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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在哪里?

懂得 作者:


根在哪里?

1960年,呂雅芳不到3歲,上面有兩個分別為13歲和10歲的姐姐,還有一個7歲的哥哥。這么大的孩子,吃就是全部。她總是餓,哭哭啼啼地纏著媽媽、姐姐們要吃的。別說她,所有人的胃都是空的,像一個巨大的永遠填不滿的無底洞。胃總得有的磨,可實在是什么也給不了它了,它就開始磨自己。一開始磨得生疼,到后來連胃也知道保護自己,生怕把自己磨沒了,放慢了速度,等待。

呂雅芳的母親心急如焚,她的四個孩子正在長身體,喂飽他們是做母親最起碼的責任,但是她做不到,持續(xù)很久了的大饑荒看不到有結(jié)束的跡象,她不知道再這么下去該怎么辦。她和婆婆絞盡腦汁,每時每刻都在想什么能吃,哪里有吃的,去填孩子們的嘴,樹葉、樹皮、草、草根……能想到的都吃掉了。

給呂雅芳喂飯,一吃到草她轉(zhuǎn)頭就吐,然后哇哇大哭,只有米湯里屈指可數(shù)的那幾粒米才能讓她安靜下來。終于有一次,她把母親硬往她嘴里塞的草吐掉之后,母親大吼:“呂雅芳,你這么吃,別人要不要吃?你還讓不讓別人活?”呂雅芳從沒有看到母親發(fā)火,哭聲一下子被嚇了回去,她驚恐地看著母親。母親看著眼前被嚇傻的最小的女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摟過女兒淚如雨下。孩子沒錯,她太小了,大自然的設(shè)計本來就是這個年齡要吃最細軟、最有養(yǎng)分的食物,她的胃怎么能消化得了粗糙?她已經(jīng)兩歲多,卻還不會走路,因為發(fā)育不良。孩子想吃,做母親的滿足不了,還要責備孩子??扇绻褍H有的一點點糧食都給了她,那其他三個孩子和婆婆怎么活?

當晚,母親和婆婆在家里有了一番對話?!皨?,把雅芳送到上海去吧,上海畢竟大,不缺這一張嘴,村里有好幾戶都送出去了?!背聊?。再張口已經(jīng)是婆婆:“送吧,放在咱們家,怕是養(yǎng)不活了?!倍畠簠雾樂悸犚娏?,一下子沖到她們面前:“媽媽,奶奶,送我吧,把我送到上海吧,我記得家,長大能找回來。”

半個多世紀以后,我坐在呂順芳面前,說起那天晚上的這一幕,當年那個被饑餓追趕的10歲小姑娘已是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人。我問她當時知不知道“送”是什么意思?是像夏令營那樣去去就回?還是一別永遠?

老人清瘦、矮小,但精神矍鑠。她仿佛回到了五十多年前的家里,眼睛里分明是和奶奶、媽媽在商量她的命運?!拔抑赖摹K途褪撬徒o別人,再也回不了家,見不到媽媽和奶奶了。但我還是想讓她們送我去上海,因為我太餓了。我最大的夢想,就是能吃一碗一勺能撈起很多米的粥。媽媽把臉一繃,兇我說:‘你太大了,被人發(fā)現(xiàn)會被遣送回來的。你妹妹小,不記事,送她走能讓她活下來。'”呂順芳還清晰得記得,她當時是羨慕得不得了,多希望自己是被送走的那一個“幸運兒”。

人對事物的理解很難跳出自身的感受。我沒有經(jīng)受過那個年代被螞蟻蛀空般近乎瘋狂的絕望,所以不能想象一個10歲的孩子會因為吃而永遠地放棄母親。我還是問:不知道這就是生離死別嗎?“我只覺得這是一條路,一條活命最好的路。我還小,我想活?!笔歉鷭寢層绖e活下去,還是跟媽媽在一起受餓,只能二選一。這種極端的選擇本來是非常偶然的出現(xiàn),但是在當年卻逼迫著宜興高塍和官林幾乎每個家庭。

第二天放學回家,媽媽和妹妹都不在了。后來,在漫長的幾十年歲月里,母親對那一天閉口不言。呂順芳為了尋找妹妹,一點一點撬開了母親的嘴,把只言片語拼湊起來大致的經(jīng)過。那是母親永遠不想說的,埋在她心里,折磨了她后半生。

那天,母親抱著雅芳,坐了輪船,換了火車,到了上海。沒有把雅芳放在人流如織的火車站,因為母親雖是農(nóng)村婦女,但她知道,干部有穩(wěn)定的工資能養(yǎng)活孩子,她要把她的孩子交給一戶上海人家。她出了火車站,走到天目路。她不識字,只能憑感覺分辨哪里像一個單位。走了不多遠,就到了這樣一個地方,母親本能感覺到這里上下班的應(yīng)該是在國家機關(guān)工作的人。她把雅芳放在石頭臺階上,從懷里掏出一個餅塞到她小手里,雅芳絕沒想到會有這么大的一個驚喜,不顧一切地用小舌頭舔著這個從來沒嘗過的美好的滋味。對于一個長期饑餓的生命來說,那一刻就是在天堂了吧。什么是撕心裂肺,挖心掏肝,你能想到的最疼的感覺,那一刻母親全在經(jīng)受。

