不是一般人,在西魏時期,他已經(jīng)是十二大府兵將軍,與楊忠、達奚武等人并駕齊驅(qū)。而且此人深得宇文泰賞識,當初立宇文覺為嗣,就是他配合宇文泰演的雙簧,讓獨孤信下不了臺,他是堅決支持宇文覺的人。父親如此,作為兒子的李植自然會站在宇文覺一邊。李植時任司會,所謂司會,就是天官(相當于后來的吏部尚書)的屬官,主管財政經(jīng)濟及考察百官政績。要知道負責考察百官的人多半有幾分正直,像宇文護這種不把皇帝放在眼里的人,是經(jīng)不起李植考察的。李植對宇文護不滿不難理解。
孫恒是軍司馬,軍司馬相當于隋唐時期的兵部侍郎,也就是現(xiàn)在的國防部副部長。宇文護統(tǒng)攝軍國大事,孫恒沒有少跟他打交道。孫恒是個很正直的人,對宇文護的一手遮天,欺君罔上,他是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孫恒和李植的私交很好,經(jīng)常在一起談?wù)摃r局,談到宇文護時,彼此都耿耿于懷。既然都看不慣宇文護,受不了他那份氣,何不除掉他?兩人一拍即合。但是,要除掉宇文護僅靠兩人的力量是不行的,于是他們又分頭活動,秘密串聯(lián),得到了宮伯乙弗鳳、賀拔提、元進等人的響應(yīng),幾人共同謀劃,結(jié)成反對宇文護的同盟。
鑒于趙貴等人的教訓,李植心里很清楚,若不取得皇帝的支持,他們就出師無名。宇文護再怎么飛揚跋扈,也是宇文泰指定的輔政大臣,身份是合法的,沒有皇帝的許可,擅自除掉輔政大臣,等于謀反。因此,皇帝的工作是必須要做的,至少要跟他通通氣。
于是,李植就去見宇文覺,借機規(guī)勸說:“自趙貴死后,宇文護威勢日隆,專權(quán)決斷,不可一世,謀臣宿將都爭相依附于他。依微臣看,再這樣下去,宇文護將不會久居臣下,望陛下早作打算。”這話切中了宇文覺的痛處。
有人說,世界上最危險的職業(yè)就是做傀儡皇帝,他們整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充當權(quán)臣的影子和木偶,心里懸著的那塊石頭卻永遠無法著地,說不定哪一天就會被人家一腳踹開。
宇文覺是不折不扣的傀儡皇帝,而且是個很特別的傀儡皇帝。首先,他是個篡奪者,扮演的是改朝換代的角色。一般地說,篡奪者都是比較強勢的人,要么是奸雄,要么是權(quán)臣,他啥都不是。他的處境很尷尬,作為篡奪者,西魏王朝的遺老遺少們個個恨他;作為傀儡皇帝,大周的權(quán)臣在背后操縱他;作為沒有實力的皇帝,一些有實力的大臣又在紛紛利用他……皇帝做到這個份上,真是窩囊到了極點!
聽了李植的話,宇文覺雖然保持了帝王的矜持,笑而不語,但傻子都看得出來,他已經(jīng)動心。
站在一旁的乙弗鳳趁熱打鐵說:“李植、孫恒忠心耿耿,先皇(即宇文泰)在世時對兩人非常信任,委以重任。兩人思及先皇恩德,意欲報答陛下,陛下切莫辜負了他們的一片忠心?,F(xiàn)在只要大家齊心協(xié)力,互相扶持,何愁大事不成?況且宇文護??诜Q仿效當年周公輔佐成王的故事輔佐陛下。微臣聽說周公輔佐成王時,恪守為臣之道,對成王十分尊重,代替成王處理朝政七年后,便還政于成王。陛下試想,以宇文護今日之修為,七年后會還政于陛下嗎?臣等懇請陛下不要猶豫,以免坐失良機?!?/p>
如果說李植的那番話觸及了宇文覺的痛處,乙弗鳳這番話簡直就是在傷口上撒鹽,是火上澆油,血氣方剛的宇文覺要是再能忍,那他就是毫無血性之人了!他“啪”地一掌擊在幾案上,憤憤地說:“此賊不除,朕一日不得安寧!”
行動目標決定了,接下來就是制定行動策略。
要除掉宇文護不容易,宇文覺手里并沒有軍隊,連禁軍也掌握在宇文護手里。
但李植還是想出了辦法,他獻計說:“陛下青春年少,正是學文習武的黃金年齡,何不召集一些有資質(zhì)的少年到宮內(nèi)陪您練武,借此鍛煉出一批忠于陛下的年輕高手。一旦時機成熟,便趁宇文護進宮晉見之機,將他一舉拿下,宣布其罪狀,將其繩之以法呢?”
