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中誕生的城市
起源
他們駕船駛?cè)脒@片遙遠偏僻、人跡罕至的水域。他們的平底船越過淺灘。他們是一群背井離鄉(xiāng)的流亡者,從北部和東部的賊窩中逃離。他們已來到這塊蠻荒之地,這是一片廣袤而平坦的潟湖[1],來自陸地河流的淡水和來自亞得里亞海的咸水在這里交匯融合。落潮時分,這里四處都是被溪流、小河與河溝分割而成的塊塊泥灘;漲潮時分,這里是座座島嶼,由淤泥和沼澤中的水草形成。沙洲上覆滿了蘆葦和野草,只比水面堪堪高出一截。有幾塊陸地常年處于水下,只有在特定的落潮時才升出水面?;臎龅恼訚?,連水面也難得覆蓋。遠遠隔開的鹽沼和海岸共同構(gòu)成了這片池塘與小島星羅棋布的寬廣區(qū)域。這里也有陰暗無光、死氣沉沉的濕地,如同潮水不曾觸及的海域。一串由沙礫與河流堆積形成的島嶼有助于保護這片潟湖免受海水侵襲;松木在這些島嶼上茂密生長。
盡管這片潟湖與一度輝煌的羅馬文明中心地帶相距不遠,然而卻是人跡罕至的荒涼所在。這是一處避世之地,不時劃破寂靜的只有海鳥的鳴叫,巨浪的轟鳴,和海風(fēng)的呼嘯。夜晚,這里沉入無邊的黑暗,只有幾處永不止息的海水被月光照亮。然而白天,在流亡者們靠近時,這銀色的大海伸展成了一條霧靄迷蒙的細線,陰云密布的天空仿佛也輝映著海水銀色的起伏。流亡者們不由被那一處光之源吸引。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座島嶼。然后一個潮涌般的聲音告訴他們,要在這塊新發(fā)現(xiàn)的土地上修建上帝的禮拜堂。這就是人們口口相傳的威尼斯起源故事中的一個。

威尼斯早期地圖,制定于十五世紀晚期或十六世紀早期;在水的世界中,這座城市顯得狹小、脆弱、沒有防備。
這片潟湖本身就是一處既不屬于陸地也不屬于海洋的模糊地帶。它長約三十五英里(56千米),寬約七英里(11千米),是意大利東北部海岸的一處新月形地區(qū),六千年前由七條匯入亞得里亞海的河流帶來的泥土、淤泥與沉積物形成。七條河流中的干流——布倫塔河[2](Brenta)、西萊河[3](Sile)與皮亞韋河[4](Piave)——攜帶著阿爾卑斯山與亞平寧山脈的物質(zhì)順流而下;在將來的某一天,這些來自大山的點滴沉積物上將矗立起一座石頭建造的城市。濕地、沼澤與泥灘由一條狹長的沙灘與大海分隔,這條沙灘又被幾道河溝分成數(shù)個小島;其中最長的小島就是現(xiàn)在的利多島(Lido)。河溝在屏障上打開出口,也就是供海水流入潟湖的“港口”?,F(xiàn)在,共有三個港口,分別位于利多,馬拉莫科[5](Malamocco)與基奧賈(Chioggia)。正是這些海潮將源源不斷的生命力注入威尼斯。
這是個變幻莫測、永不固定的景象,一部分泥漿、一部分沙礫、一部分黏土;它隨著潮汐,從不停下千變?nèi)f化的運動。一道來自地海的水流蜿蜒流向亞得里亞海域,每一個港口都形成了各自獨特的流域。這就是幾個世紀以來,潟湖的外觀不斷變化的原因。有人推測,遲至六到七世紀,這片潟湖本質(zhì)上還只是一片漲潮時被水覆蓋的沼澤。在十九世紀,根據(jù)約翰·拉斯金[6](John Ruskin)的記載,在幾次低潮期,威尼斯看起來就像是被困在一片廣闊的,由暗綠色水草形成的平原上。事實上,如果不是威尼斯人自己的干預(yù),這片潟湖早在五百年前就已干涸成旱地了。潟湖現(xiàn)在僅僅是威尼斯的一部分,是恰巧非陸非海的一處居所。但它正漸漸回歸海洋。水位在逐步上升,并且鹽度越來越高。這里已是岌岌可危。背負基督過河的圣克里斯多福[7](Saint Christopher)曾是這座城市廣受歡迎的圣人。