“雅芳,好吃吧?媽媽再給你去買?!毖欧继痤^,不相信媽媽說的話,怎么可能還有?她拼命地點頭說:“好吃,媽媽,好吃,還吃?!蹦赣H最后抱抱雅芳,不敢再停留。生怕被警察發(fā)現(xiàn),也怕自己邁不動步再把孩子抱回家。她轉(zhuǎn)頭就走。她親手又一次剪斷了母女間的臍帶。

母親不知道怎么回到位于浦東的弟弟的家。她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就呆呆地看著一個地方。弟弟、弟妹使勁搖晃她,問到底怎么了。緩了很久,她說:“我把雅芳扔在上海了?!闭f完,放聲大哭。

第二天,母親又回到雅芳吃燒餅的地方,孩子早不見了,四處打聽,說好像是被接走統(tǒng)一送到北方去了。

時隔多年,呂順芳的解釋讓我明白了她母親那個悖論的邏輯:要讓孩子活,就要扔掉她;因為深愛她,所以送她走。同樣,呂順芳自己也寧愿永別母親,去交換填飽肚子。饑餓,是最原始的欲望。只有能吃飽,人才能表現(xiàn)出做人的尊嚴。所有的禮義廉恥,都要建立在沒有饑餓折磨的前提上。當沒有饑餓纏繞,人可以正常地生活,就很難理解那些非常時期的選擇。人為什么會被逼到要褪去所有文明和理智的外衣裸露出原始獸性的角落?我與呂順芳不僅隔了幾十年,我們還隔了千山萬水在對話。

我問她:“后來你有沒有設(shè)想過,如果換了你會怎樣?孩子留在自己身邊,就是餓死了也有個交代,可是把孩子送出去,她什么樣你就永遠都不知道。為什么要送呢?”我是想說,我不理解,我不會去送。

呂順芳一字一句地說:“我家的鄰居,他家的母親就是這么說的,跟你說得一模一樣。她沒有送出一個孩子,一個兒子在她身邊餓死了。她今天跟我說,她最羨慕我,因為我有妹妹可以去找,而她的兒子沒了,她沒處去找。我有希望,她連希望都沒有。你不會理解當時母親們的選擇,沒有誰比母親更愛孩子,她們能背著一輩子的罵名,把孩子送出去,是因為送出去有希望,有可能不被餓死,她們要把生的希望留給孩子,這是母親。我理解我的媽媽,她是最好的媽媽。”呂順芳說這些話時,老淚縱橫。她懂得她母親為了這個選擇,一輩子經(jīng)歷了什么。

送走妹妹回來,母親只說了一句話:“妹妹送到上海了,她有飯吃了。”之后,就再不提起。從那時起,妹妹這個話題就是家里的禁區(qū),誰也不去碰,誰也不敢碰。母親本來就少言寡語,自那時起話就更少了。

幾十年里,母親只有一次主動說起了雅芳。那是改革開放以后了,周圍的鄰居都蓋起了漂亮的樓房,母親看在眼里,有一天她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說給順芳聽,輕輕地念叨了一句:“要是我們雅芳在,一定過得比他們好?!表樂悸犃诵睦镆徽?,母親這是憋了多少年才吐出來的一句話,她心里對小女兒一寸一寸的思念外人怎么能體會。她越是不說,越是說明她被自責和內(nèi)疚折磨得痛苦。順芳嘴上沒說,但是心里卻想一定要去找妹妹,只有這樣才能讓母親的心安寧。

雅芳在這個家里只是個過客,兩年零四個月,沒有單人照,也沒有全家福,在母親和順芳腦子里,她定格在了那個年紀。

順芳做生意,全國各地跑,哪怕到了大西北,她的眼睛都不放過周圍的人,她想在人群里尋找到一張熟悉的面孔。雅芳長大了是什么樣,順芳和母親都只能憑猜測,互相在對方的臉上找到一些依據(jù),也許像媽媽,也許像二女兒順芳。誰也不知道。

2000年,上海電視臺播出了一個廊坊的上海孤兒回上海尋親的新聞。在轉(zhuǎn)瞬即逝的圖像里,呂順芳看見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那么像母親,會不會是妹妹?她從電視臺翻錄了節(jié)目,拿回家一幀一幀地仔細看,決定試著聯(lián)系,沒想到回復得很快,雙方約定去做DNA比對。等待的過程,那個像妹妹的中年婦女來到了呂順芳家。

當她站在呂家門口時,呂順芳母親心里就已經(jīng)知道她不是雅芳。雖然兩歲多就分離,但畢竟是母親,母女間那條神秘的通道外人是闖不進去的。心知肚明,母親和順芳卻都沒有說,人家千里迢迢來了,何苦要親手戳破心里那個美好的寄托?可能她一輩子的重心都在那兒。

