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亂世蜩螗,寸心不堪剪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天下也沒有永久的承恩。令狐楚這棵大樹,雖葉茂根深,終不是自己長久的倚靠。對于布衣士子來說,要實(shí)現(xiàn)達(dá)則兼濟(jì)天下的愿望,除了科舉仕進(jìn)的路,似乎再沒有別的路好走。
才情卓絕的義山自然也有萬丈凌云之志,況且在令狐幕府的第二年(830年),義山就親睹了令狐绹進(jìn)士及第的志得意滿。令狐绹才情尚不及他,卻能一蹴而就,如此看來,科考于他只不過是遠(yuǎn)處樹梢上橙黃的一枚熟果,他只消走過去,踮起腳尖輕輕一摘……然而,事實(shí)遠(yuǎn)非推理中的情節(jié)演繹。
在令狐幕府做了兩年巡官后,大和五年(831年)三月,義山開始參加唐朝的進(jìn)士考試。本以為能像孟郊《登科后》詩中所寫那樣:“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花?!辈涣?,等到放榜的日子,義山卻名落孫山。果子熟了,被別人摘了。一場空等待,一場空歡喜。
憑義山的聰慧,“五年讀經(jīng)書,七年弄筆硯”,十六著《才論》《圣論》名動洛陽城,即便在當(dāng)時春筍般冒尖的儒生士子們中間,義山也算得上佼佼者,按理說中個進(jìn)士不是多難的事,難道少年成名的義山反不如令狐绹才智高韜?當(dāng)然不是。
古代科舉制度由隋至唐已漸趨完備,大唐科考名目繁多,尤以進(jìn)士和明經(jīng)為重。進(jìn)士側(cè)重詩賦,考的是才情,這恰好是義山的長項(xiàng);明經(jīng)重經(jīng)貼、墨義,考的是死記硬背功夫,把經(jīng)書誦到滾瓜爛熟并通曉釋義,做到至全至透無人匹敵就OK了。因此,考進(jìn)士難,得明經(jīng)易,便有了“三十老明經(jīng),五十少進(jìn)士”之說。
制度由人定,制度也就有了彈性和空間。唐朝科考取士與現(xiàn)在的高考不同,除了考分成績,還有一項(xiàng)重要的參考元素,就是考前的投卷推薦。眼看考試在即,士子們總要拿出自己的代表作,或投禮部,叫公卷;或投達(dá)官公卿代為推薦,稱行卷。不管最后結(jié)果如何,在考前先混個臉熟,博取考官的好感,有了印象分墊底,即便這次不取,下次取中的機(jī)會也因之前的情面自然增加了幾分。
義山不是不知道行卷的重要,只是他有太重的文人氣節(jié)。身邊的儒生們四處奔走行卷干謁,義山卻懶得走動。才高,也為才所累。文人的耿介清高在強(qiáng)大的俗世面前總有幾許悲壯的行色,最后大抵除了屈服就是自滅。后來義山在《上崔華州書》中說:
凡為進(jìn)士者五年……居五年間,未曾衣袖文章,謁人求知。
原以為能像令狐绹那樣一舉得中,不料在進(jìn)士試上,義山總也繞不過去,接連考了五次才最后過關(guān)。并非文謝清華,也非才情不逮,卻是輸在行卷的世故人情。想來著實(shí)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未曾衣袖文章,謁人求知。”在考官眼里,這恰是文人淺陋的孤傲和不守禮節(jié)的乖張,于是大和五年(831年)的那一場考試,義山被主考官禮部侍郎賈餗所憎,并且這無來由的憎一直影響到義山大和六年(832年)、大和七年(833年)的科考,名落孫山便在意料之中了。大和九年(835年),二十三歲的義山再赴長安應(yīng)試,卻又為工部侍郎兼集賢殿學(xué)士崔鄲所不取,原因似乎牽扯到朝中的朋黨之爭。按理這事和義山?jīng)]什么關(guān)系,但朝中各派的人事糾結(jié)本就千絲蛛網(wǎng)難以厘清,無意中親近了這一派的某個誰,勢必就得罪了另一派哪個他。這些暗潮涌動的爭斗,年輕的義山又何嘗得知?