潟湖上一直有人類定居。蠻荒之地畢竟也能物產(chǎn)豐饒。從最早期開始這里就有小規(guī)模的居民——漁民和捕鳥人,他們伺機從豐富的野禽與水生物資源,以及秋季從河流遷徙到海洋的魚類中獲利。沼澤也是收獲鹽的天然之所。鹽是一種價值不菲的商品。威尼斯人素以商業(yè)頭腦著稱,然而這一地區(qū)貿(mào)易的萌芽,早在威尼斯人的祖先到來之前就已經(jīng)開始了。
早期的部落早已湮滅在史前的黑暗中。不過目前已知最早的威尼斯先民是從公元前八世紀開始,陸續(xù)在這片環(huán)繞著潟湖的地區(qū)定居下來的。他們是居住在意大利東北部及現(xiàn)在的斯洛文尼亞和克羅地亞海岸的居民。他們被稱為威尼西亞人(Veneti)或威尼托人(Venetkens);荷馬[8](Homer)將他們稱作埃尼托人(Enetoi),因為古典希臘語中沒有“v”音。與后世的威尼斯人一樣,他們主要是商人,做琥珀、蠟、蜂蜜與奶酪買賣。他們建立起龐大的市場,規(guī)模不亞于后世威尼斯人最終建立的。他們與希臘人做生意,就像后世威尼斯人終有一天與拜占庭及東方進行貿(mào)易一樣。他們專研海岸地區(qū)鹽的萃取,仿佛預(yù)示著后世威尼斯人在制鹽業(yè)的壟斷地位。
他們身著黑衣,所以后來黑色成為威尼斯貴族男性的典型服色。赫拉克勒斯[9](Hercules)是威尼西亞人的部落英雄,后來成為了威尼斯傳說中的守護者;他半人半神,以自身力量取得其他神祇憑權(quán)力獲得的一切。威尼西亞人認為自己的血統(tǒng)可追溯至安忒諾耳[10](Antenor),他帶領(lǐng)他們逃離被毀的特洛伊。他們以航海技術(shù)著稱,天生就是海員。他們服從國家權(quán)威,就連婚姻和家庭事務(wù)也是如此。這些人定居在諸如帕多瓦[11](Padua)、阿爾蒂諾[12](Altino)、阿奎萊亞[13](Aquileia)和格拉多[14](Grado)的地方。他們就是那些為了安全而來到潟湖水域的流亡者。

威尼斯遠景圖,以油彩繪制于畫板上,展示了這座城市最莊嚴高貴的風(fēng)貌。
在逃難時代之前,威尼西亞人都是徹底羅馬化的。到公元二世紀,他們已和羅馬政權(quán)達成了協(xié)定。在屋大維[15](Augustus)的統(tǒng)治下,這塊潟湖地區(qū)被劃入意大利的第十大區(qū),在四世紀又成為東羅馬帝國——即拜占庭帝國——的一部分。潟湖的一部分已有人定居。在其中的圣方濟各島(S. Francesco del Deserto)上,人們曾發(fā)現(xiàn)一座羅馬港口的遺跡,包括一世紀的陶片和三世紀的刷墻粉。
這座港口無疑由往來阿奎萊亞和拉文納[16](Ravenna)的船只使用,這些船只裝載著來自潘諾尼亞[17](Pannonia)的糧食,以及來自更遙遠的海濱的貨品和物資。這里曾發(fā)現(xiàn)兩耳細頸酒罐,用于運輸產(chǎn)自東地中海的葡萄酒和橄欖油。大型船只會在島上靠岸,然后將貨物分裝到小船上,以便駛?cè)霛暫臏\灘。所以此地一定會有領(lǐng)航員,引導(dǎo)船只通過這片淺水域。托爾切洛[18](Torcello)島上的圣母升天圣殿(S. Maria Assunta)第四中殿下曾發(fā)現(xiàn)一條公元二世紀的走道。圣喬治·馬焦雷(S. Giorgio Maggiore)島上曾發(fā)現(xiàn)深埋的羅馬遺跡,一些小島上也發(fā)現(xiàn)過一和二世紀的古物。其他島嶼上的發(fā)現(xiàn)可以追溯到四至七世紀。有跡象表明,潟湖外側(cè)的島嶼可能曾被用作羅馬艦隊的停靠站;更不用說,完全可以想見,別墅也曾在此修筑。
