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找媽媽

愿你已放下,常駐光明里 作者:寒露,吖丫 著


找媽媽

文/青橋

“美麗的西雙版納,留不住我的媽媽。上海那么大,沒有我的家。爸爸啊爸爸,媽媽啊媽媽,你們究竟在哪?。俊?/p>

每當這首被改編后的《哪里有我的家》響起時,就該輪到我出場了。不用刻意擦脂抹粉,穿著上一個節(jié)目還未褪下來的道具服,也來不及拍腿上的灰土,就這樣從休息室里走出來。

二樓燈光師已經(jīng)將燈位移向我出場的位置。隔著幕布,我開始收整臉上的笑容,倒吸幾口涼氣以便讓自己快速靜下來。幾個小動作完成之后,我回過頭向幕布后方的主持人揮了揮手,示意一切準備就緒。

“好了,各位親愛的觀眾朋友們。下面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這位尋親小孩——汪!明!陽!”

背景音樂的切換速度有些過快,讓臺下觀眾還沒從有剛才的傷感中走出來。我步調緩慢,目視前方最后一排的觀眾開始陸續(xù)退場。

“且慢!請大家稍作留步。待我講完最后一個故事,再做離場?!蔽铱焖僬旧衔枧_中央的定點位置,頭頂上方的三盞大燈“砰”地一聲被打開了。此刻觀眾一陣哄鬧,前面幾排被大燈晃得有些睜不開眼,四周開始詢問接下來會是什么節(jié)目。

我清了清嗓,然后高舉話筒,“大家好!我叫汪明陽!”陽字剛落音,音響師便把背景樂調到“Guardian”。他說,這樣的音樂才更能讓大家果斷掏腰包。

“這不是一個節(jié)目,而是我想請大家?guī)蛶兔?。幫我找媽媽——”我的音量開始由弱到強,抬起耷拉的腦袋,借由慘白的燈光將我的眼耳口鼻都照得十分透亮。

大家看清了我的長相后,又陸續(xù)回到座位上繼續(xù)聽講。

“我是一個孤兒,生下來就被遺棄在血色青春歌舞團的車門口。團長見我可憐,收留了我,可這么多年過去,我依舊沒能忘記找自己的媽媽。親愛的朋友,你們要相信我、幫助我,讓我找到我的媽媽!”

在我說話的同時,工作人員開始依次端著塑料小膠盆走向臺下,一排座接著一排座地行走。他們每經(jīng)過一位觀眾跟前,都會停下幾秒鐘,說上幾句話,“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好人好報,一生平安!”

整場下來,我在臺上說得越是聲嘶力竭,眼淚流得越是稀里嘩啦,而臺下的所得,就會越來越高。

團長說,這些錢叫善款,留著給我找媽媽用,剩余的就做團隊建設??蛇@么多年過去了,我早已打消找媽媽的念頭,或者說,麻木了。

掀開退場幕布,我隨手將話筒扔進階梯旁的儲物柜里。步子開始邁得很大,我邊走邊扯衣襟,脖子上早已分不清是汗?jié)n還眼淚,總之摸上去濕揪揪、黏糊糊的。

我并不喜歡這樣的感覺,總叫人瘆得慌。但由于從小在歌舞團長大的緣故,每一次練基本功、做排練,乃至是上演出,都依舊無法避免這樣的情況出現(xiàn)。站上舞臺的時候我總是在想,如果臺下是一條望不著邊的河,那我鐵定扎進去頭也不回。

休息室的門大打開,昏黃的燈光印出了所有工作人員的疲憊。團長坐在正首的位置忙活著數(shù)錢,姑娘們也在利索地卸妝。我將手中的上衣擰成一捆麻繩,遞給前不久剛來的清潔阿姨。

