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旅行故事與小說傳統(tǒng)

旅行故事:空間經(jīng)驗與文學(xué)表達(dá) 作者:李萌昀 著


通俗小說在唐代中后期登上歷史舞臺,與文言小說并肩發(fā)展且后來居上,成為中國古代小說史的主流。不過,通俗小說并不是憑空產(chǎn)生的,它與文言小說共享著從先秦至唐代的小說傳統(tǒng)。因此,欲討論通俗小說中的旅行故事,首先需要對小說傳統(tǒng)中的旅行故事加以系統(tǒng)梳理。從先秦至唐代,小說中的旅行故事可以分為三個發(fā)展階段:第一階段是先秦兩漢的地理博物體小說以及雜傳小說中的旅行故事,包括《山海經(jīng)》《穆天子傳》《神異經(jīng)》《十洲記》《洞冥記》《漢武故事》等作品,其馀音延續(xù)至六朝的《博物志》《拾遺記》;第二階段是魏晉南北朝志怪、志人小說中的旅行故事,散見于《列異傳》《搜神記》《世說新語》等小說集;第三階段是唐代小說中的旅行故事,包括《游仙窟》《柳毅傳》《李娃傳》等單篇傳奇和《傳奇》《玄怪錄》《博異志》等小說集中的一些作品。在這一章中,筆者將首先論述旅行故事三要素的出現(xiàn)過程,然后從旅行者和空間兩個方面探討早期旅行故事中的情節(jié)建構(gòu)與小說敘事等問題。筆者希望本章的工作可以為后續(xù)的研究提供一個必要的基礎(chǔ)。

第一節(jié) 旅行故事三要素

筆者將旅行定義為旅行者通過對日常空間的出離而獲得的非日常的空間經(jīng)驗,旅行故事則是以旅行為表現(xiàn)對象或發(fā)生背景的故事。一個典型的旅行故事需要包括三個要素:非日??臻g、旅行者、故事?;仡欀袊≌f傳統(tǒng)中的旅行故事,這三個要素并不是同時出現(xiàn)的——最早出現(xiàn)的是非日??臻g。

一、非日??臻g

筆者認(rèn)為,中國古代小說文體的出現(xiàn)與“王官之學(xué)”時代對非日??臻g的記錄有著十分密切的關(guān)系。為了說明這個觀點,仍然要先回到對《漢書·藝文志》小說家小序的解釋:

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涂說者之所造也??鬃釉唬骸半m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yuǎn)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比灰喔缫?。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

這段文字為治小說學(xué)者所必引,然而其含義卻一直眾說紛紜。關(guān)鍵在于,“稗官”一職到底應(yīng)作何解?歷來通行的解釋有顏師古的“小官”說和余嘉錫、周楞伽的“士”說。對這兩種說法,潘建國在《中國古代小說書目研究》中一一進(jìn)行了質(zhì)疑。首先,他統(tǒng)計了先秦兩漢文獻(xiàn)中出現(xiàn)的“稗”字并指出,“稗”字在當(dāng)時并無“小”的引申義,那么“小官”說自然不能成立;之后,他又引用袁行霈《〈漢書藝文志〉小說家考辨》指出,“士”說立論的基礎(chǔ)在于“士傳言”的職能,但是《漢志》所載小說十五家中卻沒有一家是士傳謗言的內(nèi)容。在批判前人觀點的基礎(chǔ)上,潘建國提出:“按照諸子學(xué)術(shù)源于西周‘王官之學(xué)’的說法,‘稗官’應(yīng)該可以在周官系統(tǒng)中找到相對應(yīng)的職官,……欲找到周官系統(tǒng)中的‘稗官’,關(guān)鍵還得緊緊扣住‘稗官’的若干特征?!彼J(rèn)為,“稗官”應(yīng)該符合三個特征,其一是具有“說”的職能,其二是所說的內(nèi)容為“街談巷語”“道聽涂說者之所造”的鄙野俚俗之言,其三是時常要伴駕出游,隨時待“說”。綜合這三個特征,他提出,《周禮·地官》的“土訓(xùn)”“誦訓(xùn)”和《周禮·夏官》的“訓(xùn)方氏”是《漢志》所說的“稗官”;而在漢代,“稗官”的具體承擔(dān)者變成了方士和文學(xué)之士。此說可以幫助我們了解,《漢志》小說家從內(nèi)容、功能乃至文體上,都與對非日常空間的講說和記錄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

