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王先霈
把發(fā)生學方法應用于文學研究領域的專門著述,在國內頗為罕見。王齊洲先生的《中國古代文學觀念發(fā)生史》是這個領域里一部探索之作,這是作者自上世紀90年代后期以來長期潛心思考的結晶,是一部資料翔實、論析深入、見解獨到的很有分量的力作。
此前,斯洛伐克漢學家高利克的專著,中文譯名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發(fā)生史》,那意思其實是指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創(chuàng)始期的歷史,而不是指運用發(fā)生學的方法來研究現(xiàn)代文學批評;雖然作者在該書引論中表明他運用的是系統(tǒng)-結構方法,其中接受了皮亞杰認識發(fā)生理論的影響。
發(fā)生學方法引起我國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學者關注,引起哲學、史學、法學、藝術學和文學研究者關注,并逐漸有若干人自覺運用,主要是在皮亞杰的《發(fā)生認識論原理》中譯本1981年出版之后。皮亞杰在該書“引論”中說,“傳統(tǒng)的認識論只顧到高級水平的認識,換言之,即只顧到認識的某些最后結果。因此,發(fā)生認識論的目的就在于研究各種認識的起源,從最低級形式的認識開始,并追蹤這種認識向以后各個水平的發(fā)展情況,一直追蹤到科學思維并包括科學思維。”他所倡導和實踐的發(fā)生學方法,不只要研究對象的“起源”,還要研究對象的“發(fā)展”;他所指出的傳統(tǒng)認識論的局限,在我們現(xiàn)當代的文學研究中也是很突出的。我們研究文學和文學理論批評,研究文學史和文學理論批評史,對于“什么是文學”這個最基本的問題,往往認為答案不言而喻,無須再去加以辨析。但是,研究者對于“什么是文學”的理解,只是今人的觀念,是到今天為止的“最后結果”,并不是起源期人們對文學的認識,也不是兩千多年來各個歷史時期文學家和文論家的認識。這樣,就難免造成研究的一些盲區(qū),造成研究的某些片面性。
無論在中國還是在西方,作為學科核心概念的“文學”,都是一個現(xiàn)代才產(chǎn)生的新概念。英國學者雷蒙·威廉斯在《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一書中說,“Literature”是14世紀才出現(xiàn)在英文里的,其含義是通過閱讀得到的高雅知識;英國詞典編撰的開創(chuàng)者約翰遜的《英語字典》給這個詞的釋義是“學問、文字技巧”,那和它在今天的學術內涵有很大差別。美國《不列顛百科全書》“文學評論”(literary criticism)條說:“雖然幾乎所有文學評論都是在20世紀寫出來的,但是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首先提出的問題仍然受到優(yōu)先考慮?!?sup>這里就產(chǎn)生了問題:既然近幾百年才有“文學”這個專門術語,更晚才有這個詞語所傳達的現(xiàn)代概念,那么,在什么意義上才可以說“柏拉圖的文學思想”或者“亞里斯多德的文學觀念”呢?在什么意義上才可以說“孔子的文學思想”或者“孟子的文學觀念”呢?王齊洲先生認為,這個長期被許多人當做不言自明的問題,需要認真重新探究,要從起源時期著手,找到文學觀念的源頭,并且循此追蹤,了解它其后的嬗變、轉換——這也正是本書的主題。
