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輯 不成問題的問題

煙火人間 作者:老舍 著


看了看四下里的山、江、花、草,他感到一陣難過。忽然地很想家,又似乎要作一兩句詩,仿佛還有點觸目傷情……這時候,他的感情極復(fù)雜,復(fù)雜到了既像萬感俱來,又像茫然不知所謂的程度。

不成問題的問題

任何人來到這里——樹華農(nóng)場——他必定會感覺到世界上并沒有什么戰(zhàn)爭,和戰(zhàn)爭所帶來的轟炸、屠殺,與死亡。專憑風(fēng)景來說,這里真值得被稱為亂世的桃源。前面是剛由一個小小的峽口轉(zhuǎn)過來的江,江水在冬天與春天總是使人愿意跳進(jìn)去的那么澄清碧綠。背后是一帶小山。山上沒有什么,除了一叢叢的綠竹矮樹,在竹、樹的空處往往露出赭色的塊塊兒,像是畫家給點染上的。

小山的半腰里,那青青的一片,在青色當(dāng)中露出一兩塊白墻和二三屋脊的,便是樹華農(nóng)場。江上的小渡口,離農(nóng)場大約有半里地,小船上的渡客,即使是往相反的方向去的,也往往回轉(zhuǎn)頭來,望一望這美麗的地方。他們?nèi)羯狭四切敝钠碌?,就必定向農(nóng)場這里指指點點,因為樹上半黃的橘柑,或已經(jīng)紅了的蘋果,總是使人注意而想夸贊幾聲的。到春暖花開的時候,或遇到什么大家休假的日子,城里的女士有時候也把逛一逛樹華農(nóng)場作為一種高雅的舉動,而這農(nóng)場的美麗恐怕還多少地存在一些小文與短詩之中咧。

創(chuàng)辦一座農(nóng)場必定不是為看著玩的:那么,我們就不能專來諛贊風(fēng)景而忽略更實際一些的事兒了。由實際上說,樹華農(nóng)場的用水是沒有問題的,因為江就在它的腳底下。出品的運(yùn)出也沒有問題。它離重慶市不過三十多里路,江中可以走船,江邊上也有小路。它的設(shè)備是相當(dāng)可觀的:有鴨鵝池、有兔籠、有花畦、有菜圃、有牛羊圈、有果園。鴨蛋、鮮花、青菜、水果、牛羊乳……都正是像重慶那樣的都市所必需的東西。況且,它的創(chuàng)辦正在抗戰(zhàn)的那一年:重慶的人口,在抗戰(zhàn)后,一天比一天多;所以需要的東西,像青菜與其他樹華農(nóng)場所產(chǎn)生的東西,自然的也一天比一天多。賺錢是沒有問題的。

從渡口上的坡道往左走不遠(yuǎn),就有一些還未完全風(fēng)化的紅石,石旁生著幾叢細(xì)竹。到了竹叢,便到了農(nóng)場的窄而明潔的石板路。離竹叢不遠(yuǎn),相對的長著兩株青松,松樹上掛著兩面粗粗刨平的木牌,白漆漆著“樹華農(nóng)場”。石板路邊,靠江的這一面,都是花;使人能從花的各種顏色上,慢慢地把眼光移到碧綠的江水上面去。靠山的一面是許多直立的扇形的葡萄架,架子的后面是各種果樹。走完了石板路,有一座不甚高,而相當(dāng)寬的藤蘿架,這便是農(nóng)場的大門,橫匾上刻著“樹華”兩個隸字。進(jìn)了門,在綠草上,或碎石堆花的路上,往往能看見幾片柔軟而輕的鴨鵝毛,因為鴨鵝的池塘便在左手方。這里的鴨是純白而肥碩的,真正的北平填鴨。對著鴨池是平平的一個壩子,滿種著花草與菜蔬。在壩子的末端,被竹樹掩覆著,是辦公廳。這是相當(dāng)堅固而十分雅致的一所兩層的樓房,花果的香味永遠(yuǎn)充滿了全樓的每一角落。牛羊圈和工人的草舍又在樓房的后邊,時時有羊羔悲哀地啼喚。

這一些設(shè)備,叫農(nóng)場至少要用二十來名工人??墒?,以它的生產(chǎn)能力,和出品銷路的良好來說,除了一切開銷,它還應(yīng)當(dāng)賺錢。無論是內(nèi)行人還是外行人,只要看過這座農(nóng)場,大概就不會想像到這是賠錢的事業(yè)。

然而,樹華農(nóng)場賠錢。

創(chuàng)辦的時候,當(dāng)然要往“里”墊錢。但是,雞鴨、青菜、鮮花、牛羊乳,都是不需要很長的時間就可以在利潤方面有些數(shù)目的。按照行家的算盤上看,假若第二年還不十分順利的話,至遲在第三年的開始就可以絕對地看賺了。

可是,樹華農(nóng)場的賠損是在創(chuàng)辦后的第三年。在第三年首次股東會議的時候,場長與股東們都對著賬簿發(fā)了半天的愣。

賠點錢,場長是絕不在乎的,他不過是大股東之一,而被大家推舉出來作場長的。他還有許多比這座農(nóng)場大的多的事業(yè)??墒牵词顾麑@小小的事業(yè)賠賺都不在乎,即使他一走到院中,看看那些鮮美的花草,就把賠錢的事忘得一干二凈,他現(xiàn)在——在股東會上——究竟有點不大好過。他自信是把能手,他到處會賺錢,他是大家所崇拜的實業(yè)家。農(nóng)場賠錢?這傷了他的自尊心。他賠點錢,股東他們賠點錢,都沒有關(guān)系:只是,下不來臺!這比什么都要緊!股東們呢,多數(shù)的是可以與場長立在一塊兒呼兄喚弟的。他們的名望、資本、能力,也許都不及場長,可是在賠個萬兒八千塊錢上來說,場長要是沉得住氣,他們也不便多出聲兒。很少數(shù)的股東的確是想投了資,賺點錢,可是他們不便先開口質(zhì)問,因為他們股子少,地位也就低,假若粗著脖子紅著筋地發(fā)言,也許得罪了場長和大股東們——這,恐怕比賠點錢的損失還更大呢。

事實上,假若大家肯打開窗子說亮話,他們就可以異口同聲地,確鑿無疑地,馬上指出賠錢的原因來。原因很簡單,他們錯用了人。場長,雖然是場長,是不能、不肯、不會、不屑于到農(nóng)場來監(jiān)督指導(dǎo)一切的。股東們也不會十趟八趟跑來看看的——他們只愿在開會的時候來作一次遠(yuǎn)足,既可以欣賞欣賞鄉(xiāng)郊的景色,又可以和老友們喝兩盅酒,附帶地還可以露一露股東的身份。除了幾個小股東,多數(shù)人接到開會的通知,就仿佛在箱子里尋找迎節(jié)當(dāng)令該換的衣服的時候,偶然的發(fā)現(xiàn)了想不起怎么隨手放在那里的一卷鈔票——“嘔,這兒還有點玩藝兒呢!”

農(nóng)場實際負(fù)責(zé)任的人是丁務(wù)源,丁主任。

丁務(wù)源,丁主任,管理這座農(nóng)場已有半年。農(nóng)場賠錢就在這半年。

連場長帶股東們都知道,假若他們脫口而出地說實話,他們就必定在口里說出“賠錢的原因在——”的時節(jié),手指就確切無疑地伸出,指著丁務(wù)源!丁務(wù)源就在一旁坐著呢。但是,誰的嘴也沒動,手指自然也就無從伸出。

他們,連場長帶股東,誰沒吃過農(nóng)場的北平大填鴨,意大利種的肥母雞,琥珀心的松花,和大得使兒童們跳起來的大雞蛋鴨蛋?誰的瓶里沒有插過農(nóng)場的大枝的桂花、臘梅、紅白梅花,和大朵的起樓子的芍藥、牡丹與茶花?誰的盤子里沒有盛過使男女客人們贊嘆的山東大白菜,綠得像翡翠般的油菜與嫩豌豆?

這些東西都是誰送給他們的?丁務(wù)源!

再說,誰家落了紅白事,不是人家丁主任第一個跑來幫忙?誰家出了不大痛快的事故,不是人家丁主任像自天而降的喜神一般,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是的,丁主任就在這里坐著呢??墒钦l肯伸出指頭去戳點他呢?

什么責(zé)任問題,補(bǔ)救方法,股東會都沒有談?wù)?。等到丁主任預(yù)備的酒席吃殘,大家只能拍拍他的肩膀,說聲“美滿閉會”了。

丁務(wù)源是哪里的人?沒有人知道。他是一切人——中外無別——的鄉(xiāng)親。他的言語也正配得上他的籍貫,他會把他所到過的地方的最簡單的話,例如四川的“啥子”與“要得”,上海的“唔啥”,北平的“媽啦巴子”……都美好的聯(lián)結(jié)到一處,變成一種獨(dú)創(chuàng)的“國語”;有時候也還加上一半個“孤得”,或“夜司”,增加一點異國情味。

四十來歲,中等身量,臉上有點發(fā)胖,而肉都是亮的,丁務(wù)源不是個俊秀的人,而令人喜愛。他臉上那點發(fā)亮的肌肉,已經(jīng)叫人一見就痛快,再加上一對光滿神足、顧盼多姿的眼睛,與隨時變化而無往不宜的表情,就不只討人愛,而且令人信任他了。最足以表現(xiàn)他的天才而使人贊嘆不已的是他的衣服。他的長袍,不管是綢的還是布的,不管是單的還是棉的,永遠(yuǎn)是半新半舊的,使人一看就感到舒服;永遠(yuǎn)是比他的身材稍微寬大一些,于是他垂著手也好,揣著手也好,掉背著手更好,老有一些從容不迫的氣度。他的小褂的領(lǐng)子與袖口,永遠(yuǎn)是潔白如雪;這樣,即使大褂上有一小塊油漬,或大襟上微微有點折縐,可是他的雪白的內(nèi)衣的領(lǐng)與袖會使人相信他是最愛清潔的人。他老穿禮服呢厚白底子的鞋,而且褲腳兒上扎著綢子帶兒;快走,那白白的鞋底與顫動的腿帶,會顯出輕靈飄灑;慢走,又顯出雍容大雅。長袍,布底鞋,綢子褲腳帶兒合在一處,未免太老派了,所以他在領(lǐng)子下面插上了一支派克筆和一支白亮的鉛筆,來調(diào)和一下。他老在說話,而并沒說什么?!笆茄健保耙妹础?,“好”,這些小字眼被他輕妙地插在別人的話語中間,就好像他說了許多話似的。到必要時,他把這些小字眼也收藏起來,而只轉(zhuǎn)轉(zhuǎn)眼珠,或輕輕一咬嘴唇,或給人家從衣服上彈去一點點灰。這些小動作表現(xiàn)了關(guān)切、同情、用心,比說話的效果更大得多。遇見大事,他總是斬釘截鐵地下這樣的結(jié)論——沒有問題,絕對的!說完這一聲,他便把問題放下,而閑扯些別的,使對方把憂慮與關(guān)切馬上忘掉。等到對方滿意地告別了,他會倒頭就睡,睡三四個鐘頭;醒來,他把那件絕對沒有問題的事忘得一干二凈。直等到那個人又來了,他才想起原來曾經(jīng)有過那么一回事,而又把對方熱誠地送走。事情,照例又推在一邊。及至那個人快惱了他的時候,他會用農(nóng)場的出品使朋友仍然和他和好。天下事都絕對沒有問題,因為他根本不去辦。

他吃得好,穿得舒服,睡得香甜,永遠(yuǎn)不會發(fā)愁。他絕對沒有任何理想,所以想發(fā)愁也無從發(fā)起。他看不出彼此敷衍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他只知道敷衍能解決一切,至少能使他無憂無慮,臉上胖而且亮。凡足以使事情敷衍過去的手段,都是絕妙的手段。當(dāng)他剛一得到農(nóng)場主任的職務(wù)的時候,他便被姑姑老姨舅爺,與舅爺?shù)木藸敯鼑饋?,他馬上變成了這群人的救主。沒辦法,只好一一敷衍。于是一部分有經(jīng)驗的職員與工人馬上被他“歡送”出去,而舅爺與舅爺?shù)木藸敹汲闪俗o(hù)法的天使,占據(jù)了地上的樂園。

沒被辭退的職員與園丁,本都想辭職??墒牵≈魅尾唤o他們開口的機(jī)會。他們由書面上通知他,他連看也不看。于是,大家想不辭而別。但是,趕到真要走出農(nóng)場時,大家的意見已經(jīng)不甚一致。新主任到職以后,什么也沒過問,而在兩天之中把大家的姓名記得飛熟,并且知道了他們的籍貫?!袄蠌?!”丁主任最富情感的眼,像有兩條紫外光似的射到老張的心里,“你是廣元人呀?鄉(xiāng)親!硬是要得!”丁主任解除了老張的武裝。

“老謝!”丁主任的有肉而滾熱的手拍著老謝的肩膀,“嘔,恩施?好地方!鄉(xiāng)親!要得么!”于是,老謝也繳了械。

多數(shù)的舊人們就這樣受了感動,而把“不辭而別”的決定視為一時的沖動,不大合理。那幾位比較堅決的,看朋友們多數(shù)鳴金收兵,也就不便再說什么,雖然心里還有點不大得勁兒。及至丁主任的胖手也拍在他們的肩頭上,他們反覺得只有給他效勞,庶幾乎可以贖出自己的行動幼稚、冒昧的罪過來?!岸≈魅问莻€朋友!”這句話即使不便明說,也時常在大家心中飛來飛去,像出籠的小鳥,戀戀不忍去似的。大家對丁主任的信任心是與時俱增的。不管大事小事,只要向丁主任開口,人家丁主任是不會眨眨眼或愣一愣再答應(yīng)的。他們的請托的話還沒有說完,丁主任已說了五個“要得”。丁主任受人之托,事實上,是輕而易舉的。比方說,他要進(jìn)城——他時常進(jìn)城——有人托他帶幾塊肥皂。在托他的人想,丁主任是精明人,必能以極便宜的價錢買到極好的東西。而丁主任呢,到了城里,順腳走進(jìn)那最大的鋪子,隨手拿幾塊最貴的肥皂。拿回來,一說價錢,使朋友大吃一驚。“貨物道地,”丁主任要交代清楚,“你曉得!多出錢,到大鋪子去買,吃不了虧!你不要,我還留著用呢!你怎樣?”怎能不要呢,朋友只好把東西接過去,連聲道謝。

大家可是依舊信任他。當(dāng)他們暗中思索的時候,他們要問:托人家?guī)|西,帶來了沒有?帶來了。那么人家沒有失信。東西貴,可是好呢。進(jìn)言無二價的大鋪子買東西,誰不會呢,何必托他?不過,既然托他,他——堂堂的丁主任——豈是擠在小攤子上爭錢講價的人?這只能怪自己,不能怪丁主任。

慢慢地,場里的人們又有耳聞:人家丁主任給場長與股東們辦事也是如此。不管辦個“三天”,還是“滿月”,丁主任必定聞風(fēng)而至,他來到,事情就得由他辦。煙,能買“炮臺”就買“炮臺”,能買到“三五”就是“三五”。酒,即使找不到“茅臺”與“貴妃”,起碼也是綿竹大麯。飯菜,嘔,先不用說飯菜吧,就是糖果也必得是冠生園的,主人們沒法挑眼。不錯,丁主任的手法確是太大;可是,他給主人們作了臉哪。主人說不出話來,而且沒法不佩服丁主任見過世面。有時候,主婦們因為丁主任太好鋪張而想表示不滿,可是丁主任送來的禮物,與對她們的殷勤,使她們也無從開口。她們既不出聲,男人們就感到事情都辦得合理,而把丁主任看成了不起的人物。這樣,丁主任既在場長與股東們眼中有了身分,農(nóng)場里的人們就不敢再批評什么;即使吃了他的虧,似乎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p>

及至丁主任作到兩個月的主任,大家不但不想辭職,而且很怕被辭了。他們寧可舍著臉去逢迎諂媚他,也不肯失掉了地位。丁主任帶來的人,因為不會作活,也就根本什么也不干。原有的工人與職員雖然不敢照樣公然怠工,可是也不便再像原先那樣實對實地每日作八小時工。他們自動把八小時改為七小時,慢慢地又改為六小時,五小時。趕到主任進(jìn)城的時候,他們干脆就整天休息。休息多了,又感到悶得慌,于是麻將與牌九就應(yīng)運(yùn)而起;牛羊們餓得亂叫,也壓不下大家的歡笑與牌聲。有一回,大家正賭得高興,猛一抬頭,丁主任不知道什么時候人不知鬼不覺地站在老張的后邊!大家都愣了!

“接著來,沒關(guān)系!”丁主任的表情與語調(diào)頓時教大家的眼都有點發(fā)濕?!案苫钍歉苫?,玩是玩!老張,那張八萬打得好,要得!”

大家的精神,就像都剛胡了滿貫似的,為之一振。有的人被感動得手指直顫。

大家讓主任加入。主任無論如何不肯破壞原局。直等到四圈完了,他才強(qiáng)被大家拉住,改組。“賭場上可不分大小,贏了拿走,輸了認(rèn)命,別說我是主任,誰是園丁!”主任挽起雪白的袖口,微笑著說。大家沒有異議。“還玩這么大的,可是加十塊錢的望子,自摸雙?”大家又無異議。新局開始。主任的牌打得好。不但好,而且牌品高,打起牌來,他一聲不出,連“要得”也不說了。他自己和牌,輕輕地好像抱歉似的把牌推倒。別人和牌,他微笑著,幾乎是畢恭畢敬地送過籌碼去。十次,他總有八次贏錢,可是越贏越受大家敬愛;大家仿佛寧愿把錢輸給主任,也不愿隨便贏別人幾個。把錢輸給丁主任似乎是一種光榮。

不過,從實際上看,光榮卻不像錢那樣有用。錢既輸光,就得另想生財之道。由正常的工作而獲得的收入,誰都曉得,是有固定的數(shù)目。指著每月的工資去與丁主任一決勝負(fù)是作不通的。雖然沒有創(chuàng)設(shè)什么設(shè)計委員會,大家可是都在打主意,打農(nóng)場的主意。主意容易打,執(zhí)行的勇氣卻很不易提起來。可是,感謝丁主任,他暗示給大家,農(nóng)場的東西是可以自由處置的。沒看見嗎,農(nóng)場的出品,丁主任都隨便自己享受,都隨便拿去送人。丁主任是如此,丁主任帶來的“親兵”也是如此,那么,別人又何必分外的客氣呢?

于是,樹華農(nóng)場的肥鵝大鴨與油雞忽然都罷了工,不再下蛋,這也許近乎污蔑這一群有良心的動物們,但是農(nóng)場的賬簿上千真萬確看不見那筆蛋的收入了。外間自然還看得見樹華的有名的鴨蛋——為孵小鴨用的——可是價錢高了三倍。找好鴨種的人們都交頭接耳地嘀咕:“樹華的填鴨鴨蛋得托人情才弄得到手呢。”在這句話里,老張、老謝、老李都成了被懇托的“要人”。

在蛋荒之后,緊接著便是按照科學(xué)方法建造的雞鴨房都失了科學(xué)的效用。樹華農(nóng)場大鬧“黃鼠狼”,每晚上都丟失一兩只大雞或肥鴨。有時候,黃鼠狼在白天就出來為非作歹,而在他們最猖獗的時間,連牛犢和羊羔都被劫去;多么大的黃鼠狼呀!

鮮花、青菜、水果的產(chǎn)量并未減少,因為工友們知道完全不工作是自取滅亡。在他們賭輸了,睡足了之后,他們自動地努力工作,不是為公,而是為了自己。不過,產(chǎn)量雖未怎么減少,農(nóng)場的收入?yún)s比以前差的多了。果子、青菜,據(jù)說都鬧蟲病。果子呢,須要剔選一番,而后付運(yùn),以免損害了農(nóng)場的美譽(yù)。不知道為什么那些落選的果子仿佛更大更美麗一些,而先被運(yùn)走。沒人能說出道理來,可是大家都喜歡這么作。菜蔬呢,以那最出名的大白菜說吧,等到上船的時節(jié),三斤重的就變成了一斤或一斤多點;那外面的大肥葉子——據(jù)說是受過蟲傷的——都被剝下來,洗凈,另捆成一把一把的運(yùn)走,當(dāng)作“豬菜”賣。這種豬菜在市場上有很高的價格。

這些事,丁主任似乎知道,可沒有任何表示,當(dāng)夜里鬧“黃鼠狼”子的時候,即使他正醒著,聽得明明白白,他也不會失去身分地出來看看。及至次晨有人來報告,他會順口答音地聲明:“我也聽見了,我睡覺最警醒不過!”假若他高興,他會繼續(xù)說上許多關(guān)于黃鼬和他夜間怎樣警覺的故事,當(dāng)被黃鼬拉去而變成紅燒的或清燉的雞鴨,擺在他的面前,他就絕對不再提黃鼬,而只談些烹飪上的問題與經(jīng)驗,一邊說著,一邊把最肥的一塊鴨肉夾起來送給別人:“這么肥的鴨子,非掛爐燒烤不夠味;清燉不相宜,不過,湯還看得!”他極大方地嘗了兩口湯。工人們?nèi)臬I(xiàn)給他錢——比如賣豬菜的錢——他絕對不肯收?!霸蹅冞@里沒有等級,全是朋友;可是主任到底是主任,不能吃豬菜的錢!晚上打幾圈兒好啦!要得嗎?”他自己親熱地回答上,“要得!”把個“得”字說得極長。幾圈麻將打過后,大家的豬菜錢至少有十分之八,名正言順地入了主任的腰包。當(dāng)一五一十的收錢的時候,他還要謙遜地聲明:“咱們的牌都差不多,誰也說不上高明。我的把弟孫宏英,一月只打一次就夠吃半年的。人家那才叫會打牌!不信,你給他個司長,他都不作,一個月打一次小牌就夠了!”

秦妙齋從十五歲起就自稱為寧夏第一才子。到二十多歲,看“才子”這個詞兒不大時行了,乃改稱為全國第一藝術(shù)家。據(jù)他自己說,他會雕刻、會作畫、會彈古琴與鋼琴、會作詩、小說,與戲?。喝艿乃囆g(shù)家??墒牵l也沒有見過他雕刻,畫圖,彈琴,和作文章。

在平時,他自居為藝術(shù)家,別人也就順口答音地稱他為藝術(shù)家,倒也沒什么。到了抗戰(zhàn)時期,正是所謂國亂顯忠臣的時候,藝術(shù)家也罷,科學(xué)家也罷,都要拿出他的真正本領(lǐng)來報效國家,而秦妙齋先生什么也拿不出來。這也不算什么。假若他肯虛心地去學(xué)習(xí),說不定他也許有一點天才,能學(xué)會畫兩筆,或作些簡單而通俗的文字,去宣傳抗戰(zhàn),或者,干脆放棄了天才的夢,而腳踏實地地去作中小學(xué)的教師,或到機(jī)關(guān)中服務(wù),也還不失為盡其在我。可是他不肯去學(xué)習(xí),不肯去吃苦,而只想飄飄搖搖地作個空頭藝術(shù)家。

他在抗戰(zhàn)后,也曾加入藝術(shù)家們的抗戰(zhàn)團(tuán)體??墒遣痪帽憷涞聛?,不再去開會。因為在他想,自己既是第一藝術(shù)家,理當(dāng)在各團(tuán)體中取得領(lǐng)導(dǎo)的地位??墒?,那些團(tuán)體并沒有對他表示敬意。他們好像對他和對一切好虛名的人都這么說:誰肯出力作抗戰(zhàn)工作,誰便是好朋友;反之,誰要是借此出風(fēng)頭,獲得一點虛名與虛榮,誰就乘早兒退出去。秦妙齋退了出來。但是,他不甘寂寞。他覺得這樣的敗退,并不是因為自己的淺薄虛偽,而是因為他的本領(lǐng)出眾,不見容于那些妒忌他的人們。他想要獨(dú)樹一幟,自己創(chuàng)辦一個什么團(tuán)體,去過一過領(lǐng)導(dǎo)的癮。這,又沒能成功,沒有人肯聽他號召。在這之后,他頗費(fèi)了一番思索,給自己想出兩個字來:清高。當(dāng)他和別人閑談,或獨(dú)自呻吟的時候,他會很得意地用這兩個字去抹殺一切,而抬高自己:“而今的一般自命為藝術(shù)家的,都為了什么?什么也不為,除了錢!真正懂得什么叫作清高的是誰?”他的鼻尖對準(zhǔn)了自己的胸口,輕輕地點點頭?!熬瓦B那作教授的也算不上清高,教授難道不拿薪水么?……”可是“你怎么活著呢?你的錢從什么地方來呢?”有那心直口快的這么問他。“我,我,”他有點不好意思,而不能回答:“我爸爸給我!”

是的,秦妙齋的父親是財主。不過,他不肯痛快地供給兒子錢花。這使秦妙齋時常感到痛苦。假若不是被人家問急了,他不肯輕易地提出“爸爸”來。就是偶爾地提到,他幾乎要把那個最有力量的形容字——不清高——也加在他的爸爸頭上去!

按照秦老者的心意,妙齋應(yīng)當(dāng)娶個知曉三從四德的老婆,而后一撲納心地在家里看守著財產(chǎn)。假若妙齋能這樣辦,哪怕就是吸兩口鴉片煙呢,也能使老人家的臉上縱起不少的笑紋來??墒?,有錢的老子與天才的兒子仿佛天然是對頭。妙齋不聽調(diào)遣。他要作詩,畫畫,而且——最使老人傷心的——他不愿意在家里蹲著。老人沒有旁的辦法,只好盡量地勒著錢。盡管妙齋的平信,快信,電報,一齊來催錢,老人還是毫不動感情地到月頭才給兒子匯來“點心費(fèi)”。這點錢,到妙齋手里還不夠還債的呢。我們的詩人,是感受著嚴(yán)重的壓迫。掙錢去吧,既不感覺趣味,又沒有任何本領(lǐng);不掙錢吧,那位不清高的爸爸又是這樣的吝嗇!金錢上既受著壓迫,他滿想在藝術(shù)界活動起來,給精神上一點安慰。而藝術(shù)界的人們對他又是那么冷淡!他非常的灰心。有時候,他頗想摹仿屈原,把天才與身體一齊投在江里去。投江是件比較難于作到的事。于是,他轉(zhuǎn)而一想,打算作個青年的陶淵明?!绊敽檬峭穗[!頂好!”他自己念道著?!笆廊私詽嵛要?dú)清!只有退隱,沒別的話好講!”

高高的個子,長長的臉,頭發(fā)像粗硬的馬鬃似的,長長的,亂七八糟的,披在脖子上。雖然身量很高,可好像里面沒有多少骨頭,走起路來,就像個大龍蝦似的那么東一扭西一躬的。眼睛沒有神,而且愛在最需要注意的時候閉上一會兒,仿佛是隨時都在作夢。

作著夢似的秦妙齋無意中走到了樹華農(nóng)場。不知道是為欣賞美景,還是走累了,他對著一株小松嘆了口氣,而后閉了會兒眼。

也就是下午一點鐘吧,天上有幾縷秋云,陽光從云隙發(fā)出一些不甚明的光,云下,存著些沒有完全被微風(fēng)吹散的霧。江水大體上還是黃的,只有江岔子里的已經(jīng)靜靜地顯出綠色。葡萄的葉子就快落凈,茶花已頂出一些紅瓣兒來。秦妙齋在鴨塘的附近找了塊石頭,懶洋洋地坐下。看了看四下里的山、江、花、草,他感到一陣難過。忽然地很想家,又似乎要作一兩句詩,仿佛還有點觸目傷情……這時候,他的感情極復(fù)雜,復(fù)雜到了既像萬感俱來,又像茫然不知所謂的程度。坐了許久,他忽然在復(fù)雜混亂的心情中找到可以用話語說出來的一件事來?!拔覒?yīng)當(dāng)住在這里!”他低聲對自己說。這句話雖然是那么簡短,可是里邊帶著無限的感慨。離家,得罪了父親,功未成,名未就……只落得獨(dú)自在異鄉(xiāng)隱退,想住在這靜靜的地方!他呆呆地看著池里的大白鴨,那潔白的羽毛,金黃的腳掌,扁而像涂了一層蠟的嘴,都使他心中更混亂,更空洞,更難過。這些白鴨是活的東西,不錯;可是他們干嗎活著呢?正如同天生下我秦妙齋來,有天才,有志愿,有理想,但是都有什么用呢?想到這里,他猛然的,幾乎是身不由己的,立了起來。他恨這個世界,恨這個不叫他成名的世界!連那些大白鴨都可恨!他無意中地、順手地捋下一把樹葉,揉碎,扔在地上。他發(fā)誓,要好好地,痛快淋漓地寫幾篇文字,把那些有名的畫家、音樂家、文學(xué)家都罵得一個小錢也不值!那群不清高的東西!

他向辦公樓那面走,心中好像在說:“我要罵他們!就在這里,這里,寫成罵他們的文章!”

丁主任剛剛梳洗完,臉上帶著夜間又贏了錢的一點喜氣。他要到院中吸點新鮮空氣。安閑地,手揣在袖口里,像采菊東籬下的詩人似的,他慢慢往外走。

在門口,他幾乎被秦妙齋撞了個滿懷。秦妙齋,大龍蝦似的,往旁邊一閃;照常往里走。他恨這個世界,碰了人就和碰了一塊石頭或一株樹一樣,只有不快,用不著什么客氣與道歉。

丁主任,老練,安詳,微笑地看著這位冒失的青年龍蝦?!罢艺l呀?”他輕輕問了聲。

秦妙齋稍一愣,沒有答理他。

丁主任好像自言自語地說,“大概是個畫家?!?/p>

秦妙齋的耳朵仿佛是專為聽這樣的話的,猛地立住,向后轉(zhuǎn),幾乎是喊叫地,“你說什么?”

