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占庭的陷落
1453年5月29日
認識到危險
1451年2月5日,一名密使來到小亞細亞,給穆拉德蘇丹的長子、二十一歲的馬霍梅特送來其父辭世的消息。狡黠而精力充沛的親王聞訊之后,不同他的大臣和幕僚打聲招呼便飛身躍上駿馬,狠命鞭打胯下純種良駒,疾馳一百二十英里直抵博斯普魯斯海峽,隨即渡過海峽在加里波利半島踏上了歐洲海岸。到了那里,他才向他的親信透露其父的死訊。為了將任何覬覦王位的圖謀粉碎在萌芽狀態(tài),他率領(lǐng)一支精兵前往亞德里亞堡。他果然被尊為奧斯曼帝國的統(tǒng)治者,并無人表示異議。馬霍梅特即位后的第一個行動就顯示出他極其果斷、殘忍。為了消滅同血緣的對手,免除后患,他命人將未成年的胞弟溺死在浴池里,隨即又讓被他收買來干這樁勾當?shù)膬词志o跟被害者之后一命歸陰——這也證明他事有預(yù)謀,狡詐野蠻。
這個年紀輕輕、性情暴烈而又好大喜功的馬霍梅特繼較為小心謹慎的穆拉德之后,嗣位當上了土耳其蘇丹,這消息使拜占庭驚恐萬分。由于有成百個暗探,人們知道這個虛榮心很重的人曾經(jīng)發(fā)誓要占領(lǐng)一度成為世界中心的拜占庭,又知道他雖年輕,卻為其平生宏圖日夜思慮謀略;同時,所有報告一致稱這位新君具有卓越的軍事和外交才能。馬霍梅特集兩種類型的品質(zhì)于一身:既虔誠又殘暴;既熱情又陰險;既有教養(yǎng)、酷愛藝術(shù)、能閱讀用拉丁文寫的愷撒和其他古羅馬人物的傳記,同時又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野蠻人。此人長著一對憂郁的細眼睛,尖尖的、線條分明的鸚鵡鼻子。他證明自己一身三任:不知疲倦的工人、兇悍勇猛的戰(zhàn)士、厚顏無恥的外交家。所有這一切危險的力量全都為了實現(xiàn)一個理想而集中在一起:他的祖父巴亞采特和他的父親穆拉德曾讓歐洲領(lǐng)教過新土耳其民族的軍事優(yōu)勢,馬霍梅特決心遠遠超過他先祖的功業(yè)。人們知道,人們感覺到,他第一個打擊的目標必將是君士坦丁和查士丁尼皇冠上碩果僅存的璀璨寶石——拜占庭。
對一只堅定的手來說,這顆寶石確實是沒有保護的,近在咫尺,伸手可及。拜占庭帝國,也就是東羅馬帝國,它的疆域一度寬廣無垠,從波斯直至阿爾卑斯山脈,又延伸到亞洲的荒野。那是一個費時數(shù)月也難以從一端到達另一端的世界帝國,如今步行三小時,輕輕松松,便可橫越全境:可憐盛極一時的拜占庭帝國,只剩下個沒有身軀的腦袋,沒有國土的首都;甚至君士坦丁堡這個古老的拜占庭帝國的京城本身,屬于巴西列烏斯皇帝的也就只有今天斯坦波爾這彈丸之地,加拉太已落入熱那亞人之手,城墻外面的土地盡屬土耳其人所有;末代皇帝的帝國只有一個小碟子那么大,正好有一座環(huán)形大墻,把教堂、宮殿和雜亂無章的住宅圍在里面,人們就管這叫拜占庭。從前,該城一度被十字軍士兵洗劫一空,瘟疫肆虐,十室九空,為抵御諾曼民族的不斷侵擾疲于奔命,又因民族不和、宗教糾紛而陷于四分五裂,因而該城既不能組建軍隊,又缺乏依靠自己力量抗擊敵人的英勇氣概。敵人早已將它團團圍困;拜占庭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德拉加塞斯的紫袍無非是一襲清風織就的大衣,他的皇冠不過是命運的戲弄。然而,恰恰因為拜占庭業(yè)已陷入土耳其人的重圍,又由于它與西方世界有千年之久的共同文化而被視為神圣,因而對歐洲來說,拜占庭乃是歐洲榮譽的象征;只有羅馬天主教國家同心協(xié)力保護這個業(yè)已倒塌的東方最后堡壘,圣索非亞——東羅馬基督教的最后也是最美麗的大教堂才能繼續(xù)成為信仰的殿堂。
君士坦丁立即認識到這一危險。盡管馬霍梅特侈談和平,他卻懷著不難理解的恐懼接連遣使前往意大利,或覲見教皇,或赴威尼斯、熱那亞,請求他們派遣櫓艦,出兵相助。但羅馬猶豫不決,威尼斯同樣如此。因為東西方信仰之間古老的神學(xué)鴻溝,依然未能彌合。希臘教會憎惡羅馬教會,希臘教會大主教拒不承認教皇為至高無上的大主教。鑒于土耳其人的威脅,雖然在費爾拉拉和佛羅倫薩的兩次教法會議上通過了兩大教會重新聯(lián)合的決定,保證在反抗土耳其人的斗爭中向拜占庭提供援助,然而拜占庭一感到自己并非危在旦夕,希臘教的高級教會會議便拒絕使條約生效;直到這時,馬霍梅特當上了蘇丹,危難才折服正統(tǒng)觀念的偏執(zhí):拜占庭在遣使赴羅馬求救的同時,帶去了讓步的信息。于是士兵和軍需運上了櫓艦,教皇特使另乘一艘船同時起航,以便舉行西方兩大教會和解的莊嚴儀式,并向世界宣告:誰進攻拜占庭,就是向聯(lián)合起來的基督教發(fā)起挑戰(zhàn)。
和解的彌撒
