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看四下里的山、江、花、草,他感到一陣難過。忽然地很想家,又似乎要作一兩句詩,仿佛還有點觸目傷情……這時候,他的感情極復雜,復雜到了既像萬感俱來,又像茫然不知所謂的程度。
不成問題的問題
任何人來到這里——樹華農(nóng)場——他必定會感覺到世界上并沒有什么戰(zhàn)爭,和戰(zhàn)爭所帶來的轟炸、屠殺,與死亡。專憑風景來說,這里真值得被稱為亂世的桃源。前面是剛由一個小小的峽口轉(zhuǎn)過來的江,江水在冬天與春天總是使人愿意跳進去的那么澄清碧綠。背后是一帶小山。山上沒有什么,除了一叢叢的綠竹矮樹,在竹、樹的空處往往露出赭色的塊塊兒,像是畫家給點染上的。
小山的半腰里,那青青的一片,在青色當中露出一兩塊白墻和二三屋脊的,便是樹華農(nóng)場。江上的小渡口,離農(nóng)場大約有半里地,小船上的渡客,即使是往相反的方向去的,也往往回轉(zhuǎn)頭來,望一望這美麗的地方。他們?nèi)羯狭四切敝钠碌?,就必定向農(nóng)場這里指指點點,因為樹上半黃的橘柑,或已經(jīng)紅了的蘋果,總是使人注意而想夸贊幾聲的。到春暖花開的時候,或遇到什么大家休假的日子,城里的女士有時候也把逛一逛樹華農(nóng)場作為一種高雅的舉動,而這農(nóng)場的美麗恐怕還多少地存在一些小文與短詩之中咧。
創(chuàng)辦一座農(nóng)場必定不是為看著玩的:那么,我們就不能專來諛贊風景而忽略更實際一些的事兒了。由實際上說,樹華農(nóng)場的用水是沒有問題的,因為江就在它的腳底下。出品的運出也沒有問題。它離重慶市不過三十多里路,江中可以走船,江邊上也有小路。它的設備是相當可觀的:有鴨鵝池、有兔籠、有花畦、有菜圃、有牛羊圈、有果園。鴨蛋、鮮花、青菜、水果、牛羊乳……都正是像重慶那樣的都市所必需的東西。況且,它的創(chuàng)辦正在抗戰(zhàn)的那一年:重慶的人口,在抗戰(zhàn)后,一天比一天多;所以需要的東西,像青菜與其他樹華農(nóng)場所產(chǎn)生的東西,自然的也一天比一天多。賺錢是沒有問題的。
從渡口上的坡道往左走不遠,就有一些還未完全風化的紅石,石旁生著幾叢細竹。到了竹叢,便到了農(nóng)場的窄而明潔的石板路。離竹叢不遠,相對的長著兩株青松,松樹上掛著兩面粗粗刨平的木牌,白漆漆著“樹華農(nóng)場”。石板路邊,靠江的這一面,都是花;使人能從花的各種顏色上,慢慢地把眼光移到碧綠的江水上面去??可降囊幻媸窃S多直立的扇形的葡萄架,架子的后面是各種果樹。走完了石板路,有一座不甚高,而相當寬的藤蘿架,這便是農(nóng)場的大門,橫匾上刻著“樹華”兩個隸字。進了門,在綠草上,或碎石堆花的路上,往往能看見幾片柔軟而輕的鴨鵝毛,因為鴨鵝的池塘便在左手方。這里的鴨是純白而肥碩的,真正的北平填鴨。對著鴨池是平平的一個壩子,滿種著花草與菜蔬。在壩子的末端,被竹樹掩覆著,是辦公廳。這是相當堅固而十分雅致的一所兩層的樓房,花果的香味永遠充滿了全樓的每一角落。牛羊圈和工人的草舍又在樓房的后邊,時時有羊羔悲哀地啼喚。
這一些設備,叫農(nóng)場至少要用二十來名工人??墒?,以它的生產(chǎn)能力,和出品銷路的良好來說,除了一切開銷,它還應當賺錢。無論是內(nèi)行人還是外行人,只要看過這座農(nóng)場,大概就不會想像到這是賠錢的事業(yè)。
然而,樹華農(nóng)場賠錢。
創(chuàng)辦的時候,當然要往“里”墊錢。但是,雞鴨、青菜、鮮花、牛羊乳,都是不需要很長的時間就可以在利潤方面有些數(shù)目的。按照行家的算盤上看,假若第二年還不十分順利的話,至遲在第三年的開始就可以絕對地看賺了。
可是,樹華農(nóng)場的賠損是在創(chuàng)辦后的第三年。在第三年首次股東會議的時候,場長與股東們都對著賬簿發(fā)了半天的愣。
賠點錢,場長是絕不在乎的,他不過是大股東之一,而被大家推舉出來作場長的。他還有許多比這座農(nóng)場大的多的事業(yè)。可是,即使他對這小小的事業(yè)賠賺都不在乎,即使他一走到院中,看看那些鮮美的花草,就把賠錢的事忘得一干二凈,他現(xiàn)在——在股東會上——究竟有點不大好過。他自信是把能手,他到處會賺錢,他是大家所崇拜的實業(yè)家。農(nóng)場賠錢?這傷了他的自尊心。他賠點錢,股東他們賠點錢,都沒有關(guān)系:只是,下不來臺!這比什么都要緊!股東們呢,多數(shù)的是可以與場長立在一塊兒呼兄喚弟的。他們的名望、資本、能力,也許都不及場長,可是在賠個萬兒八千塊錢上來說,場長要是沉得住氣,他們也不便多出聲兒。很少數(shù)的股東的確是想投了資,賺點錢,可是他們不便先開口質(zhì)問,因為他們股子少,地位也就低,假若粗著脖子紅著筋地發(fā)言,也許得罪了場長和大股東們——這,恐怕比賠點錢的損失還更大呢。
事實上,假若大家肯打開窗子說亮話,他們就可以異口同聲地,確鑿無疑地,馬上指出賠錢的原因來。原因很簡單,他們錯用了人。場長,雖然是場長,是不能、不肯、不會、不屑于到農(nóng)場來監(jiān)督指導一切的。股東們也不會十趟八趟跑來看看的——他們只愿在開會的時候來作一次遠足,既可以欣賞欣賞鄉(xiāng)郊的景色,又可以和老友們喝兩盅酒,附帶地還可以露一露股東的身份。除了幾個小股東,多數(shù)人接到開會的通知,就仿佛在箱子里尋找迎節(jié)當令該換的衣服的時候,偶然的發(fā)現(xiàn)了想不起怎么隨手放在那里的一卷鈔票——“嘔,這兒還有點玩藝兒呢!”
農(nóng)場實際負責任的人是丁務源,丁主任。
丁務源,丁主任,管理這座農(nóng)場已有半年。農(nóng)場賠錢就在這半年。
連場長帶股東們都知道,假若他們脫口而出地說實話,他們就必定在口里說出“賠錢的原因在——”的時節(jié),手指就確切無疑地伸出,指著丁務源!丁務源就在一旁坐著呢。但是,誰的嘴也沒動,手指自然也就無從伸出。
他們,連場長帶股東,誰沒吃過農(nóng)場的北平大填鴨,意大利種的肥母雞,琥珀心的松花,和大得使兒童們跳起來的大雞蛋鴨蛋?誰的瓶里沒有插過農(nóng)場的大枝的桂花、臘梅、紅白梅花,和大朵的起樓子的芍藥、牡丹與茶花?誰的盤子里沒有盛過使男女客人們贊嘆的山東大白菜,綠得像翡翠般的油菜與嫩豌豆?
這些東西都是誰送給他們的?丁務源!
再說,誰家落了紅白事,不是人家丁主任第一個跑來幫忙?誰家出了不大痛快的事故,不是人家丁主任像自天而降的喜神一般,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是的,丁主任就在這里坐著呢。可是誰肯伸出指頭去戳點他呢?
什么責任問題,補救方法,股東會都沒有談論。等到丁主任預備的酒席吃殘,大家只能拍拍他的肩膀,說聲“美滿閉會”了。
丁務源是哪里的人?沒有人知道。他是一切人——中外無別——的鄉(xiāng)親。他的言語也正配得上他的籍貫,他會把他所到過的地方的最簡單的話,例如四川的“啥子”與“要得”,上海的“唔啥”,北平的“媽啦巴子”……都美好的聯(lián)結(jié)到一處,變成一種獨創(chuàng)的“國語”;有時候也還加上一半個“孤得”,或“夜司”,增加一點異國情味。
四十來歲,中等身量,臉上有點發(fā)胖,而肉都是亮的,丁務源不是個俊秀的人,而令人喜愛。他臉上那點發(fā)亮的肌肉,已經(jīng)叫人一見就痛快,再加上一對光滿神足、顧盼多姿的眼睛,與隨時變化而無往不宜的表情,就不只討人愛,而且令人信任他了。最足以表現(xiàn)他的天才而使人贊嘆不已的是他的衣服。他的長袍,不管是綢的還是布的,不管是單的還是棉的,永遠是半新半舊的,使人一看就感到舒服;永遠是比他的身材稍微寬大一些,于是他垂著手也好,揣著手也好,掉背著手更好,老有一些從容不迫的氣度。他的小褂的領子與袖口,永遠是潔白如雪;這樣,即使大褂上有一小塊油漬,或大襟上微微有點折縐,可是他的雪白的內(nèi)衣的領與袖會使人相信他是最愛清潔的人。他老穿禮服呢厚白底子的鞋,而且褲腳兒上扎著綢子帶兒;快走,那白白的鞋底與顫動的腿帶,會顯出輕靈飄灑;慢走,又顯出雍容大雅。長袍,布底鞋,綢子褲腳帶兒合在一處,未免太老派了,所以他在領子下面插上了一支派克筆和一支白亮的鉛筆,來調(diào)和一下。他老在說話,而并沒說什么?!笆茄健?,“要得么”,“好”,這些小字眼被他輕妙地插在別人的話語中間,就好像他說了許多話似的。到必要時,他把這些小字眼也收藏起來,而只轉(zhuǎn)轉(zhuǎn)眼珠,或輕輕一咬嘴唇,或給人家從衣服上彈去一點點灰。這些小動作表現(xiàn)了關(guān)切、同情、用心,比說話的效果更大得多。遇見大事,他總是斬釘截鐵地下這樣的結(jié)論——沒有問題,絕對的!說完這一聲,他便把問題放下,而閑扯些別的,使對方把憂慮與關(guān)切馬上忘掉。等到對方滿意地告別了,他會倒頭就睡,睡三四個鐘頭;醒來,他把那件絕對沒有問題的事忘得一干二凈。直等到那個人又來了,他才想起原來曾經(jīng)有過那么一回事,而又把對方熱誠地送走。事情,照例又推在一邊。及至那個人快惱了他的時候,他會用農(nóng)場的出品使朋友仍然和他和好。天下事都絕對沒有問題,因為他根本不去辦。
他吃得好,穿得舒服,睡得香甜,永遠不會發(fā)愁。他絕對沒有任何理想,所以想發(fā)愁也無從發(fā)起。他看不出彼此敷衍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他只知道敷衍能解決一切,至少能使他無憂無慮,臉上胖而且亮。凡足以使事情敷衍過去的手段,都是絕妙的手段。當他剛一得到農(nóng)場主任的職務的時候,他便被姑姑老姨舅爺,與舅爺?shù)木藸敯鼑饋?,他馬上變成了這群人的救主。沒辦法,只好一一敷衍。于是一部分有經(jīng)驗的職員與工人馬上被他“歡送”出去,而舅爺與舅爺?shù)木藸敹汲闪俗o法的天使,占據(jù)了地上的樂園。
沒被辭退的職員與園丁,本都想辭職。可是,丁主任不給他們開口的機會。他們由書面上通知他,他連看也不看。于是,大家想不辭而別。但是,趕到真要走出農(nóng)場時,大家的意見已經(jīng)不甚一致。新主任到職以后,什么也沒過問,而在兩天之中把大家的姓名記得飛熟,并且知道了他們的籍貫?!袄蠌?!”丁主任最富情感的眼,像有兩條紫外光似的射到老張的心里,“你是廣元人呀?鄉(xiāng)親!硬是要得!”丁主任解除了老張的武裝。
“老謝!”丁主任的有肉而滾熱的手拍著老謝的肩膀,“嘔,恩施?好地方!鄉(xiāng)親!要得么!”于是,老謝也繳了械。
多數(shù)的舊人們就這樣受了感動,而把“不辭而別”的決定視為一時的沖動,不大合理。那幾位比較堅決的,看朋友們多數(shù)鳴金收兵,也就不便再說什么,雖然心里還有點不大得勁兒。及至丁主任的胖手也拍在他們的肩頭上,他們反覺得只有給他效勞,庶幾乎可以贖出自己的行動幼稚、冒昧的罪過來?!岸≈魅问莻€朋友!”這句話即使不便明說,也時常在大家心中飛來飛去,像出籠的小鳥,戀戀不忍去似的。大家對丁主任的信任心是與時俱增的。不管大事小事,只要向丁主任開口,人家丁主任是不會眨眨眼或愣一愣再答應的。他們的請托的話還沒有說完,丁主任已說了五個“要得”。丁主任受人之托,事實上,是輕而易舉的。比方說,他要進城——他時常進城——有人托他帶幾塊肥皂。在托他的人想,丁主任是精明人,必能以極便宜的價錢買到極好的東西。而丁主任呢,到了城里,順腳走進那最大的鋪子,隨手拿幾塊最貴的肥皂。拿回來,一說價錢,使朋友大吃一驚?!柏浳锏赖兀倍≈魅我淮宄?,“你曉得!多出錢,到大鋪子去買,吃不了虧!你不要,我還留著用呢!你怎樣?”怎能不要呢,朋友只好把東西接過去,連聲道謝。
大家可是依舊信任他。當他們暗中思索的時候,他們要問:托人家?guī)|西,帶來了沒有?帶來了。那么人家沒有失信。東西貴,可是好呢。進言無二價的大鋪子買東西,誰不會呢,何必托他?不過,既然托他,他——堂堂的丁主任——豈是擠在小攤子上爭錢講價的人?這只能怪自己,不能怪丁主任。
慢慢地,場里的人們又有耳聞:人家丁主任給場長與股東們辦事也是如此。不管辦個“三天”,還是“滿月”,丁主任必定聞風而至,他來到,事情就得由他辦。煙,能買“炮臺”就買“炮臺”,能買到“三五”就是“三五”。酒,即使找不到“茅臺”與“貴妃”,起碼也是綿竹大麯。飯菜,嘔,先不用說飯菜吧,就是糖果也必得是冠生園的,主人們沒法挑眼。不錯,丁主任的手法確是太大;可是,他給主人們作了臉哪。主人說不出話來,而且沒法不佩服丁主任見過世面。有時候,主婦們因為丁主任太好鋪張而想表示不滿,可是丁主任送來的禮物,與對她們的殷勤,使她們也無從開口。她們既不出聲,男人們就感到事情都辦得合理,而把丁主任看成了不起的人物。這樣,丁主任既在場長與股東們眼中有了身分,農(nóng)場里的人們就不敢再批評什么;即使吃了他的虧,似乎也是應當?shù)摹?/p>
及至丁主任作到兩個月的主任,大家不但不想辭職,而且很怕被辭了。他們寧可舍著臉去逢迎諂媚他,也不肯失掉了地位。丁主任帶來的人,因為不會作活,也就根本什么也不干。原有的工人與職員雖然不敢照樣公然怠工,可是也不便再像原先那樣實對實地每日作八小時工。他們自動把八小時改為七小時,慢慢地又改為六小時,五小時。趕到主任進城的時候,他們干脆就整天休息。休息多了,又感到悶得慌,于是麻將與牌九就應運而起;牛羊們餓得亂叫,也壓不下大家的歡笑與牌聲。有一回,大家正賭得高興,猛一抬頭,丁主任不知道什么時候人不知鬼不覺地站在老張的后邊!大家都愣了!
