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約春天
嫁到美國的第一年,我在這頭想媽媽,媽媽在那頭想我。我哭泣,她垂淚。有一次,媽媽做了個夢,說菲里普和我打架,一腳把我踢進了雞籠。雞籠多臭??!我媽醒了就號啕大哭,還告訴了我姨賀春姬。我姨說:“姐啊,這是夢啊!小菲怎么可能是這樣的人!”但一轉身,姨告訴了我:“林啊,自從你去了美國,你媽天天以淚洗面,不放心啊……”
聽了這話,我號啕大哭。
菲里普急了:“說看來中國丈母娘還是不信任我,這樣怎么行!親愛的,快把媽媽接到美國,我要讓她看看,我是多么愛你,你可以當她的面把我踢進雞籠!”
聽了他的話,我“撲哧”笑了,并下了決心,一定要把媽媽接來。我要當她的面把菲里普踢進雞籠,讓她看一看,東風吹,戰(zhàn)鼓擂,我和菲里普到底誰怕誰!
我開始向老爸老媽揮動橄欖枝,希望他們來看看我,考察考察菲里普。
我老爸脖子一挺:“美國?轎子抬我都不去!”他一直認為,女婿搶走了他女兒,這個仇一定要報。怎么報?拒絕去美國!老爸這一招很管用,美國女婿聽到這句話就蔫了。我們家,他最怕的人就是我老爸。
老媽呢,對去美國的事,不搖頭,不點頭,管自己繡十字繡。
我只好淚灑茶杯!
第二年,我繼續(xù)揮橄欖枝,結果揮來了王越,我的同事加好友,一位心理大師。我就向大師哭訴:“我想媽媽啊!”大師聽了也是淚灑茶杯,回到杭州就當了說客,對我媽說:“阿姨啊,林在美國太幸福了,你的洋女婿對林太好了,你們真的應該去看看!”
老媽說:“王越,林如果真的幸福,我女婿真的好,我就放心了,謝謝你!”說罷繼續(xù)繡十字繡。
第三年,我把橄欖枝加加長,刷刷綠,狂揮。這回揮來了偲偲,我的寶貝外甥女。偲偲被我的本雞湯、甲魚湯“收買”,回去也當了說客:“外婆啊,阿姨想你呢,快去美國吧!”
老媽看看小偲偲,她最疼這個小女孩了。她說:“偲偲啊,老人的心呢,都是一樣的。只要你們幸福,我就滿足了?!?/p>
老媽還是一心一意繡十字繡,好像她生命中最要緊的事是千針萬線繡十字繡。繡十字繡比看女兒還要緊。淚灑茶杯??!
第四年,老媽宣布,她為每個人都繡了十字繡,想要就來拿吧。于是發(fā)生“哄搶”事件,我從得州牧場直沖杭州九蓮我媽家。但什么都沒搶到,老媽為我繡的美人魚被老姐盛秋搶去了,她說得很好聽:“林林,我不是搶你的,這么大的東西你帶不走,我?guī)湍惚9?!你總不想讓盛力保管吧?”二姐盛力更扎手,這美人魚到了她手上,就不是保管,是接管了。好吧,就讓大姐保管吧!淚灑茶杯??!
我對老媽說:“媽,我的十字繡沒了,你得賠我!”
老媽說:“我繡個小的,你帶走。”
我說:“我不要十字繡,我要你跟我去美國!”
老媽說:“別的好商量,去美國的事不考慮!”她把自己關進房。干嗎?繡十字繡。她說要給三個外孫各繡一幅,在他們結婚時送給他們,他們看到十字繡,就像看到外婆。
我只能雙手空空回美國。淚灑茶杯啊!
前年春天,我的洋婆婆安妮跟我回了一趟杭州。站在桃花盛開的白堤,兩親家相會,安妮對我媽媽說:“飛機,我來過中國了,你也應該去美國看看?!蔽覌尳谢菁?,安妮總是說成“飛機”。
我媽聽了安妮的話馬上說:“去,一定去!”