12月的那一天,兩大教會在富麗的長方形教堂舉行慶祝和解的盛典,場面確很壯觀。在今天的清真寺里,我們絕難想象那里昔日華美的大理石、豪華的鑲嵌藝術(shù)、稀世奇珍、珠光寶氣是何等氣派!君士坦丁皇帝巴西列烏斯在帝國全體顯貴簇擁下親臨教堂,以他的皇冠為永恒的和睦充當至高無上的佐證。巨大的廳堂人頭攢動,無數(shù)燭光將大廳照耀通明;羅馬教皇的特使伊西多魯斯和希臘教會大主教都格雷戈里烏斯親如兄弟,一起在祭壇前做彌撒;在這座教堂里,祈禱詞中第一次出現(xiàn)了教皇的名字,拉丁語和希臘語同時吟唱的虔誠歌聲第一次升上不朽的大教堂的圓形穹窿;斯皮里迪翁的圣體由言歸于好的兩大教會神職人員莊嚴地抬進來。東方和西方、一種信仰和另一種信仰似乎永遠結(jié)合在一起,經(jīng)過多年罪惡的爭吵,歐洲的思想、西方的意識終于再度占了上風。
然而歷史上理智與和解的瞬間總是短暫而易逝的。就在教堂里不同語言的聲音在共同的祈禱中虔誠結(jié)合的當兒,博學(xué)的教士蓋納迪奧斯已在修道院外面一間房間里激烈攻訐說拉丁語的人,抨擊對真正信仰的背叛;沒等理智織就和平的紐帶,它已被狂熱撕得粉碎。說希臘語的教士不愿真正俯首臣服,同樣,地中海彼岸的朋友們也遺忘了他們許諾的援助,只派來幾艘櫓艦、幾百名士兵,隨后便讓這座孤城聽憑命運的擺布。
戰(zhàn)爭開始
世上的暴君若準備打一場戰(zhàn)爭,不到萬事俱備,總是侈談和平。馬霍梅特登基之時,正是以最娓娓動聽、最令人寬慰的詞句接待君士坦丁皇帝的使節(jié)的;他以安拉和先知的名義,以天使和《古蘭經(jīng)》的名義在大庭廣眾之前信誓旦旦,表示決心恪守和巴西列烏斯簽訂的和約。同時,詭計多端的蘇丹又同匈牙利人和塞爾維利亞人簽訂了雙邊中立協(xié)議,為期三年——這正是他需要不受干擾地攻占拜占庭所需的三年。馬霍梅特允諾并發(fā)誓要維持和平的話說夠了,便背信棄義,挑起了戰(zhàn)爭。
直到這時,土耳其人只占有博斯普魯斯海峽的亞洲海岸,拜占庭的海船可以自由通過海峽,進入它的谷倉——黑海。此時馬霍梅特不說明任何理由,便下令在歐洲岸邊魯米里·希薩爾附近建造一座要塞,扼守這一海上通道。那里正是海峽最窄的地段,當年波斯人統(tǒng)治時期,英勇的薛西斯就在這里渡過海峽。一夜之間,幾千幾萬名掘土工人登上條約規(guī)定不許建造要塞的歐洲岸邊(但對迷信暴力者一紙空文算得了什么?),他們以掠奪周圍地里的莊稼為生。為了取得強行修建要塞所需的石料,他們不僅拆毀民房,還拆毀古老聞名的圣米哈埃爾斯教堂。蘇丹親自指揮修建工程,晝夜不停施工,拜占庭無可奈何地眼睜睜看著人家違約卡死它通向黑海的自由通道。首批船舶要通過迄今自由航行的海面,未經(jīng)宣戰(zhàn)即遭襲擊,初次武力試驗既已成功,不久,一切偽裝自屬多余。1452年8月,馬霍梅特召集文官武將,公開宣布進攻并占領(lǐng)拜占庭的意圖。宣布不久,暴力行動便告開始:傳令官被派往土耳其帝國各地征集兵丁;1453年4月5日,望不到盡頭的奧斯曼軍隊猶如猝然襲來的大海怒潮,鋪天蓋地向拜占庭平原壓過來,直抵拜占庭城下。
蘇丹裝束華麗,策馬奔馳在部隊前列,以便在呂卡斯城門對面架設(shè)帳篷。他命人在地上鋪開祈禱用的地毯,然后在大本營前面升起君主旗。他跣足上前,面向麥加行三鞠躬,額頭觸地;在他后面,數(shù)萬大軍朝同一個方向一齊深深鞠躬,以同一個節(jié)奏向安拉誦出同一禱詞,祈求他賜予他們力量和勝利。這場面確實是夠壯觀的。祈禱完畢,蘇丹才站起來。卑躬者重又成為挑戰(zhàn)者,上帝的仆人重又成為統(tǒng)帥和士兵,他的傳令使匆匆穿越整個營盤,在鼓聲和長號聲伴隨下反復(fù)宣告:“圍城開始了!”
城墻與大炮
此時的拜占庭只擁有一種力量,那就是它的城墻。它那一度囊括世界的往昔,一個那么偉大、那么幸福的時代留給它的就只有這么點兒遺產(chǎn)。這座城市呈三角形,有三重鐵甲護衛(wèi)。它南臨馬爾馬拉海,北瀕金角灣,掩護南北兩側(cè)翼的圍墻雖不甚高,卻很堅固,與此相反,面對開闊陸地的泰奧多西城墻巍然聳立。昔日君士坦丁皇帝由于認識到未來的危險,用方石塊繞拜占庭砌了一道圍墻;尤斯蒂尼安繼續(xù)將其擴建、加固;但直到泰奧多西烏斯方才把這長達七公里的大墻建成為名副其實的要塞。時至今日,爬滿常春藤的大墻遺跡尚可為其方石的威力作證。這座環(huán)形大墻雄偉壯觀,上有城垛、槍眼,外有護城壕溝,高高的四方形瞭望塔晝夜瞭望,兩三道城墻并列,千余年來,歷代皇帝一再對其進行加固、重修,當時堪稱固若金湯,實是盡善盡美的象征。這些方石曾經(jīng)嘲笑過放肆地蜂擁而來的野蠻人游牧民族,嘲笑過土耳其軍隊,今天也還在嘲笑至今發(fā)明的一切戰(zhàn)爭工具,古代破城器、攻城車的石彈,甚至16世紀的野戰(zhàn)重炮和臼炮的炮彈也無力地從挺直的城墻反彈回去,泰奧多西大墻護衛(wèi)下的君士坦丁堡比任何歐洲城市都更堅不可摧。
馬霍梅特比誰都了解這幾堵城墻和它們的威力。幾個月來,甚至若干年來,無論他是在夢中還是夜半醒來,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件事情:攻占這幾道不可攻克的城墻,摧毀這幾道堅不可摧的城墻。他的案頭有成堆的敵方堡壘的圖樣、尺寸、平面圖,他對大墻前后每一塊高坡、每一處洼地、每一條河流走向,全都了如指掌,他的工程人員同他一道細致地考慮了每一個細節(jié)。然而令人失望的是,他們都計算過了,迄今使用的大炮無法摧毀泰奧多西城墻。