在土訓(xùn)、誦訓(xùn)、訓(xùn)方氏三官中,與非日常空間有著密切關(guān)系的是土訓(xùn)、誦訓(xùn)二官?!吨芏Y·地官》云:

土訓(xùn)掌道地圖,以詔地事;道地慝以辨地物,而原其生以詔地求;王巡守,則夾王車。誦訓(xùn)掌道方志,以詔觀事;掌道方慝,以詔辟忌,以知地俗;王巡守,則夾王車。

土訓(xùn)所謂“道地圖,以詔地事”,鄭玄注云:“說地圖,九州形勢山川所宜,告王以施其事也。”所謂“地慝”,鄭玄注云:“若障蠱然也?!编嵥巨r(nóng)注云:“地所生惡物害人者,若虺蝮之屬?!闭b訓(xùn)所謂“道方志,以詔觀事”,鄭玄注云:“說四方所識久遠(yuǎn)之事,以告王觀博古?!彼^“方慝”,鄭玄注云:“四方言語所惡也。不避其忌,則其方以為茍于言語也?!彼^“知地俗”,鄭司農(nóng)注云:“以詔避俗,不違其俗也。”從內(nèi)容上看,土訓(xùn)、誦訓(xùn)所道皆是對殊方異域——即非日常空間——的敘述,不過二者在職能上有所分工。如果將非日??臻g分為自然和社會兩個方面的話,那么土訓(xùn)掌管的是對非日常空間的自然一面——山川形勢、障蠱惡物等——的敘述,而誦訓(xùn)則掌管對非日??臻g的社會一面——地方史、禁忌、風(fēng)俗等——的敘述。從功能上看,土訓(xùn)、誦訓(xùn)均需在帝王出巡時“夾王車”,賈疏云:“夾王車者,從行備顧問。”也就是說,稗官(小說家)的職能是在帝王外出旅行的時候為帝王提供對非日??臻g的解說。從文體上看,隨著知識積累的增加和書寫技術(shù)的發(fā)展,逐漸出現(xiàn)了一些對非日??臻g的書面記錄,作為稗官(小說家)講說時的參考。東漢張衡《西京賦》記帝王出巡云:

華蓋承辰,天畢前驅(qū)。千乘雷動,萬騎龍趨。屬車之簉,載獫猲獢。匪唯玩好,乃有秘書。小說九百,本自虞初。從容之求,寔俟寔儲。于是蚩尤秉鉞,奮鬣被般。禁御不若,以知神奸。螭魅魍魎,莫能逢旃。

所謂“小說九百,本自虞初”,很可能指《漢志》小說家中的《虞初周說》九百四十三篇。這段文字告訴我們,帝王出巡時會攜帶《虞初周說》一類的“秘書”,雖然不太可能被帝王直接閱讀,但卻可以通過稗官(小說家)的講述,達(dá)到辨別神奸的目的。這些對非日常空間的文字記錄,便是旅行故事的雛形,也即古代小說的雛形。《呂氏春秋·本味》中有一段文字被學(xué)者們認(rèn)為淵源于《漢志》所載之《伊尹說》。此段文字以湯與伊尹問對的方式展開,其核心正是對殊方異物的描繪:

肉之美者:猩猩之唇,獾獾之炙,雋觾之翠,述蕩之踏,旄象之約。流沙之西,丹山之南,有鳳之丸,沃民所食。魚之美者:洞庭之鱄,東海之鮞。醴水之魚,名曰朱鱉,六足,有珠百碧。雚水之魚,名曰鰩,其狀若鯉而有翼,常從西海夜飛,游于東海。菜之美者:昆侖之蘋,壽木之華。指姑之東,中容之國,有赤木玄木之葉焉。余瞀之南,南極之崖,有菜,其名曰嘉樹,其色若碧。陽華之蕓。云夢之芹。具區(qū)之菁。浸淵之草,名曰土英。和之美者:陽樸之姜,招搖之桂,越駱之菌,鳣鮪之醢,大夏之鹽,宰揭之露,其色如玉,長澤之卵。飯之美者:玄山之禾,不周之粟,陽山之穄,南海之秬。水之美者:三危之露;昆侖之井;沮江之丘,名曰搖水;曰山之水;高泉之山,其上有涌泉焉,冀州之原。果之美者:沙棠之實;常山之北,投淵之上,有百果焉,群帝所食;箕山之東,青島之所,有甘櫨焉;江浦之橘;云夢之柚。漢上石耳。

若此文果即《伊尹說》遺文,那么便可以證明,《漢志》小說家確有“備顧問”“道地慝”之功能,同時意味著對非日??臻g的記錄是導(dǎo)致古代小說文體產(chǎn)生的一個可能性因素。

當(dāng)前學(xué)界認(rèn)為,《周禮》的確是以西周官制為基礎(chǔ)的,雖然有一定程度的理想化,但是絕非向壁虛造。由此,《周禮》可以成為推斷稗官與非日??臻g之關(guān)系的文獻(xiàn)依據(jù)。此外,后世文獻(xiàn)亦提供了一些旁證。即使我們對土訓(xùn)、誦訓(xùn)的存在保持疑問,與其功能相同的文學(xué)之士和方士則可以代替它們成為我們考察的對象。宋玉是楚襄王時著名的文學(xué)之士,其《高唐賦》云:

昔者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夢之臺,望高唐之觀。其上獨有云氣,崒兮直上,忽兮改容,須臾之間,變化無窮。王問玉曰:“此何氣也?”玉對曰:“所謂朝云者也?!蓖踉唬骸昂沃^朝云?”玉曰:“昔者先王嘗游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游高唐,愿薦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曋?,如言。故為立廟,號曰‘朝云’?!?sup>

此段文字描述的是作為文學(xué)之士的宋玉在楚襄王巡游云夢臺時“夾王車”“備顧問”的情形;他對于朝云的敘述,正屬于“道方志,以詔觀事”。雖然此賦是否宋玉原作還有爭議,內(nèi)容也可能為假托,但是其中反映出來的對文學(xué)之士之職能的認(rèn)識應(yīng)該是沒有問題的。東方朔是武帝時最著名的方士,在兩漢和六朝小說中,可以找到很多東方朔“夾王車”“備顧問”“道地圖”“道地慝”的故事。舊題西漢東方朔《十洲記》云:

漢武帝既聞王母說八方巨海之中,有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長洲、元洲、流洲、生洲、鳳麟洲、聚窟洲,有此十洲,乃人跡所稀絕處。又始知東方朔非世常人,是以延之曲室,而親問十洲所在,所有之物名,故書記之。

東方朔談“十洲所在,所有之物名”,無異于“道地圖”“道地慝”。晉干寶《搜神記》云:

漢武帝東游,未出函谷關(guān),有物當(dāng)?shù)?。其身長數(shù)丈,其狀象牛,青眼而曜睛,四足入土,動而不徙。百官驚懼,東方朔乃請以酒灌之,灌之?dāng)?shù)十斛而怪物始消。帝問其故,答曰:“此名為‘患’,憂氣之所生也。此必是秦家之獄地;不然,則是罪人徒作之所聚也。夫酒是忘憂,故能消之也?!钡墼唬骸坝酰〔┪镏?,至于此乎!”

