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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典人生——蕭軍百年祭

掩于歲月深處的青蔥記憶 作者:王安憶,范曾,鐵凝等


經(jīng)典人生——蕭軍百年祭

從維熙

在中華文化長河中,有經(jīng)典著作;在蕓蕓眾生的人世間,也有經(jīng)典人生。作家蕭軍則可謂其中的一個。一百年前的農(nóng)歷五月二十三日,蕭軍落生于遼寧省的一個小小村落。按照陽歷折算,今年(2007年) 的7月7日,是蕭軍的百年誕辰。

筆者之所以把蕭軍的人生之路稱之為經(jīng)典人生,實因在中國的文學(xué)星空,蕭軍的生命曲線,是許多作家無法比擬的。在他八十一年的生命里程中(1988年6月22日辭世),太多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太少作為文人的清淡閑雅。據(jù)蕭軍自述中記載,他剛剛出生不久,母親就逝去了,這似乎是為他艱難的人生拉開了序幕。之后,在軍閥割據(jù)的年代,他從軍習(xí)武,在講武堂因打抱不平,而先蹲禁閉號,被開除出軍隊。至此,他從軍救國之夢想完全破碎,生活迫使他改弦易轍,在哈爾濱開始了從文的步履。

20世紀(jì)80年代初,我和蕭老同在北京作協(xié),因為我與蕭老命運曾有近似之處,自然而然交往較多。記得,老人曾經(jīng)對我說過如是的一段話語,他說:“我生性就是躍馬橫刀的軍人坯子,可是九曲回腸的人生,讓我扔下手中的槍,拿起筆涂鴉我認(rèn)知的生活,竟然成了一個寫作的文人,實在有違我的初衷?!边@是蕭軍最為真摯的心愿表達(dá),那洪亮中略帶沙啞的聲音,至今還在我耳邊回響。

說來也巧,在一段時間里,我和蕭老不僅同在北京作協(xié),還同住在團(tuán)結(jié)湖小區(qū),有一次與蕭軍樹蔭下不期而遇,我們坐在一條臨街的長椅上說話的時候,我無意間拿了拿他隨身帶著的拐杖,竟然把我嚇了一跳。這根拐杖的扶手,鑲嵌著一塊圓而亮的鑄鐵,一位年過七旬的老人,拄著它出來散步,簡直是個沉重負(fù)荷。因而我對蕭老說,它重得就像是我在勞改礦山使用的挖煤鐵錘。蕭軍回答我的話,再一次顯示出老人在黃昏斜陽年紀(jì),仍沒有消失的他個性中的陽剛。他對我說:“我拄著它出來,除了健身之外,還有另外一個用途。在街上碰到社會的蛀蟲或流氓一類的東西,欺壓善良時,可以拔刀相助,教訓(xùn)他們做守法公民?!?/p>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蕭老,您都一大把年紀(jì)了……”

“怎么辦呢,人的性格難以重塑。”蕭老為我解疑地說道,“為真理吶喊了大半輩子了,積習(xí)難改?!?/p>

這就是蕭軍的精神肖像。盡管生活沒有成全他從武的夢想,但在他從文的軌跡中,依然可以看到這種血性的伸延。前兩年,我走訪過東北哈爾濱呼蘭區(qū)的蕭紅紀(jì)念館,在那里我看到拯救才女蕭紅于冰雪炭途的第一個人是蕭軍;我聯(lián)想到1933年魯迅逝世時,擔(dān)任萬人為魯迅送葬的總指揮的人是蕭軍;在延安與毛澤東談話時,敢于向毛澤東提出文藝真實性問題的又是蕭軍;日本投降后,在東北承辦《文化報》期間,因為勇于面對社會真實而遭傷害的還是蕭軍。其中讓我最最難忘的,是“文革”期間的蕭軍。當(dāng)時,文化人對紅衛(wèi)兵的批斗,無不啞然失聲;而蕭軍則與之相反,可謂是那個年代的絕無僅有。談起這段往事的地點,是蕭老在我家吃紅燒肉的餐桌上。老人說:“你曾說過,你在京郊團(tuán)河農(nóng)場勞改。我也去過那兒,‘文革’中期團(tuán)河農(nóng)場一度成了批斗北京文化人的場地。我在那兒也受過批斗,不同于一些文化人的是,我可不那么順從;在批斗我之前,我對紅衛(wèi)兵頭頭說:‘我活到這把年紀(jì),已經(jīng)是超期服役了;如果對我進(jìn)行武斗,我年輕時在講武堂當(dāng)過武師,下面的話就用不著我說了,希望你們珍惜自己的青春?!t衛(wèi)兵何嘗聽不出來我蕭軍的弦外之音,便在會前與我達(dá)成某種默契:不觸動我的肌體,但我必須低頭聽從他們的批判。于是在批斗我的會上,我總是半閉著眼睛,聽他們高喊聲討‘反動文人蕭軍’的口號,耳朵雖然受到些刺激,但他們的皮帶和鞭子,沒有傷及過我的皮肉?!?/p>

