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苦難少年
6歲之前,田岡一雄雙親先后死去。從鄉(xiāng)間進入都市,酒鬼舅舅因收不回夸下的???,只好領(lǐng)養(yǎng)了他,當暗娼的舅母待他極為苛刻。
美麗的吉野河,帶著逼人的寒氣,穿過橫亙四國的阿贊山脈與劍山山脈,一路碰擊著巖石,激濺起如雪的浪花,進入一片莽莽平川之后,流速漸漸轉(zhuǎn)緩,呈現(xiàn)在兩岸原野上的,是一片蕭瑟的田園景色。這里是日本四國德島縣的西部農(nóng)村。
從日本國鐵土贊線阿波池田向東40公里,有一個由三個部落組成的三莊村。這三個部落分別叫作西莊、中莊和毛田,村落大半被森林覆蓋,有一千七百戶人家,共計六千五百多人口,在大正年間,這算得上個大村莊。
1912年3月28日,名震日本的黑道梟雄——田岡一雄,出生在西莊一個貧苦的農(nóng)民家庭。
田岡一雄出生時,父親已經(jīng)病逝。他上面有三個姐姐,但姐姐們早已遠嫁,頂上的一個哥哥也被賣到京都當奴仆。年幼的田岡和體弱多病的母親相依為命,過著極其貧苦的生活。母親起早貪黑在田野上勞作,但依然吃不飽,穿不暖,餐桌上每頓只有一個腌蔬菜,像牛奶、雞蛋那么珍貴的食物,即使病了也不容易吃到一回。
母親出門勞作時,田岡總是孤單一人守在家里,附近沒有任何同齡的小伙伴跟他玩耍。他總是獨自一人在房前屋后捕捉蜻蜓或知了,春天里便爬到吉野河邊的桑樹上,摘下桑葚默默地吃著。孤獨的童年生活,使田岡一雄養(yǎng)成了孤僻的性格。
有時,大人從樹下走過,看見他趴在老高的桑樹上吃桑葚,便笑著問:“田岡,看你嘴巴牙齒全染烏了,那小果子好不好吃?”
小田岡兩眼緊盯大人,神情既像恐懼,又像仇恨。實際上,他很想快樂地告訴大人,但是沒法開口。甚至大人不走開,他連爬下樹來的勇氣都沒有??傄鹊教柨炻渖搅?,他才拖著一個長長的影子,走進破舊的家門。
家里永遠是死一般的寂靜。母親做任何事情似乎都不會弄出一點響動,有時母親到水缸中舀水的聲音,都會使田岡嚇得渾身發(fā)抖。
雨季的傍晚,屋內(nèi)更是了無生氣,暗淡的破屋一隅,水珠總是滴滴答答地掉在窗外的雨棚上,母子二人常常端著吃空的飯碗,望著那雨棚上濺起的水花發(fā)呆。
幼稚的生命便在這種令人壓抑的環(huán)境中變形、扭曲。在這種變形和扭曲的過程中,卻滋生著另一種陰暗的力量。
田岡很喜歡去看吉野河大瀑布傾瀉的雄偉景象。
吉野河發(fā)源于石追山中,流程136公里。吉野河別名四國三郎,與關(guān)東的阪東太郎(利根河)、九州的筑紫次郎(筑后河)并稱為天下聞名的大瀑河。兒時的田岡一雄經(jīng)常到吉野河的大瀑布下去沐浴,唯有這時,他才仿佛感到自己已經(jīng)擁有無窮無盡的力量。
有一次,5歲的田岡不知不覺地朝瀑布的頂端走去。他站在懸崖頂上,做出一副騰空欲飛的姿勢。在瀑布附近勞動的人們看見,大聲驚呼起來:“不好啦!快看,田岡要跳河了!”
在人群中勞動的母親,待看清真是自己的兒子,頓時嚇得臉色煞白,隨即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叫喊:“一雄,快下來!……”
母親當然是叫兒子快從旁邊走下來,可是,站在懸崖頂上的田岡怕是聽錯了,以為母親是在鼓勵他大膽往下跳,于是平添勇氣,不顧一切地一頭栽進了瀑布……
在母親的號啕大哭中,人們紛紛責備:
“你是怎么當娘的?竟然叫兒子往下跳!”
“這個田岡,向來鬼頭鬼腦,遲早會尋短見!”
“唉,可惜了,才5歲的人!”
