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物態(tài)化”?在20世紀的世界詩歌史上,中國現(xiàn)代新詩的民族文化特征又是怎樣的呢?這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回答的問題。還是讓我們返回中國現(xiàn)代新詩自身,從幾個側面對它進行審視、檢測吧。
我們先來討論中國新詩的發(fā)生發(fā)展,看一看它是如何“生成”的,成熟時期的中國新詩藝術究竟給人哪些方面的啟示。
一、興與中國現(xiàn)代新詩的生成
自古工詩者,未嘗無興也。
觀物有感焉,則有興。
——葛立方:《韻語陽秋》
我們所謂的“生成”包括兩層含義:一是新的文學樣式的“發(fā)生”,二是新的文學作品的“生產(chǎn)”?!鞍l(fā)生”是針對中國現(xiàn)代新詩這一文學“新”樣式而言,“生產(chǎn)”則是針對具體的新詩作品而言。無論是作為文學樣式還是作為具體的文學作品,新詩的生成都體現(xiàn)了顯著的民族特色。
● 中國現(xiàn)代新詩生成的兩種文化根基
探討中國現(xiàn)代新詩的發(fā)生之源并非始于今日,郭沫若早在1921年的《論詩三札》中就提出:“要研究詩的人恐怕當?shù)脧男睦韺W方面,或者從人類學、考古學——不是我國的考據(jù)學方面著手,去研究它的發(fā)生史,然后才有光輝,才能成為科學的研究?!薄赌粑募?,第10卷,203頁。20年代的俞平伯、康白情、周作人,30年代的梁實秋、陳夢家、朱自清等人都曾論及新詩的發(fā)生淵源問題,但直到今天,我們也幾乎無一例外地認為新詩運動的能量來自西方。關于這一點,梁實秋在1931年表述得最清楚:“我一向以為新文學運動的最大的成因,便是外國文學的影響;新詩,實際就是中文寫的外國詩?!绷簩嵡铮骸缎略姷母裾{及其他》,載1931年1月《詩刊》創(chuàng)刊號。且不管這位白璧德主義者的真實動機如何,這個論斷的真理性都是毋庸置疑的,也應當是我們進行新的闡釋的基礎。
不過,在充分尊重這一基本論斷的前提下,我卻要提出另外一個層面的思考:外來的啟示難道就能夠取代自我的生成么?新的生命體的生成總是對固有生命質素的利用、組合和調整,外來能量是重要的,但外來的影響終究也要調動固有生命系統(tǒng)的運動才能產(chǎn)生作用。
中國現(xiàn)代詩歌史上的重要事實是:五四初期譯介、模仿西方詩歌的人們在后來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指摘,如聞一多認為郭沫若的《女神》喪失了“地方色彩”,穆木天甚至說胡適是中國新詩運動“最大的罪人”。新詩從草創(chuàng)到成熟,外來的影響并不是越來越濃、越來越深了,事實上,初期白話詩歌中的某些“西方風格”倒是在后來被淡化或被抑制了。比如胡適那首標志“新詩成立紀元”的譯詩《關不住了!》:
我說“我把心收起,
像人家把門關了,
叫‘愛情’生生的餓死,
也許不再和我為難了。”
但是屋頂上吹來,
一陣陣五月的濕風,
更有那街心琴調,
一陣陣的吹到房中。
一屋里都是太陽光,
這時候“愛情”有點醉了,
他說,“我是關不住的,
我要把你的心打碎了!”