宇文覺認為此計甚好,說干就干。他招集了一批武士,在皇家花園習練武藝,甚是投入。對此,《周書·晉蕩公宇文護傳》有這樣的記載:“數(shù)將武士于后園講習,為執(zhí)縛之勢。”,即多次率武士在后花園講習傳授武藝,習練擒拿捆縛的技巧。不知道后來康熙計除鰲拜,是不是從宇文覺這里學的,所不同的是,康熙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取得了成功。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行著,事情接近成功,但是,在關(guān)鍵時刻卻出現(xiàn)了漏子。
原來,這伙人怕勢孤力單,打算繼續(xù)擴大陣營,加強力量,便由李植去拉宮伯張光洛入伙。張光洛慷慨答應(yīng)了,一副赴湯蹈火,在所不惜的樣子,李植非常高興,宇文覺更是興奮不已,認為己方力量越來越強,勝利指日可待。殊不知,問題就出在張光洛身上。
我們不能說張光洛沒有正義感,但是,殺人不是請客吃飯,是件很血腥的事情,何況要殺的人是宇文護。宇文護何許人也?憑趙貴和獨孤信的實力,尚且不是他的對手,靠這幫沒有實力的蠻干分子就能取宇文護的性命嗎?若是不能成功,那可是株連九族的罪!張光洛越想越害怕,很快就改變了立場,決定出賣皇帝和那幫朋友,悄悄把這件事報告了宇文護。
出人意料的是,宇文護聽到這一消息,并不震怒,他決定冷處理此事。
之所以要冷處理,并不是因為宇文護良心發(fā)現(xiàn),與人為善。
在宇文護看來,誅殺死趙貴、逼死獨孤信所帶來的負面效應(yīng)太大,上層軍功貴族人心惶惶,現(xiàn)在是穩(wěn)定人心的時候,不宜再生事端。況且,僅憑宇文覺和一幫少年人在一起講習武藝,就說人家要對他下手,這個理由難以服眾,誰都知道,鮮卑族是尚武的民族,講習武藝是幾百年來的傳統(tǒng)。再說,宇文護也沒有把這幫人放在眼里,這年頭,手里沒有軍隊,要想干大事是很難的,“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是亙古以來的真理。他認為只要把主謀李植、孫恒調(diào)離小皇帝身邊,小皇帝就搞不出什么名堂了。說到底,在宇文護眼里,宇文覺只是個孩子。
就這樣,李植被調(diào)出京城出任梁州刺史,孫恒出任潼州刺史,只字沒提他們合伙謀劃的事。在宇文護看來,事情是可以被扼殺于萌芽狀態(tài)中的。
如果事情真的到此為止,大家也許會相安無事,偏偏宇文覺除掉宇文護的心思比誰都急切??杀氖牵恢雷约旱膬?nèi)部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叛徒,認為宇文護將李植、孫恒調(diào)出京城,只是因為排擠打擊舊臣,他哪里知道宇文護已經(jīng)了解了他們的全部計劃。
由于無知,所以無畏,宇文覺覺得自己的身邊不能沒有李植、孫恒等人,沒過多久,他就準備把李植和孫恒召回長安。宇文護多次阻止,宇文覺不予理睬。
事實證明,年輕是要付出代價的,成就大事不可能光靠一腔熱血和一意孤行。宇文覺恰恰犯了這一致命錯誤,他忘記了此時大周帝國的當家人是宇文護,而不是他,他不過是宇文護控制下的一枚棋子而已。
宇文覺的態(tài)度徹底激怒了宇文護,兩人在朝堂上發(fā)生了爭執(zhí)。
宇文護鄭重勸諫:“陛下,李植、孫恒等人間離我們兄弟關(guān)系,將他們留在朝廷,必將禍亂朝政,引發(fā)黨爭。為大周天下計,懇請陛下不要召回他們!”
宇文覺卻說:“李植等人是先皇信奉的重臣,說他們離間我們兄弟,不過是傳聞而已。將他們貶出京城也好,可以警示一下百官,現(xiàn)在這個目的已經(jīng)達到。朕還年輕,許多政事都要仰仗有經(jīng)驗的大臣,召回他們有何不可?”
