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家庭
1.父母的奇緣
我的老家,在河北省石家莊近郊一個名叫“土賢莊”的小村莊。我年幼時,那里不叫“土賢莊”,而是呼作“杜賢莊”。“杜賢莊”,顧名思義,村里的原住民,主要應是杜氏人家,但當時只有一家姓杜,且是年老的絕戶。
說起杜氏絕戶,村民常講到一樁故事。我們村東有一條通往帝都的大道,道邊還有很寬的人行道。八國聯(lián)軍后,慈禧太后和光緒帝就是經(jīng)由這條大道回鑾北京。為了迎接圣駕,沿途村落所有成年男子,必須匍匐在地,跪于路邊,而且不得抬頭仰視。人們只能從眼角里睨視一點點宏大景象。老人們說起來,都帶著無限敬仰和崇敬的口氣描述,先是步兵,接著是舉幡的,再是馬隊……數(shù)不清的一個方陣接著一個方陣的儀仗隊,威風凜凜,浩浩蕩蕩,居于中間的是太后、皇帝的御駕,殿后的又是數(shù)不盡的方隊。官宦們絡繹不絕地巡視著兩邊跪拜的民眾,對耄耋之年的人抽樣給予賞賜。全村只有杜家一位老者受到恩寵,賞賜的是一塊大洋。這塊大洋成為供奉的圣物,人們都垂涎三尺,羨慕至極。
遺憾的是,杜家似乎沒有福分來承受皇恩,后來反成了絕戶,令村民們無限惋惜。到我能聽懂這個故事時,事情已經(jīng)過去四十多年了,大清也滅亡了三十多年,那時是日本侵占時期,可老一代的村民們講起往事,依然肅然起敬,似乎能有一次五體跪拜,是自己一生的榮光。這是我人生的第一堂歷史課,也是我最初所接受的“臣民意識”的教育。
杜家絕戶了,可村名是最好的紀念。一九四〇年,日本人修筑石家莊至德州的鐵路,我們村是第一站,不知何故,將“杜”改為“土”。雖然鄉(xiāng)親們認為“土”字不吉利,但村里頭面人物與日本人交涉無效,時間一久,便約定成俗,村名隨了站名。大概搞“治安村”時,村子正式更名為“土賢莊”。土賢莊原屬正定縣,滹沱河東西流過,將正定縣分為南北兩塊,我們村在河南。滹沱河南,土地平整且肥沃,采用井水灌溉。主要的大車道,同時肩負排水渠道的作用,遇到大雨,街道如滔滔河道,流暢無阻。我們河南住民,維持著旱澇保收的生活狀態(tài),鮮見極端貧困之家。我們村距正定縣城和石家莊都是十五里,屬于近郊,后來又傍石德鐵路線,村子雖小到只有五六十戶人家,但相對其他村莊通達、活分。
一九三五年陰歷正月十四日(公歷二月十七日),我來到這個世上。家里沒有鐘表,不知確切時間。那年生肖為豬,生我正值晚飯后,鄉(xiāng)人所謂“人畜皆飽”。我爹非常高興,說:時辰吉利,以后不會挨餓。據(jù)我娘敘述:當我呱呱落地時,一看又是一個禿小子,極其掃興,懶得看我一眼。因為我前邊已有了四個哥哥,娘想要個女兒。我爹是重男主義者,十分稱意。娘不甘心,還要生,在我四歲時,終于有了個妹妹,我似乎成為這個家中可有可無的一根雞肋。
