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自然抗爭
在威尼斯曾有許多花園。十六世紀,數(shù)以百計的花園坐落于城內(nèi),充滿著芬芳怡人的生命力。然而到了十八世紀,卡薩諾瓦[103](Casanova)卻評論道:“花園在威尼斯是稀世珍品?!倍兰o中葉,據(jù)估計城中僅有六十座花園保留下來。這一數(shù)字后來可能進行了修訂。不過,這里仍然有花園,隱蔽而寂靜,被圍墻和大門守護,在這座石頭般冷硬的城市中投下點點綠蔭。在早先的幾個世紀中,小型花園里可能會栽有落葉松林、柏樹或月桂樹。大型花園里則布置著花壇,以及果樹組成的林蔭道,連同一籠籠的鳴禽,使人恍如置身自然之中。在最大型的花園中,還建有神殿與噴泉,也有精雕細刻的涼廊。水果、茉莉與木香若有似無的香氣彌漫在大街小巷。
威尼斯人酷愛花朵,堪與他們對建筑的熱愛相媲美。流動的小販四處兜售劍蘭、晚香玉與其他采摘自意大利大陸的花朵。1623年,為了描述這些商販,亨利·沃頓爵士發(fā)明了“florist”(花商)一詞。該詞輕而易舉地進入了英語詞匯表中。還有一項風俗是,在圣馬可節(jié)當天,每個威尼斯小伙都要向自己的心上人獻上一朵玫瑰花蕾。十五世紀的威尼斯畫作顯示,那時人們的窗臺下堆放著數(shù)不清的康乃馨。但品味是會變化的。在二十世紀的頭幾十年,一葉蘭成為了風靡威尼斯的花卉。不過,也有一種本土花卉保留下來。那就是潟湖之花——鹽沼花(fiore di barena),這種花兒為平坦的沼澤穿上了一件紫袍。它象征著威尼斯蠻荒、未經(jīng)開墾的自然時代。
潟湖上也有花園島。十五世紀,島上曾有葡萄園和修道院的花園。朱代卡島直到近年還曾是一片花園的天堂。托爾切洛島是葡萄與石榴、夾竹桃與金合歡、無花果樹與接骨木之鄉(xiāng),也是玉米和洋薊生長的沃土。橄欖樹曾一度遍植威尼斯。威尼斯城大教堂坐落的城堡區(qū)曾被稱為奧利沃洛(Olivolo)。橄欖油是一種利潤豐厚的商品。
不過,在威尼斯城內(nèi),伴隨著花與葉的卻并沒有什么再生與重生之感。據(jù)說,威尼斯人更愛大理石而不是植被。在威尼斯,一定是建筑取代了自然。它一定會以一種虔誠而慰藉的方式提及自然。這就是威尼斯建筑的秘密之一。建筑物的磚石上雕刻著枝葉。圣馬可廣場數(shù)以百計的石柱包含了一座莊嚴的森林。樹木變成了石頭。石頭又變成了樹木。這座偉大的建筑也可以與珊瑚礁媲美。
威尼斯需要藝術(shù)來重造自然。十六世紀早期的威尼斯畫家流行描繪田園牧歌般的景象。但這樣繪制而成的自然世界里沒有生活氣息。那里沒有人工作,也沒有人生活。那里有羊群,有如畫般的鄉(xiāng)村屋舍,有小樹林和泉水。前景里有仙女與牧人。然而畫家并不理解內(nèi)在真實的鄉(xiāng)村生活。比如,草地被描繪得好像天鵝絨,只因威尼斯工廠的天鵝絨是按照草地仿制的。
這座城市的自然生活肯定是只能靠想象,而不是靠觀察。它包裹在層層石板下,只能依靠感知。拜倫將威尼斯稱為“我能想象的最郁郁蔥蔥的島嶼”,這是一個只有他能承受的悖論。托馬斯·曼[104](Thomas Mann)的小說《死于威尼斯》[105](Death in Venice)的主人公喬治·阿申巴赫[106](George Aschenbach)所見的則是“一個風景如畫的熱帶沼澤…一片島嶼、沼澤與沖積水道的原始荒野世界”。這本是威尼斯原始狀態(tài)的景象。但這座城市中,這樣的景象是別人看不到的。
在這樣一座磚石之城中,又潛行著哪些動物呢?這里曾有牛羊。也有狐貍,甚至是狼。威尼斯的街道上曾穿行著馬和騾子。1177年一頭騾子馱著教皇亞歷山大三世[107]穿過威尼斯的大街。1361年,總督與十一位貴族騎馬入城,直到近代,威尼斯人依然延續(xù)了這一傳統(tǒng)。1310年,在一次顛覆國家的陰謀敗露后,圣馬可廣場上部署了八十位騎手,以維持公共秩序。廣場上還曾舉辦比賽,在1364年的一次展示活動上,彼特拉克動容地評價,威尼斯所演示的騎術(shù)與武器操作技術(shù)堪與“世上最勇猛的戰(zhàn)士”相匹敵。里亞爾托橋上還曾舉行賽馬,直到1359年因一道法令告終。在這座城市中,最主要的聲響曾是馬兒的鈴鐺與嘶鳴。不過,這樣的景象并未持續(xù)。