不能不說到令狐楚。以令狐楚在朝中的名望,如果他替義山向考官通融一下,也許結(jié)局又當(dāng)別論。令狐楚曾“歲給資裝”,竭力支持義山入京趕考。但在替義山說情這件事上,令狐楚卻有所保留。
首先是性格使然。英雄常被英雄惜,既然義山不喜歡行卷求人,想必作為義山恩師的令狐楚也有同樣的文人脾性。況且,義山本就十分優(yōu)秀,犯不著走這個后門。
其次在大和六年(832年)二月,令狐楚調(diào)任河?xùn)|節(jié)度使,剛赴新任,無暇他顧。
最后也是最根本的原因,幾年前令狐绹考進(jìn)士時,令狐楚已經(jīng)為自己的兒子欠了考官一個人情。這人情不一定是令狐楚主動示意求情,考官倒過來示好令狐大人也有可能。不管是被動還是主動,既然這人情債已欠過一次,以令狐楚的個性是斷不能再違心地欠下第二次了。
說到底,義山的落榜是被潛規(guī)則給誤下了。對恩師關(guān)鍵時刻的不施援手,他絲毫沒有怨懟的意思,反而覺得有愧于令狐楚多年的悉心調(diào)教。在《上令狐相公狀》中,他自責(zé)“摧頹不遷,拔刺未化,仰塵裁鑒,有負(fù)吹噓”,只剩下愧意和憂悶而已。
從大和五年(831年)到大和九年(835年),義山一直在應(yīng)試與落第間左右飄搖。失去羽翼的鷂鷹,縱有一飛沖天的夢想,也只能把夢暫時嚼碎咽下,在推推搡搡中接受命運(yùn)一次又一次的嘲弄和挑逗。一個外表俊逸儒雅,內(nèi)里冰澈通透的才子,怎奈憂憤和惶然卻如影隨形,這景地,很讓人悵惘糾結(jié)。
大和七年(833年)春,應(yīng)是放榜不久,郁悶的義山隨友人一同赴宴。席上,燭光映照下,一盤油亮的嫩筍香氣裊裊,惹人垂涎。主人滔滔不絕,炫耀長安城中這盤嫩筍的昂貴價格,眾食客隨聲附和贊嘆不已。義山不語,卻心有所動。如此幼嫩的筍芽,它們本可以在深谷幽壑自由自在地長成一片修篁茂林,卻在嫩芽剛剛破土、筍尖長不盈寸時便被齊根剪去,以高價送上宴席,葬身食客的胃囊。
筍啊筍,空懷了一腔長天凌云志,和自己的命運(yùn)何其相似!萬般感喟瞬間填滿心間,義山取筆以筍入詩,以釋滿懷郁結(jié):
嫩籜香苞初出林,
於陵論價重如金。
皇都陸海應(yīng)無數(shù),
忍剪凌云一寸心。
(李商隱《初食筍呈座中》)
稚嫩的筍衣啊,它包裹著筍心在春天剛剛鉆出林地,在少竹的於陵(巫陵)地界它們價重如金。京都長安的山珍海味啊難以數(shù)盡,怎忍心偏要剪斷這寸長的筍芽,摧殘它一片壯志凌云心?!
委屈、憂憤、不平,義山想高聲唱出來,唱給這晚唐最后的浮靡,他想大聲喊出來,問這不平人世清貧士子的路到底在哪里?