“接著來,沒關(guān)系!”丁主任的表情與語調(diào)頓時教大家的眼都有點發(fā)濕?!案苫钍歉苫?,玩是玩!老張,那張八萬打得好,要得!”
大家的精神,就像都剛胡了滿貫似的,為之一振。有的人被感動得手指直顫。
大家讓主任加入。主任無論如何不肯破壞原局。直等到四圈完了,他才強被大家拉住,改組?!百€場上可不分大小,贏了拿走,輸了認命,別說我是主任,誰是園?。 敝魅瓮炱鹧┌椎男淇?,微笑著說。大家沒有異議?!斑€玩這么大的,可是加十塊錢的望子,自摸雙?”大家又無異議。新局開始。主任的牌打得好。不但好,而且牌品高,打起牌來,他一聲不出,連“要得”也不說了。他自己和牌,輕輕地好像抱歉似的把牌推倒。別人和牌,他微笑著,幾乎是畢恭畢敬地送過籌碼去。十次,他總有八次贏錢,可是越贏越受大家敬愛;大家仿佛寧愿把錢輸給主任,也不愿隨便贏別人幾個。把錢輸給丁主任似乎是一種光榮。
不過,從實際上看,光榮卻不像錢那樣有用。錢既輸光,就得另想生財之道。由正常的工作而獲得的收入,誰都曉得,是有固定的數(shù)目。指著每月的工資去與丁主任一決勝負是作不通的。雖然沒有創(chuàng)設什么設計委員會,大家可是都在打主意,打農(nóng)場的主意。主意容易打,執(zhí)行的勇氣卻很不易提起來。可是,感謝丁主任,他暗示給大家,農(nóng)場的東西是可以自由處置的。沒看見嗎,農(nóng)場的出品,丁主任都隨便自己享受,都隨便拿去送人。丁主任是如此,丁主任帶來的“親兵”也是如此,那么,別人又何必分外的客氣呢?
于是,樹華農(nóng)場的肥鵝大鴨與油雞忽然都罷了工,不再下蛋,這也許近乎污蔑這一群有良心的動物們,但是農(nóng)場的賬簿上千真萬確看不見那筆蛋的收入了。外間自然還看得見樹華的有名的鴨蛋——為孵小鴨用的——可是價錢高了三倍。找好鴨種的人們都交頭接耳地嘀咕:“樹華的填鴨鴨蛋得托人情才弄得到手呢?!痹谶@句話里,老張、老謝、老李都成了被懇托的“要人”。
在蛋荒之后,緊接著便是按照科學方法建造的雞鴨房都失了科學的效用。樹華農(nóng)場大鬧“黃鼠狼”,每晚上都丟失一兩只大雞或肥鴨。有時候,黃鼠狼在白天就出來為非作歹,而在他們最猖獗的時間,連牛犢和羊羔都被劫去;多么大的黃鼠狼呀!
鮮花、青菜、水果的產(chǎn)量并未減少,因為工友們知道完全不工作是自取滅亡。在他們賭輸了,睡足了之后,他們自動地努力工作,不是為公,而是為了自己。不過,產(chǎn)量雖未怎么減少,農(nóng)場的收入?yún)s比以前差的多了。果子、青菜,據(jù)說都鬧蟲病。果子呢,須要剔選一番,而后付運,以免損害了農(nóng)場的美譽。不知道為什么那些落選的果子仿佛更大更美麗一些,而先被運走。沒人能說出道理來,可是大家都喜歡這么作。菜蔬呢,以那最出名的大白菜說吧,等到上船的時節(jié),三斤重的就變成了一斤或一斤多點;那外面的大肥葉子——據(jù)說是受過蟲傷的——都被剝下來,洗凈,另捆成一把一把的運走,當作“豬菜”賣。這種豬菜在市場上有很高的價格。
這些事,丁主任似乎知道,可沒有任何表示,當夜里鬧“黃鼠狼”子的時候,即使他正醒著,聽得明明白白,他也不會失去身分地出來看看。及至次晨有人來報告,他會順口答音地聲明:“我也聽見了,我睡覺最警醒不過!”假若他高興,他會繼續(xù)說上許多關(guān)于黃鼬和他夜間怎樣警覺的故事,當被黃鼬拉去而變成紅燒的或清燉的雞鴨,擺在他的面前,他就絕對不再提黃鼬,而只談些烹飪上的問題與經(jīng)驗,一邊說著,一邊把最肥的一塊鴨肉夾起來送給別人:“這么肥的鴨子,非掛爐燒烤不夠味;清燉不相宜,不過,湯還看得!”他極大方地嘗了兩口湯。工人們?nèi)臬I給他錢——比如賣豬菜的錢——他絕對不肯收。“咱們這里沒有等級,全是朋友;可是主任到底是主任,不能吃豬菜的錢!晚上打幾圈兒好啦!要得嗎?”他自己親熱地回答上,“要得!”把個“得”字說得極長。幾圈麻將打過后,大家的豬菜錢至少有十分之八,名正言順地入了主任的腰包。當一五一十的收錢的時候,他還要謙遜地聲明:“咱們的牌都差不多,誰也說不上高明。我的把弟孫宏英,一月只打一次就夠吃半年的。人家那才叫會打牌!不信,你給他個司長,他都不作,一個月打一次小牌就夠了!”
秦妙齋從十五歲起就自稱為寧夏第一才子。到二十多歲,看“才子”這個詞兒不大時行了,乃改稱為全國第一藝術(shù)家。據(jù)他自己說,他會雕刻、會作畫、會彈古琴與鋼琴、會作詩、小說,與戲?。喝艿乃囆g(shù)家??墒?,誰也沒有見過他雕刻,畫圖,彈琴,和作文章。
在平時,他自居為藝術(shù)家,別人也就順口答音地稱他為藝術(shù)家,倒也沒什么。到了抗戰(zhàn)時期,正是所謂國亂顯忠臣的時候,藝術(shù)家也罷,科學家也罷,都要拿出他的真正本領來報效國家,而秦妙齋先生什么也拿不出來。這也不算什么。假若他肯虛心地去學習,說不定他也許有一點天才,能學會畫兩筆,或作些簡單而通俗的文字,去宣傳抗戰(zhàn),或者,干脆放棄了天才的夢,而腳踏實地地去作中小學的教師,或到機關(guān)中服務,也還不失為盡其在我??墒撬豢先W習,不肯去吃苦,而只想飄飄搖搖地作個空頭藝術(shù)家。
他在抗戰(zhàn)后,也曾加入藝術(shù)家們的抗戰(zhàn)團體??墒遣痪帽憷涞聛恚辉偃ラ_會。因為在他想,自己既是第一藝術(shù)家,理當在各團體中取得領導的地位??墒?,那些團體并沒有對他表示敬意。他們好像對他和對一切好虛名的人都這么說:誰肯出力作抗戰(zhàn)工作,誰便是好朋友;反之,誰要是借此出風頭,獲得一點虛名與虛榮,誰就乘早兒退出去。秦妙齋退了出來。但是,他不甘寂寞。他覺得這樣的敗退,并不是因為自己的淺薄虛偽,而是因為他的本領出眾,不見容于那些妒忌他的人們。他想要獨樹一幟,自己創(chuàng)辦一個什么團體,去過一過領導的癮。這,又沒能成功,沒有人肯聽他號召。在這之后,他頗費了一番思索,給自己想出兩個字來:清高。當他和別人閑談,或獨自呻吟的時候,他會很得意地用這兩個字去抹殺一切,而抬高自己:“而今的一般自命為藝術(shù)家的,都為了什么?什么也不為,除了錢!真正懂得什么叫作清高的是誰?”他的鼻尖對準了自己的胸口,輕輕地點點頭?!熬瓦B那作教授的也算不上清高,教授難道不拿薪水么?……”可是“你怎么活著呢?你的錢從什么地方來呢?”有那心直口快的這么問他?!拔?,我,”他有點不好意思,而不能回答:“我爸爸給我!”
是的,秦妙齋的父親是財主。不過,他不肯痛快地供給兒子錢花。這使秦妙齋時常感到痛苦。假若不是被人家問急了,他不肯輕易地提出“爸爸”來。就是偶爾地提到,他幾乎要把那個最有力量的形容字——不清高——也加在他的爸爸頭上去!
按照秦老者的心意,妙齋應當娶個知曉三從四德的老婆,而后一撲納心地在家里看守著財產(chǎn)。假若妙齋能這樣辦,哪怕就是吸兩口鴉片煙呢,也能使老人家的臉上縱起不少的笑紋來??墒?,有錢的老子與天才的兒子仿佛天然是對頭。妙齋不聽調(diào)遣。他要作詩,畫畫,而且——最使老人傷心的——他不愿意在家里蹲著。老人沒有旁的辦法,只好盡量地勒著錢。盡管妙齋的平信,快信,電報,一齊來催錢,老人還是毫不動感情地到月頭才給兒子匯來“點心費”。這點錢,到妙齋手里還不夠還債的呢。我們的詩人,是感受著嚴重的壓迫。掙錢去吧,既不感覺趣味,又沒有任何本領;不掙錢吧,那位不清高的爸爸又是這樣的吝嗇!金錢上既受著壓迫,他滿想在藝術(shù)界活動起來,給精神上一點安慰。而藝術(shù)界的人們對他又是那么冷淡!他非常的灰心。有時候,他頗想摹仿屈原,把天才與身體一齊投在江里去。投江是件比較難于作到的事。于是,他轉(zhuǎn)而一想,打算作個青年的陶淵明?!绊敽檬峭穗[!頂好!”他自己念道著?!笆廊私詽嵛要毲澹≈挥型穗[,沒別的話好講!”