詩寫“我”與“愛情”之間的一場“爭斗”,它最顯著的特色就是“愛情”這一抽象形態(tài)的概念化的東西被當作了表現(xiàn)的主體。S.蒂絲黛兒(S.Teasdale)的原作雖不能代表西方近現(xiàn)代詩歌之精華,但顯而易見,那種對知性事物、抽象概念的深切關注卻是西方詩歌的故轍。反過來考察成熟期的中國新詩,對愛情作此類抽象表現(xiàn)的作品實在就不可多得了。中國新詩膾炙人口的愛情篇章往往都有具體的人物、可感的背景、生動的情節(jié)(或特寫鏡頭),如徐志摩《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手剝一層層蓮衣,/看江鷗在眼前飛,/忍含著一眼悲淚——/我想著你,我想著你,啊小龍!”也不僅僅是愛情詩,成熟期的新詩更愿意“感性抒情”,過多的知性訴說仿佛又成了詩的一大諱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自20年代中期以后,中國詩人及詩論家的詩學見解已經(jīng)帶上了鮮明的民族化特征,中國古典詩學的諸多理想如性靈、神韻、意境等重新成了人們自覺追求的目標。詩人卞之琳就說過:“在白話新體詩獲得了一個鞏固的立足點以后,它是無所顧慮的有意接通我國詩的長期傳統(tǒng),來利用年深月久、經(jīng)過不斷體裁變化而傳下來的藝術遺產(chǎn)?!薄皟A向于把側重西方詩風的吸取倒過來為側重中國舊詩風的繼承?!北逯眨骸洞魍嬖娂ば颉罚姟度伺c詩:憶舊說新》,64、63頁。
這是不是表明:中國新詩并不曾完全沿著西方詩學所牽引的方向走向成熟,中國新詩史上首先出現(xiàn)的“成熟”是以它在詩學追求上的某種轉向為前提的;沒有民族文化精神的復歸,中國新詩也就沒有這樣的“成熟”。這樣,從整個歷史的發(fā)展來看,我們似乎可以認為,中國新詩的生成具有某種“二次”性,或者說至少具有兩種不同的文化根基。
從中國古典詩學的角度來看,這生成的能量之源就是“興”。興是中國古典詩歌文化提供給我們的一份發(fā)生學遺產(chǎn)。“興者,起也?!?劉勰《文心雕龍·比興》)“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朱熹《詩集傳》)中國古典詩歌的創(chuàng)作就尤其忌諱那些架空的說理、抽象的描述,它的情緒和感受都盡可能地依托在具體的物象上。皎然《詩式》云:“取象曰比,取義曰興。義即象下之意。凡禽魚草木人物名數(shù),萬象之中義類同者,盡入比興?!痹谥袊诺湓姼枋飞?“從興產(chǎn)生以后,詩歌藝術才正式走上主觀思想感情客觀化、物象化的道路,并逐漸達到了情景相生、物我渾然、思與境偕的主客觀統(tǒng)一的完美境地,最后完成詩歌藝術特殊本質的要求”趙沛霖:《興的源起》,184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
《嘗試集》是質樸的直言其事,《女神》是爽快的直言其情,早期的中國新詩尚沒有意識到化情于象、即物即真的必要性。有意識開掘物我間的一致性,通過對“象下之意”的尋覓,“言在于此而意寄于彼”(南宋羅大經(jīng)語)這一“興”的藝術在反撥五四詩藝取向中逐漸顯示了自己的價值,并最終形成了中國新詩史上的第二次生成的藝術資源。新詩的再生成包含了“第一次”的外來啟示,但又十分自覺地不愿止足于這種啟示,它努力從中國詩歌傳統(tǒng)內部尋找養(yǎng)分,發(fā)掘“興”的詩學價值。所以,從整體上看,本來包含著“第一次”營養(yǎng)的“第二次”生成倒是自覺地反撥了前人的若干追求。
這種反撥首先體現(xiàn)在新月派詩人一系列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石靈說,新月派的功績在于“他在舊詩與新詩之間,建立了一架不可少的橋梁”石靈:《新月詩派》,載1937年1月《文學》第8卷第1號。。新月派詩歌是中國新詩再生成的重要代表。
