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童年
混濁了上千年的朝天門碼頭的江水依然混濁,潮濕陰暗了千百年的吊腳樓依然潮濕。在綠軍裝大行其道、人們的激情正被語錄和標語調(diào)配得昂揚亢奮的一九七一年,我出生在重慶。
鄉(xiāng)愁
對重慶這個城市的印象,主要來自我十二歲之前,之后我就跟著父母到了南京。
那時候的重慶真的是老重慶,至今我對它仍然懷著一種非常特殊的感情,一種想起來就要流淚的感情。面對那座城市,自私一點兒地說,我甚至不愿意看到它的日新月異的變化,我希望童年記憶中的那座城市永遠永遠不要有任何變化,好讓我每一次回到那里都有清晰的記憶可以追尋。
前不久有個導演跟我說他很喜歡重慶,列舉了三條理由:第一,重慶這個城市特別有立體感,山城嘛,依山而筑,正所謂“名城危踞層巖上,鷹瞵鶚視雄三巴”;第二,重慶方言特別有感染力,火暴中透著幽默感,幽默感里透著智慧;第三,重慶的美食。
我贊同他的話。重慶這座城市的立體感是天賜的,在中國城市“千城一面”的今天,重慶無論怎樣都不會變得像其他城市一樣。在其他大多數(shù)城市想買一套能看江景、看山景的房子,恐怕都會比買一套普通房子要貴許多,但在重慶,你想買套看不見江或看不見山的房子,還真不容易。在重慶,哪怕是普通百姓的房子,推開窗,看到的不是江,就是山。嘉陵江和長江的交匯處,就這樣被重慶攬在懷中。因為重慶的路多為盤山而建,所以這里基本上看不到自行車。在我童年的記憶中,自行車是一種高級的娛樂工具,而非交通工具。
說到重慶,我印象最深的是終日陰霾,不見陽光。尤其是冬天,整個一“霧都茫茫”。而在濃霧之中,又滿是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的吊腳樓,一個摞著一個,從朝天門碼頭一直往上摞到山頂,遠遠望去,整座城市仿佛就是由吊腳樓組成的?!鹅F都茫?!?、《一雙繡花鞋》、《重慶談判》這類以國共和談或以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重慶為背景的影視劇里,都能看到這樣的吊腳樓。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在重慶拍時代背景為三四十年代的電視劇或電影,選景都并不困難,一九四九年前重慶什么樣,八十年代的時候還是什么樣。很多年后,每當我看到這樣的影視劇,不管拍得多爛,我都會多看幾眼。
小時候我經(jīng)常去朝天門碼頭,黃黃的江水浩浩蕩蕩地流過碼頭,斑駁的臺階沒在江水里,人站在下邊往上看,一層層的,看不到頭。前年我回重慶,在朋友的陪同下又去了一趟朝天門,朋友驕傲地對我說,重慶會被打造成“小香港”。我去過之后卻很后悔,因為,那里已經(jīng)完全沒有我童年的記憶了。
在重慶生活的十二年,積累了我人生最初也是最真的情誼,直到現(xiàn)在,不曾淡忘。如果我的性格中還有善良的成分,我相信一定是重慶這座城市給我的。后來到了南京,原來的親戚朋友都不在那兒了,沒過幾年又遭遇家庭變故,那時的陰影讓我對兒時在重慶的時光更加懷念。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現(xiàn)在我每次回重慶,看到小時候的朋友都覺得跟親人一樣。
在重慶,街坊鄰居真的就跟親戚一樣。我舉家搬遷離開重慶的時候,很多老鄰居一家老小都到碼頭來送別,直到今天想起這一幕,都讓我熱淚盈眶。不光如此,長大之后每次我回重慶,離開的時候總還有過去的小伙伴送我。
二〇一一年春天回重慶,幫我張羅吃飯的是小時候和我一塊兒長大的重慶日報社的唐彤東。他問我都要叫誰,我說把小時候在一塊兒玩兒的朋友都叫上吧,有很多人真的想不起來了,畢竟快三十年了。后來男男女女一口氣兒來了有兩桌。見面之后,他們挨個兒幫我恢復記憶,這個問“你不記得我了”,那個說“我是誰誰誰”。這么介紹了一輪過后,我突然想起在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個比我大幾歲的男孩兒,鬧著玩兒的時候把我腦袋打出了血,害得我第二天就發(fā)燒了。我記得他叫杜波。我順口講了這件事,眾人皆笑,桌上的人就告訴我,杜波調(diào)到北京工作了。巧的是,當時杜波的妹妹在桌上。不一會兒,杜波就從北京打電話來了,他在電話里大笑:“這點兒破事兒你還記得啊?我以為你都忘了?!?/p>
替我張羅這頓火鍋的東哥在報社廣告部工作,所以晚報、晨報的記者加攝影來了一堆人。一個年輕記者說:“提點兒問題拍點兒照吧?!睎|哥在邊上嚷嚷:“快點兒問,快點兒問,我們吃飯呢?!蹦莻€記者很配合地說:“好好好,我抓緊?!敝髷z影記者在一旁一個勁兒拍,東哥又說:“你們有完沒完,差不多就行了!”我有點兒過意不去,就說:“來都來了,又是自家人,讓他們問唄?!睎|哥這才沒再催促——其實人都是他叫來的,還一個勁兒催人家“差不多就行了”。
攝于重慶
這些都是我小時候的伙伴們,可愛、真摯、重情義,跟他們的感情,也是我在重慶永遠無法割舍的情誼。第二天我在機場翻報紙看到,頭天晚上我們這頓飯的內(nèi)容和照片,重慶的報紙出了一個整版。
不僅重慶的朋友對我好,就連重慶的媒體也透著對我的格外厚愛。七八年前,江蘇臺還沒有《非誠勿擾》欄目的時候,我在《南京零距離》做新聞主播,那個欄目只在江蘇播出,所以有關我的報道基本上都只在江蘇的媒體上,而江蘇之外的媒體好像就只有重慶的報紙了。他們曾經(jīng)大篇幅介紹過我的事情,之所以如此,很可能是他們認為這人是重慶出去的,感情使然。
去年我媽到重慶陪我外婆住了一段時間,那是《非誠勿擾》欄目剛火起來的時候,不知道哪個記者打聽到我外婆是重慶日報社的老員工,還住在報社里,于是找到我外婆家。我媽和我外婆倆老太太加在一起一百六十多歲了,被找上門來的記者嚇到了。記者問了很多,還逼著老太太把我小時候的照片翻出來。之后還問,孟非小時候住哪兒?我媽告訴他們,住在報社山頂上那棟灰色的筒子樓里。于是記者們又找到那棟舊房子(現(xiàn)在住著民工)拍了一通。
第二天重慶的報紙刊登了這篇報道,我住過的那棟灰色筒子樓照片下面配的文字說明是“當今中國最紅的主持人住過的地方”。一個很有正義感的朋友看到報道后打電話給我,義憤填膺地說:“他們就不能等你死了之后再這么寫嗎?”我誠惶誠恐地解釋:家鄉(xiāng)人、家鄉(xiāng)人嘛!
