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性救贖“圣人”的誕生
敗落世家的浮沉
偉人都是時代的鏡子。而一個時代的文化偉人又是一個時代的文化主腦和靈魂,巨人般站在時代之巔把握著一代人的精神追求和文化價值走向。他自己一生的思想活動和文化心態(tài)的發(fā)展歷程,邏輯地再現(xiàn)了他所處時代的人類文化思想的歷史進程;他個人一生曲折的心路歷程濃縮了整整一部民族的心態(tài)史,猶如文化“胚胎”似的供后人對他那個時代人們的文化心理和文化模式的歷史形成作“發(fā)生學(xué)”的研究,把他有限個體的一生當(dāng)作一個時代的文化心態(tài)的展開來解剖。從唐末五代到宋代,是一個儒學(xué)式微、動蕩不寧的亂世,也是一個人性墮落、道德淪喪的衰世。內(nèi)憂外患交織,積貧積弱卻又人欲橫流,士子們經(jīng)受了漫長的信仰斷裂、心理失范的迷惘和痛苦,早就企盼著和呼喚著人性救贖的文化偉人的出現(xiàn),重鑄業(yè)已失掉精神維系力與親和力的傳統(tǒng)儒家文化的價值觀念和民族心理結(jié)構(gòu)??墒蔷仁赖奈幕瘋ト似趾纹鋳檴檨磉t,必得經(jīng)歷了一番中原淪陷、山河分裂、國破家亡的血與火的催生,終于有一個理學(xué)大師以救贖人性的“圣人”面目應(yīng)運降生在古老渾莽的武夷山大地。
昂首云天的武夷山,像一尊南國雄獅,高踞在廣袤的北閩大地,不知沉默了幾千萬年。它從崇安縣西南的白塔山隱隱發(fā)脈,飛度筆架山迤邐而來,當(dāng)它橫越過峰棠嶺后,便如一匹不受控勒的烈馬回旋騰嘶,來回跳挪,踢騰出方圓綿亙百余里的群山萬谷,三十六峰丹山碧水,三十七巖翠屏玉岫,煙霞吞吐,云霧出沒,磊磊落落,怪怪奇奇。那從三堡山涓涓發(fā)源的九曲溪,從馬月巖間瀉出,直迎著武夷山敞開的懷抱奔涌而來,盤旋曲折為九曲,縈回如帶,曲折東行。當(dāng)它沖出了山前渡,先同奔騰的崇溪相合,然后同邵武溪、太史溪匯成一股巨流,最后又同北上的尤溪相遇,匯為波瀾壯闊的閩江,從閩北大地褐色的胸膛上滔滔流過。剛遭戰(zhàn)亂洗劫的尤溪縣,像一顆蒙塵發(fā)黃的暗珠遺落在尤溪西岸。建炎四年(1130年)九月十五日,正是重九剛過的時節(jié),破敗冷落的山城,只有籬邊不知國破之恨的菊花伴著頹敗老屋下的淡淡桂香,還在瑟瑟西風(fēng)中開放。就在這一天午時,尤溪縣城北青印溪南山下(后來稱毓秀峰),一個外籍失職官員寓居的鄭氏館舍里,傳出了一個瘦弱嬰兒降生人世的呱呱哭聲,仿佛應(yīng)和著尤溪水低沉的嗚咽。寓主朱松,字喬年,祖籍婺源,因生性卞急,自號韋齋。后來陰陽風(fēng)水先生和讖緯家們?yōu)檫@個嬰兒的降世附會虛構(gòu)了“天降大任于斯人”的神奇驗兆,說紹圣四年朱松出世時,婺源南街朱氏故宅的古井忽然白氣如云,經(jīng)久不散;如今他這個三子在尤溪出生前三天,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這口古井又忽然紫氣如虹,似乎預(yù)告著“紫陽先生”的謫落人寰。