高高的個子,長長的臉,頭發(fā)像粗硬的馬鬃似的,長長的,亂七八糟的,披在脖子上。雖然身量很高,可好像里面沒有多少骨頭,走起路來,就像個大龍蝦似的那么東一扭西一躬的。眼睛沒有神,而且愛在最需要注意的時候閉上一會兒,仿佛是隨時都在作夢。
作著夢似的秦妙齋無意中走到了樹華農(nóng)場。不知道是為欣賞美景,還是走累了,他對著一株小松嘆了口氣,而后閉了會兒眼。
也就是下午一點鐘吧,天上有幾縷秋云,陽光從云隙發(fā)出一些不甚明的光,云下,存著些沒有完全被微風吹散的霧。江水大體上還是黃的,只有江岔子里的已經(jīng)靜靜地顯出綠色。葡萄的葉子就快落凈,茶花已頂出一些紅瓣兒來。秦妙齋在鴨塘的附近找了塊石頭,懶洋洋地坐下。看了看四下里的山、江、花、草,他感到一陣難過。忽然地很想家,又似乎要作一兩句詩,仿佛還有點觸目傷情……這時候,他的感情極復雜,復雜到了既像萬感俱來,又像茫然不知所謂的程度。坐了許久,他忽然在復雜混亂的心情中找到可以用話語說出來的一件事來。“我應當住在這里!”他低聲對自己說。這句話雖然是那么簡短,可是里邊帶著無限的感慨。離家,得罪了父親,功未成,名未就……只落得獨自在異鄉(xiāng)隱退,想住在這靜靜的地方!他呆呆地看著池里的大白鴨,那潔白的羽毛,金黃的腳掌,扁而像涂了一層蠟的嘴,都使他心中更混亂,更空洞,更難過。這些白鴨是活的東西,不錯;可是他們干嗎活著呢?正如同天生下我秦妙齋來,有天才,有志愿,有理想,但是都有什么用呢?想到這里,他猛然的,幾乎是身不由己的,立了起來。他恨這個世界,恨這個不叫他成名的世界!連那些大白鴨都可恨!他無意中地、順手地捋下一把樹葉,揉碎,扔在地上。他發(fā)誓,要好好地,痛快淋漓地寫幾篇文字,把那些有名的畫家、音樂家、文學家都罵得一個小錢也不值!那群不清高的東西!
他向辦公樓那面走,心中好像在說:“我要罵他們!就在這里,這里,寫成罵他們的文章!”
丁主任剛剛梳洗完,臉上帶著夜間又贏了錢的一點喜氣。他要到院中吸點新鮮空氣。安閑地,手揣在袖口里,像采菊東籬下的詩人似的,他慢慢往外走。
在門口,他幾乎被秦妙齋撞了個滿懷。秦妙齋,大龍蝦似的,往旁邊一閃;照常往里走。他恨這個世界,碰了人就和碰了一塊石頭或一株樹一樣,只有不快,用不著什么客氣與道歉。
丁主任,老練,安詳,微笑地看著這位冒失的青年龍蝦?!罢艺l呀?”他輕輕問了聲。
秦妙齋稍一愣,沒有答理他。
丁主任好像自言自語地說,“大概是個畫家?!?/p>
秦妙齋的耳朵仿佛是專為聽這樣的話的,猛地立住,向后轉(zhuǎn),幾乎是喊叫地,“你說什么?”
丁主任不知道自己的話是說對了,還是說錯了,可是不便收回或改口。遲頓了一下,還是笑著:“我說,你大概是個畫家?!?/p>
“畫家?畫家?”龍蝦一邊問,一邊往前湊,作著夢的眼睛居然瞪圓了。
丁先生不曉得怎樣回答才好,只啊啊了兩聲。
妙齋的眼角上汪起一些熱淚,口中的熱涎噴到丁主任的臉上:“畫家,我是——畫家,你怎么知道?”說到這里,他仿佛已筋疲力盡,像快要暈倒的樣子,搖晃著,摸索著,找到一只小凳,坐下,閉上了眼睛。
丁主任還笑著,可是笑得莫名其妙,往前湊了兩步。還沒走到妙齋的身邊,妙齋的眼睛睜開了。“告訴你,我還不僅是畫家,而且是全能的藝術(shù)家!我都會!”說著,他立起來,把右手扶在丁主任的肩上?!澳闶俏业闹?!你只要常常叫我藝術(shù)家,我就有了生命!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你是誰?”“我?”丁主任笑著回答?!靶⌒@丁!”
“園???”
“我管著這座農(nóng)場!”丁主任停住了笑?!澳阈帐裁?!”毫不客氣地問。
“秦妙齋,藝術(shù)家秦妙齋。你記住,藝術(shù)家和秦妙齋老得一塊兒喊出來;一分開,藝術(shù)家和我就都不存在了!”“嘔!”丁主任的笑意又回到臉上,進了大廳,眼睛往四面一掃——壁上掛著些時人的字畫。這些字畫都不甚高明,也不十分丑惡。在丁主任眼中,它們都怪有個意思,至少是掛在這里總比四壁皆空強一些。不過,他也有個偏心眼,他頂愛那張長方的,石印的抗戰(zhàn)門神爺,因為色彩鮮明,“真”有個意思。他的眼光停在那片色彩上。
隨著丁主任的眼,妙齋也看見了那些字畫,他把眼光停在了那張抗戰(zhàn)畫上。當那些色彩分明地印在了他的心上的時候,他覺到一陣惡心,像忽然要發(fā)痧似的,渾身的毛孔都像針兒刺著,出了點冷汗。定一定神,他扯著丁先生,撲向那張使他惡心的畫兒去。發(fā)顫的手指,像一根挺身作戰(zhàn)的小槍似的,指著那堆色彩:“這叫畫?這叫畫?用抗戰(zhàn)來欺騙藝術(shù),該殺!該殺!”不由分說,他把畫兒扯了下來,極快地撕碎,扔在地上,用腳狠狠地揉搓,好像把全國的抗戰(zhàn)藝術(shù)家都踩在了泥土上似的。他痛快地吐了口氣。
來不及攔阻妙齋的動作,丁主任只說了一串口氣不同的“唉”!
妙齋猶有余怒,手指向四壁普遍的一掃:“這全要不得!通通要不得!”
丁主任急忙擋住了他,怕他再去撕毀。妙齋卻高傲地一笑:“都扯了也沒有關(guān)系,我會給你畫!我給你畫那碧綠的江、赭色的山、紅的茶花、雪白的大鴨!世界上有那么多美麗的東西,為什么單單去畫去寫去唱血腥的抗戰(zhàn)?混蛋!我要先寫幾篇文章,臭罵,臭罵那群污辱藝術(shù)的東西們。然后,我要組織一個真正藝術(shù)家的團體,一同主張——主張——清高派,暫且用這個名兒吧,清高派的藝術(shù)!我想你必贊同?”“我?”丁主任不知怎樣回答。
“你當然同意!我們就推你作會長!我們就在這里作畫、治樂、寫文章!”
“就在這里?”丁主任臉上有點不大得勁,用手摸了摸?!熬驮谶@里!今天我就不走啦!”妙齋的嘴犄角直往外濺水星兒,“想想看,把這間大廳租給我,我爸爸有錢,你要多少我給多少。然后,我們藝術(shù)家們給你設計,把這座農(nóng)場變成最美的藝術(shù)之家,藝術(shù)樂園!多么好!多么好!”丁主任似乎得到一點靈感??谥须S便用“要得”“不錯”敷衍著,心中可打開了算盤。在那次股東會上,雖然股東們對他沒有什么決定的表示,可是他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大家對他多少有點不滿意。他應當把事情調(diào)整一下,叫大家看看,他不是沒有辦法的人。是呀,這里的大廳閑著沒有用,樓上也還有三間空房,為什么不租出去,進點租錢呢?況且這筆租金用不著上賬;即使被股東們知道了,大家還能為這點小事來質(zhì)問嗎?對!他決定先試一試這位藝術(shù)家?!扒叵壬?,這座大廳咱們大家合用,樓上還有三間空房,你要就得都要,一年一萬塊錢,一次交清?!?/p>
妙齋閉了眼,“好啦,一言為定!我給爸爸打電報要錢?!薄笆裁磿r候搬進來?”丁主任有點后悔。交易這么容易成功,想必是要少了錢。但是,再一想,三間房,而且在鄉(xiāng)下,一萬元應當不算少。管它呢,先進一萬再說別的!“什么時候搬進來?”
“現(xiàn)在就算搬進來了!”
“啊?”丁主任有點悔意了?!半y道你不去拿行李什么的?”“沒有行李,我只有一身的藝術(shù)!”妙齋得意地哈哈地笑起來。
“租金呢?”
“那,你盡管放心:我馬上打電報去!”
秦妙齋就這樣的侵入了樹華農(nóng)場。不到兩天,樓上已住滿他的朋友。這些朋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時來時去,而絕對不客氣。他們要床,便見床就搬了走;要桌子,就一聲不響地把大廳的茶幾或方桌拿了去。對于雞鴨菜果,他們的手比丁主任還更狠,永遠是理直氣壯地拿起就吃。要摘花他們便整棵的連根兒拔出來。農(nóng)場的工友甚至于須在夜間放哨,才能搶回一點東西來!
可是,丁主任和工友們都并不討厭這群人。首要的因為這群人中老有女的,而這些女的又是那么大方隨便,大家至少可以和他們開句小玩笑。她們仿佛給農(nóng)場帶來了一種新的生命。其次,講到打牌,人家秦妙齋有藝術(shù)家的態(tài)度,輸了也好,贏了也好,賭錢也好,賭花生米也好,一坐下起碼二十四圈。丁主任原是不屑于玩花生米的,可是妙齋的熱情感動了他,他不好意思冷淡地謝絕。
丁主任的心中老掛念著那一萬元的租金。他時常調(diào)動著心思與語言,在最適當?shù)臋C會暗示出催錢的意思??墒敲铨S不接受暗示。雖然如此,丁主任可是不忍把妙齋和他的朋友攆了出去。一來是,他打聽出來,妙齋的父親的的確確是位財主;那么,假若財主一旦死去,妙齋豈不就是財產(chǎn)的繼承人?“要把眼光放遠一些!”丁主任常常這樣警戒自己。二來是,妙齋與他的友人們,在實在沒有事可干的時候,總是坐在大廳里高談藝術(shù)。而他們的談論藝術(shù)似乎專為罵人。他們把國內(nèi)有名的畫家、音樂家、文藝作家,特別是那些盡力于抗戰(zhàn)宣傳的,提名道姓地一個一個挨次咒罵。這,使丁主任聞所未聞。慢慢地,他也居然記住了一些藝術(shù)家的姓名。遇到機會,他能說上來他們的一些故事,仿佛他同藝術(shù)家們都是老朋友似的。這,使與他來往的商人或閑人感到驚異,他自己也得到一些愉快。還有,當妙齋們把別人咒膩了,他們會得意地提出一些社會上的要人來,“是的,我們要和他取得聯(lián)絡,來建設起我們自己的團體來!那,我可以寫信給他;我要告訴明白了他,我們都是真正清高的藝術(shù)家!”……提到這些要人,他們大家口中的唾液都好像甜蜜起來,眼里發(fā)著光?!皶L!”他們在談論要人之后,必定這樣叫丁主任:“會長,你看怎樣?”丁主任自己感到身量又高了一寸似的!他不由地憐愛了這群人,因為他們既可以去與要人取得聯(lián)絡,而且還把他自己視為要人之一!他不便發(fā)表什么意見,可是常常和妙齋肩并肩地在院中散步。他好像完全了解妙齋的懷才不遇,妙齋微嘆,他也同情地點著頭。二人成了莫逆之交!