丁主任不知道自己的話是說對了,還是說錯了,可是不便收回或改口。遲頓了一下,還是笑著:“我說,你大概是個畫家?!?/p>

“畫家?畫家?”龍蝦一邊問,一邊往前湊,作著夢的眼睛居然瞪圓了。

丁先生不曉得怎樣回答才好,只啊啊了兩聲。

妙齋的眼角上汪起一些熱淚,口中的熱涎噴到丁主任的臉上:“畫家,我是——畫家,你怎么知道?”說到這里,他仿佛已筋疲力盡,像快要暈倒的樣子,搖晃著,摸索著,找到一只小凳,坐下,閉上了眼睛。

丁主任還笑著,可是笑得莫名其妙,往前湊了兩步。還沒走到妙齋的身邊,妙齋的眼睛睜開了?!案嬖V你,我還不僅是畫家,而且是全能的藝術(shù)家!我都會!”說著,他立起來,把右手扶在丁主任的肩上?!澳闶俏业闹?!你只要常常叫我藝術(shù)家,我就有了生命!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你是誰?”“我?”丁主任笑著回答?!靶⌒@丁!”

“園丁?”

“我管著這座農(nóng)場!”丁主任停住了笑?!澳阈帐裁?!”毫不客氣地問。

“秦妙齋,藝術(shù)家秦妙齋。你記住,藝術(shù)家和秦妙齋老得一塊兒喊出來;一分開,藝術(shù)家和我就都不存在了!”“嘔!”丁主任的笑意又回到臉上,進(jìn)了大廳,眼睛往四面一掃——壁上掛著些時人的字畫。這些字畫都不甚高明,也不十分丑惡。在丁主任眼中,它們都怪有個意思,至少是掛在這里總比四壁皆空強(qiáng)一些。不過,他也有個偏心眼,他頂愛那張長方的,石印的抗戰(zhàn)門神爺,因為色彩鮮明,“真”有個意思。他的眼光停在那片色彩上。

隨著丁主任的眼,妙齋也看見了那些字畫,他把眼光停在了那張抗戰(zhàn)畫上。當(dāng)那些色彩分明地印在了他的心上的時候,他覺到一陣惡心,像忽然要發(fā)痧似的,渾身的毛孔都像針兒刺著,出了點冷汗。定一定神,他扯著丁先生,撲向那張使他惡心的畫兒去。發(fā)顫的手指,像一根挺身作戰(zhàn)的小槍似的,指著那堆色彩:“這叫畫?這叫畫?用抗戰(zhàn)來欺騙藝術(shù),該殺!該殺!”不由分說,他把畫兒扯了下來,極快地撕碎,扔在地上,用腳狠狠地揉搓,好像把全國的抗戰(zhàn)藝術(shù)家都踩在了泥土上似的。他痛快地吐了口氣。

來不及攔阻妙齋的動作,丁主任只說了一串口氣不同的“唉”!

妙齋猶有余怒,手指向四壁普遍的一掃:“這全要不得!通通要不得!”

丁主任急忙擋住了他,怕他再去撕毀。妙齋卻高傲地一笑:“都扯了也沒有關(guān)系,我會給你畫!我給你畫那碧綠的江、赭色的山、紅的茶花、雪白的大鴨!世界上有那么多美麗的東西,為什么單單去畫去寫去唱血腥的抗戰(zhàn)?混蛋!我要先寫幾篇文章,臭罵,臭罵那群污辱藝術(shù)的東西們。然后,我要組織一個真正藝術(shù)家的團(tuán)體,一同主張——主張——清高派,暫且用這個名兒吧,清高派的藝術(shù)!我想你必贊同?”“我?”丁主任不知怎樣回答。

“你當(dāng)然同意!我們就推你作會長!我們就在這里作畫、治樂、寫文章!”

“就在這里?”丁主任臉上有點不大得勁,用手摸了摸?!熬驮谶@里!今天我就不走啦!”妙齋的嘴犄角直往外濺水星兒,“想想看,把這間大廳租給我,我爸爸有錢,你要多少我給多少。然后,我們藝術(shù)家們給你設(shè)計,把這座農(nóng)場變成最美的藝術(shù)之家,藝術(shù)樂園!多么好!多么好!”丁主任似乎得到一點靈感??谥须S便用“要得”“不錯”敷衍著,心中可打開了算盤。在那次股東會上,雖然股東們對他沒有什么決定的表示,可是他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大家對他多少有點不滿意。他應(yīng)當(dāng)把事情調(diào)整一下,叫大家看看,他不是沒有辦法的人。是呀,這里的大廳閑著沒有用,樓上也還有三間空房,為什么不租出去,進(jìn)點租錢呢?況且這筆租金用不著上賬;即使被股東們知道了,大家還能為這點小事來質(zhì)問嗎?對!他決定先試一試這位藝術(shù)家?!扒叵壬?,這座大廳咱們大家合用,樓上還有三間空房,你要就得都要,一年一萬塊錢,一次交清?!?/p>

妙齋閉了眼,“好啦,一言為定!我給爸爸打電報要錢?!薄笆裁磿r候搬進(jìn)來?”丁主任有點后悔。交易這么容易成功,想必是要少了錢。但是,再一想,三間房,而且在鄉(xiāng)下,一萬元應(yīng)當(dāng)不算少。管它呢,先進(jìn)一萬再說別的!“什么時候搬進(jìn)來?”

“現(xiàn)在就算搬進(jìn)來了!”

“???”丁主任有點悔意了?!半y道你不去拿行李什么的?”“沒有行李,我只有一身的藝術(shù)!”妙齋得意地哈哈地笑起來。

“租金呢?”

“那,你盡管放心:我馬上打電報去!”

秦妙齋就這樣的侵入了樹華農(nóng)場。不到兩天,樓上已住滿他的朋友。這些朋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時來時去,而絕對不客氣。他們要床,便見床就搬了走;要桌子,就一聲不響地把大廳的茶幾或方桌拿了去。對于雞鴨菜果,他們的手比丁主任還更狠,永遠(yuǎn)是理直氣壯地拿起就吃。要摘花他們便整棵的連根兒拔出來。農(nóng)場的工友甚至于須在夜間放哨,才能搶回一點東西來!

可是,丁主任和工友們都并不討厭這群人。首要的因為這群人中老有女的,而這些女的又是那么大方隨便,大家至少可以和他們開句小玩笑。她們仿佛給農(nóng)場帶來了一種新的生命。其次,講到打牌,人家秦妙齋有藝術(shù)家的態(tài)度,輸了也好,贏了也好,賭錢也好,賭花生米也好,一坐下起碼二十四圈。丁主任原是不屑于玩花生米的,可是妙齋的熱情感動了他,他不好意思冷淡地謝絕。

丁主任的心中老掛念著那一萬元的租金。他時常調(diào)動著心思與語言,在最適當(dāng)?shù)臋C(jī)會暗示出催錢的意思??墒敲铨S不接受暗示。雖然如此,丁主任可是不忍把妙齋和他的朋友攆了出去。一來是,他打聽出來,妙齋的父親的的確確是位財主;那么,假若財主一旦死去,妙齋豈不就是財產(chǎn)的繼承人?“要把眼光放遠(yuǎn)一些!”丁主任常常這樣警戒自己。二來是,妙齋與他的友人們,在實在沒有事可干的時候,總是坐在大廳里高談藝術(shù)。而他們的談?wù)撍囆g(shù)似乎專為罵人。他們把國內(nèi)有名的畫家、音樂家、文藝作家,特別是那些盡力于抗戰(zhàn)宣傳的,提名道姓地一個一個挨次咒罵。這,使丁主任聞所未聞。慢慢地,他也居然記住了一些藝術(shù)家的姓名。遇到機(jī)會,他能說上來他們的一些故事,仿佛他同藝術(shù)家們都是老朋友似的。這,使與他來往的商人或閑人感到驚異,他自己也得到一些愉快。還有,當(dāng)妙齋們把別人咒膩了,他們會得意地提出一些社會上的要人來,“是的,我們要和他取得聯(lián)絡(luò),來建設(shè)起我們自己的團(tuán)體來!那,我可以寫信給他;我要告訴明白了他,我們都是真正清高的藝術(shù)家!”……提到這些要人,他們大家口中的唾液都好像甜蜜起來,眼里發(fā)著光?!皶L!”他們在談?wù)撘酥?,必定這樣叫丁主任:“會長,你看怎樣?”丁主任自己感到身量又高了一寸似的!他不由地憐愛了這群人,因為他們既可以去與要人取得聯(lián)絡(luò),而且還把他自己視為要人之一!他不便發(fā)表什么意見,可是常常和妙齋肩并肩地在院中散步。他好像完全了解妙齋的懷才不遇,妙齋微嘆,他也同情地點著頭。二人成了莫逆之交!

丁主任愛錢,秦妙齋愛名,雖然所愛的不同,可是在內(nèi)心上二人有極相近的地方,就是不惜用卑鄙的手段取得所愛的東西。因此,丁主任往往對妙齋發(fā)表些難以入耳的最下賤的意見,妙齋也好好地靜聽,并不以為可恥。

眨眨眼,到了陽歷年。

除夕,大家正在打牌,憲兵從樓上抓走兩位妙齋的朋友。丁主任口里直說“沒關(guān)系”,心中可是有點慌。他久走江湖,曉得什么是利,哪是害。憲兵從農(nóng)場抓走了人,起碼是件不體面的事,先不提更大的干系。

秦妙齋絲毫沒感到什么。那兩位被捕的人是誰?他只知道他們的姓名,別的一概不清楚。他向來不細(xì)問與他來往的人是干什么的。只要人家捧他,叫他藝術(shù)家,他便與人家交往。因此,他有許多來往的人,而沒有真正的朋友。他們被捕去,他絕對沒有想到去打聽打聽消息,更不用說去營救了。有人被捕去,和農(nóng)場丟失兩只鴨子一樣無足輕重。本來嘛,神圣的抗戰(zhàn),死了那么多的人,流了那么多的血,他都無動于衷,何況是捕去兩個人呢?當(dāng)丁主任順口搭音地盤問他的時候,他只極冷淡地說:“誰知道!槍斃了也沒法子呀!”丁主任,連丁主任,也感到一點不自在了。口中不說,心里盤算著怎樣把妙齋趕了出去?!昂寐?,給我這兒招來憲兵,要不得!”他自己念道著。同時,他在表情上,舉動上,不由地對妙齋冷淡多了。他有點看不起妙齋。他對一切不負(fù)責(zé)任,可是他心中還有“朋友”這個觀念。他看妙齋是個冷血動物。

妙齋沒有感覺出這點冷淡來。他只看自己,不管別人的表情如何,舉動怎樣。他的腦子只管計劃自己的事,不管替別人思索任何一點什么。

慢慢地,丁主任打聽出來:那兩位被捕的人是有漢奸的嫌疑。他們的確和妙齋沒有什么交情,但是他們口口聲聲叫他藝術(shù)家,于是他就招待他們,甚至于允許他們住在農(nóng)場里。平日雖然不負(fù)責(zé)任,可是一出了亂子,丁主任覺出自己的責(zé)任與身份來。他依然不肯當(dāng)面告訴妙齋:“我是主任,有人來往,應(yīng)當(dāng)先告訴我一聲?!钡?,他對妙齋越來越冷淡。他想把妙齋“冰”了走。

到了一月中旬,局勢又變了。有一天,忽然來了一位有勢力、與場長最相好的股東。丁主任知道事情要不妙。從股東一進(jìn)門,他便留了神,把自己的一言一笑都安排得像蝸牛的觸角似的,去試探,警惕。一點不錯,股東暗示給他,農(nóng)場賠錢,還有漢奸隨便出入,丁主任理當(dāng)辭職。丁主任沒有否認(rèn)這些事實,可也沒有承認(rèn)。他說著笑著,態(tài)度極其自然。他始終不露辭職的口氣。

股東告辭,丁主任馬上找了秦妙齋去。秦妙齋是——他想——財主的大少爺,他須起碼教少爺明白,他現(xiàn)在是替少爺背了罪名。再說,少爺自稱為文學(xué)家,筆底下一定很好,心路也多,必定能替他給全體股東寫封極得體的信。是的,就用全體職工的名義,寫給股東們,一致挽留丁主任。不錯,秦妙齋是個冷血動物;但是,“我走,他也就住不下去了!他還能不賣氣力嗎?”丁主任這樣盤算好,每個字都裹了蜜似的,在門外呼喚:“秦老弟!藝術(shù)家!”秦妙齋的耳朵豎了起來,龍蝦的腰挺直,他準(zhǔn)備參加戰(zhàn)爭。世界上對他冷淡得太久了,他要揮出拳頭打個熱鬧,不管是為誰,和為什么!“寧自一把火把農(nóng)場燒得干干凈凈,我們也不能退出!”他噴了丁主任一臉唾沫星兒,倒好像農(nóng)場是他一手創(chuàng)辦起來似的。

丁主任的臉也增加了血色。他后悔前幾天那樣冷淡了秦妙齋,現(xiàn)在只好一口一個“藝術(shù)家”地來贖罪。談過一陣,兩個人親密得很有些像雙生的兄弟。最后,妙齋要立刻發(fā)動他的朋友:“我們馬上放哨,一直放到江邊。他們假若真敢派來新主任,我就會叫他怎么來,怎么滾回去!”同時,他召集了全體職工,在大廳前開會。他登在一塊石頭上,聲色俱厲地演說了四十分鐘。

妙齋在演說后,成了樹華農(nóng)場的靈魂。不但丁主任感激,就是職員與工友也都稱贊他:“人家姓秦的實在夠朋友!”

大家并不是不知道,秦先生并不見得有什么高明的確切的辦法。不過,鬧風(fēng)潮是賭氣的事,而妙齋恰好會把大家感情激動起來,大家就沒法不承認(rèn)他的優(yōu)越與熱烈了。大家甚至于把他看得比丁主任還重要,因為丁主任雖然是手握實權(quán),而且相當(dāng)?shù)赜修k法,可是他到底是多一半為了自己;人家秦先生呢,根本與農(nóng)場無關(guān),純粹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樣,秦先生白住房、偷雞蛋,與其他一切小小的罪過,都變成了理所當(dāng)然的事。他,在大家的眼中,現(xiàn)在完全是個俠腸義膽的可愛可敬的人。

丁主任有十來天不在農(nóng)場里。他在城里,從股東的太太與小姐那里下手,要挽回他的頹勢。至于農(nóng)場,他以為有妙齋在那里,就必會把大家團(tuán)結(jié)得很堅固,一定不會有內(nèi)奸搗他的亂。他把妙齋看成了一座精神堡壘!等到他由城中回來,他并沒對大家公開地說什么,而只時常和妙齋有說有笑地并肩而行。大家看著他們,心中都得到了安慰,甚至于有的人喊出:“我們勝利了!”

農(nóng)場糟到了極度。那喊叫“我們勝利了”的,當(dāng)然更肆無忌憚,幾乎走路都要模仿螃蟹;那稍微悲觀一些的,總覺得事情并不能這么容易得到勝利,于是抱著干一天算一天的態(tài)度,而拼命往手中摟東西,好像是說:“滾蛋的時候,就是多拿走一把小鐮刀也是好的!”

舊歷年是丁主任的一“關(guān)”。表面上,他還很鎮(zhèn)定,可是喝了酒便愛發(fā)牢騷?!皼]關(guān)系!”他總是先說這一句,給自己壯起膽氣來。慢慢地,血液循環(huán)的速度增加了,他身上會忽然出點汗。想起來了:張?zhí)獜埞蓶|的二夫人——那里的年禮送少了!他愣一會兒,然后,自言自語地說:“人事,都是人事;把關(guān)系拉好,什么問題也沒有!”酒力把他的腦子催得一閃一閃的,忽然想起張三,忽然想起李四,“都是人事問題!”

新年過了,并沒有任何動靜。丁主任的心像一塊石頭落了地。新年沒有過好,必須補(bǔ)充一下;于是一直到燈節(jié),農(nóng)場中的酒氣牌聲始終沒有斷過。

燈節(jié)后的那么一天,已是早晨八點,天還沒甚亮。濃厚的黑霧不但把山林都藏起去,而且把低處的東西也籠罩起來,連房屋的窗子都像掛起黑的簾幕。在這大霧之中,有些小小的雨點,有時候飄飄搖搖地像不知落在哪里好,有時候直滴下來,把霧色加上一些黑暗。農(nóng)場中的花木全靜靜地低著頭,在霧中立著一團(tuán)團(tuán)的黑影。農(nóng)場里沒有人起來,夢與霧好像打成了一片。

大霧之后容易有晴天。在十點鐘左右,霧色變成紅黃,一輪紅血的太陽時時在霧薄的時候露出來,花木葉子上的水點都忽然變成小小的金色的珠子。農(nóng)場開始有人起床。秦妙齋第一個起來,在院中繞了一個圈子。正走在大藤蘿架下,他看見石板路上來了三個人。最前面的是一位女的,矮身量,穿著不知有多少衣服,像個油簍似的慢慢往前走,走得很吃力。她的后面是個中年的挑案,挑著一大一小兩只舊皮箱,和一個相當(dāng)大的、風(fēng)格與那位女人相似的鋪蓋卷,挑案的頭上冒著熱汗。最后,是一位高身量的漢子,光著頭,穿著一身不體面的西服,沒有大衣,他的肩有些向前探著,背微微有點彎。他的手里拿著個舊洋瓷的洗臉盆。

秦妙齋以為是他自己的朋友呢,他立在藤蘿架旁,等著和他們打招呼。他們走近了,不相識。他還沒動,要細(xì)細(xì)看看那個女的,對女的他特別感覺興趣。那個大漢,好像走得不耐煩了,想趕到前邊來,可是石板路很窄,而挑案的擔(dān)子又微微的橫著,他不容易趕過來。他想踏著草地繞過來,可是腳已邁出,又收了回去,好像很怕踏損了一兩根青草似的。到了藤架前,女的立定了,無聊地,含怨地,輕嘆了一聲。挑案也立住。大漢先往四下一望,而后擠了過來。這時候,太陽下面的霧正薄得像一片飛煙,把他的眉眼都照得發(fā)光。他的眉眼很秀氣,可是像受過多少什么無情的折磨似的,他的俊秀只是一點殘余。他的臉上有幾條來早了十年的皺紋。他要把臉盆遞給女人,她沒有接取的意思。她僅“啊”了一聲,把手縮回去。大概她還要夸贊這農(nóng)場幾句,可是,隨著那聲“啊”,她的喜悅也就收斂回去。陽光又暗了一些,他們的臉上也黯淡了許多。

那個女的不甚好看??墒?,眼睛很奇怪,奇怪得使人沒法不注意她。她的眼老像有甚么心事——像失戀,損傷了兒女或破產(chǎn)那類的大事——那樣的定著,對著一件東西定視,好久才移開,又去定視另一件東西。眼光移開,她可是仿佛并沒看到什么。當(dāng)她注意一個人的時候,那個人總以為她是一見傾心,不忍轉(zhuǎn)目??墒?,當(dāng)她移開眼光的時節(jié),他又覺得她根本沒有看見他。她使人不安、惶惑,可是也感到有趣。小圓臉,眉眼還端正,可是都平平無奇。只有在她注視你的時候,你才覺得她并不難看,而且很有點熱情。及至她又去對別的人,或別的東西愣起來,你就又有點可憐她,覺得她不是受過什么重大的刺激,就是天生的有點白癡。

現(xiàn)在,她扭著點臉,看著秦妙齋。妙齋有點興奮,拿出他自認(rèn)為最美的姿態(tài),倚在藤架的柱子上,也看著她。挑案不耐煩了:“走不走嗎?”

“明霞,走!”那個男人毫無表情地說。

“干什么的?”妙齋的口氣很不客氣地問他,眼睛還看著明霞。

“我是這里的主任?!蹦莻€男的一邊說,一邊往里走?!鞍??主任?”妙齋擋住他們的去路。“我們的主任姓丁?!薄拔倚沼?,”那個男的隨手一撥,把妙齋撥開,還往前走,“場長派來的新主任?!?/p>

秦妙齋愕住了,閉了一會兒眼,睜開眼,他像條被打敗了的狗似的,從小道跑進(jìn)去。他先跑到大廳?!岸。隙?!”他急切地喊?!袄隙?!”

丁主任披著棉袍,手里拿著條冒熱氣的毛巾,一邊擦臉,一邊從樓上走下來。

“他們派來了新主任!”

“啊?”丁主任停止了擦臉,“新主任?”

“集合!集合!叫他怎么來的怎么滾回去!”妙齋回身想往外跑。

丁主任扔了毛巾,雙手撩著棉袍,幾步就把妙齋趕上,拉住。“等等!你上樓去,我自有辦法!”

妙齋還要往外走,丁主任連推帶搡,把他推上樓去。而后,把鈕子扣好,穩(wěn)重莊嚴(yán)地走出來。拉開門,正碰上尤主任。滿臉堆笑地,他向尤先生拱手:“歡迎!歡迎!歡迎新主任!這是——”他的手向明霞高拱。沒有等尤主任回答,他親熱地說:“主任太太吧?”緊跟著,他對挑案下了命令:“拿到里邊來嘛!”把夫妻讓進(jìn)來,看東西放好,他并沒有問多少錢雇來的,而把大小三張錢票交給挑案——正好比雇定的價錢多了五角。

尤主任想開門見山地問農(nóng)場的詳情,但是丁務(wù)源忙著喊開水,洗臉?biāo)?;吩咐工友打掃屋子,絲毫不給尤主任說話的機(jī)會。把這些忙完,他又把明霞大嫂長大嫂短地叫得震心,一個勁兒和她扯東道西。尤主任幾次要開口,都被明霞給截了回去;乘著丁務(wù)源出去那會兒,她責(zé)備丈夫:“那些事,干嗎忙著問,日子長著呢,難道你今天就辦公?”

第一天一清早,尤主任就穿著工人裝,和工頭把農(nóng)場每一個角落都檢查到,把一切都記在小本兒上?;貋恚叨≈魅无k交代。丁主任答應(yīng)三天之內(nèi)把一切辦理清楚。明霞又幫了丁務(wù)源的忙,把三天改成六天。

一點合理的錯誤,使人抱恨終身。尤主任——他叫大興——是在英國學(xué)園藝的。畢業(yè)后便在母校里作講師。他聰明,強(qiáng)健,肯吃苦。作起“試驗”來,他的大手就像繡花的姑娘的那么輕巧、準(zhǔn)確、敏捷。作起用力的工作來,他又像一頭牛那樣強(qiáng)壯、耐勞。他喜歡在英國,因為他不善應(yīng)酬,辦事認(rèn)真,準(zhǔn)知道回到祖國必被他所痛恨的虛偽與無聊給毀了。但是,抗戰(zhàn)的喊聲震動了全世界;他回了國。他知道農(nóng)業(yè)的重要,和中國農(nóng)業(yè)的急應(yīng)改善。他想在一座農(nóng)場里,或一間實驗室中,把他的血汗獻(xiàn)給國家。

回到國內(nèi),他想結(jié)婚。結(jié)婚,在他心中,是一件必然的,合理的事。結(jié)了婚,他可以安心地工作,身體好,心里也清靜。他把戀愛視成一種精力的浪費(fèi)。結(jié)婚就是結(jié)婚,結(jié)婚可以省去許多麻煩,別的事都是多余,用不著去操心。于是,有人把明霞介紹給他,他便和她結(jié)了婚。這很合理,但是也是個錯誤。

明霞的家里有錢。尤大興只要明霞,并沒有看見錢。她不甚好看,大興要的是一個能幫助他的妻子,美不美沒有什么關(guān)系。明霞失過戀,曾經(jīng)想自殺;但這是她的過去的事,與大興毫不相干。她沒有什么本領(lǐng),但在大興想,女人多數(shù)是沒有本領(lǐng)的;結(jié)婚后,他曾以身作則地去吃苦耐勞,教育她,領(lǐng)導(dǎo)她;只要她不瞎胡鬧,就一切不成問題。他娶了她。

明霞呢,在結(jié)婚之前,頗感到些欣悅。不是因為她得到了理想愛人——大興并沒請她吃過飯,或給她買過鮮花——而是因為大興足以替她雪恥。她以前所愛的人拋棄了她,像隨便把一團(tuán)廢紙扔在垃圾堆上似的。但是,她現(xiàn)在有了愛人;她又可以仰著臉走路了。

在結(jié)婚后,她的那點欣悅和婚禮時戴的頭紗差不多,永遠(yuǎn)收藏起去了。她并不喜歡大興。大興對工作的努力,對金錢的冷淡,對三姑六姨的不客氣,都使她感到苦痛。但是,當(dāng)有機(jī)會夫婦一道走的時候,她還是緊緊地拉著他,像將被溺死的人緊緊抓住一把水草似的。無論如何,他是一面雪恥的旗幟,她不能再把這面旗隨便扔在地上!

大興的努力、正直、熱誠,使自己到處碰壁。他所接觸到的人,會慢慢很巧妙地把他所最珍視的“科學(xué)家”三個字變成一種嘲笑。他們要喝酒去,或是要辦一件不正當(dāng)?shù)氖?,就老躲開“科學(xué)家”。等到“科學(xué)家”天天成為大家開玩笑的用語,大興便不能不帶著太太另找吃飯的地方去!明霞越來越看不起丈夫。起初,她還對他發(fā)脾氣,哭鬧一陣。后來,她知道哭鬧是毫無作用的,因為大興似乎沒有感情;她鬧她的氣,他作他的事。當(dāng)她自己把淚擦干了,他只看她一眼,而后問一聲:“該做飯了吧?”她至少需要一個熱吻,或幾句熱情的安慰;他至多只拍拍她的臉蛋。他決不問鬧氣的原因與解決的辦法,而只談他的工作。工作與學(xué)問是他的生命,這個生命不許愛情來分潤一點利益。有時候,他也在她發(fā)氣的時候,偷偷彈去自己的一顆淚,但是她看得出,這只是怨恨她不幫助他工作,而不是因為愛她,或同情她。只有在她病了的時候,他才真像個有愛心的丈夫,他能像作試驗時那么細(xì)心來看護(hù)她。他甚至于坐在床邊,拉著她的手,給她說故事。但是,他的故事永遠(yuǎn)是關(guān)于科學(xué)的。她不愛聽,也就不感激他。及至醫(yī)生說,她的病已不要緊了,他便馬上去工作。醫(yī)生是科學(xué)家,醫(yī)生的話絕對不能有錯誤。他絲毫沒想到病人在沒有完全好了的時候還需要安慰與溫存。

她不能了解大興,又不能離婚,她只能時時地定睛發(fā)呆。

現(xiàn)在,她又隨著大興來到樹華農(nóng)場。她已經(jīng)厭惡了這種搬行李,拿著洗臉盆的流浪生活。她作過小姐,她愿有自己的固定的,款式的家庭。她不能不隨著他來。但是既來之則安之,她不愿過十天半月又走出去。她不能辨別誰好誰壞,誰是誰非,但是她決定要干涉丈夫的事,不教他再多得罪人。她這次須起碼把丈夫的正直剛硬沖淡一些,使大家看在她的面上原諒了尤大興。她開首便幫忙了丁務(wù)源,還想敷衍一切活的東西,就連院中的大鵝,她也想多去喂一喂。尤主任第一個得罪了秦妙齋。秦妙齋沒有權(quán)利住在這里,請出!秦妙齋本沒有任何理由充足的話好說,但是他要反駁。說著說著,他找到了理由:“你為什么不稱呼我為藝術(shù)家呢?”憑這個污辱,他不能搬走!“咱們等著瞧吧,看誰先搬出去!”

尤主任只知道守法講理是當(dāng)然的事。雖然回國以后,已經(jīng)受過多少不近情理的打擊,可是還沒遇見這么荒唐的事。他動了氣,想請警察把妙齋捉出去。這時候,明霞又幫了妙齋的忙,替他說了許多“不要太忙,他總會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匕岢鋈ァ薄?/p>

妙齋和丁務(wù)源開了一個秘密會議。妙齋主戰(zhàn),丁務(wù)源主和,但是在妙齋說了許多強(qiáng)硬的話之后,丁務(wù)源也同意了主戰(zhàn)。他稱贊妙齋的勇敢,呼他為俠義的藝術(shù)家。妙齋感激得幾乎暈了過去。

事實上,丁務(wù)源絕對不想和尤主任打交手戰(zhàn)。在和妙齋談過話之后,他決定使妙齋和尤大興作戰(zhàn),而他自己充好人。同時,關(guān)于他自己的事,他必定先和明霞商議一下,或者請她去辦交涉。他避免與尤主任作正面沖突。見著大興,他永遠(yuǎn)擺出使人信任的笑臉,他知道出去另找事作不算難,但是找與農(nóng)場里這樣的舒服而收入又高的事就不大容易。他決定用“忍”字對付一切。假若妙齋與工人們把尤主任打了,他便可以利用機(jī)會復(fù)職。即使一時不能復(fù)職,他也會運(yùn)動明霞和股東太太們,叫他作個副主任。他這個副主任早晚會把正主任頂出去,他自信有這個把握,只要他能忍耐。把妙齋與明霞埋伏在農(nóng)場,他進(jìn)了城。

尤主任急切地等著丁務(wù)源辦交代,交代了之后,他好通盤地計劃一切。但是,丁務(wù)源進(jìn)了城。他非常著急。拿人一天的錢,他就要作一天的事,他最恨敷衍與慢慢地拖。在他急得要發(fā)脾氣的時候,明霞的眼又定住了。半天,她才說話:“丁先生不會騙你,他一兩天就回來,何必這么著急呢?”

