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初入賭場

東湖兒女 作者:曹元,蒼蒼 著


初入賭場

巨濚喬遷至八角亭新居后,儼然一派一家之主的陣勢:合家居住堰上時,在母親的嬌寵呵護之下,巨濚一房一年的日用開支,管賬的二兄巨源雖按時如數(shù)撥給,但畢竟長兄如父,有不少的節(jié)制和規(guī)矩。每有額外的用項,必要的,還尚須向兄、母開口,雖然總會同意撥付,但畢竟不能開口要,閉口錢就到。遑論一些可撥可不撥乃至更有一些在巨濚看是必需而在二兄巨源看是不必的錢項,往往不能著落,時時會在兄弟間鬧些別扭。如今不同往日,事事可以自己作主,錢項都屬自己支配了。

自打幼時起,人家都稱巨濚為六少爺,直到兄弟分家別過以后,巨濚真要做個一呼百應、自己作主的六少爺了!

分家后,巨濚第一件做的事,是選定一位十六歲的阿福,面容姣好,聰明伶俐。阿福的主要職責是門房,負責來客的通報迎接。巨濚外出時作貼身的跟班,若在晚間,還司手提照燈在前引路。照當時平湖一帶江南縣城少爺班通常的稱呼,這一番派頭就叫家有“門房照燈”。

巨濚的妻子張秀英在兩年間,接連為金家添了兒子鴻楹,女兒月珠。等生下月珠,自己帶不過來,就尋訪了一位人家老實本分奶水又足的奶媽。此時,除了原有的兩位丫環(huán)阿梅、芙蓉,又買了一個丫環(huán)秋菊。房中的一些粗重活計和廚下的活兒,就再請了一位啞巴傭人,二十來歲。雖然嘴巴不會講話,卻頗有靈性,手腳又勤快,全由她一手打理。

金巨濚、張秀英夫妻的長子鴻楹,字逵儀,號洪檐,金氏家譜列第十五世,1910年生。他們的大女兒金月珠,1911年生。兩人都出生在堰上的別業(yè)中,雖然按習俗都為新生兒擺過三朝酒,滿月酒,但那時金氏家庭正處在合久必分的陣痛之中,家中氣氛不夠和諧,酒席的場面也差強人意。現(xiàn)在遷入新居不久,適逢月珠周歲,巨濚和母親、妻子商量,想借機慶賀一番,一面補償以往場面冷清的歉疚,一面顯示一種來日興旺的吉相。母親和妻子本來就喜歡熱鬧,當是欣然同意。妻子張秀英還特地回娘家海鹽張家門一趟,告知娘家,以作準備。

月珠的生日恰逢農(nóng)歷七月七日——鵲橋相會的七夕。那天金家的兩位伯伯姑媽都舉家前來,各家都帶來了給月珠賀周歲的禮物。海鹽外婆家來了舅舅,也送來了自制的米粉塌餅——名曰周歲塌餅,以供眾人品嘗,并分送一定范圍內(nèi)的鄰居。

●金洪聲和父親金巨濚(前坐者)

巨濚在新宅二進、三進的廳堂中擺宴十二桌。秀英抱著月珠,身旁隨侍著丫環(huán)阿梅。月珠身穿新衣裳,戴著虎頭帽,銀項圈、百歲鎖、手鐲、足鐲,一派小壽星的裝束。當然還有年長一歲的小阿哥鴻楹,也穿戴一新,打扮得光彩照人,雖不是今日的小壽星,卻在中國千百年來男尊女卑的習俗中,大家心里清楚,他更是今日筵慶的另一個主角。

過周歲的儀式開始,拜過天地諸神、列祖列宗,祈求天地祖宗為兒孫賜福保佑。一行人又穿過鈄靠在大門外屋檐下的竹梯,稱為過關(guān),隱喻小兒從此一生順利。然后月珠由娘舅張禮甫抱著,在附近街上兜了一圈,必須過兩座橋,是在以后的人生旅途中過水有橋行程順暢的寓意。那月珠人雖只滿周歲,但在如此眾多的客人面前,卻一點不露絲毫的陌生怯場,嬉笑不絕。娘舅抱著高興,一直過了九座橋才意猶未盡地回轉(zhuǎn)家門。