我媽這個“一定去”讓我和她的女婿,當然還有安妮,激動了好幾天。
但安妮一走,媽再不提這個“桃下之約”,還是一心一意繡十字繡。一年過去了,她的“一定去”像風箏一樣還在天上飛,飛得很高,我跳起來都抓不住。媽咪呀,你說一定去,哪天去?
我只好找我姨賀春姬,施“苦肉計”,在QQ上狂打哭臉表情,狂扔“骷髏”,狂扔“破碎的心”。我姨心疼得一塌糊涂,馬上轉頭向她老姐施“苦肉計”,打哭臉,扔“破碎的心”。她說:“老姐,林想你想得好可憐,吃不下,睡不著!我的心都要碎了!”
我和大姨的聯(lián)手“苦肉計”把老媽嚇著了,她連聲說:“美國我想去的,天天都想去,怎么不想去!我如果親眼看到林真的幸福,女婿真的好,死也瞑目了……可是……我怕坐飛機啊,恐高啊……年紀大了,我是‘30后’?。 ?/p>
媽媽說她是“30后”,因為她是1934年生的,但這不是理由,所有醫(yī)生都說我媽是健康老人,活到一百歲沒有問題!再說“30后”算什么!我有一個朋友,父母都是“20后”,毛病一大堆,拄著拐,照樣像鳥一樣飛來飛去。至于媽媽有恐高癥,這事不假,因為我也有,她“傳”給我的。我記得小時候去姨媽家玩,是一個叫西村的地方,美如仙境,唯一不好的,過大河得過獨木橋。長長的獨木橋十來米高,下面是“嘩嘩嘩”的流水,看一眼頭暈了,看兩眼站不住了,看三眼趴下了。別人大步流星過去了,可憐我和老媽,四手四腳爬過去,爬得花容失色。
但我心里清楚,恐高只是借口,媽真正怕的是一件事:生病。
我媽是個很堅強的媽媽,生孩子、生病、開刀,從沒怕過。記得她開鼻息肉,醫(yī)生不用麻藥,怕麻壞腦子,硬生生剮。我媽說,那刀剮的痛,比生小孩不知道痛多少。但我媽沒叫一聲,沒流一滴淚。她做手術時,我在一邊看,看得手腿冰涼,淚如雨下。
那么,為什么我媽現(xiàn)在怕生病了呢?她是怕連累我們。
在美國沒有保險,生個病,哪怕割個小痣,也是天文數(shù)字。病沒要你命,錢會要你命。所以我媽很怕,萬一在美國生了病,債臺高筑,要了我和菲里普的小命。我媽是這樣的媽媽,誰想要我們的命,哪怕要我們一根汗毛,她和誰拼命!無論何時何地,她要用自己的命保護我們的命!
怎么辦呢?我媽怕在美國生病,這個“怕”不排解,赴美的事,老媽不可能點頭。
于是我派她女婿出場,電話聊天,我當“中轉”。女婿對丈母娘說:“媽媽,你一定不會生病的!上帝保佑媽媽!”
丈母娘說:“啊喲,年紀大了,說生病就生病。生病怎么辦?”
女婿說:“生病看醫(yī)生!”
丈母娘說:“我知道的,在美國看病是天文數(shù)字。給你們添壓力、加負擔的事,我絕對不做!堅決不做!”
女婿說:“媽媽,醫(yī)生只管看病不管收錢。你回中國了,賬單才到!”
丈母娘問:“那你們怎么辦?往哪跑?”
女婿說:“我們不用跑,沒人追我們!”
丈母娘問:“追我?追到中國來嗎?”
女婿說:“追是不會追的,但從此媽媽不能在美國貸款,買大房子……”
丈母娘說:“我要買大房子干嗎呀?不買!”
女婿說:“那就成了。媽媽,只管放心看病!”
丈母娘還是不放心:“真的沒人討債?”
女婿說:“媽媽,你下一次來美國,也許有人向你討。”
丈母娘馬上大聲說:“來一次夠了,沒有第二次!”
女婿也大聲說:“媽媽,這就對了!我交了那么多稅,中國人借給美國人那么多錢,欠點醫(yī)藥費算什么呀!他美國的!”美國女婿豪氣沖云天,粗話都出來了。
丈母娘還是再三求證:“真的嗎?真的不用擔心在美國生病?真的不會增加你們的負擔?真的……”
這回,女婿還沒回答,我搶著回答:“媽,你不相信我,還不相信你女婿?!”