然而,隨著越來越多的大陸流亡者來此定居,這片潟湖的性質(zhì)有了根本的改變。沒有大規(guī)模的遷出,只有持續(xù)不斷的移民潮,最終在六世紀末達到頂峰。403年,西哥特[19](Visigoth)國王阿拉里克[20](Alaric)突襲威尼西亞省,威尼西亞人紛紛逃離侵略者的統(tǒng)治;根據(jù)羅馬歷史學(xué)家克勞狄安[21](Claudian)的說法,“風(fēng)聞蠻族進軍,滿城風(fēng)雨,人心惶惶?!卑⒖R亞和維羅那[22](Verona)陷落,許多居民逃往安全的島嶼。當(dāng)阿拉里克的威脅過去后,有些人重返故土。但其他人卻留在了這里,在這片潟湖上展開了新生活。446年,阿提拉[23](Attila)占領(lǐng)了從多瑙河[24]到巴爾干半島[25]的羅馬省份,六年后,又攻占了阿奎萊亞;阿爾蒂諾和帕多瓦也遭洗劫一空。再一次地,流離失所的難民逃往潟湖落腳。
難民們的遷徙有其固定的模式。比如,阿爾蒂諾人通常遷往托爾切洛和布拉諾[26](Burano),特雷維索[27](Treviso)人則來到里亞爾托(Rialto)和馬拉莫科。帕多瓦居民駛往基奧賈。阿奎萊亞公民遷往沼澤護衛(wèi)著的格拉多。隨行者有工匠和建造者,農(nóng)民和勞工,貴族和平民;他們帶著家鄉(xiāng)教堂里的圣器,甚至連公共建筑上的石塊也一并帶來,用以重建??墒?,他們能在這不斷移位的土地上,在泥和水上建造家園嗎?答案是肯定的。他們將許多十到十二英尺長的木樁插入泥漿中,直至抵達更堅硬的黏土或稠沙處,以此作為堅實的地基。這就是潟湖底部的“邊界”。于是一批叫作“卡索尼”(casoni)的小屋涌現(xiàn)出來,這種小屋由木樁和木板建造,有著板條和蘆葦編成的斜頂。
諸如赫拉克利亞[28](Heraclea)和伊奎里奧(Equilio)即耶索洛[29](Jesolo)的新興城鎮(zhèn)在潟湖邊緣建立起來。島上成立起村社,領(lǐng)袖與人民集會共同商議各項事務(wù)。威尼西亞人還在營地加強了防御工事,以防匈奴人或哥特人進犯。不過,島民們都是爭強好勝又倔強易怒的;這片潟湖上的各城鎮(zhèn)總也做不到聯(lián)合一致。所以,在阿提拉入侵二十年后的466年,潟湖上的全體威尼西亞人在格拉多召開了一次會議。會上決定,每個島上選出一名護民官,共同為公共利益服務(wù)。畢竟,他們都面臨著共同的危險與困難——尤其是來自海洋的威脅。這就是公眾和公共精神的首次展現(xiàn),這一精神將在后世的威尼斯發(fā)揚光大。
到六世紀,威尼西亞人已是這塊地區(qū)不可或缺的存在。他們受雇運送乘客與貨物,往來于大陸的各口岸與海港。他們將拜占庭士兵從格拉多送往布倫塔河。他們還將自己的官員和商人載往拜占庭。他們的航海技術(shù)聞名遐邇。他們的小船溯意大利北部的河流而上,向沿途的城市與村落販賣鹽和水產(chǎn)。
關(guān)于這些島民的第一次描述出現(xiàn)在一名東哥特王國[30]的使者523年寄給威尼西亞護民官的信中,當(dāng)時東哥特勢力在意大利北部盛行一時。卡西奧多羅斯[31](Cassiodorus)在信中要求威尼西亞人將葡萄酒和油通過水路運往拉文納。“你們就像海鳥一般生活,”他寫道,“你們的家園星星點點,如同基克拉澤斯群島[32](Cyclades),散落于水面各處。你們棲居的土地只以柳條和板條筑成;而你們卻毫不猶豫地以如此脆弱的壁壘抵抗兇蠻的大海?!贝颂幍拿枋霾槐M準確,因為當(dāng)時的威尼西亞人已開始用大陸上的石塊和磚瓦筑造房屋。他繼續(xù)寫道,威尼西亞人“擁有一筆巨大的財富——取之不盡的魚類資源。你們之間不分貧富,因為你們吃的是同一種食物,住的是相似的房屋?!边@也并不準確。