團長瞧我進來,停下手邊的活說,“好小子,今天表現(xiàn)不錯?。∧憧纯矗@里一半是你的功勞!”他一臉橫肉,笑起來額鬢兩角露出了數(shù)層褶子。

我不說話表示默認,頭也不抬地盯著小青,看著她精致的臉龐一點點被抹花,再一點點被洗凈。

“黎叔,沒什么事我先回旅館了?!蔽伊晳T性地點燃一根煙,朝著天花板吊燈的方向吐氣。

“好好好,你去忙。記得明天早走??!”這次換他沒有抬起頭。臨走前我朝鏡中人努了努嘴,用手在空中比劃出“待會來找我”的形狀。

小青是我女朋友,不過我們的關系還沒有公開。她來血紅青春不滿一年,不想被人說是圖我一小臺柱上位。

臺柱是老班輩的人起的。自我記事以來,就生活在這歌舞團里,嗷嗷待哺期,我是一個道具,被他們抱在懷里,拍拍屁股就能哭上幾聲。能跑能跳了,開始被安排到舞臺上做配角兒。到能說會唱以后,團里為我量身定制了一個節(jié)目——《找媽媽》。雖然其他節(jié)目也上,但這個節(jié)目仿佛從成立之初起,就成為了血色青春的壓軸重頭戲。

這二十多年來我一直在演,當不再被人打我也能哭笑自如的時候,對《找媽媽》這個節(jié)目我再無從前的熱情。

我沒爹沒媽是事實,有人說我是在大巴車門口撿回來的,用背簍裹著一件大花棉襖。也有人說,天快亮的時候,看見一個女人鬼鬼祟祟來到車門前,故意將孩子扔在這兒。那會恰巧團長媳婦兒剛生產(chǎn)不足六月,大伙嫌孩子可憐,就一并帶上路了。

他們說的話,我全信,也全都不信。我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身世,也一直努力扮演著那個找媽媽的人。我相信自己是被遺棄的孤兒,但不信我能找著媽媽。小青說:“不管能不能找著,反正我要一直陪著你?!?/p>

她是一個農(nóng)村女孩,在鄉(xiāng)下到了適婚年紀不肯嫁,就風風火火跑了出來。小青算不上美人胚子,但倘若將五官拆分開來看,又定能發(fā)現(xiàn)一些別樣的美。我尤其喜愛她那雙豐滿厚實的大嘴唇,不僅能唱出好聽的歌,就連用它印在脖上的痕兒,也是格外地好看。當愛情發(fā)生的時候,總是如洪水猛獸般來得驚天動地,且沒有夾帶任何疑慮。

在等待小青的過程中,我回到旅館第一時間跑去沖涼。當涼水從上至下布滿全身后,我閉上眼睛、高舉雙手過頭頂,試圖用手握住噴水器來水的方向。而此刻我感到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都在用力收縮,好像被她的千萬縷發(fā)絲拂過,猝不及防,又帶著萬分緊張。

我將調水扳手逆轉,一陣熱騰騰的白煙開始從地面升起。皮膚開始放松,人也疲倦地一動不動。而此時小青推開洗浴室大門,一把從后背抱住了我,我睜大眼睛,透過盥洗池前的鏡子看著那個被我擋住的嬌小的身體。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我們親吻、擁抱,甚至用盡一切辦法宣泄出對對方的愛。

辦完正經(jīng)事后,我和小青分頭回到了大巴車上。

這種長途汽車最多時共容納了近五十人。雖然有嚴格的載客限制,可跑著跑著人就不由自主地增多了起來。

血色青春共三十五人。三個男歌手,三個女歌手,兩男一女主攻小品,十個舞蹈演員,外加三個司機,一個音響師,一個燈光師,兩個清潔員,五個場控,最后就剩下一支樂隊了。

我們的吃喝拉撒睡大都能在這輛車上解決,來人只需要帶床棉被,甚至連枕頭都不需要,便能即刻入住。床位的選擇是自主且隨機的,這里男女混搭的現(xiàn)象很嚴重,所以團長和幾位老班輩睡在前面幾排,后面的任由他們組合。但有一點切記,睡覺時間禁止吵鬧,不然會被直接扣工錢。