在餐桌上,不僅我聽愣了,連給蕭軍做紅燒肉吃的我的老母親,聽了蕭軍這番自敘,臉色都變灰了。直到蕭軍飯罷離開我家之后,我母親才悄聲地問我:“他咋敢與紅衛(wèi)兵對陣,這事是真的嗎?”我說:“在生與死的問題上,不能把蕭軍與其他文人等同看待?!蔽覜]有對母親說得太多,因為她對這位當(dāng)時的文壇長老缺乏深刻的了解。但是我早已認(rèn)知,如果中國確有特殊荷爾蒙制造出來的、骨骼中又富有豐厚鈣質(zhì)的文人——這個人就是作家中的蕭軍??梢哉f,從年輕的時候起,就是一個陽剛的血性漢子,直到他的生命終結(jié)。

還有不能略去的一筆,是他對文化中的犬儒主義的憎惡。在上個世紀(jì)80年代,我曾兩次與老人同行出訪過大地震后的唐山和香港、澳門;后來我去東北時,又與老人在東北鞍山相遇。在這次交談中,我第一次聽到犬儒主義這個詞匯。他說:“人的才能有大有小,因而歷史上有大儒和小儒之分;但大儒和小儒中間,最卑劣的就是犬儒。經(jīng)過時間檢驗,一些儒者的犬儒,幾乎都當(dāng)了歷史中的奸臣和奸相。如宋代賣國的秦檜和抗日戰(zhàn)爭中間當(dāng)了頭號漢奸的汪精衛(wèi)……”特別讓我記憶深邃如同刀刻的,是蕭軍對大詩人李白的評說。他說李白留下的詩章,可謂傳頌千古,是個曠世絕才,當(dāng)屬中國的大儒;但他留下的人生敗筆,不能略去不提。那就是他被賀知章引進(jìn)宮廷時的得意和后來離開宮廷時的失意,亂了做人的方寸。到了唐朝內(nèi)亂時期,他投靠叛軍的人生軌跡,也就不奇怪了。他的結(jié)論是:愛什么,恨什么,是不能因為個人利害而移位的;而文化人中的犬儒主義者,愛和恨是隨著處境和地位而變化的。

蕭軍這段人文自白,可謂是他的生命經(jīng)典?;仨€的人生,無論在得意和失意時,他都沒有失去他做人的方圓。他熱愛中國的每一寸土地,更熱愛黃土地上生存的人們,他仇恨日本侵略者和國民黨的禍國殃民。因而他從年輕時起,就把自己獻(xiàn)給了中國革命。后來,他之所以路途坎坷艱辛,因為他不能容忍假面人生。他早期“寫下的小說著作《八月的鄉(xiāng)村》和后期遭遇出版難產(chǎn)的《五月的礦山》以及《過去的年代》,都是他人文行為的佐證。難怪魯迅先生在為《八月的鄉(xiāng)村》寫下的序言中,留下了如是的話:“

……我見過幾種說述東三省被占的事情的小說。這《八月的鄉(xiāng)村》,即是很好的一部,雖然有些近乎短篇的連續(xù),結(jié)構(gòu)和描寫人物的手段,也不能與法捷耶夫的《毀滅》相比,然而嚴(yán)肅,緊張,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難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蟈蟈,蚊子,攪成一團(tuán),鮮紅地在讀者眼前展開,顯示著中國的一部分和全部,現(xiàn)在與將來,死路與活路。凡有人心的讀者,是看得完的,而且有所得的……

”魯迅先生這些凝聚著墨香的文字,今天讀起來雖然有些繞口,但字里行間充滿了對蕭軍人文精神以及愛國情懷的頌揚。

這樣的作家,我們后來人不能忘懷。記得,在蕭軍第一次病危的時候,我和張潔曾從一個會議上逃會,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到同仁醫(yī)院去探視老人。更讓我不能忘懷的是,1988年6月22日,久旱無雨的北京,突然下了一場淋漓爽透的大雨。就在那個落雨的午夜,我突然被電話鈴聲驚醒,打來電話的是北京作協(xié)黨組書記宋汛,他沉痛地告訴我,蕭軍于今天西歸了。面對夜空中飛舞的雨線,我流下了思念的淚水。我想,天地間的滂沱大雨,也是在為這位文壇硬漢而悲泣吧!為祭悼老人的離世,我在《收獲》上發(fā)表了《人生絕唱》的長篇祭文,副題為“蕭軍留下的絞水歌”。根據(jù)蕭軍的個性,此時他在天堂,也是不會貪圖安逸,此時他或許仍在井口提水,我祝愿老人提上來的再也不是一桶桶的苦水,而是一桶桶的甜汁……

原載《文匯報》2007年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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