宇文護又借勢慷慨陳詞:“天下最親近的人,莫過于兄弟。如果兄弟之間有了矛盾都無法化解,與其他人就更難親近。太祖(即宇文泰)因為陛下年輕,放心不下,臨終時特地把后事托付給微臣。微臣既然肩負著國家的重任,就必須竭誠輔佐陛下。如果能使陛下親理朝政,威加四海,則微臣雖死猶生。微臣只是擔心陛下一旦將臣廢黜,使小人得以逞其私欲,不但不利于陛下,還會危及國家社稷。微臣之所以勤勤懇懇、進逆耳之言,冒犯天威,只是不想辜負太祖臨終囑托,維護國家政權(quán)的長治久安。沒想到陛下絲毫不體察微臣的赤膽忠心,忽然對微臣心生猜疑。況且微臣既已身為天子的兄長,又位居國家宰輔,位極人臣,榮耀之極,難道還能有其他想法嗎?希望陛下能夠明察微臣的良苦用心,不要被小人之言所迷惑?!庇钗淖o說著說著,就痛哭流涕起來,久久不能平靜。不管是表演也好,還是發(fā)自肺腑也好,這番話都說得合情合理,很有水平,軟硬兼施,不露鋒芒。
雙方僵持不下,場面非常尷尬,群臣見狀,紛紛跪下,懇請宇文覺以大局為重。
宇文覺最終放棄了召回李植等人的念頭,但他與宇文護的關(guān)系也從此惡化。
乙弗鳳等人非常不安,認為既已撕破臉皮,翻臉是必然的,再拖下去,對宇文覺會更加不利。他們加緊密謀,奏請宇文覺,準備約定日期,召集公爵進宮會宴,乘機除掉宇文護。
宇文覺同意了他們的建議。但張光洛再一次出賣了他們。
宇文護沒想到宇文覺會一條路走到黑,雙方再也無法和解,既然如此,那就攤牌吧!他立即召見賀蘭祥、尉遲綱等親信商議對策。此兩人都是宇文泰的外甥,勇猛異常,尤其是那個賀蘭祥,在西魏時期,就與楊忠、達奚武等人并列為十二大府兵將軍,此時身為大司馬,相當于現(xiàn)在的國防部長。論親疏,兩人既是宇文覺的表兄弟,又是宇文護的表兄弟,但他們與宇文覺沒有多少交情,與宇文護卻有相當長的共事經(jīng)歷;況且宇文護現(xiàn)在統(tǒng)攝軍國大權(quán),是北周帝國的實際當家人,他們堅定地站在了宇文護一邊,主張廢黜皇帝。
要廢黜皇帝并不難,因為尉遲綱掌管禁軍,負責宮廷戍衛(wèi)。
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除了廢帝也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既然部屬們一致主張,宇文護自然不會辜負他們的一腔熱情。
政變就這樣拉開了序幕。
宇文護命尉遲綱入宮召見乙弗鳳等人議事。
可悲的是,乙弗鳳等人還被蒙在鼓里,他們和那位少年皇帝至今不知道張光洛已經(jīng)兩次出賣了他們。宇文護是輔政大臣,召他們議事,他們不敢不去,尉遲綱是禁軍統(tǒng)領(lǐng),入宮傳話也是理所當然。他們沒有懷疑,跟著尉遲綱去了。
乙弗鳳等人剛出宮門,就被尉遲綱等人抓了起來,押送到宇文護的府第。
宇文護乘機遣散宮廷護衛(wèi),派賀蘭祥前去逼迫宇文覺退位。當賀蘭祥等人出現(xiàn)在宇文覺面前時,宇文覺大呼左右將其拿下,但是,左右早已被尉遲綱遣散,無人應(yīng)答,此時他才明白自己大勢已去,身陷危局。不過,在此時,他仍然體現(xiàn)了自己的矜持,獨居內(nèi)殿不出,令宮人持兵自守。
賴在內(nèi)殿里不出來是不現(xiàn)實的,此時,大家已經(jīng)不拿他當皇帝看,他再怎么矜持,也是枉然。賀蘭祥將其押解出宮,幽禁在他原來做略陽公時的官邸里。
宇文護召集大臣,開始了又一輪痛哭流涕的表演:“先皇(宇文泰)出身平民,親臨戰(zhàn)陣,開基立業(yè),勵精圖治,歷時三十余年,可惜寇賊未平,忽然離世。我是先皇的侄子,親受先皇臨終囑托,光大王業(yè)。因為略陽公(宇文覺登基前的爵位)是先皇的嫡長子,我和諸位共同擁戴侍奉他,滅魏興周,使他成為擁有四海的天下之主。但他登基以來,荒淫無度、親近小人、猜忌骨肉、誅殺大臣名將。倘若他的圖謀得逞,國家必將危亡,則我死后,有何面目見先皇于地下?今天,我寧愿對不起略陽公,也不敢有半點對不起國家。寧都公(即宇文毓,宇文泰的庶長子)年輕而有德操,仁慈孝悌,為天下人所仰慕。今天我想廢去昏君,奉立明主,各位意見如何?”