這就是說,必須建造威力更大的大炮!比戰(zhàn)爭藝術(shù)迄今所知的更長、射程更遠、打擊力更強的大炮!要用更堅硬的石料造炮彈,要比已經(jīng)造成的一切炮彈更沉重,更有毀滅性,更有破壞力!必須組建一支新的炮兵來對付這堵難以靠近的城墻,舍此而外,別無他法。馬霍梅特表示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得到這種新的攻擊手段。
不惜一切代價——這種宣告本身往往能夠喚醒創(chuàng)造力和推動力。于是,在蘇丹宣戰(zhàn)后不久,創(chuàng)造才能與豐富經(jīng)驗都夠得上舉世無雙的大炮鑄造師——匈牙利人烏爾巴斯應(yīng)運而至。此人雖說是個基督徒,不久前還在為君士坦丁皇帝效力,但他料想憑借自己的技藝,可以接受更艱巨的任務(wù),博取馬霍梅特重金酬謝,于是聲稱倘若擁有無限的手段,他可以鑄造一尊世人從未見過的極大的大炮。他的預(yù)料果然不錯。就像那些被一個念頭迷住心竅的人一樣,無論花費多少錢財,蘇丹都不認為代價過高。他立即下令撥給工匠人等,要多少人給多少人,成千輛手推車將礦砂運往亞得里亞堡;鑄炮匠費時三月,艱苦備嘗,準備好一個黏土模型,用一種秘法使黏土硬化,然后便是熾熱的金屬熔液令人激動的澆鑄。鑄造成功了。敲掉泥模,露出世人迄今見所未見的碩大無朋的炮筒,使之冷卻。試炮前,馬霍梅特派出傳令兵曉諭全城孕婦。隨著轟雷似的震天巨響,火光閃耀的炮口吐出巨大的石彈,僅僅試炮一發(fā),便轟破城墻。馬霍梅特當即下令照此特大尺寸鑄造裝備一支炮隊的全數(shù)大炮。
這尊被希臘作家驚恐地稱為第一臺巨型“投石機”的大炮就要順利竣工了。但還有更難辦的事情:如何將這龍形金屬怪物拖過整個色雷斯,直抵拜占庭城下呢?無比艱辛的途程開始了。一整支民夫隊伍、一整支軍隊拖著這個僵硬的長頸龐然大物跋涉兩個月之久。幾隊騎兵在前開路,不斷巡邏,以防這寶貝遭到襲擊。在他們后面,幾百也許幾千挖土工為運輸這個超重怪物日夜不停整修道路,路修好才幾個月,這怪物走過又壞了。用一百頭公牛拉車,巨大金屬管的重量均勻分布在車軸上,如同奧伯里斯克從埃及向羅馬的漫游;兩百個大漢在兩邊小心扶持這根因自身重量而左右搖擺的金屬管,同時,五十名車夫和木匠不停忙碌著倒換圓滾木,給滾木涂油,加固支柱,鋪墊路面;不難設(shè)想,這支運輸隊只能用水牛走路那樣緩慢的速度一步一步為自己開辟道路,穿過草原,越過山崗。村民大為驚奇,紛紛在這金屬怪物面前畫起十字,它像戰(zhàn)神由它的仆人和祭司從一個國度運往另一個國度;過了不久,用同樣的泥模子、同樣的方法澆鑄成的“兄弟”又被運往前線;人的意志又一次使不可能的事情成為可能。已經(jīng)有二三十個這樣的龐然大物沖著拜占庭張開了它們?yōu)鹾跍唸A的大口;重炮載入了戰(zhàn)爭史,東羅馬帝國皇帝的千年古城墻和新蘇丹的新大炮之間的決戰(zhàn)開始了。
又一次希望
古代巨炮閃光的咬嚙緩慢地、頑強地但又不可抗拒地摧毀拜占庭的城墻。起先一門巨炮一天只能打六七發(fā)炮彈,但蘇丹的新炮與日俱增,每次炮轟,總在將塌的石墻上打開新的缺口,硝煙彌漫,碎石橫飛。缺口雖然在夜里又被困守者用越來越可憐的木柵、布包堵上了,但他們守衛(wèi)的已非昔日牢不可破的城墻。大墻后面的八千人恐怖地默想穆罕默德二世的十五萬大軍向這岌岌可危的堡壘發(fā)起決定性攻擊的決定性時刻。是時候了,歐洲、基督教該記起它的承諾了。一群群婦女帶著孩子從早到晚跪在教堂里收藏圣徒遺骨的木匣前面,瞭望塔上的哨兵日夜瞭望,但愿布滿土耳其艦只的馬爾馬拉海上終于出現(xiàn)教皇和威尼斯答應(yīng)派出的增援艦隊。
一個信號終于在4月20日凌晨三時許閃現(xiàn)了。有人望見遠處的帆影。不是魂牽夢縈的基督教國家的強大艦隊,不,但總歸是艦只:三艘熱那亞大船憑借風力緩緩駛來,第四艘是一條小一些的拜占庭運糧船,夾在三條大船中間受它們護衛(wèi)。整個君士坦丁堡歡欣鼓舞,人們立即聚集到臨海的壁壘,歡迎援軍到來。就在這時,馬霍梅特躍上馬背,從他的帥帳風馳電掣般向土耳其艦隊停泊的海港狂奔而去,下令不惜任何代價,務(wù)必阻攔熱那亞船只,不能讓它們進入拜占庭海港金角灣。
土耳其艦隊有一百五十艘戰(zhàn)船,都是比較小的,數(shù)千只船槳立即伸進大海,嘩啦嘩啦劃水前進。這一百五十艘中古時期的帆船在鉤爪錨、投火器、射石機的掩護下,奮力接近四艘意大利櫓艦。風大船快,四艘大船超越了矢石齊發(fā)、喊聲大作的土耳其小船。它們不把這些攻擊者放在眼里,扯滿風帆,堂堂皇皇地駛向安全的金角灣,那里從斯坦波爾直至加拉太的著名鐵鏈將長期保護它們不受任何攻擊。此時,這四艘櫓艦離它們的目的地已經(jīng)很近:大墻上的數(shù)千人已能看清船上人員的面目,男男女女已跪倒在地,為光榮的拯救感謝上帝和圣徒,為了迎接前來解圍的援軍船只,海港已響起鐵鏈的叮當聲。