有淚意,讓它埋在心底。他就是這初出林的筍芽,未及展望云天,就遭遇刈殺的命運(yùn)。只因未與俗世同流,未能媚上行卷,便四番應(yīng)舉,四番落第。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這世道,是一個顛倒的乾坤,他生在這混亂頹敗的末世,便注定了英俊的面容下,一生都將寫滿憂郁的神情。
君王不可問,昨夜約黃歸
效長吉
長長漢殿眉,窄窄楚宮衣。
鏡好鸞空舞,簾疏燕誤飛。
君王不可問,昨夜約黃歸。
這首《效長吉》,是義山仿效李賀所作的宮體詩,但其實(shí)并沒有多少李賀詩的影子。義山鄭重其事地貼上效仿的標(biāo)簽,起碼告訴了后世讀詩人:對于像流星一樣劃過中唐夜空的才子李賀,他是推崇并深深緬懷的。
這緬懷里有自憐的意思。天涯淪落,詩才高絕,更兼一顆憂憤孤心、一腔煙絮愁懷。對這人世刻骨銘心的體察,兩人的境遇,如淚與汗的相似,咸澀絕無二致。
李賀祖籍隴西,公元790年生于福昌昌谷(今河南洛陽宜陽縣),唐宗室鄭王李亮后裔。雖家道中落,卻與義山一樣,少有才名,甚至出名時的年齡比義山當(dāng)年更小。
李賀七歲那年,韓愈、皇甫湜聽聞這個七歲小兒善作辭章,不肯相信。終有一日路過李賀家門,“使賀賦詩,援筆輒就,如素構(gòu),自目曰《高軒過》,二人大驚,自是有名”(《唐摭言》)。
七歲,總角荷衣,便以長短之歌名動京師。若論尋常推測,這孩子日后的錦繡前程應(yīng)是倚馬可待。
張愛玲女士說,出名要趁早。只是,趁了早又能怎樣,倒是光焰提前燃盡,只余子夜里更長久的寂滅愀然。李賀成年后,順利通過河南府試,獲得“鄉(xiāng)貢進(jìn)士”資格。眼看珠冠可得,不料引得同時競爭的士子們嫉恨,說什么李賀父親李晉肅的“晉”字與進(jìn)士的“進(jìn)”同音,李賀舉進(jìn)士便犯了父諱,依據(jù)禮法家規(guī),李賀應(yīng)避諱不得參加進(jìn)士試。
多么荒唐的理由!然而更荒唐的是,禮部居然準(zhǔn)了這個垃圾透頂?shù)睦碛?,即便韓愈特意為之作《諱辯》進(jìn)行駁斥,也依然無法扭轉(zhuǎn)不得應(yīng)考的荒唐結(jié)局。
一個不上臺面的爛理由,改寫了李長吉一生的命運(yùn),何其不幸!如生在大宋,在那個不分門第、不論出身的科舉時代,寫出“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這樣豪邁詩句的李長吉,再不至于是這個“我當(dāng)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的李長吉。
此后的幾年光陰,雖當(dāng)青春好年華,李賀卻活在凄涼的晚景里?!皼r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睕]了前程,只有詩是慰藉。于是,他騎一頭瘦驢,帶著小奚奴,身背破舊錦囊,在山川原野間縱情流連。遇有苦吟所得詩句,即刻取筆記下,投入身后的錦囊,輾轉(zhuǎn)叨念,以至夜不成眠。母親嘆息:“是兒要當(dāng)嘔出心乃始已爾!”他竟比以苦吟出名的賈島還要嘔心瀝血幾分。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jié)同心,煙花不堪剪?!边@是李賀寫錢塘蘇小小的詩句,凄美哀怨,念之惻然魂?duì)俊K廾话?,這樣的詩句許是太過凄婉,給了那個早夭的蘇小小,也成了李賀送給自己的挽歌。公元816年,病愁纏身的李賀遽然早逝,年僅二十七歲。也正是這一年,年幼的義山隨父從獲嘉移居江南。
李賀的生平軼事,今人多從《李長吉小傳》中所得。為長吉作小傳的這個人,便是李商隱。時間杳杳地過去了。斯年斯月,世上有義山,再無李長吉。