現(xiàn)存的證據(jù)表明,即使是在這片潟湖發(fā)展的初始階段,貧困和富裕的家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ㄎ鲓W多羅斯(Cassiodorus)補充道,“你們將精力傾注在鹽田上,那里寄托著你們的繁榮興旺。”至少在這一點上,他說對了。隨后他又補充了一處至關(guān)重要的細節(jié),“你們將自己的小船拴在家門外,就像是馬一樣”。幸運的是,后人曾在泥漿中發(fā)掘出一艘這樣的小船。人們在圣方濟各島上發(fā)現(xiàn)了橡木的肋材和石灰的船體;這艘船屬于五世紀。它所處的位置如今已沉入水下,只有偶爾在低潮期才能露出水面。
盡管如此,威尼斯城本身還沒有誕生。在一幅公元四世紀該地區(qū)的地圖上,威尼斯沒有被標(biāo)注,這片潟湖被描繪成無人的航線。然而,威尼斯歷史學(xué)家宣稱,威尼斯城于421年3月25日正午由一位叫做喬瓦尼·波諾(Giovanni Bono),又叫“好人約翰”(John the Good)的窮漁夫建立。這一說法頗具優(yōu)勢,因為這一天正是春分日、圣母領(lǐng)報[33]的日子,同時還被認為是羅馬城的創(chuàng)立日。好人約翰未卜先知地在這三重巧合的日子來到威尼斯,這一點很難讓人信服;但這正是威尼斯人以神話代替歷史的高明之處。正如德語詩人里爾克[34](Rilke)1920年訪問威尼斯時所說,“鏡花水月一場空,你只會被卷入捉摸不定的謎團中。在威尼斯,一個人整日沉湎于形形色色的意象中,卻連哪怕是一個實體也無法抓住。威尼斯的一切都關(guān)乎信仰。”
事實上,威尼斯在一個世紀后才出現(xiàn),當(dāng)時他們已經(jīng)歷了倫巴底人[35](Lombards)從560年代末到570年代初的一系列入侵。威尼西亞省再一次被外族擊敗。與匈奴人不同的是,這些倫巴底人并不愿洗劫一空后就離開,而是在此定居下來。他們侵占的地方現(xiàn)在就以他們的名稱被命名為倫巴第[36](Lombardy)。他們的到來引發(fā)了威尼西亞人的大規(guī)模出逃。阿奎萊亞主教將他的教座遷到了潟湖邊緣的格拉多。帕多瓦主教遷往馬拉莫科,奧德爾佐[37](Oderzo)主教則搬去了赫拉克利亞。這些主教既是宗教領(lǐng)袖,也是世俗首領(lǐng);他們帶著會眾與市民,準備在水上創(chuàng)造一個新社區(qū)。人們廣泛地定居在布拉諾島和穆拉諾島[38](Murano),較小的島嶼如阿米亞納(Ammiana)和康斯坦齊亞卡(Constanziaca)也有許多居民;后兩者于十三世紀消失在海浪下,最終被這島民的天敵吞噬。他們不屈不撓地與大海斗爭到了最后一刻。
威尼斯正是因逃離倫巴第而建立起來的。最近的考古發(fā)現(xiàn)將初次人類定居的跡象定在了公元六世紀下半葉到七世紀;這些遺跡位于城東的城堡區(qū)(Castello)附近,處在圣馬可廣場[39](Saint Mark's Square)之下。也有證據(jù)表明,早期人們就已開始抬高陸地表面,將土地從水中分離出來。移民們用木板和木樁圍出土地,排干海水,鋪設(shè)建筑碎石、沉淀物或沙丘上的沙礫,并架起木柵抵御海水。這就是威尼斯城的開始。
流亡者們決定在一處得天獨厚的群島上定居,群島位于潟湖中部,被稱作里沃亞爾托(Rivoalto),意思是“高岸”。這里最終發(fā)展為里亞爾托(Rialto)——威尼斯至關(guān)重要的交易市場及商業(yè)中心。島嶼上點綴著條條溪流與水道,但還有一條大型河流,那就是布倫塔河的支流里沃亞爾特斯河(Rivoaltus);這條河就是后來的大運河[40](the Grand Canal)。兩座較為堅固的山丘或稱小島——怎么稱呼它們?nèi)茨阍趺炊x這塊地形——在這條河的兩岸相對而立。這就是威尼斯誕生的地方。這就是那些流亡者們所能建設(shè)的土地。這不是一項輕松的工作。有記載顯示,589年,一場毀滅性的洪災(zāi)襲擊了整個地區(qū),其來勢之洶涌甚至使河流改道。這一災(zāi)害應(yīng)該改變了潟湖上的水利構(gòu)造,但其對新興的威尼斯城的影響則不得而知。