人們都以為田岡這么一跳,自然必死無疑。誰知,幾分鐘后,田岡居然從瀑布下游爬了上來,見母親哭暈在地上,顯得十分不解,然后疑惑地打量著站在旁邊發(fā)呆的人們。
1918年4月1日,6歲的田岡一雄在母親的安排下,入讀三莊村一所普通小學。
這是一個燦爛的季節(jié),吉野河畔的櫻花開得如霞似雪。入學典禮這天,一大早,母親就給他穿上新衣新褲,戴上新帽子,最后穿上新木屐。母親牽著他的手,走在春光明媚的小徑上。微風吹拂,櫻花如雨般飄落,猶如母親的一聲聲囑咐,融進了兒子的心田:“一雄,從今天起,你就是一個學生了,一定要好好讀書。你是媽媽的依靠……”田岡緊緊抓住母親的手,頻頻地點頭。
上學的這一套新衣褲,田岡異常愛惜,為了不至于太快穿壞它們,在沒人看見的時候,田岡總是把上衣脫下來抱在懷里,寧肯光著胳膊。這些衣服,的確是母親給他的第一份禮物,同時也是最后一份禮物。
入學這年的8月5日,母親由于長期勞累過度而病逝了。
母親直到病逝的前兩天,還打算到田里去干活,在伸手取一把掛在梁上的鋤頭的時候,突然一下昏倒了。田岡當時正在家里,聽見響聲跑來一看,見母親倒在地上人事不省,急忙去喊鄰居幫忙。
母親被大家抬到床上躺下。好心的鄰居自告奮勇去請醫(yī)生。
6歲的田岡動手到廚房為母親做稀飯,他聽見蘇醒過來的母親在呼喚他的名字,聲音微弱不堪。田岡趕緊來到母親身邊。
母親緊抓著兒子的手,艱難地說:“一雄……不要走開,讓我看著你的臉?!?/p>
這天,醫(yī)生來過一次,很快就走了,并且再也沒有來。姐姐和哥哥一直沒來,雖然鄰居已經(jīng)給他們打過電報。
“一雄,媽媽怕是不行了……家里很窮,我什么也沒留給你,心里實在過意不去。今后我不在了,希望你也能夠勇敢地活下去,我為什么要給你取一雄這個名字,你一定要明白……我的兒子?!?/p>
這是母親對兒子的最后遺言。
母親咽氣時,6歲的田岡淚如泉涌,但沒哭出聲來。后來,他獨自跑到后山上,雙手捶打著樹干,腦袋往樹上撞,同時放聲痛哭。這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放聲大哭。
當哭聲停止的時候,他聽見的是一片嚇人的寂靜,一種從未有過的孤凄感覺包圍住他。
田岡一雄一邊抽泣著,一邊不由自主地朝吉野河的大瀑布走去。他仰望著飛流直下的瀑布,腦海里不斷地回響起媽媽從前的呼喚——
“一雄,快下來!”
在給母親守靈的夜晚,田岡一雄家里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熱鬧場面。整夜燈火通明,大家做菜的忙做菜,喝酒的忙喝酒,談笑的忙談笑,熙熙攘攘,鬧成一團。
田岡一雄在陰暗的角落里注視著人們,他不明白人們?yōu)槭裁慈绱伺d高采烈,母親生前可沒什么對不起大家呀!
在喪事主持者的帶領(lǐng)下,田岡一雄不停地去向大家下跪、磕頭,給喝酒的下完跪,又給做菜的下跪。當然,隨同他一道下跪的還有哥哥和姐姐。哥哥和幾位姐姐是在母親死后趕回家來的。
母親入土之后,喪事便算辦完了。眼看著人們一個個離去,田岡內(nèi)心涌起一股恐懼,他希望人們不要離去,希望喪事能持續(xù)下去。因為一旦人們?nèi)茧x開之后,這間屋子便只會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喪失父母,6歲的田岡將如何生活?
有此擔心的當然不止田岡一人。
出殯之后,親戚和兄姐們圍坐在廳堂,商量起由誰來撫養(yǎng)田岡一雄。
沉默了半個鐘頭,誰也不說話。
大家都顯示出不愿接受這個麻煩的態(tài)度,抽煙的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不抽煙的便低著頭沉默。
事實上,兄姐們都有各自的難處。幾位姐姐都已嫁作人婦,加上夫妻關(guān)系都不怎么和睦,因此難以開口把弟弟領(lǐng)回家去。按照日本的家庭傳統(tǒng)觀念,“長子為父”,理應由哥哥照顧田岡,但哥哥已賣身為奴,自己尚且聽人呵斥,哪有能力長期照顧弟弟呢?
在長久的沉默中,有一個漢子憋不住了,一拍桌子,站起來大聲嘲笑道:“嘿!真是見鬼了!這么多親戚居然沒有人肯收留這小孩,當娘的今天在地下是睡不著啦!”
說這話的漢子不是別人,就是田岡的親舅舅,名叫河內(nèi)四郎。他年近40,在神戶市兵庫港鐘鈁公司里負責監(jiān)督貨倉運輸,是個愛說大話、凡事馬虎而又極其貪杯的酒鬼。說這話之前,河內(nèi)四郎已經(jīng)喝得酩酊大醉,人一醉便顯得心胸開闊,于是當下便大包大攬,甩出幾句讓他人備感慚愧的話來:“你們都做縮頭烏龜算啦,就這么一個小孩子,就由我來撫養(yǎng)吧!”
此話剛落地,氣氛便活躍起來。大家像是生怕河內(nèi)四郎反悔,趕緊給他戴高帽子:
“多虧一雄的母親有這么一個好弟弟!這下好了,問題總算解決了!”
“那當然啦!到底是在港灣工作的人嘛!又慷慨又大度!”
“是??!再說河內(nèi)也沒有小孩,這不是兩全其美嘛!這真是最幸福不過的事情啦!”
“我看大家都不會有什么意見,就這么決定下來吧!”
經(jīng)大家這么一頓吹捧,河內(nèi)四郎仿佛從醉酒中醒來了,開始想到這個許諾的一連串后果,抓撓著腦袋又說話了:
“只是、只是,一雄不知道愿不愿意跟我到神戶去……”說這話時,河內(nèi)四郎用嫌惡的目光射向呆立在一旁的田岡一雄。
這目光自然被大家察覺到了,心里都在說,這河內(nèi)恐怕真的醒酒了。于是有人大叫:“拿酒來,拿酒來!剩菜全端上。河內(nèi)這幾天都沒喝好,今晚大家得多敬他幾杯!”
