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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性和諧與女性學研究的價值定位(代前言)

女性學研究體系與方法 作者:魏國英 著


兩性和諧與女性學研究的價值定位(代前言)

我們?yōu)槭裁匆獜氖隆瓣P于女性”的研究呢?我以為,這是為了女性,也是為了男性,即為了女性自由而全面的發(fā)展,進而達到兩性平等和諧與人類自由而全面發(fā)展的目的。目的在相當大程度上決定著理論體系的面貌。

舉例而言,21世紀初,著名青年畫家畢建勛創(chuàng)作完成了一幅長14米、高2.2米的14位“兩彈一星”元勛肖像畫“以身許國圖”。他在談到其創(chuàng)作體會時說過這樣的話:“當以形式自身為目的時,一張畫怎樣畫可以有一萬種方式。當以畫什么來限制怎么畫的時候,一張畫或許只有十種怎么畫的方式。當為什么畫與畫什么共同限制怎么畫之后,一張畫或許只有幾種方式選擇的可能,乃至別無選擇?!?sup>[1]

這個例子說明,人的任何一種行為方式,都與他的目的相關。藝術創(chuàng)作如此,學術理論研究也同樣如此。

一、一體化研究的視角

女性學,顧名思義,即認識女性的知識和理論體系。它首先要揭示的就是女性是什么,即女性的質的規(guī)定性。女性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女人”。女性具有作為人的本質屬性與自身特征,即她在本質上具有與人類另一半——男性一致的“共性”,在其特征上又有不同于男性的“個性”。毋庸置疑,人類按正常的性征只能分為兩類,人們往往傾向于獨立地分別認識它們,并常常不可避免地強調其差異。當然,既然是兩種性別,肯定會有這樣那樣的差異。不過,倘若只強調差異,那又很可能導致與真實情況、真實關系并不一致的刻板印象(stereotype),進而會對人們關于兩性的思考、對自身的認識及對另一性別的看法產生很大影響。[2]

因此,要真實認識女性,與其相對應的另一性——男性加以比較就是必不可少的了。這種比較是同中見異,異中尋同。舍棄對男性的關注,或者僅僅是把男性作為對立面或斗爭的對象,結果將是與我們所要反對的男權主義話語相反的另一個霸權主義話語體系,避坑落井,膠柱鼓瑟。因此,從性別—社會性別角度去考察女性,是一個基本的視角,即從“人”切入,以“男性”為參照,對“女性”聚焦。

女性是作為“人”的女性,她的存在與發(fā)展是“人”的存在與發(fā)展的一種基本形態(tài);作為人的存在的基本構成之一,她參與了人的發(fā)展的全部歷程。同時,作為一種特殊性的存在形態(tài),她又具有區(qū)別于男性的自身發(fā)展規(guī)律。而“人”又是由具體的男人和女人構成的,男女兩性既相互依存,又相互制約。承認女性的存在是“人”的存在,并受男性存在的制約,并不意味著否定女性存在的特殊性,而正是要在考察女性與男性存在與發(fā)展同一性的同時,著力探尋女性存在與發(fā)展的特殊性,發(fā)現(xiàn)并揭示出女性作為一種特殊存在的生成過程及其特殊發(fā)展規(guī)律。這是女性學基本的考察方式和方法。

因此,女性學中的“女性”,是作為人類一半的整體的女性,是一般的女性或女性的一般,而不是某一個女性或某一群女性。這就是說,女性學中的“女性”,不是具有女性自然生理特征的單個個體的簡單相加,也不是經濟或政治地位相同的某一類女性,而是以其生命過程中經歷“經期、孕期、生產哺乳期”所具有的相同或相似的社會實踐和社會關系作為共同紐帶所組成的女性集合體。女性學是要從宏觀綜合角度去認識女性,而不是從某一特定角度去探討女性某一方面的特質和行為特征;女性學是把女性放在人類發(fā)展和社會進步的歷史進程中去發(fā)現(xiàn)和揭示其行為的一般規(guī)律的,而不是分門別類地去認識其某一類行為發(fā)展的規(guī)律。從這個意義上說,女性學研究的“女性”,是對各學科女性研究中的“女性”概念的綜合提升,是對女性本體認識更集中、更系統(tǒng)、更具抽象性的理論概括。

