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兩個世界之間游走
有人走這條路,有人走那條路,但就我而言,我更喜歡走捷徑!
——劉易斯·卡羅爾(Lewis Carroll),
《愛麗絲夢游仙境》(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作者
2008年11月
帕特里克一輩子都活在恍惚的催眠狀態(tài)中,所以無法預料這個他稱為“覺醒”的體驗會帶來什么。此前,他學到的一切都能與過去所學的東西整合起來,形成一套更全面但也更復雜的哲學體系,但這次顯而易見的意識轉變卻跟他過去所學的東西格格不入。他還不知道這是一個巨大解構過程的開端,他過去相信的每個謊言、每種幻象都將被曝光。
他突然意識到,在這種狀態(tài)下,他已經(jīng)不再需要過去理解的“學習”了。過去,他一直以為,等到了解真相了,他就會徹底自由,再也沒有問題、不適、掙扎——或恐懼。他會超越世間萬物,活在永恒的喜悅、平和中。實際上,發(fā)生的事沒有那么耀眼炫目,但更令人嘆為觀止。
想象一下,你是一名工作坊導師和公眾演說家,經(jīng)過二十年的全球巡講,獲得了一定的公眾認可度,偶爾會上電視和電臺做嘉賓,還出版了若干著作,盡享成功帶來的安全感。你的學員和來訪者熱愛你、尊重你,還常常告訴你,你的教導以奇妙的方式改變了他們的生活。你積累的大量財富、結交的眾多朋友、婚姻中的言談舉止、日常的生活方式,很大程度上都源于你言傳身教的若干原則。
然后再想象一下,你某天早上醒來,意識到這些原則(或其中大部分)變得毫無意義了。你會有什么感覺?你會怎么想?你要怎么繼續(xù)工作下去?
第二天早上,也就是結束休息后的次日清晨,帕特里克在做課前準備時,這些就是他面臨的困境。
“我該跟他們講些什么呢?”他問妻子瑪麗亞。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向妻子解釋了自己身上發(fā)生(而且還在持續(xù)發(fā)生)的事。
“你不能繼續(xù)講你一直在教的東西嗎?”妻子提議。
“但哪些是真理,哪些僅僅是信念?”
“重要的是學員相信什么,他們想從你身上學到什么。”瑪麗亞提醒他。
“這話是沒錯,可是……”帕特里克努力尋找合適的用詞,“但如果我把信念說得像真理一樣,就是在騙他們。”
“嗯,可有些信念確實比其他的更真實,不是嗎?”
“不!沒有哪個信念是真實的。正面的信念、心靈的信念、有愛的信念、負面的信念……都只是信念而已。我們拿它們來填充自己未知的領域。心靈的信念并不比最糟糕的消極信念更接近真理?!?/p>
“噢,得了吧!你是說,相信寬恕不比相信復仇好?”瑪麗亞用來懟他的這個問題,他有時候也會問參加工作坊的學員。
“我不是說哪個好,哪個壞。當然,如果只有信念的話,我寧可要有愛、快樂的信念。但這是我的畢生事業(yè)啊。我說我在幫人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本來面目,可事實上我只是個‘信念販子’,試圖用更善意、更有愛的信念取代那些似乎在折磨他們的信念。我是說,有愛的信念并不比仇恨的信念更接近真理——實實在在的真理,沒有哪個信念是真實的。當然,如果不得不拿什么擋住或蒙蔽雙眼的話,我寧愿找幅漂亮的畫。但說到底,它還是蒙蔽了雙眼。”
“可是,也許你的學生就是只有信念。也許他們來找你,就是想讓你幫他們做個更漂亮的眼罩。聽起來你好像在說,相信任何東西都是錯的,我們不該有任何信念。我也說不好,帕特里克,但我覺得這聽起來有點兒像在批判呀?!?/p>