通過新月詩歌與五四詩歌的比較,我們就可以見出“興”的啟示意義。這一啟示意義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首先,對抽象意念的表現(xiàn)大大減少了。在五四初期的白話新詩中,抽象意念曾經(jīng)一度引起了不少詩人的興趣,如林損的苦、樂、美、丑(《苦—樂—美—丑》),康白情的“愛的河”(《“不加了!”》),黃仲蘇的“心靈”(《問心》),唐俟(魯迅)的文化沖突(《他們的花園》),胡適的活躍的思維(《一念》),劉半農(nóng)的靈魂(《靈魂》),劉大白的“淘汰”(《淘汰來了》),也包括郭沫若對“涅槃”這一東方生命觀念的表現(xiàn)(《鳳凰涅槃》),以及當時流行于詩壇的大量譯詩,都屬此例。但從新月詩歌開始,這樣的創(chuàng)作傾向受到了明顯的抑制,僅以“愛情”這一常見的詩題為例,在五四新詩中,“叫愛情生生的餓死”這類的抽象表述頗有代表性;在新月派詩歌中,盡管徐志摩也曾寫過《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但其真正的代表作卻是《雪花的快樂》、《呻吟語》、《偶然》之類。
其次,純粹寫景、寫實的詩幾乎絕跡了。在新文學史上的第一部新詩總集《分類白話詩選》中,寫景、寫實與寫情、寫意分別歸類,足以見出當時追求客觀真實的趨向。余冠英先生曾“以《詩鐫》為界分新詩為前后兩期”,他比較的結果是:“后期哲理詩一類的作品之不如前期多最為顯然,寫景詩亦復甚少,現(xiàn)在隨便找一個證據(jù),例如翻開《詩刊》的第一、二、三三期差不多近九十首詩竟無一首純粹寫景,而全體是抒情詩?!庇喙谟ⅲ骸缎略姷那昂髢善凇?,載1932年2月《文學月刊》第2卷第3期。但余冠英又稱:“前期的詩受舊詩的影響多,后期的詩受西洋詩的影響多?!睂Υ耍覅s不能贊同。
最后,純粹想象性的物象也日漸減少。五四白話新詩中,純粹想象性的物象與純粹的寫景寫實類相映成趣,如唐俟的《桃花》、光佛的《心影》、陳建雷的《樹與石》等,郭沫若《女神》中的許多作品就更不用說了。純粹想象性的物象充分顯示了詩人對客觀世界的創(chuàng)造力、操縱力;除少數(shù)作品外,新月詩歌均以表現(xiàn)“原生”狀態(tài)的物象為主,“原生”當然也包含著一定情感,與寫實寫真不同,但它的情感又相當自然地融化在物象本身的性質之中,而不是對事物進行強制性的扭合、撕扯。新月派詩人如徐志摩、聞一多等雖也強調過“想象”的重要性,但他們所謂的想象已經(jīng)與西方詩學相去甚遠,在想象中求和諧,求統(tǒng)一,求自我情緒的克制才是其詩學精神的實質,所謂“詩意要像葉子長上樹干那樣的自然”徐志摩:《翡冷翠的一夜·序言》,見《翡冷翠的一夜》,上海,新月書店,1927。。
對中國新詩第二次生成所體現(xiàn)出來的這一系列的變化,不妨可以作這樣的認識:摒棄抽象意念,實際上是阻撓著詩歌通向純粹內心世界的道路,把詩的視野引向客觀世界;而回避單一的寫景寫實,又在客觀世界中保留了主觀心靈的位置;最后,當客觀世界呈現(xiàn)在我們平和的心境中,而詩人也不再以個人想象的力量去破壞它的原生形象,轉而追求物我間的和諧時,一個全新的迷人的詩的境界就誕生了。在這樣的境界中,詩在于象又在于意,在于“象下之意”的興味。這正是古人所謂的“因事有所激,因物興以通”(梅堯臣《宛陵集》)。
當中國現(xiàn)代新詩在“興”的啟示下第二次生成并開始指向成熟之際,中國現(xiàn)代詩論也作出了及時的闡述和總結,從而把這一生成的意義確定和推廣開來。1926年周作人在為劉半農(nóng)《揚鞭集》所作的“序”中第一次明確提出了“興”的問題,并把它與當時流行的另一種外來藝術——象征聯(lián)系在一起,作了不失時機的中西匯通。周作人當時就很有發(fā)生學意識,他設想:“新詩如往這一路去”,“真正的中國新詩也就可以產(chǎn)生出來了”周作人:《揚鞭集·序》,載1926年《語絲》第82期。。
后來的歷史證實了周作人的預言。從新月派到象征派直至30年代的現(xiàn)代派,物我共生的藝術思維日漸成了新詩創(chuàng)作的基本特色?!芭d”完成了中國新詩史上影響最為深遠的再生成。