這則故事寫的是東方朔在武帝東游時“夾王車”“備顧問”“道地慝”的情形。雖然關(guān)于東方朔的故事皆為偽托,但是我們?nèi)匀豢梢詮闹锌吹疆?dāng)時人對方士之職能的一般理解,“博物之士”的稱呼可以看成是稗官的同義詞。以上三則材料還為我們提示了這樣一種可能,即對稗官與帝王對答的記錄本身也是早期旅行故事的一個重要文體來源。

二、旅行者

從《山海經(jīng)》到《神異經(jīng)》《十洲記》《洞冥記》,地理博物體小說構(gòu)成了先秦兩漢小說的主流。潘建國指出:“地理博物類小說乃體現(xiàn)著稗官的‘道地圖’‘辨地物’職能。”這類小說實際上是土訓(xùn)、誦訓(xùn)職能的延續(xù),重點在于對非日常空間的敘述。如果僅有對非日??臻g的敘述,而沒有旅行者的出現(xiàn)和故事的發(fā)生的話,還不能算是成熟的旅行故事;然而,即使是《山海經(jīng)》這樣純粹的空間記錄,旅行者因素已經(jīng)通過接受者的閱讀期待隱含于文本當(dāng)中了。

《漢志》并未將《山海經(jīng)》列入小說家,而是列入數(shù)術(shù)略形法類。事實上,《山海經(jīng)》的性質(zhì)與《漢志》小說家十分相近。從內(nèi)容上說,《山海經(jīng)》記山川形勢、殊方異物、遠(yuǎn)古傳說,符合稗官“道地圖”“道地慝”“道方志”的傳統(tǒng)。從功能上說,《漢志》小說家有“夾王車”“備顧問”的職能,而西漢劉秀《上〈山海經(jīng)〉表》強調(diào)的也是《山海經(jīng)》“備顧問”的作用:

孝武皇帝時嘗有獻(xiàn)異鳥者,食之百物,所不肯食。東方朔見之,言其鳥名,又言其所當(dāng)食,如朔言。問朔何以知之,即《山海經(jīng)》所出也。孝宣帝時,擊磻石于上郡,陷得石室,其中有反縛盜械人。時臣秀父向為諫議大夫,言此貳負(fù)之臣也。詔問何以知之,亦以《山海經(jīng)》對。其文曰:“貳負(fù)殺窫窳,帝乃梏之疏屬之山,桎其右足,反縛兩手?!鄙洗篌@。

從文體上說,對比《山海經(jīng)》和《伊尹說》遺文的行文方式,不難看到二者的相似性;《伊尹說》中的一些地名和人名亦見于《山海經(jīng)》,更表明二者共享著同樣的文化資源。因此,無怪乎四庫館臣將《山海經(jīng)》稱為“小說之最古者也”。雖說《山海經(jīng)》一名出現(xiàn)較晚,其所收文獻(xiàn)實早有流傳?!秴问洗呵铩で笕恕吩疲?/p>

禹東至榑木之地,日出、九津、青羌之野,攢樹之所,抿天之山,鳥谷、青丘之鄉(xiāng),黑齒之國;南至交阯、孫樸、續(xù)樠之國,丹粟、漆樹、沸水、漂漂、九陽之山,羽人、裸民之處,不死之鄉(xiāng);西至三危之國,巫山之下,飲露、吸氣之民,積金之山,共肱、一臂、三面之鄉(xiāng);北至人正之國,夏海之窮,衡山之上,犬戎之國,夸父之野,禺強之所,積水、積石之山。