丁主任愛錢,秦妙齋愛名,雖然所愛的不同,可是在內(nèi)心上二人有極相近的地方,就是不惜用卑鄙的手段取得所愛的東西。因此,丁主任往往對妙齋發(fā)表些難以入耳的最下賤的意見,妙齋也好好地靜聽,并不以為可恥。
眨眨眼,到了陽歷年。
除夕,大家正在打牌,憲兵從樓上抓走兩位妙齋的朋友。丁主任口里直說“沒關(guān)系”,心中可是有點慌。他久走江湖,曉得什么是利,哪是害。憲兵從農(nóng)場抓走了人,起碼是件不體面的事,先不提更大的干系。
秦妙齋絲毫沒感到什么。那兩位被捕的人是誰?他只知道他們的姓名,別的一概不清楚。他向來不細問與他來往的人是干什么的。只要人家捧他,叫他藝術(shù)家,他便與人家交往。因此,他有許多來往的人,而沒有真正的朋友。他們被捕去,他絕對沒有想到去打聽打聽消息,更不用說去營救了。有人被捕去,和農(nóng)場丟失兩只鴨子一樣無足輕重。本來嘛,神圣的抗戰(zhàn),死了那么多的人,流了那么多的血,他都無動于衷,何況是捕去兩個人呢?當丁主任順口搭音地盤問他的時候,他只極冷淡地說:“誰知道!槍斃了也沒法子呀!”丁主任,連丁主任,也感到一點不自在了??谥胁徽f,心里盤算著怎樣把妙齋趕了出去?!昂寐?,給我這兒招來憲兵,要不得!”他自己念道著。同時,他在表情上,舉動上,不由地對妙齋冷淡多了。他有點看不起妙齋。他對一切不負責任,可是他心中還有“朋友”這個觀念。他看妙齋是個冷血動物。
妙齋沒有感覺出這點冷淡來。他只看自己,不管別人的表情如何,舉動怎樣。他的腦子只管計劃自己的事,不管替別人思索任何一點什么。
慢慢地,丁主任打聽出來:那兩位被捕的人是有漢奸的嫌疑。他們的確和妙齋沒有什么交情,但是他們口口聲聲叫他藝術(shù)家,于是他就招待他們,甚至于允許他們住在農(nóng)場里。平日雖然不負責任,可是一出了亂子,丁主任覺出自己的責任與身份來。他依然不肯當面告訴妙齋:“我是主任,有人來往,應當先告訴我一聲。”但是,他對妙齋越來越冷淡。他想把妙齋“冰”了走。
到了一月中旬,局勢又變了。有一天,忽然來了一位有勢力、與場長最相好的股東。丁主任知道事情要不妙。從股東一進門,他便留了神,把自己的一言一笑都安排得像蝸牛的觸角似的,去試探,警惕。一點不錯,股東暗示給他,農(nóng)場賠錢,還有漢奸隨便出入,丁主任理當辭職。丁主任沒有否認這些事實,可也沒有承認。他說著笑著,態(tài)度極其自然。他始終不露辭職的口氣。
股東告辭,丁主任馬上找了秦妙齋去。秦妙齋是——他想——財主的大少爺,他須起碼教少爺明白,他現(xiàn)在是替少爺背了罪名。再說,少爺自稱為文學家,筆底下一定很好,心路也多,必定能替他給全體股東寫封極得體的信。是的,就用全體職工的名義,寫給股東們,一致挽留丁主任。不錯,秦妙齋是個冷血動物;但是,“我走,他也就住不下去了!他還能不賣氣力嗎?”丁主任這樣盤算好,每個字都裹了蜜似的,在門外呼喚:“秦老弟!藝術(shù)家!”秦妙齋的耳朵豎了起來,龍蝦的腰挺直,他準備參加戰(zhàn)爭。世界上對他冷淡得太久了,他要揮出拳頭打個熱鬧,不管是為誰,和為什么!“寧自一把火把農(nóng)場燒得干干凈凈,我們也不能退出!”他噴了丁主任一臉唾沫星兒,倒好像農(nóng)場是他一手創(chuàng)辦起來似的。
丁主任的臉也增加了血色。他后悔前幾天那樣冷淡了秦妙齋,現(xiàn)在只好一口一個“藝術(shù)家”地來贖罪。談過一陣,兩個人親密得很有些像雙生的兄弟。最后,妙齋要立刻發(fā)動他的朋友:“我們馬上放哨,一直放到江邊。他們假若真敢派來新主任,我就會叫他怎么來,怎么滾回去!”同時,他召集了全體職工,在大廳前開會。他登在一塊石頭上,聲色俱厲地演說了四十分鐘。
妙齋在演說后,成了樹華農(nóng)場的靈魂。不但丁主任感激,就是職員與工友也都稱贊他:“人家姓秦的實在夠朋友!”
大家并不是不知道,秦先生并不見得有什么高明的確切的辦法。不過,鬧風潮是賭氣的事,而妙齋恰好會把大家感情激動起來,大家就沒法不承認他的優(yōu)越與熱烈了。大家甚至于把他看得比丁主任還重要,因為丁主任雖然是手握實權(quán),而且相當?shù)赜修k法,可是他到底是多一半為了自己;人家秦先生呢,根本與農(nóng)場無關(guān),純粹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樣,秦先生白住房、偷雞蛋,與其他一切小小的罪過,都變成了理所當然的事。他,在大家的眼中,現(xiàn)在完全是個俠腸義膽的可愛可敬的人。
丁主任有十來天不在農(nóng)場里。他在城里,從股東的太太與小姐那里下手,要挽回他的頹勢。至于農(nóng)場,他以為有妙齋在那里,就必會把大家團結(jié)得很堅固,一定不會有內(nèi)奸搗他的亂。他把妙齋看成了一座精神堡壘!等到他由城中回來,他并沒對大家公開地說什么,而只時常和妙齋有說有笑地并肩而行。大家看著他們,心中都得到了安慰,甚至于有的人喊出:“我們勝利了!”
農(nóng)場糟到了極度。那喊叫“我們勝利了”的,當然更肆無忌憚,幾乎走路都要模仿螃蟹;那稍微悲觀一些的,總覺得事情并不能這么容易得到勝利,于是抱著干一天算一天的態(tài)度,而拼命往手中摟東西,好像是說:“滾蛋的時候,就是多拿走一把小鐮刀也是好的!”
舊歷年是丁主任的一“關(guān)”。表面上,他還很鎮(zhèn)定,可是喝了酒便愛發(fā)牢騷?!皼]關(guān)系!”他總是先說這一句,給自己壯起膽氣來。慢慢地,血液循環(huán)的速度增加了,他身上會忽然出點汗。想起來了:張?zhí)獜埞蓶|的二夫人——那里的年禮送少了!他愣一會兒,然后,自言自語地說:“人事,都是人事;把關(guān)系拉好,什么問題也沒有!”酒力把他的腦子催得一閃一閃的,忽然想起張三,忽然想起李四,“都是人事問題!”
新年過了,并沒有任何動靜。丁主任的心像一塊石頭落了地。新年沒有過好,必須補充一下;于是一直到燈節(jié),農(nóng)場中的酒氣牌聲始終沒有斷過。
燈節(jié)后的那么一天,已是早晨八點,天還沒甚亮。濃厚的黑霧不但把山林都藏起去,而且把低處的東西也籠罩起來,連房屋的窗子都像掛起黑的簾幕。在這大霧之中,有些小小的雨點,有時候飄飄搖搖地像不知落在哪里好,有時候直滴下來,把霧色加上一些黑暗。農(nóng)場中的花木全靜靜地低著頭,在霧中立著一團團的黑影。農(nóng)場里沒有人起來,夢與霧好像打成了一片。
大霧之后容易有晴天。在十點鐘左右,霧色變成紅黃,一輪紅血的太陽時時在霧薄的時候露出來,花木葉子上的水點都忽然變成小小的金色的珠子。農(nóng)場開始有人起床。秦妙齋第一個起來,在院中繞了一個圈子。正走在大藤蘿架下,他看見石板路上來了三個人。最前面的是一位女的,矮身量,穿著不知有多少衣服,像個油簍似的慢慢往前走,走得很吃力。她的后面是個中年的挑案,挑著一大一小兩只舊皮箱,和一個相當大的、風格與那位女人相似的鋪蓋卷,挑案的頭上冒著熱汗。最后,是一位高身量的漢子,光著頭,穿著一身不體面的西服,沒有大衣,他的肩有些向前探著,背微微有點彎。他的手里拿著個舊洋瓷的洗臉盆。
秦妙齋以為是他自己的朋友呢,他立在藤蘿架旁,等著和他們打招呼。他們走近了,不相識。他還沒動,要細細看看那個女的,對女的他特別感覺興趣。那個大漢,好像走得不耐煩了,想趕到前邊來,可是石板路很窄,而挑案的擔子又微微的橫著,他不容易趕過來。他想踏著草地繞過來,可是腳已邁出,又收了回去,好像很怕踏損了一兩根青草似的。到了藤架前,女的立定了,無聊地,含怨地,輕嘆了一聲。挑案也立住。大漢先往四下一望,而后擠了過來。這時候,太陽下面的霧正薄得像一片飛煙,把他的眉眼都照得發(fā)光。他的眉眼很秀氣,可是像受過多少什么無情的折磨似的,他的俊秀只是一點殘余。他的臉上有幾條來早了十年的皺紋。他要把臉盆遞給女人,她沒有接取的意思。她僅“啊”了一聲,把手縮回去。大概她還要夸贊這農(nóng)場幾句,可是,隨著那聲“啊”,她的喜悅也就收斂回去。陽光又暗了一些,他們的臉上也黯淡了許多。
那個女的不甚好看??墒牵劬芷婀?,奇怪得使人沒法不注意她。她的眼老像有甚么心事——像失戀,損傷了兒女或破產(chǎn)那類的大事——那樣的定著,對著一件東西定視,好久才移開,又去定視另一件東西。眼光移開,她可是仿佛并沒看到什么。當她注意一個人的時候,那個人總以為她是一見傾心,不忍轉(zhuǎn)目??墒?,當她移開眼光的時節(jié),他又覺得她根本沒有看見他。她使人不安、惶惑,可是也感到有趣。小圓臉,眉眼還端正,可是都平平無奇。只有在她注視你的時候,你才覺得她并不難看,而且很有點熱情。及至她又去對別的人,或別的東西愣起來,你就又有點可憐她,覺得她不是受過什么重大的刺激,就是天生的有點白癡。
現(xiàn)在,她扭著點臉,看著秦妙齋。妙齋有點興奮,拿出他自認為最美的姿態(tài),倚在藤架的柱子上,也看著她。挑案不耐煩了:“走不走嗎?”
“明霞,走!”那個男人毫無表情地說。
“干什么的?”妙齋的口氣很不客氣地問他,眼睛還看著明霞。
“我是這里的主任?!蹦莻€男的一邊說,一邊往里走?!鞍??主任?”妙齋擋住他們的去路?!拔覀兊闹魅涡斩?。”“我姓尤,”那個男的隨手一撥,把妙齋撥開,還往前走,“場長派來的新主任?!?/p>
秦妙齋愕住了,閉了一會兒眼,睜開眼,他像條被打敗了的狗似的,從小道跑進去。他先跑到大廳?!岸?,老?。 彼鼻械睾?。“老??!”
丁主任披著棉袍,手里拿著條冒熱氣的毛巾,一邊擦臉,一邊從樓上走下來。
“他們派來了新主任!”
“?。俊倍≈魅瓮V沽瞬聊?,“新主任?”
“集合!集合!叫他怎么來的怎么滾回去!”妙齋回身想往外跑。
丁主任扔了毛巾,雙手撩著棉袍,幾步就把妙齋趕上,拉住?!暗鹊?!你上樓去,我自有辦法!”
妙齋還要往外走,丁主任連推帶搡,把他推上樓去。而后,把鈕子扣好,穩(wěn)重莊嚴地走出來。拉開門,正碰上尤主任。滿臉堆笑地,他向尤先生拱手:“歡迎!歡迎!歡迎新主任!這是——”他的手向明霞高拱。沒有等尤主任回答,他親熱地說:“主任太太吧?”緊跟著,他對挑案下了命令:“拿到里邊來嘛!”把夫妻讓進來,看東西放好,他并沒有問多少錢雇來的,而把大小三張錢票交給挑案——正好比雇定的價錢多了五角。
尤主任想開門見山地問農(nóng)場的詳情,但是丁務源忙著喊開水,洗臉水;吩咐工友打掃屋子,絲毫不給尤主任說話的機會。把這些忙完,他又把明霞大嫂長大嫂短地叫得震心,一個勁兒和她扯東道西。尤主任幾次要開口,都被明霞給截了回去;乘著丁務源出去那會兒,她責備丈夫:“那些事,干嗎忙著問,日子長著呢,難道你今天就辦公?”