更奇的是他一生下來臉上右眼角旁有七顆黑痣,排列成北斗七星的樣子,仿佛預(yù)示著這個孩子將來要成為理學(xué)泰斗,封建社會的第二“圣人”,正像封建社會的第一“圣人”孔子也是一生下來就身上長有奇異的黑子,近看像昴星,遠(yuǎn)看似斗星一樣。(1)篤信地理術(shù)數(shù)的朱松曾先請過一名山人選擇風(fēng)水寶地,問起將來富貴,山人回答他說:“富也只如此,貴也只如此。生個小孩兒,便是孔夫子。”(《堯山堂外記》卷六《朱熹》)但是朱松做夢也沒有想到孔夫子一樣顯赫的圣人前程,竟是落在這個在憂患余生中出世的不起眼的第三子頭上。尤溪古稱沋溪,《文選》爛熟于胸的朱松一下子想到了枚乘《七發(fā)》的“沋沋湲湲,蒲伏連延”,給他出生于沋溪河畔的季子取小名為沋郎,小字季延,以排行又叫五十二郎。后來人們一直以為他小名沈郎,實際是字誤傳訛。(2)鄭氏館舍的館主鄭安道,號義齋,熙寧六年進士,官至金紫光祿大夫。義齋館舍是他在尤溪的南溪別墅。宣和五年朱松任尤溪尉時,鄭安道之子鄭德與任尤溪宰,兩人結(jié)為知交。宣和七年朱松縣尉任滿離去,兩人在閩縣九仙山一別七年,鄭德與再官龍巖,而朱松因為仕途蹭蹬失意,生計日困,萌生了倦游歸隱之念,鄭德與一再敦促他赴銓,朱松才在建炎三年十二月打起精神又往建州權(quán)職。建炎四年五月,他避叛兵亂攜全家來尤溪寓居在鄭氏館舍中,這默默無聞的寓所便成了一代“圣人”的誕生地。(3)
在鄭氏館舍中,沋郎伴隨著金人南侵的鼙鼓、叛兵騷擾的火光和農(nóng)民起義的呼嘯聲降生人世。從靖康元年康王趙構(gòu)在南京應(yīng)天府即位以來,小朝廷在逃跑和挨打中茍延殘喘,建炎元年金兵分三路大舉南下,趙構(gòu)逃往揚州;二年逃到杭州;三年七月,金兵再分四路南侵,勢如破竹,趙構(gòu)倉皇逃往明州。撥離速所部金軍在這年十月末用小船和木筏渡江窮追孟太后一行,一連攻占江西洪州、吉州、撫州、筠州,前鋒直達(dá)萬安。十二月有一支金兵從江西突入福建邵武,燒殺搶掠。這時賦閑五年的朱松剛在建州權(quán)職,慌忙棄官攜全家避往政和縣,躲居在壟寺。到了建炎四年夏間,金兵各路遭到宋軍民的奮力抵抗,開始北退。五月初浙中龔儀的叛兵又乘機燒掠打劫,直下龍泉,破隘入閩。朱松又倉促買舟沿松溪南下,避到尤溪縣,將家小安頓在鄭氏館舍,自己作為失職官員單車往福州去見福建安撫使程邁。龔儀叛兵很快破松溪,下建州,急攻南劍。朱松連忙在六月十四日趕回尤溪,他的兩個兄弟朱槔、朱檉已攜他的家小逃往深山。直到龔儀叛兵在延平被官軍擊破,朱松才在七月間攜家重返鄭氏館舍。但八月間甌寧范汝為又率眾起義,出沒縱橫于建寧、南劍一帶。