此段文字與《山海經(jīng)》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榑木”“鳥谷”“青丘之鄉(xiāng)”“黑齒之國”“羽人”“裸民之處”“不死之鄉(xiāng)”“飲露、吸氣之民”“共肱、一臂、三面之鄉(xiāng)”“夸父之野”“禺強之所”“積石之山”皆可在《山海經(jīng)》中找到對應(yīng)。我們注意到,這些地名、國名之所以被聯(lián)系在一起,是因為作者相信,它們皆是大禹的足跡所至。這位不知名的作者很可能是“山海經(jīng)”類文獻(xiàn)的早期讀者之一。我們有理由推測,在他看來,“山海經(jīng)”并非對殊方異物的單純記錄,其背后隱含著一個偉大英雄的旅行故事。將禹、益與《山海經(jīng)》的關(guān)系固定下來的是劉秀,《上〈山海經(jīng)〉表》云:

《山海經(jīng)》者,出于唐虞之際。昔洪水洋溢,漫衍中國,民人失據(jù),崎嶇于丘陵,巢于樹木。鯀既無功,而帝堯使禹繼之。禹乘四載,隨山刊木,定高山大川。益與伯翳主驅(qū)禽獸,命山川,類草木,別水土。四岳佐之,以周四方,逮人跡之所希至,及舟輿之所罕到。內(nèi)別五方之山,外分八方之海,紀(jì)其珍寶奇物,異方之所生,水土草木禽獸昆蟲麟鳳之所止,禎祥之所隱,及四海之外,絕域之國,殊類之人。禹別九州,任土作貢;而益等類物善惡,著《山海經(jīng)》。皆圣賢之遺事,古文之著明者也。

在劉秀的敘述中,《山海經(jīng)》是禹和益的旅行記錄,他們通過對非日常空間的勘察和記錄,為陌生的世界去魅,為事物命名,為天下立法。因此,在他看來,《山海經(jīng)》實際上是一部具有啟蒙色彩和現(xiàn)實政治功用的國家典籍。劉秀的論斷深刻影響了漢人對《山海經(jīng)》的認(rèn)識,東漢趙曄《吳越春秋》和王充《論衡》中都有禹、益作《山海經(jīng)》的說法:

(禹)遂巡行四瀆,與益、夔共謀。行到名山大澤,召其神而問之山川脈理,金玉所有,鳥獸昆蟲之類,及八方之民俗,殊國異域土地里數(shù),使益疏而記之,故名之曰《山海經(jīng)》。(《吳越春秋·越王無余外傳》)

禹、益并治洪水,禹主治水,益主記異物,海外山表,無遠(yuǎn)不至,以所聞見,作《山海經(jīng)》。(《論衡·別通篇》)

筆者認(rèn)為,只有考慮到隱藏的旅行者因素,我們才能更加充分地理解《山海經(jīng)》在先秦兩漢時代作為旅行故事的意義。漢代士人是站在禹和益的視角來閱讀《山海經(jīng)》的。《山海經(jīng)》不只為他們提供了一種超出日常經(jīng)驗的世界圖式,更重要的是,幫助他們確立了一種從圣賢(禹、益)角度看待異域、看待他者的眼光。作為圣賢的旅行者不只是觀察者和記錄者,而且是命名者、立法者和啟蒙者,在面對異域和他者的時候,既不乏適度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又保有明顯的理性色彩和文化優(yōu)越感。這種眼光在古代士人的記憶中代代傳承,影響直至清末。另外,在兩漢時期《山海經(jīng)》的一些模仿之作當(dāng)中也存在隱藏的旅行者因素,如《神異經(jīng)》和《十洲記》。此二書均托名東方朔,實際上預(yù)設(shè)了東方朔是書中內(nèi)容的見證人和講述者。不同之處在于,《神異經(jīng)》恪守《山海經(jīng)》的模式,旅行者只是存在于閱讀預(yù)設(shè)層面,并未真正出場;而《十洲記》卻為全書加上了一個君臣問對的結(jié)構(gòu),在開頭甚至有一段東方朔的旅行者自白:

方朔云:“臣,學(xué)仙者耳,非得道之人。以國家之盛美,將招名儒墨于文教之內(nèi),抑絕俗之道于虛詭之跡。臣故韜隱逸而赴王庭,藏養(yǎng)生而侍朱闕矣。亦由尊上好道,且復(fù)欲抑絕其威儀也。曾隨師主履行,比至朱陵扶桑蜃海冥夜之丘,純陽之陵,始青之下,月宮之間,內(nèi)游七丘,中旋十洲。踐赤縣而遨五岳,行陂澤而息名山。臣自少及今,周流六天,廣陟天光,極于是矣。未若凌虛之子,飛真之官,上下九天,洞視百萬。北極勾陳而并華蓋,南翔太冊而棲大夏。東之通陽之霞,西薄寒穴之野。日月所不逮,星漢所不與。其上無復(fù)物,其下無復(fù)底。臣所識乃及于是,愧不足以酬廣訪矣。”

雖然此段自白尚未與正文中對非日??臻g的記錄結(jié)合在一起,但是就小說整體來說,旅行者其實已經(jīng)悄然登場。

關(guān)于旅行者要素的正式出現(xiàn),可以追溯至對帝王與稗官問答的記錄。上文提到,隨著知識積累的增加和書寫技術(shù)的發(fā)展,逐漸出現(xiàn)了一些供稗官參考的對非日??臻g的書面記錄。這類書面記錄應(yīng)該有兩種形式,一種是直接記錄殊方異域的知識,如《山海經(jīng)》之類;一種是記錄帝王與稗官的問答?!稘h志》小說十五家中,有五家書名帶“說”字:《伊尹說》《鬻子說》《黃帝說》《封禪方說》《虞初周說》?!秴问洗呵铩け疚丁酚洔c伊尹的問對,由此推斷,《伊尹說》或為湯與伊尹的問答集,其他四書可能與之形式相近。另有《務(wù)成子》,注云:“稱堯問?!笨芍藭鵀閳蚺c務(wù)成子的問答集。《師曠》,注云:“見《春秋》?!薄洞呵镒笫蟼鳌份d多條師曠與晉侯的問答,由此推斷,《師曠》亦可能是問答形式。我們知道,稗官的職能之一是在帝王出巡時“夾王車”“備顧問”,那么,如果兩者的問答發(fā)生于旅行中且被記錄下來,無疑可以被看成是早期的旅行故事,問答的雙方因而成為最早的旅行者形象。

雖然由于文獻(xiàn)的散佚,我們無法直接從《漢志》小說諸家中求證,但卻可以從其嫡系后裔——兩漢的地理博物體小說中找到一些間接證明。首先,無論是隱藏的旅行者還是正式登場的旅行者,先秦兩漢地理博物體小說中的旅行者皆為帝王(禹、漢武帝)或方士(東方朔)。其次,在現(xiàn)存漢代小說中,可以找到一些旅途君臣問答故事,如東漢郭憲《洞冥記》載:

帝好微行,于長安城西,夜見一螭游于路。董謁曰:“昔桀媚末喜于膝上,以金簪貫玉螭腹為戲。今螭腹馀金簪穿痕,安非此耶?”曰:“白龍魚麟,網(wǎng)者食之?!钡墼唬骸霸囄乙??!?/p>

東方朔游吉云之地,得神馬一匹,高九尺。帝問朔:“是何獸也?”朔曰:“昔西王母乘靈光輦以適東王公之舍,稅此馬游于芝田,乃食芝田之草。東王公怒,棄馬于清津天岸。臣至王公之壇,因騎馬返,繞日三匝,然入漢關(guān),關(guān)猶未掩。臣于馬上睡,不覺而玉至?!钡墼唬骸捌涿坪??”對曰:“因疾,為名步景?!彼樊?dāng)乘之時,如駑蹇之驢耳。東方朔曰:“臣有吉云草十頃,種于九景山東。二千歲一花,明年應(yīng)生,臣走請刈之。得以秣馬,馬終不饑也?!彼吩唬骸俺贾翓|極,過吉云之澤,多生此草,移于九景之山,全不如吉云之地?!钡墼唬骸昂沃^吉云?”朔曰:“其國俗以云氣占吉兇,若樂事,則滿室云起,五色照人,著于草樹,皆成五色露珠,甚甘?!钡墼唬骸凹坡犊傻煤??”朔乃東走,至夕而返,得玄露、青露,盛青琉璃,各受五合,跪以獻(xiàn)帝。遍賜群臣,群臣得嘗者,老者皆少,疾者皆愈。凡五官嘗露:董謁、李充、孟岐、郭瓊、黃安也。