我是一個在女人胸脯堆里長大的小孩,所以大巴車上的每個床位,幾乎都被我睡過。遇上小青來那會,我們其實并沒有很快熟絡,鼓手阿彪對她一見鐘情,每天換著法子尋她開心,可對于阿彪的邀約,小青似乎并不太感興趣。軟磨硬泡了好長一段時間,阿彪打起了下藥的主意。

那晚我們在一個鎮(zhèn)上表演,接到的活動是兩天,一部分人選擇住旅館,剩下的人,大都會上街閑逛以及購置生活用品。我找了一間旅店,演出結束后便很快回到房間沖涼。下樓買煙已經(jīng)近十一點鐘了,鎮(zhèn)上鋪子大多關了門,我在前臺找了一包藍嬌,正借火點燃一根煙時,阿彪從門口走了進來。

小青在旁邊,被他用胳膊圈在胸前。她雙手下耷、渾身無勁,眼睛一張一合的樣子像極了在山林中被獵人逮捕的野兔。她樣子無辜,神色之中又透露著一絲楚楚可憐。

我好奇地問他們從哪來,阿彪回答說剛吃完消夜,喝了幾瓶啤酒,誰想小青就醉了。他邊說邊熟練地從前臺取出鑰匙,我本不想多管閑事,但看著那位不省人事的女孩,又忍不住問:“是單人房吧?”

阿彪不說話,點頭表示承認。

“那今晚咱倆睡,我把房間空出來給小青。你看她醉得厲害,老板,快幫忙去弄點開水來?!崩习逋艘谎郯⒈?,趕忙尷尬地從柜臺里出來,走進開水房提水瓶。

將小青安頓好以后,阿彪徑直走進房間,一句話也沒和我講。他把枕頭移向腳的那頭,就這樣背對我睡一晚。

第二天醒來時發(fā)現(xiàn)床上沒人,去樓下一問,才知道他昨晚連夜就走了。大巴車上也沒人,團長說他清早接到阿彪的電話,留下一句“不干了”就走人。

后來我才知道,小青酒量極好,普通的酒水根本喝不醉。那晚阿彪在杯里下了藥,說自己即將去北京發(fā)展,讓小青給餞行。也正是因為那晚陰差陽錯的舉動,小青和我便開始真正意義上的交往。

二十多年來,長途大巴換了三輛,血色青春也幾乎將整個中國全跑遍了。黎叔是湖南人,所以在建團初期,他很好地將紅色根據(jù)地這個概念融入血色青春的名字里。

他出身農(nóng)民家庭,從小愛扯著嗓子瞎吼。有一次隊上搞活動,他被安排進大合唱的隊伍,一首紅歌結束后,他便打定主意將來得走藝術這條道兒。

那時候誰聽了都笑話他,說你一農(nóng)村娃,異想天開個什么勁兒。有那閑工夫,田里的土都能給重新翻上一遍咯。黎叔不管旁人的冷嘲熱諷,只身一人從湘潭到長沙,到處打零工的同時,他招攬到第一批建團成員。

建團那會聽說黎叔的老丈人幫了很大忙。他是一個鄉(xiāng)鎮(zhèn)干部,本身極為反對女兒和他在一起,認為歌舞團就如同舊社會的馬戲團,既沒地位,還相當?shù)唾v。但女兒一口咬定這人將來有大出息,死活都得跟他。老干部暫時松口,給黎叔資助了幾千塊錢,并要求他五年內混出名堂。

開初活動很難接,一方面排練時間少,節(jié)目不夠精致,另一方面人們在那會對物質需求遠遠大于精神享受。血色青春一度資金短缺,同時也面臨解散,后來有人提議用毛澤東思想:從農(nóng)村出發(fā),再包圍城市。就這一條,讓歌舞團一直保留到今天。

沒過幾年文藝市場開始走向繁榮,從以前觀眾寥寥無幾,到現(xiàn)在演出幾乎場場爆滿,每天收入兩三千塊是再正常不過了。

我從沒見過黎叔的老婆,聽說也生的兒子,比我大四月。自從懷上身孕回家后便養(yǎng)胎,生完孩子回來過一次,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聽說是娘家人不同意她帶著孩子過顛沛流離的生活,可黎叔也不愿放棄血色青春,再后來他老婆帶著孩子嫁給了家鄉(xiāng)人。

在我長大的這段日子里,黎叔很少談及過去的事。他經(jīng)常喝酒,高興也喝,不高興也喝,小時候經(jīng)常聽他在醉酒后說:“走了一個幺娃子,來了一個幺娃子。老子不缺兒子!”緊接著,他便一把將我抱起來放在腿上。

我習慣性地圈著黎叔的脖頸說:“叔,不難過。以后我來當你的幺娃子!”