我父母是一對老夫少妻,父親比母親大三十一歲。父親生于一八七二年,母親生于一九〇三年,都是大清的子民。母親是續(xù)弦。我的外祖母體弱多病,每逢冬天喘得透不過氣,坐臥不寧,整日圍著被子蜷縮在炕上,痛苦至極。我母親是長女,下邊有一個妹妹和兩個弟弟。外祖父是個老實人,比較窩囊,支撐不了家。田有兩畝,但沒有井,也沒有牲口和大型農具,因而收成甚微,日子很難過。家里的事情全由我母親操持。為了外祖母和這個家,母親耽誤了婚期。當時習俗是十七八歲出嫁,過了二十就難了,屬于現(xiàn)在所謂的“剩女”。大約在這前后,母親患了莫名的病,根本請不起醫(yī)生,拖著、耗著,人瘦得不成人形,幾乎沒有生的希望。那個年代,閨女是不能死在娘家的,死了不能入祖墳,沒有安魂之處,只能做野鬼。對一個大姑娘來說,這比生時沒有出嫁更殘酷。我們那里實行冥婚,找一個異性單身冥鬼,結為夫妻。據(jù)說外祖父已為我母親籌劃冥婚的事。正當此時,我父親喪偶,時年已經(jīng)五十有五。他有二男二女,都已成家和出嫁。那時家鄉(xiāng)有個習俗,男人喪妻之后,最好不出三個月能續(xù)弦。男人不空房是一種吉利。于是有媒人撮合,很快就把婚事說定。對我母親來說,這總比等待冥婚要強得多。
據(jù)說我父親遭到家人的強烈反對,但他聲言:就是一個“棺材瓤子”,我也要娶回來!迎親那天,他不便去,便派自己的孫子前往?;楹?,父親對母親疼愛有加,關懷備至。他那時已有良田幾十畝,生活得不錯,又當家做主,于是到處給母親請醫(yī)生。奇跡出現(xiàn)了,母親的身體日見好轉,婚后不到三年接連生了我三哥和四哥(前邊有兩個同父異母哥哥),母親身子骨奇跡般地恢復正常了。經(jīng)過死亡線考驗的人多半長壽,我母親活到人瑞——九十五歲時辭世。
我娘一進劉家的大門,立即坐在了祖母的位置。我爹與前妻生的二男均已兒孫滿堂。爹的長孫同我母親的年齡相差無幾,也已結婚生子。這個大家庭有二十多口人。爹得了一個年輕媳婦,娘也把他當作自己依賴的靠山,心滿意足??墒?,這個大家庭的其他人,沒有一個人能接受這個事實,哪里來的“娘”和“奶奶”?可是我娘是一位好強同時又極其注重名分的人。在她看來,我是明媒正娶過來的,身份和地位無可爭議,就要當這個“娘”和“奶奶”!但在自己沒有生兒育女時,只有我爹疼愛,自己空居名分,有氣無力。當我的同母長兄來到這個大家庭后,情況發(fā)生了變化,幾個親哥哥在這個家庭中具有萬鈞之重,爹又鐘愛小兒子們,娘也以子為貴而有恃無恐。她要真正做一家之長了,于是像開了鍋的水,這個家沸騰起來了。在我多少懂一點事時,我多次聽到我娘講如下一件事:一群孫子媳婦們不知從哪里弄出一個說法,說我娘未進劉家門之前,即大姑娘之時有“不正經(jīng)”的事。這類事傳起來最快,村里人議論紛紛,最后傳到我娘耳里,一下子引起大爆炸。貞節(jié)問題是當時的頭等大事。我娘公開挑戰(zhàn),宣稱傳言者能找出證人,我立即去死!然后在家庭范圍內一個一個正面對質,幾乎把家里所有的女人都卷進來了,可是誰都無言以對,此時不得不向我娘求饒。所有傳言者都跪在我娘面前,請求原諒。我娘在氣頭上橫豎不答應,轉身離開,所有跪求者沒有一個人敢站起來,這一跪就是半天。我爹出來說情,我娘的氣也消了一點,說可以,每人要自己掌臉,于是一片掌臉聲響起。此事很快傳遍村子,傳言自然平息。我爹事后反復稱贊我娘有骨氣,剛強,敢做敢當。對家內女眷之間的事,我爹從不直接介入,他常說一句話:“看你們誰能爭過誰!”我的異母大哥效仿老爹也從來不介入,我的異母二哥是位聾啞人,當然也不會介入。但清官難斷家務事,婆婆媽媽的事時常發(fā)生,拖到一九三七年不得不分家,我的兩位異母兄長另立門戶。我爹已經(jīng)六十四歲,與我娘帶著我們五個小崽子(同母大哥只有十一歲)單過。老驥伏櫪,該多難??!