有人跟著說:“神戶那么好的大城市,一雄哪會不愿意去呢?算我代替一雄回答了——愿意去!”
田岡一雄就這樣在舅舅被灌酒及被奉承之下,因為無法拒絕而被收留下來。
離開三莊村之前,根據(jù)親戚的授權(quán),河內(nèi)四郎做主把田岡家的破房子賣掉了。他把田岡的幾件換洗衣服卷在一起,扎成個包袱,掛在田岡肩上,然后自己拎著一大壺酒,搖晃著一副大肩膀,對田岡說聲“走吧”,兩人便上了路。
離開家鄉(xiāng),幼小的田岡頻頻回首,那棟破屋依然死一般的寂靜;母親的新墳上,紙幡依然在風中飄揚;遠處,吉野河的大瀑布,依然雪白耀眼,發(fā)出地動山搖的轟鳴。
“走啊,看什么!”舅舅喝道。
田岡擦了擦眼淚,回過頭去,跟著舅舅走。
從三莊村前往神戶,必須先經(jīng)過德島,然后從小松島乘船。德島鐵路已經(jīng)于1916年通車,但當時還沒有三加茂站,因此坐火車要到兩公里以外的江口車站去。
這是田岡第一次坐上火車。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鼻尖緊抵著玻璃。汽笛幾聲長鳴之后,火車噴出濃濃的白煙,車廂晃動了幾下,慢慢啟動了。
田岡聽說過自己將去的神戶是個繁華的都市,但他此時沒有一絲一毫的興奮與憧憬。他一直望著窗外,望著故鄉(xiāng)的方向,當故鄉(xiāng)的景象完全消逝時,他的目光也變得遲鈍起來。
河內(nèi)四郎踏上火車,屁股一沾上座位,就急不可待地開始喝酒。他喝酒時樣子十分貪婪,一下喝一大口,然后讓嘴巴鼓著,仰起脖子,閉上眼睛,那粗大的喉結(jié)便開始上下滾動,發(fā)出很大的響聲,他閉上眼睛的意義,可能就是為了聽清楚喉結(jié)的響聲。他喝酒還有一個絕招,那就是可以用鼻孔喝酒。他把酒壺高舉起來,用銅壺嘴探進鼻孔里面。開始,田岡還以為他是在嗅酒的氣味,后來根據(jù)銅壺的傾斜度和他那喉結(jié)的滾動,才確信他是在用鼻子喝酒。這個本領(lǐng),恐怕是一般酒鬼所望塵莫及的。
也許是用鼻子喝酒畢竟沒有用嘴喝酒來得痛快吧,河內(nèi)四郎后來還是把壺嘴從鼻孔移到了嘴里。這樣沒多久,河內(nèi)四郎便鼾聲如雷地睡著了。令人奇怪的是,他在進入睡眠狀態(tài)之前一直在喝酒,然而酒壺卻沒有因失去知覺而弄翻,相反,酒壺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座位底下不易碰到的地方,而且壺嘴也被加上了塞子。酒鬼再粗心,也會關(guān)照好自己的酒壺的。
剛剛失去母親的田岡,當然在舅舅眼里沒有酒壺重要。上火車之后,舅舅沒有說過一句安慰他的話,現(xiàn)在他又獨自一人進入了夢鄉(xiāng)?;疖囈呀?jīng)停過好幾個站了,舅舅依然酣睡不醒。這使田岡擔心起來,會不會坐過站呢?他從沒有去過德島,也不認識車牌,德島還有幾站到呢?田岡又不愿意去問旁邊的旅客,他的心情由憂慮而變得緊張起來。
“睡得跟死豬一樣!”田岡在心里惡狠狠地罵道。
火車又到了一個站。從車站的建筑看,像是一個中等站。田岡不想去叫醒舅舅,默默地望著旅客下車、上車。就在火車又要開動的剎那間,河內(nèi)四郎一個鯉魚打挺蹦起來,大叫一聲:“到了!”然后一手抓起酒壺,一手抓住田岡,逃命似的跳下車去。德島站到了。
真奇怪,他怎么知道到了德島站呢?