威尼斯并沒有立刻成為這片潟湖上最重要的城市。格拉多是主教的所在地;托爾切洛是當(dāng)?shù)氐纳虡I(yè)中心和貿(mào)易市場。眾所周知,公爵的所在地從埃拉克萊亞[41](Eraclea)遷往馬拉莫科。在威尼斯剛開始有人定居的時期,其他地方早已出現(xiàn)了精心營造的建筑物。圣母升天圣殿已在托爾切洛建成;該地點發(fā)現(xiàn)的一處銘文可追溯至639年,并證明,該教堂是在拜占庭式儀式和崇拜的背景下建立的。
這一與拜占庭的關(guān)聯(lián)至關(guān)重要。因為威尼斯的史料編撰者們堅稱,威尼斯人從一開始就獨立自主。在一則著名的傳奇中,威尼斯的領(lǐng)袖告訴一名來自拜占庭的代表,“我們在這片沼澤上、在我們木頭與板條的小屋里繁衍生息的權(quán)利受到上帝的親自保護。因為我們在這片潟湖之上建立的威尼斯城,就是我們牢不可破的居所?!彼麄兘^不為世上的任何王侯所動,“除非他們來挑戰(zhàn)我們海上的武力”。其實這純粹是個神話,威尼斯人一開始是受支配的民族。例如,早期威尼斯語混雜著希臘語,而且直到上世紀,布拉諾島民的方言中還含有希臘–羅馬元素。
關(guān)于這片潟湖上的首位軍事長官(dux[42])是何時由拜占庭任命的,目前仍存爭議;最有可能的時間是公元八世紀。威尼斯人認為這位公爵(或稱總督)是由島民自己選出來的,但毫無疑問,他須向拜占庭皇帝匯報。軍事長官的任命本質(zhì)上并不能為這片潟湖帶來和諧;早期這里的島嶼和家族間充斥著兩敗俱傷的沖突;八世紀關(guān)于內(nèi)戰(zhàn)、潟湖邊森林里的戰(zhàn)爭,或者蒙蔽、謀殺、驅(qū)逐總督的記錄屢見不鮮。但是政治制度的建立挽救了早期的危機;總督制度統(tǒng)治威尼斯逾千年,共有120位總督先后繼位。
威尼斯由117座彼此分離的島嶼組成,經(jīng)過一番努力,它們最終聯(lián)合在一起。一開始,散落的島嶼上各有教區(qū),有些建立在修道院的基礎(chǔ)上,有些是漁民或制鹽人組成的小型社區(qū)。同時還有造船人的小島。這些各自為政的社區(qū)圍繞在教堂和鐘樓的四周;教堂前的綠地和廣場被稱作“場”(campo)?!皥觥鄙嫌幸豢谫A存雨水的淡水井或水池。房屋多為典型的蘆葦和板條建筑,盡管個別顯赫的人家已經(jīng)開始用磚瓦建房。一些島嶼由大陸流亡而來的望族控制,他們帶著自己的侍從,讓他們打理花園或葡萄園;比如,奧里奧和格拉代尼戈家族控制著圣喬瓦尼·迪·里亞爾托(S. Giovanni di Rialto)島。每個島嶼都有各自的主保圣人。
雖然各島嶼教區(qū)因沼澤或水面相隔,但人們修建起水道以彼此相連。集中的居住模式正在穩(wěn)步加強。而另一個入侵者的出現(xiàn)進一步推動了人們的凝聚力。810年,查理曼大帝[43](Charlemagne)的兒子丕平[44](Pepin)率軍入侵潟湖,以圖將其吞并入法蘭克王國。他試圖猛攻下公爵府所在地馬拉莫科,因此總督逃往里沃亞爾托島以求保護。據(jù)說丕平在其后緊追不舍,可他的艦隊卻深陷在了沼澤和后退的潮水中;他派出木柴做的救生筏,又被威尼斯水手所毀;隨后,一位老婦人利用威尼斯人古老的“直走”法——即一直朝著一個方向走——引導(dǎo)威尼斯水手們穿過了危險重重的淺灘,最終獲得了勝利。這個傳說很明顯地暗示了法老的軍隊被紅海淹沒的故事[45],后世的威尼斯畫家們曾反復(fù)將二者做類比。不管失敗的真實原因為何,丕平最后不得不放棄他的打算。因此,公爵的避難地威尼斯被證明是一處安全之所。四周的沼澤庇護著它,敵人無法進犯。利多島(lido)[46]保衛(wèi)它免受海水侵襲,海水又將它與陸地分隔。法蘭克人入侵事件后,威尼斯就成為公爵府所在地。它一躍成為這片潟湖的中心,偉大的歷程由此開始。