第一天一清早,尤主任就穿著工人裝,和工頭把農(nóng)場每一個角落都檢查到,把一切都記在小本兒上?;貋?,他催丁主任辦交代。丁主任答應三天之內(nèi)把一切辦理清楚。明霞又幫了丁務源的忙,把三天改成六天。
一點合理的錯誤,使人抱恨終身。尤主任——他叫大興——是在英國學園藝的。畢業(yè)后便在母校里作講師。他聰明,強健,肯吃苦。作起“試驗”來,他的大手就像繡花的姑娘的那么輕巧、準確、敏捷。作起用力的工作來,他又像一頭牛那樣強壯、耐勞。他喜歡在英國,因為他不善應酬,辦事認真,準知道回到祖國必被他所痛恨的虛偽與無聊給毀了。但是,抗戰(zhàn)的喊聲震動了全世界;他回了國。他知道農(nóng)業(yè)的重要,和中國農(nóng)業(yè)的急應改善。他想在一座農(nóng)場里,或一間實驗室中,把他的血汗獻給國家。
回到國內(nèi),他想結(jié)婚。結(jié)婚,在他心中,是一件必然的,合理的事。結(jié)了婚,他可以安心地工作,身體好,心里也清靜。他把戀愛視成一種精力的浪費。結(jié)婚就是結(jié)婚,結(jié)婚可以省去許多麻煩,別的事都是多余,用不著去操心。于是,有人把明霞介紹給他,他便和她結(jié)了婚。這很合理,但是也是個錯誤。
明霞的家里有錢。尤大興只要明霞,并沒有看見錢。她不甚好看,大興要的是一個能幫助他的妻子,美不美沒有什么關(guān)系。明霞失過戀,曾經(jīng)想自殺;但這是她的過去的事,與大興毫不相干。她沒有什么本領,但在大興想,女人多數(shù)是沒有本領的;結(jié)婚后,他曾以身作則地去吃苦耐勞,教育她,領導她;只要她不瞎胡鬧,就一切不成問題。他娶了她。
明霞呢,在結(jié)婚之前,頗感到些欣悅。不是因為她得到了理想愛人——大興并沒請她吃過飯,或給她買過鮮花——而是因為大興足以替她雪恥。她以前所愛的人拋棄了她,像隨便把一團廢紙扔在垃圾堆上似的。但是,她現(xiàn)在有了愛人;她又可以仰著臉走路了。
在結(jié)婚后,她的那點欣悅和婚禮時戴的頭紗差不多,永遠收藏起去了。她并不喜歡大興。大興對工作的努力,對金錢的冷淡,對三姑六姨的不客氣,都使她感到苦痛。但是,當有機會夫婦一道走的時候,她還是緊緊地拉著他,像將被溺死的人緊緊抓住一把水草似的。無論如何,他是一面雪恥的旗幟,她不能再把這面旗隨便扔在地上!
大興的努力、正直、熱誠,使自己到處碰壁。他所接觸到的人,會慢慢很巧妙地把他所最珍視的“科學家”三個字變成一種嘲笑。他們要喝酒去,或是要辦一件不正當?shù)氖?,就老躲開“科學家”。等到“科學家”天天成為大家開玩笑的用語,大興便不能不帶著太太另找吃飯的地方去!明霞越來越看不起丈夫。起初,她還對他發(fā)脾氣,哭鬧一陣。后來,她知道哭鬧是毫無作用的,因為大興似乎沒有感情;她鬧她的氣,他作他的事。當她自己把淚擦干了,他只看她一眼,而后問一聲:“該做飯了吧?”她至少需要一個熱吻,或幾句熱情的安慰;他至多只拍拍她的臉蛋。他決不問鬧氣的原因與解決的辦法,而只談他的工作。工作與學問是他的生命,這個生命不許愛情來分潤一點利益。有時候,他也在她發(fā)氣的時候,偷偷彈去自己的一顆淚,但是她看得出,這只是怨恨她不幫助他工作,而不是因為愛她,或同情她。只有在她病了的時候,他才真像個有愛心的丈夫,他能像作試驗時那么細心來看護她。他甚至于坐在床邊,拉著她的手,給她說故事。但是,他的故事永遠是關(guān)于科學的。她不愛聽,也就不感激他。及至醫(yī)生說,她的病已不要緊了,他便馬上去工作。醫(yī)生是科學家,醫(yī)生的話絕對不能有錯誤。他絲毫沒想到病人在沒有完全好了的時候還需要安慰與溫存。
她不能了解大興,又不能離婚,她只能時時地定睛發(fā)呆。
現(xiàn)在,她又隨著大興來到樹華農(nóng)場。她已經(jīng)厭惡了這種搬行李,拿著洗臉盆的流浪生活。她作過小姐,她愿有自己的固定的,款式的家庭。她不能不隨著他來。但是既來之則安之,她不愿過十天半月又走出去。她不能辨別誰好誰壞,誰是誰非,但是她決定要干涉丈夫的事,不教他再多得罪人。她這次須起碼把丈夫的正直剛硬沖淡一些,使大家看在她的面上原諒了尤大興。她開首便幫忙了丁務源,還想敷衍一切活的東西,就連院中的大鵝,她也想多去喂一喂。尤主任第一個得罪了秦妙齋。秦妙齋沒有權(quán)利住在這里,請出!秦妙齋本沒有任何理由充足的話好說,但是他要反駁。說著說著,他找到了理由:“你為什么不稱呼我為藝術(shù)家呢?”憑這個污辱,他不能搬走!“咱們等著瞧吧,看誰先搬出去!”
尤主任只知道守法講理是當然的事。雖然回國以后,已經(jīng)受過多少不近情理的打擊,可是還沒遇見這么荒唐的事。他動了氣,想請警察把妙齋捉出去。這時候,明霞又幫了妙齋的忙,替他說了許多“不要太忙,他總會順順當當?shù)匕岢鋈ァ薄?/p>
妙齋和丁務源開了一個秘密會議。妙齋主戰(zhàn),丁務源主和,但是在妙齋說了許多強硬的話之后,丁務源也同意了主戰(zhàn)。他稱贊妙齋的勇敢,呼他為俠義的藝術(shù)家。妙齋感激得幾乎暈了過去。
事實上,丁務源絕對不想和尤主任打交手戰(zhàn)。在和妙齋談過話之后,他決定使妙齋和尤大興作戰(zhàn),而他自己充好人。同時,關(guān)于他自己的事,他必定先和明霞商議一下,或者請她去辦交涉。他避免與尤主任作正面沖突。見著大興,他永遠擺出使人信任的笑臉,他知道出去另找事作不算難,但是找與農(nóng)場里這樣的舒服而收入又高的事就不大容易。他決定用“忍”字對付一切。假若妙齋與工人們把尤主任打了,他便可以利用機會復職。即使一時不能復職,他也會運動明霞和股東太太們,叫他作個副主任。他這個副主任早晚會把正主任頂出去,他自信有這個把握,只要他能忍耐。把妙齋與明霞埋伏在農(nóng)場,他進了城。
尤主任急切地等著丁務源辦交代,交代了之后,他好通盤地計劃一切。但是,丁務源進了城。他非常著急。拿人一天的錢,他就要作一天的事,他最恨敷衍與慢慢地拖。在他急得要發(fā)脾氣的時候,明霞的眼又定住了。半天,她才說話:“丁先生不會騙你,他一兩天就回來,何必這么著急呢?”
大興并不因妻子的勸告而消了氣,但是也不因生氣而忘了作事。他會把怒氣壓在心里,而手腳還去忙碌。他首先貼出布告:大家都要六時半起床,七時上工。下午一點上工,五時下工。晚間九時半熄燈上門,門不再開。在大廳里,他貼好:辦公重地,閑人免進。而后,他把寫字臺都搬了來,職員們都在這里辦事——都在他眼皮底下辦事。辦公室里不準吸煙,解渴只有白開水。
命令下過后,他以身作則地,在壁鐘正敲七點的時節(jié),已穿好工人裝,在辦公廳門口等著大家。丁務源的“親兵”都來得相當?shù)脑?,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毫無本事,而他們的靠山能否復職又無把握,所以他們得暫時低下頭去。他們用按時間作事來遮掩他們的不會作事。有的工人遲到,受了秦妙齋的挑撥,他們故意和新主任搗亂。
尤主任忍耐地等著。等大家都來齊,他并沒發(fā)脾氣,也沒說閑話。開門見山地,他分配了工作,他記不清大家的姓名,但是他的眼睛會看,誰是有經(jīng)驗的工人,誰是混飯吃的。對混飯吃的,他打算一律撤換,但在沒有撤換之前,他也給他們活兒作——“今天,你不能白吃農(nóng)場的飯,”他心里說?!澳銈?nèi)唬彼付ㄈ齻€工人,“去把葡萄枝子全剪了。不打枝子,下一季沒法結(jié)葡萄。限兩天打完。”“怎么打?”一個工人故意為難。
“我會告訴你們!我領著你們?nèi)プ鳎 比缓?,他給有經(jīng)驗的工人全分配了工作,“你們?nèi)唤o果木們涂灰水,該剝皮的剝皮,該刻傷的刻傷,回來我細告訴你們。限三天作完。你們二位去給菜蔬上肥。你們?nèi)蝗ソo該分根的花草分根……”然后,輪到那些混飯吃的:“你們二位挑沙子,你們倆挑水,你們二位去收拾牛羊圈……”
混飯吃的都撅了嘴。這些事,他們能作,可是多么費力氣,多么骯臟呢!他們往四下里找,找不到他們的救主丁務源的胖而發(fā)光的臉。他們禱告:“快回來呀!我們已經(jīng)成了苦力!”
那些有經(jīng)驗的工人,知道新主任所吩咐的事都是應當作的。雖然他所提出的辦法,有和他們的經(jīng)驗不甚相同的地方,可是人家一定是內(nèi)行。及至尤主任同他們一齊下手工作,他們看出來,人家不但是內(nèi)行,而且極高明。凡是動手的,尤主任的大手是那么準確、敏捷。凡是要說出道理的地方,尤主任三言五語說得那么簡單、有理。從本事上看,從良心上說,他們無從,也不應當,反對他。假若他們還愿學一些新本事、新知識的話,他們應該拜尤主任為師。但是,他們的良心已被丁務源給蝕盡。他們的手還記得白板的光滑,他們的口還咂摸著大麯酒的香味;他們恨惡鐮刀與大剪,恨惡院中與山上的新鮮而寒冷的空氣。
現(xiàn)在,他們可是不能不工作,因為尤主任老在他們的身旁。他由葡萄架跑到果園,由花畦跑到菜園,好像工作是最可愛的事。他不叱喝人,也不著急,但是他的話并不客氣,老是一針見血地使他們在反感之中又有點佩服。他們不能偷閑,尤主任的眼與腳是同樣快的:他們剛要放下活兒,他就忽然來到,問他們怠工的理由。他們答不出。要開水嗎?開水早送到了。熱騰騰的一大桶。要吸口煙嗎?有一定的時間。他們毫無辦法。
他們只好低著頭工作,心中憋著一股怨氣。他們白天不能偷閑,晚間還想照老法,去撿幾個雞蛋什么的。可是主任把混飯的人們安排好,輪流值夜班。“一摸雞鴨的襠兒,我就曉得正要下蛋,或是不久就快下蛋了。一天該收多少蛋,我心中大概有個數(shù)目,你們值夜,夜間丟失了蛋,你們負責!”
尤主任這樣交派下去。好了,連這條小路也被封鎖了!
過了幾天,農(nóng)場里一切差不多都上了軌道。工人們到底容易感化。他們一方面恨尤主任,一方面又敬佩他。及至大家的生活有了條理,他們不由地減少了恨惡,而增加了敬佩。他們曉得他們應當這樣工作,這樣生活。漸漸地,他們由工作和學習上得到些愉快,一種與牌酒場中不同的,健康的愉快。
尤主任答應下,三個月后,一律可以加薪,假若大家老按著現(xiàn)在這樣去努力。他也聲明:大家能努力,他就可以多作些研究工作,這種工作是有益于民族國家的。大家聽到民族國家的字樣,不期然而然都受了感動。他們也愿意多學習一點技術(shù),尤主任答應下給他們每星期開兩次晚班,由他主講園藝的問題。他也開始給大家籌備一間游藝室,使大家得到些正當?shù)膴蕵贰4蠹业男闹?,像院中的花草似的,漸漸發(fā)出一點有生氣的香味。
不過,向上的路是極難走的。理智上的崇高的決定,往往被一點點浮淺的低卑的感情所破壞。情感是極容易發(fā)酒瘋的東西。有一天,尤大興把秦妙齋鎖在了大門外邊。九點半鎖門,尤主任絕不寬限。妙齋把場內(nèi)的雞鵝牛羊全吵醒了,門還是沒有開。他從藤架的木柱上,像猴子似的爬了進來,碰破了腿,一瘸一點的,他摸到了大廳,也上了鎖。他一直喊到半夜,才把明霞喊動了心,把他放進來。
由尤主任的解說,大家已經(jīng)曉得妙齋沒有住在這里的權(quán)利,而嚴守紀律又是合理的生活的基礎。大家知道這個,可是在感情上,他們覺得妙齋是老友,而尤主任是新來的,管著他們的人。他們一想到妙齋,就想起前些日子的自由舒適,他們不由地動了氣,覺得尤主任不近人情。他們一一地來慰問妙齋,妙齋便乘機煽動,把尤大興形容得不像人?!按蛩阕宰栽谠诘鼗钪?,非把那個豬狗不如的東西打出去不可!”他咬著牙對他們講。“不過,我不便多講,怕你們沒有膽子!你們等著瞧吧,等我的腿好了,我獨自管教他一頓,叫你們看看!”