傍晚時分,從小松島乘船,到達神戶港已是第二天的早晨。
夏季8月的早晨,四五點鐘已經(jīng)十分明亮。對一個鄉(xiāng)下孩子來說,第一次走進大都市,映入眼簾的神戶,所有印象都顯得相當強烈。田岡站在甲板上,舉目遠眺。缽伏、鐵拐、再度、麻耶、西六甲、東六甲,以及上千米高的六甲山脈連綿不斷,從東面的寶冢至西面的須磨、舞子,伸展著40公里長的寬敞大道。大道兩旁又輻射著許多帶狀街道。遠遠地,可以看見繁華街區(qū)新開地一帶仍然亮著的霓虹燈群。這是田岡從未見過的都市美景,那七彩斑斕的顏色,如同寶石一般閃爍著迷人的光輝。停泊在港灣的一艘艘巨輪,每一艘在他眼里都算得上一座嶄新的城市,而快活的海鷗,便在那些城市的上空自由地追逐、飛翔。
日本神戶市的大發(fā)展,仰賴于三菱公司的開拓與成長。1910年左右,三井與住友也先后踏足神戶。從那時起,以兵庫港為中心的一帶,呈現(xiàn)出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1914年,第一代山口組組長山口春吉,在神戶的西出町,以五十名成員為核心,創(chuàng)建了震驚日本的黑道組織——山口組。
那時的田岡一雄才只有兩歲。
1918年8月這個夏季的早晨,田岡一雄進入神戶,而山口組的組齡也才4歲。
田岡從甲板上還看到,這時神戶的街道上,已經(jīng)有木制的電車在行駛。輪船終于到達了兵庫港碼頭。碼頭四周聳立著巨大的造船廠,旁邊還有不少外國人開辦的洋行。
下了船,只見街道上人來車往。人力貨車和人力運客車在馬路上來回穿梭。擁擠的人流中,多數(shù)是戴平頂扁帽的勞動群眾,當中也夾雜著一些穿西服的教師或洋行職員,偶爾還可以看到幾個高鼻梁藍眼睛的白種人。
田岡一雄不停地左顧右盼,所有這一切都使他感到格外新奇。他的腳步變得輕快起來,仿佛暫時忘卻了失去母親的悲傷。
然而,異常殘酷的生活正在等待著他。
舅舅河內(nèi)四郎的家,在神戶市兵庫區(qū)濱山道6號。濱山道當時是匯集著無數(shù)下層勞動工人的街道,這里到處是低矮的大雜院,神戶造船廠三菱電工的一萬六千多名工人以及他們的家屬,都住在這種地方,從附近電機工廠發(fā)出的震耳欲聾的打樁聲,日夜侵擾著這里的居民們。在這片大雜院的四周,還聚集著一些五金廠和鑄造車間,勞動工人便在這種惡劣的環(huán)境中埋頭苦干,將養(yǎng)生息。
舅舅的家就在這種大雜院的其中一間。
河內(nèi)四郎把酒壺藏在門后一塊破木板下,回頭對田岡說:
“到了。從今天起,這就是你的家?!?/p>
一個30多歲的女人聞聲從里間走出來,她打量著田岡一雄,臉上布滿疑惑。
“快叫舅母!”河內(nèi)四郎用腳尖踢了踢田岡。
田岡沉默著,他看出女人臉上的疑惑正迅速消失,換成了立刻就要爆發(fā)的憤怒。
河內(nèi)訕笑著對老婆說:“這是一雄,怪可憐的。唉,姐姐真是不該死得這么早!”這樣說著,河內(nèi)的耳朵已經(jīng)被一只手擰住,“哎喲哎喲”地叫著,整個身子被拖到內(nèi)屋去了。田岡聽見兩人在里面吵起來。
“你好大的膽子!什么也沒跟我商量,竟敢單獨做主,把這孩子領(lǐng)回家來!”
“人已經(jīng)來了,再說這種話也沒有用,再說也沒有人愿意收留他!”
“放屁!他有哥哥,有姐姐,他們不愿收留他,難道我就該收留他嗎?又不是我們的親生骨肉,為什么要撫養(yǎng)他?總之我是一萬個不答應。現(xiàn)在我把話說在前面,既然人是你領(lǐng)回來的,就由你負責退回去,如果你不愿退回去,就由你一個人來撫養(yǎng)他,反正我什么都不管!”
舅母從里間跨出來,冷眼瞪了一下抱著行李站在那兒的田岡,然后怒氣沖沖地離開了屋子,那扇破門在她身后猛地關(guān)上,破木板半天還在搖晃。
舅母名叫佐藤,是附近鐘鈁工廠的女工。她喜歡打扮,總是濃妝艷抹,可是她在家里永遠繃著個臉,這與她的裝扮很不相稱。其實,佐藤是個十分風騷的女人,可能是出于金錢的目的,她經(jīng)常把野男人勾引到家里來,當然這都是背著河內(nèi)干的。
舅舅上班的地方比舅母更遠,中午一般不回家吃飯,吃了早飯出門,一直要到傍晚才回家。因此,整個白天,家里便成了舅母與野男人胡搞的場所。
然而,自從田岡到來之后,舅母的活動便變得受限制,她害怕自己的骯臟事被田岡看見,然后告訴河內(nèi)。這恐怕就是佐藤反對田岡到來的主要原因。
為了對付這個眼中釘,舅母佐藤開始動腦筋。
初到神戶的日子,田岡沒有上學。舅舅和舅母吃完早飯出門之后,田岡便一個人待在家里。常常是在一片喧囂所包圍的寂寞中,田岡倚著門框,遙望著雜院里的其他孩子玩彈子游戲。只要舅舅和舅母中午不回家,中午飯他便吃不上,所以他常從早到晚整天望著別人玩彈子游戲,就像一個啞巴一樣整天不說一句話,也沒有任何人跟他說話。
有一天,吃完早飯,舅舅上工去了,舅母由于要打扮,出門遲一點。田岡依舊站在門口,遠遠望著雜院里的孩子在玩彈子游戲。
佐藤出門時,對他說:“去呀,去跟他們玩!”