黎叔年輕時善于人際交往,乃至到我長大成人,每一場演出的業(yè)務,都是他給協(xié)商好的。

想要尋找一個合適的演出場地,首先得和當?shù)氐挠霸夯蚴请娪肮具M行洽談。就租金來說,通常有兩種方式能夠實現(xiàn)合作。一種是歌舞團一次性給影院租金,院方不得參與任何分成。另一種則是參與分成,院方和演出方各占不同比例收益。

如若選擇第二種方式,加上工商、城管、派出所、文化局,甚至連交警隊都將收取一定費用。

作為一團之長,黎叔自然希望每一次演出都以第一種方式實現(xiàn)。輕松的時候,找到院方聊幾句話就能敲定演出時間。但大多時間,他都得和院方乃至相關人員周旋很久,陪酒吃飯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大概嗜酒的習性,也是在成立血色青春之后養(yǎng)成的。

那天車子開進一個縣級市,比普通的縣城大很多,街道也格外干凈。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得每個人都昏昏欲睡。一開始我們并未打算來到這里,但師傅走錯路。黎叔說:“沒事,先到城里歇著?!?/p>

我們就是這樣,像蒲公英,被風吹到哪,就在哪停歇。

在多次問路后,我們把車開進一間小型露天停車場,大家開始陸續(xù)下車,閑逛的,采購的。也有小部分人,趁著大好天氣,在車上持續(xù)昏睡。

小青和姑娘們去逛街了,我陪著黎叔朝當?shù)赜霸鹤?。一條筆直大路走通頭,就看見公安宿舍家屬區(qū),穿過家屬區(qū)的大院,隱藏在最里角的就是影院。那是一間老式影院,大門用木頭方子給攔住了,我們向守門老大爺說明來意后,他朝我們指著隔壁辦公樓二層,說那里能找著負責人。黎叔讓我在樓下等,說完他便走了進去。

沒過一會,他從辦公樓里出來,說:“搞定了,明晚就演!”他說這次按分成算,能少很多麻煩。

第二天晚上我們騰出前三排的位置,聽說市上來人檢查,也正好在會議結束后集體來看表演。所有節(jié)目都照著流程走,不管是小品,還是舞蹈,包括缺少吉他手的樂隊,也依舊沒有出現(xiàn)任何差錯。我跳完一支集體舞后,趕忙換下衣服準備上臺壓軸。

主持人在后臺說:“好了,各位親愛觀眾朋友們。下面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這位尋親小孩——汪!明!陽!”

我同樣走上事前劃出的定點位置,拿出話筒開始講述身世。一切都進行得十分順利,端著小盆走下臺階的工作人員嘴里依舊念叨:“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好人好報,一生平安!”可就在這時,入場的四扇木門全都“哐當”一聲,同時被大打開。一群黑衣警察拿著探照燈,大聲喊道:“停下!所有人原地別動!”

我感受到一陣巨大的壓力由外至內,心臟也快跳出嗓子眼。臺下的人開始不斷回頭、尖叫,沒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像被人點了穴,說不出話,也絲毫動彈不得。眼看著這群人從各個過道走上來,迅速將拿小盆的工作人員抓住,大家的手開始被手銬銬上,盆子在混亂中被打翻,錢散落一地。沒人顧得上去撿,也沒人意識到還能去撿。

我目睹這一切的發(fā)生,包括三個高大的男人從臺階下跑上臺,一把將我反手銬上,我如同罪犯一般,臉色也越漸慘白。這似乎是一個并未提前彩排的鬧劇,我不知該怎么結束,也無法下場。一個貌似隊長的人奪過我手中的話筒說:“大家安靜,剛才經(jīng)相關人士舉報,我們嚴重懷疑此地正在非法集資?!?/p>