大興并不因妻子的勸告而消了氣,但是也不因生氣而忘了作事。他會把怒氣壓在心里,而手腳還去忙碌。他首先貼出布告:大家都要六時半起床,七時上工。下午一點上工,五時下工。晚間九時半熄燈上門,門不再開。在大廳里,他貼好:辦公重地,閑人免進(jìn)。而后,他把寫字臺都搬了來,職員們都在這里辦事——都在他眼皮底下辦事。辦公室里不準(zhǔn)吸煙,解渴只有白開水。

命令下過后,他以身作則地,在壁鐘正敲七點的時節(jié),已穿好工人裝,在辦公廳門口等著大家。丁務(wù)源的“親兵”都來得相當(dāng)?shù)脑纾驗樗麄冎雷约汉翢o本事,而他們的靠山能否復(fù)職又無把握,所以他們得暫時低下頭去。他們用按時間作事來遮掩他們的不會作事。有的工人遲到,受了秦妙齋的挑撥,他們故意和新主任搗亂。

尤主任忍耐地等著。等大家都來齊,他并沒發(fā)脾氣,也沒說閑話。開門見山地,他分配了工作,他記不清大家的姓名,但是他的眼睛會看,誰是有經(jīng)驗的工人,誰是混飯吃的。對混飯吃的,他打算一律撤換,但在沒有撤換之前,他也給他們活兒作——“今天,你不能白吃農(nóng)場的飯,”他心里說?!澳銈?nèi)唬彼付ㄈ齻€工人,“去把葡萄枝子全剪了。不打枝子,下一季沒法結(jié)葡萄。限兩天打完?!薄霸趺创??”一個工人故意為難。

“我會告訴你們!我領(lǐng)著你們?nèi)プ鳎 比缓?,他給有經(jīng)驗的工人全分配了工作,“你們?nèi)唤o果木們涂灰水,該剝皮的剝皮,該刻傷的刻傷,回來我細(xì)告訴你們。限三天作完。你們二位去給菜蔬上肥。你們?nèi)蝗ソo該分根的花草分根……”然后,輪到那些混飯吃的:“你們二位挑沙子,你們倆挑水,你們二位去收拾牛羊圈……”

混飯吃的都撅了嘴。這些事,他們能作,可是多么費(fèi)力氣,多么骯臟呢!他們往四下里找,找不到他們的救主丁務(wù)源的胖而發(fā)光的臉。他們禱告:“快回來呀!我們已經(jīng)成了苦力!”

那些有經(jīng)驗的工人,知道新主任所吩咐的事都是應(yīng)當(dāng)作的。雖然他所提出的辦法,有和他們的經(jīng)驗不甚相同的地方,可是人家一定是內(nèi)行。及至尤主任同他們一齊下手工作,他們看出來,人家不但是內(nèi)行,而且極高明。凡是動手的,尤主任的大手是那么準(zhǔn)確、敏捷。凡是要說出道理的地方,尤主任三言五語說得那么簡單、有理。從本事上看,從良心上說,他們無從,也不應(yīng)當(dāng),反對他。假若他們還愿學(xué)一些新本事、新知識的話,他們應(yīng)該拜尤主任為師。但是,他們的良心已被丁務(wù)源給蝕盡。他們的手還記得白板的光滑,他們的口還咂摸著大麯酒的香味;他們恨惡鐮刀與大剪,恨惡院中與山上的新鮮而寒冷的空氣。

現(xiàn)在,他們可是不能不工作,因為尤主任老在他們的身旁。他由葡萄架跑到果園,由花畦跑到菜園,好像工作是最可愛的事。他不叱喝人,也不著急,但是他的話并不客氣,老是一針見血地使他們在反感之中又有點佩服。他們不能偷閑,尤主任的眼與腳是同樣快的:他們剛要放下活兒,他就忽然來到,問他們怠工的理由。他們答不出。要開水嗎?開水早送到了。熱騰騰的一大桶。要吸口煙嗎?有一定的時間。他們毫無辦法。

他們只好低著頭工作,心中憋著一股怨氣。他們白天不能偷閑,晚間還想照老法,去撿幾個雞蛋什么的??墒侵魅伟鸦祜埖娜藗儼才藕?,輪流值夜班?!耙幻u鴨的襠兒,我就曉得正要下蛋,或是不久就快下蛋了。一天該收多少蛋,我心中大概有個數(shù)目,你們值夜,夜間丟失了蛋,你們負(fù)責(zé)!”

尤主任這樣交派下去。好了,連這條小路也被封鎖了!

過了幾天,農(nóng)場里一切差不多都上了軌道。工人們到底容易感化。他們一方面恨尤主任,一方面又敬佩他。及至大家的生活有了條理,他們不由地減少了恨惡,而增加了敬佩。他們曉得他們應(yīng)當(dāng)這樣工作,這樣生活。漸漸地,他們由工作和學(xué)習(xí)上得到些愉快,一種與牌酒場中不同的,健康的愉快。

尤主任答應(yīng)下,三個月后,一律可以加薪,假若大家老按著現(xiàn)在這樣去努力。他也聲明:大家能努力,他就可以多作些研究工作,這種工作是有益于民族國家的。大家聽到民族國家的字樣,不期然而然都受了感動。他們也愿意多學(xué)習(xí)一點技術(shù),尤主任答應(yīng)下給他們每星期開兩次晚班,由他主講園藝的問題。他也開始給大家籌備一間游藝室,使大家得到些正當(dāng)?shù)膴蕵?。大家的心中,像院中的花草似的,漸漸發(fā)出一點有生氣的香味。

不過,向上的路是極難走的。理智上的崇高的決定,往往被一點點浮淺的低卑的感情所破壞。情感是極容易發(fā)酒瘋的東西。有一天,尤大興把秦妙齋鎖在了大門外邊。九點半鎖門,尤主任絕不寬限。妙齋把場內(nèi)的雞鵝牛羊全吵醒了,門還是沒有開。他從藤架的木柱上,像猴子似的爬了進(jìn)來,碰破了腿,一瘸一點的,他摸到了大廳,也上了鎖。他一直喊到半夜,才把明霞喊動了心,把他放進(jìn)來。

由尤主任的解說,大家已經(jīng)曉得妙齋沒有住在這里的權(quán)利,而嚴(yán)守紀(jì)律又是合理的生活的基礎(chǔ)。大家知道這個,可是在感情上,他們覺得妙齋是老友,而尤主任是新來的,管著他們的人。他們一想到妙齋,就想起前些日子的自由舒適,他們不由地動了氣,覺得尤主任不近人情。他們一一地來慰問妙齋,妙齋便乘機(jī)煽動,把尤大興形容得不像人?!按蛩阕宰栽谠诘鼗钪?,非把那個豬狗不如的東西打出去不可!”他咬著牙對他們講?!安贿^,我不便多講,怕你們沒有膽子!你們等著瞧吧,等我的腿好了,我獨(dú)自管教他一頓,叫你們看看!”

他們的怒氣被激起來,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留神去找尤大興的破綻,好借口打他。

尤主任在大家的神色上,看出來情勢不對,可是他的心里自知無病,絕對不怕他們。他甚至于想到,大家滿可以毫無理由地打擊他,驅(qū)逐他,可是他決不退縮,妥協(xié)??茖W(xué)的方法與法律的生活,是建設(shè)新中國的必經(jīng)的途徑。假若他為這兩件事而被打,好吧,他愿作了殉道者。

一天,老劉值夜。尤主任在就寢以前,去到院中查看,他看見老劉私自藏起兩個雞蛋。他不能睜著一只眼,閉著一只眼地敷衍。他過去詢問。

老劉笑了:“這兩個是給尤太太的!”

“尤太太?”大興仿佛不曉得明霞就是尤太太。他愣住了。及至想清楚了,他像飛也似的跑回屋中。

明霞正要就寢。平平的黃圓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坐在床沿上,定睛看著對面的壁上——那里什么也沒有。

“明霞!”大興喘著氣叫,“明霞,你偷雞蛋?”她極慢地把眼光從壁上收回,先看看自己拖鞋尖的繡花,而后才看丈夫。

“你偷雞蛋?”

“??!”她的聲音很微弱,可是一種微弱的反抗?!盀槭裁??”大興的臉上發(fā)燒。

“你呀,到處得罪人,我不能跟你一樣!我為你才偷雞蛋!”她的臉上微微發(fā)出點光。

“為我?”

“為你!”她的小圓臉更亮了些,像是很得意?!澳銓λ麄兲珖?yán),一草一木都不許私自動。他們要打你呢!為了你,我和他們一樣地去拿東西,好叫他們恨你而不恨我。他們不恨我,我才能為你說好話,不是嗎?自己想想看!我已經(jīng)攢了三十個大雞蛋了!”她得意地從床下拉出一個小筐來。尤大興立不住了。臉上忽然由紅而白。摸到一個凳子,坐下,手在膝上微顫。他坐了半夜,沒出一聲。

第二天一清早,院里外貼上標(biāo)語,都是妙齋編寫的?!按虻篃o恥的尤大興!”“擁護(hù)丁主任復(fù)職!”“驅(qū)逐偷雞蛋的壞蛋!”“打倒法西斯的走狗!”“消滅不尊重藝術(shù)的魔鬼!”……大家罷了工,要求尤大興當(dāng)眾承認(rèn)偷蛋的罪過,而后辭職,否則以武力對待。

大興并沒有絲毫懼意,他準(zhǔn)備和大家談判。明霞扯住了他。乘機(jī)會,她溜出去,把屋門倒鎖上。

“你干嗎?”大興在屋里喊,“開開!”

她一聲沒出,跑下樓去。

丁務(wù)源由城里回來了,已把副主任弄到手?!昂?!”他走到石板路上,看見剪了枝的葡萄,與涂了白灰的果樹,“把葡萄剪得這么苦。連根刨出來好不好!樹也擦了粉,硬是要得!”進(jìn)了大門,他看到了標(biāo)語。他的腳踵上像忽然安了彈簧,一步催著一步地往院中走,輕巧,迅速;心中也跳得輕快,好受;口里將一個標(biāo)語按照著二黃戲的格式哼唧著。這是他所希望的,居然實現(xiàn)了!“沒想到能這么快!妙齋有兩下子!得好好的請他喝兩杯!”他口中唱著標(biāo)語,心中還這么念道。

剛一進(jìn)院子,他便被包圍了。他的“親兵”都喜歡得幾乎要落淚。其余的人也都像看見了久別的手足,拉他的,扯他的,拍他肩膀的,亂成一團(tuán);大家的手都要摸一摸他,他的衣服好像是活菩薩的袍子似的,挨一挨便是功德。他們的口一齊張開,想把冤屈一下子都傾瀉出來。他只聽見一片聲音,而辨不出任何字來。他的頭向每一個人點一點,眼中的慈祥的光兒射在每一個人的身上,他的胖而熱的手指挨一挨這個,碰一碰那個。他感激大家,又愛護(hù)大家,他的態(tài)度既極大方,又極親熱。他的臉上發(fā)著光,而眼中微微發(fā)濕。“要得!”“好!”“嘔!”“他媽拉個巴子!”他隨著大家臉上的表情,變換這些字眼兒。最后,他向大家一舉手,大家忽然安靜了。“朋友們,我得先休息一會兒,小一會兒;然后咱們再詳談。不要著急生氣,咱們都有辦法,絕對不成問題!”“請丁主任先歇歇!讓開路!別再說!讓丁主任休息去!”大家紛紛喊叫。有的還戀戀不舍地跟著他,有的立定看著他的背影,連連點頭贊嘆。

丁務(wù)源進(jìn)了大廳,想先去看妙齋??墒?,明霞在門旁等著他呢。

“丁先生!”她輕輕地,而是急切地,叫,“丁先生!”“尤太太!這些日子好嗎?要得!”

“丁先生!”她的小手揉著條很小的,花紅柳綠的手帕。“怎么辦呢?怎么辦呢?”

“放心!尤太太!沒事!沒事!來!請坐!”他指定了一張椅子。

明霞像作錯了事的小女孩似的,乖乖地坐下,小手還用力揉那條手帕。

“先別說話,等我想一想!”丁務(wù)源背著手,在屋中沉穩(wěn)而有風(fēng)度地走了幾步?!笆虑橄喈?dāng)?shù)膰?yán)重,可是咱們自有辦法,”他又走了幾步,摸著臉蛋,深思細(xì)想。

明霞沉不住氣了,立起來,迫著他問:“他們真要打大興嗎?”

“真的!”丁副主任斬釘截鐵地回答。

“那怎么辦呢?怎么辦呢?”明霞把手帕團(tuán)成一個小團(tuán),用它擦了擦鼻洼與嘴角。

“有辦法!”丁務(wù)源大大方方地坐下?!澳阕拢犖腋嬖V你,尤太太!咱們不提誰好誰歹,誰是誰非,咱們先解決這件事,是不是?”

明霞又乖乖地坐下,連聲說“對!對!”

“尤太太看這么辦好不好?”

“你的主意總是好的!”

“這么辦:交代不必再辦,從今天起請尤主任把事情還全交給我辦,他不必再分心?!?/p>

“好!他一向太愛管事!”

“就是呀!叫他給場長寫信,就說他有點病,請我代理?!薄八麤]有病,又不愛說謊!”

“在外邊混事,沒有不扯謊的!為他自己的好處,他這回非說謊不可!”

“嘔!好吧!”

“要得!請我代理兩個月,再叫他辭職,有頭有臉地走出去,面子上好看!”

明霞立起來:“他得辭職嗎?”

“他非走不可!”

“那——”

“尤太太,聽我說!”丁務(wù)源也立起來?!皟蓚€月,你們照常支薪,還住在這里,他可以從容地去找事。兩個月之中,六十天工夫,還找不到事嗎?”

“又得搬走?”明霞對自己說,淚慢慢地流下來。愣了半天,她忽然吸了一吸鼻子,用盡力量地說:“好!就是這么辦啦!”她跑上樓去。

開開門一看,她的腿軟了,坐在了地板上。尤大興已把行李打好,拿著洗面盆,在床沿上坐著呢。

沉默了好久,他一手把明霞攙起來,“對不起你,霞!咱們走吧!”

院中沒有一個人,大家都忙著殺雞宰鴨,歡宴丁主任,沒工夫再注意別的。自己挑著行李,尤大興低著頭向外走。他不敢看那些花草樹木——那會叫他落淚。明霞不知穿了多少衣服,一手提著那一小筐雞蛋,一手揉著眼淚,慢慢地在后面走。

樹華農(nóng)場恢復(fù)了舊態(tài),每個人都感到滿意。丁主任在空閑的時候,到院中一小塊一小塊地往下撕那些各種顏色的標(biāo)語,好把尤大興完全忘掉。不久,丁主任把妙齋交給保長帶走,而以一萬五千元把空房租給別人,房租先付,一次付清。到了夏天,葡萄與各種果樹全比上年多結(jié)了三倍的果實,仿佛只有它們還記得尤大興的培植與愛護(hù)似的。果子結(jié)得越多,農(nóng)場也不知怎么越賠錢。

熱包子

愛情自古時候就是好出軌的事。不過,古年間沒有報紙和雜志,所以不像現(xiàn)在鬧得這么血花。不用往很古遠(yuǎn)里說,就以我小時候說吧,人們鬧戀愛便不輕易弄得滿城風(fēng)雨。我還記得老街坊小邱。那時候的“小”邱自然到現(xiàn)在已是“老”邱了??墒羌词宫F(xiàn)在我再見著他,即使他已是白發(fā)老翁,我還得叫他“小”邱。他是不會老的。我們一想起花兒來,似乎便看見些紅花綠葉,開得正盛;大概沒有一人想花便想到落花如雨,色斷香銷的。小邱也是花兒似的,在人們腦中他永遠(yuǎn)是青春,雖然他長得離花還遠(yuǎn)得很呢。

小邱是從什么地方搬來的,和哪年搬來的,我似乎一點也不記得。我只記得他一搬來的時候就帶著個年輕的媳婦。他們住我們的外院一間北小屋。從這小夫婦搬來之后,似乎常常聽人說:他們倆在夜半里常打架。小夫婦打架也是自古有之,不足為奇;我所希望的是小邱頭上破一塊,或是小邱嫂手上有些傷痕……我那時候比現(xiàn)在天真的多多了;很歡迎人們打架,并且多少要掛點傷??墒?,小邱夫婦永遠(yuǎn)是——在白天——那么快活和氣,身上確是沒傷。我說身上,一點不假,連小邱嫂的光脊梁我都看見過。我那時候常這么想:大概他們打架是一人手里拿著一塊棉花打的。

小邱嫂的小屋真好。永遠(yuǎn)那么干凈永遠(yuǎn)那么暖和,永遠(yuǎn)有種味兒——特別的味兒,沒法形容,可是顯然的與眾不同。小倆口味兒,對,到現(xiàn)在我才想到一個適當(dāng)?shù)男稳葑?。怪不得那時候街坊們,特別是中年男子,愿意上小邱嫂那里去談天呢,談天的時候,他們小夫婦永遠(yuǎn)是歡天喜地的,老好像是大年初一迎接賀年的客人那么欣喜??墒?,客人散了以后,據(jù)說,他們就必定打一回架。有人指天起誓說,曾聽見他們打得咚咚的響。

小邱,在街坊們眼中,是個毛騰廝火的小伙子。他走路好像永遠(yuǎn)腳不貼地,而且除了在家中,仿佛沒人看見過他站住不動,哪怕是一會兒呢。就是他坐著的時候,他的手腳也沒老實著的時候。他的手不是摸著衣縫,便是在凳子沿上打滑溜,要不然便在臉上搓。他的腳永遠(yuǎn)上下左右找事作,好像一邊坐著說話,還一邊在走路,想象的走著。街坊們并不因此而小看他,雖然這是他永遠(yuǎn)成不了“老邱”的主因。在另一方面,大家確是有點對他不敬,因為他的脖子老縮著。不知道怎么一來二去的“王八脖子”成了小邱的另一稱呼。自從這個稱呼成立以后,聽說他們半夜里更打得歡了??墒?,在白天他們比以前更顯著歡喜和氣。

小邱嫂的光脊梁不但是被我看見過,有些中年人也說看見過。古時候的婦女不許露著胸部,而她竟自被人參觀了光脊梁,這連我——那時還是個小孩子——都覺著她太灑脫了。這又是我現(xiàn)在才想起的形容字——灑脫。她確是灑脫:自天子以至庶人好像沒有和她說不來的。我知道門外賣香油的,賣菜的,永遠(yuǎn)給她比給旁人多些。她在我的孩子眼中是非常的美。她的牙頂美,到如今我還記得她的笑容,她一笑便會露出世界上最白的一點牙來。只是那么一點,可是這一點白色能在人的腦中延展開無窮的幻想,這些幻想是以她的笑為中心,以她的白牙為顏色。拿著落花生,或鐵蠶豆,或大酸棗,在她的小屋里去吃,是我兒時生命里一個最美的事。剝了花生豆往小邱嫂嘴里送,那個報酬是永生的欣悅——能看看她的牙。把一口袋花生都送給她吃了也甘心,雖然在事實上沒這么辦過。

小邱嫂沒生過小孩。有時候我聽見她對小邱半笑半惱的說,憑你個軟貨也配有小孩?!小邱的脖子便縮得更厲害了,似乎十分傷心的樣子;他能半天也不發(fā)一語,呆呆的用手擦臉,直等到她說:“買洋火!”他才又笑一笑,腳不擦地飛了出去。

記得是一年冬天,我剛下學(xué),在胡同口上遇見小邱。他的氣色非常的難看,我以為他是生了病。他的眼睛往遠(yuǎn)處看,可是手摸著我的絨帽的紅繩結(jié)子,問:“你沒看見邱嫂嗎?”“沒有哇,”我說。

“你沒有?”他問得極難聽,就好像為兒子害病而占卦的婦人,又愿意聽實話,又不愿意相信實話,要相信又愿反抗。他只問了這么一句,就向街上跑了去。

那天晚上我又到邱嫂的小屋里去,門,鎖著呢。我雖然已經(jīng)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jì),我不能不哭了。每天照例給邱嫂送去的落花生,那天晚上居然連一個也沒剝開。

第二天早晨,一清早我便去看邱嫂,還是沒有;小邱一個人在炕沿上坐著呢,手托著腦門。我叫了他兩聲,他沒答理我。

差不多有半年的工夫,我上學(xué)總在街上尋望,希望能遇見邱嫂,可是一回也沒遇見。

她的小屋,雖然小邱還是天天晚上回來,我不再去了。還是那么干凈,還是那么暖和,只是邱嫂把那點特別的味兒帶走了。我常在墻上,空中看見她的白牙,可是只有那么一點白牙,別的已不存在:那點牙也不會輕輕嚼我的花生米。

小邱更毛騰廝火了,可是不大愛說話。有時候他回來的很早,不作飯,只呆呆的愣著。每遇到這種情形,我們總把他讓過來,和我們一同吃飯。他和我們吃飯的時候,還是有說有笑,手腳不識閑??墒撬难蹠r時往門外或窗外瞭那么一下。我們誰也不提邱嫂;有時候我忘了,說了句:“邱嫂上哪兒了呢?”他便立刻搭訕著回到小屋里去,連燈也不點,在炕沿上坐著。有半年多,這么著。

忽然有一天晚上,不是五月節(jié)前,便是五月節(jié)后,我下學(xué)后同著學(xué)伴去玩,回來晚了。正走在胡同口,遇見了小邱。他手里拿著個碟子。

“干什么去?”我截住了他。

他似乎一時忘了怎樣說話了,可是由他的眼神我看得出,他是很喜歡,喜歡得說不出話來。呆了半天,他似乎趴在我的耳邊說的:

“邱嫂回來啦,我給她買幾個熱包子去!”他把個“熱”字說得分外的真切。

我飛了家去。果然她回來了。還是那么好看,牙還是那么白,只是瘦了些。

我直到今日,還不知道她上哪兒去了那么半年。我和小邱,在那時候,一樣的只盼望她回來,不問別的。到現(xiàn)在想起來,古時候的愛情出軌似乎也是神圣的,因為沒有報紙和雜志們把邱嫂的相片登出來,也沒使小邱的快樂得而復(fù)失。

愛的小鬼

我向來沒有見過苓這么喜歡,她的神氣幾乎使人懷疑了,假如不是使人害怕。她哼唧著有腔無字的歌,隨著口腔的方便繼續(xù)的添湊,好像可以永遠(yuǎn)唱下去而且永遠(yuǎn)新穎,扶著椅子的扶手,似乎是要立起來,可是腳尖在地上輕輕的點動,似乎急于為她自造的歌曲敲出節(jié)拍,而暫時的忘了立起來。她的眼可是看著天花板,像有朵鮮玫瑰在那兒似的。她的耳似乎聽著她自己臉上的紅潮進(jìn)退的微音。她確是快樂得有點忘形。她忽然的跳起來,自己笑著,三步加一跳的在屋中轉(zhuǎn)了幾個圈,故意的微喘,嘴更笑得張開些。頭發(fā)蓋住了右眼,用脖子的彈力給拋回頭上,然后雙手交叉撐住腦杓兒,又看天花板上那朵無形的鮮玫瑰。

“苓!”我叫了她一聲。

她的眼光似乎由天上收回到人間來了,剛遇上我的便又微微的挪開一些,放在我的耳唇那一溜兒。

“什么事這么喜歡?”我用逗弄的口氣“說”——實在不像是“問”。

“猜吧,”苓永遠(yuǎn)把兩個字,特別是那半個“吧”,說得像音樂作的兩顆珠子,一大一小。

“誰猜得著你個小狗肚子里又憋什么壞!”我的笑容把那個“!”減去一切應(yīng)有的分量。

“你個臭東東!打你去!”苓歡喜的時候,“東西”便是“東東”。

“不用打岔,告訴我!”

“偏不告訴你,偏不,偏不!”她還是笑著,可是笑的聲兒,恐怕只有我聽得出來,微微有點不自然了。

設(shè)若我不再往下問,大概三分鐘后她總得給我些眼淚看看。設(shè)若一定問,也無須等三分鐘眼淚便過度的降生。我還是不敢耽誤工夫太大了,一分鐘冷靜的過去,全世界便變成個冰海。迅速定計,可是,真又不容易。愛的生活里有無數(shù)的小毛毛蟲,每個小毛毛蟲都足以使你哭不得笑不得。一天至少有那么幾次。

“好寶貝,告訴我吧!”說得有點欠火力,我知道。她笑著走向我來,手扶在我的藤椅背沿上。

“告訴你吧?”

“好愛人!”

“我妹妹待一會兒來。”

我的心從云中落在胸里。

“英來也值得這么樂,上星期六她還來過呢。還有別的典故,一定?!睈鄣男φZ里時常有個小鬼,名字叫“疑”。苓的臉,設(shè)若,又紅起來,我的罪過便只限于愛鬧著玩;她的臉上紅色退了,我知道還是要陰天!

“你老不許人交朋友!”頭一個閃。

“英還同著個人來?”我的雷也響了。

“不理你,不理你啦!”是的,被我猜對了。

一個舊日的男朋友——看愛的情面,我沒敢多往這點上想。但是,就假使是個舊日的——爽快的說出來吧——愛人,又有什么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一點關(guān)系沒有!可是,她那么快樂?天陰得更沉了。

苓又坐在她的小黑椅子上了。又依著發(fā)音機(jī)關(guān)的方便創(chuàng)造著自然的歌,可是并不帶分毫歌意。

她和我全不說話了,都心里制造著黑云;雷閃暫時休息,可是大雨快到了。誰也不肯再先放個休戰(zhàn)的口號,兩個人的戰(zhàn)事,因為關(guān)系不大,所以更難調(diào)解。家庭里需要個小孩,其次是只小狗或小貓;不然,就是一對天使,老在一塊兒,也得設(shè)法拌幾句嘴,好給愛的音樂一點變化。決定去抱只小貓,我計劃著;滿可以不再生氣了,但是“我”不能先投降;好吧,計劃著抱只小貓:要全身雪白,短腿,長身,兩個小耳朵就像兩個小棉花鬮兒。這個小白球一定會減少我們倆的小沖突。一定!可是,焉知不因這小白寶貝又發(fā)生新戰(zhàn)事呢?離婚似乎比抱小白貓還簡當(dāng),但這是發(fā)瘋,就是離婚也不能由我提出!君子嗎?君子似乎是沒多大價值;看不起自己了;還是不能先向她投降;心中要笑;還是設(shè)計抱小貓吧!

英來了,暫時屈尊她作作小白貓吧。無論多么好的小姨子,遇到夫妻的沖突,哪怕小的沖突呢,她總是站在她們那邊的。特別是定了婚的小姨,像英,因為正戀著自己的天字第一號的男性,不由的便挑剔出姐丈的毛病,以便給她那個人又增補(bǔ)上一些優(yōu)點??墒俏易杂修k法,我才不當(dāng)著她們倆爭論是非呢;我把苓交給英,便出去走走;她們背地里怎樣談?wù)撐?,聽不見心不煩,愛說什么說什么。這樣,英便是小白貓了。

英剛到屋門,我的帽子已在手中,我不能不慶祝我的手急眼快,就是想作個大魔術(shù)家也不是全無希望的。況且,臉上那一堆笑紋,倒好像英是發(fā)笑藥似的。

“出門嗎,共產(chǎn)黨?”英對我——從她有了固定的情人以后——是一點不帶敬意的。

“看個朋友去,坐著啊,晚上等我一塊吃飯啊。”聲音隨著我的腳一同出了屋門,顯著異常的纏綿幽默。

出了街門,我的速度減縮了許多,似乎又想回去了。為什么英獨(dú)自來,而沒同著那個人呢?是不是應(yīng)當(dāng)在街門外等等,看個水落石出?未免太小氣了?焉知苓不是從門縫中窺看我呢?走吧,別鬧笑話!偏偏看見個郵差,他的制服的顏色給我些酸感。

本來是不要去看朋友的;上哪兒去呢?走著瞧吧。街上不少女子,似乎今天街上沒有什么男的。而且今天遇見的女子都非常的美艷,雖然沒拿她們和苓比較,可是苓似乎在我心中已經(jīng)沒有很分明的一個麗像,像往常那樣。由她們的美好便想到,我在她們的眼中到底是怎樣的人物呢?由這個設(shè)想,心思的路線又折回到苓,她到底是佩服我呢,還是真愛我呢?佩服的愛是犧牲,無頭腦的愛是真愛,苓的是哪種?借著百貨店的玻璃照了照自己,也還看不出十分不得女子的心的地方。英老管我叫共產(chǎn)黨,也許我的胡子茬太重,也許因為我太好辯論?可是苓在結(jié)婚以前說過,她“就”是愛聽我說話。也許現(xiàn)在她的耳朵與從前不同了?說不定。

該回去了,隔著鋪戶的窗子看看里面的鐘,然后拿出自己的表,這樣似乎既占了點便宜,又可以多銷磨半分來的時間;不過只走了半點多鐘。不好就回家,這么短的時間不像去看朋友;君子總得把謊話作圓到了。

對面來了個人,好像特別挑選了我來問路;我臉上必定有點特別引人注意的地方,似乎值得自傲。

“到萬字巷去是往那么走?”他向前指著。

“一點也不錯。”笑著,總得把臉上那點特別引人注意的地方作足。

“湊巧您也許知道萬字巷里可有一家姓李的,姊妹倆?”臉上那點剛作足的特點又打了很大的折扣!“是這小子!”心里說。然后向他:“可就是,我也在那兒住家。姊妹倆,怪好看,摩登,男朋友很多?”