佐藤第一次對他露出了笑臉,田岡心頭一熱,猛然發(fā)現(xiàn)佐藤今天的打扮比任何時候都好看。田岡一抬腿,便朝玩彈子的小朋友們跑去。當他回頭張望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上工去的佐藤還在朝他微笑。
打彈子的游戲十分有趣,但是游戲中的小朋友們十分專心,沒人理會他,田岡只是站在一旁看。但即使這樣,也已經(jīng)讓他入迷了。
大概是10點鐘,在9月的驕陽照射下,田岡感到有點口渴了。他朝家里跑。走到門口,發(fā)現(xiàn)有點不對,門本來是打開的,現(xiàn)在怎么關(guān)上了?他用手推推,發(fā)覺門是虛掩上的。
推門進去,到廚房喝了一碗涼水,忽然,他怔住了——內(nèi)屋舅舅的臥室里傳出異樣的響動。是賊進來了吧?丟失了東西,舅舅、舅母可不會輕饒自己。田岡這樣想著,慢慢走進臥室。
臥室里只有一張床。說床其實也就是一張鋪在地板上的草席。映入眼簾的情景,使田岡兩條小腿像釘子一樣釘在原地不能動彈。草席上,有個男人趴在女人身上,兩人都沒穿衣服。男人動作十分兇狠,而下面的女人卻好像很舒服,不斷發(fā)出滿足的呻吟聲……
田岡好像看懂了這兩人所做的事情。他一直站在門口望著。由于男人屁股朝著他,他沒法看清這個男人的臉,而底下那個女人似乎是佐藤,因為她以前盤在腦后的長發(fā)全散開了,亂糟糟的,田岡沒法一下子認出來。
兩人動作越來越瘋狂,叫喊聲越來越大。突然,底下的女人發(fā)現(xiàn)了田岡,田岡也看清了女人果然是佐藤。
佐藤對那個男人說了些什么,然后從旁邊扯過一條床單,把兩人身子罩住,這才支起上身,朝田岡喝道:“滾出去!快滾!”
田岡退出臥室,站在廳堂。
“滾遠點!滾到外面去!”
田岡走到屋子外頭。
大約過了半個鐘頭,佐藤穿戴整齊地出來了,長發(fā)重新盤在頭上,雖然口紅不見了,但滿臉容光煥發(fā)。
田岡估計自己要挨揍,佐藤走近時,他一直用雙手護緊自己的腦袋。誰知佐藤連罵他的意思也沒有,她把田岡的雙手放下來,彎著腰,和顏悅色地說道:
“真是個傻孩子!我跟你舅舅是大人啊,大人之間做那種事,小孩怎么能去看呢?”
聽佐藤這樣說,田岡心里又犯疑了:那個男人是舅舅嗎?聽聲音可完全不像舅舅??!正在這時,里面那個男人出來了。佐藤用身子擋住田岡,繼續(xù)說:
“看嘛,你舅舅生氣了!他當時就氣得要狠狠揍你哩,要不是我勸住,你準得給他揍個半死……”
佐藤說話時,田岡一直伸著腦袋想把那個男人的面目看清楚,無奈佐藤老是移動身子,把田岡的視線擋得死死的。等那男人變成了背影,佐藤才無意似的讓開,并且指著那個男人說:“你看舅舅,這該死的,又把酒壺提走了!”田岡果真看見男人手中拎著那只酒壺,衣服也是舅舅的,只是那男人的塊頭沒有舅舅大,而且走路的樣子也不像舅舅。
“這事可不能到外面去說!也不許拿這事取笑舅舅,否則,舅舅一定會往死里揍你,到那時我可就管不著了?!弊籼僮詈筮@樣警告。
這天晚飯之后,舅母對舅舅說:“我看田岡這孩子怪聰明的,整天這樣待在家里,那可就要荒廢掉了?!?/p>
“你的意思是……”河內(nèi)試探著老婆的下文,“丁點大的孩子,難道讓他去做工?”
“胡說!”佐藤媚笑道,“我有這么狠心嗎?我是想送他去上學。既然已經(jīng)收留下來,我們就該把他培養(yǎng)成一個有知識的人?!?/p>
河內(nèi)聽完簡直傻了,他無法相信老婆轉(zhuǎn)變得這么快,他一連灌下三盅酒,然后按住田岡的腦袋,豪氣十足地說:
“你小子時來運轉(zhuǎn)了!快,給你舅母磕三個響頭!”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田岡一雄才得以進入兵庫區(qū)濱山一個普通小學繼續(xù)念書。學校離家不算很遠,其他學生中午一般都回家吃飯,可是舅母佐藤說:
“一雄,我和你舅舅中午都不回家,你中午也不用回來了,就在外面隨便買點什么吃?!?/p>
這樣,中午田岡便不回家了,用佐藤給的一點零錢買食物充饑,更多的時候,是用一個飯筒裝些早餐吃剩下的稀飯帶到學校。
開始一段時間,佐藤對田岡態(tài)度顯得很好,幾乎天天給他零錢。這可能是由于她看出田岡的確沒有把那天看見的事情告訴河內(nèi)四郎的緣故,也可能是她對自己這樣支開田岡的手段感到滿意,她可以放心大膽地在家里干自己想干的事情了。