宇文護的表演非常動情,也非常無恥,他把誅殺趙貴、獨孤信的罪名全都推到了宇文覺身上。凡是有良知的大臣都看得出這種貓哭老鼠的游戲,不過,皇帝既然已被他幽禁,誰還能說什么呢?誰又有底氣去和他爭長較短呢。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先過了眼前這一關(guān)再說吧。大家一致回應(yīng)道:“這是大人的家事,全憑大人處理?!?/p>
有了眾人的回應(yīng),宇文護擺出一副順從民意、替天行道的樣子,大開殺戒,乙弗鳳等人瞬間便成了刀下之鬼,隨后宇文護又下令處死在外地的李植、孫恒,派人到岐州迎立宇文泰的庶長子宇文毓。宇文毓就這樣當了皇帝,是為周明帝。
宇文覺就這樣被廢了,按歷史的慣例,被廢的皇帝命運比垃圾還不如。因為垃圾可以回收利用,而被廢的皇帝結(jié)局基本只有一個:死路一條。
一個月后,宇文覺被毒死,葬于靜陵!從興周代魏到被毒殺,前后只做了九個月的皇帝。
他不是孬種,骨子里流淌著抗爭的血液,是個有抱負的皇帝。只是他生不逢時,皇帝做得異常艱難,假使他的父親能再活五六年,他就能從做皇帝之時起親政,不會冒出宇文護這個權(quán)臣,也許他會成為一個有作為的皇帝。
不過,歷史不能假設(shè),宇文覺死了,他的時代結(jié)束了。歷史還要繼續(xù)!
總之,從興周代魏到廢黜宇文覺,北周帝國的政壇很不平靜,宇文護以鐵腕手法,除掉了朝中最有實力、最有影響的反對派,廢黜了不聽話的少年皇帝,手段很暴力。震懾了那些不服他的大臣,大周的天下繼續(xù)屬于宇文護時代。
十六七歲的楊堅,親眼目睹了這一系列驚心動魄的劇變,也間接地受到牽連,內(nèi)心受到震動,一次次受到煎熬。這必然促使他進一步意識到政治斗爭的殘酷和險惡,變得成熟、堅強,而他的人生考驗也將接踵而來!
4.面相事件
宇文護雖然在權(quán)力角逐中取得了勝利,但他的內(nèi)心并不痛快,因為他無形中得罪了很多人,尤其是趙貴、獨孤信之死,使他和鮮卑軍功貴族階層的關(guān)系鬧得很僵。雖然,這些人在他面前敢怒不敢言,只能把憤怒埋藏在心底,但宇文護清楚,若讓他們長久保持這樣的對立情緒,遲早會弄出事端來。
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宇文護懂得這個道理,現(xiàn)在大權(quán)在握,格局已定,他認為該著手恢復(fù)與軍功貴族的關(guān)系了。
迎立宇文毓為帝,是宇文護修復(fù)與鮮卑貴族階層關(guān)系的重要一步。
宇文護之所以要立宇文毓為皇帝,主要有兩點考慮。
首先,他認為宇文毓會對他感恩戴德,使他這輩子能夠在輔政大臣的位子上壽終正寢。
我們知道,宇文毓是宇文泰的庶子,按照嫡長子繼承制,是沒有資格繼承皇位的??赡苡腥藭?,鮮卑族也那么嫡庶分明嗎?是的。雖然早期的鮮卑族人不太講究長幼有序,但是,自北魏孝文帝改革后,經(jīng)過漢化的鮮卑族人學起漢人的規(guī)矩來,一點不比漢人差,何況宇文泰一生崇尚《周禮》,推崇西周的政治制度。西周的政治制度是最講究等級的,其核心是嫡長子繼承制,從周天子到各諸侯國王公、卿大夫、士,以至于普通百姓,嫡長子都是當之無愧的家業(yè)繼承人,是各級祭祀的主持者。