那小子的臉上似乎沒了日光?!皣I”了幾聲。我心里比吃酸辣湯還要痛快,手心上居然見了汗。

“您能不能替我給她們捎個信?”

“不費(fèi)事,正順手?!?/p>

“您大概常和她們見面?”

“豈敢,天天看見她們;好出風(fēng)頭,她們?!毙χ易约旱哪莻€“豈敢”。

“原先她們并不住在萬字巷,記得我給她們一封信,寫的不是萬字巷,是什么街?”

“大佛寺街,誰都知道她們的歷史,她們搬家都在報紙本地新聞欄里登三號字?!?/p>

“嘔!”他這個“嘔”有點像牛閉住了氣?!澳敲?,請您就給捎個口信吧,告訴她們我不再想見她們了——”“正好!”我心里說。

“我不必告訴您我的姓名,您一提我的樣子她們自會明白。謝謝!”

“好說!我一定把信帶到!”我伸出手和他握了握。

那小子帶著五百多斤的怒氣向后轉(zhuǎn)。我往家里走——不是走,是飛。

到了家中。勝利使我把嫉妒從心里鏟凈,只是快樂,樂得幾乎錯吻小姨。但是街上那一幕還在心中消化著,暫且悶她們一會兒。

“他怎還不來?”英低聲問苓。

我假裝沒聽見。心里說,“他不想再見你們!”

苓在屋中轉(zhuǎn)開了磨,時時用眼偷著撩我一下;我假裝寫信。

“你告訴他是這里,不是——”苓低聲的問。

“是這里,”英似乎也很關(guān)切,“我怕他去見伯母,所以寫信說咱倆都住在這里。也沒告訴他你已結(jié)了婚?!蔽倚闹行Φ闷鹆伺荨?/p>

“你始終也沒看見他?”

“你知道他最怕婦女,尤其是怕見結(jié)過婚的婦女。”我的耳朵似乎要驚。

“他一晃兒走了八年了,一聽說他來我直歡喜得像個小鳥,”苓說。

我憋不住了“誰?”

“我們舅舅家的大哥!由家里逃走八年了!他待一會兒也許就來,他來的時候你可得藏起去,他最不喜歡見親戚!”“為什么早不告訴我?”我的聲音有點發(fā)顫。

“你不是看朋友去了嗎?誰知道你這么快就回來。我要明明白白的告訴你,你光景是不會相信么;臭男人們,臟心眼多著呢!”

她們的表哥始終沒來。

大悲寺外

黃先生已死去二十多年了。這些年中,只要我在北平,我總忘不了去祭他的墓。自然我不能永遠(yuǎn)在北平;別處的秋風(fēng)使我倍加悲苦:祭黃先生的時節(jié)是重陽的前后,他是那時候死的。去祭他是我自己加在身上的責(zé)任;他是我最欽佩敬愛的一位老師,雖然他待我未必與待別的同學(xué)有什么分別;他愛我們?nèi)w的學(xué)生??墒?,我年年愿看看他的矮墓,在一株紅葉的楓樹下,離大悲寺不遠(yuǎn)。

已經(jīng)三年沒去了,生命不由自主的東奔西走,三年中的北平只在我的夢中!

去年,也不記得為了什么事,我跑回去一次,只住了三天。雖然才過了中秋,可是我不能不上西山去;誰知道什么時候才再有機(jī)會回去呢。自然上西山是專為看黃先生的墓。為這件事,旁的事都可以擱在一邊;說真的,誰在北平三天能不想辦一萬樣事呢?

這種祭墓是極簡單的:只是我自己到了那里而已,沒有紙錢,也沒有香與酒。黃先生不是個迷信的人,我也沒見他飲過酒。

從城里到山上的途中,黃先生的一切顯現(xiàn)在我的心上。在我有口氣的時候,他是永生的。真的,停在我心中,他是在死里活著。每逢遇上個穿灰布大褂,胖胖的人,我總要細(xì)細(xì)看一眼。是的,胖胖的而穿灰布大衫,因黃先生而成了對我個人的一種什么像征。甚至于有的時候與同學(xué)們聚餐,“黃先生呢?”常在我的舌尖上;我總以為他是還活著。還不是這么說,我應(yīng)當(dāng)說:我總以為他不會死,不應(yīng)該死,即使我知道他確是死了。

他為什么作學(xué)監(jiān)呢?胖胖的,老穿著灰布大衫!他作什么不比當(dāng)學(xué)監(jiān)強(qiáng)呢?可是,他竟自作了我們的學(xué)監(jiān);似乎是天命,不作學(xué)監(jiān)他怎能在四十多歲便死了呢!

胖胖的,腦后折著三道肉??;我常想,理發(fā)師一定要費(fèi)不少的事,才能把那三道彎上的短發(fā)推凈。臉像個大肉葫蘆,就是我這樣敬愛他,也就沒法否認(rèn)他的臉不是招笑的??墒?,那雙眼!上眼皮受著“胖”的影響,松松的下垂,把原是一對大眼睛變成了倆螳螂卵包似的,留個極小的縫兒射出無限度的黑亮。好像這兩道黑光,假如你單單的看著它們,把“胖”的一切注腳全勾銷了。那是一個胖人射給一個活動、靈敏、快樂的世界的兩道神光。他看著你的時候,這一點點黑珠就像是釘在你的心靈上,而后把你像條上了鉤的小白魚,釣起在他自己發(fā)射出的慈祥寬厚光朗的空氣中。然后他笑了,極天真的一笑,你落在他的懷中,失去了你自己。那件松松裹著胖黃先生的灰布大衫,在這時節(jié),變成了一件仙衣。在你沒看見這雙眼之前,假如你看他從遠(yuǎn)處來了,他不過是團(tuán)蠕蠕而動的灰色什么東西。

無論是哪個同學(xué)想出去玩玩,而造個不十二分有傷于誠實的謊,去到黃先生那里請假,黃先生先那么一笑,不等你說完你的謊——好像唯恐你自己說漏了似的——便極用心的用蘇字給填好“準(zhǔn)假證”。但是,你必須去請假。私自離校是絕對不行的。凡關(guān)乎人情的,以人情的辦法辦;凡關(guān)乎校規(guī)的,校規(guī)是校規(guī);這個胖胖的學(xué)監(jiān)!

他沒有什么學(xué)問,雖然他每晚必和學(xué)生們一同在自修室讀書;他讀的都是大本的書,他的筆記本也是龐大的,大概他的胖手指是不肯甘心傷損小巧精致的書頁。他讀起書來,無論冬夏,頭上永遠(yuǎn)冒著熱汗,他決不是聰明人。有時我偷眼看看他,他的眉、眼、嘴,好像都被書的神秘給迷??;看得出,他的牙是咬得很緊,因為他的腮上與太陽穴全微微的動彈,微微的,可是緊張。忽然,他那么天真的一笑,嘆一口氣,用塊像小床單似的白手絹抹抹頭上的汗。

先不用說別的,就是這人情的不茍且與傻用功已足使我敬愛他——多數(shù)的同學(xué)也因此愛他。稍有些心與腦的人,即使是個十五六歲的學(xué)生,像那時候的我與我的學(xué)友們,還能看不出:他的溫和誠懇是出于天性的純厚,而同時又能絲毫不茍的負(fù)責(zé)是足以表示他是溫厚,不是懦弱?還覺不出他是“我們”中的一個,不是“先生”們中的一個;因為他那種努力讀書,為讀書而著急,而出汗,而嘆氣,還不是正和我們一樣?

到了我們有了什么學(xué)生們的小困難——在我們看是大而不易解決的——黃先生是第一個來安慰我們,假如他不幫助我們;自然,他能幫忙的地方便在來安慰之前已經(jīng)自動的作了。二十多年前的中學(xué)學(xué)監(jiān)也不過是掙六十塊錢,他每月是拿出三分之一來,預(yù)備著幫助同學(xué),即使我們都沒有經(jīng)濟(jì)上的困難,他這三分之一的薪水也不會剩下。假如我們生了病,黃先生不但是殷勤的看顧,而且必拿來些水果、點心,或是小說,幾乎是偷偷的放在病學(xué)生的床上。

但是,這位困苦中的天使也是平安中的君王——他管束我們。宿舍不清潔,課后不去運(yùn)動……都要挨他的雷,雖然他的雷是伴著以淚作的雨點。

世界上,不,就說一個學(xué)校吧,哪能都是明白人呢。我們的同學(xué)里很有些個厭惡黃先生的。這并不因為他的愛心不普遍,也不是被誰看出他是不真誠,而是偉大與藐小的相觸,結(jié)果總是偉大的失敗,好似不如此不足以成其偉大。這些同學(xué)們一樣的受過他的好處,知道他的偉大,但是他們不能愛他。他們受了他十樣的好處后而被他申斥了一陣,黃先生便變成頂可惡的。我一點也沒有因此而輕視他們的意思,我不過是說世上確有許多這樣的人。他們并不是不曉得好歹,而是他們的愛只限于愛自己;愛自己是溺愛,他們不肯受任何的責(zé)備。設(shè)若你救了他的命,而同時責(zé)勸了他幾句,他從此便永遠(yuǎn)記著你的責(zé)備——為是恨你——而忘了救命的恩惠。黃先生的大錯處是根本不應(yīng)來作學(xué)監(jiān),不負(fù)責(zé)的學(xué)監(jiān)是有的,可是黃先生與不負(fù)責(zé)永遠(yuǎn)不能聯(lián)結(jié)在一處。不論他怎樣真誠,怎樣厚道、管束。

他初來到學(xué)校,差不多沒有一個人不喜愛他,因為他與別位先生是那樣的不同。別位先生們至多不過是比書本多著張嘴的,我們佩服他們和佩服書籍差不多。即使他們是活潑有趣的,在我們眼中也是另一種世界的活潑有趣,與我們并沒有多么大的關(guān)系。黃先生是個“人”,他與別位先生幾乎完全不相同。他與我們在一處吃,一處睡,一處讀書。

半年之后,已經(jīng)有些同學(xué)對他不滿意了,其中有的,受了他的規(guī)戒,有的是出于立異——人家說好,自己就偏說壞,表示自己有頭腦,別人是順竿兒爬的笨貨。

經(jīng)過一次小風(fēng)潮,愛他的與厭惡他的已各一半了。風(fēng)潮的起始,與他完全無關(guān)。學(xué)生要在上課的時間開會了,他才出來勸止,而落了個無理的干涉。他是個天真的人——自信心居然使他要求投票表決,是否該在上課時間開會!幸而投與他意見相同的票的多著三張!風(fēng)潮雖然不久便平靜無事了,可是他的威信已減了一半。

因此,要頂他的人看出時機(jī)已到:再有一次風(fēng)潮,他管保得滾。謀著以教師兼學(xué)監(jiān)的人至少有三位。其中最活躍的是我們的手工教師,一個用嘴與舌活著的人,除了也是胖子,他和黃先生是人中的南北極。在教室上他曾說過,有人給他每月八百圓,就是提夜壺也是美差。有許多學(xué)生喜歡他,因為上他的課時就是睡覺也能得八十幾分。他要是作學(xué)監(jiān),大家豈不是入了天國!每天晚上,自從那次小風(fēng)潮后,他的屋中有小的會議。不久,在這小會議中種的子粒便開了花。校長處有人控告黃先生,黑板上常見“胖?!?,“老山藥蛋”……同時,有的學(xué)生也向黃先生報告這些消息。忽然黃先生請了一天的假??墒悄翘焱砩献孕薜臅r候,校長來了,對大家訓(xùn)話,說黃先生向他辭職,但是沒有準(zhǔn)他。末后,校長說,“有不喜歡這位好學(xué)監(jiān)的,請退學(xué);大家都不喜歡他呢,我與他一同辭職?!贝蠹艺l也沒說什么。可是校長前腳出去,后腳一群同學(xué)便到手工教員室中去開緊急會議。

第三天上黃先生又照常辦事了,臉上可是好像瘦減了一圈。在下午課后他召集全體學(xué)生訓(xùn)話,到會的也就是半數(shù)。他好像是要說許多許多的話似的,及至到了臺上,他第一個微笑就沒笑出來,愣了半天,他極低細(xì)的說了一句:“咱們彼此原諒吧!”沒說第二句。

暑假后,廢除月考的運(yùn)動一天擴(kuò)大一天。在重陽前,炸彈爆發(fā)了。英文教員要考,學(xué)生們不考;教員下了班,后面追隨著極不好聽的話。及至事情鬧到校長那里去,問題便由罷考改為撤換英文教員,因為校長無論如何也要維持月考的制度。雖然有幾位主張連校長一齊推倒的,可是多數(shù)人愿意先由撤換教員作起。既不向校長作戰(zhàn),自然罷考須暫放在一邊。這個時節(jié),已經(jīng)有人警告了黃先生:“別往自己身上攏!”

可是誰叫黃先生是學(xué)監(jiān)呢?他必得維持學(xué)校的秩序。況且,有人設(shè)法使風(fēng)潮往他身上轉(zhuǎn)來呢。

校長不答應(yīng)撤換教員。有人傳出來,在職教員會議時,黃先生主張嚴(yán)辦學(xué)生,黃先生勸告教員合作以便抵抗學(xué)生,黃學(xué)監(jiān)……

風(fēng)潮及轉(zhuǎn)了方向,黃學(xué)監(jiān),已經(jīng)不是英文教員,是炮火的目標(biāo)。

黃先生還終日與學(xué)生們來往,勸告,解說,笑與淚交替的揭露著天真與誠意。有什么用呢?

學(xué)生中不反對月考的不敢發(fā)言。依違兩可的是與其說和平的話不如說激烈的,以便得同學(xué)的歡心與贊揚(yáng)。這樣,就是敬愛黃先生的連暗中警告他也不敢了:風(fēng)潮像個魔咒捆住了全校。

我在街上遇見了他。

“黃先生,請你小心點?!蔽艺f。

“當(dāng)然的。”他那么一笑。

“你知道風(fēng)潮已轉(zhuǎn)了方向?”

他點了點頭,又那么一笑,“我是學(xué)監(jiān)!”

“今天晚上大概又開全體大會,先生最好不用去?!薄翱墒?,我是學(xué)監(jiān)!”

“他們也許動武呢!”

“打‘我’?”他的顏色變了。

我看得出,他沒想到學(xué)生要打他;他的自信力太大??墒峭瑫r他并不是不怕危險。他是個“人”,不是鐵石作的英雄——因此我愛他。

“為什么呢?”他好似是詰問著他自己的良心呢。“有人在后面指揮。”

“嘔!”可是他并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據(jù)我看;他緊跟著問:“假如我去勸告他們,也打我?”

我的淚幾乎落下來。他問得那么天真,幾乎是兒氣的;始終以為善意待人是不會錯的。他想不到世界上會有手工教員那樣的人。

“頂好是不到會場去,無論怎樣!”

“可是,我是學(xué)監(jiān)!我去勸告他們就是了;勸告是惹不出事來的。謝謝你!”

我愣在那兒了。眼看著一個人因責(zé)任而犧牲,可是一點也沒覺到他是去犧牲——一聽見“打”字便變了顏色,而仍然不退縮!我看得出,此刻他決不想辭職了,因為他不能在學(xué)校正極紊亂時候抽身一走。“我是學(xué)監(jiān)!”我至今忘不了這一句話,和那四個字的聲調(diào)。

果然晚間開了大會。我與四五個最敬愛黃先生的同學(xué),故意坐在離講臺最近的地方,我們計議好:真要是打起來,我們可以設(shè)法保護(hù)他。

開會五分鐘后,黃先生推門進(jìn)來了。屋中連個大氣也聽不見了。主席正在報告由手工教員傳來的消息——就是宣布學(xué)監(jiān)的罪案——學(xué)監(jiān)進(jìn)來了!我知道我的呼吸是停止了一會兒。

黃先生的眼好似被燈光照得一時不能睜開了,他低著頭,像盲人似的輕輕關(guān)好了門。他的眼睜開了,用那對慈善與寬厚作成的黑眼珠看著大眾。他的面色是,也許因為燈光太強(qiáng),有些灰白。他向講臺那邊挪了兩步,一腳登著臺沿,微笑了一下。

“諸位同學(xué),我是以一個朋友,不是學(xué)監(jiān)的地位,來和大家說幾句話!”

“假冒為善!”

“漢奸!”

后邊有人喊。

黃先生的頭低下去,他萬也想不到被人這樣罵他。他決不是恨這樣罵他的人,而是懷疑了自己,自己到底是不真誠,不然……

這一低頭要了他的命。

他一進(jìn)來的時候,大家居然能那樣靜寂,我心里說,到底大家還是敬畏他;他沒危險了。這一低頭,完了,大家以為他是被罵對了,羞愧了。

“打他!”這是一個與手工教員最親近的學(xué)友喊的,我記得。跟著,“打!”“打!”后面的全立起來。我們四五個人彼此按了按膝,“不要動”的暗號;我們一動,可就全亂了。我喊了一句。

“出去!”故意的喊得很難聽,其實是個善意的暗示。他要是出去——他離門只有兩三步遠(yuǎn)——管保沒有事了,因為我們四五個人至少可以把后面的人堵住一會兒??墒屈S先生沒動!好像蓄足了力量,他猛然抬起頭來。他的眼神極可怕了??墒遣坏桨敕昼?,他又低下頭去,似乎用極大的懺悔,矯正他的要發(fā)脾氣。他是個“人”,可是要拿人力把自己提到超人的地步。我明白他那心中的變動:冷不防的被人罵了,自己懷疑自己是否正道;他的心告訴他——無愧;在這個時節(jié),后面喊“打!”:他怒了;不應(yīng)發(fā)怒,他們是些青年的學(xué)生——又低下頭去。

隨著說第二次低頭,“打!”成了一片暴雨。

假如他真怒起來,誰也不敢先下手;可是他又低下頭去——就是這么著,也還只聽見喊打,而并沒有人向前。這倒不是大家不勇敢,實在是因為多數(shù)——大多數(shù)——人心中有一句:“憑什么打這個老實人呢?”自然,主席的報告是足以使些人相信的,可是究竟大家不能忘了黃先生以前的一切;況且還有些人知道報告是由一派人造出來的。

我又喊了聲,“出去!”我知道“滾”是更合適的,在這種場面上,但怎忍得出口呢!

黃先生還是沒動。他的頭又抬起來:臉上有點笑意,眼中微濕,就像個忠厚的小兒看著一個老虎,又愛又有點怕憂。

忽然由窗外飛進(jìn)一塊磚,帶著碎玻璃碴兒,像顆橫飛的彗星,打在他的太陽穴上。登時見了血。他一手扶住了講桌。后面的人全往外跑。我們幾個攙住了他。

“不要緊,不要緊?!彼€勉強(qiáng)的笑著,血已幾乎蓋滿他的臉。

找校長,不在;找校醫(yī),不在;找教務(wù)長,不在;我們決定送他到醫(yī)院去。

“到我屋里去!”他的嘴已經(jīng)似乎不得力了。

我們都是沒經(jīng)驗的,聽他說到屋中去,我們就攙扶著他走。到了屋中,他擺了兩擺,似乎要到洗臉盆處去,可是一頭倒在床上;血還一勁的流。

老校役張福進(jìn)來看了一眼,跟我們說,“扶起先生來,我接校醫(yī)去?!?/p>

校醫(yī)來了,給他洗干凈,綁好了布,叫他上醫(yī)院。他喝了口白蘭地,心中似乎有了點力量,閉著眼嘆了口氣。校醫(yī)說,他如不上醫(yī)院,便有極大的危險。他笑了。低聲的說:“死,死在這里;我是學(xué)監(jiān)!我怎能走呢——校長們都沒在這里!”

老張福自薦伴著“先生”過夜。我們雖然極愿守著他,可是我們知道門外有許多人用輕鄙的眼神看著我們;少年是最怕被人說“茍事”的——同情與見義勇為往往被人解釋作“茍事”,或是“狗事”;有許多青年的血是能極熱,同時又極冷的。我們只好離開他。連這樣,當(dāng)我們出來的時候還聽見了:“美呀!黃牛的干兒子!”

第二天早晨,老張福告訴我們,“先生”已經(jīng)說胡話了。

校長來了,不管黃先生依不依,決定把他送到醫(yī)院去。

可是這時候,他清醒過來。我們都在門外聽著呢。那位手工教員也在那里,看著學(xué)監(jiān)室的白牌子微笑,可是對我們皺著眉,好像他是最關(guān)心黃先生的苦痛的。我們聽見了黃先生說:

“好吧,上醫(yī)院;可是,容我見學(xué)生一面?!?/p>

“在哪兒?”校長問。

“禮堂;只說兩句話。不然,我不走!”

鐘響了。幾乎全體學(xué)生都到了。

老張福與校長攙著黃先生。血已透過繃布,像一條毒花蛇在頭上盤著。他的臉完全不像他的了。剛一進(jìn)禮堂門,他便不走了,從繃布下設(shè)法睜開他的眼,好像是尋找自己的兒女,把我們?nèi)吹搅?。他低下頭去,似乎已支持不住,就是那么低著頭,他低聲——可是很清楚的——說:“無論是誰打我來著,我決不,決不計較!”

他出去了,學(xué)生沒有一個動彈的。大概有兩分鐘吧。忽然大家全往外跑,追上他,看他上了車。

過了三天,他死在醫(yī)院。

誰打死他的呢?

丁庚。

可是在那時節(jié),誰也不知道丁庚扔磚頭來著。在平日他是“小姐”,沒人想到“小姐”敢飛磚頭。

那時的丁庚,也不過是十七歲。老穿著小藍(lán)布衫,臉上長著小紅疙瘩,眼睛永遠(yuǎn)有點水銹,像敷著些眼藥。老實,不好說話,有時候跟他好,有時候又跟你好,有時候自動的收拾宿室,有時候一天不洗臉。所以是小姐——有點忽東忽西的小性。

風(fēng)潮過去了,手工教員兼任了學(xué)監(jiān)。校長因為黃先生已死,也就沒深究誰扔的那塊磚。說真的,確是沒人知道。

可是,不到半年的工夫,大家猜出誰了——丁庚變成另一個人,完全不是“小姐”了。他也愛說話了,而且永遠(yuǎn)是不好聽的話。他永遠(yuǎn)與那些不用功的同學(xué)在一起了,吸上了香煙——自然也因為學(xué)監(jiān)不干涉——每晚上必出去,有時候嘴里噴著酒味。他還作了學(xué)生會的主席。

由“那”一晚上,黃先生死去,丁庚變了樣。沒人能想到“小姐”會打人??墒乾F(xiàn)在他已不是“小姐”了,自然大家能想到他是會打人的。變動的快出乎意料之外,那么,什么事都是可能的了;所以是“他”!

過了半年,他自己承認(rèn)了——多半是出于自夸,因為他已經(jīng)變成個“刺兒頭”。最怕這位“刺兒頭”的是手工兼學(xué)監(jiān)那位先生。學(xué)監(jiān)既變成他的部下,他承認(rèn)了什么也當(dāng)然是沒危險的。自從黃先生離開了學(xué)監(jiān)室,我們的學(xué)校已經(jīng)不是學(xué)校。

為什么扔那塊磚?據(jù)丁庚自己說,差不多有五六十個理由,他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個最好,自然也沒人能斷定哪個最可靠。

據(jù)我看,真正的原因是“小姐”忽然犯了“小姐性”。他最初是在大家開會的時候,連進(jìn)去也不敢,而在外面看風(fēng)勢。忽然他的那個勁兒來了,也許是黃先生責(zé)備過他,也許是他看黃先生的胖臉好玩而試試打得破與否,也許……不論怎么著吧,一個十七歲的孩子,天性本來是變鬼變神的,加以臉上正發(fā)紅泡兒的那股忽人忽獸的郁悶,他滿可以作出些無意作而作了的事。從多方面看,他確是那樣的人。在黃先生活著的時候,他便是千變?nèi)f化的,有時候很喜歡人叫他“黛玉”。黃先生死后,他便不知道他是怎回事了。有時候,他聽了幾句好話,能老實一天,趴在桌上寫小楷,寫得非常秀潤。第二天,一天不上課!

這種觀察還不只限于學(xué)生時代,我與他畢業(yè)后恰巧在一塊作了半年的事,拿這半年中的情形看,他確是我剛說過的那樣的人。拿一件事說吧。我與他全作了小學(xué)教師,在一個學(xué)校里,我教初四。已教過兩個月,他忽然想換班,唯一的原因是我比他少著三個學(xué)生??墒撬托iL并沒這樣說——為少看三本卷子似乎不大好出口。他說,四年級級任比三年級的地位高,他不甘居人下。這雖然不很像一句話,可究竟是更精神一些的爭執(zhí)。他也告訴校長:他在讀書時是作學(xué)生會主席的,主席當(dāng)然是大眾的領(lǐng)袖,所以他教書時也得教第一班。校長與我談?wù)撨@件事,我是無可無不可,全憑校長調(diào)動。校長反倒以為已經(jīng)教了快半個學(xué)期,不便于變動。這件事便這么過去了。到了快放年假的時候,校長有要事須請兩個禮拜的假,他打算求我代理幾天。丁庚又答應(yīng)了。可是這次他直接的向我發(fā)作了,因為他親自請求校長叫他代理是不好意思的。我不記得我的話了,可是大意是我應(yīng)著去代他向校長說說:我根本不愿意代理。

及至我已經(jīng)和校長說了,他又不愿意,而且忽然的辭職,連維持到年假都不干。校長還沒走,他卷鋪蓋走了。誰勸也無用,非走不可。

從此我們倆沒再會過面。

看見了黃先生的墳,也想起自己在過去二十年中的苦痛。墳頭更矮了些,那么些土上還長著點野花,“美”使悲酸的味兒更強(qiáng)烈了些。太陽已斜掛在大悲寺的竹林上,我只想不起動身。深愿黃先生,胖胖的,穿著灰布大衫,來與我談一談。

遠(yuǎn)處來了個人。沒戴著帽,頭發(fā)很長,穿著青短衣,還看不出他的模樣來,過路的,我想;也沒大注意??墒撬麤]順著小路走去,而是捨了小道朝我來了。又一個上墳的?

他好像走到墳前才看見我,猛然的站住了?;蛘邚倪h(yuǎn)處是不容易看見我的,我是倚著那株楓樹坐著呢。“你,”他叫著我的名字。

我愣住了,想不起他是誰。

“不記得我了?丁——”

沒等他說完我想起來了,丁庚。除了他還保存著點“小姐”氣——說不清是在他身上哪處——他絕對不是二十年前的丁庚了。頭發(fā)很長,而且很亂。臉上烏黑,眼睛上的水銹很厚,眼窩深陷進(jìn)去,眼珠上許多血絲。牙已半黑,我不由的看了看他的手,左右手的食指與中指全黃了一半。他一邊看著我,一邊從袋里摸出一盒“大長城”來。

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一陣悲慘。我與他是沒有什么感情的,可是幼時的同學(xué)……我過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顫得很厲害。我們彼此看了一眼,眼中全濕了;然后不約而同的看著那個矮矮的墓。

“你也來上墳?”這話已到我的唇邊,被我壓回去了。他點一枝煙,向藍(lán)天吹了一口,看看我,看看墳,笑了。

“我也來看他,可笑,是不是?”他隨說隨坐在地上。我不曉得說什么好,只好順口搭音的笑了聲,也坐下了。他半天沒言語,低著頭吸他的煙,似乎是思想什么呢。煙已燒去半截,他抬起頭來,極有姿式的彈著煙灰。先笑了笑,然后說:

“二十多年了!他還沒饒了我呢!”

“誰?”

他用煙卷指了指墳頭:“他!”

“怎么?”我覺得不大得勁;深怕他是有點瘋魔。

“你記得他最后的那句?決——不——計——較,是不是?”