我的老娘與我的兩個哥哥(攝于一九八九年秋)
2.“父親”是一種生產(chǎn)方式
上溯老劉家的淵源,還真有些復雜。我爹并不是爺爺?shù)挠H生兒子,而是爺爺?shù)耐馍?,原姓集。爺爺有女而無子,女兒出嫁,就是絕戶的架勢,年屆五十把我爹過繼為子。爹原來的集家家境較差,連讀書識字的條件都沒有,所以至死也不識字。
再往前說,爺爺也不是我曾祖父的親生兒子,也是侄子過繼為子。曾祖父是移民來到這個村的,本村的劉氏墳墓以他為始。從我有記憶開始,常聽大人們說劉家老祖曾有過輝煌歷史,那是明朝的事。老祖曾任大同將軍。劉家的老墳在鄰村,一直保留十幾畝墳地,并立有祖碑。每逢春節(jié)、清明,年長的哥哥們還要去祖墳祭祖。
據(jù)說曾祖父比較有能力,而祖父卻是一個老實無能的人。有二十幾畝地,大部分都典當出去了。我爹過繼時已經(jīng)十幾歲,在當時的農村已是主要勞動力。爹是一個極能吃苦耐勞的人,既是種莊稼的行家里手,又是善于開源節(jié)流的經(jīng)營者。在他二十歲左右時祖父去世了,他便獨自承擔起生活的重擔。由于他的勤儉持家,典當出去的地,逐步又贖了回來。
前面提到滹沱河以南的土地極好,幾乎都是水澆地,有二三十畝便已是小康之家了。我娘總提起:有一年天旱無雨,別人忙著到廟里燒香磕頭求龍王爺,還有的成群結伙,遠奔百里以外“龍?zhí)丁比∈ニ?,以求老天降雨。我爹不大信這些舉動,夜以繼日地淘井澆田,保住了莊稼未被旱枯。后來終于下了透雨,我爹竟然連續(xù)大睡三個晝夜,可見他是多么勤勞和能吃苦之人。
我爹是一位農藝高手,可稱之為“文盲農學博士”:五谷雜糧樣樣都種,各種上市的蔬菜每樣都種一些,還種一些市場需要的經(jīng)濟作物。對輪作、間作、套種都有周密的計劃和安排。根據(jù)作物的生長期和適應季節(jié)進行合理安排,所有土地每年都是種兩茬莊稼,有的還搶種三茬,比如有些地在秋天趕種一茬蕎麥。對每一種莊稼如何栽種、管理,什么莊稼需要什么肥料,如何追肥,澆水時間的掌握,有些莊稼何時掐尖、打叉等等,都是行家里手。他常說一句話,種莊稼像帶小孩一樣。那時沒有農藥,每年都會種一些煙草,一是供自家人抽煙,二是一旦有蟲害,就熬煙水用來殺蟲。他還巧用每寸土地,種一些零星的作物,比如在水溝邊種一行向日葵,在井邊種點姜、蔥、辣椒等等。
爹還是一位善于多面經(jīng)營的人。家里有車有牲口,農閑的時候,就出去搞運輸,我們那里叫“拉腳”?!袄_”最危險的是要防備劫道,單干不行,要結成幫,前后呼應,才能保平安。“拉腳”能掙下不少錢,爹有了錢就買土地,后來又搞家庭手工業(yè)。
用自己收獲的紅薯作本開粉房,粉渣喂豬。過年時,喂養(yǎng)的豬大部分都賣掉。豬多自然肥也多,那里有句俗語,“糞大水勤,不用問人”,意思是自家有肥,保證收成好。
收獲了棉花,如果賣原棉,收獲甚微。他就買了一個軋棉花機,專門進行脫粒。除軋自家的棉花,同時接受外來加工,加工的工錢就是把棉籽留下。接下來,又用棉籽開榨油作坊。自家有一套榨油設備。為了軋碎棉籽,要用特別大的石磨、石碾。這種石磨比一般的要大一倍還多,才能把棉籽破開;石碾比常用的大兩倍,用來壓碎棉籽。石磨、石碾很重,一個牲口拉不動,要用前后雙套騾馬拉。碾出來的棉籽粉,需放在特大的籠屜上蒸熟,然后置入原始的榨油機進行榨油。