福建一路本是民貧地狹人稠,官府苛斂、金兵擄掠之外,還有多如牛毛的兵叛軍亂,苗傅、劉正彥在政變失敗后竄入了福建,王兵變、建州軍亂、龔儀兵叛迭起,官軍的圍剿只造成“料需百出,糧食乏絕”、“斗米千錢”,吏部侍郎廖剛驚呼閩中已是“食日益闕,兵日益眾,盜日益多,民日益困”(《高峰文集》卷一諸札)。建炎四年先有建州崇先率眾起事,接著一支以私鹽販為首的武裝力量推舉范汝為起義,聚眾數(shù)千。邵武光澤縣有劉時舉起義,擁眾萬人,南劍順昌縣有余勝起義,聚兵數(shù)千。朝廷采取了廖剛剿撫兼施的策略,一面派謝響、陸棠、施逵打入義軍引誘招安,一面從會稽派重兵進山圍剿。但九月統(tǒng)制官李捧輕進深入險阻,遭到范汝為義軍的沉重打擊,喪師數(shù)千,震驚了建寧南劍一帶的豪門望族和仕宦人家。李綱在《甌粵銘》中提到這次官兵出師的慘敗說:“建炎四年秋,甌賊范汝為嘯聚回原,統(tǒng)制官李捧帥輕進而沒。朝廷遣官招撫,乃請留屯萬人,賊勢益張,陵轢郡縣,莫敢誰何。”幾乎就在李捧輕進慘敗、朱松舉家陷入驚懼不安之中的同時,小五娘祝氏產(chǎn)下了沋郎。朱松立即去信給遠(yuǎn)在一樣動蕩不寧的故里婺源的老丈祝確,詳告了他的外孫沋郎出世的情況:
小五娘九月十五日午時娩娠,生男子,幸皆安樂。自去年十二月初在建州權(quán)職官,聞有虜騎自江西入邵武者,遂棄所攝,攜家上政和,寓壟寺。五月初間,龔儀叛兵燒處州,入龍泉,買舟倉皇攜家下南劍,入尤溪,而某自以單車下福唐見程帥。在福唐聞賊兵破松溪隘,骎骎東下,已入建州,攻南劍甚急,又匆匆自間道還尤溪。六月十四日早到縣,而賊兵已在十?dāng)?shù)里外矣。幸二舍弟已搬家深遁,是日即刻與縣官同走至家間所遁處……七月間方還縣,而甌寧土寇范汝為者,出沒建劍之間,其眾數(shù)千,官軍遇之輒潰,諸司不免請官招安,已還狀,收犒設(shè)將,散其眾。無何,大兵自會稽來,必欲進討,昨日方報,大兵冒昧入賊巢,喪失數(shù)千人(按:指李捧喪師),賊勢又震。大略自今夏以來,未嘗有一枕之安?!?/p>
(《朱文公文集·續(xù)集》卷八《韋齋與祝公書跋》。以下簡稱《文集》與《續(xù)集》)
朱松對這個在國難家艱、流離困頓中新添的小兒子并不抱有指望。按照當(dāng)時風(fēng)俗,九月十七日舉行三朝洗兒會,親朋登門慶賀,對月吃湯餅,沋郎放在四周繞著洗兒果彩錢的香湯盆中沐浴,盆中漂著果子、彩錢、蔥蒜。圍觀的親友爭著把錢撒在湯水里,稱為“添盆”,生子心切的婦女們搶著盆湯中直立的棗子吃,希望早生貴子。義齋鄭安道為朱松作了兩首慶賀得子詩:“今宵湯餅會,滿座桂香來。圓月飛金鏡,流霞泛玉杯。渥洼無異種,丹穴豈凡胎。載路聲聞徹,祥光燭上臺。 瑞氣藹南山,弧懸別墅間。此時歌降岳,他日見探環(huán)。席敞籬花艷,尊浮竹葉斑。老父歌既醉,拄杖月中還?!?span >(《南溪書院志》卷四《朱喬年尉公舉男往賀留賦二詩為贈》)憂喜交集的朱松卻吟出了黯然神傷的洗兒詩:
洗兒二首
行年已合識頭顱,舊學(xué)屠龍意轉(zhuǎn)疏。
有子添丁助征戍,肯令辛苦更冠儒?