我點點頭。

“你也記得咱們在小學(xué)教書的時候,我忽然不干了?我找你去叫你不要代理校長?好,記得你說的是什么?”“我不記得?!?/p>

“決不計較!你說的。那回我要和你換班次,你也是給了我這么一句。你或者出于無意,可是對于我,這句話是種報復(fù)、懲罰。它的顏色是紅的一條布,像條毒蛇;它確是有顏色的。它使我把生命變成一陣顫抖;志愿,事業(yè),全隨顫抖化為——秋風(fēng)中的落葉。像這棵楓樹的葉子。你大概也知道,我那次要代理校長的原因?我已運(yùn)動好久,叫他不能回任。可是你說了那么一句——”

“無心中說的?!蔽冶硎厩敢?。

“我知道。離開小學(xué),我在河務(wù)局謀了個差事。很清閑,錢也不少。半年之后,出了個較好的缺。我和一個姓李的爭這個地位。我運(yùn)動,他也運(yùn)動,力量差不多是相等,所以命令多日沒能下來。在這個期間,我們倆有一次在局長家里遇上了,一塊打了幾圈牌。局長,在打牌的時候,露出點我們倆競爭很使他為難的口話。我沒說什么,可是姓李的一邊打出一個紅中,一邊說:‘紅的!我讓了,決不計較!’紅的!不計較!黃學(xué)監(jiān)又立在我眼前,頭上圍著那條用血浸透的紅布!我用盡力量打完了那圈牌,我的汗?jié)裢噶巳怼N也荒茉僖娔莻€姓李的,他是黃學(xué)監(jiān)第二,他用殺人不見血的咒詛在我魂靈上作祟:假如世上真有妖術(shù)邪法,這個便是其中的一種。我不干了。不干了!”他的頭上出了汗。

“或者是你身體不大好,精神有點過敏?!蔽业脑捯话胧菫榘参克?,一半是不信這種見神見鬼的故事。

“我起誓,我一點病沒有。黃學(xué)監(jiān)確是跟著我呢。他是假冒為善的人,所以他會說假冒為善的惡咒。還是用事實說明吧。我從河務(wù)局出來不久便成婚,”這一句還沒說全,他的眼神變得像失了雛兒的惡鷹似的,瞪著地上一棵半黃的雞爪草,半天,他好像神不附體了。我輕嗽了聲,他一哆嗦,抹了抹頭上的汗,說:“很美,她很美??墒恰回?。在第一夜,洞房便變成地獄,可是沒有血,你明白我的意思?沒有血的洞房是地獄,自然這是老思想,可是我的婚事老式的,當(dāng)然感情也是老式的。她都說了,只求我,央告我,叫我饒恕她。按說,美是可以博得一切赦免的??墒俏夷菚r鐵了心;我下了不戴綠帽的決心。她越哭,我越狠,說真的,折磨她給我一些愉快。末后,她的淚已干,她的話已盡,她說出最后的一句:‘請用我心中的血代替吧,’她打開了胸,‘給這兒一刀吧;你有一切的理由,我死,決不計較你!’我完了,黃學(xué)監(jiān)在洞房門口笑我呢。我連動一動也不能了。第二天,我離開了家,變成一個有家室的漂流者,家中放著一個沒有血的女人,和一個帶著血的鬼!但是我不能自殺,我跟他干到底,他劫去我一切的快樂,不能再叫他奪去這條命!”“丁:我還以為你是不健康。你看,當(dāng)年你打死他,實在不是有意的。況且黃先生的死也一半是因為耽誤了,假如他登時上醫(yī)院去,一定不會有性命的危險。”我這樣勸解;我準(zhǔn)知道,設(shè)若我說黃先生是好人,決不能死后作祟,丁庚一定更要發(fā)怒的。

“不錯。我是出于無心,可是他是故意的對我發(fā)出假慈悲的原諒,而其實是種惡毒的詛咒。不然,一個人死在眼前,為什么還到禮堂上去說那個呢?好吧,我還是說事實吧。我既是個沒家的人,自然可以隨意的去玩了。我大概走了至少也有十二三省。最后,我在廣東加入了革命軍。打到南京,我已是團(tuán)長。設(shè)若我繼續(xù)工作,現(xiàn)在來至少也作了軍長。可是,在清黨的時節(jié),我又不干了。是這么回事,一個好朋友姓王,他是左傾的。他比我職分高。設(shè)若我能推倒他,我登時便能取得他的地位。陷害他,是極容易的事,我有許多對他不利的證據(jù),但是我不忍下手。我們倆出死入生的在一處已一年多,一同入醫(yī)院就有兩次??墒俏矣植荒軖仐夁@個機(jī)會;志愿使英雄無論如何也得辣些。我不是個十足的英雄,所以我想個不太激進(jìn)的辦法來。我托了一個人向他去說,他的危險怎樣的大,不如及早逃走,把一切事務(wù)交給我,我自會代他籌劃將來的安全。他不聽。我火了。不能不下毒手。我正在想主意,這個不知死的鬼找我來了,沒帶著一個人。有些人是這樣:至死總假裝寬厚大方,一點不為自己的命想一想,好像死是最便宜的事,可笑。這個人也是這樣,還在和我嘻嘻哈哈。我不等想好主意了,反正他的命是在我手心里,我對他直接的說了——我的手摸著手槍。他,他聽完了,向我笑了笑。‘要是你愿殺我,’他說,還是笑著,‘請,我決不計較?!@能是他說的嗎?怎能那么巧呢?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凡是我要成功的時候,‘他’老借著個笑臉來報仇,假冒為善的鬼會拿柔軟的方法來毀人。我的手連抬也抬不起來了,不要說還要拿槍打人。姓王的笑著,笑著,走了。他走了,能有我的好處嗎?他的地位比我高。拿證據(jù)去告發(fā)他恐怕已來不及了,他能不馬上想對待我的法子嗎?結(jié)果,我得跑!到現(xiàn)在,我手下的小卒都有作團(tuán)長的了,我呢?我只是個有妻室而沒家,不當(dāng)和尚而住在廟里的——我也說不清我是什么!”乘他喘氣,我問了一句:“哪個廟事?”

“眼前的大悲寺!為是離著他近,”他指著墳頭??次覜]往下問,他自動的說明:“離他近,我好天天來詛咒他!”

不記得我又和他說了什么,還是什么也沒說,無論怎樣吧!我是踏著金黃的秋色下了山,斜陽在我的背后。我沒敢回頭,我怕那株楓樹,葉子不是怎么紅得似血!

微神

清明已過了,大概是;海棠花不是都快開齊了嗎?今年的節(jié)氣自然是晚了一些,蝴蝶們還很弱;蜂兒可是一出世就那么挺拔,好像世界確是甜蜜可喜的。天上只有三四塊不大也不笨重的白云,燕兒們給白云上釘小黑丁字玩呢。沒有什么風(fēng),可是柳枝似乎故意地輕擺,像逗弄著四外的綠意。田中的清綠輕輕地上了小山,因為嬌弱怕累得慌,似乎是,越高綠色越淺了些;山頂上還是些黃多于綠的紋縷呢。山腰中的樹,就是不綠的也顯出柔嫩來,山后的藍(lán)天也是暖和的,不然,大雁們?yōu)楹纬蚰沁吪胖犎ツ??石凹藏著些怪害羞的三月蘭,葉兒還趕不上花朵大。

小山的香味只能閉著眼吸取,省得勞神去找香氣的來源,你看,連去年的落葉都怪好聞的。那邊有幾只小白山羊,叫的聲兒恰巧使欣喜不至過度,因為有些悲意。偶爾走過一只來,沒長犄角就留下須的小動物,向一塊大石發(fā)了會兒愣,又顛顛著俏式的小尾巴跑了。

我在山坡上曬太陽,一點思念也沒有,可是自然而然地從心中滴下些詩的珠子,滴在胸中的綠海上,沒有聲響,只有些波紋走不到腮上便散了的微笑;可是始終也沒成功一整句。一個詩的宇宙里,連我自己好似只是詩的什么地方的一個小符號。

越曬越輕松,我體會出蝶翅是怎樣的歡欣。我摟著膝,和柳枝同一律動前后左右的微動,柳枝上每一黃綠的小葉都是聽著春聲的小耳勺兒。有時看看天空,啊,謝謝那塊白云,它的邊上還有個小燕呢,小得已經(jīng)快和藍(lán)天化在一處了,像萬頃藍(lán)光中的一粒黑痣,我的心靈像要往那兒飛似的。

遠(yuǎn)處山坡的小道,像地圖上綠的省份里一條黃線。往下看,一大片麥田,地勢越來越低,似乎是由山坡上往那邊流動呢,直到一片暗綠的松樹把它截住,很希望松林那邊是個海灣。及至我立起來,往更高處走了幾步,看看,不是;那邊是些看不甚清的樹,樹中有些低矮的村舍;一陣小風(fēng)吹來極細(xì)的一聲雞叫。

春晴的遠(yuǎn)處雞聲有些悲慘,使我不曉得眼前一切是真還是虛,它是夢與真實中間的一道用聲音作的金線;我頓時似乎看見了個血紅的雞冠:在心中,村舍中,或是哪兒,有只——希望是雪白的——公雞。

我又坐下了;不,隨便的躺下了。眼留著個小縫收取天上的藍(lán)光,越看越深,越高;同時也往下落著光暖的藍(lán)點,落在我那離心不遠(yuǎn)的眼睛上。不大一會兒,我便閉上了眼,看著心內(nèi)的晴空與笑意。

我沒睡去,我知道已離夢境不遠(yuǎn),但是還聽得清清楚楚小鳥的相喚與輕歌。說也奇怪,每逢到似睡非睡的時候,我才看見那塊地方——不曉得一定是哪里,可是在入夢以前它老是那個樣兒浮在眼前。就管它叫作夢的前方吧。這塊地方并沒有多大,沒有山,沒有海。像一個花園,可又沒有清楚的界限。差不多是個不甚規(guī)則的三角,三個尖端浸在流動的黑暗里。一角上——我永遠(yuǎn)先看見它——是一片金黃與大紅的花,密密層層!沒有陽光,一片紅黃的后面便全是黑暗,可是黑的背景使紅黃更加深厚,就好像大黑瓶上畫著紅牡丹,深厚得至于使美中有一點點恐怖。黑暗的背景,我明白了,使紅黃的一片抱住了自己的彩色,不向四外走射一點;況且沒有陽光,彩色不飛入空中,而完全貼染在地上。我老先看見這塊,一看見它,其余的便不看也會知道的,正好像一看見香山,準(zhǔn)知道碧云寺在哪兒藏著呢。

其余的兩角,左邊是一個斜長的土坡,滿蓋著灰紫的野花,在不漂亮中有些深厚的力量,或者月光能使那灰的部分多一些銀色,顯出點詩的靈空;但是我不記得在哪兒有個小月亮。無論怎樣,我也不厭惡它。不,我愛這個似乎被霜弄暗了的紫色,像年輕的母親穿著暗紫長袍。右邊的一角是最漂亮的,一處小草房,門前有一架細(xì)蔓的月季,滿開著單純的花,全是淺粉的。

設(shè)若我的眼由左向右轉(zhuǎn),灰紫、紅黃、淺粉,像是由秋看到初春,時候倒流;生命不但不是由盛而衰,反倒是以玫瑰作香色雙艷的結(jié)束。

三角的中間是一片綠草,深綠、軟厚、微濕;每一短葉都向上挺著,似乎是聽著遠(yuǎn)處的雨聲。沒有一點風(fēng),沒有一個飛動的小蟲;一個鬼艷的小世界,活著的只有顏色。

在真實的經(jīng)驗中,我沒見過這么個境界??墒撬肋h(yuǎn)存在,在我的夢前。英格蘭的深綠,蘇格蘭的紫草小山,德國黑林的幽晦,或者是它的祖先們,但是誰準(zhǔn)知道呢。從赤道附近的濃艷中減去陽光,也有點像它,但是它又沒有虹樣的蛇與五彩的禽,算了吧,反正我認(rèn)識它。

我看見它多少多少次了。它和“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是我心中的一對畫屏。可是我沒到那個小房里去過。我不是被那些顏色吸引得不動一動,便是由它的草地上恍惚的走入另種色彩的夢境。它是我常遇到的朋友,彼此連姓名都曉得,只是沒細(xì)細(xì)談過心。我不曉得它的中心是什么顏色的,是含著一點什么神秘的音樂——真希望有點響動!

這次我決定了去探險。

一想就到了月季花下,或也許因為怕聽我自己的足音?月季花對于我是有些端陽前后的暗示,我希望在哪兒貼著張深黃紙,印著個硃紅的判官,在兩束香艾的中間。沒有。只在我心中聽見了聲“櫻桃”的吆喝。這個地方是太靜了。

小房子的門閉著,窗上門上都擋著牙白的簾兒,并沒有花影,因為陽光不足。里邊什么動靜也沒有,好像它是寂寞的發(fā)源地。輕輕地推開門,靜寂與整潔雙雙地歡迎我進(jìn)去,是歡迎我;室中的一切是“人”的,假如外面景物是“鬼”的——希望我沒用上過于強(qiáng)烈的字。

一大間,用幔帳截成一大一小的兩間。幔帳也是牙白的,上面繡著些小蝴蝶。外間只有一條長案,一個小橢圓桌兒,一把椅子,全是暗草色的,沒有油飾過。椅上的小墊是淺綠的,桌上有幾本書。案上有一盆小松,兩方古銅鏡,銹色比小松淺些。內(nèi)間有一個小床,罩著一塊快垂到地上的綠毯。床首懸著一個小籃,有些快干的茉莉花。地上鋪著一塊長方的蒲墊,墊的旁邊放著一雙繡白花的小綠拖鞋。

我的心跳起來了!我決不是入了復(fù)雜而光燦的詩境;平淡樸美是此處的音調(diào),也不是幻景,因為我認(rèn)識那只繡著白花的小綠拖鞋。

愛情的故事往往是平凡的,正如春雨秋霜那樣平凡??墒瞧椒驳娜藗兤珢墼谶@些平凡的事中找些詩意;那么,想必是世界上多數(shù)的事物是更缺乏色彩的;可憐的人們!希望我的故事也有些應(yīng)有的趣味吧。

沒有像那一回那么美的了。我說“那一回”,因為在那一天那一會兒的一切都是美的。她家中的那株海棠花正開成一個大粉白的雪球;沿墻的細(xì)竹剛拔出新筍;天上一片嬌晴;她的父母都沒在家;大白貓在花下酣睡。聽見我來了,她像燕兒似的從簾下飛出來;沒顧得換鞋,腳下一雙小綠拖鞋像兩片嫩綠的葉兒。她喜歡得像清早的陽光,腮上的兩片蘋果比往常紅著許多倍,似乎有兩顆香紅的心在臉上開了兩個小井,溢著紅潤的胭脂泉。那時她還梳著長黑辮。

她父母在家的時候,她只能隔著窗兒望我一望,或是設(shè)法在我走去的時節(jié),和我笑一笑。這一次,她就像一個小貓遇上了個好玩的伴兒;我一向不曉得她“能”這樣的活潑。在一同往屋中走的工夫,她的肩挨上了我的。我們都才十七歲。我們都沒說什么,可是四只眼彼此告訴我們是欣喜到萬分。我最愛看她家壁上那張工筆百鳥朝鳳;這次,我的眼勻不出工夫來。我看著那雙小綠拖鞋;她往后收了收腳,連耳根兒都有點紅了;可是仍然笑著。我想問她的功課,沒問;想問新生的小貓有全白的沒有,沒問;心中的問題多了,只是口被一種什么力量給封起來,我知道她也是如此,因為看見她的白潤的脖兒直微微地動,似乎要將些不相干的言語咽下去,而真值得一說的又不好意思說。

她在臨窗的一個小紅木凳上坐著,海棠花影在她半個臉上微動。有時候她微向窗外看看,大概是怕有人進(jìn)來。及至看清了沒人,她臉上的花影都被歡悅給浸漬得紅艷了。她的兩手交換著輕輕地摸小凳的沿,顯著不耐煩,可是歡喜的不耐煩。最后,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極不愿意而又不得不說地說,“走吧!”我自己已忘了自己,只看見,不是聽見,兩個什么字由她的口中出來?可是在心的深處猜對那兩個字的意思,因為我也有點那樣的關(guān)切。我的心不愿動,我的腦知道非走不可。我的眼盯住了她的。她要低頭,還沒低下去,便又勇敢地抬起來,故意地,不怕地,羞而不肯羞地,迎著我的眼。直到不約而同地垂下頭去,又不約而同地抬起來,又那么看。心似乎已碰著心。

我走,極慢的,她送我到簾外,眼上蒙了一層露水。我走到二門,回了回頭,她已趕到海棠花下。我像一個羽毛似的飄蕩出去。

以后,再沒有這種機(jī)會。

有一次,她家中落了,并不使人十分悲傷的喪事。在燈光下我和她說了兩句話。她穿著一身孝衣。手放在胸前,擺弄著孝衣的扣帶。站得離我很近,幾乎能彼此聽得見臉上熱力的激射,像雨后的禾穀那樣帶著聲兒生長??墒?,只說了兩句極沒有意思的話——口與舌的一些動作:我們的心并沒管它們。

我們都二十二歲了,可是五四運(yùn)動還沒降生呢。男女的交際還不是普通的事。我畢業(yè)后便作了小學(xué)的校長,平生最大的光榮,因為她給了我一封賀信。信箋的末尾——印著一枝梅花——她注了一行:不要回信。我也就沒敢寫回信??墒俏液孟裥闹腥贾皇鸢?,無所不盡其極地整頓學(xué)校。我拿辦好了學(xué)校作為給她的回信;她也在我的夢中給我鼓著得勝的掌——那一對連腕也是玉的手!

提婚是不能想的事。許多許多無意識而有力量的阻礙,像個專以力氣自雄的惡虎,站在我們中間。

有一件足以自慰的,我那系在心上的耳朵始終沒聽到她的定婚消息。還有件比這更好的事,我兼任了一個平民學(xué)校的校長,她擔(dān)任著一點功課。我只希望能時時見到她,不求別的。她呢,她知道怎么躲避我——已經(jīng)是個二十多歲的大姑娘。她失去了十七八歲時的天真與活潑,可是增加了女子的尊嚴(yán)與神秘。

又過了二年,我上了南洋。到她家辭行的那天,她恰巧沒在家。

在外國的幾年中,我無從打聽她的消息。直接通信是不可能的。間接探問,又不好意思。只好在夢里相會了。說也奇怪,我在夢中的女性永遠(yuǎn)是“她”。夢境的不同使我有時悲泣,有時狂喜;戀的幻境里也自有一種味道。她,在我的心中,還是十七歲時的樣子:小圓臉,眉眼清秀中帶著一點媚意。身量不高,處處都那么柔軟,走路非常的輕巧。那一條長黑的發(fā)辮,造成最動心的一個背影。我也記得她梳起頭來的樣兒,但是我總夢見那帶辮的背影。

回國后,自然先探聽她的一切。一切消息都像謠言,她已作了暗娼!

就是這種刺心的消息,也沒減少我的熱情;不,我反倒更想見她,更想幫助她。我到她家去。已不在那里住,我只由墻外看見那株海棠樹的一部分。房子早已賣掉了。

到底我找到她了。她已剪了發(fā),向后梳攏著,在項部有個大綠梳子。穿著一件粉紅長袍,袖子僅到肘部,那雙臂,已不是那么活軟的了。臉上的粉很厚,腦門和眼角都有些褶子??墒撬€笑得很好看,雖然一點活潑的氣像也沒有了。設(shè)若把粉和油都去掉,她大概最好也只像個產(chǎn)后的病婦。她始終沒正眼看我一次,雖然臉上并沒有羞愧的樣子,她也說也笑,只是心沒在話與笑中,好像完全應(yīng)酬我。我試著探問她些問題與經(jīng)濟(jì)狀況,她不大愿意回答。她點著一支香煙,煙很靈通地從鼻孔出來,她把左膝放在右膝上,仰著頭看煙的升降變化,極無聊而又顯著剛強(qiáng)。我的眼濕了,她不會看不見我的淚,可是她沒有任何表示。她不住地看自己的手指甲,又輕輕地向后按頭發(fā),似乎她只是為它們活著呢。提到家中的人,她什么也沒告訴我。我只好走吧。臨出來的時候,我把住址告訴給她——深愿她求我,或是命令我,作點事。她似乎根本沒往心里聽,一笑,眼看看別處,沒有往外送我的意思。她以為我是出去了,其實我是立在門口沒動,這么著,她一回頭,我們對了眼光。只是那么一擦似的她轉(zhuǎn)過頭去。

初戀是青春的第一朵花,不能隨便擲棄。我托人給她送了點錢去。留下了,并沒有回話。

朋友們看出我的悲苦來,眉頭是最會出賣人的。她們善意的給我介紹女友,慘笑地?fù)u首是我的回答。我得等著她。初戀像幼年的寶貝,永遠(yuǎn)是最甜蜜的,不管那個寶貝是一個小布人,還是幾塊小石子。慢慢的,我開始和幾個最知己的朋友談?wù)撍麄兛丛谖业拿嫔蠜]說她什么,可是假裝鬧著玩似的暗刺我,他們看我太愚,也就是說她不配一戀。他們越這樣,我越頑固。是她打開了我的愛的園門,我得和她走到山窮水盡。憐比愛少著些味道,可是更多著些人情。不久,我托友人向她說明,我愿意娶她。我自己沒膽量去。友人回來,帶回來她的幾聲狂笑。她沒說別的,只狂笑了一陣。她是笑誰?笑我的愚,很好,多情的人不是每每有些傻氣嗎?這足以使人得意。笑她自己,那只是因為不好意思哭,過度的悲郁使人狂笑。

愚癡給我些力量,我決定自己去見她。要說的話都詳細(xì)的編制好,演習(xí)了許多次,我告訴自己——只許勝,不許敗。她沒在家。又去了兩次,都沒見著。第四次去,屋門里停著小小的一口薄棺材,裝著她。她是因打胎而死。一籃最鮮的玫瑰,瓣上帶著我心上的淚,放在她的靈前,結(jié)束了我的初戀,開始終生的虛空。為什么她落到這般光景?我不愿再打聽。反正她在我心中永遠(yuǎn)不死。

我正呆看著那小綠拖鞋,我覺得背后的幔帳動了一動。一回頭,帳子上繡的小蝴蝶在她的頭上飛動呢。她還是十七八歲時的模樣,還是那么輕巧,像仙女飛降下來還沒十分立穩(wěn)那樣立著。我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是怕一往前湊就能把她嚇跑。這一退的工夫,她變了,變成二十多歲的樣子。她也往后退了,隨退隨著臉上加著皺紋。她狂笑起來。我坐在那個小床上。剛坐下,我又起來了,撲過她去,極快;她在這極短的時間內(nèi),又變回十七歲時的樣子。在一秒鐘里我看見她半生的變化,她像是不受時間的拘束。我坐在椅子上,她坐在我的懷中。我自己也恢復(fù)了十五六年前臉上的紅色,我覺得出。我們就這樣坐著,聽著彼此心血的潮蕩。不知有多么久。最后,我找到聲音,唇貼著她的耳邊,問:“你獨(dú)自住在這里?”

“我不住在這里;我住在這兒?!彼钢业男恼f。

“始終你沒忘了我,那么?”我握緊了她的手?!氨粍e人吻的時候,我心中看著你!”

“可是你許別人吻你?”我并沒有一點妒意。

“愛在心里,唇不會閑著;誰叫你不來吻我呢?”

“我不是怕得罪你的父母嗎?不是我上了南洋嗎?”她點了點頭,“懼怕使你失去一切,隔離使愛的心慌了。”

她告訴了我,她死前的光景。在我出國的那一年,她的母親死去。她比較得自由了一些。出墻的花枝自會招來蜂蝶,有人便追求她。她還想念著我,可是肉體往往比愛少些忍耐力,愛的花不都是梅花。她接受了一個青年的愛,因為他長得像我。他非常地愛她,可是她還忘不了我,肉體的獲得不就是愛的滿足,相似的容貌不能代替愛的真形。他疑心了,她承認(rèn)了她的心是在南洋。他們倆斷絕了關(guān)系。這時候,她父親的財產(chǎn)全丟了。她非嫁人不可。她把自己賣給一個闊家公子,為是供給她的父親。

“你不會去教學(xué)掙錢?”我問。

“我只能教小學(xué),那點薪水還不夠父親買煙吃的!”

我們倆都愣起來。我是想:假使我那時候回來,以我的經(jīng)濟(jì)能力說,能供給得起她的父親嗎?我還不是大睜白眼地看著她賣身?

“我把愛藏在心中,”她說,“拿肉體掙來的茶飯營養(yǎng)著它。我深恐肉體死了,愛便不存在,其實我是錯了;先不用說這個吧。他非常的妒忌,永遠(yuǎn)跟著我,無論我是干什么。上哪兒去,他老隨著我。他找不出我的破綻來,可是覺得出我是不愛他。慢慢的,他由討厭變?yōu)楣_地辱罵我,甚至于打我,他逼得我沒法不承認(rèn)我的心是另有所寄。忍無可忍也就顧不及飯碗問題了。他把我趕出來,連一件長衫也沒給我留。我呢,父親照樣和我要錢,我自己得吃得穿,而且我一向吃好的穿好的慣了。為滿足肉體,還得利用肉體,身體是現(xiàn)成的本錢。凡給我錢的便買去我點筋肉的笑。我很會笑:我照著鏡子練習(xí)那迷人的笑。環(huán)境的不同使人作退一步想,這樣零賣,到是比終日叫那一個闊公子管著強(qiáng)一些。在街上,有多少人指著我的后影嘆氣,可是我到底是自由的,有時候我與些打扮得不漂亮的女子遇上,我也有些得意。我一共打過四次胎,但是創(chuàng)痛過去便又笑了。

“最初,我頗有一些名氣,因為我既是作過富宅的玩物,又能識幾個字,新派舊派的人都愿來照顧我。我沒工夫去思想,甚至于不想積蓄一點錢,我完全為我的服裝香粉活著。今天的漂亮是今天的生活,明天自有明天管照著自己,身體的疲倦,只管眼前的刺激,不顧將來。不久,這種生活也不能維持了。父親的煙是無底的深坑。打胎需要化許多費(fèi)用。以前不想剩錢;錢自然不會自己剩下。我連一點無聊的傲氣也不敢存了。我得極下賤地去找錢了,有時是明搶。有人指著我的后影嘆氣,我也回頭向他笑一笑了。打一次胎增加兩三歲。鏡子是不欺人的,我已老丑了。瘋狂足以補(bǔ)足衰老。我盡著肉體的所能伺候人們,不然,我沒有生意。我敞著門睡著,我是大家的,不是我自己的。一天二十四小時,什么時間也可以買我的身體。我消失在欲海里。在清醒的世界中我并不存在。我的手指算計著錢數(shù)。我不思想,只是盤算——怎能多進(jìn)五毛錢。我不哭,哭不好看。只為錢著急,不管我自己?!?/p>

她休息了一會兒,我的淚已滴濕她的衣襟。

“你回來了!”她繼續(xù)著說:“你也三十多了;我記得你是十七歲的小學(xué)生。你的眼已不是那年——多少年了?——看我那雙綠拖鞋的眼。可是,你,多少還是你自己,我,早已死了。你可以繼續(xù)作那初戀的夢,我已無夢可作。我始終一點也不懷疑,我知道你要是回來,必定要我。及至見著你,我自己已找不到我自己,拿什么給你呢?你沒回來的時候,我永遠(yuǎn)不拒絕,不論是對誰說,我是愛你;你回來了,我只好狂笑。單等我落到這樣,你才回來,這不是有意戲弄人?假如你永遠(yuǎn)不回來,我老有個南洋作我的夢景,你老有個我在你的心中,豈不很美?你偏偏回來了,而且回來這樣遲——”

“可是來遲了并不就是來不及了,”我插了一句。“晚了就是來不及了。我殺了自己?!?/p>

“什么?”

“我殺了我自己。我命定的只能住在你心中,生存在一首詩里,生死有什么區(qū)別?在打胎的時候我自己下了手。有你在我左右,我沒法子再笑。不笑,我怎么掙錢?只有一條路,名字叫死。你回來遲了,我別再死遲了:我再晚死一會兒,我便連住在你心中的希望也沒有了。我住在這里,這里便是你的心。這里沒有陽光,沒有聲響,只有一些顏色。顏色是更持久的,顏色畫成咱們的記憶??茨请p小鞋,綠的,是點顏色,你我永遠(yuǎn)認(rèn)識它們?!?/p>

“但是我也記得那雙腳。許我看看嗎?”

她笑了,搖搖頭。

我很堅決,我握住她的腳,扯下她的襪,露出沒有肉的一支白腳骨。

“去吧!”她推了我一把?!皬拇四阄覠o緣再見了!我愿住在你的心中,現(xiàn)在不行了;我愿在你心中永遠(yuǎn)是青春。”太陽已往西斜去;風(fēng)大了些,也涼了些,東方有些黑云。春光在一個夢中慘淡了許多。我立起來,又看見那片暗綠的松樹。立了不知有多久。遠(yuǎn)處來了些蠕動的小人,隨著一些聽不甚真的音樂。越來越近了,田中驚起許多白翅的鳥,哀鳴著向山這邊飛。我看清了,一群人們匆匆地走,帶起一些灰土。三五鼓手在前,幾個白衣人在后,最后是一口棺材。春天也要埋人的。撒起一把紙錢,蝴蝶似的落在麥田上。東方的黑云更厚了,柳條的綠色加深了許多,綠得有些凄慘。心中茫然,只想起那雙小綠拖鞋,像兩片樹葉在永生的樹上作著春夢。

柳家大院

這兩天我們的大院里又透著熱鬧,出了人命。

事情可不能由這兒說起,得打頭兒來。先交代我自己吧,我是個算命的先生。我也賣過酸棗、落花生什么的,那可是先前的事了?,F(xiàn)在我在街上擺卦攤,好了呢,一天也抓弄個三毛五毛的。老伴兒早死了,兒子拉洋車。我們爺兒倆住著柳家大院的一間北房。

除了我這間北房,大院里還有二十多間房呢。一共住著多少家子?誰記得清!住兩間房的就不多,又搭上今天搬來,明天又搬走,我沒有那么好記性。大家見面招呼聲“吃了嗎”,透著和氣;不說呢,也沒什么。大家一天到晚為嘴奔命,沒有工夫扯閑話兒。愛說話的自然也有啊,可是也得先吃飽了。

還就是我們爺兒倆和王家可以算作老住戶,都住了一年多了。早就想搬家,可是我這間屋子下雨還算不十分漏;這個世界哪去找不十分漏水的屋子?不漏的自然有哇,也得住得起呀!再說,一搬家又得花三份兒房錢,莫如忍著吧。晚報上常說什么“平等”,銅子兒不平等,什么也不用說。這是實話。就拿媳婦們說吧,娘家要是不使彩禮,她們一定少挨點揍,是不是?