榨油的動力來自人力,要掄十幾斤重的鐵錘,反復砸楔子,發(fā)出巨響,是極重的體力活。我異母兄長家的侄子們,還有我的同母哥哥,都是主要勞力。榨油過程含有相當?shù)募妓?,一個環(huán)節(jié)處理不好,就會影響出油率,所以要請一位“把式”(有技術的師傅)。利潤主要是榨油之后剩下的渣子,即“油餅”。油餅可用來喂牲口喂豬,又是最好的肥田肥料,除自家用,主要是出售?!鞍咽健钡淖饔煤艽?,利潤采取分成制,以調動“把式”的積極性。
另外,爹還同他人合開過一個小商店,名為“余慶堂”,據(jù)說沒有“余慶”,而是賠本了。認識幾個字后,我還看到家里口袋上有“余慶堂”三個字,這些口袋是小店倒閉后的余物。
家里還有一群羊,但不是我家的,是山里的人到秋后把羊趕到平原來找吃的,主要是吃麥苗和野草。之所以收留外來的羊,主要是為了留羊糞,這是最好的一種肥料。新生的羊和剔下的羊毛,與“羊倌”實行分成制。我小時候的一項主要差事,就是與我四哥清理羊圈。
開春尚寒,為了培植紅薯秧苗,年年都壘砌一個暖池,把紅薯栽到里邊,下邊有火塘加溫,到了晚上,上邊蓋上草墊。不幾天秧苗就生長出來,此時天氣也漸暖,適逢紅薯插秧,一部分秧苗自用,大部分到集市上出賣。
我爹還種多種蔬菜,因是近郊,很搶手,隨時出售一部分,手頭就比較活分。有些蔬菜要長期保存,比如種好幾畝蒜,先賣蒜苔,蒜收獲之后編成蒜辮,掛在陰涼處,根據(jù)市場需求,陸續(xù)出售,有一部分直到秋冬蒜價高時才出手。又如種很多畝卷心的大白菜,每棵重達十來斤,收后不急于出售,而是窖藏起來。窖藏有一套“學問”,弄不好會爛,那就不可收拾。我爹是行家,在他指導下,白菜可儲藏很長時間,直到春節(jié),賣個好價。
總之,全家上下沒有農閑的時候,在爹的指揮下,一年到頭,都在勞作。
我爹是一位多面手,用今天的說法,他搞的是“農工商集團公司”,但我們家從來沒有放過債,更沒有任何浮財,錢都用來買了地。由于爹的以身作則,嚴格管理,勤儉持家,不斷增購的土地,在我出世時已有一百三十畝左右的上好水澆地,還給每個兒子準備了一塊宅基地。單從數(shù)量看,我家成為村中的首富。由于是個大家庭,如果按人口平均,也只能算中上人家。
這些產(chǎn)業(yè),主要是爹與同父異母哥哥們辛勤勞動積累下來的。我們五個同母兄弟,在這個大家庭里最招人忌恨,雖然年幼,卻仍有與異母哥哥們平分這份家產(chǎn)的權利,因此,我們便成了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且不說其他,單單這一點,這個家庭就不會安寧。據(jù)說吵架像家常便飯,只是由于爹的權威在,庇護著他的一群小崽子,在家里誰也不敢動我們一根毫毛。我一出生輩分就大,比起那些小輩人天生就高一等。一九三七年,大家庭分家,那年我兩歲,也算一股,天經(jīng)地義地與異母哥哥們等份,現(xiàn)在看來是多么不合理。