他們的怒氣被激起來,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留神去找尤大興的破綻,好借口打他。
尤主任在大家的神色上,看出來情勢不對,可是他的心里自知無病,絕對不怕他們。他甚至于想到,大家滿可以毫無理由地打擊他,驅(qū)逐他,可是他決不退縮,妥協(xié)??茖W的方法與法律的生活,是建設新中國的必經(jīng)的途徑。假若他為這兩件事而被打,好吧,他愿作了殉道者。
一天,老劉值夜。尤主任在就寢以前,去到院中查看,他看見老劉私自藏起兩個雞蛋。他不能睜著一只眼,閉著一只眼地敷衍。他過去詢問。
老劉笑了:“這兩個是給尤太太的!”
“尤太太?”大興仿佛不曉得明霞就是尤太太。他愣住了。及至想清楚了,他像飛也似的跑回屋中。
明霞正要就寢。平平的黃圓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坐在床沿上,定睛看著對面的壁上——那里什么也沒有。
“明霞!”大興喘著氣叫,“明霞,你偷雞蛋?”她極慢地把眼光從壁上收回,先看看自己拖鞋尖的繡花,而后才看丈夫。
“你偷雞蛋?”
“??!”她的聲音很微弱,可是一種微弱的反抗?!盀槭裁??”大興的臉上發(fā)燒。
“你呀,到處得罪人,我不能跟你一樣!我為你才偷雞蛋!”她的臉上微微發(fā)出點光。
“為我?”
“為你!”她的小圓臉更亮了些,像是很得意。“你對他們太嚴,一草一木都不許私自動。他們要打你呢!為了你,我和他們一樣地去拿東西,好叫他們恨你而不恨我。他們不恨我,我才能為你說好話,不是嗎?自己想想看!我已經(jīng)攢了三十個大雞蛋了!”她得意地從床下拉出一個小筐來。尤大興立不住了。臉上忽然由紅而白。摸到一個凳子,坐下,手在膝上微顫。他坐了半夜,沒出一聲。
第二天一清早,院里外貼上標語,都是妙齋編寫的?!按虻篃o恥的尤大興!”“擁護丁主任復職!”“驅(qū)逐偷雞蛋的壞蛋!”“打倒法西斯的走狗!”“消滅不尊重藝術(shù)的魔鬼!”……大家罷了工,要求尤大興當眾承認偷蛋的罪過,而后辭職,否則以武力對待。
大興并沒有絲毫懼意,他準備和大家談判。明霞扯住了他。乘機會,她溜出去,把屋門倒鎖上。
“你干嗎?”大興在屋里喊,“開開!”
她一聲沒出,跑下樓去。
丁務源由城里回來了,已把副主任弄到手。“喝!”他走到石板路上,看見剪了枝的葡萄,與涂了白灰的果樹,“把葡萄剪得這么苦。連根刨出來好不好!樹也擦了粉,硬是要得!”進了大門,他看到了標語。他的腳踵上像忽然安了彈簧,一步催著一步地往院中走,輕巧,迅速;心中也跳得輕快,好受;口里將一個標語按照著二黃戲的格式哼唧著。這是他所希望的,居然實現(xiàn)了!“沒想到能這么快!妙齋有兩下子!得好好的請他喝兩杯!”他口中唱著標語,心中還這么念道。
剛一進院子,他便被包圍了。他的“親兵”都喜歡得幾乎要落淚。其余的人也都像看見了久別的手足,拉他的,扯他的,拍他肩膀的,亂成一團;大家的手都要摸一摸他,他的衣服好像是活菩薩的袍子似的,挨一挨便是功德。他們的口一齊張開,想把冤屈一下子都傾瀉出來。他只聽見一片聲音,而辨不出任何字來。他的頭向每一個人點一點,眼中的慈祥的光兒射在每一個人的身上,他的胖而熱的手指挨一挨這個,碰一碰那個。他感激大家,又愛護大家,他的態(tài)度既極大方,又極親熱。他的臉上發(fā)著光,而眼中微微發(fā)濕?!耙?!”“好!”“嘔!”“他媽拉個巴子!”他隨著大家臉上的表情,變換這些字眼兒。最后,他向大家一舉手,大家忽然安靜了?!芭笥褌儯业孟刃菹⒁粫?,小一會兒;然后咱們再詳談。不要著急生氣,咱們都有辦法,絕對不成問題!”“請丁主任先歇歇!讓開路!別再說!讓丁主任休息去!”大家紛紛喊叫。有的還戀戀不舍地跟著他,有的立定看著他的背影,連連點頭贊嘆。
丁務源進了大廳,想先去看妙齋。可是,明霞在門旁等著他呢。
“丁先生!”她輕輕地,而是急切地,叫,“丁先生!”“尤太太!這些日子好嗎?要得!”
“丁先生!”她的小手揉著條很小的,花紅柳綠的手帕。“怎么辦呢?怎么辦呢?”
“放心!尤太太!沒事!沒事!來!請坐!”他指定了一張椅子。
明霞像作錯了事的小女孩似的,乖乖地坐下,小手還用力揉那條手帕。
“先別說話,等我想一想!”丁務源背著手,在屋中沉穩(wěn)而有風度地走了幾步。“事情相當?shù)膰乐?,可是咱們自有辦法,”他又走了幾步,摸著臉蛋,深思細想。
明霞沉不住氣了,立起來,迫著他問:“他們真要打大興嗎?”
“真的!”丁副主任斬釘截鐵地回答。
“那怎么辦呢?怎么辦呢?”明霞把手帕團成一個小團,用它擦了擦鼻洼與嘴角。
“有辦法!”丁務源大大方方地坐下?!澳阕?,聽我告訴你,尤太太!咱們不提誰好誰歹,誰是誰非,咱們先解決這件事,是不是?”
明霞又乖乖地坐下,連聲說“對!對!”
“尤太太看這么辦好不好?”
“你的主意總是好的!”
“這么辦:交代不必再辦,從今天起請尤主任把事情還全交給我辦,他不必再分心?!?/p>
“好!他一向太愛管事!”
“就是呀!叫他給場長寫信,就說他有點病,請我代理?!薄八麤]有病,又不愛說謊!”
“在外邊混事,沒有不扯謊的!為他自己的好處,他這回非說謊不可!”
“嘔!好吧!”
“要得!請我代理兩個月,再叫他辭職,有頭有臉地走出去,面子上好看!”
明霞立起來:“他得辭職嗎?”
“他非走不可!”
“那——”
“尤太太,聽我說!”丁務源也立起來?!皟蓚€月,你們照常支薪,還住在這里,他可以從容地去找事。兩個月之中,六十天工夫,還找不到事嗎?”
“又得搬走?”明霞對自己說,淚慢慢地流下來。愣了半天,她忽然吸了一吸鼻子,用盡力量地說:“好!就是這么辦啦!”她跑上樓去。
開開門一看,她的腿軟了,坐在了地板上。尤大興已把行李打好,拿著洗面盆,在床沿上坐著呢。
沉默了好久,他一手把明霞攙起來,“對不起你,霞!咱們走吧!”
院中沒有一個人,大家都忙著殺雞宰鴨,歡宴丁主任,沒工夫再注意別的。自己挑著行李,尤大興低著頭向外走。他不敢看那些花草樹木——那會叫他落淚。明霞不知穿了多少衣服,一手提著那一小筐雞蛋,一手揉著眼淚,慢慢地在后面走。
樹華農(nóng)場恢復了舊態(tài),每個人都感到滿意。丁主任在空閑的時候,到院中一小塊一小塊地往下撕那些各種顏色的標語,好把尤大興完全忘掉。不久,丁主任把妙齋交給保長帶走,而以一萬五千元把空房租給別人,房租先付,一次付清。到了夏天,葡萄與各種果樹全比上年多結(jié)了三倍的果實,仿佛只有它們還記得尤大興的培植與愛護似的。果子結(jié)得越多,農(nóng)場也不知怎么越賠錢。
熱包子
愛情自古時候就是好出軌的事。不過,古年間沒有報紙和雜志,所以不像現(xiàn)在鬧得這么血花。不用往很古遠里說,就以我小時候說吧,人們鬧戀愛便不輕易弄得滿城風雨。我還記得老街坊小邱。那時候的“小”邱自然到現(xiàn)在已是“老”邱了??墒羌词宫F(xiàn)在我再見著他,即使他已是白發(fā)老翁,我還得叫他“小”邱。他是不會老的。我們一想起花兒來,似乎便看見些紅花綠葉,開得正盛;大概沒有一人想花便想到落花如雨,色斷香銷的。小邱也是花兒似的,在人們腦中他永遠是青春,雖然他長得離花還遠得很呢。
小邱是從什么地方搬來的,和哪年搬來的,我似乎一點也不記得。我只記得他一搬來的時候就帶著個年輕的媳婦。他們住我們的外院一間北小屋。從這小夫婦搬來之后,似乎常常聽人說:他們倆在夜半里常打架。小夫婦打架也是自古有之,不足為奇;我所希望的是小邱頭上破一塊,或是小邱嫂手上有些傷痕……我那時候比現(xiàn)在天真的多多了;很歡迎人們打架,并且多少要掛點傷。可是,小邱夫婦永遠是——在白天——那么快活和氣,身上確是沒傷。我說身上,一點不假,連小邱嫂的光脊梁我都看見過。我那時候常這么想:大概他們打架是一人手里拿著一塊棉花打的。
小邱嫂的小屋真好。永遠那么干凈永遠那么暖和,永遠有種味兒——特別的味兒,沒法形容,可是顯然的與眾不同。小倆口味兒,對,到現(xiàn)在我才想到一個適當?shù)男稳葑帧9植坏媚菚r候街坊們,特別是中年男子,愿意上小邱嫂那里去談天呢,談天的時候,他們小夫婦永遠是歡天喜地的,老好像是大年初一迎接賀年的客人那么欣喜??墒?,客人散了以后,據(jù)說,他們就必定打一回架。有人指天起誓說,曾聽見他們打得咚咚的響。
小邱,在街坊們眼中,是個毛騰廝火的小伙子。他走路好像永遠腳不貼地,而且除了在家中,仿佛沒人看見過他站住不動,哪怕是一會兒呢。就是他坐著的時候,他的手腳也沒老實著的時候。他的手不是摸著衣縫,便是在凳子沿上打滑溜,要不然便在臉上搓。他的腳永遠上下左右找事作,好像一邊坐著說話,還一邊在走路,想象的走著。街坊們并不因此而小看他,雖然這是他永遠成不了“老邱”的主因。在另一方面,大家確是有點對他不敬,因為他的脖子老縮著。不知道怎么一來二去的“王八脖子”成了小邱的另一稱呼。自從這個稱呼成立以后,聽說他們半夜里更打得歡了??墒?,在白天他們比以前更顯著歡喜和氣。
小邱嫂的光脊梁不但是被我看見過,有些中年人也說看見過。古時候的婦女不許露著胸部,而她竟自被人參觀了光脊梁,這連我——那時還是個小孩子——都覺著她太灑脫了。這又是我現(xiàn)在才想起的形容字——灑脫。她確是灑脫:自天子以至庶人好像沒有和她說不來的。我知道門外賣香油的,賣菜的,永遠給她比給旁人多些。她在我的孩子眼中是非常的美。她的牙頂美,到如今我還記得她的笑容,她一笑便會露出世界上最白的一點牙來。只是那么一點,可是這一點白色能在人的腦中延展開無窮的幻想,這些幻想是以她的笑為中心,以她的白牙為顏色。拿著落花生,或鐵蠶豆,或大酸棗,在她的小屋里去吃,是我兒時生命里一個最美的事。剝了花生豆往小邱嫂嘴里送,那個報酬是永生的欣悅——能看看她的牙。把一口袋花生都送給她吃了也甘心,雖然在事實上沒這么辦過。
小邱嫂沒生過小孩。有時候我聽見她對小邱半笑半惱的說,憑你個軟貨也配有小孩?!小邱的脖子便縮得更厲害了,似乎十分傷心的樣子;他能半天也不發(fā)一語,呆呆的用手擦臉,直等到她說:“買洋火!”他才又笑一笑,腳不擦地飛了出去。