王家是住兩間房。老王和我算是柳家大院里最“文明”的人了?!拔拿鳌笔侨龑O子,話先說在頭里。我是算命的先生,眼前的字兒頗念一氣。天天我看倆大子的晚報。“文明”人,就憑看篇晚報,別裝孫子啦!老王是給一家洋人當(dāng)花匠,總算混著洋事。其實他會種花不會,他自己曉得;若是不會的話,大概他也不肯說。給洋人院里剪草皮的也許叫作花匠;無論怎說吧,老王有點好吹。有什么意思?剪草皮又怎么低下呢?老王想不開這一層。要不怎么我們這種窮人沒起色呢,窮不是,還好吹兩句!大院里這樣的人多了,老跟“文明”人學(xué);好像“文明”人的吹胡子瞪眼睛是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反正他掙錢不多,花匠也罷,草匠也罷。

老王的兒子是個石匠,腦袋還沒石頭順溜呢,沒見過這么死巴的人。他可是好石匠,不說屈心話。小王娶了媳婦,比他小著十歲,長得像擱陳了的窩窩頭,一腦袋黃毛,永遠(yuǎn)不樂,一挨揍就哭,還是不短挨揍。老王還有個女兒,大概也有十四五歲了,又賊又壞。他們四口住兩間房。

除了我們兩家,就得算張二是老住戶了;已經(jīng)在這兒住了六個多月。雖然欠下倆月的房錢,可是還對付著沒叫房東給攆出去。張二的媳婦嘴真甜甘,會說話;這或者就是還沒叫攆出去的原因。自然她只是在要房租來的時候嘴甜甘;房東一轉(zhuǎn)身,你聽她那個罵。誰能不罵房東呢;就憑那么一間狗窩,一月也要一塊半錢?!可是誰也沒有她罵得那么到家,那么解氣。連我這老頭子都有點愛上她了,不是為別的,她真會罵??墒牵螒{怎么罵,一間狗窩還是一塊半錢。這么一想,我又不愛她了。沒有真力量,罵罵算得了什么呢。

張二和我的兒子同行,拉車。他的嘴也不善,喝倆銅子的“貓尿”能把全院的人說暈了:窮嚼!我就討厭窮嚼,雖然張二不是壞心腸的人。張二有三個小孩,大的檢煤核,二的滾車轍,三的滿院爬。

提起孩子來了,簡直的說不上來他們都叫什么。院子里的孩子足夠一混成旅,怎能記得清楚呢?男女倒好分,反正能光眼子就光著。在院子里走道總得小心點;一慌,不定踩在誰的身上呢。踩了誰也得鬧一場氣。大人全別著一肚子委屈,可不就抓個碴兒吵一陣吧。越窮,孩子越多,難道窮人就不該養(yǎng)孩子?不過,窮人也真得想個辦法。這群小光眼子將來都干什么去呢?又跟我的兒子一樣,拉洋車?我倒不是說拉洋車就低賤,我是說人就不應(yīng)當(dāng)拉車;人嘛,當(dāng)牛馬?可是,好些個還活不到能拉車的年紀(jì)呢。今年春天鬧瘟疹,死了一大批。最愛打孩子的爸爸也咧著大嘴哭,自己的孩子哪有不心疼的?可是哭完也就完了,小席頭一卷,夾出城去;死了就死了,省吃是真的。腰里沒錢心似鐵,我常這么說。這不像一句話,總得想個辦法!

除了我們?nèi)易?,人家還多著呢??墒俏抑惶徇@三家子就夠了。我不是說柳家大院出了人命嗎?死的就是王家那個小媳婦。我說過她像窩窩頭,這可不是拿死人打哈哈。我也不是說她“的確”像窩窩頭。我是替她難受,替和她差不多的姑娘媳婦們難受。我就常思索,憑什么好好的一個姑娘,養(yǎng)成像窩窩頭呢?從小兒不得吃,不得喝,還能油光水滑的嗎?是,不錯,可是憑什么呢?

少說閑話吧;是這么回事:老王第一個不是東西。我不是說他好吹嗎?是,事事他老學(xué)那些“文明”人。娶了兒媳婦,喝,他不知道怎么好了。一天到晚對兒媳婦挑鼻子弄眼睛,派頭大了。為三個錢的油,兩個大的醋,他能鬧得翻江倒海。我知道,窮人肝氣旺,愛吵架。老王可是有點存心找毛??;他鬧氣,不為別的,專為學(xué)學(xué)“文明”人的派頭。他是公公;媽的,公公幾個銅子兒一個!我真不明白,為什么窮小子單要充“文明”,這是哪一股兒毒氣呢?早晨,他起得早,總得也把小媳婦叫起來,其實有什么事呢?他要立這個規(guī)矩,窮酸!她稍微晚起來一點,聽吧,這一頓揍!

我知道,小媳婦的娘家使了一百塊的彩禮。他們爺兒倆大概再有一年也還不清這筆虧空,所以老拿小媳婦出氣??墒且獙檫@一百塊錢鬧氣,也倒罷了,雖然小媳婦已經(jīng)夠冤枉的。他不是專為這點錢。他是學(xué)“文明”人呢,他要作足了當(dāng)公公的氣派。他的老伴不是死了嗎,他想把婆婆給兒媳婦的折磨也由他承辦。他變著法兒挑她的毛病。她呢,一個十七歲的孩子可懂得什么?跟她耍排場?我知道他那些排場是打哪兒學(xué)來的:在茶館里聽那些“文明”人說的。他就是這么個人——和“文明”人要是過兩句話,替別人吹幾句,臉上立刻能紅堂堂的。在洋人家里剪草皮的時候,洋人要是跟他過一句半句的話,他能把尾巴擺動三天三夜。他確是有尾巴??墒撬麛[一輩子的尾巴了,還是他媽的住破大院啃窩窩頭。我真不明白!

老王上工去的時候,把磨折兒媳婦的辦法交給女兒替他辦。那個賊丫頭!我一點也沒有看不起窮人家的姑娘的意思;她們給人家作丫環(huán)去呀,作二房去呀,是常有的事(不是應(yīng)該的事),那能怨她們嗎?不能!可是我討厭王家這個二妞,她和她爸爸一樣的討人嫌,能鉆天覓縫地給她嫂子小鞋穿,能大睜白眼地亂造謠言給嫂子使壞。我知道她為什么這么壞,她是由那個洋人供給著在一個學(xué)校念書,她一萬多個看不上她的嫂子。她也穿一雙整鞋,頭發(fā)上也戴著一把梳子,瞧她那個美!我就這么琢磨這回事:世界上不應(yīng)當(dāng)有窮有富??墒歉F人要是狗著有錢的,往高處爬,比什么也壞。老王和二妞就是好例子。她嫂子要是作一雙青布新鞋,她變著方兒給踩上泥,然后叫他爸爸罵兒媳婦。我沒工夫細(xì)說這些事兒,反正這個小媳婦沒有一天得著好氣;有的時候還吃不飽。

小王呢,石廠子在城外,不住在家里。十天半月地回來一趟,一定揍媳婦一頓。在我們的柳家大院,揍兒媳婦是家常便飯。誰叫老婆吃著男子漢呢,誰叫娘家使了彩禮呢,挨揍是該當(dāng)?shù)???墒切⊥醣緛砜梢圆蛔嵯眿D,因為他輕易不家來,還愿意回回鬧氣嗎?哼,有老王和二妞在旁邊挑撥啊。老王罰兒媳婦挨餓,跪著;到底不能親自下手打,他是自居為“文明”人的,哪能落個公公打兒媳婦呢?所以挑唆兒子去打;他知道兒子是石匠,打一回勝似別人打五回的。兒子打完了媳婦,他對兒子和氣極了。二妞呢,雖然常擰嫂子的胳臂,可也究竟是不過癮,恨不能看著哥哥把嫂子當(dāng)作石頭,一下子捶碎才痛快。我告訴你,一個女人要是看不起另一個女人的,那就是活對頭。二妞自居女學(xué)生;嫂子不過是花一百塊錢買來的一個活窩窩頭。

王家的小媳婦沒有活路。心里越難受,對人也越不和氣;全院里沒有愛她的人。她連說話都忘了怎么說了。也有痛快的時候,見神見鬼地鬧撞客??偸窃谛⊥踝嵬晁吡艘院螅挚抻终f,一個人鬧歡了。我的差事來了,老王和我借憲書,抽她的嘴巴。他怕鬼,叫我去抽。等我進(jìn)了她的屋子,把她安慰得不哭了——我沒抽過她,她要的是安慰,幾句好話——他進(jìn)來了,掐她的人中,用草紙熏;其實他知道她已緩醒過來,故意的懲治她。每逢到這個節(jié)骨眼,我和老王吵一架。平日他們吵鬧我不管;管又有什么用呢?我要是管,一定是向著小媳婦;這豈不更給她添堵?所以我不管。不過,每逢一鬧撞客,我們倆非吵不可了,因為我是在那兒,眼看著,還能一語不發(fā)?奇怪的是這個,我們倆吵架,院里的人總說我不對;婦女們也這么說。他們以為她該挨揍。他們也說我多事。男的該打女的,公公該管教兒媳婦,小姑子該給嫂子氣受,他們這群男女信這個!怎么會信這個呢?誰教給他們的呢?哪個王八蛋的“文明”可笑,又可哭!

前兩天,石匠又回來了。老王不知怎么一時心順,沒叫兒子揍媳婦,小媳婦一見大家歡天喜地,當(dāng)然是喜歡,臉上居然有點像要笑的意思。二妞看見了這個,仿佛是看見天上出了兩個太陽。一定有事!她嫂子正在院子里作飯,她到嫂子屋里去搜開了。一定是石匠哥哥給嫂子買來了貼己的東西,要不然她不會臉上有笑意。翻了半天,什么也沒翻出來。我說“半天”,意思是翻得很詳細(xì);小媳婦屋里的東西還多得了嗎?我們的大院里一共也沒有兩張整桌子來,要不怎么不鬧賊呢。我們要是有錢票,是放在襪筒兒里。

二妞的氣大了。嫂子臉上敢有笑容?不管查得出私弊查不出,反正得懲治她!

小媳婦正端著鍋飯澄米湯,二妞給了她一腳。她的一鍋飯出了手?!懊罪垺?!不是丈夫回來,誰敢出主意吃“飯”!她的命好像隨著飯鍋一同出去了。米湯還沒澄干,稀粥似的白飯攤在地上。她拼命用手去捧,滾燙,顧不得手;她自己還不如那鍋飯值錢呢。實在太熱,她捧了幾把,疼到了心上,米汁把手糊住。她不敢出聲,咬上牙,扎著兩只手,疼得直打轉(zhuǎn)。

“爸!瞧她把飯全灑在地上啦!”二妞喊。

爺兒倆全出來了。老王一眼看見飯在地上冒熱氣,登時就瘋了。他只看了小王那么一眼,已然是說明白了:“你是要媳婦,還是要爸爸?”

小王的臉當(dāng)時就漲紫了,過去揪住小媳婦的頭發(fā),拉倒在地。小媳婦沒出一聲,就人事不知了。

“打!往死了打!打!”老王在一旁嚷,腳踢起許多土來。二妞怕嫂子是裝死,過去擰她的大腿。

院子里的人都出來看熱鬧,男人不過來勸解,女的自然不敢出聲;男人就是喜歡看別人揍媳婦——給自己的那個老婆一個榜樣。

我不能不出頭了。老王很有揍我一頓的意思。可是我一出頭,別的男人也蹭過來。好說歹說,算是勸開了。

第二天一清早,小王老王全去工作。二妞沒上學(xué),為是繼續(xù)給嫂子氣受。

張二嫂動了善心,過來看看小媳婦。因為張二嫂自信會說話,所以一安慰小媳婦,可就得罪了二妞。她們倆抬起來了。當(dāng)然二妞不行,她還說得過張二嫂!“你這個丫頭要不……我不姓張!”一句話就把二妞罵悶過去了,“三禿子給你倆大子,你就叫他親嘴;你當(dāng)我沒看見呢?有這么回事沒有?有沒有?”二嫂的嘴就堵著二妞的耳朵眼,二妞直往后退,還說不出話來。

這一場過去,二妞搭訕著上了街,不好意思再和嫂子鬧了。

小媳婦一個人在屋里,工夫可就大啦。張二嫂又過來看一眼,小媳婦在炕上躺著呢,可是穿著出嫁時候的那件紅襖。張二嫂問了她兩句,她也沒回答,只扭過臉去。張家的小二,正在這么工夫跟個孩子打起來,張二嫂忙著跑去解圍,因為小二被敵人給按在底下了。

二妞直到快吃飯的時候才回來,一直奔了嫂子的屋子去,看看她作好了飯沒有。二妞向來不動手作飯,女學(xué)生嘛!一開屋門,她失了魂似的喊了一聲,嫂子在房梁上吊著呢!一院子的人全嚇驚了,沒人想起把她摘下來,誰肯往人命事兒里攙合呢?

二妞捂著眼嚇成孫子了。“還不找你爸爸去?!”不知道誰說了這么一句,她扭頭就跑,仿佛鬼在后頭追她呢。老王回來也傻了。小媳婦是沒有救兒了;這倒不算什么,臟了房,人家房東能饒得了他嗎?再娶一個,只要有錢,可是上次的債還沒歸清呢!這些個事叫他越想越氣,真想咬吊死鬼兒幾塊肉才解氣!

娘家來了人,雖然大嚷大鬧,老王并不怕。他早有了預(yù)備,早問明白了二妞,小媳婦是受張二嫂的挑唆才想上吊;王家沒逼她死,王家沒給她氣受。你看,老王學(xué)“文明”人真學(xué)得到家,能瞪著眼扯謊。

張二嫂可抓了瞎,任憑怎么能說會道,也禁不住賊咬一口,入骨三分!人命,就是自己能分辯,丈夫回來也得鬧一陣。打官司自然是不會打的,柳家大院的人還敢打官司?可是老王和二妞要是一口咬定,小媳婦的娘家要是跟她要人呢,這可不好辦!柳家大院的人是有眼睛的,不過,人命關(guān)天,大家不見得敢?guī)椭??果然,張二一回來就聽說了,自己的媳婦惹了禍。誰還管青紅皂白,先揍完再說,反正打媳婦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張二嫂挨了頓好的。

小媳婦的娘家不打官司;要錢;沒錢再說厲害的。老王怕什么偏有什么;前者娶兒媳婦的錢還沒還清,現(xiàn)在又來了一檔子!可是,無論怎樣,也得答應(yīng)著拿錢,要不然屋里放著吊死鬼,才不像句話。

小王也回來了,十分像個石頭人,可是我看得出,他的心里很難過,誰也沒把死了的小媳婦放在心上,只有小王進(jìn)到屋中,在尸首旁邊坐了半天。要不是他的爸爸“文明”,我想他決不會常打她??墒?,爸爸“文明”,兒子也自然是要孝順了,打吧!一打,他可就忘了他的胳臂本是砸石頭的。他一聲沒出,在屋里坐了好大半天,而且把一條新褲子——就是沒補(bǔ)釘呀——給媳婦穿上。他的爸爸跟他說什么,他好像沒聽見。他一個勁兒地吸蝙蝠牌的煙,眼睛不錯眼珠地看著點什么——別人都看不見的一點什么。

娘家要一百塊錢——五十是發(fā)送小媳婦的,五十歸娘家人用。小王還是一語不發(fā)。老王答應(yīng)了拿錢。他第一個先找了張二去?!澳愕南眿D惹的禍,沒什么說的,你拿五十,我拿五十;要不然我把吊死鬼搬到你屋里來。”老王說得溫和,可又硬張。

張二剛喝了四個大子的貓尿,眼珠子紅著。他也來得不善:“好王大爺?shù)脑挘迨??我拿!看見沒有?屋里有什么你拿什么好了。要不然我把這兩個大孩子賣給你,還不值五十塊錢?小三的媽!把兩個大的送到王大爺屋里去!會跑會吃,決不費(fèi)事,你又沒個孫子,正好嘛!”

老王碰了個軟的。張二屋里的陳設(shè)大概一共值不了幾個銅子兒!倆孩子叫張二留著吧??墒牵荒苓@么輕輕地便宜了張二;拿不出五十呀,三十行不行?張二唱開了打牙牌,好像很高興似的?!叭蓡??還是五十好了,先寫在賬上,多喒我叫電車軋死,多喒還你?!?/p>

老王想叫兒子揍張二一頓??墒菑埗餐?,不一定能揍得了他。張二嫂始終沒敢說話,這時候看出一步棋來,乘機(jī)會自己找找臉:“姓王的,你等著好了,我要不上你屋里去上吊,我不算好老婆,你等著吧!”

老王是“文明”人,不能和張二嫂斗嘴皮子。而且他也看出來,這種野娘們什么也干得出來,真要再來個吊死鬼,可得更吃不了兜著走了。老王算是沒敲上張二。

其實老王早有了“文明”主意,跟張二這一場不過是虛晃一刀。他上洋人家里去,洋大人沒在家,他給洋太太跪下了,要一百塊錢。洋太太給了他,可是其中的五十是要由老王的工錢扣的,不要利錢。

老王拿著回來了,鼻子朝著天。

開張殃榜就使了八塊;陰陽生要不開這張玩藝,麻煩還小得了嗎。這筆錢不能不花。

小媳婦總算死得“值”。一身新紅洋緞的衣褲,新鞋新襪子,一頭銀白銅的首飾。十二塊錢的棺材。還有五個和尚念了個光頭三。娘家弄了四十多塊去;老王無論如何不能照著五十的數(shù)給。

事情算是過去了,二妞可遭了報,不敢進(jìn)屋子。無論干什么,她老看見嫂子在房梁上掛著呢。老王得搬家??墒牵K房誰來住呢?自己住著,房東也許馬馬虎虎不究真兒;搬家,不叫賠房才怪呢??墒嵌げ桓疫M(jìn)屋睡覺也是個事兒。況且兒媳婦已經(jīng)死了,何必再住兩間房?讓出那一間去,誰肯住呢?這倒難辦了。

老王又有了高招兒,兒媳婦一死,他更看不起女人了。四五十塊花在死鬼身上,還叫她娘家拿走四十多,真堵得慌。因此,連二妞的身份也落下來了。干脆把她打發(fā)了,進(jìn)點彩禮,然后趕緊再給兒子續(xù)上一房。二妞不敢進(jìn)屋子呀,正好,去她的。賣個三百二百的除給兒子續(xù)娶之外,自己也得留點棺材本兒。

他搭訕著跟我說這個事。我以為要把二妞給我的兒子呢;不是,他是托我給留點神,有對事的外鄉(xiāng)人肯出三百二百的就行。我沒說什么。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來給小王提親,十八歲的大姑娘,能洗能作,才要一百二十塊錢的彩禮。老王更急了,好像立刻把二妞鏟出去才痛快。

房東來了,因為上吊的事吹到他耳朵里。老王把他?;厝チ耍悍颗K了,我現(xiàn)在還住著呢!這個事怨不上來我呀,我一天到晚不在家;還能給兒媳婦氣受?架不住有壞街坊,要不是張二的娘們,我的兒媳婦能想得起上吊?上吊也倒沒什么,我呢,現(xiàn)在又給兒子張羅著,反正混著洋事,自己沒錢呀,還能和洋人說句話,接濟(jì)一步。就憑這回事說吧,洋人送了我一百塊錢!

房東叫他給唬住了,跟旁人一打聽,的的確確是由洋人那兒拿來的錢。房東沒再對老王說什么,不便于得罪混洋事的。可是張二這個家伙不是好調(diào)貨,欠下兩個月的房租,還由著娘們拉舌頭扯簸箕,攆他搬家!張二嫂無論怎么會說,也得補(bǔ)上倆月的房錢,趕快滾蛋!

張二搬走了,搬走的那天,他又喝得醉貓似的。張二嫂臭罵了房東一大陣。

等著看吧。看二妞能賣多少錢,看小王又娶個什么樣的媳婦。什么事呢!“文明”是孫子,還是那句!

馬褲先生

火車在北平東站還沒開,同屋那位睡上鋪的穿馬褲,戴平光的眼鏡,青緞子洋服上身,胸袋插著小楷羊毫,足登青絨快靴的先生發(fā)了問:“你也是從北平上車?”很和氣的。

我倒有點迷了頭,火車還沒動呢,不從北平上車,難道由——由哪兒呢?我只好反攻了:“你從哪兒上車?”很和氣的。我希望他說是由漢口或綏遠(yuǎn)上車,因為果然如此,那么中國火車一定已經(jīng)是無軌的,可以隨便走走;那多么自由!他沒言語。看了看鋪位,用盡全身——假如不是全身——的力氣喊了聲,“茶房!”

茶房正忙著給客人搬東西,找鋪位??墒锹犚娺@么緊急的一聲喊,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茶房跑來了?!澳锰鹤樱 瘪R褲先生喊。

“請少待一會兒,先生,”茶房很和氣的說,“一開車,馬上就給您鋪好?!?/p>

馬褲先生用食指挖了鼻孔一下,別無動作。

茶房剛走開兩步。

“茶房!”這次連火車好似都震得直動。

茶房像旋風(fēng)似的轉(zhuǎn)過身來。

“拿枕頭,”馬褲先生大概是已經(jīng)承認(rèn)毯子可以遲一下,可是枕頭總該先拿來。

“先生,請等一等,您等我忙過這會兒去,毯子和枕頭就一齊全到。”茶房說的很快,可依然是很和氣。

茶房看馬褲客人沒任何表示,剛轉(zhuǎn)過身去要走,這次火車確是嘩啦了半天,“茶房!”

茶房差點嚇了個跟頭,趕緊轉(zhuǎn)回身來。

“拿茶!”

“先生請略微等一等,一開車茶水就來?!?/p>

馬褲先生沒任何的表示。茶房故意地笑了笑,表示歉意。然后搭訕著慢慢地轉(zhuǎn)身,以免快轉(zhuǎn)又嚇個跟頭。轉(zhuǎn)好了身,腿剛預(yù)備好要走,背后打了個霹靂,“茶房!”

茶房不是假裝沒聽見,便是耳朵已經(jīng)震聾,竟自沒回頭,一直地快步走開。

“茶房!茶房!茶房!”馬褲先生連喊,一聲比一聲高:站臺上送客的跑過一群來,以為車上失了火,要不然便是出了人命。茶房始終沒回頭。馬褲先生又挖了鼻孔一下,坐在我的床上。剛坐下,“茶房!”茶房還是沒來??粗约旱目南?,臉往下沉,沉到最長的限度,手指一挖鼻孔,臉好似刷的一下又縱回去了。然后,“你坐二等?這是問我呢。我又毛了,我確是買的二等,難道上錯了車?

“你呢?”我問。

“二等。這是二等。二等有臥鋪??扉_車了吧?茶房!”我拿起報紙來。

他站起來,數(shù)他自己的行李,一共八件,全堆在另一臥鋪上——兩個上鋪都被他占了。數(shù)了兩次,又說了話,“你的行李呢?”

我沒言語。原來我誤會了:他是善意,因為他跟著說,“可惡的茶房,怎么不給你搬行李?”

我非說話不可了:“我沒有行李?!?/p>

“嘔?!”他確是嚇了一跳,好像坐車不帶行李是大逆不道似的。“早知道,我那四只皮箱也可以不打行李票了!”這回該輪著我了,“嘔?!”我心里說,“幸而是如此,不然的話,把四只皮箱也搬進(jìn)來,還有睡覺的地方?。?!”

我對面的鋪位也來了客人,他也沒有行李,除了手中提著個扁皮夾。

“嘔?!”馬褲先生又出了聲,“早知道你們都沒行李,那口棺材也可以不另起票了!”

我決定了。下次旅行一定帶行李;真要陪著棺材睡一夜,誰受得了!

茶房從門前走過。

“茶房!拿毛巾把!”

“等等。”茶房似乎下了抵抗的決心。

馬褲先生把領(lǐng)帶解開,摘下領(lǐng)子來,分別掛在鐵鉤上:所有的鉤子都被占了,他的帽子,大衣,已占了兩個。車開了,他頓時想起買報,“茶房!”

茶房沒有來。我把我的報贈給他;我的耳鼓出的主意。

他爬上了上鋪,在我的頭上脫靴子,并且擊打靴底上的土。枕著個手提箱,用我的報紙蓋上臉,車還沒到永定門,他睡著了。

我心中安坦了許多。

到了豐臺,車還沒站住,上面出了聲,“茶房!”沒等茶房答應(yīng),他又睡著了;大概這次是夢話。

過了豐臺,茶房拿來兩壺?zé)岵琛N液蛯γ娴目腿恕晃凰氖畞須q平平無奇的人,臉上的肉還可觀——吃茶閑扯。大概還沒到廊坊,上面又打了雷,“茶房!”

茶房來了,眉毛擰得好像要把誰吃了才痛快。

“干嗎?先——生——”

“拿茶!”上面的雷聲響亮。

“這不是兩壺?”茶房指著小桌說。

“上邊另要一壺!”

“好吧!”茶房退出去。

“茶房!”

茶房的眉毛擰得直往下落毛。

“不要茶,要一壺開水!”

“好啦!”

“茶房!”

我直怕茶房的眉毛脫凈!

“拿毯子,拿枕頭,打手巾把,拿——”似乎沒想起拿什么好。

“先生,您等一等。天津還上客人呢;過了天津我們一總收拾,也耽誤不了您睡覺!”

茶房一氣說完,扭頭就走,好像永遠(yuǎn)不再想回來。

待了會兒,開水到了,馬褲先生又入了夢鄉(xiāng),呼聲只比“茶房”小一點??墒莿蛘{(diào),繼續(xù)不斷,有時呼聲稍低一點。用咬牙來補(bǔ)上。

“開水,先生!”

“茶房!”

“就在這兒;開水!”

“拿手紙!”

“廁所里有?!?/p>

“茶房!廁所在哪邊?”

“哪邊都有?!?/p>

“茶房!”

“回頭見。”

“茶房!茶房!!茶房??!”

沒有應(yīng)聲。

“呼——呼呼——呼”又睡了。

有趣!

到了天津。又上來些旅客。馬褲先生醒了,對著壺嘴喝了一氣水。又在我頭上擊打靴底。穿上靴子,溜下來,食指挖了鼻孔一下,看了看外面?!安璺浚 ?/p>

恰巧茶房在門前經(jīng)過。

“拿毯子!”

“毯子就來?!?/p>

馬褲先生出去,呆呆地立在走廊中間,專為阻礙來往的旅客與腳夫。忽然用力挖了鼻孔一下,走了。下了車,看看梨,沒買;看看報,沒買;看看腳行的號衣,更沒作用。又上來了,向我招呼了聲,“天津,唉?”我沒言語。他向自己說,“問問茶房,”緊跟著一個雷,“茶房!”我后悔了,趕緊的說,“是天津,沒錯兒?!?/p>

“總得問問茶房;茶房!”

我笑了,沒法再忍住。

車好容易又從天津開走。

剛一開車,茶房給馬褲先生拿來頭一份毯子枕頭和手巾把。馬褲先生用手巾把耳鼻孔全鉆得到家,這一把手巾擦了至少有一刻鐘,最后用手巾擦了擦手提箱上的土。

我給他數(shù)著,從老站到總站的十來分鐘之間,他又喊了四五十聲茶房。茶房只來了一次,他的問題是火車向哪面走呢?茶房的回答是不知道;于是又引起他的建議,車上總該有人知道,茶房應(yīng)當(dāng)負(fù)責(zé)去問。茶房說,連駛車的也不曉得東西南北。于是他幾乎變了顏色,萬一車走迷了路?!茶房沒再回答,可是又掉了幾根眉毛。

他又睡了,這次是在頭上摔了摔襪子,可是一口痰并沒往下唾,而是照顧了車頂。

我睡不著是當(dāng)然的,我早已看清,除非有一對“避呼耳套”當(dāng)然不能睡著。可憐的是別屋的人,他們并沒預(yù)備來熬夜,可是在這種帶鉤的呼聲下,還只好是白瞪眼一夜。

我的目的地是德州,天將亮就到了。謝天謝地!

車在此處停半點鐘,我雇好車,進(jìn)了城,還清清楚楚地聽見“茶房!”

一個多禮拜了,我還惦記著茶房的眉毛呢。

抱孫

難怪王老太太盼孫子呀;不為抱孫子,娶兒媳婦干嗎?也不能怪兒媳婦成天著急;本來嗎,不是不努力生養(yǎng)呀,可是生下來不活,或是不活著生下來,有什么法兒呢!就拿頭一胎說吧:自從一有孕,王老太太就禁止兒媳婦有任何操作,夜里睡覺都不許翻身。難道這還算不小心?哪里知道,到了五個多月,兒媳婦大概是因為多眨巴了兩次眼睛,小產(chǎn)了!還是個男胎;活該就結(jié)了!再說第二胎吧,兒媳婦連眨巴眼都拿著尺寸;打哈欠的時候有兩個丫環(huán)在左右扶著。果然小心謹(jǐn)慎沒錯處,生了個大白胖小子。可是沒活了五天,小孩不知為了什么,竟自一聲沒出,神不知鬼不覺的與世長辭了。那是十一月天氣,產(chǎn)房里大小放著四個火爐,窗戶連個針尖大的窟窿也沒有,不要說是風(fēng),就是風(fēng)神,想進(jìn)來是怪不容易的。況且小孩還蓋著四床被,五條毛毯,按說夠溫暖的了吧?哼,他竟自死了。命該如此!