這兩則故事均以旅行為背景,以君臣問答的形式展開,故事的核心則是方士對殊方異物的介紹。由此我們可以推測,雖然早期的旅行故事中很可能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旅行者的形象,但是故事的中心并非人物的塑造或情節(jié)的展開,而是對殊方異物的說明,旅行者只是承擔(dān)講說任務(wù)的工具。這個傳統(tǒng)在先秦兩漢的地理博物體小說中得到延續(xù)。

三、故事

旅行故事的第三個要素——故事是伴隨著旅行者形象而出現(xiàn)的,因為,旅行者的言語和行動都屬于故事范疇。但是,一個成熟的旅行故事不但要求有故事的發(fā)生,而且必須是有一定趣味的故事。通過上文論述我們看到,地理博物體小說的重心在于對殊方異物的說明,而不在于對故事的記錄。因此,即使有著大量的精彩的對非日??臻g的記錄,即使出現(xiàn)了隱藏的旅行者甚至正式的旅行者,由于故事性的缺乏,它們?nèi)匀恢荒芩闶锹眯泄适碌碾r形階段。

先秦兩漢時期,在地理博物體小說之外,還有一類被學(xué)界稱為雜傳體的小說,包括《穆天子傳》《漢武故事》等。與地理博物體著眼于空間不同,這類小說以人物為中心,記錄帝王的生活和經(jīng)歷。旅行是帝王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在這類小說中,我們看到了成熟的旅行故事的出現(xiàn)?!赌绿熳觽鳌烦蓵趹?zhàn)國,被人們重新發(fā)現(xiàn)卻晚至?xí)x代,因此,我們很難考察它在先秦兩漢小說傳統(tǒng)中的文體淵源。單就文本來看,此書完整包含了非日??臻g、旅行者、故事三個要素,可謂旅行故事的正式開端?,F(xiàn)存六卷,前四卷敘述穆王西行的故事,后兩卷敘述穆王東行和途中愛妃盛姬的死亡和葬禮。晉郭璞《注〈山海經(jīng)〉敘》在談到《穆天子傳》時說:

穆王西征見西王母,執(zhí)璧帛之好,獻(xiàn)錦組之屬,穆王享王母于瑤池之上,賦詩往來,辭義可觀。遂襲昆侖之丘,游軒轅之宮,眺鍾山之嶺,玩帝者之寶,勒石王母之山,紀(jì)跡玄圃之上。乃取其嘉木艷草奇鳥怪獸玉石珍瑰之器,金膏燭銀之寶,歸而殖養(yǎng)之于中國。穆王駕八駿之乘,右服盜驪,左驂耳,造父為御,奔戎為右,萬里長鶩,以周歷四荒,名山大川,靡不登濟。東升大人之堂,西燕王母之廬,南轢黿鼉之梁,北躡積羽之衢。窮歡極娛,然后旋歸。