童年
多年之后回想我的童年,只有在重慶的十二年是最無邪又無憂的日子。
大人們在聊些什么
我的童年正趕上“文革”尾聲,當時大人們所做的事,給我留下了神秘的印象。有這樣一幕場景經(jīng)常出現(xiàn),至今我仍印象深刻。
那時我父母的幾個同學和同事經(jīng)常在黃阿姨家聚會。我和我哥,還有黃阿姨家的兩個孩子,被他們放在蚊帳里,看他們在昏黃的燈光下談啊談啊,也不知道在談什么,一談就到深夜。我們對此十分好奇,但是再怎么努力也聽不清,更聽不懂,也聽不了那么晚,總是在蚊帳里躺成一排迷迷糊糊就睡著了。等我睡了一覺起來撒尿,總是看見昏暗的燈光下,他們抽煙抽得整個屋子迷霧繚繞,捧著杯茶,還在燈下不斷地說著什么。
那是一九七六年,“文革”末期,那批知識分子,為動蕩的國家那充滿變數(shù)的未來而憂心忡忡。他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一晚一晚地聚在一起,相互取暖。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大多有著這樣的經(jīng)歷,也算“位卑未敢忘憂國”吧。
雖然是孩子,但是那個年代我們也并非完全是看客。一九七六年,周恩來、毛澤東相繼去世,我們這幫孩子參加了悼念活動。就是在我那時生活的重慶人民廣播電臺大院里,所有人都哭得死去活來,親爹死了都沒那么哭過。我媽和她那些同事眼睛都哭得腫成了桃子。我們小孩兒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兒,但看見大人們都哭了,心里也感到害怕。雖然知道是墻上掛著的相片里的毛主席、周總理死了,但還是不明白為什么大人們一個個都哭成那樣,也不敢問。
我們被組織去疊小白花,追悼會上要用的,而且要用很多。我們就拼命地疊啊疊啊。我清楚地記得,追悼會上哀樂一起,旁邊所有默哀的大人先是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然后幾百人一起放聲痛哭,把我們這些小孩兒全都嚇到了,后來我們也哭了起來,是真哭——是被大人們的哭聲嚇的。當時在孩子里頭我還算年齡大點兒的,現(xiàn)在回想起來,自己當時的表現(xiàn)還是比較淡定的。
那個年代有著太多的狂熱,而這些狂熱結束的那一幕,卻意外地牢牢刻在了我童年的記憶里。那天放學后,孩子們都和往常一樣回家了,可很快又都回到院子里,因為大人都不在家,而且不知去向。
我們沒心沒肺地繼續(xù)在院子里玩兒,院子很大,山上山下的,一直玩到天快黑了,肚子都餓了,也沒有誰家的大人回來。我們急了,到處打聽,最后在傳達室那里聽說所有的人都在大禮堂里開會。我們一群孩子馬上奔到大禮堂,發(fā)現(xiàn)門口有解放軍站崗,不讓我們進。沒辦法,我們就坐在門口等啊等啊,等了很久很久,大人們終于陸續(xù)出來了。奇怪的是,那天見到的所有人,不分男女,不分年紀,不分級別,都紅光滿面、滿口酒氣,嗓門兒特別大。他們相互握手、擁抱,顯得興奮無比——他們中竟然沒有一個人想起自己家里的孩子沒人管,還沒吃飯。
攝于重慶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下午傳來了粉碎“四人幫”的消息。所有單位在傳達這個消息后都大擺“團結宴”。所有中國人在那天可能都喝酒了,而且很可能都喝醉了。因為那天意味著,十年“文革”結束了。
江邊的小學校
一九七七年,我上小學了——重慶解放西路第二十五小學。學校一面臨街,和重慶日報社隔街相望,另一面是“滾滾長江東逝水”。學校不大,沒有一間教室的窗戶玻璃是完整的,它們早在武斗的時候就被打得千瘡百孔、滿目瘡痍。到了冬天,風透過碎玻璃嗖嗖地往教室里刮,江邊有多冷,教室里就有多冷。
“文革”剛結束那時,老師打?qū)W生是天經(jīng)地義的。我在班上很調(diào)皮,所以老師經(jīng)常教訓我,把我的手打得腫起老高,連筷子都拿不住。有一次,我都忘了是出于什么原因,數(shù)學老師拿著尺子追著我打,我就圍著教室狂跑,全班同學都笑瘋了,站在桌上拍著巴掌吶喊加油。這幕情景,后來我在講述這個時期的工讀學校的電影里看到過。更過分的是,那時候在學校干了壞事兒,除了挨打還得挨餓。