1611年,英格蘭旅行者托馬斯·科里亞特[108](Thomas Coryat)記載道,在整座威尼斯城中他只見到過一匹馬。最終,馬匹被禁止進入街道。這單純是因為空間有限,而臺階式石橋則成為進一步的障礙。馬兒變得如此珍奇,以至于在1789年,斯雷爾夫人[109](Mrs Thrale)注意到,成群結(jié)隊的威尼斯人爭相圍觀一頭吃飽了的馬。而的確,十八世紀威尼斯的貴族們就曾因除了貢多拉什么也不會駕馭而遭人嘲笑。這顯示,一項與生俱來的技能也可能因為疏于實踐而消失?,F(xiàn)在,在這座城市里能看到的只有那些堅硬沉靜的金屬馬。奔騰于圣馬可教堂外墻上的四匹青銅馬,那從君士坦丁堡掠奪而來的戰(zhàn)利品,象征著這座城市的自然生活走到了盡頭。
貓和狗是過去威尼斯最受歡迎的寵物,現(xiàn)在也依然如此。這座城市曾一度充斥著各種看家犬與獵犬,以供在潟湖上調(diào)遣。但幾個世紀過去后,它們變得愈加謹慎小心。它們大部分都是小型的家庭犬。與這座城市狹小的空間配套。犬類尤其喜愛古老石頭的趣味。它們有著鮮明的領(lǐng)土意識,就像威尼斯人一樣。威尼斯畫家鐘愛畫犬。卡巴喬就喜歡在畫布上展現(xiàn)它們的身影。在一幅現(xiàn)藏于圣喬治信眾會(S.Giorgio degli Schiavoni)的他最著名的畫作中,一只小型獵犬期待地望向沉浸在神圣的狂喜中的圣耶柔米[110](Saint Jerome)(或可能為圣奧古斯丁[111],Saint Augustine)。它困惑地旁觀著超自然現(xiàn)象。不過,他也畫過處于警戒狀態(tài)中的犬,昏昏欲睡的犬,游廊上的犬與貢多拉上的犬。它們并不只是貴族的專屬。在十八世紀的本地報紙《威尼托報》(Gazzetta Veneta)上,幾乎每一期都載有尋狗啟事。威尼斯人熱愛犬類,因為它們象征著威尼斯人在為生存而抗爭的過程中不得不放棄的、更廣闊的自然世界。在現(xiàn)代的水上巴士上,犬類都安全地戴著口套。
貓則被譽為威尼斯人生活中的“小獅子”。它們是領(lǐng)地的一部分。它們天生慵懶。它們也生來機警,可以將一天中的大部分時光用于單純的旁觀。不過,不同于大多數(shù)種類的犬,貓不喜歡水。城中仍然四處散落著野貓的群落。它們在水產(chǎn)市場中出沒。你可以在壁架與臺階上看見它們,也可以在大橋下、廣場上發(fā)現(xiàn)它們的身影。圣洛倫佐(S. Lorenzo)廣場尤以貓著稱。當然,它們也在發(fā)揮捕鼠的專長。鼠患是威尼斯的詛咒之一,但是此地的文獻中鮮有提及。在威尼斯,有一句諺語:每幢房屋里都有老鼠。意思就是說,每個家族里都難免有害群之馬。但是,以字面意思來理解這句話也未嘗不可。
貓治理鼠患的功效也許引起了威尼斯人的一種迷信,即殺死貓的人會在一年內(nèi)死亡,傷害貓的人會招致災禍。然而這并不能阻止那些更殘忍的恨惡貓的人。威尼斯共和國內(nèi)曾爆發(fā)神秘的毒貓事件,也曾有一種古怪的儀式,即在儀式上,威尼斯人會以頭撞死一只拴在木板上的貓。不過,在共和國內(nèi),總是普遍存在著對動物生靈的歌頌。中世紀后期與文藝復興早期的繪畫中充滿對動物的研究;卡巴喬與克里韋利[112](Crevelli),丁托列托、委羅內(nèi)塞[113](Veronese)與貝利尼,他們都曾描繪貓、狗、獵鷹、鹿與野雞。提香畫過白兔。每幅畫作中都透露出對擁抱無法企及的自然世界的渴望,正是這樣的不可捉摸使自然受到愈加狂熱的追捧。
威尼斯各處都有大型鳥舍與養(yǎng)在籠中的鳴禽,這是另一個使人們想起自然生活的存在。色彩鮮艷的鳥兒們——雀類、金絲雀與鸚鵡——是最受喜愛的。當然,所有的鳥兒都是進口的。在十六和十七世紀,主購物街上的雜貨店紛紛在店外掛起一籠籠夜鶯,以招徠生意。約翰·伊夫林[114](John Evelyn)記錄道,“閉上眼睛,你可以想象自己回到了故鄉(xiāng),而事實上你正置身在這海中的小島?!睂τ谕崴谷硕?,追求自然是一種方式,這可以讓他們忘卻自己生存之地的“反自然”與岌岌可危。