此時,爹已近古稀之年。從我記事起,他的健康狀況就不大好,和很多農村老人一樣每到冬天咳嗽不止,不能平躺,必須側著身子睡覺。他的病可能就是現(xiàn)在俗說的老年哮喘吧。我娘除帶我們這一群孩子,更多的精力用于照顧我們的老爹,盡心盡責,使爹在晚年得到了極大的安慰和滿足。他還患有嚴重的“老寒腿”,到春夏之際,依然穿著厚厚的棉褲,同時還伴有下肢浮腫,到最后一兩年,腫得都發(fā)亮。就是這樣,他依舊勞作不止。他因腿腫和腿疼幾乎走不了路,可是還堅持到地里去。那時養(yǎng)著一頭小毛驢,是我爹的坐騎。六七歲時,我的差事之一就是牽這頭毛驢,讓爹到田間查看莊稼。那時雇著一位長工和一位“把式”。田里的具體事,雖然由我舅舅和“把式”安排,但種莊稼的經(jīng)驗,他們都比不上我爹,還需要我爹來指導。
這里要說一下我舅舅。我的幼年,舅舅扮演著父親的角色。我出生以前,舅舅就來到我家。說起來有幾個原因,一是我外祖父家日子很難過,僅有兩畝地,舅舅只能出去替別人當長工,與其到別人家,不如來我家;其二,我的外祖母先去世,時隔不長,舅舅又喪偶,留下兩個孤女沒有人照料。他的大女兒比我同母大哥還大一點,二女兒和我二哥同歲,只能由我母親把兩個侄女也接到家里,這樣母親身邊就有四個孩子,舅舅也必須來我們家,既可適當照顧孩子,也幫我爹做些事。另外,我母親生了大哥、二哥后,大家庭內矛盾升級,怕他倆發(fā)生意外,我爹讓舅舅來充當一位保護人。
舅舅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不識字,人很勤奮,農活樣樣能應對。來到我們家,我爹很喜歡這個內弟,倆人也很合得來。說舅舅是家里的長工,似乎也不盡然;說是主人,自然也說不上。他的身份的確與長工有別,比如爹老年吃“小灶”,也就是吃細糧加點腌肉、腌豆腐、炒雞蛋等,同食的只有舅舅。兩個人常常對飲幾杯。我們家每年都自己釀酒,這些酒主要是爹和舅舅喝。后來爹不能喝酒,只有舅舅喝。田間的事,爹在都自己安排;爹不在,就由舅舅做主。我從記事起,就跟舅舅睡,到了晚上不離一步。他是我最親近的保護人。舅舅土改時回到老家,為貧農,一直獨居,一九七〇年去世。我那時正被審查,沒能盡孝送終,由我母親和大表姐及哥哥、妹妹為他送終。每每憶起舅舅,我總有一種父子般的親情在縈回,不勝悵惘。
話說回來。每當?shù)教镩g查看,從他與舅舅和“把式”的談話中,我似懂非懂地了解了許多農業(yè)活的術語。我家田間有窩棚,爹常常在窩棚前的土臺上一坐就是半天,思索著田間的什么事。在此間,我常常到莊稼地里捉小蟲,如蟋蟀、蟈蟈等。再后來,我爹已經(jīng)不能出門了,可是他依舊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印象最深的是,冬天他坐在向陽的地方,不停地剝麻和捻麻繩。我的差事,多半是把未剝的麻稈運來,又把剝過的麻稈拿走。我很不愿意做活,可又不能不干,常常噘著嘴,以示抗議。爹此時耐心地對我說:是人都要干活,誰也不能白吃飯,長大了你就會知道,飯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我那時不理會這些話,有時橫豎不聽,他叫我干活,我假裝沒有聽見,不理不睬;我知道他行動不便,有時他一喊,我撒腿就跑,還故意氣他,讓他追。小時候常挨娘打,但沒有挨過爹打的任何記憶。據(jù)我娘說,他總勸我娘不要打孩子,說孩子沒有爺爺奶奶,沒人護著。那時他的伙食與全家其他人有別。他一吃飯,我就湊過去,娘此時多半要轟我離開,可爹總是舍不得冷淡自己的小兒子,一定要分幾口給我。等我成年也做了父親,我才體會到民間俗說的“老貓嚼兒”的含義。