那所小學校也是老式的筒子樓,一樓是部分老師的宿舍和倉庫,樓上是教室。我一旦上課犯了錯誤,干了壞事,就會被老師留下來,一留留到中午。老師回宿舍吃飯了,還不忘把我?guī)У剿麄兗胰ソ又P站。我記得有一次,老師一家人吃著香噴噴的飯菜,我就靠著門在邊上站著,餓得幾近昏厥,腦子里幻想了無數(shù)遍沖上去掀翻這一桌飯菜或者吃光這一桌飯菜的情形。筒子樓里常年黑咕隆咚,大中午都見不著一點兒陽光,在昏暗的光線下,我饑腸轆轆地看著老師一家人吃飯的這一幕,現(xiàn)在想想我都可憐自己。更慘的是,等外婆找到學校來,我手腫著,人餓著,回了家接著又得挨一頓打。
那時候因為調(diào)皮我沒少挨打,但因為成績還不錯——我整個學生時代也就小學成績混得還不錯,也沒少得到獎賞。當時,學校發(fā)的獎品一般是兩支帶彩色橡皮頭的鉛筆,那就算高級的了,普通鉛筆只要三四分錢一支,帶橡皮頭的好像是八分錢。
那個年代,學校教室的墻上掛著毛主席和華主席的畫像,被喊到名字的同學上臺領獎的時候得先給毛主席、華主席鞠個躬,再給老師鞠個躬,之后才能領著獎品下去。這個風光的過程,我經(jīng)歷過不止一次。沒過多久,再上去領獎的時候,華主席的畫像沒有了。又過了兩年,也不用給毛主席鞠躬了。
當然,成績不錯并不能掩蓋我太過調(diào)皮的光芒,老師們也因此很不看好我,只有我的第一個班主任董老師對我很好。她是一個胖胖的老太太,特別喜歡我,那時候她就跟別的老師說,孟非這小孩兒將來準會有出息?,F(xiàn)在看起來,老太太還是相當有眼光的。可惜她老人家已經(jīng)去世了。我曾經(jīng)暗暗在心里想,我要是當了皇上,一定追封她老人家為國師。
二十五小的學習生活到我上四年級時結束了,我家舉家搬到了南京。從那時起,我的童年逐漸變得灰暗。就從我那一屆開始,小學實行六年制。我哥比我早一年上學,他五年級就畢業(yè)了,到我這兒就變成要上六年了。
看星星斗蛐蛐夾竹桃做伴
小時候,我常去江邊玩兒,撿鵝卵石往水里打水漂,也經(jīng)常在山坡上想著法子把野草打個結,小朋友各拿一頭,看誰能拽得過誰。等到漫山遍野的夾竹桃開花了,我們就滿山跑。夾竹桃屬于灌木,川渝一帶特別多,不開花的時候很難看,一開花就是大朵大朵的,粉紅色、大紅色,一開一片山,到處可見其絢爛。直到現(xiàn)在,我看到夾竹桃開花仍然覺得特別親切。
和現(xiàn)在的孩子比起來,我的童年還算是很有些意境的。我一直覺得現(xiàn)在的孩子,尤其是城里的孩子,他們的童年很無趣。因為他們的生活里沒有一片敞亮的天空可以讓他們仰望藍天白云,也沒有空閑的時間可以讓他們望著滿天星斗發(fā)呆。沒有蛐蛐兒的叫聲,也沒有野花的搖曳;沒有白天突然從樹上掉下來的毛毛蟲,也沒有夜晚在草叢中飛舞的螢火蟲;他們甚至從來沒有感受過聽見小巷深處傳來叫賣聲時的興奮。現(xiàn)在的孩子已經(jīng)遠離了大自然的環(huán)境,他們的生活里,只有奧特曼、變形金剛、超人、蝙蝠俠和藍精靈這些已經(jīng)不具備中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審美價值的東西了。
不過,小時候的我是盼著城市快快變化起來的。隔江而望,對面有個水泥廠,廠里的兩個煙囪成天冒著濃濃的白煙。這在今天看來是面目可憎的東西,但是在我小時候,我由衷地覺得那是發(fā)達、繁華的象征——大工廠、大煙囪,只有城里才有,農(nóng)村沒有。
二圖均攝于重慶
我的外婆
在重慶的童年歲月我完全生活在母系氏族里。爺爺奶奶在南京,爸爸在西安電視臺工作,我和外公、外婆、媽媽一起生活。外公不常看到,他早先在西南局(中共中央西南局)的一個高干招待所工作,后來到一所離家很遠的外國語學校工作了,一周回家一次。外婆在重慶日報社上班。到我上小學的時候,媽媽從重慶人民廣播電臺調(diào)到西安電視臺和爸爸團聚去了,我就被徹底丟給了外公外婆。
好強漂亮的外婆
外婆是苦出身的家庭婦女,只有初小文化。新中國剛成立的時候搞婦女解放運動,街道的婦女主任說婦女現(xiàn)在都要工作,不能當家庭婦女,于是外婆就響應號召去工作了。當時的新華日報社就在外婆住的那條街上,于是外婆就去了當時的新華日報社。后來新華日報社遷到南京,重慶原來的報社成了重慶日報社,外婆就在那里,一直干到了退休,現(xiàn)在是重慶日報社還健在的員工中資歷最老的。
外婆和外公的文化程度都不高,忠厚老實、勤勤懇懇地生活了一輩子,左鄰右舍的關系都特別好,重慶日報社的老員工都知道他們。直到前些年,重慶日報社分福利房都還有我外婆的指標。早先根據(jù)工齡,外婆買了報社的一套二手福利房,我回重慶時看過,有一百零幾平方米。外婆讓我猜猜這套房子要多少錢,我說:“哎喲,您工齡那么長,估計十萬八萬吧?”外婆無比驕傲地告訴我:“一萬!”
