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向來不喜歡給書寫序,因此,要不要給這本書一點不同尋常的禮遇,一直很糾結(jié)。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事,本無所謂“必”或“不必”,常在于“爭”或“不爭”。一個人選擇不說話,是以靜穆的方式,悄悄走進世界;一個人選擇說話,是以熱烈的方式,精心渲染世界;一個人不得不說,是以申辯的方式,求證于世界。無論說與不說,還是不得不說,并無是非對錯,也不牽涉任何不可調(diào)和的愛憎。內(nèi)心的完整其實就是世界的完整,成為一個完整的自己,才能洞尋一個完整的世界。一個人無論選擇怎樣的方式和世界對話,都是對世界完滿的渴慕。天何言哉,地何言哉,天長地久;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天地自為。世界有沉默的厚重,也有自為的歌吟。藝術(shù)同樣如此,可以用一種安靜給人豐富的猜想,也可以歌吟的方式讓自己顧盼自雄。藝術(shù)說話的方式,是自在,也是自為。從藝術(shù)對大千世界的構(gòu)成來說,藝術(shù)是自在,從主體精神對宇宙人生的干預(yù)來說,藝術(shù)是自為。自在者,千江之水,千江之月,萬里之云,萬里之天。自為者,崇高節(jié)以抗浮云,適本性以返山丘,悟一葉以通菩提,周萬物而動天下。
當(dāng)今之世界,還有無真正的藝術(shù),沒有人敢肯定。因為在藝術(shù)的自在上,當(dāng)代藝術(shù)缺乏宇宙世界的自在關(guān)照,在藝術(shù)的自為上,又缺乏驚天動地、悲天憫人的情懷。藝術(shù)家和藝術(shù)不是天衣無縫的命運捆綁,我們有藝術(shù)家,卻總是沒有藝術(shù)?;蛘哌@樣說,藝術(shù)家的身份是真實的,而藝術(shù)的表達卻是虛無偽作的。書法史上的王羲之、張旭,繪畫史上的顧愷之、八大山人,詩歌史上的屈原、荷馬、李白、杜甫,小說史上的曹雪芹、雨果、巴爾扎克、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戲劇史上的莎士比亞、孔尚任,音樂史上的貝多芬、莫扎特、肖邦,思想史上的孔子、柏拉圖、尼采、康德,宗教史上的耶穌、釋迦牟尼、穆罕默德,這些天才不可能再有,也絕不會再有。歷史的天空之所以未曾暗淡,正源于這些文化史的天才巨星,他們給生命以情懷,給歷史以溫度,給文化以價值,給人性以尊嚴,給世界以完整,給宇宙以智慧??墒乾F(xiàn)在,情懷淡薄了,溫度冷卻了,價值顛覆了,尊嚴遺棄了,世界碎片了,智慧消失了,人類文化的命運,已經(jīng)走到一個危險的邊緣。倘還有起碼的人性自尊,就應(yīng)該為這種隕落而傷逝。
人類活在永恒的方式,不是歷史,而是歷史精神,文化高揚價值的方式,不在藝術(shù)而在思想。文化藝術(shù)的整體命運,其實是思想的命運。在我看來,思想是歷史的引擎,是文化的睪丸,是藝術(shù)的疾風(fēng)勁草,所以看待藝術(shù)的命運,就一定要看思想的命運。
回到我個人,我不知道,我的作品是不是藝術(shù)。我個人覺得不是,因為自小我就在熱戀藝術(shù)的同時,又總是背棄藝術(shù)。不少人讀我的文章,常說我的文字是書卷氣的美麗定格,又像西方哲學(xué)的漢語表達,在思想性上和藝術(shù)性上,突破了“當(dāng)代的天條”,兩者的愛戀很深。于我,兩者的愛戀有多深,我不敢確定,亦不敢自矜,從我對宇宙人生的所有設(shè)想來看,我希望能有這樣的一場愛戀,且百轉(zhuǎn)千回要去捕捉這樣風(fēng)花雪月的戀愛。于是,才有了這本書。