這時忽然發(fā)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風突然停了。在距離安全的海港只有百米之遙的地方,四艘櫓艦像被磁鐵吸住,一動也不動。敵軍的小船發(fā)出狂野的歡呼聲,全體蜂擁而上,向四艘大船猛撲過來,這幾艘船猶如四座塔樓癱在海面,無法動彈。十六槳艇猶如獵犬緊緊咬住大船,人們用鉤爪錨鉤住大船的船幫,用利斧砍船,要把它鑿沉,一隊隊士兵抓著船錨鏈索向上攀援,朝船帆投擲火炬和著火物,使它燒毀。土耳其無敵艦隊的司令駕著他自己的旗艦猛沖過來,要從側(cè)面撞沉運糧船。兩艘艦很快就像兩個拳擊手一樣扭打在一起。起初頭頂鐵盔的熱那亞水兵從高高的船舷還能抵擋攀登上來的敵兵,用鉤、石塊和火擊退進攻者。但這場搏斗注定要很快結(jié)束。眾寡懸殊,熱那亞船只危在旦夕。
對作壁上觀的幾千人來說,這是多么驚心動魄的一幕??!這些從前在競技場從很近的距離興致勃勃地觀看血腥搏斗的人們,如今痛苦萬分地近距離親眼觀看一場海戰(zhàn),觀看他們一方的人似乎不可避免的結(jié)局。因為至多只需兩個小時,四艘大船就會在海上競技場屈服于敵手。援救者來了也沒用,沒用!君士坦丁堡城墻上絕望的希臘人離他們的兄弟也就只有扔一塊石頭能達到的那么遠,他們站著,攥緊拳頭,高聲呼喊,怒火滿腔而無能為力,對前來拯救他們的人不能有所幫助。有些人做出種種狂野的姿態(tài),激勵戰(zhàn)斗中的朋友們。另外一些人朝天上舉起雙手,向基督和大天使米哈埃爾、向數(shù)百年來庇佑他們的所有教會和修道院的圣徒祈禱,祈求他們顯示神功。但在對岸加拉太附近,土耳其人也在等候,吶喊,以同樣的激情祈禱勝利。海洋已經(jīng)成為比武場,一場海戰(zhàn)已經(jīng)成了古羅馬斗士的角斗。蘇丹策馬親臨督戰(zhàn)。他在一群高級將領(lǐng)的簇擁下催馬直下海灘,海水打濕了他的上衣,他雙手圍成傳聲筒,憤怒叫喊,向他的將士下達命令:不惜任何代價攻占這幾條羅馬天主教的船。若有一只大橈戰(zhàn)艦被擊退,他總要怒罵不止,揮舞彎刀,威脅他的艦隊司令:“打不贏就不要活著回來!”
四艘援軍海船仍然堅持戰(zhàn)斗。但是戰(zhàn)斗已近尾聲,用以擊退土耳其大橈戰(zhàn)艦的投石彈即將告罄,水兵們同比自己強大五十倍的敵人苦戰(zhàn)數(shù)小時,手臂都已酸軟無力。白晝將盡,地平線上紅日西沉。再過一個鐘頭,這幾艘船必將喪失抵抗力,到那時,即便不淪入土耳其人之手,也會被海潮沖到加拉太后面土耳其人占領(lǐng)的岸邊。完了,完了,完了!
就在這時,發(fā)生了一點什么。號啕大哭、怨天尤人、心中絕望的拜占庭人感到仿佛出現(xiàn)了奇跡。忽然,響起輕微的颯颯聲,一下子起風了。四艘大船疲軟的船帆頓時鼓得又圓又大。風,人們渴念的風,祈求的風,又蘇醒了!櫓艦的船頭凱旋式地向上昂起,驀然起動,一個猛沖,把包圍它的小船甩在了后面。它們自由了,它們得救了。這時,城墻上的數(shù)千人發(fā)出震天動地的歡呼聲。第一艘大船,第二艘大船,第三艘,第四艘次第駛進安全的海港。降下的障礙鐵鏈又再升高,以防敵船闖入。在他們后面,土耳其人的小船無可奈何地星散在海面。希望的歡呼聲有如一團紫云,又一次飄浮在這陰郁而絕望的孤城上空。
艦隊翻山越嶺
困守者一夜歡欣若狂。黑夜總是激起官感豐富的想象,以夢幻甜蜜的毒汁使希望紊亂。被圍困的人們有一夜之久以為自己業(yè)已獲救,安全無憂。他們夢想此后每個星期都會有新的船舶來到,像這四艘海船一樣幸運地卸下糧食,運來士兵。歐洲沒有忘記他們,他們懷著過于匆忙的期望,似乎看見拜占庭業(yè)已解圍,敵師敗績,士無斗志。
然而馬霍梅特也是一個夢想家,自然是另一種類型的、更為罕見的夢想家,這種人懂得通過意志使夢想變?yōu)楝F(xiàn)實。就在那幾艘櫓艦安全抵達金角灣的當口,他擬訂了一個極富想象力的大膽計劃,它足以媲美戰(zhàn)爭史上漢尼拔和拿破侖最勇敢的行動。拜占庭在他面前猶如金色的果實,可他就是抓不到手;他攫取、攻擊的主要障礙是深深凹進去的海灣,保障君士坦丁堡一翼安全的狀若盲腸的金角海灣。入侵海灣實際上是不可能的,因為馬霍梅特已簽訂條約保證位于海灣入口處的熱那亞據(jù)點加拉太的中立地位,那里有一條大鐵鏈橫貫海面,與敵城相接。因此,艦隊若從正面攻擊,無法進入海灣,只有從鄰近熱那亞領(lǐng)地的內(nèi)港出擊,或許有可能捕獲基督教的戰(zhàn)艦。但如果造就一支用于內(nèi)海灣的艦隊呢?不錯,可以建造一支艦隊。但這要費幾個月時間,而性情暴躁的馬霍梅特是不愿等待這么久的。
于是馬霍梅特擬訂出一個天才的計劃,把他的艦隊從無用武之地的外海經(jīng)山岬角運到金角灣內(nèi)港。攜帶數(shù)百艦只翻越嶙峋的岬角,這一極其大膽的狂想從一開始就顯得如此荒謬,無法實施,以致拜占庭人和加拉太的熱那亞人根本沒有從戰(zhàn)略上考慮到有這個可能性,猶如此前的羅馬人和此后的奧地利人不曾想到漢尼拔和拿破侖會經(jīng)由險峻陡峭的山道翻越阿爾卑斯山一樣。根據(jù)人世間的全部經(jīng)驗,船舶只能在水中航行,艦隊翻山越嶺乃是曠古奇聞。然而,將無法實現(xiàn)之事付諸實現(xiàn)正是非凡意志的真正標志;人們歷來只把在戰(zhàn)爭中無視一般的戰(zhàn)爭規(guī)律,在特定的瞬間不沿用屢試不爽的方法,而使出臨期想到的絕招的人視為軍事天才。歷史年鑒中無可比擬的巨大行動開始了。