可是,過了一些日子,佐藤的態(tài)度又恢復到了從前的樣子。她開始認識到這并不是一件太合算的交易,田岡上學的費用雖說不多,但畢竟得破費一些錢呀,盡管現(xiàn)在自己干那些事很方便了,但田岡到來之前不是一樣很方便嗎?說到底,這些麻煩事原本就是不該出現(xiàn)的,千怪萬怪,就怪河內(nèi)擅自做主收留了這個討厭的小孩。
在這種想法支配之下,佐藤對田岡的態(tài)度又變得惡劣起來。后來,她再也不給田岡錢,田岡帶到學校去的午餐,不是一點剩稀飯,就是一個冷饅頭,如果早餐什么都沒剩下,他中午便只好餓肚子。
有時,中午在學校里實在餓得難受,田岡便情不自禁地往家里跑。可是門上總是掛著一把鎖,有時門上雖然沒掛鎖,但從里面閂上了,怎樣也推不開,他知道佐藤在里面,從聲音聽,里面還有別的男人。這時候,田岡腦海里便會出現(xiàn)上次在臥室里看見的情景……
田岡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但由于年紀太小,加上饑餓所困,他的全部沖動只是希望填飽肚子。
田岡的小腦瓜曾經(jīng)轉(zhuǎn)過這種念頭:把佐藤背著舅舅所干的事情告訴舅舅。他并不知道這種事情對舅舅有多大的壞處,但他從佐藤討好自己的表現(xiàn)中,朦朧地意識到舅舅一定不喜歡佐藤做這種事情。不過,田岡又想,告訴了舅舅又怎樣呢?他看出舅舅很怕佐藤,因為他掙的錢僅夠吃飯抽煙,大部分買酒錢還得向佐藤討。田岡認定,舅舅不敢對佐藤怎么樣。他又想,那么佐藤到底怕舅舅什么呢?可能是怕舅舅揍她,舅舅只要喝醉酒,就會變成一個頂天立地、敢作敢為的男子漢。這種時候,如果高興,舅舅會把佐藤像孩子一樣高高舉起來,然后在廳堂里旋轉(zhuǎn),大笑著一直把佐藤舉到臥室里去;如果發(fā)怒,佐藤就遭殃了,舅舅不僅朝她破口大罵,而且拳腳相加,的確顯示出男子漢大丈夫的威風。這都是在喝醉了酒的時候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在沒喝酒或者向佐藤討錢買酒喝的時候,舅舅完全是一個低眉折腰的可憐蟲。讓田岡感到奇怪的是,佐藤一方面極力反對舅舅喝酒,可是另一方面又不斷給他錢買酒喝。其實,佐藤給錢的時候,正是她欲望中需要河內(nèi)四郎的時候,那時河內(nèi)會表現(xiàn)得十分出色。田岡作為一個小孩,當然不可能理解這些。
盡管佐藤是一個性欲旺盛的女人,但也絕不是每天需要河內(nèi)四郎,而河內(nèi)四郎對酒的欲望卻遠勝過佐藤需要男人。他每天每頓都要喝酒,但佐藤對此無法容忍,所以河內(nèi)平時連酒壺都不敢?guī)Щ丶?。不過,再粗心的男人,如果在持續(xù)強大的壓力下,也會使出一些奇妙的鬼點子來,河內(nèi)也有一個高招。只是他的這套蒙佐藤的鬼把戲,使田岡吃了一回苦頭。
田岡中午經(jīng)常在學校里挨餓,整個下午腦子里想的便全是晚上回家如何吃個大飽。然而,由于餓得太久,還沒扒幾口飯,喉嚨便噎得咽不下去了。有一次,他試圖把開水倒進飯里。佐藤從來沒有喝開水的習慣,家里只有河內(nèi)專用的一只外觀陳舊的保溫瓶,其實里面裝的并不是開水,而是酒。佐藤給河內(nèi)定下過一條規(guī)矩,中午在外面喝酒她不管,但在家里,未經(jīng)她的允許,河內(nèi)不能喝酒,否則休想從她那里得到酒錢。佐藤發(fā)現(xiàn)后來河內(nèi)在家里真的不喝酒,只喝茶。河內(nèi)有一只帶鐵蓋的罐頭瓶子,一回家就捧在手中。佐藤開始很懷疑,曾奪過去用舌尖嘗,居然真的是開水,盡管滿是酒氣。其實,這又是河內(nèi)耍的把戲:他喝的時候,瓶子里必定是酒,給佐藤看的時候則換成開水,檢試過幾次之后,佐藤便不再懷疑了。為了使佐藤確信他喝的是開水,河內(nèi)故意在裝酒的瓶子里放著幾片失效的茶葉,瓶子是玻璃的,佐藤看見里面翻動的茶葉,自然以為是水。每天離家上工之前,河內(nèi)會把瓶中的酒喝干,加上白水,回到家里,再把白水倒掉,裝上酒,酒就藏在那只保溫瓶中。
河內(nèi)這套把戲不僅蒙住了佐藤,連田岡開始也被蒙住了。這天,三人圍著桌子吃晚飯,見田岡端著飯碗向保溫瓶走去,河內(nèi)四郎明白之后就著急了,他擔心露餡,馬上號叫起來:
“你干什么?這么好的米飯難道還吃不下去嗎?”
田岡回頭望著他們,由于噎得厲害,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佐藤這天也怪,怕是存心跟河內(nèi)作對,竟袒護似的朝河內(nèi)喝道:“你沒看見他噎得難受嗎?我小時候也喜歡用開水泡飯吃!”