我媽說:“相信相信!好吧,我去辦護照!”
嘿嘿,美國女婿厲害,終于把中國丈母娘說動了!
其實菲里普沒逗媽媽,在美國,有政府醫(yī)院,也叫“奧巴馬醫(yī)院”。你生了病直奔政府醫(yī)院,當然,得去看急診。醫(yī)生先治病,把你救活了才問名字。治好了養(yǎng)胖了,你前腳回家,賬單后腳才到,賬單付不付,醫(yī)生不管。那么賬單的事歸誰?歸醫(yī)院財務。你對他們說,錢沒有,命有一條,他們也沒辦法。他們不是警察,不能抓你;他們也不能坐到你家,那叫“非法入侵”,你可以請他們吃子彈。當然了,賴賬的結果,你的信用受到損失,不能貸款是真的。但美國人不在意,不能貸款就申請當窮人,政府貼錢貼房子。下次生病,賴賬的理由更足了:我是窮人,你怎么著?
所以說,美國是醫(yī)藥費最貴的地方,也是最不怕生病的地方。
當然,醫(yī)藥費最后得有人買單,不然醫(yī)生都要餓死了,醫(yī)院都要關門了。最后誰買單呢?政府。政府的錢哪兒來的呢?納稅人。所以,菲里普的話一點不過分,他的血汗錢,50%都交了稅,交了三十年,我們媽媽看個病還要交錢?他美國的,不交!
媽媽怕生病的“心病”一除,真的和秋一起奔出入境管理處辦好出國護照,然后向全家宣布,她和秋明年春天要去美國了,看女兒,看外孫,看女婿!大家可高興了,紛紛祝賀,說代他們看看林,看看洋女婿。我媽說,那當然了,重點看女婿!
我媽說重點看女婿,意思很明確,看你不好,踢你進雞籠!菲里普聽了我這話,嚇得差點主動往雞籠里跳。
“30后”的老媽一輩子很少出門,現(xiàn)在一飛就飛出國門,飛向大洋彼岸的美國。這件事是我們家很大的一件事,很喜慶的一件事,很拽的一件事。我哥盛為民說:“老媽,支持你去美國!別擔心老爸,我陪他吃飯?!倍闶⒘φf:“老媽,支持你去美國!別擔心老爸,我陪他住?!贝蠼闶⑶镎f:“老媽,他們一個陪吃,一個陪住,我呢,我陪你去美國!”
我媽要去美國這件事,我姨賀春姬最開心。她心疼我,知道我脖子伸得很長,天天苦等老媽,所以她對我媽說:“姐,寶貝女兒看到你,不知道會多高興!你呀,放心去,別擔心姐夫,我們都會關心他,給他送菜吃?!?/p>
這時,我家添兒也開口了:“外婆,什么時候來?我飛過來接你,一路給你當保鏢!”
我媽的腰板,被眾“粉絲”們挺得筆筆直。
你可能要問,我老爸呢,他什么態(tài)度?我老爸的態(tài)度是不支持,也不反對。不支持是因為他從來不喜歡美國;不反對呢,他知道我媽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反對是“逆歷史潮流”,自找麻煩。既然我媽非要去感受“帝國主義的腐朽”,要去考察他的“情敵”洋女婿,他不如順水送個人情。于是他對我媽說:“去吧去吧,我熱烈歡送!住三天住不牢了,馬上回來。對了,如果菲小子對林不好,把林一起帶回來,我熱烈歡迎!”
我爸此話一出,我媽就在QQ上給我留言:“林兒,我們相約在春天!”然后,老媽和秋馬上和美國大使館約會。約什么會?面試!簽證面試!
聽到老媽要去面簽這一消息,我和菲里普心花怒放,斟酒干杯!菲里普一杯又一杯,很快醉了,醉了就說醉話:“啊哈哈,丈母娘要來了,丈母姐也要來了!干杯干杯!”
這女婿醉昏頭了,什么叫丈母姐?叫丈姐姐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