也就是說,女性學要在一些共同關注的關鍵性命題中,融合各學科的認識,創(chuàng)造出新的概念、術語、假設和方法,建立特有的知識系統(tǒng)和一整套獲取知識的普遍規(guī)則,從而形成一個新的更加豐富的對學科對象解析認識的知識范疇。正是通過這種一體化研究視角,對作為“人”的“女人”,作為與男性共同存在又有其特殊性的“女性”的研究,才能夠獲得一個基本的認識平臺和認識的系統(tǒng)性。脫離“人”這樣一個大的存在系統(tǒng),脫離對這一系統(tǒng)的重要組成部分的男性的研究,任何孤立的關于女性的認識,看似是關于女性特性的,其實,系統(tǒng)質已經有很大的不同,與女性的真實本相已有不小的距離。

二、整體思路中的分層剖析

毋庸置疑,受經濟地位、社會制度、民族文化、心理因素、傳統(tǒng)習俗等諸方面的影響,即使同一歷史時期,不同階級階層、不同種族地域、不同國度、不同性取向的女性,其生存狀態(tài)也存在著相當大的差異。在人類等級社會歷史中,各個時期的女性存在狀態(tài)都是“多元共生”的。

這就是說,女性生存進步,既有“自律”,也有“他律”,即除自己的特殊性外,還受人類社會演變規(guī)律的制約。這兩個規(guī)律在本質上是對立統(tǒng)一的,既相互制約,又相互依存。因此,女性學對女性存在狀態(tài)的研究,既要注重對女性本體內在要素的探討,從生理、心理到意識、情感,再到存在與發(fā)展,以做出獨特的揭示,又要把這些要素同社會的經濟、政治、文化、階級、種族、地域等因素結合在一起來加以解析。同時,隨著人類社會歷史的演進,無論何種女性的存在狀態(tài),都處于不斷的變動之中。

在人類等級社會結構中,女性確乎沒有一致的社會身份。階級、種族、地域的差異,使不同女性處于不同的生存境況中,她們的自由與發(fā)展面臨著不盡相同的問題,故用某一群體來代表全體女性是不科學的。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歐美國家的黑人女性、第三世界的有色女性,曾對白人中產階級女性倡導的全世界婦女的“姐妹情”(sisterhood)提出了質疑和批評。她們認為,分布在不同國度、不同地域、不同階級和不同種族的女性是千差萬別的,她們的經驗、經歷、利益與愿望不盡相同甚至完全不同,“這一概念有過于概括化的傾向”[3]。第三世界女性主義學者拉·提·墨罕提(Chandra T.Mchanty)有一句名言:“除了姐妹情之外,仍然存在著種族主義、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sup>[4]而這些問題,是她們與那個社會的男性共同面臨的問題,單靠女性本身無法根本解決。正是女性存在的這種差異性和分層性,凸顯了一定社會中女性與男性的相互依存關系。

不過,像“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那樣,進一步把差異性推向極致,幾乎否定女性有共同的本質和特征,用差異性否定女性的同一性的做法,也是偏頗的。由于女性具有共同的生理特征,在人類社會中扮演相同或相似的社會角色,在某些特定的層面上,卻也面臨著共同或相近的生存與發(fā)展問題。

因此,從這一視角看,女性是個具有特殊需求和特殊利益的群體。通過探尋歷史的變動軌跡,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人類已有的社會轉型中,整體的女性——無論其階級、種族和地域有多大差異,其存在狀態(tài)往往比同一類別的男性更容易受到沖擊。而在人類社會快速發(fā)展之時,任何階級、種族和地域的女性,其存在狀態(tài)的改變,又常常滯后于同一類別的男性。如果用螺旋式上升來形容整個人類存在狀態(tài)變化的話,那么,女性的變化圖像往往與每一個螺旋的旋底接軌,而難以與旋峰相連。

正是從這一基本認識出發(fā),女性學研究的目的,不是為了某一群體女性,而是以全體女性的自由而全面的發(fā)展為旨歸。有色人種女權主義者莫洛迦和安扎爾朵(Cherrie Moraga and Gloria Anzaldua)曾在《這座橋是我的背:激進有色人種婦女的作品》一書中強調:“女權主義是使所有婦女獲得自由的政治理論和實踐……任何低于這個目標的就不是女權主義,而不過是女性的自大?!?/p>