我們看到,此書給郭璞留下了三點深刻印象。首先是穆王與西王母瑤池相會,賦詩往來。這也是《穆天子傳》最為后世津津樂道的情節(jié)。穆王見西王母時雖然也“執(zhí)璧帛之好,獻(xiàn)錦組之屬”,但是對物的描寫已經(jīng)不是敘述的焦點,而是服務(wù)于人物關(guān)系的展開。其次是對非日??臻g的敘述。以穆王的旅行為線索,《穆天子傳》詳細(xì)描繪了華夏周邊的山川物產(chǎn)和異族異俗。實際上,此類描寫與地理博物體小說對殊方異物的描寫性質(zhì)相同,由此亦可見稗官傳統(tǒng)之影響的廣泛和深遠(yuǎn)。最后是一個“窮歡極娛”的旅行者形象。在《穆天子傳》被發(fā)現(xiàn)以前,穆王的故事在典籍中也有流傳?!蹲髠鳌ふ压辍吩疲骸拔裟峦跤疗湫?,周行天下,將皆必有車轍馬跡焉?!?sup>《史記·趙世家》云:“繆王使造父御,西巡狩,見西王母,樂之忘歸。”無論“欲肆其心”“樂之忘歸”還是“窮歡極娛”,強調(diào)的都是穆王旅行中“樂”的一面,但是,《穆天子傳》同時也寫出了穆王“悲”的一面,這一點其實更具有小說史意義:

甲申,天子北升于大北之隥,而降休于兩柏之下。天子永念傷心,乃思淑人盛姬,于是流涕。七萃之士葽豫上諫于天子曰:“自古有死有生,豈獨淑人。天子不樂,出于永思。永思有益,莫忘其新。”天子哀之,乃又流涕,是日輟。

相對于“樂”來說,“悲”是更具有個人色彩的情感表達(dá)。《穆天子傳》在中國小說史上第一次寫出了旅行者的個人情感。穆王的“永念傷心”可以看成是生命意識的顯露,而將此場景安排在動蕩的旅行途中,則為故事籠上了一層世事無常的感傷情懷,也隱約暗示出旅行與生命之間的象征關(guān)系。

與《穆天子傳》類似,《漢武故事》的作者同樣延續(xù)了稗官傳統(tǒng)中的戀物情懷,此書雖然以武帝生平的諸多逸事為敘述中心,其中卻仍夾雜著很多對奇異事物的詳細(xì)描寫。值得注意的是武帝微行的故事:

上微行至于柏谷,夜投亭長宿,亭長不內(nèi),乃宿于逆旅。逆旅翁謂上曰:“汝長大多力,當(dāng)勤稼穡;何忽帶劍群聚,夜行動眾,此不欲為盜則淫耳。”上默然不應(yīng),因乞漿飲,翁答曰:“吾止有溺,無漿也?!庇许?,還內(nèi)。上使人覘之,見翁方要少年十馀人,皆持弓矢刀劍,令主人嫗出安過客。嫗歸,謂其翁曰:“吾觀此丈夫,乃非常人也;且亦有備,不可圖也。不如因禮之。”其夫曰:“此易與耳!鳴鼓會眾,討此群盜,何憂不克?!眿炘唬骸扒野仓钇涿?,乃可圖也。”翁從之。時上從者十馀人,既聞其謀,皆懼,勸上夜去。上曰:“去必致禍,不如且止以安之?!庇许暎瑡灣?,謂上曰:“諸公子不聞主人翁言乎?此翁好飲酒,狂悖不足計也。今日具令公子安眠無他?!眿炞赃€內(nèi)。時天寒,嫗酌酒多與其夫及諸少年,皆醉。嫗自縛其夫,諸少年皆走。嫗出謝客,殺雞作食。平明,上去。是日還宮,乃召逆旅夫妻見之,賜姬金千斤,擢其夫為羽林郎。自是懲戒,希復(fù)微行。

無論地理博物體小說還是雜史雜傳體小說,都淵源于所謂“王官之學(xué)”,其中的旅行故事在視角上和趣味上都十分正統(tǒng),即使《漢武故事》中的其他作品也不例外。但是,這則故事無關(guān)乎殊方異物,亦不寫君臣問答,而是將帝王旅行者放到現(xiàn)實生活場景當(dāng)中,表現(xiàn)出鮮明的民間視角和底層趣味。現(xiàn)實關(guān)懷和民間視角暗示著旅行故事的發(fā)展方向——實際上也是兩漢之后中國小說的演進(jìn)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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