現(xiàn)場再一次騷動,大家開始交頭接耳,有人甚至破口大罵:“騙子!統(tǒng)統(tǒng)關班房,別出來危害社會!”后臺的人被統(tǒng)統(tǒng)帶了出來,開始在所有人鄙夷的眼光中走出影院,穿過大院走進派出所。

我們被分進了單獨的審問室,頭頂有一桿不太亮的白熾燈在閃動。

一位民警走進來,手里拿著夾板和紙筆,“你哪兒人???”

“不知道?!?/p>

“父母呢?”

“不知道?!?/p>

民警臉色有點不對勁:“身份證拿出來看看!”

我從包里摸出證件,透過鋼架縫隙遞過去。

“汪明陽,家住湖南……”

“嘿,你小子還真叫汪明陽呀!”

“我是黎叔收養(yǎng)的。”我打斷他的話。

“那你到底是哪來的??!”他一臉戲謔。

“我是垃圾桶里撿的,石頭縫里蹦的,我他媽如果知道自己哪來的,我還用到處找嗎?”

民警嚇一跳,聲音立馬比我高一倍說:“你瞎嚷嚷什么,我不正在了解情況嗎。給我消停點?!彼胩靻柌怀鰝€名堂,又自覺氣氛有些尷尬,沒一會便轉身走出了審問室。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審問室走來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他望著我說:“你就是汪明陽?”

“你誰?。俊蔽矣悬c不耐煩。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幫你找到你媽媽?!?/p>

他將身體靠近我,嘴巴湊上耳邊開始慢慢說話。最后,他說:“你好好考慮下吧。”

我有點懵,體內被鎖上的大門忽然間打開,我不知道里面住著是兇猛的怪獸還是溫順的小貓。我趴在桌上,做著一道二選一的題目,想著想著我竟閉上眼睛。腦袋放空的時候,又好像睡著了……

幾個小時之后,我和那個男人簽署了一份文件,同時也被提前釋放了出來。接著黎叔被放了,小青也被放了,血色青春里的每一個人都陸續(xù)被放了出來。他們站在派出所的大門口起哄,嚷嚷著我們沒有非法集資,也根本不怕你們把我們怎樣。倒是我自己心虛了,畢竟我搞不清真實情況,也生怕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

所有人回到大巴車上后,我拉著黎叔徑直往鬧市區(qū)走。我們隨便找了一間烤肉店坐下,點了一些串兒,叫了兩箱酒。白的、啤的摻雜著都有。黎叔喜歡喝白酒,一次最多能喝下一斤左右。而我擅長啤酒,脹肚子最多去撒幾泡尿便能完事。這么多年來,黎叔很少帶我出去應酬,他總說:“小孩不能喝太多酒,對身體不好?!?/p>

“叔,我要去上海了。有一家公司簽我,他們說我有潛力,打算捧我?!崩枋迨裁丛捯矝]說,自顧自地端起酒杯往喉嚨里灌下一大杯白酒。

“哐當”一聲,杯子強有力地被摔在木頭桌上,杯身雖然沒碎,但黎叔此刻帶有說不出的無奈。他一邊倒酒,示意讓我陪他一起喝。我手握酒瓶,一口氣喝下一大半。

我們喝到凌晨,直到烤肉店打烊了,我倆還游蕩在空曠的大街上。我拍著黎叔的肩膀說:“叔,幫我照顧小青,等我兩年回來!”