所以,女性學研究既不能采取一種普遍主義的態(tài)度,以一般性、共同性代替差異性、個體性,也不能完全反其道而行之。只要有了對女性整體性的關注,就有了對抗和糾偏男權霸權的陣地,有了兩性和諧與社會健康發(fā)展的預設前提;只要有了對種族、階級中與男性休戚與共的具體存在的女性的真切關懷,就有了女性在政治、經濟等方面的實質性解放,因為女性“自由而全面的發(fā)展”根本取決于社會的進步,取決于生產力的發(fā)展和社會結構的改善,其實現(xiàn)途徑只能是男女兩性團結一致,共同進行改造自然和社會的實踐。否則,女性解放面對的將是一個像空氣一樣存在的大而虛空的“敵人”,女性學研究也將難以為實現(xiàn)女性的真正解放和全面發(fā)展服務。

女性不是一個均質化的整體,內部存在巨大的差異,這種差異構成了她們活生生的真實存在。但是,一個顯著的表象不容忽視,亦即只要性別作為一個變量參與定位,女性作為一極,就會在某一特定的層面上面臨著相同或相似的生存與發(fā)展問題;這就是說,不同定位點上的女性,其自身的解放與自由發(fā)展雖然面臨不同的問題,但在男性中心的社會性別制度中,均存在一個與同一類別男性一起平等的解放、自由與發(fā)展的問題。

法國女權主義者費羅拉·特里斯,在所著的《工人聯(lián)合》一書中曾指出:連一個最受壓迫的男人也可以壓迫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是無產者的無產者。的確,現(xiàn)代白人中產階級女性,即使她們具有較高的社會地位,也仍然感到并沒有與同階級同種族的男性平等地占有資源、平等地享有機會、責任和權力。

在社會主義制度下,在公有制的經濟關系中,女性與男性一樣,享有對一定生產資料的占有權、支配權和使用權,基本經濟地位在男女中沒有本質區(qū)別。然而,在社會生活和家庭生活的各個層面,實現(xiàn)事實上的男女平等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因此,為了全人類整體女性的自由而全面的發(fā)展,闡釋等級制的社會性別秩序的結構、形成機理、運行機制、再生產的權力關系及其制度化的意識形態(tài),進而找到逐步消除社會性別等級制的途徑,建立社會性別分析模式,就成為女性學研究的題中應有之義。

階級、性別、種族“三維”互動,制約著女性的存在與發(fā)展,共同構成了人類社會的等級結構。某一個女性或某一群女性,在某一特定時期,“三維”中的“一維”是其主要制約力量。而對于女性整體而言,性別等級秩序是其共同面臨的發(fā)展障礙。也就是說,在性別這一維度中,千差萬別的女性存在相同或相似的身份定位,有著相同或相似的發(fā)展需求。因此,可以說“三維”模式既揭示了女性群體中差異性的構建,又確立了女性群體一體化的視角,它對各種女性與女性問題具有普遍的闡釋和解說能力。

三、研究空間的必要拓展

盡管對于女性的歧視與壓抑是歷史進程中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的一種現(xiàn)象性存在,但女性的解放、自由、全面發(fā)展離不開男性的參與。這可以從近現(xiàn)代以來中國婦女解放的獨特歷史進程來考察。在中國,最早倡導“解放婦女”的是男性,男性不僅參與到婦女解放的隊伍中,而且承擔了一定的領導者與指導者的角色。從戊戌維新、辛亥革命到五四運動、新民主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男性中的先進分子曾通過各式各樣的形式宣傳婦女解放、男女平等的觀念。隨著民族解放和振興的進一步發(fā)展,他們在實踐中為婦女解放發(fā)展提供了各種幫助和引導。

從整體上說,近現(xiàn)代以來,中國這種男性參與并扶助女性解放的文化傳統(tǒng),奠定了當代中國不同于西方的性別關系,也形成了中國性別文化的本土風格??梢哉f,現(xiàn)代以來,中國的婦女解放與全體中國人民的解放基本上是同步的,它構成了新民主主義和社會主義革命的組成部分。正因為婦女解放運動身處中國社會變革之中,所以,它才能在較短時間內取得廣泛的社會成果。