馬霍梅特命人悄悄備辦無數(shù)圓木,由木匠制成巨橇,然后把從海里拖出來的船舶固定在上面,就像放在一座活動的干船塢里。這時,已有數(shù)千名挖土工平整路面,使越過培拉小山的狹窄小道盡可能適于運輸。為了不使敵人對突然征集這么多工匠有所察覺,蘇丹下令越過中立城加拉太上空用臼炮晝夜不斷進行猛烈炮擊。炮擊本身并沒有意義,它唯一的目的就是吸引敵人的注意力,掩護船隊翻山越嶺,從一個水域運到另一個水域。拜占庭人一心以為敵軍只能從陸路發(fā)起攻擊,加緊防備。正在此時,無數(shù)圓滾木涂上厚厚的油脂滾動起來,大圓滾木上安放巨橇。無數(shù)水牛在前面拉,水手們幫著從后面推,把一艘艘船運過山去。夜幕低垂,視線模糊,這次不可思議的漫游便開始了。像一切偉大事業(yè)一樣默默無聞,像一切辦得聰明的事情一樣深思熟慮,奇跡中的奇跡完成了:一支艦隊越過了山嶺。
出其不意的突襲時機一向是一切重大軍事行動的決定性因素。在這里,馬霍梅特卓越地證明了自己具有非凡的才能。誰都不可能預(yù)料到他將采取什么行動——“我這把胡子里頭若有哪一根胡須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我就把它拔掉?!薄谵Z擊城墻的隆隆炮聲中,他的命令在有條不紊地被執(zhí)行。七十艘船在4月22日一夜之間翻山越嶺,穿過葡萄園,穿過田野和森林,從一個海域運到另一個海域。次日清晨,拜占庭人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一支敵軍艦隊仿佛從天而降,滿載士兵,揚帆行駛在他們原以為無法進入的海灣的心臟,桅旗迎風飄揚;他們?nèi)嗳嘌劬?,沒等弄明白這奇跡從何而來,迄今在港灣屏護下的石墻上已傳來一片歡呼聲,長號、鐃鈸、戰(zhàn)鼓齊鳴。蘇丹的妙計大獲成功,除了羅馬天主教艦隊扼守的加拉太那一小塊狹小的中立地區(qū),整個金角灣都已落入蘇丹及其軍隊之手?,F(xiàn)在蘇丹的軍隊可以通過浮橋向守備薄弱的城墻長驅(qū)直入,威脅薄弱的側(cè)翼,迫使拜占庭方面原已不足的守城兵力分散在更加廣闊的戰(zhàn)線上??ㄔ跔奚吆韲瞪系蔫F拳收得越來越緊了。
救救吧,歐洲!
圍城中的人們十分清楚自己的險惡處境。他們明白:側(cè)翼已經(jīng)出現(xiàn)缺口,如果援兵不能及時趕到,以八千兵力對十五萬大軍,他們是無法憑借頹垣殘壁長期固守的。威尼斯的高級官員不是已莊嚴允諾派船相助了嗎?西方最富麗堂皇的圣索非亞大教堂一旦面臨淪為不信上帝的清真寺的危險,教皇難道能夠泰然處之?囿于歧見,又因百十重卑劣的妒忌而陷于四分五裂的歐洲,難道還不明白西方文化的危險所在?或許——困守孤城的人們這么自我安慰——援軍艦隊早已集結(jié)待命,只因情況不明,遷延而未起碇,只要讓他們意識到這致命的耽誤的重大責任,也就夠了。
可是如何告知威尼斯艦隊呢?土耳其艦只遍布馬爾馬拉海面;整個艦隊突圍,無異于葬送艦隊,使城防減少數(shù)百兵力,而守城是一個人要頂一個人用的。因此他們決定只派少數(shù)幾人乘一只小船去冒險??偣彩嗣半U從事這樁英雄事業(yè)——倘若史書公正,他們當如阿耳戈船上的英雄們一樣著名,可是我們卻不知道他們的名字。為避免惹人注目,十二個人一式土耳其人打扮,纏上穆斯林的頭巾。5月3日午夜時分,海港的障礙鐵鏈悄悄放松,勇敢的幾人乘小船在夜幕掩護下輕劃船槳,駛出港灣。瞧,奇跡發(fā)生了,這一葉扁舟神不知鬼不覺地穿過達達尼爾海峽,進入了愛琴海。使敵人麻痹大意的,正是過人的大勇。馬霍梅特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會出現(xiàn)這種難以想象的事情:十二名勇士,一片孤帆,竟敢闖過他的艦隊做一次阿耳戈船式的遠游。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愛琴海上并未閃現(xiàn)威尼斯船隊的風帆。沒有艦隊候命待發(fā)。威尼斯和教皇全都冷落了拜占庭,忘卻了拜占庭,他們熱衷于玩弄無足輕重的教會政治,指天誓日,沽名釣譽。正當各方面力量亟待聯(lián)合起來、集中起來保護歐洲文化的時候,各國和諸王侯卻片刻也按捺不下彼此間無關(guān)宏旨的競爭與對抗。這種鑄成悲劇的瞬間,在歷史上屢見不鮮。熱那亞和威尼斯都把排擠對方看得比聯(lián)合幾小時抗擊共同的敵人更為重要。海面上空空蕩蕩的,勇士們心中絕望,小船從一個島嶼劃到另一個島嶼。所有的海港都被敵軍占領(lǐng)了,沒有一艘友好船只敢于進入戰(zhàn)區(qū)。