宇文泰所掌控下的西魏一切權(quán)力構(gòu)架、官吏名稱都是按周禮設(shè)置的,他本人也以周公自居,被封為周公;后來宇文覺代魏稱帝,國號也稱為周。因此,嫡長子繼承制就成了北周王朝的祖制。即使宇文覺被廢了,依秩序,也應(yīng)該由嫡二子、嫡三子繼承皇位,宇文泰有好幾個嫡子,怎么也輪不到宇文毓來做皇帝。但是,宇文毓做上了,這是拜宇文護所賜。因此,宇文護認為,宇文毓沒有理由不感恩戴德,沒有理由不接受自己的控制,不會像宇文覺那樣不知好歹。
其次,在宇文護看來,宇文毓可以作為他在軍中的潤滑劑。
宇文毓作為宇文泰的庶長子,出生在宇文泰處境最艱難的時期,早早地感悟了亂世,雖然才23歲,但已經(jīng)有了好幾年的征戰(zhàn)生涯,身為大將軍,大柱國,憑著袍澤之義,在軍方說得上話,可以通過他去疏通宇文護與那些軍功貴族的關(guān)系。事實上,宇文毓要做到這一點并不難,且不說他本人在軍中的地位,單看他的社會關(guān)系,就知道他能做到這一點。
宇文毓是柱國大將軍獨孤信的大女婿,是柱國大將軍李虎之子李昺的連襟,又是大將軍楊忠之子楊堅的連襟。換句話說,只要宇文毓愿意出面,宇文護與獨孤信舊部的關(guān)系就能彌合,還可以拉攏李虎一派,一石三鳥,何樂而不為呢?宇文護廢黜宇文覺時,指責他肆意誅殺功臣名將,把趙貴之死賴在了宇文覺身上,這等于是為趙貴平反,向趙貴的舊部示好,此舉可以緩和與趙貴舊部的關(guān)系,只要宇文毓出面疏通,彌合與趙貴舊部的關(guān)系也不成問題。再加上宇文護、宇文毓各自在軍界的人脈,宇文護相信自己與大部分軍功貴族的關(guān)系都能理順。這樣,他就可以消除誅殺趙貴、獨孤信所造成的負面影響,并藉此向那些曾對他不滿的人宣布:我宇文護一直是很敬重你們的,誅殺趙貴、賜死獨孤信,那是宇文覺的主意,與我無關(guān);現(xiàn)在將宇文覺這個昏君已被廢黜,明君繼位,所有的誤會都不復(fù)存在,大家可以齊心協(xié)力,共輔明君,共享富貴!
宇文護的如意算盤打得很響,只是事情并沒有朝著他所有的預(yù)期發(fā)展。宇文毓雖然對他感恩戴德,也愿意幫他修復(fù)與軍功貴族的關(guān)系,但并不愿接受他的擺布。之所以這么說,我們首先要弄清楚皇帝的概念。
什么是皇帝?皇帝就是君臨天下的人,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臣民”,他是全天下的老大,一切要由他說了算,一言九鼎、金科玉律,主宰天下生殺大權(quán)。皇帝的旁邊是容不得權(quán)臣存在的,除非這個皇帝是個孩子、需要權(quán)臣保駕。
宇文護不僅忽略了皇帝的概念,而且忽略了23歲的宇文毓不同于15歲的宇文覺,他是地地道道的成年人,有主見。有心機。講方法。長期的庶子生涯使他學會了低調(diào)做人,他是從戰(zhàn)火中走出來的,能征善戰(zhàn),有自己的軍隊。同時,他還是一個讀書人,博覽群書,有思想。有文采,在當時的北周帝國稱得上是才子。換句話說,宇文毓文武兼資。胸有韜略,且善于處事,遠非那個年少剛猛,莽撞有余、沉穩(wěn)不足的宇文覺可比。宇文護要想讓他接受自己的擺布,那是難上加難!在這個世界上,幾乎所有的東西都可以分享,但是,皇權(quán)是不能分享的!