現(xiàn)在,王少奶奶又有了喜,肚子大得驚人,看著頗像軋馬路的石碾??粗@個肚子,王老太太心里仿佛長出兩只小手,成天抓弄得自己怪要發(fā)笑的。這么豐滿體面的肚子,要不是雙胎才怪呢!子孫娘娘有靈,賞給一對白胖小子吧!王老太太可不只是禱告燒香呀,兒媳婦要吃活人腦子,老太太也不駁回。半夜三更還給兒媳婦送肘子湯,雞絲掛面……兒媳婦也真作臉,越躺著越餓,點心就能吃二斤翻毛月餅:吃得順著枕頭往下流油,被窩的深處能掃出一大碗什錦來。孕婦不多吃怎么生胖小子呢?婆婆兒媳對于此點完全同意。婆婆這樣,娘家媽也不能落后啊。她是七趟八趟來“催生”,每次至少帶來八個食盒。兩親家,按著哲學(xué)上說,永遠(yuǎn)應(yīng)當(dāng)是對仇人。娘家媽帶來的東西越多,婆婆越覺得這是有意羞辱人;婆婆越加緊張羅吃食,娘家媽越覺得女兒的嘴虧。這樣一競爭,少奶奶可得其所哉,連嘴犄角都吃爛了。收生婆已經(jīng)守了七天七夜,壓根兒生不下來。偏方兒,丸藥,子孫娘娘的香灰,吃多了;全不靈驗。到第八天頭上,少奶奶連雞湯都顧不得喝了,疼得滿地打滾。王老太太急得給子孫娘娘跪了一股香,娘家媽把天仙庵的尼姑接來念催生咒;還是不中用。一直鬧到半夜,小孩算是露出頭發(fā)來。收生婆施展了絕技,除了把少奶奶的下部全抓破了別無成績。小孩一定不肯出來。長似一年的一分鐘,竟自過了五六十來分,還是只見頭發(fā)不見孩子。有人說,少奶奶得上醫(yī)院。上醫(yī)院?王老太太不能這么辦。好嗎,上醫(yī)院去開腸破肚不自自然然的產(chǎn)出來,硬由肚子里往外掏!洋鬼子,二毛子,能那么辦;王家要“養(yǎng)”下來的孫子,不要“掏”出來的。娘家媽也發(fā)了言,養(yǎng)小孩還能快了嗎?小雞生個蛋也得到了時候呀!況且催生咒還沒念完,忙什么?不敬尼姑就是看不起神仙!

又耗了一點鐘,孩子依然很固執(zhí)。少奶奶直翻白眼。王老太太眼中含著老淚,心中打定了主意:保小的不保大人。媳婦死了,再娶一個;孩子更要緊。她翻白眼呀,正好一狠心把孩子拉出來。找奶媽養(yǎng)著一樣的好,假如媳婦死了的話。告訴了收生婆,拉!娘家媽可不干了呢,眼看著女兒翻了兩點鐘的白眼!孫子算老幾,女兒是女兒。上醫(yī)院吧,別等念完催生咒了;誰知道尼姑們念的是什么呢,假如不是催生咒,豈不壞了事?把尼姑打發(fā)了。婆婆還是不答應(yīng);“掏”,行不開!婆婆不贊成,娘家媽還真沒主意。嫁出的女兒潑出的水,活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呀。兩親家彼此瞪著,恨不能咬下誰一塊肉才解氣。

又過了半點多鐘,孩子依然不動聲色,干脆就是不肯出來。收生婆見事不好,抓了一個空兒溜了。她一溜,王老太太有點拿不住勁兒了。娘家媽的話立刻增加了許多分量:“收生婆都跑了,不上醫(yī)院還等什么呢?等小孩死在胎里哪!”“死”和“小孩”并舉,打動了王太太的心??墒恰疤汀钡降资切胁婚_的。

“上醫(yī)院去生產(chǎn)的多了,不是個個都掏?!蹦锛覌屃帲m然不一定信自己的話。

王老太太當(dāng)然不信這個;上醫(yī)院沒有不掏的。

幸而娘家爹也趕到了。娘家媽的聲勢立刻浩大起來。娘家爹也主張上醫(yī)院。他既然也這樣說,只好去吧。無論怎說,他到底是個男人。雖然生小孩是女人的事,可是在這生死關(guān)頭,男人的主意多少有些力量。

兩親家,王少奶奶,和只露著頭發(fā)的孫子,一同坐汽車上了醫(yī)院。剛露了頭發(fā)就坐汽車,真可憐的慌,兩親家不住的落淚。

一到醫(yī)院,王老太太就炸了煙。怎么,還得掛號?什么叫掛號呀?生小孩子來了,又不是買官米打粥,按哪門子號頭呀?王老太太氣壞了,孫子可以不要了,不能掛這個號。可是繼而一看,若是不掛號,人家大有不叫進(jìn)去的意思。這口氣難咽,可是還得咽;為孫子什么也得忍受。設(shè)若自己的老爺還活著,不立刻把醫(yī)院拆個土平才怪;寡婦不行,有錢也得受人家的欺侮。沒工夫細(xì)想心中的委屈,趕快把孫子請出來要緊。掛了號,人家要預(yù)收五十塊錢。王老太太可抓住了:“五十?五百也行,老太太有錢!干脆要錢就結(jié)了,掛哪門子浪號,你當(dāng)我的孫子是封信呢!”

醫(yī)生來了。一見面,王老太太就炸了煙,男大夫!男醫(yī)生當(dāng)收生婆?我的兒媳婦不能叫男子大漢給接生。這一陣還沒炸完,又出來兩個大漢,抬起兒媳婦就往床上放。老太太連耳朵都哆嗦開了!這是要造反呀,人家一個年青青的孕婦,怎么一群大漢來動手腳的?“放下,你們這兒有懂人事的沒有?要是有的話,叫幾個女的來!不然,我們走!”恰巧遇上個頂和氣的醫(yī)生,他發(fā)了話:“放下,叫她們走吧!”

王老太太咽了口涼氣,咽下去砸得心中怪熱的,要不是為孫子,至少得打大夫幾個最響的嘴巴!現(xiàn)官不如現(xiàn)管,誰叫孫子故意鬧脾氣呢。抬吧,不用說廢話。兩個大漢剛把兒媳婦放在帆布床上,看!大夫用兩只手在她肚子上這一陣按!王老太太閉上了眼,心中罵親家母:你的女兒,叫男子這么按,你連一聲也不發(fā),德行!剛要罵出來,想起孫子;十來個月的沒受過一點委屈,現(xiàn)在被大夫用手亂杵,嫩皮嫩骨的,受得住嗎?她睜開了眼,想警告大夫。哪知道大夫反倒先問下來了:“孕婦凈吃什么來著?這么大的肚子!你們這些人沒辦法,什么也給孕婦吃,吃得小孩這么肥大。平日也不來檢驗,產(chǎn)不下來才找我們!”他沒等王老太太回答,向兩個大漢說:“抬走!”

王老太太一輩子沒受過這個?!袄咸钡侥膬翰皇鞘ト?,今天竟自聽了一頓教訓(xùn)!這還不提,話總得說得近情近理呀;孕婦不多吃點滋養(yǎng)品,怎能生小孩呢,小孩怎會生長呢?難道大夫在胎里的時候?qū):任鞅憋L(fēng)?西醫(yī)全是二毛子!不便和二毛子辯駁;拿娘家媽殺氣吧,瞪著她!娘家媽沒有意思挨瞪,跟著女兒就往里走。王老太太一看,也忙趕上前去。那位和氣生財?shù)拇蠓蜣D(zhuǎn)過身來:“這兒等著!”

兩親家的眼都紅了。怎么著,不叫進(jìn)去看看?我們知道你把兒媳婦抬到哪兒去???是殺了,還是剮了???大夫走了。王老太太把一肚子邪氣全照顧了娘家媽:“你說不掏,看,連進(jìn)去看看都不行!掏?還許大切八塊呢!宰了你的女兒活該!萬一要把我的孫子——我的老命不要了。跟你拼了吧!”

娘家媽心中打了鼓,真要把女兒切了,可怎辦?大切八塊不是沒有的事呀,那回醫(yī)學(xué)堂開會不是大玻璃箱里裝著人腿人腔子嗎?沒辦法!事已至此,跟女兒的婆婆干吧!“你倒怨我?是誰一天到晚填我的女兒來著?沒聽大夫說嗎?老叫兒媳婦的嘴不閑著,吃出毛病來沒有?我見人見多了,就沒看見一個像你這樣的婆婆!”

“我給她吃?她在你們家的時候吃過飽飯嗎?”王太太反攻。

“在我們家里沒吃過飽飯,所以每次看女兒去得帶八個食盒!”

“可是呀,八個食盒,我填她,你沒有?”

兩親家混戰(zhàn)一番,全不示弱,罵得也很具風(fēng)格。

大夫又回來了。果不出王老太太所料,得用手術(shù)。手術(shù)二字雖聽著耳生,可是猜也猜著了,手要是豎起來,還不是開刀問斬?大夫說:用手術(shù),大人小孩或者都能保全。不然,全有生命的危險。小孩已經(jīng)誤了三小時,而且決不能產(chǎn)下來,孩子太大。不過,要施手術(shù),得有親族的簽字。王老太太一個字沒聽見。掏是行不開的。

“怎樣?快決定!”大夫十分的著急。

“掏是行不開的!”

“愿意簽字不?快著!”大夫又緊了一板。

“我的孫子得養(yǎng)出來!”

娘家媽急了:“我簽字行不行?”

王老太太對親家母的話似乎特別的注意:“我的兒媳婦!你算哪道?”

大夫真急了,在王老太太的耳根子上扯開脖子喊:“這可是兩條人命的關(guān)系!”

“掏是不行的!”

“那么你不要孫子了?”大夫想用孫子打動她。

果然有效,她半天沒言語。她的眼前來了許多鬼影,全似乎是向她說:“我們要個接續(xù)香煙的,掏出來的也行!”她投降了。祖宗當(dāng)然是愿要孫子;掏吧!“可有一樣,掏出來得是活的!”她既是聽了祖宗的話,允許大夫給掏孫子,當(dāng)然得說明了——要活的。掏出個死的來干嗎用?只要掏出活孫子來,兒媳婦就是死了也沒大關(guān)系。

娘家媽可是不放心女兒:“準(zhǔn)能保大小都活著嗎?”“少說話!”王老太太教訓(xùn)親家太太。

“我相信沒危險,”大夫急得直流汗,“可是小孩已經(jīng)耽誤了半天,難保沒個意外;要不然請你簽字干嗎?”“不保準(zhǔn)呀?乘早不用費(fèi)這道手!”老太太對祖宗非常的負(fù)責(zé)任;好嗎,掏了半天都再不會活著,對的起誰!“好吧,”大夫都?xì)鈺灹?,“請把她拉回去吧!你可記住了,兩條人命!”

“兩條三條吧,你又不保準(zhǔn),這不是瞎扯!”

大夫一聲沒出,抹頭就走。

王老太太想起來了,試試也好。要不是大夫要走,她決想不起這一招兒來?!按蠓?,大夫!你回來呀,試試吧!”

大夫氣得不知是哭好還是笑好。把單子念給她聽,她畫了個十字兒。

兩親家等了不曉得多么大的時候,眼看就天亮了,才掏了出來,好大的孫子,足分量十三磅!王老太太不曉得怎么笑好了,拉住親家母的手一邊笑一邊刷刷的落淚。親家母已不是仇人了,變成了老姐姐。大夫也不是二毛子了,是王家的恩人,馬上賞給他一百塊錢才合適。假如不是這一掏,叫這么胖的大孫子生生的憋死,怎對得起祖宗呀?恨不能跪下就磕一陣頭,可惜醫(yī)院里沒供著子孫娘娘。

胖孫子已被洗好,放在小兒室內(nèi)。兩位老太太要進(jìn)去看看。不只是看看,要用一夜沒洗過的老手指去摸摸孫子的胖臉蛋??醋o(hù)不準(zhǔn)兩親家進(jìn)去,只能隔著玻璃窗看著。眼看著自己的孫子在里面,自己的孫子,連摸摸都不準(zhǔn)!娘家媽摸出個紅封套來——本是預(yù)備賞給收生婆的——遞給看護(hù);給點運(yùn)動費(fèi),還不準(zhǔn)進(jìn)去?事情都來得邪,看護(hù)居然不收。王老太太揉了揉眼,細(xì)端詳了看護(hù)一番,心里說:“不像洋鬼子妞呀,怎么給賞錢都不接著呢?也許是面生,不好意思的?有了,先跟她閑扯幾句,打開了生臉就好辦了。”指著屋里的一排小籃說:“這些孩子都是掏出來的吧?”

“只是你們這個,其余的都是好好養(yǎng)下來的?!薄皼]那個事,”王老太太心里說,“上醫(yī)院來的都得掏?!?/p>

“給孕婦大油大肉吃才掏呢,”看護(hù)有點愛說話。“不吃,孩子怎能長這么大呢!”娘家媽已和王老太太立在同一戰(zhàn)線上。

“掏出來的胖寶貝總比養(yǎng)下來的瘦猴兒強(qiáng)!”王老太太有點覺得不掏出來的孩子沒有住醫(yī)院的資格?!吧厢t(yī)院來‘養(yǎng)’,脫了褲子放屁,費(fèi)什么兩道手!”

無論怎說,兩親家干瞪眼進(jìn)不去。

王老太太有了主意,“丫環(huán),”她叫那個看護(hù),“把孩子給我,我們回家去。還得趕緊去預(yù)備洗三請客呢!”“我既不是丫環(huán),也不能把小孩給你,”看護(hù)也夠和氣的。

“我的孫子,你敢不給我嗎?醫(yī)院里能請客辦事嗎?”

“用手術(shù)取出來的,大人一時不能給小孩奶吃,我們得給他奶吃?!?/p>

“你會,我們不會?我這快六十的人了,生過兒養(yǎng)過女,不比你懂得多;你養(yǎng)過小孩嗎?”老太太也說不清看護(hù)是姑娘,還是媳婦,誰知道這頭戴小白盔的是什么呢。

“沒大夫的話,反正小孩不能交給你!”

“去把大夫叫來好了,我跟他說;還不愿意跟你費(fèi)話呢!”“大夫還沒完事呢,割開肚子還得縫上呢?!?/p>

看護(hù)說到這里,娘家媽想起來女兒。王老太太似乎還想不起兒媳婦是誰。孫子沒生下來的時候,一想起孫子便也想到媳婦;孫子生下來了,似乎把媳婦忘了也沒什么。娘家媽可是要看看女兒,誰知道女兒的肚子上開了多大一個洞呢?割病室不許閑人進(jìn)去,沒法,只好陪著王老太太瞭望著胖小子吧。

好容易看見大夫出來了。王老太太趕緊去交涉。

“用手術(shù)取小孩,頂好在院里住一個月,”大夫說?!澳敲慈鞚M月怎么辦呢?”王老太太問。

“是命要緊,還是辦三天要緊呢?產(chǎn)婦的肚子沒長上,怎能去應(yīng)酬客人呢?”大夫反問。

王老太太確是以為辦三天比人命要緊,可是不便于說出來,因為娘家媽在旁邊聽著呢。至于肚子沒長好,怎能招待客人,那有辦法:“叫她躺著招待,不必起來就是了?!贝蠓蜻€是不答應(yīng)。王老太太悟出一條理來:“住院不是為要錢嗎?好,我給你錢,叫我們娘們走吧,這還不行?”“你自己看看去,她能走不能?”大夫說。

兩親家反都不敢去了。萬一兒媳婦肚子上還有個盆大的洞,多么嚇人?還是娘家媽愛女兒的心重,大著膽子想去看看。王老太太也不好意思不跟著。

到了病房,兒媳婦在床上放著的一張臥椅上躺著呢,臉就像一張白紙。娘家媽哭得放了聲,不知道女兒是活還是死。王老太太到底心硬,只落了一半個淚,緊跟著炸了煙:“怎么不叫她平平正正的躺下呢?這是受什么洋刑罰呢?”“直著呀,肚子上縫的線就繃了,明白沒有?”大夫說?!澳敲床粫媚z粘上點嗎?”王老太太總覺得大夫沒有什么高明主意。

娘家媽想和女兒說幾句話,大夫也不允許。兩親家似乎看出來,大夫不定使了什么壞招兒,把產(chǎn)婦弄成這個樣。無論怎說吧,大概一時是不能出院。好吧。先把孫子抱走,回家好辦三天呀。

大夫也不答應(yīng),王老太太急了?!搬t(yī)院里洗三不洗?要是洗的話,我把親友全請到這兒來;要是不洗的話,再叫我抱走;頭大的孫子,洗三不請客辦事,還有什么臉得活著?”“誰給小孩奶吃呢?”大夫問。

“雇奶媽子!”王老太太完全勝利。

到底把孫子抱出來了。王老太太抱著孫子上了汽車,一上車就打嚏噴,一直打到家,每個嚏噴都是照準(zhǔn)了孫子的臉射去的。到了家,趕緊派人去找奶媽子,孫子還在懷中抱著,以便接收嚏噴。不錯,王老太太知道自己是著了涼;可是至死也不能放下孫子。到了晌午,孫子接了至少有二百多個嚏噴,身上慢慢的熱起來。王老太太更不肯撒手了。到了下午三點來鐘,孫子燒得像塊火炭了。到了夜里,奶媽子已雇妥了兩個,可是孫子死了,一口奶也沒有吃。

王老太太只哭了一大陣;哭完了,她的老眼瞪圓了:“掏出來的!掏出來的能活嗎?跟醫(yī)院打官司!那么沉重的孫子會只活了一天,哪有的事?全是醫(yī)院的壞,二毛子們!”

王老太太約上親家母,上醫(yī)院去鬧。娘家媽也想把女兒趕緊接出來,醫(yī)院是靠不住的!

把兒媳婦接出來了;不接出來怎好打官司呢?接出來不久,兒媳婦的肚子裂了縫,貼上“產(chǎn)后回春膏”也沒什么用,她也不言不語的死了。好吧,兩案歸一,王老太太把醫(yī)院告了下來。老命不要了,不能不給孫子和媳婦報仇!

鐵牛和病鴨

王明遠(yuǎn)的乳名叫“鐵柱子”。在學(xué)校里他是“鐵?!?。好像他總離不開鐵。這個家伙也真是有點“鐵”。大概他是不大愛吃石頭罷了;真要吃上幾塊的話,那一定也會照常的消化。

他的渾身上下,看哪兒有哪兒,整像匹名馬。他可比名馬還潑辣一些,既不嬌貴,又沒脾氣。一年到頭,他老笑著。兩排牙,齊整潔白,像個小孩兒的??墒怯伤f話的時候看,他的嘴動得那么有力量,你會承認(rèn)這兩排牙,看著那么白嫩好玩,實在能啃碎石頭子兒。

認(rèn)識他的人們都知道這么一句——老王也得咧嘴。這是形容一件最累人的事。王鐵牛幾乎不懂什么叫累得慌。他要是咧了嘴,別人就不用想干了。

鐵牛不念《紅樓夢》——“受不了那套妞兒氣!”他永遠(yuǎn)不鬧小脾氣,真的。“看看這個,”他把袖子摟到肘部,敲著筋粗肉滿的胳臂,“這么粗的小棒錘,還鬧小性,羞不羞?”順勢砸自己的胸口兩拳,咚咚的響。

他有個志愿,要和和平平的作點大事。他的意思大概是說,作點對別人有益的事,而且要自自然然作成,既不鑼鼓喧天,也不殺人流血。

由他的談吐舉動上看,誰也看不出他曾留過洋,念過整本的洋書,他說話的時候永不夾雜著洋字。他看見洋餐就撓頭,雖然請他吃,他也吃得不比別人少。不穿洋服,不會跳舞,不因為街上臟而堵上鼻子,不必一定吃美國橘子。總而言之,他既不鬧中國脾氣,也不鬧外國脾氣。比如看電影,《火燒紅蓮寺》和《三劍客》,對他,并沒有多少分別。除了“妞兒氣”的片子,都“不壞”。

他是學(xué)農(nóng)的。這與他那個“和和平平的作點大事”頗有關(guān)系。他的態(tài)度大致是這樣:無論政治上怎樣革命,人反正得吃飯。農(nóng)業(yè)改良是件大事。他不對人們用農(nóng)學(xué)上的專名詞;他研究的是農(nóng)業(yè),所以心中想的是農(nóng)民,他的感情把研究室的工作與農(nóng)民的生活聯(lián)成一氣。他不自居為學(xué)者。遇上好轉(zhuǎn)文的人,他有句善意的玩笑話:“好不好由武松打虎說起?”《水滸傳》是他的“文學(xué)”。

自從留學(xué)回來,他就在一個官辦的農(nóng)場作選種的研究與試驗。這個農(nóng)場的成立,本是由幾個開明官兒偶然靈機(jī)一動,想要關(guān)心民瘼,所以經(jīng)費(fèi)永遠(yuǎn)沒有一定的著落。場長呢,是照例每七八個月?lián)Q一位,好像場長的來去與氣候有關(guān)系似的。這些來來往往的場長們,人物不同,可是風(fēng)格極相似,頗似秀才們作的八股兒。他們都是咧著嘴來,咧著嘴去,設(shè)若不是“場長”二字在履歷上有點作用,他們似乎還應(yīng)當(dāng)痛哭一番。場長既是來熬資格,自然還有愿在他們手下熬更小一些資格的人。所以農(nóng)場雖成立多年,農(nóng)場試驗可并沒有作過。要是有的話,就是鐵牛自己那點事兒。

為他,這個農(nóng)場在用人上開了個官界所不許的例子——場長到任,照例不撤換鐵牛。這已有五六年的樣子了。鐵牛不大記得場長們的姓名,可是他知道怎樣央告場長。在他心中,場長,不管姓甚名誰,是必須央告的?!拔业脑囼炐枰L的時間。我愛我的工作。能不撤換我,是感激不盡的!請看看我的工作來,請來看看!”場長當(dāng)然是不去看的;提到經(jīng)費(fèi)的困難;鐵牛請場長放心,“減薪我也樂意干,我愛這個工作!”場長手下的人怎么安置呢?鐵牛也有辦法:“只要準(zhǔn)我在這兒工作,名義倒不拘?!毙剿鏈p了,他照常的工作,而且作得頗高興。

可有一回,他幾乎落了淚。場長無論如何非撤他不可??墒穷^天免了職,第二天他照常去作試驗,并且拉著場長去看他的工作:“場長,這是我的命!再有些日子,我必能得到好成績;這不是一天半天能作成的。請準(zhǔn)我上這里作試驗好了,什么我也不要。到別處去,我得從頭另作,前功盡棄。況且我和這個地方有了感情,這里的一切是我的手,我的腳。我永不對它們發(fā)脾氣,它們也老愛我。這些標(biāo)本,這些儀器,都是我的好朋友!”他笑著,眼角里有個淚珠。耶穌收稅吏作門徒必是真事,要不然場長怎會心一軟,又留下了鐵牛呢?從此以后,他的地位穩(wěn)固多了,雖然每次減薪,他還是跑不了。“你就是把錢都減了去,反正你減不去鐵牛!”他對知己的朋友總這樣說。

他雖不記得場長們的姓名,他們可是記住了他的。在他們天良偶爾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們便想起鐵牛。因此,很有幾位場長在高升了之后,偶爾憑良心作某件事,便不由的想“借重”鐵牛一下,向他打個招呼。鐵牛對這種“抬愛”老回答這么一句:“謝謝善意,可是我愛我的工作,這是我的命!”他不能離開那個農(nóng)場,正像小孩離不開母親。

為維持農(nóng)場的存在,總得作點什么給人們瞧瞧,所以每年必開一次農(nóng)品展覽會。職員們在開會以前,對鐵牛特別的和氣?!巴跸壬?,多偏勞!開完會請你吃飯!”吃飯不吃飯,鐵牛倒不在乎;這是和農(nóng)民與社會接觸的好機(jī)會。他忙開了:征集,編制,陳列,講演,招待,全是他,累得“四脖子汗流”。有的職員在旁邊看著,有點不大好意思。所以過來指摘出點毛病,以便表示他們雖沒動手,可是眼睛沒閑著。鐵牛一邊擦汗一邊道歉:“幸虧你告訴我!幸虧你告訴我!”對于來參觀的農(nóng)民,他只恨長著一張嘴,沒法兒給人人搿開揉碎的講。

有長官們坐在中間,好像兔兒爺攤子的開會紀(jì)念像片里,十回有九回沒鐵牛。他顧不得照像。這一點,有些職員實在是佩服了他。所以會開完了,總有幾位過來招呼一聲:“你可真累了,這兩天!”鐵牛笑得像小姑娘穿新鞋似的:“不累,一年才開一次會,還能說累?”

因此,好朋友有時候?qū)λf,“你也太好脾性了,老王!”他笑著,似乎是要害羞:“左不是多賣點力氣,好在身體棒。”他又摟起袖子來,展覽他的胳臂。他決聽不出朋友那句話是有不滿而故意欺侮他的意思。他自己的話永遠(yuǎn)是從正面說,所以想不到別人會說偏鋒話。有的時候招得朋友不能不給他解釋一下,他這才聽明白。可是“誰有工夫想那么些個彎子!我告訴你,我的頭一放在枕頭上,就睡得像個球;要是心中老繞彎兒,怎能睡得著?人就仗著身體棒;身體棒,睜開眼就唱?!彼﹂_了。

鐵牛的同學(xué)李文也是個學(xué)農(nóng)的。李文的腿很短,嘴很長,臉很瘦,心眼很多。被同學(xué)們封為“病鴨”。病鴨是牢騷的結(jié)晶,袋中老帶著點“補(bǔ)丸”之類的小藥,未曾吃飯先嘆口氣。他很熱心的研究農(nóng)學(xué),而且深信改良農(nóng)事是最要緊的。可是他始終沒有成績。他倒不愁得不到地位,而是事事人人總跟他鬧別扭。就了一個事,至多半年就得散伙。即使事事人人都很順心,他所坐的椅子,或頭上戴的帽子,或作試驗用的器具,總會跟他搗亂;于是他不能繼續(xù)工作。世界上好像沒有給他預(yù)備下一個可愛的東西,一個順眼的地方,一個可以交往的人;他只看他自己好,而人人事事和樣樣?xùn)|西都跟他過不去。不是他作不出成績來,是到處受人們的排擠,沒法子再作下去。比如他剛要動手作工,旁邊有位先生說了句:“天很冷啊!”于是他的腦中轉(zhuǎn)開了螺絲:什么意思呢,這句話?是不是說我剛才沒有把門關(guān)嚴(yán)呢?他沒法安心工作下去。受了欺侮是不能再作工的。早晚他要報復(fù)這個,可是馬上就得想辦法,他和這位說天氣太冷的先生勢不兩立。

他有時候也能交下一兩位朋友,可是交過了三個月,他開始懷疑,然后更進(jìn)一步去試探,結(jié)果是看出許多破綻,連朋友那天穿了件藍(lán)大衫都有作用。三幾個月的交情于是吵散。一來二去,他不再想交友。他慢慢把人分成三等,一等是比他位分高的,一等是比他矮的,一等是和他一樣兒高的。他也決定了,他可以成功,假如他能只交比他高的人,不理和他肩膀齊的,管轄著奴使著比他矮的?!叭恕奔冗x定,對“事”便也有了辦法?!澳眠^來”成了他的口號。非自己拿到一種或多種事業(yè),終身便一無所成。拿過來自己辦,才能不受別人的氣。拿過來自己辦,椅子要是成心搗亂,砸碎了兔崽子!非這樣不可,他是熱心于改良農(nóng)事的;不能因受閑氣而拋棄了一生的事業(yè);打算不受閑氣,自己得站在高處。有志者事竟成,幾年的工夫他成了個重要的人物,“拿過來”不少的事業(yè)。原先本是想拿過來便去由自己作,可是既拿過來一樣,還覺得不穩(wěn)固。還有斜眼看他的人呢!于是再去拿。越拿越多,越多越復(fù)雜,各處的椅子不同,一種椅子有一種氣人的辦法。他要統(tǒng)一椅子都得費(fèi)許多時間。因此,每拿過來一個地方,他先把椅子都漆白了,為是省得有污點不易看見。椅子倒是都漆白了,別的呢?他不能太累了,雖然小藥老在袋中,到底應(yīng)當(dāng)珍惜自己;世界上就是這樣,除了你自己愛你自己,別人不會關(guān)心。

他和鐵牛有好幾年沒見了。

正趕上開農(nóng)業(yè)學(xué)會年會。堂中坐滿了農(nóng)業(yè)專家。臺上正當(dāng)中坐著病鴨,頭發(fā)挺長,臉色灰綠,長嘴放在胸前,眼睛時開時閉,活像個半睡的鴨子。他自己當(dāng)然不承認(rèn)是個鴨子;時開時閉的眼,大有不屑于多看臺下那群人的意思。他明知道他們的學(xué)問比他強(qiáng),可是他坐在臺上,他們坐在臺下;無論怎說,他是個人物,學(xué)問不學(xué)問的,他們不過是些小兵小將。他是主席,到底他是主人。他不能不覺著得意,可是還要露出有涵養(yǎng),所以眼睛不能老睜著,好像天下最不要緊的事就是作主席??墒?,眼睛也不能老閉著,也得留神下邊有斜眼看他的人沒有。假如有的話,得設(shè)法收拾他。就是在這么一睜眼的工夫,他看見了鐵牛。

鐵牛仿佛不是來赴會,而是料理自家的喪事或喜事呢。出來進(jìn)去,好似世上就忙了他一個人了。

有人在臺上宣讀論文。病鴨的眼閉死了,每隔一分多鐘點一次頭,他表示對論文的欣賞,其實他是琢磨鐵牛呢。他不愿承認(rèn)他和鐵牛同過學(xué),他在臺上閉目養(yǎng)神,鐵牛在臺下當(dāng)“碎催”,好像他們不能作過學(xué)友;現(xiàn)在距離這么遠(yuǎn),原先也似乎相離不應(yīng)當(dāng)那么近。他又不能不承認(rèn)鐵牛確是他的同學(xué),這使他很難堪:是可憐鐵牛好呢,還是夸獎自己好呢?鐵牛是不是看見了他而故意的躲著他?或者也許鐵牛自慚形穢不敢上前?是不是他應(yīng)當(dāng)顯著大度包容而先招呼鐵牛?他不能決定,而越發(fā)覺得“同學(xué)”是件別扭事。

臺下一陣掌聲,主席睜開了眼。到了休息的時間。病鴨走到會場的門口,迎面碰上了鐵牛。病鴨剛看見他,便趕緊拿著尺寸一低頭,理鐵牛不理呢?得想一想??墒撬€沒想出主意,就覺出右手像掩在門縫里那么疼了一陣。一抽手的工夫,他聽見了:“老李!還是這么瘦?老李——”

病鴨把手藏在衣袋里,去暗中舒展舒展;翻眼看了鐵牛一下,鐵牛臉上的笑意像個開花彈似的,從臉上射到空中。病鴨一時找不到相當(dāng)?shù)脑捳f。他覺得鐵牛有點過于親熱??捎钟X得他或者沒有什么惡意——“還是這么瘦”打動了自憐的心,急于找話說,往往就說了不負(fù)責(zé)任的話。“老王,跟我吃飯去吧?”說完很后悔,只希望對方客氣一下??墒氰F牛點了頭。病鴨臉上的綠色加深了些?!皫啄隂]有見了,咱們得談一談!”鐵牛這個家伙是賞不得臉的。

兩個老同學(xué)一塊兒吃飯,在鐵牛看來,是最有意思的。病鴨可不這樣看——兩個人吵起來才沒法下臺呢!他并不希望吵,可是朋友到一塊兒,有時候不由的不吵。腦子里一轉(zhuǎn)彎,不能不吵;誰還能禁止得住腦子轉(zhuǎn)彎?