威尼斯也因自己與世隔絕的位置而繁榮興旺。814年簽訂的一份條約商定,威尼斯仍保留為拜占庭統(tǒng)治下的一個省份,但同時須向君臨意大利的法蘭克國王交納歲貢。這看起來像是雙重負擔(dān),但實際上卻將威尼斯從單一控制下解脫了出來。現(xiàn)在,威尼斯處在法蘭克與拜占庭之間,西方與東方之間,也在天主教與東正教之間;這樣的中間地位使威尼斯走上見風(fēng)使舵的路線,有時傾向一方,有時又靠近另一方。這也在潟湖上的各大統(tǒng)治家族間引起了分歧,它們各自效忠于大陸上與東羅馬帝國不同的派別。不管怎樣,威尼斯的地理位置有力地保障了它的獨立性。814年條約中的一個條款規(guī)定,允許威尼斯商船自由往來于意大利各港口。換句話說,威尼斯人獲得了進行貿(mào)易的自由。他們可以往來于東西方之間。最主要的是,威尼斯因此成為了一座商業(yè)之都。
威尼斯獲得了迅速的發(fā)展。潟湖上的許多居民紛紛遷往里沃亞爾托附近的小島定居。截至公元九世紀末已出現(xiàn)了約30個島嶼教區(qū),在接近1000年時,該數(shù)量超過了50;976年的一場大火燒毀了300幢房屋,這也佐證了當(dāng)?shù)厝丝诘某砻?。里沃亞爾托與其最近的教區(qū)之間修建起了橋梁與運河。人們豎立壁壘,抽干沼澤,修筑堤壩;人們開墾濕地,使土地肥沃高產(chǎn)。一些現(xiàn)存的主要街道,在那時已開始被人們踏出了小徑。公有或私有的樓梯平臺紛紛修建。人們興修水壩,以防河流中的泥沙沖入潟湖。渡船往來,服務(wù)于各處的乘客。威尼斯成為了一座矗立于泥與水之上的大城市,熱情似火,活力十足。它代表了人力與集體所達到的巨大成就,這一成就正是由實際的需求所激勵的。威尼斯一直體現(xiàn)著人類普遍存在的目標(biāo)。人類需要改造山川陸地,征服江河湖海,也需要統(tǒng)一和守護共同的土壤。
公元九和十世紀的威尼斯是一座典型的中世紀城市。家畜在街道上游蕩,房屋和教堂間夾雜著牧場和菜園。有些地方被人們冠以“沼澤里”、“荒野里”或“水草里”之類的綽號。市民們騎著馬從威尼斯的主街道默瑟里亞(Merceria)街上馳過,然后將自己的坐騎拴在如今圣馬可廣場(Piazza S. Marco或Saint Mark's Square,另簡稱Piazza[47])所在位置的大樹上。人們在各島間修建了無臺階的平坦木橋。運河兩岸栽種著樹木。周圍島嶼的草場上牛羊成群;人們打理著葡萄園和果園,開挖池塘與小湖。在逐漸聚攏的中心島上,庭院和窄巷為現(xiàn)代威尼斯留下了“水巷”(calli)的獨特線路。無論是氣派的石屋還是寒酸的蘆葦木屋,屋前一律延伸出短短一截地面,并演變?yōu)楹笫赖摹胺歼_門塔”(fondamenta),即運河沿岸的街道。
在公元九世紀的頭二十五年間,如今圣馬可廣場周圍的區(qū)域已經(jīng)建成。公爵宮或稱城堡坐落于此,連同一間大型的公爵禮拜堂,供奉著拜占庭的圣西奧多[48](Saint Theodore)。世家大族也將住宅修建在此處,以更接近權(quán)力的中心。終于,這里的田野讓位于一座新建的廣場;公爵宮前建起了一個大型魚池,狹場[49](piazzetta)由此形成。這種宗教與世俗權(quán)威共存的局面維持了逾千年。