雖然長吉比義山早生了約二十三年,雖然長吉早逝時義山還是懵懂孩提,他們不曾謀面,未曾在人世有過交集,但同樣的皇室后裔的家世背景,同樣的少負(fù)才名,同樣的家道中落,同樣的多愁善感,甚至科考時同樣的無端受挫……使得多年后義山懂得,他內(nèi)心深處里的苦楚失落,唯有這個長眠林泉之下的人最能體貼明了。
因而落第之年義山寫下《效長吉》,想來是別有寄托幽懷。這一年他二十一歲,長吉舉薦被讒的這一年也恰好二十一歲。他前半生的整個命運(yùn)仿佛是李長吉的翻版?!坝粲魸镜姿?,離離原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彼麄兌际遣抛樱翘圃娚掷锢浒纹媲偷膬芍晁?,卻也是左思《詠史》詩中的澗底之松。英俊儀偉,灼灼其華,怎奈這是一個荒唐的世道。
長長漢殿眉,窄窄楚宮衣。
鏡好鸞空舞,簾疏燕誤飛。
君王不可問,昨夜約黃歸。
這首宮體詩,艷極,卻是冷的,仿佛幽幽的風(fēng)穿過了屋宇,卷起簾幔和宮女額前的發(fā)絲,一直幽幽地吹進(jìn)了人心里,最終漫漶成一場夢,妖媚、暗沉,且孤寂。
她是一個宮女,有著昭君的長眉和楚王所愛的細(xì)腰,更兼肌膚勝雪,嬌柔嫵媚如弱柳扶風(fēng)。此刻春日遲遲,宮中花樹香熏,甲帳閑垂,她懶懶靠在雕欄上,身后銅鏡上的孤鸞在春光里寂寞獨(dú)舞,一只春燕誤入疏簾闖入空蕩蕩的屋子,驚動了這滿庭寂寞春深。
詩的前四句,仍是離不了的宮怨閑愁,素來宮女詩的結(jié)局大抵如白樂天筆下的上陽人,“唯向深宮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脫不了宮體詩單一的哀怨底子?!缎чL吉》卻不,義山在詩的最后來了個反向大翻轉(zhuǎn),雖也是軟軟的一句,冷不丁地甩出了一記耳光。
他在嘲諷,這不可一世的威嚴(yán)王朝和腐朽墮落的荒唐制度。
宮門深似海,不過是一個華麗的大冢,無邊的孤寂,虛葬了多少青春歲月??墒亲蛉眨@宮女卻私自出了宮門,半夜歸來時,額角涂黃,艷若夭桃明月。君王也斷不會知道她去了哪里。
李賀有一首《湖中曲》,說的是女子臨水理妝,與男子約定半夜漏盡時兩人相會:
長眉越沙采蘭若,桂葉水葒春漠漠。
橫船醉眠白晝閑,渡口梅風(fēng)歌扇薄。
燕釵玉股照青渠,越王嬌郎小字書。
蜀紙封巾報云鬢,晚漏壺中水淋盡。
她告訴情郎,待到半夜漏壺中的水滴盡之時,便是兩人的幽會時分。
“君王不可問,昨夜約黃歸?!边@一句,腦海里便有了宮女出宮私會男子的情景。反正,歷來后宮多的是寂寞紅顏,熬到蒼蒼白發(fā),左不過閑坐著說說玄宗打發(fā)凄涼晚景而已?!叭m女胭脂面,幾個春來無淚痕!”百無聊賴,便有宮女紅葉題詩,借流水寄與禁宮之外的有情人。
唐人孟棨在《本事詩》中曾記載過這個典故,說詩人顧況曾在洛陽皇宮外的水上拾得一枚梧桐葉,葉上有詩:“一入深宮里,年年不見春。聊題一片葉,寄與有情人?!鳖櫅r第二日也題詩于葉上,從上游順?biāo)拢骸盎渖顚m鶯亦悲,上陽宮女?dāng)嗄c時。帝城不禁東流水,葉上題詩欲寄誰?”十余日后,又于水上拾得一枚梧桐葉,上題:“一葉題詩出禁城,誰人酬和獨(dú)含情。自嗟不及波中葉,蕩漾乘春取次行?!?/p>
宮女的怨,多么惹人縈懷牽念。她們被精美的牢籠鎖著,懷想著禁宮外的煙火歲月和尋常愛情。獨(dú)有義山這出格的一句,是一把反叛的火,在夜色里嫵媚且野性地跳躍著,使人性為之復(fù)蘇閃亮。高居廟堂的君王雖皇權(quán)無邊,可人心是無法撫平的,一個小小的寂寞宮女就悄悄背叛了他,多么可笑的諷刺!
科考受挫,如長吉,怎一個荒唐了得!這蠻橫無理、漏洞百出的制度,雖抵抗不了,卻是可以被嘲諷和詛咒的。義山蘸著濃墨,把這憤懣之聲在毫端掭了又掭,極艷極媚,極冷又極重地寫下了《效長吉》。
好一記漂亮無形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