宇文毓登基之初,對宇文護還是很尊重,他心里清楚,沒有宇文護,他不會有今天。登基之初,他并未稱帝,自稱天王。
在處理與宇文護的關(guān)系上,他恪守著六字箴言:勤做事,不攬權(quán)!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赦天下。所謂治國之道,以寬恕仁慈為本,即位不久,他就下詔將西魏時所有犯有輕罪或被牽連發(fā)配遠方的人釋放回家。
隨后,他又宣布:自趙貴事件以來,所有受牽連而被沒為官府奴婢者,全部釋放;所有在戰(zhàn)亂中被賊人掠去,或被迫從事賊人生涯的人,全部予以赦免,以期他們改邪從善。
……
這一系列措施,很快籠絡(luò)了人心,朝局趨于穩(wěn)定。宇文護與軍功貴族的關(guān)系也得以修復(fù),北周政局呈現(xiàn)現(xiàn)出一派齊心協(xié)力的景象。
此時,北齊是高洋當政,兵鋒正盛,北周處于守勢,宇文毓接受宇文護的主張,聯(lián)合突厥共同對付北齊,穩(wěn)定邊防,并達到了這一目的。
宇文護見宇文毓行事中規(guī)中矩,北周帝國漸入佳境,在宇文毓登基一年零四個月,即559年正月上表歸政。當然,這只是一種姿態(tài),此時宇文護46歲,屬于政治上的黃金年齡,要讓他遠離權(quán)力中心,他豈會心甘?但這個姿態(tài)他是必須要做的。從權(quán)謀上講,此舉可以達到幾方面的目的:
其一,那些對他心存不滿的人,認為他大權(quán)獨攬,有篡國野心?,F(xiàn)在,他擺出歸政于君的姿態(tài),可以堵世人悠悠之口,正告世人:我宇文護就是名副其實的周公,不是你們想像中的王莽;
其二,可以進一步緩和與軍功貴族之間的關(guān)系。諸位,現(xiàn)在我歸政了,這說明我先前所做的一切對事不對人,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國家,不管你們是否理解,都沒有理由忌恨我;
其三,可以借此投石問路,試探宇文毓對自己的態(tài)度,看他是不是真的跟自己站一條船上。
宇文毓是個明白人,對于宇文護的上表歸政,他堅決不許,真誠挽留,說晉公(宇文護的封爵)就是咱們大周帝國的擎天柱,晉公若是歸政,朕沒有辦法打理好國家。宇文毓越是挽留,宇文護越是擺出一副執(zhí)意要歸政的架勢,弄得朝野上下都看不下去,紛紛要求宇文護輔政。宇文護堅決不許,他知道,宇文毓25歲了,再不去掉輔政大臣的身份,天下肯定會流言四起。一番你推我讓之后,宇文毓答應(yīng)親政,但仍保留宇文護的軍事大權(quán),任命他為都督諸州軍事總管。這個結(jié)果,是宇文護希望的,他接受了。
庶子出身的苦命人就是不一樣,宇文毓親政后,一心想做一位好皇帝。他提倡節(jié)儉,撫恤孤寡,帶頭不用絲綢錦繡雕刻之物;寬仁厚道,嚴禁官吏貪污、徇私舞弊,整頓吏治。一時風氣肅然,國家井然有序。
他在北周帝國大興文教,優(yōu)待文人,延攬四方鴻儒,一時飽學之士云集,蔚為壯觀。他還專門召集八十余名文人在麟趾殿???jīng)史,博采眾書,編成世譜五百卷,使長安成為當時天下的學術(shù)文化中心。
他為人寬容,君臣關(guān)系容洽。
對外,周軍打退了吐谷渾的侵犯。
宇文毓威望與日俱增。同年八月,他去掉天王的稱號,正式稱帝,年號武成。
他決意大干一場,做個青史留名的好皇帝。
官場是個大污缸,登基之初,宇文毓就著手整頓吏治,但當時自己根基未穩(wěn),投鼠忌器,只是下了些皮毛工夫。雖然官吏們有所收斂,但風頭一過,又開始張揚起來,烏煙瘴氣彌漫。
宇文毓以雷厲風行的手段,革除了一大批不稱職的官吏,同時任命了一大批德才兼?zhèn)涞男氯?。朝廷氣象為之一變,百官們有事都去找皇帝,去宇文護那里請安的人少了。
宇文護很失落,也很恐慌。再這樣下去,自己會成為這個國家的多余人!