我得說重慶日報社是個獨樹一幟的神奇單位,福利和人際關系溫暖得讓人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在改革開放以后還能存在的事情。比如“頂職”,爸爸退休了,兒子進報社,有的兒子、兒媳都進去了,一家人好幾口子都在報社工作的比比皆是。我有很多小學同學,他們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是重慶日報社的。用我媽的話說,重慶日報社有點兒氏族公社的意思。
早些年國企都是這樣,這種社會主義的溫暖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前也還算正常。上次回重慶見到那些從小一起玩兒的小伙伴,他們現(xiàn)在都已是中年,很多已經(jīng)是報社的中層領導干部了。其中有一個姓白的哥們兒,現(xiàn)在是報社車隊的副隊長,他在酒桌上喝得有點兒高了,拉著我的手深情地說:“沒得啥子說的,下回兒你再回來,我派凱斯鮑爾去接你!”我震驚了:“我回來就一個人,用不著大客車吧?”他又喝下一杯之后拍著我的肩膀說:“哎呀,車子大點兒,里頭空氣好點兒嘛!”瞧瞧,什么是感情!
重慶日報社的福利特別好,什么東西都發(fā),包括房子。報社有點兒錢就蓋房子,福利房制度延續(xù)了很多年。分福利房是要論資排輩的,外婆的工齡比總編的都長很多,雖然沒有行政職務、沒有黨齡,但工齡的硬杠杠比人長出一大截,沒幾個領導能比。外婆在前兩年才徹底來南京定居,之前是斷斷續(xù)續(xù)地來,因為她離不開重慶日報社那個溫暖的環(huán)境。在報社所有人都認識她,因為曾經(jīng)在幼兒園工作的緣故,都八十多歲的人了,整個報社的人還是都叫她“姚阿姨”。
外婆年輕的時候非常漂亮,跟小時候看的《大眾電影》封面上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女明星差不多。外婆生我媽的時候只有十六歲,所以外婆帶我的時候也很年輕,才四十多歲,看上去就跟我媽似的,學校里的很多老師都不相信那是我外婆。外婆管我很嚴,我媽都沒怎么打過我,盡是我外婆打了——老人特別看重學習成績,經(jīng)常為我沒有考第一名或者沒有考滿分把我打得鬼哭狼嚎。那時家里的任何重大決定都是外婆說了算,外公從不發(fā)言,工資是一分錢不剩全給我外婆。外婆特別擅長操持家務,里里外外都是她一個人打理。
重慶女人很少有不會做菜的,就是在特別會做菜的重慶女人中,外婆的手藝都是遠近聞名的。現(xiàn)在外婆都快九十歲了,我媽燒菜的時候外婆還會在邊上看著,用重慶話拉長了聲調(diào)指揮:“先弄那個,然后放這個……”
外婆不僅菜做得好,我和我哥的衣服也都是她買布回來,自己裁、自己做的,連當時剛剛出現(xiàn)的夾克都是自己做,做出來的跟商店里賣的一模一樣。那個年代,老人特別怕孩子穿得不好出去被人看不起,在外公外婆的意識里窮人家的尊嚴感特別強,所以每年大年初一,外婆必定會讓我們哥兒倆穿上新衣服出門。
那時候買布是要布票的,為了我和我哥過年的兩套新衣服,外婆每年都從八九月份就開始攢布票,不夠的話就想其他辦法。外婆家很多鄰居是光棍,用不著布票,外婆就用家里的煙票、酒票跟他們換布票。就這樣一直攢到年底,外婆買來布料,在昏暗的燈下拿劃粉畫線裁料,然后上縫紉機縫,趕在年三十晚上一定把衣服做好。大年初一我們哥兒倆出門,一定是從上到下一身新,每年的新衣服鄰居們都夸好看。
外婆有著勞動人民傳統(tǒng)的熱情好客。我媽的很多同學都在重慶,當初他們大學剛畢業(yè),很多人還沒結婚,一幫同學一到星期天就上我外婆家蹭飯。到現(xiàn)在,我媽那些都七十多歲了的同學看見我還跟我說:“孟非啊,你外婆做的菜太好吃了?!蔽覌尩倪@些同學周末來外婆家蹭飯,一直持續(xù)了很多年,直到他們陸續(xù)結婚。
外婆家平常就她和外公兩個人,非常省吃儉用。外公在高干招待所上班,經(jīng)常不在家住,所以他的糧票、油票、副食票就都省下來了,這樣每次我媽的同學們來,才有一大桌好吃好喝的。
老實巴交的外公
我外公是一個善良且寡言少語的人,我現(xiàn)在都記不清他曾經(jīng)跟我說過的話??蛇@么善良老實的一個人卻偏偏長了特別兇的一張臉,還有一副大嗓門兒。因為文化程度低,表達有障礙,容易著急,一張嘴就是一嗓子,很嚇人,院子里的小孩兒大多都怕他。
外公是常州武進人,本來是做金銀首飾的工匠,抗戰(zhàn)爆發(fā)后,老百姓往內(nèi)地撤,在逃難的路上外公認識了外婆,然后就結伴兒逃難到了重慶。當年漂亮的外婆之所以嫁給外公,也是因為窮,當年我外婆姐妹兩個,妹妹被抱到了別人家養(yǎng)。
一個外地人來到重慶,那時候也沒地方讓外公繼續(xù)靠做首飾的手藝謀生了,老實巴交的外公就在一個飯店當服務員,后來西南局進駐重慶辦公,外公又在西南局的高干招待所當服務員。其實當時外公有個遠房親戚混得不錯,開了個比較大的飯館,就在解放碑,但是外公沒有去投奔他,而是靠自己賺錢養(yǎng)家糊口。經(jīng)常聽外婆回憶說,外公在西南局的招待所經(jīng)??梢砸姷劫R龍、陳毅、鄧小平這些大人物,據(jù)說,外公還和周恩來的一個侄子有些交往,但當時并不知道他和周恩來的關系。
外婆跟我說,那個年代,想在重慶出人頭地、過得比別人好,只有兩條路:要么跟政府的人混,要么跟袍哥混。袍哥是重慶特有的江湖文化。當時重慶盛行一種民間幫會組織,叫袍哥會,里頭的成員被稱作袍哥。當時的重慶人甭管是干什么的,即便是擦皮鞋、飯店跑堂的,只要跟袍哥沾上邊兒,就能混出頭來。但是外婆總是跟我說:“你外公,又不跟政府搞在一起,袍哥也不沾,就是老老實實地一個人拼搏。”