在佐藤的支持下,田岡小心地提起保溫瓶,把“開水”倒進飯碗。就在倒水的時候,他聞到一股酒味。原來保溫瓶中裝的全是白酒。但他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為時已晚,白酒已經(jīng)倒進了飯中。
河內(nèi)四郎兩眼盯緊田岡,顯得十分緊張。他似乎已經(jīng)預感到夫妻之間一場打斗將不可避免,朝田岡射去的目光中,既有威脅,又有哀求,也有聽天由命,顯得十分復雜。他不知田岡到底會怎么做。
田岡雖然年幼,此刻的表現(xiàn)卻異乎尋常。他沒慌張,更沒驚叫,神色十分平靜。他把保溫瓶塞子蓋好,放回原處,然后端著飯碗回到桌旁坐下。
但田岡的內(nèi)心卻交織著劇烈的矛盾。他明白,如果說出這是酒,舅舅和舅母一定會大鬧起來,雖然事情根本上不該怪他,但矛盾畢竟是由他而引發(fā)的,舅舅如果在佐藤跟前吃了虧,過后必定不會放過自己。而不說出這是酒,那么就得當著他們兩人的面,把這碗用烈酒泡著的飯全吃下去,飯里至少也有3兩酒,對于一個從來沒有沾過白酒的6歲兒童,這該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情。
“你發(fā)什么呆?還不快吃!”佐藤已經(jīng)吃完了飯,在一旁催促。
不說出飯里是酒,這一點田岡已經(jīng)做出決定,但是他希望舅舅能幫自己把這碗飯吃下去,他猜想,由于害怕露餡,舅舅一定會同意的。于是,他向河內(nèi)懇求道:“舅舅,你幫我吃吧?”
誰知河內(nèi)是個大草包,居然嚷起來:“你這吃臟了的飯還想我替你吃?簡直豈有此理!再說,我從來不吃用開水泡過的飯!”河內(nèi)這樣說的目的,其實是想在佐藤跟前強調(diào),那只保溫瓶里的確裝的是開水,而不是酒。后來,他似乎又考慮到田岡沒法吃下這碗飯,就說:
“如果實在吃不下去,那就倒掉算了!”
佐藤在旁邊立即喝道:“你說什么?倒掉?這糧食來得容易嗎?今天無論如何,你也得給我把這碗飯吃下去!”
“那你就吃下去吧,照理說飯是不能倒掉的?!焙觾?nèi)馬上跟著改口。
在兩個大人的逼迫之下,田岡已毫無退路。
他靜靜地拿起碗筷,把烈性白酒浸泡的米飯往口里扒……
霎時間,滿嘴就像著了火,喉嚨劇痛,濃烈的酒氣熏得他不能喘息,接著渾身難受,頭腦發(fā)暈,直想嘔吐。但是,田岡漲紅著臉,一直把這碗飯吃完。他不敢嚼,飯全是強吞下去的。
田岡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跑到屋后來的。剛才吃進的酒飯全嘔了出來。最后,田岡醉倒在地上,就那樣睡著了。
發(fā)生在童年的這件事情,對田岡一雄一生有重大影響??梢哉f,通過這件事,他的忍耐力變得無比堅強;另一方面,從這時起,他就從根本上對酒產(chǎn)生了厭惡感,成年之后,他成為日本黑社會中叱咤風云的人物,在各種應酬中,他幾乎滴酒不沾,因此他從不可能因醉酒誤事,始終能保持清醒的頭腦。
客觀上看,河內(nèi)夫婦收留田岡一雄,應該說是做了一件善事。但在佐藤眼里,田岡到底是一個累贅,她讓田岡上學,目的是把他支開,好方便自己做那些不光彩的事。而上學是要費用的,所以佐藤多次起念讓田岡輟學,無奈田岡在逆境中十分好強,學習成績居然很好,聽說他要停學,老師常上門做大人的工作。佐藤十分懊惱,只好讓田岡繼續(xù)念書??墒?,每到交學費的時候,她便割肉似的心疼,能推則推。
“明天再交吧!”這使田岡常常羞于去見老師。
他在心里說:“反正明天也要交的,為什么不在今天把錢給我呢?”
田岡在人前怯于言辭,佐藤說過明天交,他便不再說什么。可是到了第二天,佐藤就像把昨天說過的話全忘記了。如果田岡再提醒她,佐藤就會咆哮起來:
“急什么,急什么! 明天再交不行嗎?”
在這種窘境之下,田岡開始做了他一生中第一件不光彩的事情。那是在讀二年級的時候。一個寒冷的冬夜,河內(nèi)四郎一手提著空酒壺,一手伸向佐藤,嬉皮笑臉地乞討說:“嘿嘿,酒壺空了,拿點錢給我如何?”
河內(nèi)與佐藤是多年的夫妻,當然知道老婆什么時候才好說話。佐藤這天怕是欲火上來了,爽快地給了他一些錢,還媚笑著說:“如果做得讓我滿意,過后我還會獎賞你!”
河內(nèi)滿口答應:“行,我包你滿意!就像在廣島最好的那一次怎么樣?”
“我的要求還能那么高嗎?”佐藤眼睛朝河內(nèi)翻來翻去,賣弄風騷,全然不顧田岡站在一旁。
他們結(jié)婚時,是在廣島度的蜜月。
河內(nèi)拿到錢后,立即威嚴起來,對田岡說:
“快去,給我打一壺酒來!”
田岡接過錢和酒壺,到附近的酒店去買酒。
在路上,他想起學費已經(jīng)拖了很久沒交了,于是打起如意算盤。他只買了半壺酒,余下一半的錢藏在自己口袋里。他打算把扣下的錢去交學費。但是河內(nèi)說過讓他打滿滿一壺酒,對這一點他早已胸有成竹。
在回家的路上,有一個居民共用的自來水龍頭。他打開龍頭,放了滿滿一壺水。用指頭蘸著嘗嘗,覺得加了水的酒和沒加水的酒沒有什么兩樣。田岡很踏實地回到家里。
他哪里能想到,作為酒鬼的河內(nèi)四郎,對著酒壺嘴抿了一小口,就發(fā)覺了不對勁兒,并且全部啐了出來,怒火萬丈地問田岡:
“這酒是從哪個店里打的?”