直到十三世紀,這片潟湖區(qū)域才開始被稱作“威尼斯”(Venezia)[50]。之前它的名稱是“威尼托”或“威尼西亞”。威尼斯的拉丁語名稱一直是“Venetiae”,這一點也記錄了威尼斯由眾多島嶼及城市聯(lián)合而來的起源。威尼斯有十九種不同的稱呼,從“威尼吉亞”(Venegia)到“威尼克西亞”(Veniexia),這證實了它的多重身份?!巴崴埂币部梢员焕斫鉃槭且粋€混合詞,由“維納斯”(Venus)和“冰”(ice)組成。
威尼斯的起源并不是單一而獨立的。意大利大陸的城市早在史前就已建立,墓地圈出了城市的范圍,圍墻守衛(wèi)著各自的領(lǐng)地。城市有機地增長,從宗教儀式的中心向外圍逐步擴張。對一座城市的崇敬、與對這塊土地的崇敬,是和對土地里埋葬的先人的崇敬息息相關(guān)的。早期城市的起源是原始的。然而,從一開始,威尼斯就沒有邊界。它缺乏固定的輪廓。它由上百個不同的定居點合并而成。從本質(zhì)上說,威尼斯是一片無根之萍。它起源于水中,飄忽不定。它岌岌可危地存于世上。這就是這座城市總為焦慮所困的原因,這一點從當(dāng)今的“危亡威尼斯”[51](Venice in Peril)運動中可見一斑。
因此,威尼斯力求自己為自己下定義。它試圖追溯自己的起源。它理應(yīng)為之找出湮滅的歷史,披露缺失的真相。馬基雅維利(Machiavelli)寫道,“無論是宗教、共和國還是王國,它們的起源都應(yīng)擁有自己的長處,由此它們才能獲得最初的聲望與早期的發(fā)展?!边@就是威尼斯人面臨的問題。從這方面而言,他們的起源并沒有什么“長處”。
為此,威尼斯人編出了一套起源故事,每個故事中都包含了神圣的天命——尤其是“威尼斯人都是逃離異教徒侵略的流亡基督徒”的“史實”。在安康圣母圣殿[52](S. Maria della Salute)的人行道上,刻有這樣的銘文:“救贖來自起源?!保╱nde origo inde salus)所以,精妙周詳?shù)钠鹪磦髡f涌現(xiàn)出來。它們不應(yīng)被忽視。傳說代表著詩歌的早期形式。威尼斯是一座傳說之城,尤其是關(guān)于宗教的傳說,正如它也是一座奇跡之城。

《圣洛倫佐橋上的十字架奇跡》,真蒂萊·貝利尼作于1500年。威尼斯本身就是一座奇跡之城。除了羅馬這個可能的例外,沒有一座歐洲城市曾目睹如此之多的奇跡。威尼斯自身在水上的生存,就被視為一個奇跡。
傳說阿爾蒂諾人對于去何處逃避異教徒心存疑慮,直到他們聽見一個來自天國的聲音,宣告“登上高塔,面向群星”。當(dāng)他們攀上塔后,只見群星在水中的倒影組成了一條通往潟湖島嶼的路徑。在另一個故事的版本中,人們看到當(dāng)?shù)厮械镍B兒都銜著幼崽往島嶼飛去。而在本章一開頭,就敘述了白云上傳來的聲音指引流亡者小船的故事。威尼斯最早的八座教堂都是在神諭下修建的。圣馬格納斯[53](St.Magnus)受到神的啟示,在他初次看到一群綿羊的地方建造教堂;這個地方就是城堡區(qū)。圣母馬利亞在一片白云中浮現(xiàn),預(yù)示著圣馬利亞·福摩薩(S. Maria Formosa)教堂的興建。一群鳥兒為圣拉斐爾(S. Raphael)教堂選定了地址。一片紅云徘徊在里亞爾托橋[54](Rialto bridge)附近的圣薩爾瓦托雷(S. Salvatore)教堂上空。還有更多的世俗傳說是關(guān)于威尼斯人的羅馬或特洛伊祖先的,同樣,這些故事的可信度也要打些折扣。這些傳說,就像威尼斯本身一樣,都是無根之萍。