二圖均攝于重慶
很多人會習慣性地認為,兒時生活在“母系氏族”里的孩子,性格中很可能會出現(xiàn)諸如膽小、軟弱等缺陷,但是我自認為好像沒有。也有很多人認為,父母離異的孩子的性格會有缺陷。在我十幾歲的時候,也就是所謂的青春期吧,父母離婚了。其實我整個少年時代都是在父母冷戰(zhàn)的氣氛中度過的——他們從我小學四年級時就開始冷戰(zhàn),到我高中畢業(yè)才離婚——這么多年的家庭矛盾,確實給我?guī)砹送纯嗪完幱?,但我自己覺得我的性格似乎也沒什么障礙,人格似乎也挺健全的。所以我在《非誠勿擾》節(jié)目中,一聽有些人動輒說不找單親家庭的,單親家庭出來的孩子會怎么樣怎么樣,我就覺得這種想法很多時候都是人云亦云的想當然的結果。
扛電影膠片機的老爸
我父母是北京廣播學院的同學,一九五九級的。那時候北廣剛建校,他們算是新中國廣播電視界的“黃埔一期”。一九六三年畢業(yè)后,他們分居兩地,父親被分配到西安,母親被分配到重慶。
父親被分到西安后參與了創(chuàng)建西安電視臺,也就是現(xiàn)在的陜西電視臺的前身,據(jù)說當時參與建臺的總共只有二十八個半(有個播音員是向電臺借用的)。母親被分到了重慶人民廣播電臺,小時候,我就住在電臺的宿舍區(qū)里,到了周末就去重慶日報社家屬區(qū)看外公外婆。
外婆年輕時很漂亮,我媽也繼承了她的長相,聽說當年我媽還是北廣的?;āR婚_始我以為只是別人隨口的奉承話,后來碰到很多我父母的同學,那幫老頭老太太都這么說,我就相信了。當年在北廣,我爸媽戀愛的消息傳出后,其他同學都感到很意外。據(jù)說當初追我媽的人挺多,其中有條件相當不錯的,但她最終和家庭出身不好但學習成績不錯的我爸走到了一起。在當時,他們是典型的兩個不同階級的年輕人的結合,留給了周圍人太多的不解?,F(xiàn)在想起來,我覺得在那個年代,他們對愛情有著比較純粹的追求,我媽又屬于當時的“文藝青年”,胸懷“進步思想”,所以和我爸走到了一起。聽說,他們那個班里最后結婚了的有好幾對兒。
當初他們走到一起是有很大阻力的,來自兩個家庭的阻力,按當時的話說叫“來自兩個階級”。
我爺爺是小資本家,在那個年代,家庭成分不好,但是我父親成績不錯,做人也低調(diào),加上那時“文革”還沒開始,所以考上了大學。父親家的親戚們對過去還是挺在乎的,我到爺爺奶奶那里去的時候,叔叔姑媽們偶爾講起過去,多多少少流露出了對沒落大家族的懷念——以前還不敢多懷念,改革開放之后就越發(fā)懷念了。雖然爺爺家也不是多大的豪門旺族,但是在叔叔姑媽們的感情世界里,卻飽含了對昔日輝煌的留戀,并很愿意把它放大——因為改革開放之后他們沒有一個混得特別好的,基本上都在工廠里。
而我外公外婆是窮苦出身,他們打心眼里感謝共產(chǎn)黨,感謝毛主席。所以,家里誰要是敢在他們面前議論時政,說一點兒“非主旋律”的話,外婆立馬就翻臉。我年少輕狂時不知道因為這個被外婆罵過多少次。
于是,一邊是舊社會的小資產(chǎn)階級,一邊是舊社會的底層勞苦大眾,當我父母要結婚的消息傳到兩個家庭時,可想而知會遭到怎樣的反對。反對得比較激烈的是我外婆,這也為我父母的婚姻埋下了隱患。
我父母一個被分到了西安,一個被分到了重慶。那個年代有很多夫妻都有過類似這樣的大學畢業(yè)后分居兩地的經(jīng)歷。那時想調(diào)動工作,尤其是跨省調(diào)動,非常困難。他們經(jīng)過幾年的不懈努力,先是在西安團聚,最后才一起調(diào)回到南京,因為我爺爺奶奶都在南京——雖然折騰了兩次,但最后能到一起,很不容易了。
到南京之前,我并沒有跟我爸在一起生活過。他一直在西安,也就是每年到重慶來探親一次。在童年的很長時間里,我對父親的印象都很模糊,現(xiàn)在回想起來,印象最深的是他像播音員一樣好聽的普通話和他用的照相機——都是祿來、哈蘇之類現(xiàn)在仍然價格昂貴的外國高級相機。
我爸是攝影記者,我們家有很多照片,都是當年他當新聞記者時拍的,那是我們家非常寶貴的一筆財富。那時候還沒有攝像機,都是電影膠片機,新聞記者都用這種機子,現(xiàn)在電視臺里拍膠片機出身的攝像幾乎沒有了。
當年我父親扛著電影膠片機幾乎跑遍了陜西所有的縣,也拍攝過很多中央領導到陜西視察的新聞。我印象最深的是周恩來總理陪同越南領導人黎筍和范文同到陜西參觀訪問,我父親在旁邊拍攝,他的同事把他也拍進了照片里。小時候在家里,每次我看到這些珍貴的文獻式的照片都覺得父親很偉大。那些泛黃的老照片當年都保存在家里的很多電影膠片盒里,那些鐵質(zhì)的大盒子后來主要用來放我的餅干之類的零食。遺憾的是,幾次搬家加上后來父母離婚,其中一部分相片再也找不著了,非??上?。
父親給我和我哥拍過很多非常生動的照片,現(xiàn)在看來都是很有技術含量的?,F(xiàn)在的單反相機都是自動對焦、自動測光,雖然也可以手動,但是相機完成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工作。當時父親用的是雙反相機,取景一個鏡頭,成像一個鏡頭,取景還是豎式的,用好這種相機拍出好照片是相當需要技術的。當時我爸拍了很多我和我哥打鬧玩耍的照片,手動曝光,手動快門,還要抓情緒,考慮構圖,還不能浪費膠片,拍完之后,還要自己在暗房沖洗。小時候看這些照片不覺得有什么了不起,現(xiàn)在自己玩相機了,再看那些照片就知道厲害了。老爸現(xiàn)在退休多年了,我哥要送臺相機給他,讓他沒事兒拍著玩兒,結果他卻說不拍了,問他為什么,他說,現(xiàn)在這些日本相機他不會用。