田岡這下慌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告訴河內(nèi)店址。
“這些王八蛋,居然欺負到我河內(nèi)頭上來了!我河內(nèi)是什么人?濱山道上誰人不知……我要把這坑人的黑店砸個稀巴爛……”
河內(nèi)四郎大罵著,拎著酒壺沖出門去。不用說,一會兒河內(nèi)就轉(zhuǎn)回來了。這天晚上,田岡被河內(nèi)拳腳相加,打得死去活來,藏在口袋里的錢也被搜了出來。
由于這件事把興致破壞了,佐藤也惱羞成怒,站在丈夫一邊,對田岡叫喊:“滾出去!別讓我們看見你!”
在挨打挨罵的過程中,田岡沒有申辯半句。他默默地離開家,走到外面四處游蕩。后來發(fā)現(xiàn)附近有一間從前用來養(yǎng)雞的廢屋,便蜷縮在里面。他靠墻坐著,十分悲傷,但卻沒有流下一滴淚水。
上半夜,從黑暗的小屋里可以望見許多人家溫暖的燈火,可以想象那燈下有著何等溫馨的生活。下半夜,燈火全熄滅了,只有星星和月亮的光輝從屋頂照下來,照在他的臉上。田岡這時想起了故去的母親,想起自己寄人籬下的悲慘處境,田岡內(nèi)心暗暗發(fā)誓:“我要去找事做,我要靠自己生活……”
很難想象,這竟是一個7歲兒童發(fā)自內(nèi)心的誓言。
真正開始到社會上工作,是在10歲讀小學四年級的時候。
當時,日本各城市的報紙很多是由店主從報社買來,然后再雇人向各個零散的用戶派發(fā)。這種工作大人、孩子都可以做。
田岡一雄沒有跟任何人商量,自作主張來到販賣報紙的商店,向老板懇求給他一份工作。他仰起臉,踮著足尖對老板說:“叔叔,請你雇用我,我會很賣力的!”
老板見他站在柜臺外,人還沒有柜臺高,便揮揮手說:
“小家伙,我看你不行。過三四年再來吧!你年紀太小了,這種工作連大人都感到辛苦。”
田岡堅持說:“我絕不會輸給大人的。雖然我是小孩,可是我的腿跑得快。請你相信我,給我一個機會吧,我會拼命干的,老板,你就先試用我?guī)滋彀?!?/p>
老板被他說動了心,可還是認為他年紀太小,雇用10歲的小孩,似乎太殘忍了。不過,老板見田岡這么懇切,便詢問起他的身世。田岡如實把自己的情況對老板說了。
老板聽了非常同情,最后答應雇用他。
報店老板給田岡開的工資是每月3日元。當時的報店同時銷售多種報刊,每個客戶所訂購的報刊種類、份數(shù)都不同,而且客戶所在的地址也很分散,當時也沒有腳踏車,雇員按店主劃分的片區(qū),向客戶及時派發(fā)報刊,還包括早報和晚報,每天必須風雨無阻,一年之間只有元旦一天休息。
從這天開始,田岡一雄每天清晨4點鐘起床,趕到報店領(lǐng)取報刊,向用戶派發(fā),吃完早飯又要趕到學校上課,下午放學后再開始工作。從小學四年級到高等科畢業(yè),這五年中,田岡兩條小腿日夜奔忙,除了元旦外從沒休息過。
其實派發(fā)報紙豈止用腿跑路。為避免頻繁地回店取報,田岡每次都盡量多攜帶一些。厚厚一大沓報紙,分量很重,抱是抱不住的,必須扛在肩上,而報紙不能折卷,又大又重的報紙壓在肩上,腦袋便只好向一邊歪著,整個身體便跟著朝一邊傾斜。長期干這種工作容易形成一種毛病,即便是空手走路的時候,身體也不自覺地朝一邊傾斜著。
田岡一雄每月把薪水的多半交給佐藤,作為他們對自己撫養(yǎng)的部分回報。佐藤既沒有稱贊,也不會說一句關(guān)心他的話,開初還會當面點數(shù)一下,隨口說:“就這么一點錢?”后來什么話也不說了,胡亂塞進口袋里了事。
薪水盡管微薄,但田岡卻干得極其賣力,在派發(fā)報紙的同時,他還盡量游說,爭取一些新客戶訂購報紙,這樣便可以從報店老板那里拿到額外的獎金。
派發(fā)報紙最艱苦的是雨雪天氣。報紙不能淋雨,裝在一只防雨的大袋子里,壓在肩上顯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沉重,而下雪天,雙手得扶住報紙,赤腳踏在雪路上,腳疼得如同刀割一般。好多次,他都想把肩上的報紙拋掉,但他又鼓勵自己,為了早日自食其力,再苦再累也不能退卻。在學校里,田岡是唯一自己能掙錢的學生,為此他很受其他學生擁戴,田岡因此也顯得十分得意和自豪。
每當有號外,報店老板就會趕到學校找他,老師知道后,即便正在上課,也會說:“田岡,又有大新聞,你快去派發(fā)號外吧!”
“好,那我就去啦!”
田岡大聲說著,走出教室。所有的學生一律用羨慕的眼光望著他。這是田岡最為得意的時刻,那種走路的樣子簡直有點飄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