我在童年時代,已經(jīng)和寫作結(jié)下了緣分,覺得自己成為藝術(shù)家的準備已經(jīng)充分,一方面,我有學(xué)養(yǎng)的熏陶,另一方面,我的童年又突然綿亙著一層人生的苦難。學(xué)問的養(yǎng)正和對苦難的堅韌,在開掘人的靈魂上,是最深刻的方式。我最初寫武俠小說,用一本厚厚的筆記本寫,自己取了個書名,叫作《江湖劫》,寫了三萬多字,寫不下去,用手撕了,揉了丟在我母親用來給莊稼施肥的糞堆上,后來和著糞一起種出玉米,被我吃了,又拉成屎,繼續(xù)種莊稼。還寫了一個愛情小說,取名《茶花開時》,本打算寫成長篇,可是受不了藝術(shù)的煎熬,愧無情思。我那時除了喜歡多看幾眼漂亮的女孩,豈能知道世間情為何物。情感的限制,也是畫地為牢。夏蟲語冰不可以,井蛙語海不可能。后來,我又嘗試寫詩,想用詩歌去致敬一個時代,也溫暖自我的人生。于是寫出了“才子花箋還堪賞,伊人香肌可融愁”“美人羨禪花易逝,英雄攻書氣雄沉”這樣艷麗的李義山式的詩句。但詩人是豐富的,卻也是痛苦的。詩歌容易讓人沉湎,不易使人開脫,否則中國人,就不會說“詩必窮而后工”,也不會說“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更工”了。于是,我又背棄了詩歌??梢姡易畛跏窍胱鲂≌f家,而且要做飛劍斬人頭的事,此外還想加點羅曼蒂克的浪漫。然而,在飛劍斬人頭上,我沒有成為“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金庸,或許我給金老前輩做學(xué)生都不夠格。在羅曼蒂克上,我也沒能成為“渡盡余波滄海遠,愛恨隨花已成眠”的落花恨水生,我給他做讀者,愛的經(jīng)驗也很膚淺。
但我成不了別人,就有一個好處,注定成為自己??鬃诱f“三十而立”,我在寫作本書的時候,正是而立之年。君子有三立:立德、立功、立言。按這個標準,歷史中很少有人能夠三立并存,橫絕六合,像王陽明、曾國藩這樣的人很少,歷史總在一個人的某一方面眷顧其獨當(dāng)一面的存在,人在歲月里只能捕獲某一種生命的表情。立德,是天地之心,一生之心,豈獨三十可立方立。立功。我本布衣,懷抱利器,亦只能蹉跎歲月,獨立紅塵,三尺之功憑何而立?立言,似乎可以,一個人有才華就要分享價值。然而,立言是要去警惕的事,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亡國,一言可以成人,一言可以廢人。亡國之言,失于節(jié)操,廢人之言,實為廢言。我說過,這個時代,有藝術(shù)家,而沒有藝術(shù),這是我們的歷史無法承受的文化命運。一個人在藝術(shù)的世界里,只是活在一己的喜怒哀樂,這是藝術(shù)的狹隘之境。一個人在藝術(shù)的世界里,丟棄基本的價值判斷,去諂媚無數(shù)的淺薄與偏見,這是藝術(shù)的卑賤之境。在藝術(shù)世界里一個人既不狹隘,也不卑賤,只是和一個時代在一個水平上親近,而無法成為大海上的燈塔,創(chuàng)造一個讓大海仰望的高度,這是藝術(shù)的平庸之境。從藝術(shù)的三大境遇出發(fā),這個時代有百分之九十的文字都在以上行列,百分之九十的所謂藝術(shù)家都徘徊在這些層次。那么,我不禁要問,這樣的藝術(shù)、這樣的文字多一部或者少一部,更多抑或更少,還有什么意義?藝術(shù)家所立之言,無力構(gòu)建一個時代的美麗,甚至有損一段歷史,或者只是給歷史的平庸和文化的窘迫增加了更多的論據(jù)。這樣的寫作,其意義就是在浩若煙海的文字天地里踮起腳湊個熱鬧罷了。我一直覺得,思想是文化的格局,文化的命運要從思想的命運才能窺視。于是,我放棄了寫故事動人的小說、情話綿綿的詩歌,選擇了從思想上去貼近一個時代,感悟其中的愛,也冷視其中的怕?;蛟S,我永遠不是高塔,但注定是那個一直咬緊牙關(guān)、步履維艱,在燈塔之旅上永遠走下去的人。