我們那里比較富裕的人家,其主人死后常常會考評其生前形跡的優(yōu)劣。娘多次給我們講爹與另一位富家人出殯場面的對比。那位生前得罪人較多,仗勢欺人。當其出殯時,抬棺材的鄉(xiāng)親們佯稱“鬧鬼”,把棺材晃來蕩去,走到豬圈旁,在人們呼喊“鬧鬼”的恐怖聲中,把棺材扔進豬圈,此時孝子們不停地給鄉(xiāng)親們磕頭,請求原諒。而我爹的棺材被抬得四平八穩(wěn),直到下葬,都非常有序和利落。娘為此感到格外驕傲,并告誡我們“人要行善,鬼都平安”。
爹去世后三年,就鬧土改,這的確又是一次人緣的考評。我家被劃為富農,是被斗爭的對象,但卻沒有遭到任何人身侮辱和詈罵。貧民團來我家,總是客客氣氣,對我娘左一聲大娘,右一聲大娘,如同往日,還一再說這是世道,要我娘諒解。娘也總是以此為例教導我們:不是你爹為人好,人家不會對我們這樣客氣。也幸虧我爹死得早,要是他活著,平分土地就會把他急死。土地是他用血汗掙來的,是他的命根子。
我們家沒有任何“民憤”,所以,在土改中沒有遭到任何人身侵害,也沒有挨過任何批斗或陪斗,只是把我哥哥羈押起來,這是對地主富農的通例,并沒有審訊過他。我每天給哥哥送飯,都說平安無事。大約有兩個月,隨著土地平分結束,哥哥也就出來了,從此再沒有任何糾纏之事。有一件事,我至今記憶猶新,土改中,雇過長工的人家,常有雇工回來復仇,我家曾雇過的長工,不但無人回來進行清算,土改后反倒安慰我們,并送糧食給我們吃。當時被批斗的人家,多半變?yōu)椤俺嘭殹?,沒有飯吃,甚至不得不出去乞討。
回憶我家作為“富農”的日常生活,實在說不上“富”。先說“吃”。在我記憶中,一年到頭以粗糧為主,主要是玉米面和小米,再雜以各種豆類、高粱、紅薯等。吃面粉的時候很少,春節(jié)吃幾天,麥收時節(jié)每日吃一頓,其他就是每個月有個節(jié)日吃一次。平時幾乎見不到肉類,只是到春節(jié)能吃上而已。副食是自家種的各種蔬菜,到了春天主要吃曬干的菜葉、蘿卜條等。除我父親年邁、多病、能吃點細糧,其他人吃的一律是大鍋飯,連母親也不例外。我與四哥上學,帶的也僅僅是玉米面餅子和咸菜,很少有細糧。這樣的飯食也就是滿足溫飽而已。
父親給我們兄弟五人各準備了一塊宅基地,因為年幼,談不上分家。三處是沒有房屋的空地,兩處有院落。房子非常簡單,以土坯為主,僅地基和四周的柱子用磚壘起。到了冬天,實行男女分開居住,為的是節(jié)省燃柴。印象中,只有春節(jié),才在父母的屋里生個煤爐,時間也很短,過了正月十五就熄火,因為煤炭比較貴。
所有的衣物幾乎都是粗布,自家紡織的。整個冬天,女眷們就是紡棉花和織布,包括染色。夏天,男人們都是袒胸露背,很少著上衣。而冬天,就是一套棉衣,沒有可換洗的,時間一長,穿得就像油布一樣。
從記事起,我就隨舅舅睡在牲口棚里。我們那里的牲口棚與人睡的炕面對面,因為夜里要起來給牲口喂草料和飲水,所以沒有槅斷。牲口吃喝好了,第二天才好上套。牲口的屎尿味,彌漫在我們呼吸的空氣中。那個時候沒有臟和臭的概念,與牲口住在一起是很自然的事。在我們眼里,牲口與人的重要性不相上下,與小孩相比,牲口更重要。小孩生病,從來不請醫(yī)生,死了埋到地頭,哭幾聲就算了事,但牲口鬧病,卻是一定要請獸醫(yī)醫(yī)治和喂藥的。