眼前的一切讓宇文護無法容忍,可他也說不出什么。怎么辦呢?他決定挑撥宇文毓與那些實力派大臣的關(guān)系。
很快,宇文護發(fā)現(xiàn),楊堅是一顆可以利用的棋子。
客觀地說,此時的楊堅雖然官階高,但不是什么實力派人物。但是,他有一個很有實力、文韜武略出眾的父親。
自興周代魏以來,大周帝國政局動蕩,北齊趁火打劫,派兵屢犯大周邊境。楊堅的父親楊忠奉命出鎮(zhèn)蒲阪,化解來自齊國的侵略攻勢,繼續(xù)發(fā)揮其善于抓住機會立功的特長。尤其是在迎接齊國北豫州刺史司馬消難歸降一役中,楊忠用實際行動證明,他是大周帝國的第一勇將,連那位從不服人的達奚武也心悅誠服地感嘆道:“達奚自認為是天下健兒,今日見楊公如此神勇,服矣!”此役之后,楊忠被晉位為柱國大將軍。宇文毓正式稱帝后,又晉封隨國公,食邑萬戶,別食竟陵縣一千戶,不久又被任命為御正中大夫。
楊忠儼然成了獨孤信第二。
宇文毓對楊忠的器重,使宇文護很擔心。雖然,他現(xiàn)在與楊忠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正常,但楊忠畢竟是獨孤信的死黨,而且這個人的人緣和口碑極好,手握重兵,一旦宇文毓拿獨孤信之死做文章,君臣聯(lián)手,自己絕不會有好果子吃。
宇文護決定離間宇文毓和楊忠的關(guān)系,怎么離間呢?楊忠這人做事中規(guī)中矩,說他心生二心,刻意謀反那是不現(xiàn)實的。但這難不倒宇文護,因為楊忠有一個可以被他利用的兒子。
前面講了,楊堅長相非凡,坊間有傳言說是天子相。當然,宇文護一世梟雄,向來認定實力決定一切,是不會在意這種傳言的。在他看來,楊堅除了長相與眾不同外,并沒有什么過人之處。不過此時,他卻認為這是一篇可以大做而特做的文章,因為,他深信有一個人一定在意坊間傳言,忌諱楊堅那副長相。這個人就是宇文毓。
只要能促成宇文毓殺掉楊堅,不但會使楊忠和宇文毓反目成仇,而且還會讓另一敏感人物李昺感到心寒,因為他與楊堅、宇文毓同為獨孤信的女婿,彼此是連襟關(guān)系。當一個連襟殺了另一個連襟,必然會使剩下的那一個連襟徹骨生寒。李昺的父親李虎是當朝太尉、柱國大將軍、大都督、左仆射、隴西郡開國公,掌握著北周帝國一個很強大的方面軍。
如果事情真朝這方面發(fā)展,那么最后坐收漁利的就是宇文護。
打定主意后,宇文護就著手行動。他派人四處煽風點火,說楊堅的相貌亙古罕見,地地道道的真龍?zhí)熳酉?。坊間本來就有此傳言,現(xiàn)在宇文護又派人暗中渲染,一時風生水起,傳言漫天飛舞,很快,整個長安城都傳遍了。
宇文毓也知道了,他是個飽讀詩書的人,卻不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
有人說:謊言說上三遍,就會被人視為真理。楊堅是真龍?zhí)熳拥膫餮?,宇文毓聽到的遠遠不止三遍;何況他跟楊堅是連襟,經(jīng)常走動,楊堅那副奇特的長相他太熟悉了。
更重要的是,宇文毓相信面相之說,他十幾歲的時候,一位面相師看到他時非常吃驚,說他將來“貴不可言”。他當時并不相信,因為自己身為庶子,不受父親待見,父親雖然在西魏呼風喚雨,但嫡子那么多,繼承父親的大業(yè)怎么也輪不到自己。但后來,他真的做了皇帝,印證了相師那句“貴不可言”的話。如今滿城都在說楊堅有天子相,自己身為一國之君,哪能容忍這個潛在的異姓天子在身邊晃來晃去呢?
宇文毓的心在顫動,有些坐不住了!
皇權(quán)是個極其自私的東西,不容許他人染指。當年,秦始皇聽說東南一帶出現(xiàn)了天子氣,便多次巡游東方,查訪天子之氣的下落,最后病死于巡游途中。以秦始皇的雄才大略,尚且如此忌諱民間傳言,何況是宇文毓呢?
不過,宇文毓到底是讀書人,做事不那么莽撞。他心里清楚,面相之學雖然玄妙,但到底拿不上桌面;楊堅既沒有謀反,又沒有欺君,也沒有怠工不干活兒,總不能說人家長相不俗,就殺掉他吧!何況自己正對他老爸倚重有加。
思來想去,宇文毓找到了一個解決辦法:面相。既然楊堅長相不凡,那就好好給他看一看相,畢竟面相師的結(jié)論比坊間傳言更可靠。
當年,為宇文毓面相的那位大師叫趙昭。宇文毓認為,既然趙昭能看出自己“貴不可言”,就一定能看出楊堅的真面目,是騾子是馬,先牽出來溜一溜再說。只要趙昭說是就是,趙昭說不是就不是。先弄清楚真相,再決定是否動手也不遲。
于是,宇文毓召趙昭進宮,命他暗中為楊堅看相,并問像楊堅這樣的相貌,能做多大的官。
其實,趙昭早就暗中看過楊堅的相,只是不曾向任何人提起,因為天機不可泄露。當年他為宇文毓看相后,也沒有把“貴不可言”的話告訴其他人。
趙昭心里很清楚,宇文毓讓他暗中為楊堅看相,絕不是為了弄清楚楊堅到底能做多大的官,而是想印證坊間的傳言:楊堅是不是有天子相?