接著是試小兒諸性的“試兒”,也是周歲儀式中至關(guān)重要的一環(huán),試測小兒往后的命運,俗稱“抓周”。在一只竹絲編成的匾里,放了尺、刀、針、線、首飾等物。這次出嫁在嘉興特地回來慶賀的姑姑,還拔下頭上佩戴的一株翠綠嫣紅的玉制插花頭飾也放進匾里,巨濚更是別出心裁地叫人增添了測試男兒的刀、筆、算盤?!白ブ堋遍_始時,眾人在旁邊圍著觀看,只見月珠胖都都的小手,在匾中的諸多物件中,亂摸亂翻了一陣,最后定定地挑了姑媽放進去的那株玉制頭花。眾人見了,一陣笑語:月珠生得白皙漂亮,果然就挑了件漂亮的頭花。巨濚表面上也跟大家一樣稱贊月珠的漂亮。但心里不知道為什么卻漾起一絲說不清的滋味,盡管隨著大家的嬉笑聲瞬間即逝。

抓周罷,在一片笑語中大家入席開宴,當日眾人盡興。宴畢女眷們自有女眷們的遣興玩意不提,男人們是照例的各人尋搭子擺開場面。巨濚在招呼安頓好各方賓客后,卻也被一伙平日里混的朋友拉去。三圈麻將過后,巨濚不知是上家逗他高興放水,還是手氣真好,盡是他一人自摸和牌。在家里遣興,輸贏出進雖然不大,看見自己總是贏錢,巨濚心里倒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牌桌上有一朋友叫王佳平的說:夢石兄的手氣如此之旺,何不改日去王公昌試試。眾朋友附和簇擁著嚷;去,夢石兄一定要去,讓我們也沾沾光。巨濚在女兒節(jié)慶之日,不愿拂眾朋友的興致,也連說:是、是,應該去,應該去。此語當真?一位朋友又敲釘轉(zhuǎn)腳地逼問一句,巨濚的心莫名地顫動了一下,提高了聲音說:好,明天就去王公昌,贏了錢全部請客,還望諸位到場助陣。

王公昌,坐落在平湖縣城東大街上,學宮儒學廟的兩側(cè)。一排十來個門面開闊,房屋前后共五進,一色的兩層樓房。這里本是平湖望族王氏聚居之處。王氏族人中,有人開設賭局于此。從外面望去,雖不顯山露水,里面卻是一派屋宇森森,除了賭局,其他的配套服務,一應俱全,是當時平湖全縣境內(nèi)最大的賭場,賭資的進出極大。那時出入期間的人都習慣稱此賭局為“王公昌”。當然一般的小混混也能進去試試手氣,賭場以此聚集人氣。不過專設的幾間豪賭包間,門禁十分森嚴,沒有一定的身價是謝絕入內(nèi)的。

第二天上午,巨濚梳洗罷用過早點,帶上跟班阿福。阿福手提一只“考籃”,——原來是科舉時代應試的考生用來放置文房四寶等物品的做工精細考究的專用籃子,考籃的四層抽屜中放了足數(shù)的銀洋現(xiàn)鈿。

昨天牌桌上的幾位朋友,早在王公昌門口,等候巨濚的到來。

王公昌的東、南、西、北,各有一扇門供出入。每個門口都有兩個年輕人把守——暗中還有什么人,就不得而知了。鷹鶚一般的眼光審視著想進門的各式人等,——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自由出入的。在中國的市鎮(zhèn),相當早的年代以來,存在著一群特殊的人群,他們沒有正當?shù)穆殬I(yè),卻整天出入在各種娛樂飲食場所,吃喝玩樂活的十分滋潤,當然偶有失風的時候,活得也相當不堪。在平湖這個小縣城里,人們稱之謂“白相客”。他們嗅覺極靈,那里冒出了一個涉世不深又頗有家產(chǎn)的紈绔子弟,就會不露聲色的粘貼上去。他們稱這種有錢人家的少爺為“阿官”。只要一沾上他們,這批人就有這種本領(lǐng),把你侍候得十分周到,花起錢來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爽快。人五人六,在玩樂中日子過得異常的快。當然一伙人吃喝玩樂的花銷都出在“阿官”身上。而且,毋需過多時日,“阿官”身邊沒有這批“朋友”圍著,就會感到寂寞,百無聊賴,空蕩蕩的特別難受。當然“阿官”們大都智商不低,花錢供這么多人聲色犬馬也不是沒有覺察,但轉(zhuǎn)眼一想,反正錢是祖宗給自己留下的,花著吧。