記得是一年冬天,我剛下學,在胡同口上遇見小邱。他的氣色非常的難看,我以為他是生了病。他的眼睛往遠處看,可是手摸著我的絨帽的紅繩結(jié)子,問:“你沒看見邱嫂嗎?”“沒有哇,”我說。
“你沒有?”他問得極難聽,就好像為兒子害病而占卦的婦人,又愿意聽實話,又不愿意相信實話,要相信又愿反抗。他只問了這么一句,就向街上跑了去。
那天晚上我又到邱嫂的小屋里去,門,鎖著呢。我雖然已經(jīng)到了上學的年紀,我不能不哭了。每天照例給邱嫂送去的落花生,那天晚上居然連一個也沒剝開。
第二天早晨,一清早我便去看邱嫂,還是沒有;小邱一個人在炕沿上坐著呢,手托著腦門。我叫了他兩聲,他沒答理我。
差不多有半年的工夫,我上學總在街上尋望,希望能遇見邱嫂,可是一回也沒遇見。
她的小屋,雖然小邱還是天天晚上回來,我不再去了。還是那么干凈,還是那么暖和,只是邱嫂把那點特別的味兒帶走了。我常在墻上,空中看見她的白牙,可是只有那么一點白牙,別的已不存在:那點牙也不會輕輕嚼我的花生米。
小邱更毛騰廝火了,可是不大愛說話。有時候他回來的很早,不作飯,只呆呆的愣著。每遇到這種情形,我們總把他讓過來,和我們一同吃飯。他和我們吃飯的時候,還是有說有笑,手腳不識閑??墒撬难蹠r時往門外或窗外瞭那么一下。我們誰也不提邱嫂;有時候我忘了,說了句:“邱嫂上哪兒了呢?”他便立刻搭訕著回到小屋里去,連燈也不點,在炕沿上坐著。有半年多,這么著。
忽然有一天晚上,不是五月節(jié)前,便是五月節(jié)后,我下學后同著學伴去玩,回來晚了。正走在胡同口,遇見了小邱。他手里拿著個碟子。
“干什么去?”我截住了他。
他似乎一時忘了怎樣說話了,可是由他的眼神我看得出,他是很喜歡,喜歡得說不出話來。呆了半天,他似乎趴在我的耳邊說的:
“邱嫂回來啦,我給她買幾個熱包子去!”他把個“熱”字說得分外的真切。
我飛了家去。果然她回來了。還是那么好看,牙還是那么白,只是瘦了些。
我直到今日,還不知道她上哪兒去了那么半年。我和小邱,在那時候,一樣的只盼望她回來,不問別的。到現(xiàn)在想起來,古時候的愛情出軌似乎也是神圣的,因為沒有報紙和雜志們把邱嫂的相片登出來,也沒使小邱的快樂得而復失。
愛的小鬼
我向來沒有見過苓這么喜歡,她的神氣幾乎使人懷疑了,假如不是使人害怕。她哼唧著有腔無字的歌,隨著口腔的方便繼續(xù)的添湊,好像可以永遠唱下去而且永遠新穎,扶著椅子的扶手,似乎是要立起來,可是腳尖在地上輕輕的點動,似乎急于為她自造的歌曲敲出節(jié)拍,而暫時的忘了立起來。她的眼可是看著天花板,像有朵鮮玫瑰在那兒似的。她的耳似乎聽著她自己臉上的紅潮進退的微音。她確是快樂得有點忘形。她忽然的跳起來,自己笑著,三步加一跳的在屋中轉(zhuǎn)了幾個圈,故意的微喘,嘴更笑得張開些。頭發(fā)蓋住了右眼,用脖子的彈力給拋回頭上,然后雙手交叉撐住腦杓兒,又看天花板上那朵無形的鮮玫瑰。
“苓!”我叫了她一聲。
她的眼光似乎由天上收回到人間來了,剛遇上我的便又微微的挪開一些,放在我的耳唇那一溜兒。
“什么事這么喜歡?”我用逗弄的口氣“說”——實在不像是“問”。
“猜吧,”苓永遠把兩個字,特別是那半個“吧”,說得像音樂作的兩顆珠子,一大一小。
“誰猜得著你個小狗肚子里又憋什么壞!”我的笑容把那個“!”減去一切應有的分量。
“你個臭東東!打你去!”苓歡喜的時候,“東西”便是“東東”。
“不用打岔,告訴我!”
“偏不告訴你,偏不,偏不!”她還是笑著,可是笑的聲兒,恐怕只有我聽得出來,微微有點不自然了。
設若我不再往下問,大概三分鐘后她總得給我些眼淚看看。設若一定問,也無須等三分鐘眼淚便過度的降生。我還是不敢耽誤工夫太大了,一分鐘冷靜的過去,全世界便變成個冰海。迅速定計,可是,真又不容易。愛的生活里有無數(shù)的小毛毛蟲,每個小毛毛蟲都足以使你哭不得笑不得。一天至少有那么幾次。
“好寶貝,告訴我吧!”說得有點欠火力,我知道。她笑著走向我來,手扶在我的藤椅背沿上。
“告訴你吧?”
“好愛人!”
“我妹妹待一會兒來。”
我的心從云中落在胸里。
“英來也值得這么樂,上星期六她還來過呢。還有別的典故,一定?!睈鄣男φZ里時常有個小鬼,名字叫“疑”。苓的臉,設若,又紅起來,我的罪過便只限于愛鬧著玩;她的臉上紅色退了,我知道還是要陰天!
“你老不許人交朋友!”頭一個閃。
“英還同著個人來?”我的雷也響了。
“不理你,不理你啦!”是的,被我猜對了。
一個舊日的男朋友——看愛的情面,我沒敢多往這點上想。但是,就假使是個舊日的——爽快的說出來吧——愛人,又有什么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一點關(guān)系沒有!可是,她那么快樂?天陰得更沉了。
苓又坐在她的小黑椅子上了。又依著發(fā)音機關(guān)的方便創(chuàng)造著自然的歌,可是并不帶分毫歌意。
她和我全不說話了,都心里制造著黑云;雷閃暫時休息,可是大雨快到了。誰也不肯再先放個休戰(zhàn)的口號,兩個人的戰(zhàn)事,因為關(guān)系不大,所以更難調(diào)解。家庭里需要個小孩,其次是只小狗或小貓;不然,就是一對天使,老在一塊兒,也得設法拌幾句嘴,好給愛的音樂一點變化。決定去抱只小貓,我計劃著;滿可以不再生氣了,但是“我”不能先投降;好吧,計劃著抱只小貓:要全身雪白,短腿,長身,兩個小耳朵就像兩個小棉花鬮兒。這個小白球一定會減少我們倆的小沖突。一定!可是,焉知不因這小白寶貝又發(fā)生新戰(zhàn)事呢?離婚似乎比抱小白貓還簡當,但這是發(fā)瘋,就是離婚也不能由我提出!君子嗎?君子似乎是沒多大價值;看不起自己了;還是不能先向她投降;心中要笑;還是設計抱小貓吧!
英來了,暫時屈尊她作作小白貓吧。無論多么好的小姨子,遇到夫妻的沖突,哪怕小的沖突呢,她總是站在她們那邊的。特別是定了婚的小姨,像英,因為正戀著自己的天字第一號的男性,不由的便挑剔出姐丈的毛病,以便給她那個人又增補上一些優(yōu)點??墒俏易杂修k法,我才不當著她們倆爭論是非呢;我把苓交給英,便出去走走;她們背地里怎樣談論我,聽不見心不煩,愛說什么說什么。這樣,英便是小白貓了。
英剛到屋門,我的帽子已在手中,我不能不慶祝我的手急眼快,就是想作個大魔術(shù)家也不是全無希望的。況且,臉上那一堆笑紋,倒好像英是發(fā)笑藥似的。
“出門嗎,共產(chǎn)黨?”英對我——從她有了固定的情人以后——是一點不帶敬意的。
“看個朋友去,坐著啊,晚上等我一塊吃飯啊?!甭曇綦S著我的腳一同出了屋門,顯著異常的纏綿幽默。
出了街門,我的速度減縮了許多,似乎又想回去了。為什么英獨自來,而沒同著那個人呢?是不是應當在街門外等等,看個水落石出?未免太小氣了?焉知苓不是從門縫中窺看我呢?走吧,別鬧笑話!偏偏看見個郵差,他的制服的顏色給我些酸感。
本來是不要去看朋友的;上哪兒去呢?走著瞧吧。街上不少女子,似乎今天街上沒有什么男的。而且今天遇見的女子都非常的美艷,雖然沒拿她們和苓比較,可是苓似乎在我心中已經(jīng)沒有很分明的一個麗像,像往常那樣。由她們的美好便想到,我在她們的眼中到底是怎樣的人物呢?由這個設想,心思的路線又折回到苓,她到底是佩服我呢,還是真愛我呢?佩服的愛是犧牲,無頭腦的愛是真愛,苓的是哪種?借著百貨店的玻璃照了照自己,也還看不出十分不得女子的心的地方。英老管我叫共產(chǎn)黨,也許我的胡子茬太重,也許因為我太好辯論?可是苓在結(jié)婚以前說過,她“就”是愛聽我說話。也許現(xiàn)在她的耳朵與從前不同了?說不定。
該回去了,隔著鋪戶的窗子看看里面的鐘,然后拿出自己的表,這樣似乎既占了點便宜,又可以多銷磨半分來的時間;不過只走了半點多鐘。不好就回家,這么短的時間不像去看朋友;君子總得把謊話作圓到了。
對面來了個人,好像特別挑選了我來問路;我臉上必定有點特別引人注意的地方,似乎值得自傲。
“到萬字巷去是往那么走?”他向前指著。
“一點也不錯?!毙χ?,總得把臉上那點特別引人注意的地方作足。
“湊巧您也許知道萬字巷里可有一家姓李的,姊妹倆?”臉上那點剛作足的特點又打了很大的折扣!“是這小子!”心里說。然后向他:“可就是,我也在那兒住家。姊妹倆,怪好看,摩登,男朋友很多?”
那小子的臉上似乎沒了日光。“嘔”了幾聲。我心里比吃酸辣湯還要痛快,手心上居然見了汗。
“您能不能替我給她們捎個信?”
“不費事,正順手。”
“您大概常和她們見面?”
“豈敢,天天看見她們;好出風頭,她們?!毙χ易约旱哪莻€“豈敢”。
“原先她們并不住在萬字巷,記得我給她們一封信,寫的不是萬字巷,是什么街?”
“大佛寺街,誰都知道她們的歷史,她們搬家都在報紙本地新聞欄里登三號字?!?/p>
“嘔!”他這個“嘔”有點像牛閉住了氣?!澳敲?,請您就給捎個口信吧,告訴她們我不再想見她們了——”“正好!”我心里說。
“我不必告訴您我的姓名,您一提我的樣子她們自會明白。謝謝!”
“好說!我一定把信帶到!”我伸出手和他握了握。
那小子帶著五百多斤的怒氣向后轉(zhuǎn)。我往家里走——不是走,是飛。
到了家中。勝利使我把嫉妒從心里鏟凈,只是快樂,樂得幾乎錯吻小姨。但是街上那一幕還在心中消化著,暫且悶她們一會兒。
“他怎還不來?”英低聲問苓。
我假裝沒聽見。心里說,“他不想再見你們!”
苓在屋中轉(zhuǎn)開了磨,時時用眼偷著撩我一下;我假裝寫信。
“你告訴他是這里,不是——”苓低聲的問。
“是這里,”英似乎也很關(guān)切,“我怕他去見伯母,所以寫信說咱倆都住在這里。也沒告訴他你已結(jié)了婚?!蔽倚闹行Φ闷鹆伺荨?/p>
“你始終也沒看見他?”
“你知道他最怕婦女,尤其是怕見結(jié)過婚的婦女?!蔽业亩渌坪跻@。
“他一晃兒走了八年了,一聽說他來我直歡喜得像個小鳥,”苓說。
我憋不住了“誰?”
“我們舅舅家的大哥!由家里逃走八年了!他待一會兒也許就來,他來的時候你可得藏起去,他最不喜歡見親戚!”“為什么早不告訴我?”我的聲音有點發(fā)顫。
“你不是看朋友去了嗎?誰知道你這么快就回來。我要明明白白的告訴你,你光景是不會相信么;臭男人們,臟心眼多著呢!”