“我沒有批判大家的信念或意識形態(tài)!”帕特里克發(fā)現(xiàn)自己提高了嗓門。通常來說,他覺得自己被人誤解,需要自衛(wèi),尤其是在瑪麗亞身邊的時候,才會這么說話。他停下來深吸了一口氣,提醒自己,妻子在任何時候說的話都是最恰當?shù)?。“我對批判別人沒興趣,”他平靜地說,“也不后悔那些所謂‘虛擲的歲月’,不后悔追隨心靈導師、老師和治療師,不后悔相信他們說的每句話。我確實覺得我學到的東西有意義,哪怕其中百分之九十九都不是真理。在我人生最黑暗的日子里,它們給了我很多安慰、支持和希望。我告訴你,我沒有評判這五十三年來一直遮蔽我雙眼的謊言和幻象。你最好還是相信我說的吧??涩F(xiàn)在我知道它們不是真的了,覺得不能再繼續(xù)宣傳它們了,哪怕學員想要也期待我這么做?!?/p>
“你剛才不是說了,在人生最黑暗的日子里,你教的那些哲理給了你安慰和支持。呃,說不定這也是你的學員現(xiàn)在想要的?!?/p>
“那些玩意兒有好幾百甚至好幾千個老師能教。我覺得我是做不到了?!?/p>
“那你打算做什么?”瑪麗亞問道。帕特里克注意到她的語氣有點兒神秘兮兮。
“我也不知道,瑪麗亞。我覺得我在兩個世界之間游走。我能感覺到手里的電話,感官也告訴我這是真的,但與此同時,我的意識似乎處于另一個能看透幻象的世界里。當我不用眼睛去看的時候,我能看見這里的世界不過是幅全息圖——就像電腦制作出來的虛擬現(xiàn)實,設計巧妙的3D圖像。但眼睛記錄了我相信的東西,也就是說,這個世界是真的。我似乎還是擁有所有的信念,但它們已經(jīng)沒法像以前那樣蒙住我了。你懂我說的嗎?”
“事實上,”瑪麗亞嘆了口氣,“我一直在琢磨我最近怎么了,現(xiàn)在終于有點兒頭緒了?!?/p>
“你這話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具體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但幾個月前,我開始覺得怪怪的。而且……有點兒頭暈目眩。我當時以為只是頭暈,就像低血壓什么的,但幾天前,我開始感覺特別怪。”瑪麗亞的聲音近乎空靈,“我也不知為什么,可我開始覺得自己其實在夢里——就像真正的我躺在某張床上,這一切都是我做的夢。我能聽見電話那邊傳來的聲音,但不確定你是不是真的在那里,你只是我腦袋里虛無縹緲的聲音罷了。就像我睡著了,現(xiàn)在在做夢,夢見我在廚房里,夢見我結了婚,生了兩個兒子,可是……這一切只是一場夢。說真的,我真怕我瘋了。我都不知道我是誰了,只知道我不是自己過去以為的那個我了?!?/p>
“就像你是蝴蝶,但過去以為自己是毛毛蟲,對嗎?”
“對?!爆旣悂啽硎举澩?,但馬上改了主意,“不,不完全是。我也說不好——更像是你說的,在兩個世界之間游走。我覺得我不完全是這個,也不完全是那個。也許過去四十五年,我一直是毛毛蟲,現(xiàn)在開始結繭了。老天爺,我到底在說什么啊?”瑪麗亞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很快,帕特里克也跟著咯咯笑了起來?,旣悂喗又f:“你瞧,我們得為這些打造一套新語言了!”
“說到新語言,也許你能幫我查查亞馬遜和Chapters(1)網(wǎng)上書店,看看上面有沒有關于這個主題的書,我好找點兒上課的靈感?!彼胱〉木频暧袀€缺點,那就是客房里沒有聯(lián)網(wǎng)。
“我也說不好,帕特里克,你確定你不會逐字逐句復述書上的話,就像那是你自己說出來的一樣?你以前就是這么復述加思、嬤嬤尊母和其他人的話的?!?/p>
“你還真了解我啊?!迸撂乩锟税底运尖?。
瑪麗亞清楚地意識到他很容易受“老師的光環(huán)”影響,進而模仿老師說的話,甚至是老師的一舉一動。
“唉,那我還能怎么辦?我沒法教我明知不是真理的東西,也沒法教我以前常用的那些治愈技巧。我也不知該怎么辦了。我知道寬恕是幻象,觀想其實沒用……我覺得自己就像個沒帶工具的木匠!”