發(fā)生學視角對于文學史研究和文論史研究十分重要。歷史的研究試圖重現(xiàn)對象早已消逝的狀況,絕對的、毫不走樣地“重現(xiàn)”或“重建”是不可能的,歷史敘事能夠做到的,是后代研究者與他們的前輩的“對話”。既然是對話,就不能是單向的,而應該是雙向的,不能夠只是言說,還必須傾聽,要突破重重阻隔傾聽前輩的聲音。歷來的文學家是在各自所處時代思潮背景下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論著述,能夠設身處地了解他們的文學觀念,才能夠深切體會他們?yōu)槭裁磸氖挛膶W創(chuàng)作和文學研究,才能對他們?yōu)槭裁茨菢舆x取和處理題材,選擇和創(chuàng)造體式、技法,才能夠對文論家理論的切入角度和所創(chuàng)設的術語的蘊涵,等等,作出合理的闡釋。總之,要論古人之文,就要知古人之文心,知古人的文學觀念,知古代文學觀念的起源和演變。發(fā)生學視角的介入,有助于文學史研究和文論史研究避免以今例古,而把從今天理論立場的審視和對于對象本來的真實的考察恰當?shù)亟Y合起來。
人類文學觀念的發(fā)生存在共同規(guī)律,各個文化共同體內文學觀念的發(fā)生又各有其特殊情況,具有某些各自的獨特規(guī)律。文學,是主體性很強的一種精神活動。各個民族國家的文學有各自獨特的文學性,文學民族性的根源在于其各自不同的發(fā)生史?!拔膶W”這一現(xiàn)代術語20世紀初從西方引進到中國,經(jīng)歷百年曲折歷程,學者們越來越感覺到源自西方的學科構架與本土實際的捍格抵牾,覺悟到既不能用外來框架切割有悠久傳統(tǒng)的中國文學思想,也不能原封不動沿用古人言說方式。建構新的本土文學理論體系,需要對本土文學觀念發(fā)生發(fā)展的歷史過程清晰的了解和科學的闡釋。所以,發(fā)生史研究,是當代文學史和文學理論研究創(chuàng)新的必要前提。發(fā)生學方法的運用,體現(xiàn)了學者文化本土意識的覺醒和高揚??晒﹨⒖嫉氖?,在本書寫作期間,國內哲學史界有關于“中國哲學存在的合法性問題”的討論,有論者提出,“需要區(qū)別兩個東西:一是在‘哲學’被引入中國前的那些后來被納入‘哲學’類別的學術和思想,二是在‘哲學’被引入中國后人們明確地在‘哲學’名號下對那些思想和學術所做的闡釋和發(fā)揮。”藝術史界也論及“藝術”及其分支概念如何合理運用,例如,有論者說:“‘美術’一語是近代的舶來品,有其特殊的歷史淵源和含義,是否能夠用來概括中國傳統(tǒng)藝術實在值得重新考慮”。本書則是中國文學史和文論史學科在這方面努力的一個新的成果。
研究文學觀念發(fā)生史,主要的不在于詞源學的探討。古人雖然沒有關于文學的與今天同樣明確精密的概念,卻早有運用語言進行的審美的、藝術的活動。我們說古人的文學觀念,柏拉圖、亞里斯多德的文學觀念,孔子、孟子的文學觀念,指的是,他們的言說中,與我們今天所理解的文學活動有關系的內容;如果和我們今天理解的文學活動無關,即使他們的言說含有“文學”字樣,也不屬于文學觀念發(fā)生史討論的范圍。
文學是在人類文明進化過程中產(chǎn)生的,是分工、分化的產(chǎn)物。人類的審美活動、藝術活動,經(jīng)過極其漫長的進化,才從生產(chǎn)勞動、巫術、祭祀、游戲中分化出來,逐漸具有獨立形態(tài)。文學,也是經(jīng)過很長時間演化,逐漸從藝術活動的整體中分化,與樂、舞分離,逐漸具有獨立形態(tài)。當其還不具有獨立性或獨立性還微乎其微的時候,藝術觀念是潛在于實用的意識,潛在于宗教觀念,潛在于訓練后代的教育觀念之中,而文學觀念又是潛在于藝術觀念之中。在文學具有較為明顯的獨立性之后,文學觀念也常常潛在于文學活動及其產(chǎn)品之中。文學觀念的明確表述,知性形態(tài)的文學觀念,乃是在文學高度發(fā)展之后的事。研究文學觀念發(fā)生史,需要梳理不同階段、不同形態(tài)的文學觀念。本書所論述的“觀乎天文”,正是潛在于巫術、占卜、祭祀活動中的文學觀念,“觀乎人文”則是潛在于禮樂活動之中,潛在于早期藝術活動中的文學觀念。
社會分工的結果是勞心者和勞力者的對立,社會上層和下層對文學各有其訴求。上層階級掌握了話語權,他們的文學觀留下了大量文獻記載。下層的文學觀當其滋生之時就缺少代言人,更難以留下構成系統(tǒng)的記載;但這并不等于下層的文學觀對于文學觀念的發(fā)展、演變沒有發(fā)生過影響。僅就藝術趣味的變化而言,下層的力量往往大過上層的力量。胡適《白話文學史》說:“一切新文學的來源都在民間。民間的小兒女,村夫農(nóng)婦,癡男怨女,歌童舞妓,彈唱的,說書的,都是文學史上的新形式與新風格的創(chuàng)造者。這是文學史的通例,古今中外都逃不出這條通例。”下層社會創(chuàng)造的文學形式被上層采用,他們的文學趣味,他們對文學形式的敏銳感覺,卻多半沒有得到理論的提煉與系統(tǒng)闡述。文學觀念發(fā)生史研究者需要千方百計鉤沉索隱,對社會下層的文學觀做發(fā)掘整理。這種研究因為材料匱乏困難很大,除了文獻的搜尋,可以參照人類學家田野調查的辦法,用當今民間文學和民間文化內透露的民間文學觀念,作為旁證。在這方面,還有許多具體的學術工作可做。