羅伯特·勃朗寧熱愛威尼斯的海鷗,盡管這座城市的歷史記載很少提及這種鳥兒。不過作為潟湖上的本土鳥類,這些海鷗應該被叫作鶴或野鴨。它們也是這座城市神話的一部分,就像引導最早的定居者來到潟湖小島的鳥群。傳說圣馬可廣場上的鴿子,都是當年追隨著奧德爾佐的流亡者逃離蠻族的那些鴿群的直系后代。燕子則代表著另一種眷顧。它們在夏天光顧,捕食淺水中的害蟲——蚊子。
不過,沒有一個造訪威尼斯的人不對鴿子印象深刻。圣馬可廣場上的鴿群是世界上最為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鳥兒,以至于它們一點也不怕來往的人群。在霜凍或大雨的天氣里,它們會一個接一個地擠成一堆,抱團取暖。它們清楚自己不受捕食者的威脅,也不會被打擾。因此,它們產(chǎn)生了一種形式獨特的動物行為,就像遠海孤島上的種類。
古老的風俗保護著鴿群。而風俗,在威尼斯,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據(jù)說,在有一年的棕枝主日[115](Palm Sunday),人們將鴿子從圣馬可大教堂放飛,腿上系著小型重物。由于行動受限,它們紛紛成了威尼斯人的盤中餐。但是仍然有一些鴿子逃脫了,并被發(fā)現(xiàn)躲進了圣馬可教堂的壁架與壁龕中。人們認為它們是因圣人的干預而得救,所以從此以后,鴿子成了倍受崇拜的鳥兒。這個故事也流傳了下去。這都是真的,公共糧倉每天會向鴿子供應糧食,就像波斯和俄羅斯南部的習俗一樣,而以任何方式傷害或騷擾鴿子都會被認定為犯罪。
在這座城市中,現(xiàn)在約有四萬只“圣馬可之鴿”。在廣場上販售谷物的生意養(yǎng)活了十九個威尼斯家庭。鴿子們自己看起來也很享受這份神圣的天命,而伊麗莎白·芭蕾特·勃朗寧[116](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將它們稱為“圣鴿”。多年以來,由于其對公共衛(wèi)生造成的威脅,以及排泄物對城市里珍貴的磚石進行的腐蝕,人們屢次試圖對鴿群的規(guī)模做出控制,曾嘗試過毒殺、誘捕,甚至節(jié)育。然而一切努力都以失敗告終。自誕生那天起,它們就一直飛翔與盤旋在圣馬可廣場的上空?,F(xiàn)在它們又怎會離開?就算它們撤離了,廣場就會變得更高貴或安全嗎?這個話題頗具爭議。特拉法爾加廣場[117](TrafalgarSquare),由于鴿群的消失,看起來就像被剝蝕一空了一般。鳥兒也是地區(qū)精神的一部分。它們是鮮活而柔軟的灰色磚石。
通過許多方式,威尼斯與大自然進行著抗爭。它將全部精力投入到與海洋的戰(zhàn)斗中,而這樣一個處在不斷轉(zhuǎn)化過程中的對抗也影響了威尼斯生活的其他方面。例如,威尼斯人催花技術(shù)的熟練程度舉世矚目。他們擅長使薔薇和紫羅蘭反季節(jié)開放;他們使玫瑰在一月飄香。在二十世紀初期,威尼斯人普遍喜歡染花。商店里陳列出售橙色與藍色的玫瑰,還有粉紅或紫色的雛菊。不過毫無疑問,這些都是過去的做法了。威尼斯人對色彩的喜愛眾所周知。此時他們一定是在想為什么不讓它從畫布上走向瞬息萬變的現(xiàn)實世界里呢?
威尼斯人著迷于人造花園,越復雜越好。在他們位于意大利大陸布倫塔河邊的別墅中,花園被設(shè)計為對稱形狀,石窟和洞穴中布置著各種各樣的水景雕塑。溫室中栽滿了奇花異草,樹籬被修剪成船或動物的形狀。水澤仙女與女神的大理石雕像,是十六世紀早期流行的田園景觀自然或不自然的延伸。也是在這一時期,人們對園藝實踐的興趣十分普遍而熱切,成為了控制與改造自然世界的永恒追求的一部分。一切都是如此相似。威尼斯貴族們陶醉于他們征服自然的勝利——或者不如說,他們操縱自然為己所用的天賦技能。畢竟,這就是威尼斯共和國歷史的首要經(jīng)驗。以一種微妙而令人不安的方式,這座城市代表著介于自然與人工間的模糊地帶,表明了第三種存在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