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隨筆
于堅
馬眼
冰島上有些神情善良的馬,據(jù)說這些馬由于要保持血統(tǒng)的純潔,從未離開過這個島,也沒有外面的馬來島上。它們站在荒野上,披頭士般地望著某處。那是真正的荒野,干凈原始,從未被開發(fā)過。站在那里,感覺自己就像是灰塵。旅游團被允許靠近它們,近距離地觀察。在這種距離中,任何善意都有輕微的邪惡,人們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這些馬不動,好像習慣了游客?;囊吧现挥幸粭l水泥路,那頭是雷克雅默克,這頭是荒野。
一匹馬的眼睛。這只眼睛藏在它面部的小森林里,有時候朝外面上瞟一眼,它知道自己是一匹馬嗎?公孫龍有白馬非馬論。它是冰島上的一匹白馬,白中含著灰色。我也知道它是那種普遍的馬,在我家鄉(xiāng)也有,我童年見過的那些馬匹使我一眼就認出它。但是這些馬與我家鄉(xiāng)的馬在細部上很不一樣,這種不一樣是否像亞洲人與歐洲人不一樣的那種不一樣?都是人,但我還是看得出來,他們是另一種人。而且在文明史上,在某些地區(qū),根據(jù)膚色,有人可以坐頭等艙而有的人不能,這是坐頭等艙的馬嗎?個子高,塊頭大,肥胖,但神情謙卑得就像奴隸,一點也不傲慢。普遍之馬只存在于語言中,具體的馬是一匹接一匹的,我看到的三匹冰島馬都不同,身上的斑點,白與灰的比例、純度、分布和眼神都不同。我殘忍地將它的眼睛視為一種圖案,拍下了這個抽象圖案而舍棄了生命之馬。這是一只眼睛圖案而不是馬。攝影可以做到的就是這樣,它不顧馬作為一個完整的生命。它正站在荒野上嚼著草根,討好般地望望我。取景框切除了它的嘴,只攝取它的眼睛。幸好這只是一種宰制的虛擬,否則若我是外科醫(yī)生,則是在為這匹馬做眼部切除手術(shù)。照相機令人們自然而然地擁有虛擬的生殺大權(quán),一匹馬,只取下它的一只眼睛。它的生命整體有待于觀眾在想象中完成,從一只眼睛想象出一匹馬。也可以叫作留白。表現(xiàn)主義就是這樣,藝術(shù)家有時候只畫出事物的局部,其他都留給想象。有時候這個局部過于抽象,完全想象不出事物本來的面目,于是它橫空出世,創(chuàng)造了一種沒有出處的東西。如果我鏡頭再拉近一些,這只眼睛就僅僅是某種圖形,再拉近一些,比如只攝下眼仁部分,那么就連圖形也看不出來了,宇宙?
這是藝術(shù)的權(quán)力。古代詩人早就明白這一點?!吧俟ジ柙?,欲與造物者爭柄?!薄敖袢粘靥辽?,初移造物權(quán)。苞蔵成別島,沿濁致清漣。變化生言下,蓬瀛落眼前?!钡?,詩與攝影,度不一樣,詩用語言在造物,語言并不是世界本身。繪畫用顏料造物,顏料也不是世界本身。攝影以世界本身為對象,但是鏡頭后面的膠片或存儲卡也不是世界本身。度在于,詩和繪畫都創(chuàng)造一個自足的世界。但攝影在這一點上,有著機械導致的天然限制,它總是在截取,而很難自足,它的自足是在截取中完成的。詩或者繪畫不是構(gòu)圖,它們是對“造化”的根源性模仿。這一點接近宗教。
攝影的“造化”卻是對造化的截取、肢解。我攝取的那只眼睛現(xiàn)在放在我的膠卷里,我攝取的種種冰島寶貝四分五裂地堆在我的膠卷里,我的照相機就像八國聯(lián)軍的行囊,我就像一個屠夫。想到這一點我總是有某種負罪感。所幸的是,我攝下它之后,馬依然在那里,它不知道我的照相機干了些什么。我攝取了它的一只眼睛,在某種虛擬的時間中,它被肢解了。我不知道這種經(jīng)驗是否會在其他時候成為一種事實,教育出人們的某種世界觀,將客觀世界視為圖像,這部分可以抹去,那部分可以切除?
杰出的攝影僅僅是將截取感降低到最輕,似乎只是一瞥之間,還來不及細看。最恐怖的截取莫過于特寫鏡頭。數(shù)碼技術(shù)對清晰度的追求正在毀滅攝影那點很勉強的“詩意”,一瞥之間的那種模糊感導致的錯覺正在于,“咔嚓”一下,世界似乎并沒有被圖像肢解,它只是在觀看世界時從一相到另一相的短暫停留,人眼睛也是如此觀察世界的。如果詩和繪畫模仿的是造物主的眼睛,那么攝影模仿的是人的眼睛,這是攝影的局限。
那些馬不會觀察世界,它們沒有眼睛。眼睛是人賦予它的。也許我截取這只眼睛,只是取消人們對馬的概念。沒有馬,只有一些命名。沒有眼睛,只有一些圖形。于是,沒有馬,也不會有騎手和屠夫?
離開的時候,這匹馬依然站在冰島秋日的荒野上,正低下頭尋找著荒野中的什么。就在我住在冰島的那幾天中,冰島正在發(fā)生一場騷亂。政府瀕臨破產(chǎn)。一些市民舉著紅旗穿過街道去游行。一位冰島詩人憂心忡忡,為他的未來。“也許我應(yīng)當移民到歐洲大陸去。”他說。但是他的馬呢,那匹詩歌之馬呢?
《青海湖》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