怎么辦?十二勇士中有幾位感到氣餒了,這不是毫無道理的。為什么要再走一趟危險的路程返回君士坦丁堡呢?他們沒能帶回希望。也許該城已經(jīng)陷落;如果他們返回,等待他們的不是被俘,就是死亡。但是,這些無名英雄都是好樣的!多數(shù)人毅然決定返回。既然任務(wù)交給了他們,他們就必須完成這項任務(wù)。他們是被派去送信的,必須帶回消息,哪怕是最令人擔憂的消息。于是這一葉孤舟再度取道達達尼爾海峽,穿過馬爾馬拉海和敵軍艦只歸來。他們出海二十天后,君士坦丁堡的人早以為這條小船報銷了,誰都不以為會有什么消息傳來,會有船只歸來。5月23日,城墻上幾名哨兵忽然搖動小旗,因為有一只小船急速劃槳朝金角灣疾駛而來。困守城中的人們雷鳴似的歡呼聲驚動了土耳其人,他們發(fā)現(xiàn)這條懸掛土耳其的旗幟、駛過他們水域的雙桅小帆船原來是條敵船,很是吃驚,從四面八方駕船朝它沖來,企圖在小船駛進安全港之前將它捕獲。一瞬間,數(shù)千人的歡呼聲使拜占庭陶醉于幸福的希望中,以為歐洲沒忘記它,這條船只是先派來送信的。一直到晚上,嚴重的真實情況才傳播開來。羅馬天主教國家把拜占庭忘了。圍城中的人們孤立無援,如果他們不能自救,他們就要完蛋了。
總攻前夕
六個星期過去了,幾乎天天都有戰(zhàn)斗,蘇丹變得焦躁難耐。他的大炮轟毀了多處城墻,但至今部署的歷次強攻均被擊退。作為軍事統(tǒng)帥,他只剩下兩種抉擇,或者撤兵,或者在無數(shù)次進攻之后,組織大規(guī)模的決定性總攻。馬霍梅特召集將領(lǐng)舉行軍事會議,他的狂熱意志戰(zhàn)勝了一切猶豫顧慮。蘇丹決定在5月29日發(fā)起大規(guī)模的決定性總攻,他一向行事果斷,這一次還是以他習慣的這種作風進行各項準備工作。他下令舉行節(jié)日盛典,十五萬大軍從最高統(tǒng)帥到普通士兵都必須按照伊斯蘭教規(guī)定的節(jié)慶禮儀,一天洗七次,做三次隆重的祈禱。剩下的所有火藥、炮彈統(tǒng)統(tǒng)用做炮火強攻,以便為攻城鋪平道路。他向各部隊分派攻擊任務(wù)。從清晨到深夜,馬霍梅特沒有休息一個鐘頭。從金角灣到馬爾馬拉海,他策馬走遍全軍廣闊的駐地,從一個帳篷到另一個帳篷,所到之處,無不親自激勵將士斗志。他是精明的心理學(xué)家,懂得如何最有效地煽起十五萬大軍瘋狂的戰(zhàn)斗熱情。他許下可怕的諾言,這諾言后來他確是毫厘不爽地履行了,使他因此既獲美譽,又聲名狼藉。他的宣令使在鼓聲和長號聲中向四面八方高聲宣讀他的許諾:“馬霍梅特以安拉的名義發(fā)誓,以穆罕默德和四千先知的名義發(fā)誓,以他的父王穆拉德蘇丹的靈魂發(fā)誓,以他的孩子的頭顱和他的戰(zhàn)刀發(fā)誓,破城之后,他的將士有權(quán)任意劫掠三天。城墻里面的一切,無論家具財物、金銀首飾、珍珠寶石、男人、婦女、兒童,統(tǒng)統(tǒng)屬于勝利的士兵。除了攻克東羅馬帝國這座最后堡壘的光榮,他本人放棄分享任何戰(zhàn)果?!?/p>
士兵們用瘋狂的歡呼接受這野蠻的宣告。千萬人的歡呼聲和“安拉——伊爾——安拉”的狂喊聲匯成巨響轟鳴,猶如風暴襲向驚惶不安的小城?!癑agma,Jagma”,“劫掠!劫掠!”這一個詞變成了戰(zhàn)斗口號,隨著鼓聲敲打出來,隨著鐃鈸和長號聲吹奏出來,土耳其兵營的夜晚變成了一片喜慶的光海。被圍者心驚膽戰(zhàn),從大墻上但見無數(shù)燈光和火炬在平原和山丘上燃燒,敵人吹著喇叭、笛子,敲打戰(zhàn)鼓和小手鼓,在勝利之前慶祝勝利;這種場面很像異教祭司在獻祭之前舉行的殘忍、喧鬧的儀式。但到午夜時分,遵從馬霍梅特之命,所有燈火忽然一齊熄滅,千千萬萬人的熱烈鬧騰忽然消失。這突如其來的沉寂和沉重的黑暗,帶著決然的威脅,比鬧嚷嚷的燈火、狂熱的歡呼更讓那些心慌意亂、側(cè)耳諦聽的人們感到可怕。
圣索非亞大教堂里的最后一次彌撒
不需要報信人和倒戈者,被圍困的人們也明白等待他們的是什么。他們知道總攻令已經(jīng)下達。肩負巨大任務(wù)、面臨巨大危險的不祥預(yù)感如同暴風雨的云團壓在整個城市的上空。在這最后幾小時,往常因宗教爭端陷于分裂的該城居民聚集到一起來了——往往待到大難臨頭,塵世才出現(xiàn)無比團結(jié)一致的場面。為了使所有人作好精神準備,奮起捍衛(wèi)他們的信仰、偉大的過去和共同的文化,巴西列烏斯皇帝下令舉行一次感人至深的儀式。全城百姓,無論是東正教徒還是天主教徒,神職人員還是世俗人士,白發(fā)蒼蒼的老人還是孩子,全都集合起來,舉行一次空前絕后的游行。誰都不許待在家里,誰也不愿待在家里,從富豪到赤貧之人,全都虔誠地參加到莊嚴的游行隊伍中來。隊伍先在內(nèi)城游行,后來才走到外墻。隊伍前面是從教堂取來的神圣的圣像和圣人遺物。哪兒墻上打開一個缺口,就在哪兒掛上一幀圣像,他們認為圣像比塵世的武器能更有效地抵擋不信上帝的人的沖擊。同時,君士坦丁皇帝召集元老、貴族和軍事指揮官,向他們作最后訓(xùn)示,鼓舞他們的斗志。確實,他無法像馬霍梅特那樣許諾他們無窮盡的虜獲物。但他向他們描述抵擋住這決定性的最后總攻,他們將為基督教和整個西方世界贏得何等光榮;如果屈服于這伙殺人放火的野蠻人,又會有什么樣的危險。馬霍梅特和君士坦丁兩人都很清楚:這一天將決定幾百年的歷史。