我們弟兄也都是天養(yǎng)人,得了病,沒有請過醫(yī)生。我三哥幼年患病,幾次死去活來,沒有經(jīng)過醫(yī)治,他硬是活下來了,但還是瞎了一只眼。我妹妹不知得的什么病,渾身腫得發(fā)亮,現(xiàn)在回想,可能是腎炎之類,也僅僅是燒香請神而已,她也竟然出奇地闖過來了。我侄女病得都準備要埋了,卻死而復活,也瞎了一只眼。我還有兩個侄子和侄女沒有熬過來,死掉了。對孩子生命的不在意,是愚昧無知的表現(xiàn),也是窮的證明,因為請不起醫(yī)生,吃不起藥,我們那里有個俗話:“除了劫道的,就是賣藥的?!绷硗?,大約那時的醫(yī)生很少,水平也很低,請了也無用。
我的記憶里,家人與長工從來是同吃同住,一塊干活。自從有了妹妹,我就跟著舅舅睡。夏天多半露宿田間,到了冬天,舅舅帶著我和四哥與長工同住牲口棚。冬天的牲口棚,為了保護牲口,提高了室內溫度,常常是左鄰右舍的年輕人講故事、聊閑天的好場所??活^上坐滿了人,特別是當什么人講起鬼怪故事時,既害怕又想聽,以致睡覺時嚇得蒙住頭,似乎如此就感到安全了。因為怕鬼,一到黑天就不離大人一步。
那時候的農村,不知道什么是衛(wèi)生。我們那里有一句老話:不干不凈,吃了沒病。食品幾乎沒有衛(wèi)生可言。我清楚地記得,廚房的蠅子多得成堆,剩余的食物上爬滿蠅子,一進屋會聽到“嗡”的一聲。在農民觀念中,有“飯蠅子”和蒼蠅、綠豆蠅之分,認為飯蠅子不臟。咸菜缸里生了蛆,把蛆撈出來,菜照樣吃。到了冬天,洗臉沒有熱水,全家婦女幾乎就用一盆水,先洗的是姑娘,其后是媳婦們,最后是我娘。我娘常說一句話:臟水不臟臉。男人們很少洗臉,搓搓就是了。臉尚且不洗,更何況洗澡,一冬天也不洗一次腳,到春節(jié)前才洗,我的腳都成了老鴰爪,一層黑皮。我們穿的襪子,從來不換不洗,每天晚上壓在炕頭上烤干,第二天把里邊烤干的泥巴摔一摔就是了。這樣的衛(wèi)生狀況不是我們一家獨有,是當時下層農民的普遍情況。談這些,也是為了說明我們家就是一般農民,與什么“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剝削階級壓根兒不沾邊。把這樣生活說成是“吃剝削飯”,也真夠冤枉的。
王先明教授著文考察過民國時期的富農,他的結論是:富農多數(shù)是那個時代農村先進生產(chǎn)力的代表。看看我老爹的經(jīng)歷,也可印證王先明的判斷。王先明教授只說到富農的多數(shù)是先進的生產(chǎn)力代表,那么把富農作為消滅對象,是否就是消滅當時先進的生產(chǎn)力呢?王先明教授沒有去做結論,但邏輯似乎不應該是別樣的。
我在要求加入共產(chǎn)黨時,不停地批判我爹是剝削起家,回想起來言過其實,甚至無中生有。是的,我爹是雇過長工,那是他晚年喪失勞動力而我們兄弟又年幼之時的事,如果說剝削,應該說是我們幾個小孩子吃過一點剝削飯,我爹沒有吃過。
我不知道有沒有陰間世界,也不知人的靈魂是否在那里,在我也步入古稀之年時,深深地感到往日的言行辱沒了老爹。不知道有一天在我也走入另一個世界后,見到他老人家,他能原諒我這個不懂事的兒子嗎?我相信,他會的。
- 王先明:《試析富農階層的社會流動——以二十世紀三四十代的華北鄉(xiāng)村為中心》,《近代史研究》,二〇一二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