可見,中國的婦女解放和性別文化建設與整個中國社會文化之間有著密切的互相包容、相互促進、相互影響的關系。在這片沃土中發(fā)生和發(fā)展的中國女性學,自然有著獨特的視閾和空間,尋求有別于其他國度女性生存與發(fā)展的內在規(guī)律,是它特有的歷史使命。

“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是中國共產黨人明確提出來的科學命題。正確認識、闡釋和處理男女平等、發(fā)展與和諧的關系,成為女性學界的現(xiàn)實課題。我認為,包括男女兩性在內的人類的和諧,是以平等為前提的,離開了平等、公平和正義,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和諧。我們主張的男女和諧關系,是兩性均為獨立的社會主體,相互尊重、互助友愛、協(xié)調發(fā)展、共同進步的關系。這種和諧關系的建立,是社會和諧的重要基礎和條件,它不僅是對受壓抑女性的解放,也是對男性所受束縛的消解。因為,傳統(tǒng)的性別結構、性別分工和性別行為規(guī)范,阻礙著女性的多樣發(fā)展,也制約著男性的自由發(fā)展和身心健康。我們主張的男女平等,不是要求男女絕對均等,而是在承認和尊重兩性生理差異的基礎上,既不用一方的價值尺度和行為方式去要求另一方,也不因生理差異而排斥、歧視或剝奪任何一方應有的權益和地位。我們追求的性別和諧,不能以壓抑女性發(fā)展來支持男性發(fā)展,也不能以犧牲男性利益來換取女性的發(fā)展,而是要以男女兩性平等地占有社會資源、共同參與社會發(fā)展為前提,達到兩性協(xié)調發(fā)展、進而實現(xiàn)社會可持續(xù)發(fā)展的目的。

在現(xiàn)實中,女性的價值選擇印證了這樣一個事實:女性學研究要真正實現(xiàn)對女性的關注,還必須拓展學科空間,將關懷的目光也同時投向男性世界,并將其作為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

毫無疑問,女性與男性是一個事物的不可分割的兩面和兩極。他們彼此的特性和變化規(guī)律,都是在相互的關系中形成的,離開了一方去說明另一方是困難的??梢赃@樣說,在女性理想的自我塑造中,在女性的角色選擇和價值理想中,男性始終構成其不可缺少的支柱和維度。況且,男性的生存狀態(tài)如何,男性文化的成分怎樣,直接決定著女性理想角色實現(xiàn)的現(xiàn)實可能性。因此,關注男性,是有利于開闊女性學研究的視界的。

同時,男性的生存現(xiàn)實也呼喚我們擴大女性學研究的視野,以一種開放的同胞胸懷來關注男性,這不僅在策略上可以吸引男性對女性解放與發(fā)展的支持,而且,尋求建設健康的男性文化本身,也是女性解放運動的一個有機課題。而這正是目前的中外女性學研究所忽略的一個方面。

總之,無論是探究女性的特殊性質,還是尋求女性的全面發(fā)展,中國女性學的出發(fā)點和歸宿點都應是兩性的和諧發(fā)展,以此建構起自己的價值理念,開拓出獨有的研究視閾,從而不斷拓展女性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廣闊空間。

(本文原載香港珠海書院亞洲研究中心《亞洲研究》第52期)

[1] 畢建勛:《為什么畫與畫什么和怎么畫——“以身許國圖”創(chuàng)作點滴》,載《以身許國圖》,遼寧美術出版社,2001年版,第40頁。

[2] 蘇彥捷:《女性的特質與特征》,見《女性學概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6頁。

[3] 伊麗莎白·??怂埂ぜ{維斯:《個人的不夠政治化》,《馬克思主義觀點》1979—1980年冬季刊,第94—113頁。轉引自《西方女性主義研究評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5年版,第35頁。

[4] 周蕾:《在其他國家中的暴力:把中國看作危機,奇觀和婦女》,見墨罕提等編輯《第三世界婦女與女性主義政治》,第92頁,轉引自《西方女性主義研究評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5年版,第3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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