巨濚等人一走進王公昌,就有人熱情地跟朋友約來的一個女人打招呼,并將大家?guī)У綐巧?。樓上是一個大廳,側(cè)面開了四個小房間,朋友對巨濚說那是貴賓室,沒得二三十萬就不能進那房間。大廳里設置了兩張斯諾克臺球桌那么大的賭臺,各色男女擠滿了四邊,朋友指著右邊這張臺說正賭牌九,又指左邊那臺說那里正賭二十一點。

牌九很簡單,從一到十各兩張,一共才二十張牌,長條塊形,牌面都是用麻將的餅子來標記,九點就類似于麻將的九餅,唯有十點就用麻將中的白板來標注。洗牌由賭場專門請的老手來洗,賭場抽贏家水百分之五。莊家打骰子,玩家可以砌牌過牌。莊家隨便那個人都可以來做,只要你有足夠的賭本,朋友說他就喜歡賭牌九,牌九是最公平的,基本上出不了老千,王公昌的規(guī)矩就是不管是誰,抓到出老千的就是剁手。

記憶二十張牌九的洗牌砌牌排列順序,這對于巨濚來說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可巨濚知道牌九最關(guān)鍵的就在于打骰子,才二十張牌而已,你可以記住,別人同樣可以記住。每一盤發(fā)五方,在這五方牌中必然有一對是最大的,這個賭場賭得不小,下注至少兩百,個人單注最高兩萬,玩家選定一方下定賭注后,莊家才打骰。只要莊家可以控制打骰而且又記得住牌的話,那么就完全可以控制場面穩(wěn)贏不賠。

朋友一上場就急著要下注,擠在臺前問別人剛才哪方贏哪方賠哪方旺哪方衰,然后就催問巨濚預感哪方會勝。巨濚沉思少頃故意說我還不懂規(guī)矩呢,你們先玩吧,我看你們玩兩把再落注。巨濚細心地觀察這賭場洗牌手的洗牌,他手法極為熟稔,二十張牌如風火輪轉(zhuǎn),搓洗十數(shù)圈后啪啪啪啪地疊起來,又平攤成上下齊整的兩排。那莊家是個四十來歲的漢子,臉色很難看。旁邊有人說他做莊輸了毛三萬了,莊家粗聲粗氣地吼道:他娘的,要砌牌的快砌牌,落注的快落注。大概是莊家黑的原因吧,都沒人砌牌,紛紛向各自看中的2345位放錢。巨濚把這二十張牌都記在腦子里,這牌的組合排列有很多種,莊家可以中開,邊開,每一種發(fā)牌的方式都決定了組合牌后的大小,而且這把牌很奇怪,賭注也大致均勻,如果莊家打骰是從自己或者2、5兩家開始發(fā)牌,他邊開就穩(wěn)贏,他中開就必輸;打骰從3、4家開始發(fā)牌的話,他中開贏,邊開輸。就在莊家準備大喊買定離手的時候,突然有兩個人往3、4位各丟四千,總計八千下去!

巨濚緊盯莊家眼神,但見他眼睛一亮,叫道都買定了,中開!抓起四粒骰子一把就向桌面丟去,巨濚心里一跳:這兩個賭客該死了,這個莊家是深藏不露專等大魚上鉤的高手!他迅速在腦子里把牌組合一下,莊家打的骰子點數(shù)是從2位開始發(fā)牌,2位牌很大,是一對3,3位是7、8點相加成5點,4位是7、9點相加成6點,5位是1、6點相加成7點,而莊家自己是10點和8點相加,成8點!結(jié)果自然是莊家吃進了那八千。

憑巨濚的聰明,傍觀幾通牌九后,已經(jīng)掌握了其中的奧秘。接著由小而大的試了幾注,竟悉數(shù)贏錢。這樣巨濚的心里踏實了,連連下注,到中飯時分,考籃中原來空著的兩層抽屜,都裝滿了贏來的銀元。估計總有200多枚。巨濚見考籃已滿,就順勢歇手,一班人簇擁著他離開王公昌。巨濚兌現(xiàn)了昨日許下的諾言,到平湖縣城最好的館子同興館下了一次館子,飯后又去浴室泡了半天,晚飯則去了罄德蘭飯莊,又去長樂書場聽了響檔評彈,還給那幫朋友每人發(fā)了利市錢,然后喜形于色地回到家中。母親和妻子見他滿面喜悅,一打聽才知贏了錢。見到阿福從考籃中摸出白花花的四五十塊大洋,迭在桌子上,兩位女人也不說什么。她們內(nèi)心或許有一絲對賭博后果的擔心,但女性的重于直感的天性使她們在一大堆白花花的銀元前,那絲飄忽不定的擔心早已蕩然無存了。

