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記(代序)

八十自述:走在思考的路上 作者:劉澤華 著


前記(代序)

曾幾時,人生七十古來稀。而如今,人生七十不言老。我年屆八旬,當屬古稀之列,但仍在思考的途中。

八十年是怎么過來的?直到近兩年,想到應該有所悔悟,于是就陸陸續(xù)續(xù)寫了若干片段。其中固然有個人的情趣,但更想從一個極小的孔隙映出一點點社會的景象。

我的經(jīng)歷是一系列偶然的堆積,背后則有個大的必然在左右。少年是戰(zhàn)火風云中漂泊的一葉,充滿了恐懼和無助;青年和壯年在數(shù)不清的運動中奔波、緊跟,在幸與險中沉?。贿M入老年期,才多少有點自主意識,但是久在樊籠之鳥,已失去奮飛的能力;另外,也是習慣了,當然也還有相當?shù)睦硐牒托叛鲆蛩卦谄渲小?/p>

在青年時期,什么都清楚,因為事事“聽喝兒”;進入老年,雖然仍有“北”,但又不能確認“北”何所指,于是我陷入糊涂,反而引發(fā)說不盡的徘徊、苦惱和悲涼。

在一九七六年極端苦悶時期的“日記”中,我反復提出“現(xiàn)實主義”與“烏托邦”、“個人”獨斷與“天下”之間的矛盾。我不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高雅學問家,而是一直在世俗中糾纏的碌碌之人,“日記”中的看法成為我學術觀念的背景,甚或是起點。

以我之見,現(xiàn)實是歷史的延續(xù)與發(fā)展,而歷史在很大程度上是現(xiàn)實的追溯,歷史的臍帶牽連著古今。因此,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互相觀照,無疑是研討歷史的一個重要視角和切入點。反過來,敘述和研究歷史,則是為現(xiàn)實提供一種國情備忘錄。近代以來是中國歷史的轉折期,而轉折期必不可避免地有著沉重的歷史拖累。我認為,整個中國歷史有一個極重要的特點,即其運行機制是王權支配社會。辛亥革命在形式上結束了王權,但權力支配社會的運行機制卻遠沒有隨即改觀。相反,在某種新的環(huán)境中,卻更加強化,權力崇拜達到歷史的新高峰。盛行有年而被遮掩的秘密,被以最直白的語言揭示出來:“有了權就有一切,喪失了政權就喪失了一切?!睉撜f這是我們一個非常古老的傳統(tǒng)觀念。早在殷商時期,王就以“余一人”自稱而高于一切,擁有一切。周代的普遍意識之一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其后諸子百家都承繼這一觀念,認定王對臣民有“生之、任之、富之、貧之、貴之、賤之”的無限權力;與之相反,“民者,仰上而生也”。君王的權威是“一言興邦”、“一言喪邦”。秦始皇登位,即宣布“六合之內,皇帝之土”,“人跡所至,無不臣者”。劉邦奪得天下,即刻把天下視為自己的“產業(yè)”。這種觀念籠罩著整個社會,垂兩千余年而不敗。

蕓蕓眾生也接受了這類觀念,只要有機會就向“權力”靠攏,“學而優(yōu)則仕”,“升官發(fā)財、光宗耀祖”,“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有權不用、過期作廢”,這些古今“醒世名言”,是普遍性的共識,也是民族主流觀念的證據(jù)。因此,就普通大眾而言,對“官”既畏懼又羨慕,既憎恨又順從,骨子里流行的是權力崇拜。人們對政治權力的迷信,與寄希望于清官和好皇帝混為一體,正如唐朝聶夷中《傷田家》所謂:“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醫(yī)得眼前瘡,剜得心頭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燭。不照綺羅筵,只照逃亡屋。”真的是撕心裂肺,而表達的是多么可憐、可悲的觀念。我的學術理念基本上就是對上述這些進行剖析。

到了這把年紀,如何給自己定位?說實在的,自己都說不清。如果一定給自己一個評語,我自認為:大致仍屬于改革開放的大社會主義者中的一分子。在各種主義之中,我仍然相信大社會主義中包含著更多的普世價值。普世價值是人類古今精神的升華,但它不是絕對的理念,而是歷史的,不可能齊頭并進地一步到位,而是在歷史過程中逐步實現(xiàn);大社會主義與此大體相同,也是很古老的一種理想,在歷史中不斷發(fā)展,因時代、因人而有不同的呈現(xiàn)。社會主義不是某某大人物特定的,而是“大”的,“大”到多大,我說不清楚它的邊界,但遠遠超出了某些大人物規(guī)定性的論說?!按蟆笔怯煞N種元素積累而成,這要在歷史實踐中探索,絕對不是先驗的規(guī)定;科學也不是理論邏輯的推導,而是由實踐檢驗有利于社會進步的具體的道理。改革開放的大社會主義是不斷的漸進過程,只能在歷史進程中逐步地探索和實現(xiàn),所以改革開放是無止境的,這里可用古人的一句話來說明:“不慕古,不留今。與時變,與俗化?!?/p>

在我解析傳統(tǒng)社會權力支配社會時,蘊涵著一種理念,就是應由權力支配社會向社會制約權力的轉型,也就是逐步實現(xiàn)權力制約權力;權力是社會必不可少的,但要逐步實現(xiàn)社會與權力的協(xié)調和平衡,由特別利益集團控制逐步轉向以公共性為其主要職能,但這不可能一蹴而就,肯定要經(jīng)過漫長的歷史過程,其間必定有許多曲折和痛苦為代價,如能學會有規(guī)則的博弈,肯定是中華民族的萬幸。

中國歷來的社會矛盾,主要體現(xiàn)為王權體系與民眾之間的矛盾沖突,因而純粹的理論、烏托邦、絕對平均主義有著很強的煽動性、鼓動性,很能蠱惑人心。但靠權力硬性推行這些又只能造成普遍性的災難,而在災難之上又聳立起新一輪的特權階層。太平天國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例證。八十年的經(jīng)歷告訴我,雖然純粹的理論和烏托邦不是沒有一點意義,但歷史是個過程,既有權力方面的,也有社會方面的,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因此,現(xiàn)實主義或經(jīng)驗主義應該是我們思考問題的起點。

長時期我被臣民意識所籠罩,如果能從我的經(jīng)歷中看到一點點公民意識的萌生、成長,就算我沒有白活到八旬;如果還在臣民觀念中盤桓,那肯定是我的悲哀。

于南開大學洗耳齋

201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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