● 以物起情、隨物宛轉的詩歌表現(xiàn)模式
“興”在宏觀上引導著詩人對“象下之意”的追求,從而開辟了中國現(xiàn)代新詩史上的一個嶄新的時代。在具體的藝術手段方面,興所代表的那種以物起情、隨物宛轉的表現(xiàn)模式也深得人心,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新詩創(chuàng)作的基本特征之一。
“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朱熹語)“他物+抒情”的思維方式曾經(jīng)是中國古典詩歌最早的也是最常見的“起興”模式。在中國現(xiàn)代新詩中,這一模式仍然獲得了廣泛的重視和運用,如徐志摩手剝蓮蓬,目睹江鷗而想起心中的戀人(《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又因寧靜的庭院、當空的明月而思緒飛揚(《山中》),聞一多見瓶中盛放的秋菊而聯(lián)想到遙遠的祖國和東方文明的“高超”、“逸雅”(《憶菊》),林徽因深夜聽樂而生出無限的憂傷(《深夜里聽到樂聲》),方瑋德在自然界的風暴里引發(fā)了自我心靈中的風暴(《風暴》),李金發(fā)淋小雨而思故鄉(xiāng)(《雨》),馮乃超“看著奄奄垂滅的燭火/追尋過去的褪色歡忻”(《殘燭》),卞之琳由小孩扔石頭而悟出生命被“拋落塵世”的事實(《投》),戴望舒目擊落葉、牧女而做秋夢(《秋天的夢》),隨海上的微風泛動“游子的鄉(xiāng)愁”(《游子謠》),何其芳感雨天的陰晦潮濕而嘆相思的寂寞(《雨天》)。甚至,我們還可以在五四白話新詩里(即在中國新詩的第二次生成之前)找到這類抒情模式的某些痕跡,如胡適的《四月二十五夜》、羅家倫的《往前門車站送楚僧赴法》等。由此可見,興作為一種藝術表現(xiàn)模式更有它廣泛的影響力。
與中國現(xiàn)代新詩分段抒情的客觀體式相適應,“他物+抒情”的起興模式也作了一些新的調整:起興之物不再是一次出現(xiàn),它所引發(fā)的情感也不再一貫到底;在一首詩中,他物往往內容豐富,頻繁展現(xiàn),而生成的詩情也此起彼伏,綿亙悠長。如徐志摩的《再別康橋》,由“河畔的金柳”而生故人的遐想,由“軟泥上的青荇”引出溫軟的情懷,由“榆蔭下的一潭”勾起往昔的夢幻;李金發(fā)《有感》睹秋葉飄落慨嘆生命的凄清,聞月下的醉歌悟出及時行樂的必要;馮至觀“雄渾無邊的大?!倍词 叭说睦ьD”,迎風吹拂的亂發(fā)又提醒著他光陰的流逝(《海濱》)。如果說一次性的“他物+抒情”可以被稱作是“以物起情”,那么,這種多次性的“他情+抒情”則應當稱作是“隨物宛轉”了。
“以物起情”是起興的簡單模式,而“隨物宛轉”就要復雜和成熟多了,因為,在這個時候,興象不僅啟動了情感,而且能夠比較自然地嵌入詩情的流動之中,構成詩情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隨物宛轉”既屬于現(xiàn)代詩歌特有的新體式的產(chǎn)物,又暗合了中國古典詩歌起興模式的發(fā)展線索:由機械的開頭稱韻轉為浮動于詩情中的物象,直到不露痕跡,物我不分,景語即情語,情語即景語。
在中國古典詩歌中,起情之物與所“起”之情渾然一體,不分彼此,在對物的直觀呈現(xiàn)中暗示情的流動,這才是真正高級的表現(xiàn)模式,我們也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種更高級更理想的“隨物宛轉”。在20年代的林徽因,30年代的何其芳、戴望舒等人的現(xiàn)代派詩歌中,一次或多次性的以物起情都很難找到,起情的物消失了標志,完全成為情的一部分,這就是高級的“隨物宛轉”。如何其芳的《歡樂》:
歡樂是怎樣來的?從什么地方?
螢火蟲一樣飛在朦朧的樹陰?
香氣一樣散自薔薇的花瓣上?
它來時腳上響不響著鈴聲?
“歡樂”本屬于情,但卻被當作物象來表現(xiàn)了;飄散的花香,清脆的鈴聲,飛動的螢火,這些生機盎然的物象本身不也是一種“歡樂”嗎?