第一次去西安
我父母在西安團聚后,我去過西安兩次,都是去過暑假。我還記得在一九七八年我第一次去西安的情形。
放假以后,外婆買了火車票,把我送到菜園壩火車站,找了個列車員熟人把我送上火車——以他們的社會關系,最多也只能夠上列車員了。說是讓列車員關照我,但人家忙著呢,哪顧得上我。那個列車員阿姨就只是把我弄到列車員休息室,讓我在里頭坐著。我也聽話,挎著一個小包就傻乎乎地坐著,看見她開始掃地了,我還過去幫忙。列車員阿姨連忙說:“別動別動,好好坐著,別亂跑!”我就又乖乖地坐下了。
那時從重慶到西安要坐兩天火車,出門前外婆一再叮囑:“中途在哪兒停站都別下,等所有人都下的時候你再下,那是終點站。記住,等一車的人都走的時候你再跟著走?!蔽毅裸露攸c頭說好。
其實那會兒我已經(jīng)明白了,尤其是一路聽見廣播里報站,等到聽見“西安站到了”,我也就毫不遲疑地跟著下車了。但是西安站那么大,對于一個八歲的小孩兒來說,那個世界瞬間變得不知道有多大,有那么多火車來來往往,有那么多人進進出出。我就記著外婆叮囑的——跟著大人走。于是,我就跟著我們那一列車上的我認得的人走。出去以后是哪兒,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爸媽和哥哥會來接我。
當時也就到大人屁股那么高的我,在黑咕隆咚的夜里,也不知道害怕,誰也不認識,就那么懵懵懂懂地出站了,來到一個陌生的世界里。出站沒走多遠就聽到了我哥叫我的聲音。
暑假過完,我又按照之前來的程序,坐上回重慶的火車。想想現(xiàn)在的父母,之所以不敢讓孩子這樣出門,恐怕也是因為現(xiàn)在的社會治安沒有當時那么好了。
西安是著名的旅游城市,大雁塔、華清池這些著名景點我都去過,但沒什么印象了,只對一頓飯印象特別深。
我第一次去西安,一家人難得聚在一起,父母特別高興,帶我們下館子。那是一個國營大館子,叫“五一飯莊”,當時是西安最高級的大飯店之一。下館子對當時的我來說是非常新鮮和高級的體驗,因為在重慶,節(jié)儉的外婆認為下館子是有錢人和不會過日子的人干的事兒。她什么都是買回家自己弄,把家里的伙食操辦得很好,所以我在重慶就沒有下過館子。
那天在五一飯莊我和我哥一人點了一碗面,是有澆頭的那種,還有兩屜小籠包子。那是我第一次吃小籠包子,一口下去我就震驚了,完全沒想到世界上還有那么好吃的東西?;刂貞c之后,我對小籠包子的幸?;貞洺掷m(xù)了將近一年。童年的我心里暗暗地想,我要是當了皇上,天天讓御膳房做小籠包子給我吃!直到今天,熟悉我的朋友、同事都知道小籠包子仍然是我最愛的食物之一。
幾個月前,在化妝間我偶然跟黃菡講起這段經(jīng)歷,沒想到她也在西安待過,家里人也帶她在五一飯莊吃過飯,甚至也特別說到了那里的小籠包。更想不到的是,她在西安待的那段時間也是一九七八年。黃菡比我大四歲,當時她在西安上學,住在親戚家。聽了她的話我就想:一九七八年,一個八歲的男孩兒,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兒,互相不認識,可能在同一天,在同一家飯莊,吃著同樣的東西。三十多年后,當年的兩個小孩兒已是中年人,成了朋友,又同時出現(xiàn)在了今天的《非誠勿擾》上,這是件多么神奇的事兒啊。
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我在重慶的親戚都是最普通的勞動人民,文化程度都不高,但都同樣憨厚善良、熱情好客。他們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姨婆一家,我童年歡樂的記憶有很多都出自她家。長大以后我才知道,這個姨婆不是外婆的親妹妹,她們是在抗戰(zhàn)期間逃難的路上認識并結為姐妹的,但她們一輩子比親姐妹都親。我們兩家的關系甚至比有血緣關系的還好。
那是特別可愛而且有意思的一家人——他們家也是“母系氏族”。姨婆在印刷廠工作,是個整天樂呵呵的胖老太太,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她嘴里永遠都有說不完的俏皮話,她的語言似乎與生俱來地帶有勞動人民草根式的幽默。她的那些話如果寫出來一點兒也不好笑,但通過她的嘴,用她特有的方言和腔調(diào)說出來,就特別好笑,特別有感染力。我外公外婆的話不多,更缺乏幽默感,相比之下我姨婆是個話癆。逢年過節(jié)去他們家,從一進門開始,她就說個不停,一屋子人都被她感染了,笑個不停。
我叫姨婆的兒子“舅舅”,他和我媽一塊兒長大的,一輩子都在供電局抄電表。打我記事兒開始就沒聽這個舅舅講過幾句話,偏偏我舅媽也是個話癆,也沒什么文化,跟姨婆還特別能講到一塊兒去。她們是我這輩子見過的關系最好的婆媳。舅舅、舅媽生了一兒一女,分別是我表哥、表妹。表哥話也不多,表妹又是挺能說的人——說他們家是母系氏族真一點兒不夸張,他們家的話都讓女人說了。
后來我回重慶也常到舅舅家吃飯。他愛喝酒,也能喝,他喝的酒很便宜,經(jīng)常是幾塊錢一桶的散裝高粱酒。我和舅舅喝酒的時候,就聽舅媽、表妹一直不停地說,問這問那,他們家、我們家的事兒輪流說。舅舅在邊上默默地坐著,隔個兩分鐘就端起杯子沖我說“喝一個”,一斤酒喝到底兒了,他從頭到尾基本上只有這么一句話。