天快亮的時候,我把黎叔送到大巴車門口,我什么東西也沒取,就這樣光桿走掉了。

坐慣了大巴車,當飛機起飛的那一瞬間,我竟然特別想撒尿。但我強忍著,努力抑制住面部表情,盡量讓自己看起來鎮(zhèn)定無比。事實上我依舊沒能抵抗住飛機遇上云層的顛簸,我在機艙里吐得一塌糊涂。旁人投射嫌棄的表情,只有空姐偶爾遞來新的口袋和紙巾。我突然想念起大巴車,想念起血色青春的每一個人,想念想尿就能跳車的場景。而現(xiàn)在,我除了在位置上坐立難安以外,其他什么也干不了。

來到上海,我跟隨那天在派出所見面的男人走進一幢大樓。這家公司規(guī)模不算大,幾間辦公室也是租的。聽說藝人每天在家候著,有活兒干自然有經(jīng)紀人聯(lián)系。但每個經(jīng)紀人手上都有十幾二十來號藝人,各個經(jīng)紀人之間也存有強大的競爭,所以排上號出演,也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男人說:“你不用擔心,你的日常都將由我親自安排?!?/p>

他是縣城人,獨自打拼到上海,現(xiàn)在做到了公司合伙人的位置。他說他看人準,相信我一定會紅。

在后來的日子里,他果然沒有背棄之前說的話。我開始活動不斷,因為有從小在血色青春鍛煉的經(jīng)歷,我不需要像其他藝人那樣進行前期培養(yǎng)。我已經(jīng)是一個完美的產(chǎn)成品,就等放進玻璃柜里進行展示,接著售賣。

我依舊在找媽媽,只是這一次是在大上海的每一個夜場、深夜電臺,以及各種商業(yè)演出上。當我在上海灘有了一定名氣后,我開始走進演播廳。沒有道具服,也沒有躁動的音樂,只有一套單色系的西裝和一架攝像機。

當導播進入倒計時,我變得有些緊張。按著之前和主持人的對稿,我開始一段看似從容不迫又感人肺腑的講述,從血色青春講到來上海發(fā)展。故事自然已經(jīng)被公司包裝過,淚在適當?shù)臅r間也順利地落下來。就連主持人遞的紙巾,也是在最容易拍到的方位傳來的。

聽說節(jié)目播出以后,很多熱心觀眾都打電話進電臺,說著自己身邊丟掉孩子的人,看看是否能對上號。

我像男人說的那樣,憑借自己獨特的背景以及成長環(huán)境,真的火了起來。有大大小小的晚會、各類訪談類節(jié)目找上我,他們說我是一個勵志的小孩,理應得到更多人的認可。我不再去找媽媽,而是去表演歌舞。不到一年時間,公司搬離了原來的大樓,租了更高檔的寫字樓。而當初在派出所碰面的男人,現(xiàn)在也賺得盆滿缽盈。

可當初的承諾,只是實現(xiàn)了一半。而另一半,還能實現(xiàn)嗎?

兩年的時間一晃眼就過去了,這期間我聯(lián)絡了黎叔,他說一切都好,讓我安心工作。

我原本在派出所簽了兩年的合約,但不到兩年,我便在某次喝大的情況下續(xù)簽了五年。我問黎叔:“小青過得好嗎?”

黎叔說:“她走啦,聽說回去嫁人了。姑娘家的歲月蹉跎不起??!”

當初我的不告而別,也想著她會離開。但始終還保有一絲念想:她會等我,她會等我回來。

事實上我沒資格讓她等我。當愛的人從身邊消失時,我骨子里仿佛早已安裝好了防護裝置,對于一切的離別,我都能表現(xiàn)出淡然,甚至是漠視。或許世間所有的悄無聲息,都是另外一種的別有他意。

我一如既往很忙,全國各地不斷演出。除了飛機,火車、高鐵,我也依次坐了個遍。公司給我配了一輛保姆車,供演出專用。交通工具對我來說,也僅僅只剩交通了。

半年前,我接到血色青春老班輩打來的電話,他們說黎叔死了,讓大伙都回去送他最后一程。電話里沒說明具體情況,我只知道是酒精中毒。在回去的路上,我心里一直在想,一個活生生的人,怎么說沒了就沒了。后來才知道,黎叔為了接下一個場子,在酒桌上洋白啤三種混著喝,聽說場子談下來了,可他就在準備起身的時候,整個人倒在地上,此后再也沒有起來。