在寫作的時間上,本書跨度很大。思想性的東西,很難成為狂熱的不可抑制,常是內(nèi)心對宇宙人生的冷靜關(guān)照,必須潛到大海的深處,讓自己在無數(shù)現(xiàn)實的邊沿不停觸底,不斷咀嚼,不斷表態(tài),不斷推翻自己又肯定自己。紀德說,思想的魅力,就是可以在自己身上,克服一個時代。我在本書的寫作過程中,再次深悟了這句話動人的精神內(nèi)涵,所以不能急躁,更不可以妄想。前前后后用了五年,我才完成這本書,這期間我的女兒出生,因為孩子媽媽工作的緣故,我沒有任何理由,不把大部分時間用來呵護那可愛的生命。我能不能做一個真正的思想家,我無法決定,甚至?xí)r代也無法決定。一個人要么不理解自己的時代,要么不被自己的時代所理解,但為思想的命運而生,在思想者,注定是宿命。不過,我敢肯定的是,我理當(dāng)盡最大努力去做一個純粹的父親。只要孩子醒著,我總是分分秒秒抱著她、陪著她,每天哄她睡覺,喂她吃飯。一看到她睡熟,無論疲憊對我的襲擊多么猛烈,我都會迅速起來,躡手躡腳、輕輕開門出去,投入到寫作中。為此,我也有哀怨的時候,但愛的力量無比強大,哀怨后來都化為父親的柔情。甚至我漸漸覺得,當(dāng)我在思考時,呼吸局促,壓抑傷感,孩子的哭聲,抑或笑聲,能深深將我?guī)нM生命的純真里去,這又使我倍覺輕松。純真是一種很寶貴的品質(zhì)。人類生兒育女,是在撫慰生命的純真,我們?nèi)ニ伎忌鐣?,是去呼喚一個社會的純真。
所以,思考很重要。
沒有思想,靈魂故多歧路,沒有靈魂,人生難安禍福。思考豈止是心靈的態(tài)度,更是生命的游溯。人活下去,但精神日益瘦骨嶙峋,于是被生活終結(jié),被歷史終結(jié)。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這是方法論的喟嘆;重返時間的河流,這是價值觀的追尋。世界總是有生存,無生活。因為生存屬于方法論,而生活屬于價值觀。拿破侖說:“我是沿著黃道,走過赤道的太陽?!比瞬皇翘枺裢孢^山車一樣就走過山川與河流,卻知道自己靈魂的方向。也許是一步步的,也許匍匐著,也許擋著墻,也許逆著風(fēng),或凝望,或決然,或疲憊,或無不往。人的一生要竭盡全力去實現(xiàn)靈魂的安棲。沒有找尋,也無須彷徨,沒有哀怨,也無須狂熱,沒有躊躇滿志,也無須萬念俱灰。思想是有溫度的,溫度源于時代,思考就是在和一個時代互相溫暖,然而溫暖與否取決于生命站在一個怎樣的位置依戀世界,既不會相距遙遠而瑟瑟發(fā)抖,亦不會如膠似漆而灼燒難耐。至人無宅,天地為客;至人無主,天地為所,至人無事,天地為故,此阮籍所謂大人者。生命因小如螻蟻,情懷上乃尋以大人。螻蟻者,形也,大人者,神也。以螻蟻之形逐大人之神,此生命之大觀,以螻蟻之有限窺大人之無涯,此造化之廣大永恒。而思想之境,即是無涯之境、永恒之境。世界的大,唯在無垠,世界的小,只在一心。從大走可以窺視世界,從小走,可以開掘生命。人過度走向無垠,世界容易迷失,所以不可忘記回到一心,回到世界本屬于生命的小。
龔自珍說:“多識前言蓄其德,莫拋心力貿(mào)才名。”一個人的文字若不能傳遞價值,恪守靈魂的操守,就不值得拋心力,就應(yīng)該謹言,或者不如沉默。其實不管是誰,沉默都是一種修行,也是一種力量,但圖書有它的體例,過度沉默,就太清高,也是不敬?;蛘咦屆伺笥汛?,這樣會有效應(yīng)。但這種做法,顯然和“幾度逢人說項斯”的出發(fā)點明顯不同,而且那樣的文字難免淪為恭維。在我看來,讓別人“夸”自己,抵不上自己“夸”自己,借用秋瑾的詩,這叫作“平生不借春光力,幾度開來斗晚風(fēng)”。一個人人格上的提升,求于人,不如求于己。不過要感謝出版社,感謝編輯,是他們讓我可以在這里自說自話,同時,要感謝所有愛著我的人,特別是我的寶貝女兒,是她給了我啟悟,使我明白人既要撫慰生命的純真,也要呼喚一個社會的純真。
是為序。
李冰鑒
丁酉年七月二十六日于偃月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