然后,最后一幕開始了,這是歐洲最感人肺腑的幾幕中的一幕,人們沉淪在難忘的極度興奮之中。命中注定必有一死的人們集合在當時舉世最富麗堂皇的圣索非亞大教堂,自從兩大教重修舊好那天以來,兩大教的教徒都很少到這里來過。宮廷的全體臣僚、貴族,希臘與羅馬神職人員,熱那亞和威尼斯的士兵和水手,一律頂盔披甲,佩帶武器,齊集在皇帝周圍;成千上萬口中喃喃的黑影——深感恐懼、憂心如焚的民眾默默而敬畏地跪在他們后面;與彌漫在穹窿下的黑暗艱難抗爭的燭光照著像一個人的軀體一樣在祈禱中一致俯伏的群眾。這是拜占庭的靈魂在向上帝祈禱。大主教威嚴地發(fā)出號召似的提高嗓音,眾人齊聲回答,在這殿堂再次響起神圣的音樂,西方永恒的聲音。接著他們以皇帝為首魚貫走到祭壇前面,領(lǐng)受信仰的安慰話語,不間斷的祈禱聲有如澎湃的波濤在巨大的廳堂震響、回旋,上升到高高的拱頂。東羅馬帝國最后一次安魂彌撒開始了。因為在查士丁尼的這座大教堂里,這是基督教最后一次舉行儀式了。
這次震撼人心的儀式結(jié)束之后,皇帝匆匆回宮,請求全體臣仆原諒他平生可能對他們作出的不公處置。接著他翻身上馬——同他的大敵手馬霍梅特一樣,在同一個小時——從城墻這一頭跑到那一頭,激發(fā)戰(zhàn)士斗志。時已夜深。沒有人說話,沒有兵器撞擊聲。但圍墻內(nèi)的幾千人心情激動,他們等待著白晝,等待著死亡。
凱卡波爾塔,被遺忘的小門
凌晨一點鐘,蘇丹發(fā)出攻擊信號。巨大的君主旗展開了,十萬人口呼“安拉”,手執(zhí)武器、云梯、繩索、撓鉤向城墻猛沖過來。戰(zhàn)鼓齊鳴,長號勁吹,大鼓、鐃鈸、笛子發(fā)出尖銳刺耳的聲音,殺聲震耳,炮聲如雷,匯成一場絕無僅有的大風暴。尚不熟練的非正規(guī)軍首先被無情地驅(qū)去攻城——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批人半裸的身軀在蘇丹的進攻方案中只是某種緩沖器而已,為的是使守敵疲勞不堪并受到削弱,然后他再投入精銳部隊,發(fā)起決定性攻擊。被驅(qū)使者抬著成百架云梯在黑暗中奔跑,攀爬上城垛,被擊落,再沖上前去,又被打退,如此幾度反復(fù),因為他們實在是后退無路:這批毫無價值的“人肉材料”只是派來作犧牲的,精銳部隊在他們后面,一再驅(qū)趕他們奔赴幾乎確定無疑的死地。守軍還占著上風,他們身穿網(wǎng)眼鐵甲,矢石如雨也沒能傷害他們。但馬霍梅特算計得不差,他們真正的危險是疲乏。他們身穿鎧甲,不停迎戰(zhàn)一批又一批勢如潮涌的輕裝敵軍,老是從一個受到攻擊的地方跳躍到另一個受到攻擊的地方,這種被動防御消耗掉他們一大部分體力。激戰(zhàn)開始兩小時后,東方開始發(fā)白,此時亞細亞人組成的第二突擊梯隊開始出擊,戰(zhàn)局變得更危險了。這些亞細亞兵紀律嚴明,訓(xùn)練有素,同樣身圍網(wǎng)眼鐵甲,此外,他們?nèi)藬?shù)上占優(yōu)勢,又經(jīng)過充分休息,而守城士兵卻不得不忽此忽彼地去抗擊入侵者。不過不管在什么地方,攻城部隊都沒能得手,蘇丹只好動用他最后的后備部隊、奧斯曼大軍的精銳衛(wèi)隊——近衛(wèi)軍。他親自率領(lǐng)一萬兩千名精選的年輕士兵——他們是當時歐洲公認的最優(yōu)秀的戰(zhàn)士——一聲吶喊,向精疲力竭的敵人猛撲過去。是時候了,現(xiàn)在城里鐘聲齊鳴,召喚最后一批還有點兒戰(zhàn)斗力的人去守城,把船上的水兵調(diào)過來,因為真正的決定性戰(zhàn)斗展開了。一塊石頭不幸擊中英勇的熱那亞將領(lǐng)孔多蒂拉·吉烏斯蒂尼安尼,他身負重傷,被送到船上,他的陣亡使守軍的斗志發(fā)生片刻動搖?;实酆芸煊H自趕到,阻止危險的突破,攻城云梯又一次被推下墻頭:果斷對最后的果斷,呼吸之間,拜占庭似乎得救了,巨大苦難戰(zhàn)勝最野蠻的進攻。這時,一個悲劇性的意外事件,往往對歷史作出神秘莫測的裁決的那種神秘的一秒鐘,一下子決定了拜占庭的命運。
出現(xiàn)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情況。幾個土耳其人通過外墻缺口侵入到距離攻擊點不遠的地方。他們不敢攻打內(nèi)墻,就好奇地、無計劃地在第一道城墻和第二道城墻之間來回轉(zhuǎn)悠,發(fā)現(xiàn)內(nèi)城墻的小門中有一個小門,就是人稱凱卡波爾塔的小門,出于難以理解的疏忽,完全敞開著。這只是一個小門而已,和平時期大門緊閉的那幾個鐘頭,行人可以由此出入;正因它不具有軍事意義,最后一夜人們普遍情緒激動,顯然忘卻了它的存在。近衛(wèi)軍發(fā)現(xiàn)堅固的堡壘中間此門敞開,可以從容進入,十分驚異。他們起初以為這是一種詭計,因為堡壘的每一處缺口、每一個天窗、每一座大門前,死者數(shù)以千計,尸積如山,熊熊燃燒的油脂、投槍呼嘯著擲下城墻,而這里凱卡波爾塔小門卻如過節(jié)一般,一片升平景象,敞開著直通城中心,如此荒唐之事,他們覺得難以置信。他們立即召來增援部隊,整個部隊絲毫未受抵抗,突入內(nèi)城,出其不意地從背后突襲還蒙在鼓里的守軍。幾個戰(zhàn)士發(fā)覺自己隊伍后面出現(xiàn)了土耳其人。這時響起了比每一場血戰(zhàn)中所有大炮還要可怕的那種致命的喊聲、虛假謠言的喊聲:“占領(lǐng)城市了!”土耳其人繼續(xù)歡呼:“占領(lǐng)城市了!”聲音越來越響亮,喊聲瓦解了抵抗。雇傭軍感到自己被出賣了,便撤離了守地,好及時奔回港灣上船,保全自己。君士坦丁皇帝率少數(shù)親信迎戰(zhàn)入侵敵兵,死于亂軍之中。直到次日在敵尸堆中發(fā)現(xiàn)一雙飾有金鶯的紫鞋,這才斷定東羅馬的末代皇帝已同他的帝國同歸于盡。以羅馬人的觀念論,這是光榮的死。一個微不足道的偶然事件,凱卡波爾塔,被遺忘的小門,決定了世界的歷史。