舉子三朝壽一壺,百年歌好笑掀須。
厭兵已識天公意,不忍回頭更指渠。
(《韋齋集》卷六)
朱松世代業(yè)儒,他從小苦讀經(jīng)書,自以為胸藏經(jīng)邦治國之道,如今才悟出不過是些無用的屠龍之技。在兵荒馬亂、內(nèi)憂外患的年歲,他僅指望沋郎做一名助國家征戍的壯丁而已;但想到金國如日麗中天,宋朝存亡若線,讓沋郎棄儒從軍,舍文就武,一種厭戰(zhàn)情緒又使他不忍回頭多看沋郎一眼。在對沋郎命運的這種帶有抗金愛國隱痛的思慮中,顯示著這個婺源朱氏、祝氏兩大著姓結(jié)合而成的家庭的中衰敗落。
朱氏是一個源遠(yuǎn)流長的望族大姓,但到朱松父朱森時已經(jīng)家道式微,儒業(yè)廢墜。朱森、朱松出自吳郡朱氏一支,吳郡朱氏以上,朱族的世系和遷徙荒遠(yuǎn)難稽,后來的朱氏宗譜、族牒和家傳把朱氏一直上推到先秦的邾國和遠(yuǎn)古的陸終、高辛帝,多是不足為信史的夤緣附會。(4)朱松、朱熹雖也未脫好標(biāo)榜名族的俗氣,但他們在正式表明祖籍時都只慎重稱“吳郡朱氏”。(5)“吳郡朱氏”,是指后漢靈帝時由青州過江的一支朱氏。(6)青州朱氏過江分為兩支:一支徙居姑蘇,一支徙居丹陽。漢司隸校尉、青州刺史朱寓避難來居的丹陽(當(dāng)涂),在后漢屬吳郡,朱熹好自稱“丹陽朱熹”,可見他的吳郡朱氏遠(yuǎn)祖應(yīng)是徙居丹陽的一支。朱寓的后裔朱良約在漢獻(xiàn)帝時遷居平陵(溧陽)(《咸豐朱氏通譜》卷一《源流考》),所以朱熹又自稱“平陵朱熹”。到三國東吳時,丹陽朱氏和姑蘇朱氏繁衍旁郡,朱氏已成為東南四大著姓之一,朱熹第十五世孫朱次琦說:“自是以來,族姓冠東南,遂為天下右姓,即所謂東南四吳姓:朱張顧陸為大是也?!?span >(《同治南海九江朱氏家譜》卷一《源流》)丹陽朱氏和姑蘇朱氏遷居旁午交錯,支派分界已不可辨,“丹陽之子孫,久則藩衍,散居旁郡姑蘇,即吳古國”(《婺源茶院朱氏世譜》)。吳郡朱氏也就成了兩派的通稱,同屬朱姓“吳姓”,因為東吳建都建業(yè),故在吳郡朱氏南北遷徙生息中,平陵一支又有徙往金陵的,朱弁與朱松都明白稱自己一脈的朱氏始祖在金陵,朱熹在《婺源茶院朱氏世譜序》中提到這一事實說:“按奉使公《聘游集》自云:‘系出金陵,蓋唐孝友先生之后。’考之《唐書》,孝友先生諱仁軌,自為丹陽朱氏,而居亳州永城,以孝義世被旌賞,一門閥閱相望,而非吳郡之族。奉使公作先吏部詩又云:‘迢迢建業(yè)水,高臺下鳳凰。鼻祖有故廬,于今草樹荒?!恢嗡敢??!闭桶四昵镏焖墒谡涂h尉南歸時,奉使公朱弁作了一首詩送他:
別百一侄寄念二兄
昔我別汝父,見汝立扶床。汝今已婚宦,我須宜俱蒼。
向來青云器,不佩紫羅囊。竹林我未孤,玉樹汝非常。
青衫初一尉,遠(yuǎn)在子真鄉(xiāng)。念將東南歸,拜我溱洧傍。
上能論道義,次尤及文章。自慚老仍僻,何以相激昂。
日暮嵩云飛,秋高塞鴻翔。了知還家夢,先汝渡江航。
迢迢建業(yè)水,高臺下鳳凰。鼻祖有故廬,勿令草樹荒。
我欲種松菊,繼此百年芳。汝歸約吾兄,晚歲同耕桑。
請策葛陂龍,來尋金華羊。
(《新安文獻(xiàn)志》卷五十一上)