在《歡樂》式的表現(xiàn)模式中,起情意義的“興”顯然是隱匿了,淡化了;但是,從詩學精神的發(fā)展來看,詩歌表現(xiàn)模式由顯而隱,由人工而自然,這卻是歷史的進步。
與中國新詩在表現(xiàn)模式上的“興味”淡化傾向相適應,中國現(xiàn)代詩論對“興”的熱烈討論也在30年代中期以后趨于平靜,到40年代,在朱光潛建立他那更加龐大的現(xiàn)代詩學體系時,“興”已經(jīng)退居到一個相當次要的位置了。在我看來,這倒恰恰說明,“興”已經(jīng)完成了它對中國新詩的“發(fā)生”使命,進入到與其他藝術表現(xiàn)形式共生共容的渾融狀態(tài)了。
● 現(xiàn)代詩人的主體創(chuàng)作機制
興對中國現(xiàn)代新詩的發(fā)生學意義,還通過對中國現(xiàn)代詩人的主體創(chuàng)作機制的影響表現(xiàn)出來。這種影響又主要體現(xiàn)在詩人的人格修養(yǎng)及基本的創(chuàng)作心境兩個方面。
詩人的人格修養(yǎng)是主體創(chuàng)作機制的重要基礎。在這方面,當然不能忽視西方浪漫主義、象征主義詩學對中國詩人所產(chǎn)生的影響,如郭沫若提出“人格比較圓滿的人才能成為真正的詩人”郭沫若:《文藝論集·論詩三札》,見《沫若文集》,第10卷,201頁。。穆木天等人也重復過法國象征派的“純詩”觀念,但應當指出的是,西方近現(xiàn)代詩學對自我或者潛意識的這類內向性開掘并沒有成為中國現(xiàn)代詩人人格修養(yǎng)的主要內容,即便是那些闡述西方詩學人格觀的詩人也都同樣醉心于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興發(fā)人格,對自然化的人格津津樂道。郭沫若對宗白華的心物感應說就頗為欣賞。穆木天說:“感情、情緒,是不能從生活的現(xiàn)實分離開的,那是由客觀的現(xiàn)實所喚起的”穆木天:《詩歌與現(xiàn)實》,見《平凡集》,上海,新鐘書局,1936。,最后還必須“徹底地,去克服我們的個人主義的感傷主義”穆木天:《建立民族革命的史詩問題》,載1939年6月《文藝陣地》第3卷第5期。
興發(fā)人格的基本內涵就是詩人在客觀世界中強調自己情感的韻律,并不斷求返詩人的內心世界,最終實現(xiàn)兩者的協(xié)調一致,這樣,一個棄滓存精、洗凈鉛華的自然化人格就形成了。
1920年《少年中國》上刊登的幾篇詩論奠定了中國新詩人人格陶冶的基本思路。宗白華的《新詩略談》認為,要養(yǎng)成“詩人人格”,除“讀書窮理而外”,最重要的是“兩種活動”:第一是“在自然中活動”,這是“前提”;第二是“在社會中活動”。宗白華:《新詩略談》,載1920年2月《少年中國》第1卷第8期??蛋浊樵凇缎略姷孜乙姟分姓f,“養(yǎng)情”“有三件事可以做”:“在自然中活動”,“在社會中活動”,“常作藝術底鑒賞”。參見康白情:《新詩底我見》,載1920年3月《少年中國》第1卷第9期。兩人的意見大同小異,都格外看重大自然的意義,至于把社會現(xiàn)象也作為重要的客觀條件,則多少與現(xiàn)代人生存環(huán)境的新變有關(當然古人也有重視社會現(xiàn)象的)。這兩條意見都突出了外物的本體性意義,而“讀書窮理”和“藝術底鑒賞”也是自我體驗、求返內在情緒節(jié)律的關鍵。兩者的同步運行,就是興發(fā)的基礎,所謂“外感于物,內動于情,情不可遏,故曰興”(賈島《二南密旨》)。