本著天機不可泄露的原則,趙昭忽悠了宇文毓一把:“楊堅那副相貌看上去很奇特,但虛而不實,最多不過官至柱國!”
聽了趙昭的話,懸在宇文毓心中的那塊石頭終于落地,宇文毓心想:當官好說,咱們宇文家的官總得有人來當,你若能當柱國,那就讓你當柱國吧!
就這樣,宇文毓放過了楊堅,他哪里知道,他被自己最信任的面相大師忽悠了!
相應(yīng)地,宇文護的離間計劃也流產(chǎn)了!
趙昭的事還沒有完,他悄悄跑去私會楊堅,告訴他:“你將來肯定會成為天下之主,但必須是在大開殺戒之后,你才能擁有天下。請好好地記住我的這番話!”
楊堅終于逃過一劫!
宇文毓放過楊堅,卻加速了自己的滅亡。
這是一個歷史誤會。
宇文毓放過楊堅,宇文護卻誤認為自己的離間計被他識破了。這個人太不可思議,一旦讓他羽翼豐滿,他必將卸磨殺驢,自己將死無葬身之地!
宇文護心里很清楚,曾經(jīng)廢黜皇帝的權(quán)臣,是最受皇帝猜忌的。當年霍光廢掉昌邑王劉賀,改立劉詢?yōu)榈?,是為漢宣帝。霍光死后,宣帝卻以其子霍禹等人謀反為由,誅殺了霍氏滿門,受牽連而被定罪誅滅的外姓人氏達數(shù)千家?;艄庵皇菑U了放蕩不羈的昌邑王,而自己則廢掉了兩朝皇帝。想到這里,宇文護透心發(fā)涼,決定除掉宇文毓,冊立新皇帝,重操輔政舊業(yè)。
如何除掉宇文毓呢?
此時,朝野和睦,宇文毓勤于政事,各項措施很得人心,一副臣民擁戴的明君形象,要想公然廢黜他,是行不通的。明的不行,宇文護決定來暗的,讓他在正常中非正常地死亡。
宇文護把這個光榮而無恥的任務(wù)交給了一個叫李安的人。
李安何許人也?他是位宮廷烹飪大師,美食家、做得一手好菜,為人機靈,很會來事。因為這個緣故,得到宇文護的賞識,提拔他做了膳部大夫,掌管御膳廚房,負責皇帝的飲食。他是宇文護早早安排在宇文毓身邊的一顆棋子,以待不時之需。
宇文護授意李安在宇文毓的飲食中下毒。
對于李安來說,這不是難事,一個營養(yǎng)大師,往往也是制毒大師,他懂得各種食物搭配的生克關(guān)系,要致人于死地,可以干得很漂亮。
李安開始在宇文毓的食物里做文章,做出了一道道美味佳肴,宇文毓吃得很舒心。他天天這樣吃著,一段時間后,身體漸感不適,先是上吐下瀉,繼而口鼻流血,臥病不起,御醫(yī)百般診治,不見任何起色。
宇文毓終于明白自己被人暗算,也明白暗算他的人是誰,不過,他沒有說出來。他知道這個世界即將不屬于他,他將不久于人世,為了不讓宇文護冊立他人,他趁著自己還能說話,召集眾大臣,當著眾人的面口授了一道遺詔:說自己福薄命短,不能實現(xiàn)天下統(tǒng)一的大志,留下了終生遺憾;又說“朕的兒子年幼,不能當政,皇弟宇文邕,寬仁大度,人所共知,能使我大周強大,希望諸位愛卿有始有終,像輔佐我一樣輔佐皇弟”。
武成二年(公元560年)四月二十日,宇文毓駕崩,時年二十七歲,謚號明皇帝,廟號世宗。
根據(jù)遺詔,宇文邕登基即位,是為周武帝。
而宇文護也在不經(jīng)意間創(chuàng)造了一個歷史紀錄:三年殺了三個皇帝,真是“倚天屠龍”,堪稱“史上屠龍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