“詩言志”貫穿于文學觀念發(fā)生發(fā)展的幾個階段,貫穿于其潛在的和顯在的各種形態(tài),本書第四章第一節(jié)說,原始時期,“詩所言之志只能是集體意志”,則詩言志也可以是社會下層所擁有的觀念,因此,本書把它作為中國古代文學觀念發(fā)生的“標本”,是很恰當?shù)??!霸娧灾尽痹诓煌瑫r期含義確實有很大的區(qū)別,在《尚書·堯典》中,詩與歌、聲、律平列,它還不具備獨立形態(tài);《左傳·襄公二十七年》的“詩以言志”,《莊子·天下》的“詩以道志”,《荀子·儒效》的“詩是言其志也”,這些地方,“詩言志”是婉曲地表達思想、意愿的修辭方式,這種修辭方式的廣為流行,證明詩可以離開樂舞,以其文辭內容成為人們交流工具。漢儒將“志”與“情”分開并對立起來,則是讓詩服從于統(tǒng)治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軌范。本書由此引出論斷:“中國古代‘詩’的觀念是一個歷史建構過程”。這是對發(fā)生學方法的良好的運用。
文學觀念發(fā)生史研究,既是中國文學史和文學理論史研究創(chuàng)新的必要前提,也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和文學精神確立發(fā)展的堅實基礎,意義十分重大。發(fā)生學方法要求嚴密的實證性,也要求高度的思辨性,本書在這兩方面都做出了辛勤的努力,取得了可觀的成績,值得特別重視。自然,其中也不免有可以討論的地方,有可以進一步加工打磨的地方,有可以繼續(xù)深入探討的地方。中國文學發(fā)生史和中國文學觀念發(fā)生史是值得耕耘的學術園地,王齊洲先生的這本書邁出了堅實的一步,我們期望看到更多踵事增華的后繼成果。
2013年9月27日于武昌桂子山北區(qū)
- [斯洛伐克]瑪利安·高利克:《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發(fā)生史》,陳圣生等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7年。中文版據(jù)以翻譯的英文版書名《The Genesis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ry Criticism》。
- [瑞士]皮亞杰:《發(fā)生認識論原理》,王憲鈿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17頁。
- [英]雷蒙·威廉斯:《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劉建基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268-274頁。
- 《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第八冊,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6年,第267頁。
- 趙景來:《中國哲學的合法性問題研究述要》,《中國社會科學》2003年第六期。
- 巫鴻:《并不純粹的“美術”》,《讀書》2006年第三期。
- 胡適:《白話文學史》,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年,第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