初贏的興奮夾帶著人類貪欲的本性,再加上身邊那批朋友的縱容,巨濚從此經(jīng)常進出王公昌。開始兩年,贏贏輸輸,進出基本扯平。不過贏了錢,錢來得容易,就不當錢用,呼朋喊友,吃喝玩樂,一擲千金;輸了錢,反正大頭已去,也不在乎那點吃喝的小錢,也照樣吃喝玩樂——只是高興了那班白相客們,不管巨濚輸贏,他們總是吃著唐僧肉。而巨濚雖總體上不至虧空,但要掌控收支平衡已頗費躊躇騰挪了。

巨濚的朋友圈里除了以上的一班吃他用他的白相客外,過往比較密切的還有兩位,都帶著點表親。一位是海鹽縣張家門出生的張崇仕,與妻子張秀英是堂兄妹,稍長巨濚一二歲,巨濚以表兄相稱。

另一位是堂侄兒,住平湖縣城圻堂浜的金少宜。據(jù)《金氏家譜》記載,金少宜1892年正月十六生,候補知州,曾任淮陰護軍使公署兼江蘇清鄉(xiāng)局秘書,巨濚的祖父金垠是金少宜的曾祖父,雖說兩人輩分上差了一輩,但少宜比巨濚也只小了五歲。金少宜家兩代單傳,到少宜手里,家產(chǎn)也累積得頗為可觀了。

先述巨濚與表兄張崇仕的交往。張崇仕學成后,宦游福建。先在一位府臺屬下當幕僚,幾經(jīng)歷練,府臺大人看他有須眉氣,就尋到一個機會外放到下屬的一個縣中當了巡檢。巡檢一職官雖不大,但手中掌握有一班武裝,坐鎮(zhèn)關(guān)隘,一畝三分地上,內(nèi)有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爭著巴結(jié),外有行商旅人過境時需要尋找保護,也算是個美差。美中不足的,畢竟遠離家鄉(xiāng)故土,晝長夜短,總常有寂寞之感。所以任中常招巨濚前去作伴。巨濚在平湖只見平原河流,也樂得去閩地游山玩水,逢時節(jié)還可以啖些在平湖不能吃到的新鮮荔枝和龍眼。有幾次還滿載而歸,一次帶回兩個大廳內(nèi)的成套家具,用材均是上好的紫檀木,加上地道的福州漆工手藝和得體地配以大理石臺面和靠背,令巨濚的那班在平湖縣城內(nèi)也算是見多識廣的朋友們嘖嘖贊嘆。都說這兩套紫檀木的家具,彰顯了巨濚家的貴氣。

還有一次,巨濚帶回兩箱狐皮筒子。母親、妻子、自己一色的長筒皮袍大衣,短的皮馬甲。一家人在新年里穿上,內(nèi)在暖和外顯華貴氣派。在平湖縣城少爺班的圈子里,也露了個頭份。

幾年后,張崇仕宦游倦怠,動了梁園之思,拜謝了那位府臺大人回鄉(xiāng)。他不去海鹽縣張家門村老家,舉家定居在平湖縣城。而且所擇的宅第與巨濚的宅第緊鄰,兩人做了對面鄰居。那就更是常相往來了。

再說巨濚與金少宜的交往。金少宜在清廷時獲候補知州銜。民國初得任淮揚護軍使公署秘書兼江蘇清鄉(xiāng)總局秘書。雖屬幕僚性質(zhì),但在平湖小縣城的人看來,也算是有出息的在外做官之人了。民國初,軍閥混戰(zhàn),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城頭頻頻變幻大王旗。主子一換,樹到猢猻散,幕僚也必然隨著散去。金少宜于1923年春由江蘇返回故鄉(xiāng)平湖,在縣城中圻堂浜老宅賦閑。金少宜由巨濚而得識張崇仕,三人平日里最為投契。

表兄弟、兩叔侄這三人交往中有一風流韻事,曾轟動平湖縣城一時,并對巨濚一生乃至整個家庭的命運產(chǎn)生了天上人間的巨變。這場與西湖船娘的交往而引起了變故,容后再述。