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還有我媽在重慶電臺最要好的同事黃阿姨。她是電臺的資料員,前幾年她去世了。我記得當時我媽接到黃阿姨女兒報喪的電話時,我正好在吃飯,看到我媽拿著電話聽了沒有兩分鐘突然放聲大哭。
我小時候逢年過節(jié)有一半時間在姨婆家,另一半就在這個黃阿姨家。我從幼兒園放學回家只要媽媽不在,去的就是黃阿姨家。前面說到的,我媽和同事整夜聊天,基本上都是在黃阿姨家。黃阿姨家也有一兒一女,兒子叫小勇,女兒叫小輝(多么樸素的名字),我們也是從小一塊兒長大。后來我媽去西安了,我在重慶,只要放暑假,黃阿姨都到外婆那里把我接到她家住一陣子,每年如此。
黃阿姨話不太多,也做得一手好菜,非常賢惠,在我心目中她就是我姨媽。她老公姓陳,長相酷似朱時茂,也不怎么說話,我一直叫他陳叔叔。陳叔叔是原重慶紅巖電視機廠的總工程師,我人生中第一次看電視,就是在他們家。“文革”期間上上下下都在搞運動,陳叔叔卻在家里攢零件,省吃儉用,自己組裝了一臺電視機,九英寸的。在當時電視機是高科技的玩意兒,放電視的時候一個院子里的鄰居都聚在一起看,家里坐不下那么多人,就把電視機拿到院子里放,電線得拖得老長。黃阿姨家的院子里還有一棵黃桷樹,大人們在院子里站著坐著看電視,我們這些小孩兒就爬到樹上看電視。那個時候電視節(jié)目一天就播兩個小時,就跟看電影一樣。
現(xiàn)在我回重慶去,就看望兩家人,一個是舅舅,一個就是黃阿姨的兒女。在我看來,黃阿姨家姐弟兩個,就跟我的兄弟姐妹一樣,是一家人。他們帶給了我童年最為快樂和幸福的回憶。
我眼中的重慶
我在重慶生活了十二年,沒有生活在那里的人很難真正了解并理解它。這座城市在我看來有著非常特殊的性格,其色彩之鮮明之濃烈,超過其他很多城市,而重慶人的性格也像這座城市一樣,格外地鮮明、濃烈。
重慶特色
重慶火鍋全國聞名,但在前些年重慶市市政府曾經(jīng)發(fā)布的“官方城市名片”中,排第一的不是火鍋,而是美女,其次才是火鍋。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把美女排第一的道理我懂,可我不明白的是:為什么重慶的水土只養(yǎng)女人?重慶的女孩兒個子都比較高,皮膚也好——皮膚好倒可以理解,可能是在霧都終日不見陽光,有一種病態(tài)的白,打扮得也比較洋氣??蔀槭裁粗貞c男人的個子不高,長得也土氣呢?在我看來,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漂亮的女孩兒如果性格溫柔,在男人看來,這就完美了,但重慶的女人大多都不那么溫柔,整體性格都很潑辣。我沒有一次上街不碰到重慶女孩兒吵架罵人的。而在我的印象中,一群重慶男人在一起的時候,一個比一個牛,一個比一個能說,但只要有他們的女人在,就會變得都特別。重慶女人在外邊基本上都會給足男人面子,隨便男人怎么表現(xiàn),都給他們掙面子,但是回家里以后,大多數(shù)都是女人做主。從我的家庭,到我所認識的周圍的朋友、鄰居家,無一不是這樣陰盛陽衰。
這仿佛是重慶社會的縮影。
濃烈的感情
重慶人的情感特別濃烈,容易狂熱。流行文化總是一陣一陣的,比如當年的呼啦圈、蝙蝠衫什么的,全國都是流行了一陣子就過,唯獨在重慶流行得比其他地方都更狂熱、更持久。重慶人干什么事兒,都是一窩蜂一窩蜂地去干,這跟受教育程度沒什么關系,他們好像天生就是這樣。
重慶人掙錢不多,但特別容易滿足,尤其是通過吃飯的方式滿足。他們?nèi)康臒崆椤⒕拖胂罅λ坪醵俭w現(xiàn)在了飯桌上。每次我到舅舅家或者黃阿姨家里,要不了多久,他們就弄了一大桌好菜。一頓飯吃完,我基本上都是吃到嗓子眼兒了,兩口茶剛喝下去,他們又問了:“晚上你想吃點兒什么?”真沒辦法。
重慶人特別熱情,但似乎又太不善于表達熱情,需要相當長時間的交往后,才能感受到他們那種發(fā)自肺腑的、從骨子里透出來的熱情。我的重慶朋友沒有幾個會說話的,尤其不善于用語言表達他們的感情,只有處的時間長了才能用心感受到。我離開多年之后回重慶見親戚朋友,一般來說,那么多年沒見面了,總會熱情擁抱或者寒暄什么的,但是他們沒有,看到我的表情跟昨天還見過我一樣——我能理解,他們的感情都刻在心里。
自戀的重慶人
重慶人的性格中,我覺得最突出的一點就是自戀。他們有一種不知道來自哪里的莫名其妙的優(yōu)越感,最典型的體現(xiàn)是美食和方言。
全國各地很多人都喜歡川菜和四川小吃(重慶菜也算在廣義的川菜里了)。重慶人因此對他們的美食特別自戀。自戀到什么程度?只要有重慶人調(diào)到外地工作或者移居外地,重慶老鄉(xiāng)碰到他們都會問:“那地方的菜怎么吃啊?怎么吃得下去啊?吃那些東西你們怎么活得下去?。俊辈⑶夷銜l(fā)現(xiàn)他們在說這番話時發(fā)自內(nèi)心的同情溢于言表。重慶人其實很容易接受新生事物,但他們偏偏很難接受外界的食物。在他們看來,只有吃重慶菜才能生活。我媽離開重慶都那么多年了,現(xiàn)在遇到重慶老鄉(xiāng),還是每次都會被問及上述的問題,而且你永遠也不會聽到重慶人夸別的地方的什么東西好吃。
這種對飲食的優(yōu)越感和他們的狂熱天性一樣,和受教育程度沒什么關系,從知識分子、機關干部,到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徒全都一個樣。重慶日報社、重慶電臺,這都是知識分子相對集中的地方,那里的人也都這么認為。因此我也覺得特別奇怪——難道他們沒有去過重慶以外的地方嗎?沒有吃過川菜以外好吃的東西嗎?