在中國現(xiàn)代詩論中,關于詩人的人格修養(yǎng)多有論述,但這里所闡述的主客觀條件卻具有相當?shù)拇硇?。梁宗岱認為:“詩人是兩重觀察者。他底視線一方面要內傾,一方面又要外向?!绷鹤卺罚骸墩勗姟?,載1934年11月《人間世》第15期。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第一部新詩史的作者張秀中認為,詩人的修養(yǎng)包括“要窮究宇宙的奧蘊”,“在自然中活動”;“要透見人性的真相”,“在社會中活動”和“常作藝術的鑒賞”。參見張秀中:《中國新詩壇的昨日今日和明日》,北京,海音書局,1929。值得一提的是,有些現(xiàn)代詩論較多地運用著西方近現(xiàn)代文藝思潮的術語,但從一個更寬泛或者說更根本的層次上看,又幾乎都還是“興”所要求的人格模式的投影,接受蘇聯(lián)無產(chǎn)階級文藝觀影響的詩論就是這樣,比如臧克家在40年代提出,詩人深入生活時必須“和客觀的事物結合”,“生活愈豐富,愈變化,所得的靈感也就愈多,愈頻”。參見臧克家:《新詩常談》(載1947年10月《文潮月刊》第3卷第6期)、《談靈感》(載1942年10月《文藝雜志》第6卷第6期)。
一個自然化的人格,一副純凈無私與客觀世界息息相通的胸懷,當它面對大千世界,最纖細最微弱的信息都會洶涌而來,不可遏制,詩情在這時候開始醞釀,開始涌動,開始生成,這屬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本心境。自然化的人格在詩的生成之際,仍然需要繼續(xù)保持那種收斂心性的“自然化”狀態(tài),提神太虛、凝神靜氣地體察外物的生命韻致,這時候,過分鋒利的個性棱角會破壞外物的完整,過分亢奮的熱情會模糊詩人的耳目。“夫置意作詩,即須凝心,目擊其物,便以心擊之,深穿其境?!?《文鏡秘府論》)康白情認為新詩創(chuàng)造的第一步是“無意”地去宇宙里選意。參見康白情:《新詩底我見》,載1920年2月《少年中國》第1卷第9期。冰心認為:“冷靜的心,/在任何環(huán)境里,/都能建立了更深微的世界?!?《繁星·五七》)林徽因的“靈感”顯然也只能在這種冷靜中產(chǎn)生:“是你,是花,是夢,打這兒過,/此刻像風在搖動著我;/告訴日子重疊盤盤的山窩;/清泉潺潺流動轉狂放的河?!?《靈感》)宗白華曾細膩而生動地描述過他的《流云小詩》的創(chuàng)作心境:
黃昏的微步,星夜的默坐,大庭廣眾中的孤寂,時常仿佛聽見耳邊有一些無名的音調,把捉不住而呼之欲出。往往是夜里躺在床上熄了燈,大都會千萬人聲歸于休息的時候,一顆戰(zhàn)栗不寐的心興奮著,靜寂中感覺到窗外橫躺著的大城在喘息,在一種停勻的節(jié)奏中喘息,仿佛一座平波微動的大海,一輪冷月俯臨這動極而靜的世界,不禁有許多遙遠的思想來襲我的心,似惆悵,又似喜悅,似覺悟,又似恍惚。無限凄涼之感里,夾著無限熱愛之感。似乎這微渺的心和那遙遠的自然,和那茫茫的廣大的人類,打通了一道地下的深沉的神秘的暗道,在絕對的靜寂里獲得自然人生最親密的接觸。我的《流云小詩》,多半是在這樣的心情中寫出的。宗白華:《我和詩》,見《美學與意境》,17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
就在這樣的人格修養(yǎng)與創(chuàng)作心境當中,“世界和我們中間的帷幕永遠揭開了。如歸故鄉(xiāng)一樣,我們恢復了宇宙底普遍完整的景象,或者可以說,回到宇宙底親切的跟前或懷里,并且不僅是醉與夢中閃電似的邂逅,而是隨時隨地意識地體驗到的現(xiàn)實了?!薄耙痪€陽光,一片飛花,空氣底最輕微的動蕩,和我們眼前無量數(shù)的重大或幽微的事物與現(xiàn)象,無不時時刻刻在影響我們底精神生活,和提醒我們和宇宙底關系?!绷鹤卺罚骸断笳髦髁x》,載1934年4月《文學季刊》第2期。
一些新詩作品就是在這樣的心境和狀態(tài)中產(chǎn)生了出來。
從史的發(fā)生到作品的生產(chǎn),興的意義都值得我們重視。
● 興與象征
有意思的是,中國現(xiàn)代新詩與“興”的歷史性相會倒多少包含著西方詩學的一份功勞。1926年周作人第一次把“興”與象征相聯(lián)結,這實際上已經(jīng)為現(xiàn)代詩歌運動提供了十分寶貴的理論支點:中國古典詩歌的基本思維獲得了符合世界潮流的解釋,外來的詩學理論也終于為本土文化所融解消化,于是,中國現(xiàn)代詩人盡可以憑借“象征”這一體面的現(xiàn)代化通道,重新回到“興”的藝術世界中去了。