十字架倒下了
有時候歷史是在做數(shù)字游戲。因為正好在汪達爾人如此值得紀念地劫掠羅馬一千年之后,拜占庭開始被劫掠。勝利者馬霍梅特忠于他的誓言,可怕地履行了他的諾言。在第一場大屠殺之后,他聽任麾下將士肆意擄掠全城的屋舍殿宇、教堂、修道院,男人、婦女、兒童。成千上萬人像地獄里的魔鬼在大街小巷狂奔,每個人都想搶在別人前面。沖鋒的目標第一是教堂,那里金器熠熠耀眼,珠寶光芒四射。他們沖進哪一家,就立刻在門前豎起旗子,使后來者知道此處的戰(zhàn)利品已有所屬;戰(zhàn)利品不僅包括寶石、衣料、錢幣和可動產(chǎn),婦女也是賣給土耳其后宮的商品,男人和兒童則在奴隸市場上出售。逃進教堂避難的苦命人被鞭打驅(qū)趕出來,老年人被當做浪費糧食的廢物、賣不出去的累贅慘遭殺害,年輕人像牲畜一樣被捆綁拉走。搶劫之外,又肆行毫無意義的破壞。經(jīng)過十字軍或許同樣可怕的劫掠之后幸而保存下來的寶貴圣物、藝術(shù)珍品,都被瘋狂的勝利者搗毀、撕碎,名貴圖畫、精美雕塑悉遭破壞,數(shù)百年智慧結(jié)晶的典籍文書、希臘人思想和創(chuàng)作的不朽財富,本應(yīng)妥為保存,流傳久遠,卻被付諸一炬,或漫不經(jīng)心地隨意拋擲。人類永遠無法完全知悉在那個命運注定的時辰通過敞開的凱卡波爾塔小門侵入的是何等深重的災(zāi)難,對羅馬、對亞歷山大里亞和拜占庭的洗劫又使精神世界喪失幾多寶貴財富!
土軍大獲全勝,直到當天下午巷戰(zhàn)結(jié)束之后,馬霍梅特才進入這座被占領(lǐng)的城市。他騎著漂亮的坐騎,一臉驕矜與嚴峻的神色。對沿途搶劫擄掠的野蠻場面,他都視若無睹。他信守諾言,不干預(yù)為他贏得勝利的士兵所干的令人發(fā)指的勾當。他首先察看的不是戰(zhàn)利品,因他已贏得一切,他傲然策馬前往大教堂,察看拜占庭金碧輝煌的冠冕。五十多天來他從帳篷翹望圣索非亞大教堂光芒四射卻無法企及的半球形圓屋頂,如今他可以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跨過它的青銅大門了。但馬霍梅特又一次克制住了自己的焦躁心情:他要先感謝安拉,然后將這座教堂永永遠遠地奉獻給安拉。蘇丹卑恭地下馬,深深低頭祈禱。他從地上抓起一把土撒在頭上,這是為了提醒自己:他本人也是一個凡人,切不可妄自炫耀勝利。對神祇表示過恭順謙卑,安拉的首席仆人蘇丹這才昂首挺胸邁步跨進了查士丁尼大帝修建的神圣智慧的殿堂——圣索非亞大教堂。
蘇丹觀看這座豪華的建筑,高高的拱頂在大理石和鑲嵌圖案的映襯下微光閃爍,柔和的弧形線條從昏暗中向明亮處延伸,蘇丹心中又是好奇,又是感動。他覺得這座祈禱的崇高殿堂不屬于他,而屬于他的真主。他隨即派人喚來一個伊瑪姆,登上布道壇宣告穆罕默德的信仰,同時,土耳其君王面向麥加,在這基督教的大教堂向三界的主宰者安拉做首次祈禱。次日,工匠奉命清除原信仰的一切標志:拆毀祭壇,粉刷掉虔誠的鑲嵌圖案,一千年來伸展雙臂、欲圖包容塵世萬般苦難的圣索非亞大教堂無比崇高的十字架掉到地上,發(fā)出轟然巨響。
巨石墜毀的聲音在教堂和教堂外的遠方回蕩。整個西方為它的倒塌而震顫。驚耗在羅馬、在熱那亞、在威尼斯發(fā)出回響,有如告警的隆隆雷聲,傳往法國和德國。歐洲悚然認識到,由于它的麻木不仁,命中注定的一股破壞的暴力從不祥的凱卡波爾塔這扇被遺忘的小門突然沖了進來,這股勢力將束縛歐洲達數(shù)百年之久,使其無從發(fā)揮自己的力量。然而歷史好比人生,抱憾的心情無法使業(yè)已失去的一瞬重返,絕無僅有的一小時所貽誤的,千載難以贖回。
潘子立 譯
- 即土耳其蘇丹穆罕默德二世(1451—1481在位)。
- 亞德里亞堡曾是奧斯曼帝國的首都(1366—1453)。
- 指古羅馬皇帝君士坦丁一世(272—337)。
- 即查士丁尼一世,東羅馬帝國皇帝(527—565)。
- 即東羅馬帝國的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十三世。
- 斯坦波爾,今土耳其城市伊斯坦布爾的一個市區(qū)。
- 加拉太是位于金角灣與博斯普魯斯海峽交匯處的一個小據(jù)點,隔金角灣南望君士坦丁堡,當時由熱那亞人控制,為“中立地區(qū)”。
- 隨著羅馬帝國在公元395年分裂為以君士坦丁堡為首都的東羅馬帝國和以羅馬城為都城的西羅馬帝國,基督教不久也在實際上分為東正教和天主教兩大支。君士坦丁堡大主教逐漸成為東正教領(lǐng)袖,羅馬大主教是羅馬天主教領(lǐng)袖,自公元4世紀起自稱教皇。東正教與天主教在1054年正式分裂,史稱“東西教會大分裂”。
- 薛西斯,波斯國王(約公元前519——公元前465)。
- 希臘神話中一群英雄乘船去海外尋找金羊毛,他們的船叫“阿耳戈”,這些人也被稱為阿耳戈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