百一侄即朱松,念二兄即朱森。朱弁的敘述是現(xiàn)存最早的提到朱熹金陵始祖的明確記載,他到過金陵,那里有朱氏先祖的故居,就在前臨城墉、后瞰秦淮的鳳凰臺下,他根據(jù)自己所知沒有再往上作謬遠(yuǎn)無稽的附會。朱熹對這一事實已茫然不明,但也沒有懷疑否定,后來的婺源朱氏裔孫在譜牒中為要攀緣“吳中首姓”朱子奢以自重,金陵“鼻祖”和有關(guān)的這段朱族變遷從此湮沒無聞。根據(jù)朱弁的記敘,唐以前金陵朱氏應(yīng)有一脈徙居到亳城。唐代后期,亳城朱氏又分出一脈遷居偃師,到朱涔時重又徙回吳郡,《紹興城南朱氏譜》中記載:“紹興朱氏大半為唐僖宗朝殿中丞朱涔后。始居偃師。涔父名守滔。至涔避居吳郡。”可見《乾隆重修紫陽朱氏宗譜》上由《唐書》附會來的廣為流行的說法是不可信的:“朱子奢為唐弘文館學(xué)士,家住蘇州洗馬橋……貞觀十三年敕賜‘吳中首姓’,爵秩序。……子奢時,朱氏在吳為著姓。婺源朱氏各派皆是吳郡子奢之后?!?span >(《原姓論》)婺源朱氏各派應(yīng)是金陵“鼻祖”——朱孝友——朱涔——朱古僚之后,同姑蘇朱子奢無關(guān)。(7)到唐末,朱師古遷居到了新安,朱然在《朱氏源流考》中大致考明了新安朱氏的源流:
……介之子禹一。禹一之子師古,唐僖宗乾符五年戊戌,因黃巢作亂,乃奉祖父之命自金陵避歙之黃墩焉。其長子古訓(xùn),名珉,為南唐幕下將,又徙金陵;次子古僚,名瓌,因陶雅公命,領(lǐng)兵三千鎮(zhèn)戍婺源,為制置,茶院遂家長田;三子古祝,名璋,居婺香田;四子古佑,名,馬軍總管,住休陽步卜基鬲山,新安朱氏自此始。
(《鉛山石巖朱氏宗譜》)
朱古僚又名朱瓌,字舜臣,被奉為婺源朱氏的始祖,朱熹是朱瓌的九世孫。羅願在《新安志》中記錄了幾則關(guān)于朱瓌的古縣記資料,撥開了唐宋以來籠罩在朱瓌身上的種種誤說的迷霧:
中和二年,弦高鎮(zhèn)將汪武率百姓于灘立營,決遣鎮(zhèn)事。天復(fù)元年,就立婺源都鎮(zhèn)。天祐三年,武死,以朱瓌為新縣制置,巡轄婺源、浮梁、德興、祁門四縣,改舊縣為清化鎮(zhèn)。
(卷五《婺源沿革》)
其營寨之制,天祐中,刺史陶雅遣朱瓌為縣制置,時有沖山營左右威武兩指揮,見于古縣記。
(《鎮(zhèn)寨》)
汪武者,乾符中仕州,為游奕使……始,武以私財買民地,置縣城邑,以其稅入己戶左右。戰(zhàn)守凡數(shù)歲,遷縣入焉。因以制置二十余年,使其人不為外寇侵?jǐn)_。雅為歙州刺史,暴增民賦,武不為屈,以故迄武之世,縣人賴之。天祐三年二月,武死,雅使衙內(nèi)指揮朱瓌代之,因制置巡轄四縣。后劉津為都制置使。
(《賢宰》)
原來朱瓌生于廣明元年。廣明二年,他的父親朱師古避黃巢戰(zhàn)亂,攜朱瓌由金陵遷居歙縣黃墩。景福元年陶雅來任歙州刺史,任命朱瓌為州衙前指揮。天祐三年,陶雅除朱瓌婺源縣制置,巡轄婺源、浮梁、德興、祁門四縣,朱瓌便遷居到婺源弦高鎮(zhèn)(縣治)。天祐十年陶雅死后,朱瓌又避亂移居到婺源萬安鄉(xiāng)松巖里茶院,故后來朱氏后裔稱他為“茶院府君”,朱熹也自稱祖籍婺源萬安鄉(xiāng)松巖里。他后來在《婺源茶院朱氏世譜后序》中說:“熹聞之先君子太史吏部府君曰:吾家先世居歙州歙縣之黃墩,舊譜云長春鄉(xiāng)呈坎人。相傳望出吳郡,秋祭率用魚鱉。舊譜云有諱介者,世數(shù)不可考矣。又按奉使公《聘游集》自云:‘系出金陵,蓋唐孝友先生之后……’唐天祐中,陶雅為歙州刺史,初克婺源,乃命吾祖令兵三千戍之,是為制置。茶院府君卒,葬連同,子孫因家焉?!?/p>