鐵牛是看見什么吃什么,病鴨要了不少的菜。病鴨自己可是不吃,他的筷子只偶爾的夾起一小塊鍋貼豆腐。“我只能吃點豆腐?!彼f。他把“豆腐”兩個字說得不像國音,也不像任何方音,聽著怪像是外國字。他有好些字這么說出來。表示他是走南闖北,自己另制了一份兒“國語”?!鞍ィ俊辫F牛聽不懂這兩個字。繼而一看他夾的是豆腐,才明白過來:“咱可不行;豆腐要是加上點牛肉或者還沉重點兒。我說,老李,你得注意身體呀。那么瘦還行?”

太過火了!提一回正足以打動自憐的情感。緊自說人家瘦,這是看不起人!病鴨的腦子里皺上了眉。不便往下接著說,換換題目吧:

“老王,這幾年凈在哪兒呢?”

“——農(nóng)場,不壞的小地方?!?/p>

“場長是誰?”

幸而鐵牛這回沒忘了——“趙次江?!?/p>

病鴨微微點了點頭,唯恐怕傷了氣?!八??待你怎樣?”“無所謂,他干他的,我干我的;只希望他別撤換我。”鐵牛為是顯著和氣。也動了一塊豆腐。

“拿過來好了。”病鴨覺得說了這半天,只有這一句還痛快些?!袄贤?,你干吧!”

“我當(dāng)然是干哪,我就怕干不下去,前功盡棄。咱們這種工作要是沒有長時間,是等于把錢打了水漂兒?!薄拔沂亲屇愀蓤鲩L。現(xiàn)成的事,為什么不拿過來?拿過來,你愛怎辦怎辦;趙次江是什么玩藝!”

“我當(dāng)場長,”鐵牛好像聽見了一件奇事?!暗冗^個半年來的,好被別人頂了?”

有點給臉不兜著!病鴨心里默演對話:“你這小子還不曉得李老爺有多大勢力?輕看我?你不放心哪,我給你一手兒看看?!彼晕⒁恍Γf出聲來:“你不干也好,反正咱們把它拿過來好了。咱們有的是人。你幫忙好了。你看看,我說不叫趙次江干,他就干不了!這話可不用對別人說。”鐵牛莫名其妙。

病鴨又補(bǔ)上一句:“你想好了,愿意干呢,我還是把場長給你?!?/p>

“我只求能繼續(xù)作我的試驗;別的我不管?!辫F牛想不出別的話。

“好吧,”病鴨又“那么”說了這兩個字,好像德國人在夢里練習(xí)華語呢。

直到年會開完,他們倆沒再坐在一塊談什么。從鐵牛那面兒說,他覺得病鴨是拿著一點精神病作事呢?!吧眢w弱,見了喜神也不樂?!本幒昧诉@么句唱兒,就把病鴨忘了。鐵?;氐睫r(nóng)場不久,場長果然換了。新場長對他很客氣,頭一天到任便請他去談話:“王先生,李先生的老同學(xué)。請多幫忙,我們得合作。老實不客氣的講,兄弟對于農(nóng)學(xué)是一竅不通。不過呢,和李先生的關(guān)系還那個。王先生幫忙就是了,合作,我們合作?!辫F牛想不出,他怎能和個不懂農(nóng)學(xué)的人合作。“精神?。 彼氲竭@么三個字,就順口說出來。

新場長好像很明白這三個字的意思,臉沉下去:“兄弟老實不客氣的講,王先生,這路話以后請少說為是。這倒與我沒關(guān)系,是為你好。你看,李先生打發(fā)我到這兒來的時候,跟我談了幾句那天你怎么與他一同吃飯,說了什么。李先生露出一點意思,好像是說你有不合作的表示。不過他決不因為這個便想——啊,同學(xué)的面子總得顧到。請原諒我這樣太不客氣!據(jù)我看呢,大家既是朋友,總得合作。我們對于李先生呢,也理當(dāng)擁護(hù)。自然我們不擁護(hù)他,那也沒什么。不過是我們——不是李先生——先吃虧罷了。”

鐵牛莫名其妙。

新場長到任后第一件事是撤換人,第二件事是把椅子都漆白了。第一件與鐵牛無關(guān),因為他沒被撤職。第二件可不這樣,場長派他辦理油飾椅子,因這是李先生視為最重要的事,所以選派鐵牛,以表示合作的精神。

鐵牛既沒那個工夫,又看不出漆刷椅子的重要,所以不管。

新場長告訴了他:“我接受你的戰(zhàn)書;不過,你既是李先生的同學(xué),我還得留個面子,請李先生自己處置這回事。李先生要是——什么呢,那我可也就愛莫能助了!”“老李——”鐵牛剛一張嘴,被場長給截?。骸澳阏f的是李先生?原諒我這樣爽直,李先生大概不甚喜歡你這個‘老李’?!?/p>

“好吧,李先生知道我的工作,他也是學(xué)農(nóng)的。場長就是告訴他,我不管這回事,他自然會曉得我什么不管。假如他真不曉得,他那才真是精神病呢。”鐵牛似乎說高了興:“我一見他的面,就看出來,他的臉是綠的。他不是壞人,我知道他;同學(xué)好幾年,還能不知道這個?假如他現(xiàn)在變了的話,那一定是因為身體不好。我看見不是一位了,因為身體弱常鬧小性。我一見面就勸了他一頓,身體弱,腦子就愛轉(zhuǎn)彎。看我,身體棒,睜開眼就唱?!彼男ζ饋怼鲩L一聲沒出。

過了一個星期,鐵牛被撤了差。

他以為這一定不能是病鴨的主意,因此他并不著慌。他計劃好:援據(jù)前例,第二天還照常來工作;場長真禁止他進(jìn)去呢,再找老李——老李當(dāng)然要維持老同學(xué)的??墒?,他臨出來的時候,有人來告訴他:“場長交派下來,你要明天是——的話,可別說用巡警抓你?!?/p>

他要求見場長,不見。

他又回到實驗室,呆呆的坐了半天,幾年的心血……不能,不能是老李的主意,老李也是學(xué)農(nóng)的,還能不明白我的工作的重要?他必定能原諒咱鐵牛,即使真得罪了他。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呢?想不出來。除非他真是精神病。不能,他那天不是還請我吃飯來著?不論怎著吧,找老李去,他必定能原諒我。

鐵牛越這樣想越心寬,一見到病鴨,必能回職繼續(xù)工作。他看著實驗室內(nèi)東西,心中想像著將來的成功——再有一二年,把試驗的結(jié)果拿到農(nóng)村去實地應(yīng)用,該收一個糧的便收兩個……和和平平的作了件大事!他到農(nóng)場去繞了一圈,地里的每一棵谷每一個小木牌,都是他的兒女。回到屋內(nèi),給老李寫了封頂知己的信,告訴他在某天去見他。把信發(fā)了,他覺得已經(jīng)是一天云霧散。

按著信上規(guī)定的時間去見病鴨,病鴨沒在家??墒氰F牛不肯走,等一等好了。

等到第四個鐘頭上,來了個仆人:“請不用等我們老爺了,剛才來了電話,中途上暴病,入了醫(yī)院?!?/p>

鐵牛顧不得去吃飯,一直跑到醫(yī)院去。

病人不能接見客人。

“什么病呢?”鐵牛和門上的人打聽。

“沒病,我們這兒的病人都沒病?!遍T上的人倒還和氣?!皼]病干嗎住院?”

“那咱們就不曉得了,也別說,他們也多少有點病。”鐵牛托那個人送進(jìn)張名片。

待了一會,那個人把名片拿起來,上面有幾個鉛筆寫的字:“不用再來,咱們不合作。”

“和和平平的作件大事!”鐵牛一邊走一面低聲的念道。

歪毛兒

小的時候,我們倆——我和白仁祿——下了學(xué)總到小茶館去聽評書。我倆每天的點心錢不完全花在點心上,留下一部分給書錢。雖然茶館掌柜孫二大爺并不一定要我們的錢,可是我倆不肯白聽。其實,我倆真不夠聽書的派兒:我那時腦后梳著個小墜根,結(jié)著紅繩兒;仁祿梳倆大歪毛。孫二大爺用小笸蘿打錢的時候,一到我倆面前便低聲的說,“歪毛子!”把錢接過去,他馬上笑著給我們抓一大把煮毛豆角,或是花生米來:“吃吧,歪毛子!”他不大愛叫我小墜根,我未免有點不高興??墒钦f真的,仁祿是比我體面的多。他的臉正像年畫上的白娃娃的,雖然沒有那么胖。單眼皮,小圓鼻子,清秀好看。一跑,倆歪毛左右開弓的敲著臉蛋,像個撥浪鼓兒。青嫩頭皮,剃頭之后,誰也想輕敲他三下——剃頭打三光。就是稍打重了些,他也不急。

他不淘氣,可是也有背不上書來的時候。歪毛仁祿背不過書來本可以不挨打,師娘不準(zhǔn)老師打他,他是師娘的歪毛寶貝:上街給她買一縷白棉花線,或是打倆小錢的醋,都是仁祿的事兒??墒撬约赫掖?。每逢背不上書來,他比老師的脾氣還大。他把小臉憋紅,鼻子皺起一塊兒,對先生說:“不背!不背!”不等老師發(fā)作,他又添上:“就是不背,看你怎樣!”老師磨不開臉了,只好拿板子吧。仁祿不擦磨手心,也不遲宕,單眼皮眨巴的特別快,搖著倆歪毛,過去領(lǐng)受平板。打完,眼淚在眼眶里轉(zhuǎn),轉(zhuǎn)好大半天,像水花打旋而滲不下去的樣兒。始終他不許淚落下來。過了一會兒,他的脾氣消散了,手心搓著膝蓋,低著頭念書,沒有聲音,小嘴像熱天的魚,動得很快很緊。

奇怪,這么清秀的小孩,脾氣這么硬。

到了入中學(xué)的年紀(jì),他更好看了。還不甚胖,眉眼可是開展了。我們臉上都起了小紅膿泡,他還是那么白凈。后一無入中學(xué),上一班的學(xué)生便有一個擠了他一膀子,然后說:“對不起,姑娘!”仁祿一聲沒出,只把這位學(xué)友的臉打成酦面包子。他不是打架呢,是拼命,連勸架的都受了點罣誤傷。第二天,他沒來上課。他又考入別的學(xué)校。

一直有十幾年的工夫,我們倆沒見面。聽說,他在大學(xué)畢了業(yè),到外邊去作事。

去年舊歷年前的末一次集,天很冷。千佛山上蓋著些厚而陰寒的黑云。尖溜溜的小風(fēng),鬼似的搯人鼻子與耳唇。我沒事,住的又離山水溝不遠(yuǎn),想到集上看看。集上往往也有幾本好書什么的。

我以為天寒人必少,其實集上并不冷靜;無論怎冷,年總是要過的。我轉(zhuǎn)了一圈,沒看見什么對我的路子的東西——大堆的海帶菜,財神的紙像,凍得鐵硬的豬肉片子,都與我沒有多少緣分。本想不再繞,可是極南邊有個地攤,擺著幾本書,引起我的注意,這個攤子離別的買賣有兩三丈遠(yuǎn),而且地點是游人不大來到的。設(shè)若不是我已走到南邊,設(shè)若不是我注意書籍,我決不想過去。我走過去,翻了翻那幾本書——都是舊英文教科書,我心里說,大年底下的誰買舊讀本?看書的時候,我看見賣書人的腳,一雙極舊的棉鞋,可是緞子的:襪子還是夏季的單線襪。別人都跺跺著腳,天是真冷;這雙腳好像凍在地上,不動。把書合上我便走開了。

大概誰也有那個時候:一件極不相干的事,比如看見一群蟻擒住一個綠蟲,或是一個癩狗被打,能使我們不痛快半天,那個掙扎的蟲或是那條癩狗好似貼在我們心上,像塊病似的。這雙破緞子鞋就是這樣貼在我的心上。走了幾步,我不由的回了頭。賣書的正彎身擺那幾本書呢。其實我并沒給弄亂:只那么幾本,也無從亂起。我看出來,他不是久干這個的。逢集必趕的賣零碎的不這樣細(xì)心。他穿著件舊灰色棉袍,很單薄,頭上戴著頂沒人要的老式帽頭。由他的身上,我看到南圩子墻,千佛山,山上的黑云,結(jié)成一片清冷。我好似被他吸引住了。決定回去,雖然覺得不好意思的。我知道,走到他跟前,我未必敢端詳他。他身上有那么一股高傲勁兒,像破廟似的,雖然破爛而仍令人心中起敬。我說不上來那幾步是怎樣走回去的,無論怎說吧,我又立在他面前。我認(rèn)得那兩只眼,單眼皮兒。其余的地方我一時不敢相認(rèn),最清楚的記憶也不敢反抗時間,我倆已十幾年沒見了。他看了我一眼,趕快把眼轉(zhuǎn)向千佛山去:一定是他了,我又認(rèn)出這個神氣來。

“是不是仁祿哥?”我大著膽問。

他又掃了我一眼,又去看山,可是極快的又轉(zhuǎn)回來。他的瘦臉上沒有任何表示,只是腮上微微的動了動,傲氣使他不愿與我過話,可是“仁祿哥”三個字打動了他的心。他沒說一個字,拉住我的手。手冰硬。臉朝著山,他無聲的笑了笑。

“走吧,我住的離這兒不遠(yuǎn)。”我一手拉著他,一手拾起那幾本書。

他叫了我一聲。然后待了一會兒,“我不去!”

我抬起頭來,他的淚在眼內(nèi)轉(zhuǎn)呢。我松開他的手,把幾本書夾起來,假裝笑著,“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待一會兒我找你去好了?!彼€是不動。

“你不用!”我還是故意打哈哈似的說:“待一會兒?管保再也找不到你了?”

他似乎要急,又不好意思;多么高傲的人也不能不原諒梳著小辮時候的同學(xué)。一走路,我才看出他的肩往前探了許多。他跟我來了。

沒有五分鐘便到了家。一路上,我直怕他和我轉(zhuǎn)了影壁。他坐在屋中了,我才放心,仿佛一件寶貝確實落在手中??墒俏覜]法說話了。問他什么呢?怎么問呢?他的神氣顯然的是很不安,我不肯把他嚇跑了。

想起來了,還有瓶白葡萄酒呢。找到了酒,又發(fā)現(xiàn)了幾個金絲棗。好吧,就拿這些待客吧。反正比這么僵坐著強(qiáng)。他拿起酒杯,手有點顫。喝下半杯去,他的眼中濕了一點,濕得像小孩冬天下學(xué)來喝著熱粥時那樣。

“幾時來到這里的?”我試著步說。

“我?有幾天了吧?”他看著杯沿上一小片木塞的碎屑,好像是和這片小東西商議呢。

“不知道我在這里?”

“不知道。”他看了我一眼,似乎表示有許多話不便說,也不希望我再問。

我問定了。討厭,但我倆是幼年的同學(xué)?!霸谀膬鹤∧??”他笑了,“還在哪兒???憑我這個樣?”還笑著,笑得極無聊。

“那好了,這兒就是你的家,不用走了。咱們一塊兒聽鼓書去。趵突泉有三四處唱大鼓的呢:《老殘游記》,噯?”我想把他哄喜歡了。“記得小時候一同去聽《施公案》?”我的話沒得到預(yù)期的效果,他沒言語。但是我不失望。勸他酒,酒會打開人的口。還好,他對酒倒不甚拒絕,他的倆臉漸漸有了紅色。我的主意又來了:“說,吃什么?面條?餃子?餅?說,我好去預(yù)備?!薄安怀裕€得賣那幾本書去呢!”

“不吃?你走不了!”

待了老大半天,他點了點頭,“你還是這么活潑!”“我?我也不是咱們梳著小辮時的樣子了!光陰多么快,不知不覺的三十多了,想不到的事!”

“三十多也就該死了。一個狗才活十來年?!?/p>

“我還不那么悲觀,”我知道已把他引上了路。“人生還就不是個好玩藝!”他嘆了口氣。

隨著這個往下說,一定越說越遠(yuǎn):我要知道的是他的遭遇。我改變了戰(zhàn)略,開始告訴他我這些年的經(jīng)過,好歹的把人生與悲觀扯在里面,好不顯著生硬。費(fèi)了許多周折,我才用上了這個公式——“我說完了,該聽你的了?!逼鋵嵥缫衙靼孜业囊馑?,始終他就沒留心聽我的話。要不然,我在引用公式以前還得多繞幾個彎兒呢。他的眼神把我的話刪短了好多。我說完,他好似沒法子了,問了句:“你叫我說什么吧?”

這真使我有點難堪。律師不是常常逼得犯人這樣問么?可是我扯長了臉,反正我倆是有交情的。爽性直說了吧,這或者倒合他的脾氣:

“你怎么落到這樣?”

他半天沒回答出。不是難以出口,他是思索呢。生命是沒有什么條理的,老朋友見面不是常常相對無言么?“從哪里說起呢?”他好像是和生命中那些小岔路商議呢?!澳阌浀迷蹅冃〉臅r候,我也不短挨打?”

“記得,都是你那點怪脾氣?!?/p>

“還不都在乎脾氣,”他微微搖著頭?!澳菚r候咱倆還都是小孩子,所以我沒對你說過;說真的那時節(jié)我自己也還沒覺出來是怎回事。后來我才明白了,是我這兩只眼睛作怪?!薄安皇且浑p好好的眼睛嗎?”我說。

“平日是好好的一對眼;不過,有時候犯病?!?/p>

“怎樣犯???”我開始懷疑莫非他有點精神病。

“并不是害眼什么的那種肉體上的病,是種沒法治的毛病。有時候忽然來了,我能看見些——我叫不出名兒來?!薄盎孟瘢俊蔽蚁霂退拿?。

“不是幻像,我并沒看見什么綠臉紅舌頭的。是些形象。也還不是形像;是一股神氣。舉個例說,你就明白了,你記得咱們小時候那位老師?很好的一個人,是不是?可是我一犯病,他就非常的可惡,我所以跟他橫著來了。過了一會兒,我的病犯過去,他還是他,我白挨一頓打。只是一股神氣,可惡的神氣。”

我沒等他說完就問:“你有時候你也看見我有那股神氣吧?”

他微笑了一下:“大概是,我記不甚清了。反正咱倆吵過架,總有一回是因為我看你可惡。萬幸,我們一入中學(xué)就不在一處了。不然……你知道,我的病越來越深。小的時候,我還沒覺出這個來,看見那股神氣只鬧一陣氣就完了;后來,我管不住自己了,一旦看出誰可惡來,就是不打架,也不能再和他交往,連一句話也不肯過。現(xiàn)在,在我的記憶中只有幼年的一切是甜蜜的,因為那時病還不深。過了二十,凡是可惡的都記在心里!我的記憶是一堆丑惡像片!”他愣起來了。“人人都可惡?”我問。

“在我犯病的時節(jié),沒有例外。父母兄弟全可惡。要是敷衍,得敷衍一切,生命那才難堪。要打算不敷衍,得見一個打一個,辦不到。慢慢的,我成了個無家無小沒有一個朋友的人。干嗎再交朋友呢?怎能交朋友呢?明知有朝一日便看出他可惡!”

我插了一句:“你所謂的可惡或者應(yīng)當(dāng)改為軟弱,人人有個弱點,不見得就可惡?!?/p>

“不是弱點。弱點足以使人生厭,可也能使人憐憫。譬如對一個愛喝醉了的人,我看見的不是這個。其實不用我這對眼也能看出點來,你不信這么試試,你也能看出一些,不過不如我的眼那么強(qiáng)就是了。你不用看人臉的全部,而單看他的眼,鼻子,或是嘴,你就看出點可惡來。特別是眼與嘴,有時一個人正和你講道德說仁義,你能看見他的眼中有張活的春畫正在動。那嘴,露著牙噴糞的時節(jié)單要笑一笑!越是上等人越可惡。沒受過教育的好些,也可惡,可是可惡得明顯一些;上等人會遮掩。假如我沒有這么一對眼,生命豈不是個大騙局?還舉個例說吧,有一回我去看戲,旁邊來了個三十多歲的人,很體面,穿得也講究。我的眼一斜,看出來,他可惡。我的心中冒了火。不干我的事,誠然;可是,為什么可惡的人單要一張體面的臉呢?這是人生的羞恥與錯處。正在這么個當(dāng)兒,查票了。這位先生沒有票,瞪圓了眼向查票員說:“我姓王,沒買過票,就是日本人查票,我姓王的還是不買!”我沒法管束自己了。我并不是要懲罰他,是要把他的原形真面目打出來。我給了他一個頂有力的嘴巴。你猜他怎樣?他嘴里嚷著,走了。要不怎說他可惡呢。這不是弱點,是故意的找打——只可惜沒人常打他。他的原形是追著叫化子亂咬的母狗。幸而我那時節(jié)犯了病,不然,他在我眼中也是個體面的雄狗了?!?/p>

“那么你很愿意犯病!”我故意的問。

他似乎沒聽見,我又重了一句,他又微笑了笑?!拔也荒苷f我以這個為一種享受;不過,不犯病的時候更難堪——明知人們可惡而看不出,明知是夢而醒不了。病來了,無論怎樣吧,我不至于無聊。你看,說打就打,多少有點意思。最有趣的是打完了人,人們還不敢當(dāng)面說我什么,只在背后低聲的說,這是個瘋子。我沒遇上一個可惡而硬正的人;都是些虛偽的軟蛋。有一回我指著個軍人的臉說他可惡,他急了,把槍掏出來,我很喜歡。我問他:你干什么?哼,他把槍收回去了,走出老遠(yuǎn)才敢回頭看我一眼;可惡而沒骨頭的東西!”他又愣了一會兒?!爱?dāng)初,我是怕犯病。一犯病就吵架,事情怎會作得長遠(yuǎn)?久而久之,我怕不犯病了。不犯病就得找事去作,閑著是難堪的事??墒怯惺卤阌腥耍腥司涂蓯?。一來二去,我立在了十字路口:長期的抵抗呢?還是敷衍一下?不能決定。病犯了不由的便惹是非,可是也有一月兩月不犯的時候。我能專等著犯病,什么也不干?不能!剛要干點什么,病又來了。生命仿佛是拉鋸?fù)婺?。有一回,半年多沒犯病。好了,我心里說,再找回人生的舊轍吧;既然不愿放火,煙還是由煙筒出去好。我回了家,老老實實去作孝子賢孫。臉也常刮一刮,表示出誠意的敷衍。既然看不見人中的狗臉,我假裝看見狗中的人臉,對小貓小狗都很和氣,閑著也給小貓梳梳毛,帶著狗去溜個圈。我與世界復(fù)和了。人家世界本是熱熱鬧鬧的混,咱干嗎非硬拐硬碰不可呢。這時候,我的文章作多了。第一,我想組織家庭,把油鹽柴米的責(zé)任加在身上也許會治好了病。況且,我對婦人的印像比較的好。在我的病眼中經(jīng)過的多數(shù)是男人。雖然這也許是機(jī)會不平的關(guān)系,可是我硬認(rèn)定女子比男子好一些。作文章嗎?人們大概都很會替生命作文章。我想,自要找到個理想的女子,大概能馬馬虎虎的混幾十年。文章還不盡于此,原先我不是以眼的經(jīng)驗斷定人人可惡嗎,現(xiàn)在改了。我這么想了:人人可惡是個推論,我并沒親眼看見人人可惡呀。也許人人可惡,而我不永遠(yuǎn)是犯著病,所以看不出??梢苍S世上確有好人,完全人,就是立在我的病眼前面,我也看不出他可惡來。我并不曉得哪時犯?。豢匆娒媲暗娜俗兞藰?,我才曉得我是犯了病?焉知沒有我已犯病而看不出人家可惡的時候呢?假如那是個根本不可惡的人。這么一作文章,我的希望更大了。我決定不再硬了,結(jié)婚,組織家庭,生胖小子;人家都快活的過日子,我干嗎放著熟葡萄不吃,單檢酸的吃呢?文章作得不錯?!?/p>

他休息了一會兒,我沒敢催促他。給他滿上了酒?!斑€記得我的表妹?”他突然的問:“咱們小時候和她一塊兒玩耍過?!?/p>

“小名叫招弟兒?”我想起來,那時候她耳上戴著倆小綠玉艾葉兒。

“就是。她比我小兩歲,還沒出嫁;等著我呢,好像是。想作文章就有材料,你看她等著我呢。我對她說了一切,她愿意跟我。我倆定了婚?!彼职胩鞗]言語,連喝了兩三口酒?!坝幸惶?,我去找她,在路上我又犯了病。一個七八歲小女孩,拿著個粗碗,正在路中走。來了輛汽車。聽見喇叭響,她本想往前跑,可是跑了一步,她又退回來了。車到了跟前,她蹲下了。車幸而猛的收住。在這個工夫,我看見車夫的臉,非常的可惡。在事實上他停住了車;心里很愿意把那個小女孩軋死,軋,來回的軋,軋碎了。作文章才無聊呢。我不能再找表妹去了。我的世界是個丑惡的,我不能把她也拉進(jìn)來。我又跑了出來;給她一封極簡短的信——不必再等我了。有過希望以后,我硬不起來了。我忽然的覺到,焉知我自己不可惡呢,不更可惡呢?這一疑慮,把硬氣都跑了。以前,我見著可惡的便打,至少是瞪他那么一眼,使他哆嗦半天。我雖不因此得意,可是非常的自信——信我比別人強(qiáng)。及至一想結(jié)婚,與世界共同敷衍,壞了;我原來不比別人強(qiáng),不過只多著雙病眼罷了。我再沒有勇氣去打人了,只能消極的看誰可惡就躲開他。很希望別人指著臉子說我可惡,可是沒人肯那么辦?!彼帚读艘粫骸!吧恼嫖恼卤热俗鞯母艿??你看,我是剛從獄里出來。是這么回事,我和土匪們一塊混來著。我既是也可惡,跟誰在一塊不可以呢。我們的首領(lǐng)總算可惡得到家,接了贖款還把票兒撕了。綁來票砌在炕洞里。我沒打他,我把他賣了,前幾天他被槍斃了。在公堂上,我把他的罪惡都抖出來。他呢,一句也沒扳我,反倒替我解脫。所以我只住了幾天獄,沒定罪。頂可惡的人原來也有點好心:撕票兒的惡魔不賣朋友!我以前沒想到過這個。耶穌為仇人,為土匪禱告:他是個人物。他的眼或者就和我這對一樣,可是他能始終是硬的,因為他始終是軟的。普通人只能軟,不能硬,所以世界沒有骨氣。我只能硬,不能軟,現(xiàn)在沒法安置我自己。人生真不是個好玩藝?!?/p>

他把酒喝凈,立起來。

“飯就好?!蔽乙擦⑵饋?。

“不吃!”他很堅決。

“你走不了,仁祿!”我有點急了。“這兒就是你的家!”

“我改天再來,一定來!”他過去拿那幾本書?!耙欢ǖ米??連飯也不吃?”我緊跟著問。

“一定得走!我的世界沒有友誼。我既不認(rèn)識自己,又好管教別人。我不能享受有秩序的一個家庭,像你這個樣。只有瞎走亂撞還舒服一些?!?/p>

我知道,無須再留他了。愣了一會兒,我掏出點錢來。

“我不要!”他笑了笑:“餓不死。餓死也不壞?!薄八湍慵律褭M是行了吧?”我真沒法兒了。

他愣了會兒?!昂冒桑l叫咱們是幼時同學(xué)呢。你準(zhǔn)是以為我很奇怪,其實我已經(jīng)不硬了。對別人不硬了。對自己是沒法不硬的,你看那個最可惡的土匪也還有點骨氣。好吧,給我件你自己身上穿著的吧。那件毛衣便好。有你身上的一些熱氣便不完全像禮物了。我太好作文章!”

我把毛衣脫給他。他穿在棉袍外邊,沒顧得扣上鈕子。

空中飛著些雪片,天已遮滿了黑云。我送他出去,誰也沒說什么,一個陰慘的世界,好像只有我們倆的腳步聲兒。到了門口,他連頭也沒回,探著點身在雪花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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