母親認為自己也有一個多年離散的女兒,萬一自己的女兒也像這個“女兒”一樣在找媽媽呢?找錯了的話,人家能給她一個溫暖的夜晚,讓她繼續(xù)下去也好啊。晚上,母親和“女兒”睡在同一張床上,將錯就錯,把她當成雅芳。母親多想她就是自己的女兒,如果她是雅芳,母親一定會用余生去加倍彌補當年的狠心。雅芳也是人到中年,比當年送雅芳出去的自己還大出幾歲,這些年她到底在哪里?過得怎樣?媽媽多想知道啊。而“女兒”睡在呂家媽媽身邊,睡得很沉,她也找了幾十年的母親,好歹找到了一絲希望,累了一輩子的心終于可以休息一晚,她心里也希望這個就是她的媽媽。

呂家媽媽和順芳,那天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DNA比對結(jié)果上:也許自己的感覺錯了,她就是雅芳呢?結(jié)果出來了,順芳母女沒錯,果然不是雅芳?!芭畠骸蹦弥葘Y(jié)果撲簌簌地掉淚,她不愿意接受這個結(jié)果,接下去她不知該怎么辦,她實在是沒力氣再找下去了。

尋找的過程被電視臺記錄下來,播出以后找到呂順芳的人意想不到地多,從坐在輪椅上的肢體缺陷的人,到一米八幾的壯漢,找到呂順芳清一水地喊她呂大姐,都是眼里含著淚拜托她能不能幫忙找到自己的親人。順芳也就是從那時知道,飽受骨肉分離之苦的絕不僅僅是她一家。那么多的人找上門來,把多年的寄托告訴她,她擔得住嗎?呂順芳沒有拒絕。找到她的人很多來自她聽都沒聽說的地方,他們會告訴她那有多少上海的孤兒。呂順芳想,萬一呂雅芳就在那兒呢?萬一雅芳知道了也來找她呢?所以,她留下他們的資料,幫他們尋親也是在為自己找妹妹。

新疆有一名上海的孤兒,大老遠來宜興和一位老太太做基因比對,20項比對上18項,這說明他們之間沒有血緣關(guān)系,不是一家人。但是他仍然每一年的尋親會都要來,他總是跟順芳說:“萬一有一天能找到呢?都這么近了,沒準就在不遠處吧?!?0多歲的人,一年從新疆跑一趟江蘇,為的就是揭開心中這個謎。

呂順芳唯一的遺憾,就是不能再全國各地跑項目掙錢了,本來這些年業(yè)務(wù)跑得風生水起,給母親和自己蓋了樓,連妹妹的樓都蓋好了,就等著她回來。這一忙起來,生意就只能放下了。先放放吧,父母年紀大了,在他們走以前找到妹妹是給他們最大的交代,生意等找回妹妹再做不遲。順芳給自己定了個計劃,花十年的工夫,從50歲找到60歲,即便找不到妹妹,也對得起父母了。

三年后,2003年的第二天早上,母親突然不行了,彌留之際,已經(jīng)不會說話,眼睛卻遲遲不肯閉上。順芳幾次把母親的眼合上,但總是又睜開。順芳突然懂了,母親這是在等雅芳。她湊過去跟母親說:“媽,你放心地走吧,我一定把雅芳給你找回家?!笔锹牭巾樂甲隽诉@個承諾嗎?母親的眼睛不再睜開。

母親走了,終于擺脫了半個多世紀的內(nèi)心磨難與煎熬,接下去就是順芳用她的后半生去兌現(xiàn)承諾。順芳去過太行大峽谷,在深山老林里,她想到自己的妹妹,如果雅芳是被送到這里,偏僻閉塞,她怎么能知道外面的世界?怎么能知道她的媽媽、姐姐在找她?順芳也知道有些孤兒后來到了歐洲或美國,她也設(shè)想雅芳沒準就在其中。當然,順芳也不是沒想過妹妹可能早就沒了,但是母親確認無疑地認為雅芳一定還活著。

每當找到一家親人,順芳發(fā)自內(nèi)心地替人高興,那是她和故去的母親最大的期待,她懂得相聚意味著什么??煽粗思艺J了親,心的最里面也隱隱地羨慕和嫉妒。為什么不是雅芳呢?雅芳在哪兒呀?人,不管是販夫走卒還是帝王將相,越長大,越成熟,越接近終點,就越想搞清楚幾個終極的問題: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向哪里去。呂順芳在幫人尋親的過程中,遇到過不少有身份、有地位、有錢的人,他們在特殊的歷史背景下被父母無奈地遺棄,卻用自己的努力掙來后半生優(yōu)裕的生活,事業(yè)有成,兒孫滿堂??墒撬麄儍?nèi)心越來越惶恐,如一葉飄萍,迫切地想知道根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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