而說到重慶的方言,重慶人的自戀更是近乎滑稽。我至少聽一百個重慶人說過:“其實我們重慶話,還是很像普通話的?!泵看温牭竭@里,我都忍不住告訴他們:“我認為重慶話和普通話的區(qū)別,就像廣東話和東北話的區(qū)別那么大!”而認為重慶話和普通話很像的絕不是個別人的感受,那幾乎是重慶人的集體意識。我每次不贊同他們意見的時候,所有重慶人都很吃驚,這也就讓我更加吃驚了。在這個問題上,我們都被彼此震驚了。
可能會有人認為我夸大其詞,你要不信,可以到重慶去,隨便找個人跟他說“我認為重慶話很像普通話”,他們肯定會對你說:“對對對,你說得特別對!”
袍哥式義氣
重慶人很江湖,特別講義氣,可能多少有些受袍哥文化影響。在很多重慶人的邏輯里是不是朋友是特別重要的標準,相比之下,是非標準反而淡一些。比如,打女人對不對?我們都會認為,怎么能打女人呢,肯定不對??!可是到了很多重慶人那里,如果是朋友打了女人,他們會說:那也得看那女人該不該打。但如果換作不是朋友,他們會義憤填膺地說:這他媽是啥子男人哦,簡直是畜生,男人啷個可以打女人呢?!
說到江湖義氣,又讓我想起酒。重慶人喝酒不像其他地方,你敬我一杯,我回敬一杯,我再敬你,你再敬我,如此你來我往。重慶人喝酒必劃拳,輸?shù)暮取i_始我很不適應這種風俗,大夏天的,十個八個朋友一桌吃火鍋,又燙又辣,想喝點兒啤酒,不行,得劃拳,輸?shù)牟拍芎取D且惶讋澣木屏罡f相聲一樣,重慶的男女老少基本上都會。因為我剛學,劃拳總是輸,只能自己一杯杯地喝。幾圈下來,旁邊有人喊了:“哎呀,這個酒你也不能一個人喝嘛,天這么熱,也讓我們喝幾杯嘛?!?/p>
重慶的酒令也很有意思,一套一套的,從一到九,都有說辭,說辭還很幽默,有歷史,有現(xiàn)實,當下最流行什么,重慶人都能與時俱進地把它融入酒令里。可惜我就是學不會,也沒記住。我只記得這么一段:“酒酒酒(九九九),好朋友,萬事莫過杯在手,我愿長江化作酒,有朝一日跳到江里頭,一個浪子一口酒?!边@要用重慶話說出來會很有意思。有興趣的朋友到重慶去玩兒,可以留意一下他們劃拳的酒令,絕對是一種有趣的酒文化。
吃不夠的小面、涼面
全國人民愛吃川菜,不僅因為它好吃,而且因為它大眾。川菜的材料基本上都不算高檔,大多是豬身上的東西,貴不到哪兒去。同樣的錢請人吃川菜能擺一大桌,而請吃粵菜,可能就只有兩道菜。
川菜讓人迷戀的原因都在調(diào)料里,所以重慶有句話叫“吃的是作料”。重慶最讓我魂牽夢縈的不是川菜,也不是火鍋,而是路邊攤上的小面和涼面。小面其實就是最普通的素面,作料是關鍵。在我小時候,小面是六分錢一兩,我一般吃二兩就夠了。那種味道對我來說,至今想起都是幸福的味道。
攝于重慶
前幾年回重慶,我出去逛街或者上親戚家串門兒,回外婆家的路上是一路走著一路吃著路邊的涼面。重慶路邊攤上的涼面都是用小碗裝,面很少,基本上就兩筷子,但調(diào)料放了十幾樣,一碗面兩口就吃完了,辣得心臟都疼。我接著往前走,買一瓶冰飲料,咕嘟咕嘟喝下去。大約過十分鐘心臟不疼了,嘴唇和舌頭也恢復知覺了,又看到一家賣面的,再來一碗,又是兩口吃下去,又辣得不行,接著再來一瓶飲料。就這樣,一路走到家也吃飽了。
上次回重慶我特別想吃小面,一大清早在去機場的路上,我不停地念叨著,熱情的司機為了滿足我的愿望竟然帶我到了機場附近的一個小鎮(zhèn)上,找到了一家小面館。我高興壞了,熱熱乎乎的一碗小面吃下去,幸福感就在心里和胃里蕩漾了一整天。
關于小面,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就算把所有的作料都原樣給你,到南京就弄不出那個味道。我媽曾經(jīng)多次嘗試,都以失敗告終。所以現(xiàn)在每次有機會回重慶參加活動,主辦方問我有沒有什么其他要求,我的回答全都是:有,小面!
南京也有很多種面,但那基本就是醬油面,加塊大排叫大排面,加塊小排叫小排面,加大腸叫大腸面,說起來有幾十種,其實面都是一個味道。而重慶的面雖然就三四種,但不同的作料卻調(diào)出了截然不同的口味。相比之下,南京的面條實在沒有什么技術含量。
二圖攝于重慶
攝于重慶
二圖分別攝于江蘇南京、臺灣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