在今天看來,這樣的中西融會卻未能避免周作人本人的“理解的迷誤”。
在用具體意象表達抽象的思想感情這種思維方式上,“興”與“象征”確有驚人的相似。但是,如果我們引入民族文化這一深厚的背景,那么它們各自的差異就依舊是不容忽視的。
“興”孕育自中國原始宗教,但它的成熟卻主要得力于消解這一宗教精神的“人文化”的傳統(tǒng)哲學。所以,“興”的本質就不是宗教的迷狂而是詩人一瞬間返回“天人合一”狀態(tài)的微妙體驗。在中國式的“人文化”哲學觀念里,情感不是人的專利,而是宇宙中普遍存在的自然生命現(xiàn)象,“夫喜怒哀樂之發(fā),與清暖寒暑,其實一貫也”(《春秋繁露·陰陽尊卑》)?!跋笳鳌币嗫梢宰匪莸皆甲诮蹋某墒靺s是在西方中世紀的宗教神學時代?!跋笳鳌痹诒举|上是詩人對形而上的神性世界的感知與暗示。象征主義先驅波德萊爾說:“正是由于詩,同時也通過詩……靈魂窺見了墳墓后面的光輝。”[法]波德萊爾:《再論埃德加·愛倫·坡》,見《波德萊爾美學論文選》,206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
“興”的物象自成一體,渾融完整,在中國哲學中,“一”是本原,也是最理想的歸宿,“象征”的物象則比較支離破碎,它們僅僅統(tǒng)一在詩人宗教化的概念之中;“興”的物象能夠與詩人的心靈相互交流,彼此契合,具有比較獨立的意義,“象征”的物象則沒有這樣的獨立性,它純粹是詩人主觀意志、宗教信仰的產(chǎn)物,所以在西方詩學中,象征(symbol)又被干脆冠之為“標志”,是“作為邏輯表象的替代物”康德語,轉引自[英]羅杰·福勒:《現(xiàn)代西方文學批評術語辭典》,275頁,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88。。
“興”與“象征”作為詩思,其產(chǎn)生的過程與基本特征也各不相同。前文所述,“興”的啟動須“致虛極,守靜篤”,“滌除玄覽”,以平和寧靜的心靈觀照大千世界;“象征”思維卻充滿了亢奮和宗教化的迷狂,波德萊爾認為:“詩的本質不過是,也僅僅是人類對一種最高的美的向往,這種本質表現(xiàn)在熱情之中。”[法]波德萊爾:《再論埃德加·愛倫·坡》,見《波德萊爾美學論文選》,206頁。美國20世紀詩人里查·艾伯哈特(Richard Eberhart)也用柏拉圖式的語言說:“詩乃神授”,“寫詩的過程,其終極是神秘的,牽涉到全身的沖力,某種神賜的力量”[美]里查·艾伯哈特:《我怎樣寫詩》,見《詩人談詩》,35頁,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89。。
與之相適應,“興”的藝術和“象征”的藝術對詩人的素質要求也不大相同。我們已經(jīng)知道,“興”的要求歸納起來就是對客體的尊重和對主體的磨礪;“象征”的藝術要求則同西方詩學崇拜自我、強化詩人主體性的一貫主張有關,所以“想象力”依然是象征藝術對詩人的要求。蘭波(Rimbaud)謂“詩人=通靈人”,甚至說:“我將成為創(chuàng)造上帝的人?!彼拇碜鳌蹲碇邸肪褪窃诟緵]有見過海的時候對海的精彩描繪。
在中國現(xiàn)代詩人那里,“興”與“象征”的這些深刻的文化差異性似乎都被忽略了。西方詩歌潮流沖擊下的焦躁以及建設中國現(xiàn)代新詩的急切,這是彌漫于現(xiàn)代中國詩壇的基本心態(tài)。在許多時候,文化的復興都顯得比文化的改造更深入人心,也仿佛更有實踐的可能性。于是,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興”終于承受住了“象征”的沖擊滲透,在中國新詩中牢牢地扎下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