巨濚的妻子張秀英交際遠沒有丈夫廣泛,唯一的閨中游伴,是她的胞姐張麗英。張麗英大秀英3歲,嫁海鹽縣西塘鎮(zhèn)劉家莊劉家。麗英初嫁到劉家時,劉家還是西塘鎮(zhèn)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殷實人家。為娶張家門張麗英,還特地在劉宅臨河處駁起石駁岸,蓋一幢劉家莊最大的兩進深的兩層樓房。沿河五開間,張麗英夫婦住兩間,臨河開窗,中間一只廳堂。對著河面開著兩扇大門,怕臨河開門不安全,在大門外再裝上半人高的木柵門,常年關(guān)著,以保無恙。此廳有一奇景,即可以在木柵欄內(nèi)臨河釣魚,待魚兒上鉤,一揮竿,魚就可直接釣到房里的廳上,有開廳見魚(余)的吉兆。這幢樓房還有另一特異之處,就是在靠房屋的最南邊,修了一個馬鞍形的埠頭,上面有屋頂。特地打造了一只絲網(wǎng)船,船有二丈長短,七八尺橫闊。平時就停在馬鞍形的船埠里。船在埠里時,船頭上鎮(zhèn)一塊石墩子壓船,頭艙里不放物件,二艙里擺置一小方臺,吃酒、品荼,打麻將都可以在上面進行。后艙是燒火做飯的所在。船停在埠里時,用鐵鏈鎖定。

舊時的西塘橋鎮(zhèn),每年有賽會。在陽春三月舉行,會期二三天。每當賽會前一二日,麗英總要遣自家的絲網(wǎng)船來平湖接妹子秀英。秀英帶著孩子當然還有隨身的丫環(huán)去姐姐家住幾天??次魈翗虻某勤蚶蠣敵鰰蜕鐟?。那時,香客紛至沓來,各類攤販云集,是海鹽縣內(nèi)的幾個大集之一。城隍廟前臨時搭起戲臺,請草臺班子唱戲。更有城隍老爺出巡,鑼鼓開道,旗傘前驅(qū),全副儀仗,各式兵器。后隨踩高蹺,提香爐,飾肩戲,地戲以及吹打樂隊。再其后是一班善男信女,各執(zhí)塔香一柄,尾隨其后。整支隊伍長達里余。沿途遍設供壇,鞭炮聲此起彼伏。隊伍所過之處,鄉(xiāng)民爭相觀看熱鬧。

賽會期間,城隍廟前日夜演戲。戲臺臨河而筑。臺前空地不大,只能容納少量人觀看。而殷實的人家,就泊船對著戲臺,張麗英家就屬這樣的少數(shù)人家。而河中黑壓壓的一片看戲船,則大多是鄰村甚至外鄉(xiāng)的人,一幫人合搖一條船,趕來參加賽會看戲文的。

每年一到秋天,麗英還會邀秀英和張家門娘家的弟媳,結(jié)伴到嘉興南湖或杭州西湖去游覽。去時都是坐著自家的絲網(wǎng)船,吃用都在船上。

可惜如此好景不長,張麗英生下二子一女后丈夫就因病過世,幼子早殤。留下一子一女,劉書鴻和劉佩珍,孤兒寡母。尤其是張麗英不善理財,丈夫死后,還只知道手不釋卷的臨窗看書,劉家從此走上衰敗之道,或許這也是民國初年的戰(zhàn)亂大勢下的某一種必然。

辛亥勝利民國初建,由孫中山的臨時大總統(tǒng)到袁世凱的大總統(tǒng),袁世凱再搖身一變?yōu)楹閼椈实?。隨著僅存活了五十六天的短命的洪憲皇朝的覆滅,一直到民國十五年(1926),中國徒有中華民國之名,實際上陷入了軍閥混戰(zhàn)的不堪境地??刂崎L江下游江、浙、皖、閩、贛五省的是北洋軍閥直系的孫傳芳。北洋勢力入駐浙江以后,人事變動頻繁,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不過盡管政治舞臺上換幟頻頻,但作為社會經(jīng)濟基石的農(nóng)村土地制度,未作根本改變。而每個家庭家境的穩(wěn)定或者變易,主要懸于家庭主事者的能力和謀劃,在西塘橋鎮(zhèn)劉氏張麗英家迅速敗落的同時,鄰縣而居的在平湖的金巨濚家的基本生活格局未受大的沖擊。