將這座城市建在水上也是出自神的旨意。在海上建起一座城市,這本來就是個奇跡。因此,威尼斯成了一座奇跡之城。它的地點命中注定,它的選址出自天意。在威尼斯的編年史上隨處可見這座城市偉大光輝的形象。威尼斯已成為人類救贖的一部分。它延續(xù)千年的完美政體,甚至連同它興旺發(fā)達的商貿(mào),都證明了其起源的神圣。在威尼斯畫家的筆下,圣父與圣靈赫然降臨在圣馬可廣場。里亞爾托橋上鐫刻著天使加百列[55]和圣母馬利亞在受胎告知那一刻的形象。人們將威尼斯高度理想化,超越了一切與之不符的史實和不光彩的片段。
盡管威尼斯的真正起源雜亂無章地散落在歷史中,卻仍賦予了這座城市以偉大的真相。它們傳達出威尼斯的特點與氣質(zhì)。每個有機體都渴望形成和表達自己的特質(zhì),所以,在朦朧的預(yù)感和共同心愿的作用下,威尼斯成形了。真相潛藏在外表后。威尼斯人沒有自己的耕地,因此他們不得不以貿(mào)易和工業(yè)為生。這座一半是土地、一半是海水的城市發(fā)明了一種典型的“混合”式政體,國內(nèi)的各方勢力在其中取得了平衡。在社會的各項事務(wù)中,威尼斯一直將穩(wěn)定與延續(xù)視作重中之重。還有什么地方比動蕩不安的威尼斯更需要這些呢?幾個世紀以來,這座由流亡者建立的城市都在源源不斷地接納形形色色的難民。統(tǒng)治著它的帝國遠在海外,它對意大利大陸的入侵都是出于自保的需要。這座城市總是處在受到威脅的危機感中。威尼斯不是由鄉(xiāng)間農(nóng)民集合而成的。從一開始它就是座城市。威尼斯從未經(jīng)歷過封建社會階段。公元十世紀,這里就已經(jīng)被稱作“市民國家里沃亞爾托”。
威尼斯的偉大和不朽在于其與大海的斗爭。它喚起了共同的目標(biāo)和群體的努力。個人與集體絕無對立,或者說,幾個世紀以來,每個威尼斯人都將自己歸為這個有機體的一分子。如同人體組織,這個有機體可以被視為一個整體。它遵循著自己的生長和變化規(guī)則。它有自己的內(nèi)在動力。它的整體力量超過各部分的總和。威尼斯文化與社會的方方面面都反映出這個整體。
從公元九世紀開始,三位威尼斯專員被指派管理和監(jiān)督陸地的防御與開墾。最終,政府成立了一整套班子來管控海水的侵襲。從一開始,威尼斯就對環(huán)境進行了介入。早期抵御海水的措施包括在一根根木樁上編織柳條;后來,人們又通過改變河道及修筑巨型石墻來進行防御。
如果沒有鄰里之間及社群之間的相互協(xié)作,土地就不能開墾,島嶼就無法聯(lián)合。如果沒有因共同利益而團結(jié)起來的集體,堤壩也無從建成。因此從一開始,威尼斯人就篤信公共生活的理念。他們創(chuàng)建了全意大利的第一個公共宮殿和第一個公民廣場。威尼斯可能也是歐洲第一個受益于所謂的“城市規(guī)劃”的城市,因其城市周邊的工業(yè)與活動區(qū)域都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地劃分。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追求共同的利益。與自然障礙做斗爭就是為了人類文明與進步。這需要巨大的凝聚力和社會紀律性,最好由宗教儀式來加強。所以威尼斯依天命而建的理論就應(yīng)運而生了。
然而,我們絕不能因此輕視早期移民者的品質(zhì)與性情。他們的工作艱苦而繁重,如果沒有巨大的精力與熱情是無法完成的。這就是,或者說曾經(jīng)是,威尼斯人的獨特品格。他們?yōu)樽约旱某鞘卸院?,或者說曾經(jīng)如此。許多外地人都注意到了這一特點。可是,大自然有時也會對試圖馴服它的人們施以報復(fù)。比如潟湖上的幾座小島被漸漸滲入的海水淹沒;定居點被吞沒或不得不被放棄。在威尼斯人的靈魂深處,懲罰和天災(zāi)的威脅始終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