“也許你不該再當木匠了?!?/p>
“你這話什么意思?”帕特里克鎮(zhèn)定地反問,但突然有些害怕。
“也許你需要學學怎么用更少的工具造東西。也許你以前教的大部分東西都不適用了,但說不定你的工具箱里還剩了些能用的東西?!?/p>
“可是——”帕特里克本想反駁妻子的最后一句話,但硬生生憋了回去。妻子給他提過很多建議,他通常都置之不理,只因為建議不是來自正式的“老師”。也許,僅僅是也許,妻子給出的答案比他想象的更靠譜?!昂冒?,我會翻翻我的工具箱,看看還剩了些什么。見鬼,真希望這個工作坊只有四天!十天實在是太長了!”帕特里克靜靜地等待,希望妻子能好言相慰,可妻子一言不發(fā),害得他相當郁悶。
“每次你這么說,我都覺得特別無助?!爆旣悂喗K于開口了,“通常我都會生你的氣,因為你害得我這么無助。”
“然后呢?”帕特里克脫口而出。
“呃,我不想跟你吵架,所以我會試著接受那種無助的感覺,不然還能怎么辦?”瑪麗亞的回答讓他怒氣頓消。隨著爭吵的能量漸漸消失,他也意識到了自己的無助感。他想起自己常常告訴學員,伴侶雙方陷入權力斗爭時,雙方的感受是一模一樣的?!拔也?,在這種意識狀態(tài)下,有些原則還是適用的?!彼南?。
“抱歉?!迸撂乩锟烁嬖V妻子,“我只是害怕了,僅此而已。我真的覺得,我一輩子都處于催眠狀態(tài),現(xiàn)在有人打了個響指……我就不知道往后該怎么辦了?;秀钡拇呙郀顟B(tài)是我目前為止知道的唯一的狀態(tài)?!?/p>
“沒錯,現(xiàn)在我可知道毛毛蟲是什么感覺了?!爆旣悂啽硎?。
“你這話什么意思?”
“你還記得安吉那次的課外作業(yè)嗎?”瑪麗亞指的是幾年前,他們女兒的房間里擺滿了大玻璃罐,里面裝著不同類型毛毛蟲的繭或蛹,它們最終會變成飛蛾或蝴蝶,“那些毛毛蟲一開始結繭,就會變形——在化蝶之前,它們的結構會徹底瓦解?!?/p>
夫妻倆又多聊了一陣子,然后道了別。掛上電話后,帕特里克又走向窗邊。這一回,他沒有關注樓下沙灘上的活動,而是眺望離岸二百米遠的一座孤島,想象在島上生活會是什么樣子。他的思緒飄向了自己過去的恩師。
他意識到,如果自己還處于催眠狀態(tài),一旦發(fā)現(xiàn)那些老師誤導了自己,就會感覺遭到了背叛。但他現(xiàn)在并不感到憤怒,也不怨恨那些人。恰恰相反,他對每位老師都滿懷敬愛。他和老師們成了同伙,在不知不覺中彼此支援,好留在失憶狀態(tài),完全意識不到真相,直到他不再玩那個游戲,踏上世間的下一次冒險。他離開窗口,當天剩下的時間都忙著翻找自己的工具箱。
第二天早上,帕特里克乘電梯下樓,還是不確定要給翹首以盼的學員們講些什么。他深信,車到山前必有路,哪怕自己的職業(yè)生涯會就此終結——他真認為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電梯門開了,他走了出去,向左轉,沿著走廊朝辦工作坊的教室走去。在他邁過門檻之前,那個房間并不存在,只是全息圖的一部分而已。他不是蝴蝶,但也不再是毛毛蟲。他已經(jīng)開始結繭,是在兩個世界之間游走的男人。
(1) Chapters:加拿大連鎖書店第一品牌。——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