她們的表哥始終沒來。
大悲寺外
黃先生已死去二十多年了。這些年中,只要我在北平,我總忘不了去祭他的墓。自然我不能永遠在北平;別處的秋風使我倍加悲苦:祭黃先生的時節(jié)是重陽的前后,他是那時候死的。去祭他是我自己加在身上的責任;他是我最欽佩敬愛的一位老師,雖然他待我未必與待別的同學有什么分別;他愛我們?nèi)w的學生。可是,我年年愿看看他的矮墓,在一株紅葉的楓樹下,離大悲寺不遠。
已經(jīng)三年沒去了,生命不由自主的東奔西走,三年中的北平只在我的夢中!
去年,也不記得為了什么事,我跑回去一次,只住了三天。雖然才過了中秋,可是我不能不上西山去;誰知道什么時候才再有機會回去呢。自然上西山是專為看黃先生的墓。為這件事,旁的事都可以擱在一邊;說真的,誰在北平三天能不想辦一萬樣事呢?
這種祭墓是極簡單的:只是我自己到了那里而已,沒有紙錢,也沒有香與酒。黃先生不是個迷信的人,我也沒見他飲過酒。
從城里到山上的途中,黃先生的一切顯現(xiàn)在我的心上。在我有口氣的時候,他是永生的。真的,停在我心中,他是在死里活著。每逢遇上個穿灰布大褂,胖胖的人,我總要細細看一眼。是的,胖胖的而穿灰布大衫,因黃先生而成了對我個人的一種什么像征。甚至于有的時候與同學們聚餐,“黃先生呢?”常在我的舌尖上;我總以為他是還活著。還不是這么說,我應當說:我總以為他不會死,不應該死,即使我知道他確是死了。
他為什么作學監(jiān)呢?胖胖的,老穿著灰布大衫!他作什么不比當學監(jiān)強呢?可是,他竟自作了我們的學監(jiān);似乎是天命,不作學監(jiān)他怎能在四十多歲便死了呢!
胖胖的,腦后折著三道肉印;我常想,理發(fā)師一定要費不少的事,才能把那三道彎上的短發(fā)推凈。臉像個大肉葫蘆,就是我這樣敬愛他,也就沒法否認他的臉不是招笑的??墒?,那雙眼!上眼皮受著“胖”的影響,松松的下垂,把原是一對大眼睛變成了倆螳螂卵包似的,留個極小的縫兒射出無限度的黑亮。好像這兩道黑光,假如你單單的看著它們,把“胖”的一切注腳全勾銷了。那是一個胖人射給一個活動、靈敏、快樂的世界的兩道神光。他看著你的時候,這一點點黑珠就像是釘在你的心靈上,而后把你像條上了鉤的小白魚,釣起在他自己發(fā)射出的慈祥寬厚光朗的空氣中。然后他笑了,極天真的一笑,你落在他的懷中,失去了你自己。那件松松裹著胖黃先生的灰布大衫,在這時節(jié),變成了一件仙衣。在你沒看見這雙眼之前,假如你看他從遠處來了,他不過是團蠕蠕而動的灰色什么東西。
無論是哪個同學想出去玩玩,而造個不十二分有傷于誠實的謊,去到黃先生那里請假,黃先生先那么一笑,不等你說完你的謊——好像唯恐你自己說漏了似的——便極用心的用蘇字給填好“準假證”。但是,你必須去請假。私自離校是絕對不行的。凡關(guān)乎人情的,以人情的辦法辦;凡關(guān)乎校規(guī)的,校規(guī)是校規(guī);這個胖胖的學監(jiān)!
他沒有什么學問,雖然他每晚必和學生們一同在自修室讀書;他讀的都是大本的書,他的筆記本也是龐大的,大概他的胖手指是不肯甘心傷損小巧精致的書頁。他讀起書來,無論冬夏,頭上永遠冒著熱汗,他決不是聰明人。有時我偷眼看看他,他的眉、眼、嘴,好像都被書的神秘給迷??;看得出,他的牙是咬得很緊,因為他的腮上與太陽穴全微微的動彈,微微的,可是緊張。忽然,他那么天真的一笑,嘆一口氣,用塊像小床單似的白手絹抹抹頭上的汗。
先不用說別的,就是這人情的不茍且與傻用功已足使我敬愛他——多數(shù)的同學也因此愛他。稍有些心與腦的人,即使是個十五六歲的學生,像那時候的我與我的學友們,還能看不出:他的溫和誠懇是出于天性的純厚,而同時又能絲毫不茍的負責是足以表示他是溫厚,不是懦弱?還覺不出他是“我們”中的一個,不是“先生”們中的一個;因為他那種努力讀書,為讀書而著急,而出汗,而嘆氣,還不是正和我們一樣?
到了我們有了什么學生們的小困難——在我們看是大而不易解決的——黃先生是第一個來安慰我們,假如他不幫助我們;自然,他能幫忙的地方便在來安慰之前已經(jīng)自動的作了。二十多年前的中學學監(jiān)也不過是掙六十塊錢,他每月是拿出三分之一來,預備著幫助同學,即使我們都沒有經(jīng)濟上的困難,他這三分之一的薪水也不會剩下。假如我們生了病,黃先生不但是殷勤的看顧,而且必拿來些水果、點心,或是小說,幾乎是偷偷的放在病學生的床上。
但是,這位困苦中的天使也是平安中的君王——他管束我們。宿舍不清潔,課后不去運動……都要挨他的雷,雖然他的雷是伴著以淚作的雨點。
世界上,不,就說一個學校吧,哪能都是明白人呢。我們的同學里很有些個厭惡黃先生的。這并不因為他的愛心不普遍,也不是被誰看出他是不真誠,而是偉大與藐小的相觸,結(jié)果總是偉大的失敗,好似不如此不足以成其偉大。這些同學們一樣的受過他的好處,知道他的偉大,但是他們不能愛他。他們受了他十樣的好處后而被他申斥了一陣,黃先生便變成頂可惡的。我一點也沒有因此而輕視他們的意思,我不過是說世上確有許多這樣的人。他們并不是不曉得好歹,而是他們的愛只限于愛自己;愛自己是溺愛,他們不肯受任何的責備。設若你救了他的命,而同時責勸了他幾句,他從此便永遠記著你的責備——為是恨你——而忘了救命的恩惠。黃先生的大錯處是根本不應來作學監(jiān),不負責的學監(jiān)是有的,可是黃先生與不負責永遠不能聯(lián)結(jié)在一處。不論他怎樣真誠,怎樣厚道、管束。
他初來到學校,差不多沒有一個人不喜愛他,因為他與別位先生是那樣的不同。別位先生們至多不過是比書本多著張嘴的,我們佩服他們和佩服書籍差不多。即使他們是活潑有趣的,在我們眼中也是另一種世界的活潑有趣,與我們并沒有多么大的關(guān)系。黃先生是個“人”,他與別位先生幾乎完全不相同。他與我們在一處吃,一處睡,一處讀書。
半年之后,已經(jīng)有些同學對他不滿意了,其中有的,受了他的規(guī)戒,有的是出于立異——人家說好,自己就偏說壞,表示自己有頭腦,別人是順竿兒爬的笨貨。
經(jīng)過一次小風潮,愛他的與厭惡他的已各一半了。風潮的起始,與他完全無關(guān)。學生要在上課的時間開會了,他才出來勸止,而落了個無理的干涉。他是個天真的人——自信心居然使他要求投票表決,是否該在上課時間開會!幸而投與他意見相同的票的多著三張!風潮雖然不久便平靜無事了,可是他的威信已減了一半。
因此,要頂他的人看出時機已到:再有一次風潮,他管保得滾。謀著以教師兼學監(jiān)的人至少有三位。其中最活躍的是我們的手工教師,一個用嘴與舌活著的人,除了也是胖子,他和黃先生是人中的南北極。在教室上他曾說過,有人給他每月八百圓,就是提夜壺也是美差。有許多學生喜歡他,因為上他的課時就是睡覺也能得八十幾分。他要是作學監(jiān),大家豈不是入了天國!每天晚上,自從那次小風潮后,他的屋中有小的會議。不久,在這小會議中種的子粒便開了花。校長處有人控告黃先生,黑板上常見“胖?!?,“老山藥蛋”……同時,有的學生也向黃先生報告這些消息。忽然黃先生請了一天的假??墒悄翘焱砩献孕薜臅r候,校長來了,對大家訓話,說黃先生向他辭職,但是沒有準他。末后,校長說,“有不喜歡這位好學監(jiān)的,請退學;大家都不喜歡他呢,我與他一同辭職?!贝蠹艺l也沒說什么??墒切iL前腳出去,后腳一群同學便到手工教員室中去開緊急會議。
第三天上黃先生又照常辦事了,臉上可是好像瘦減了一圈。在下午課后他召集全體學生訓話,到會的也就是半數(shù)。他好像是要說許多許多的話似的,及至到了臺上,他第一個微笑就沒笑出來,愣了半天,他極低細的說了一句:“咱們彼此原諒吧!”沒說第二句。
暑假后,廢除月考的運動一天擴大一天。在重陽前,炸彈爆發(fā)了。英文教員要考,學生們不考;教員下了班,后面追隨著極不好聽的話。及至事情鬧到校長那里去,問題便由罷考改為撤換英文教員,因為校長無論如何也要維持月考的制度。雖然有幾位主張連校長一齊推倒的,可是多數(shù)人愿意先由撤換教員作起。既不向校長作戰(zhàn),自然罷考須暫放在一邊。這個時節(jié),已經(jīng)有人警告了黃先生:“別往自己身上攏!”
可是誰叫黃先生是學監(jiān)呢?他必得維持學校的秩序。況且,有人設法使風潮往他身上轉(zhuǎn)來呢。
校長不答應撤換教員。有人傳出來,在職教員會議時,黃先生主張嚴辦學生,黃先生勸告教員合作以便抵抗學生,黃學監(jiān)……
風潮及轉(zhuǎn)了方向,黃學監(jiān),已經(jīng)不是英文教員,是炮火的目標。
黃先生還終日與學生們來往,勸告,解說,笑與淚交替的揭露著天真與誠意。有什么用呢?
學生中不反對月考的不敢發(fā)言。依違兩可的是與其說和平的話不如說激烈的,以便得同學的歡心與贊揚。這樣,就是敬愛黃先生的連暗中警告他也不敢了:風潮像個魔咒捆住了全校。
我在街上遇見了他。
“黃先生,請你小心點?!蔽艺f。
“當然的?!彼敲匆恍Α?/p>
“你知道風潮已轉(zhuǎn)了方向?”
他點了點頭,又那么一笑,“我是學監(jiān)!”
“今天晚上大概又開全體大會,先生最好不用去?!薄翱墒?,我是學監(jiān)!”
“他們也許動武呢!”
“打‘我’?”他的顏色變了。
我看得出,他沒想到學生要打他;他的自信力太大??墒峭瑫r他并不是不怕危險。他是個“人”,不是鐵石作的英雄——因此我愛他。
“為什么呢?”他好似是詰問著他自己的良心呢?!坝腥嗽诤竺嬷笓]?!?/p>
“嘔!”可是他并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據(jù)我看;他緊跟著問:“假如我去勸告他們,也打我?”
我的淚幾乎落下來。他問得那么天真,幾乎是兒氣的;始終以為善意待人是不會錯的。他想不到世界上會有手工教員那樣的人。
“頂好是不到會場去,無論怎樣!”
“可是,我是學監(jiān)!我去勸告他們就是了;勸告是惹不出事來的。謝謝你!”
我愣在那兒了。眼看著一個人因責任而犧牲,可是一點也沒覺到他是去犧牲——一聽見“打”字便變了顏色,而仍然不退縮!我看得出,此刻他決不想辭職了,因為他不能在學校正極紊亂時候抽身一走。“我是學監(jiān)!”我至今忘不了這一句話,和那四個字的聲調(diào)。
果然晚間開了大會。我與四五個最敬愛黃先生的同學,故意坐在離講臺最近的地方,我們計議好:真要是打起來,我們可以設法保護他。
開會五分鐘后,黃先生推門進來了。屋中連個大氣也聽不見了。主席正在報告由手工教員傳來的消息——就是宣布學監(jiān)的罪案——學監(jiān)進來了!我知道我的呼吸是停止了一會兒。
黃先生的眼好似被燈光照得一時不能睜開了,他低著頭,像盲人似的輕輕關(guān)好了門。他的眼睜開了,用那對慈善與寬厚作成的黑眼珠看著大眾。他的面色是,也許因為燈光太強,有些灰白。他向講臺那邊挪了兩步,一腳登著臺沿,微笑了一下。
“諸位同學,我是以一個朋友,不是學監(jiān)的地位,來和大家說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