關(guān)于最初四世婺源朱氏情況的最早記載,是嘉祐五年朱古僚五世孫朱振為父朱惟甫詩集所作的序:
唐人陶雅為歙州,初克婺川。天祐中,吾祖以雅之命主婺川輸賦,總卒三千人戍之,邑屋賴以安,因家焉,是為婺川吳郡朱氏之始祖。蓋初來于歙之黃墩,今歙民有朱氏,秋祭或用魚鱉者,皆族也。家婺源者,貲產(chǎn)甚富。有三子,事南唐,補承旨常侍之號,其后多有散居他郡者。家父歙溪府君,即其曾孫也,繼其居,第二百年不徙。府君有從兄,少孤力學(xué),有時名。咸平中,以鄉(xiāng)薦試南宮不利,還家隱于卜肆,不求聞達(dá)。天圣中老死,無嗣,府君為治后事。歙溪府君少倜儻,事繼母甚謹(jǐn)。嘗從兄學(xué)詩,知其大要。大中祥符甲寅歲,宮贊杜公為婺源使,居吏籍二十年,明于法律,而鄉(xiāng)里無怨言。景祐甲戌辭吏事,歸治生業(yè),雖煩劇中,賦詩自如也。
(《韋齋集》卷十《錄曾祖父作詩后序》,參見《新安月潭朱氏族譜》)
朱古僚雖資產(chǎn)殷富,但以后五世從事儒業(yè),由中等官僚漸淪到小地主的境地。四世朱甫、五世朱振、六世朱恂均不入仕。到了第七世朱森,朱熹的祖父,已經(jīng)家業(yè)一蹶不振。朱森字良材,是一個只讀經(jīng)書、不問生計的酸腐士子,一生潦倒不得志,自己未能仕宦通顯,卻嗚咽流涕地訓(xùn)誡后輩子弟說:“吾家業(yè)儒,積德五世,后當(dāng)有顯者,當(dāng)勉勵謹(jǐn)飭,以無墜先生之業(yè)?!蓖砟旮聊缭诜鸬涞罆袑で笪拷搴徒饷?,朱松在《行狀》中描述這個迂闊的窮學(xué)究說:“家人生產(chǎn)未嘗掛齒。子松游鄉(xiāng)校,時時少得失,無所欣戚。家既素單,久而益急,或勸事生業(yè),曰:‘外物浮云爾,無庸有為也。使子賢,雖不榮,于我足;不然,適重為后日驕縱之資爾?!碜x內(nèi)典,深解義諦,時時為歌詩,恍然有超世之志……”(《韋齋集》卷十)朱松實際只能算是破落讀書人出身。紹圣四年他出生在婺源縣萬年鄉(xiāng)松巖里時,朱家大族已經(jīng)跌落到小地主的邊緣,后來他頻頻向名公巨卿贈詩投謁,一再訴說家境的清寒:“家素貧,俯仰水菽之養(yǎng),朝不謀夕。”(《韋齋集》卷九《上胡察院書》)“某江南鄙夫也,家無伏臘之給,而有俯仰之養(yǎng)?!?span >(《韋齋集》卷九《上李參政書》)“余以貧隨牒四方,仆遬眾人之后,厄窮卑辱,無所不嘗。”(《韋齋集》卷十《清軒記》)有一次他向一名趙姓漕使投詩上書,哀嘆自己所以操觚學(xué)場屋之文的原因說:“某少賤貧,進不能操十百之金貿(mào)易取貲,以長雄一鄉(xiāng);退不能求百畝之田于長山大谷之中,躬耕以為養(yǎng)。反顧其家,四壁蕭然,溝壑之憂,近在朝夕,途窮勢迫,計無所出,乃始挾書操筆,學(xué)為世俗所謂舉子場屋之文者?!?span >(《韋齋集》卷九《上趙漕書》)這里活畫出了朱森、朱松父子在小地主與自耕農(nóng)之間上下浮沉的困境。