巨濚一家的收入主要仍憑年底收租,以供平常一年居家度日。為消遣時光,常與一幫包括白相客在內(nèi)的三朋四友們?nèi)ゲ枋蚁戮茦欠踉∈遥粫r也去王公昌賭樓試試手氣,尋點刺激。如前文所述,此時巨濚的賭運輸贏基本相當,無傷家庭財政筋骨。

1916年農(nóng)歷七月六日,即中國農(nóng)歷七夕的前一天,張秀英為巨濚又生下了第二個兒子,取名金鴻木庸,字埭儀,小名洪官,后來的名字就一直用洪聲,即金洪聲。

金洪聲出生之前的1913年,還有二姐金月蟬出生。金月蟬又名金筠倩,金靜秋。

金洪生的出生,似乎流年不利。

1917—1919,連續(xù)三年的天災時疫。

據(jù)《嘉興市志》載:民國六年(1917)螟災爆發(fā),7月間“旬日之內(nèi)稻枯過半”,當年收成,平湖損失十之三四。9月上旬起,平湖日有千余人赴縣署求救。

民國七年(1918)稻禾又續(xù)受螟災和澇災。且數(shù)年中傳染病連續(xù)肆虐。先是白喉蔓延,死者甚多,隨后又天花流行,“小兒傳染者十之八九,輒致殞命”。當年夏天,霍亂、痢疾又猖獗,染之者十死八九。9月間,猩紅熱相繼流行,天天死十幾人,城中棺木供應不及,至10月份才減到每日死一二人。

據(jù)《平湖縣志》載:民國八年(1919),六月梅雨連旬,全浙江受災26縣,淹沒田畝數(shù)萬項,加以風蟲為害,平湖等10縣尤為嚴重。

從民國七年(1918)起,省政府令:補征前三年因災已減免的舊欠。12月起,各縣署成立追租局,派人下鄉(xiāng)催租,對抗租農(nóng)民,即行拘捕。

當年6月1日,上?!渡陥蟆穲蟮兰闻d境內(nèi)征收之事,說:“人民以連年荒歉,完納正賦猶虞不逮,今帶征至三年之多,無不痛恨官吏之不恤民艱。”《申報》更發(fā)表題為《嘉興之鬧荒》的評論:“今日國內(nèi)情況無一非迫民于死一途”,“人民幾無一日不在死之中”,而政府則“漠然不顧,則其民之隱痛,亦必甚于鞭撻,此鬧風潮所以起也”,“若視民為暴民而輒用其請兵拿辦之慣例,則禍愈演愈烈矣!”

天災時疫,官逼民反,極大地打擊了嘉興平湖的經(jīng)濟,當然也嚴重影響了以收地租為主要經(jīng)濟來源的金巨濚一家的收入,甚至還有點動搖整個家庭經(jīng)濟基礎(chǔ)之虞。金家的租米收入減少超過一半,而米價的漲幅在三分之一。農(nóng)耕社會以米價為整個物價的參照,整個物價也就上漲了三分之一,家庭的開支因米價上漲而水漲船高。而且,更有一筆大開支需要巨濚籌措;長子鴻楹,長女月珠已到了入學的年齡。在巨濚,為兒子女兒謀求最好的教育,既是一種為父母的當然責任,又是一種維持“少爺班”面子的需要。

巨濚為鴻楹選擇了稚川小學。在女童入學讀書還甚少的當時,巨濚為月珠擇校淑英女子小學。——都是當時平湖縣城內(nèi)最好的學校。

巨濚與妻子特地為一雙兒女縫制了新衣,新鞋。還到城里最好的南貨店定做了狀元糕,以供兒女在學校里分發(fā)給同窗學友。開學那天,巨濚和妻子還親自將一雙兒女送進學校門口。

金巨濚和妻子秀英的用心十分明白,望他們?nèi)蘸髮W得真正的一技之長,有所出息。當然,一如幾千年的中國儒學傳統(tǒng),能“學而優(yōu)則仕”地光宗耀祖最好。

然而這一切都需要殷足的財力作支撐,而賴以支撐家庭經(jīng)濟基礎(chǔ)的田租又因天災時疫而變得十分的纖小而脆弱,此時的巨濚,想到了一個生財之處——王公昌。

從朋友的縱容試手氣,碰運氣,尋刺激,到有意識地將賭博作為一種生財之道。在不諳賭場玄機的盲目情況下,巨濚的博弈生涯進入到了一個質(zhì)變的階段。

我們可以預言,博弈,將對金巨濚本人乃至整個家庭帶來巨大的變化,而這種變化,我們將在下文中為你敘述。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