第一次到湖南湘潭——黎叔的老家,現(xiàn)場人很多,曾經(jīng)參與血色青春的人差不多都來了。小青也來了,帶著近三歲的小孩。我們沒時間閑談,打完照面就走進了靈堂。黎叔家里的親人很少,整個葬禮的組織者,是一個瘦高的年輕小伙。

他是黎叔的兒子,但卻是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生身父親,聽說他從小就能力超群,考上名牌大學后,放棄一線城市的發(fā)展機會,甘愿回當?shù)刈龉珓諉T。一切都十分正經(jīng),反倒是我們,顯得另類又格格不入。黎叔的前妻沒有過來,一問原由,老班輩們說他倆曾經(jīng)發(fā)誓老死不相往來,所以即便是葬禮,依舊也不肯露面。

待到所有人都去靈堂鞠躬時,黎叔的兒子叫住了我:“你就是汪明陽?”

“是的,我是?!彼贿吅臀椅帐郑贿呉源蛄康难酃鈱⑽胰砩舷聮呱淞艘环?。

“聽說你在找媽媽,冒昧地問一句,找著了嗎?”

“呃,暫時還沒有?!蔽衣冻鰺o奈但又十分自然的表情。

他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有些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雖然我是汪黎的兒子,但我還是認為這件事你理應知情?!?/p>

“但說無妨。”我稍有戒備,但又顯得無端正經(jīng)。

他拍著我的肩膀,把我?guī)нM一個角落的邊緣。幾句話之后,他便笑著離開了。而我,整個身體好像被掏空了一般,剩下一具軀殼在墻邊一動不動。

“私生子”“外遇”“不要臉”“破壞別人家庭”“狗雜種”“你活該”……

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經(jīng)將這二十多年來的怨念一次性發(fā)泄了出來,但這些粗鄙的字眼,就像被打上烙印一樣,在我腦子里揮散不去。

我匆忙離開了湘潭,沒來得及跟任何人道別。

回到上海以后,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幾天幾夜不見人。

我想了很多事,過去的、現(xiàn)在的,以及未來的。有一瞬間我好像想明白了什么,走出單身公寓后,我獨自漫步在外灘街頭,和當初來的時候一樣,這里的人依舊行色匆匆。車水馬龍你儂我儂的場景,閃現(xiàn)在每個不經(jīng)意的小角落。在這座充滿無限可能的城市里,我不禁疑惑,那我的可能究竟在哪里呢?

雖然離合約期滿還有不到兩年時間,可就目前的我來說根本無法再安心工作了。我開始找公司談解約,經(jīng)紀人不愿放我走,他便拿合約上條條框框的內容來壓制我。沒人知道我心理變化的過程,大家都認為是我想自立門戶了。在幾次談判不成功的情況下,我坦誠地說出內心想法:這人我不打算找了,錢我也不想賺了。離開上海,回到血色青春,這便是我目前唯一的想法。

和當初簽合約一樣,這一次我也依舊沒看上面的條款就把字給簽了。走完最后一道流程,我便重回了自由之身。

現(xiàn)在我是血色青春的團長,團里有近百名成員。我們的長途大巴從一輛換作了三輛,團員的自由活動時間也變得十分靈活。這里有月假、年假,以及各種福利制度。

在召集老一批成員的同時,我也豐富地擴招了來自全國各地的有志青年。我們接受邀約,更能以一批優(yōu)秀的節(jié)目參與全國競演。但這里再沒有《找媽媽》這個節(jié)目,此后也不需要再有了。我們依舊像蒲公英一樣四處飄落,但這一次很幸運,因為在出發(fā)前看到了根在哪里。不知道什么時候我有了嗜酒的習性,可聯(lián)絡場子的事兒壓根也不再需要我去談。每當我在后臺拿著傳話筒催促下一場演出時,身邊的小孩都會拉著我衣角問:“爸爸,什么時候我也能上臺表演???”

我摸摸他的腦袋,透過鏡子向小孩身后的女人努了努嘴。像當初一樣,鏡子里的小青把精致的臉龐一點點抹花,再一點點洗凈,接著她便很自然地把小孩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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