政和八年朱松以同上舍出身授迪功郎、建州政和縣尉,他靠了把婺源故家僅有的百畝田作抵押得到的資財,一家八口才得以渡關(guān)越嶺,入閩僑寓(虞集《復(fù)田記》)。中舉入仕使他保住了小官僚的地位,但很快丁外艱離任。服除后,他在閩中和京師之間旅食,只在宣和五年到七年當(dāng)了一任尤溪縣尉,又長久待次在家。到?jīng)Y郎出生時,他依舊還是一個流落失職的窮官員。后來在朱熹強烈的士大夫思想意識頭腦中也較多容納了一部分自耕農(nóng)的要求和愿望,就是同他這種破落讀書之家的出身有密切關(guān)系。
沋郎的母家祝氏,也是同朱氏世代聯(lián)姻的新安名門望族,但也同朱氏一樣由煊赫走向了衰微。朱熹晚年在《外大父祝公遺事》中還傷感地回憶起祝氏富豪榮貴的往昔。紹定六年同祝氏后裔聯(lián)姻的呂午(伯可)在《跋祝公遺事后》中也以“落花流水春去也”的感喟之筆對祝氏的源流和興衰作了記述:
祝氏世居江陵,自承俊遷于歙。曰仁質(zhì),號半州,其子也。孫象器,改名用之,登儒科,為太學(xué)博士。六世有名筠,預(yù)鄉(xiāng)薦,學(xué)富而文贍。弟真,為郡學(xué)賓。至和甫,七世矣……始太博有弟景先,即黃太史所贊其畫像者,生男女十有四人。其第四女,實為黟邑樞密汪公勃之夫人。又第三子硂之女,復(fù)歸樞密子提刑公作礪,而侍御公義和、寺丞公義榮、給事公義端,皆其所生也。第二子確之女,適韋齋吏部朱公松,是為文公之母。故鄉(xiāng)人相傳祝氏女位最高?!?/p>
(《事文類聚》卷十,參見《新安名族志》)
祝確祖父祝仁質(zhì)巨富一方,擁有新安一郡產(chǎn)業(yè)的一半而號“半州”,但是方臘起義焚蕩了祝氏半州的家業(yè),祝確更在同媚事權(quán)貴的小人打的一場官司中傾家蕩產(chǎn)。沋郎的母親祝氏,祝確的獨養(yǎng)女,稱為五娘,《左史家傳》上有記載說:“公(呂午)夫人之家,祝二居士景先者,生男女十四人。樞密汪公勃之內(nèi),曰大五姑,是生作礪,子行第一從也。作礪之內(nèi),曰五十五姑,是生義端、義榮、義和;吏部朱公松之內(nèi),曰五姑,是生文公,皆孫行第二從也?!?span >(呂午《左史諫草》)五娘生于元符三年,十八歲時嫁給了朱松這個窮太學(xué)生。不久祝確家道中落,新安祝氏大族星散。朱松的曾祖、祖父都娶新安另一名門望族汪氏之女,范成大在《書新安事》中提到新安汪姓的勢力說:“汪姓鼻祖,名華,隋末據(jù)歙、宣、杭、睦、婺、饒之地以歸唐,今廟封顯靈英濟王。又俗傳黃巢以汪、王同臭味,下令毋犯汪氏,歙人爭冒姓汪。俚云:‘四門三面水,十姓九家汪。百姓油糍鬼,官人豆腐王?!I俗陋也?!?span >(《范成大佚著輯存》)五娘的四姑母還嫁給了后來顯貴的樞密汪勃。但是骨氣兀傲的朱松不肯向這位諂事秦檜和大反道學(xué)的汪勃乞哀求助。入閩以后,朱松寧可攜老拖幼在建州、南劍和福州一帶過著四處寄食寓居的窮困生活,直到又生下第三子沋郎。
生在衰世衰族的沋郎,從降臨人世第一天起也就開始了顛沛困頓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