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片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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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通路449號”,這個地址寫在小條子上。它像一個撕壞的破紙,貼在我生命的地圖上,竟然歪歪斜斜占據(jù)了很大的面積。寶通路,在閘北區(qū)還是楊浦區(qū)?我至今沒有搞清楚,總之在上海人看來,那里是“下只角”。從中興路轉(zhuǎn)彎進去以后,有一個垃圾箱,那里的垃圾常常溢滿了翻在街面上,腐爛的臭味飄飄灑灑彌漫在半條街面上。三十多年來,弄堂口上的公共小便池已經(jīng)拆掉了,垃圾桶的位置卻從來沒有移動,它從破鐵皮變成了水泥的,垃圾依然翻在外面,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只是,路的盡頭拆掉了很多舊房子,建起了高樓大廈,很有腔調(diào)。錄音工程師卻說:“當初剛造好,才四千塊一個平方,人家讓我買。我才不買呢,這個鬼地方,一輩子都不會升值?!爆F(xiàn)在,從寶通路轉(zhuǎn)過去的小街上,開了很多雜貨店和小飯店,感覺像是在城鄉(xiāng)交界處,那條小街,我是二〇一六年秋天第一次走去,因為寶通路上的小飯店都拆光了。
從一九八二年分配到上影廠以后,我就開始往寶通路449號跑,每一次跑去的時候,都是那么興致勃勃,充滿了幸福感;因為片子都是在那里做后期,那里是“上海電影技術(shù)廠”。我們都管它叫“洗印廠”,一說“洗印廠”似乎它的身價高了很多。那是專門沖洗電影膠片、印膠片的地方,其實,兼做后期混錄、完成片的地方!
一九八二年的寶通路449號,上千人的大廠,想想中午吃飯的時候,那食堂里的隊伍要排多長?我們帶著自己的搪瓷盆搪瓷碗,上面的紅色大字印著:“上影”,或者是:“上影技術(shù)廠”。那時候我們年輕,等到我們走進食堂的時候,就把飯盆子敲得叮當叮當?shù)仨懀驗榈仍谀顷犖楹竺鎸嵲诓荒蜔?。常常排到我們,大排骨賣完了,免費的咸菜豆瓣湯已經(jīng)只有湯而不見咸菜和豆瓣;那時候大家都很討厭我們這些小青年,人到哪里叫聲笑聲喊聲就跟到哪里,一點沒有教養(yǎng);特別是我們都穿得亂七八糟,女孩子穿著短褲就來了。我被導(dǎo)演教訓(xùn)以后,換成了牛仔褲,可是天氣實在太熱,窗戶大開,還是熱啊。那時候,也沒有空調(diào),只有混錄棚和洗印車間是恒溫的,即使錄音棚的休息室都熱得讓人汗流浹背。我把牛仔扯得高高的,不是那種把褲管往上卷的樣子,因為牛仔褲太窄了,卷不起來。副導(dǎo)演對我說:小姑娘不可以一點腔調(diào)都沒有的。
可是,我們還是開心啊。做后期啦,一部電影要完成了。那時候,我們都是做助理的活,北京的同學(xué)都當導(dǎo)演啦,我還在做場記。那種開心是因為要“熬”出頭了。我在那里算著,還要做多少部戲的場記,我才可以當導(dǎo)演;我們現(xiàn)在一起合作的錄音師也在算,還要舉多久的話筒,可以獨立擋戲了;反正,我們都在那里“熬”著,誰都不會想到,有一天,我們會懷念這些“煎熬”的日子。
二〇〇〇年,技術(shù)廠食堂裝修了,木條大板凳不見了,換成有靠背的塑料凳子,我們不需要自己帶飯盆子去打飯了,端著食堂消毒以后的大餐盆子,點菜以后,到結(jié)銀臺前算賬;那時候飯票改成了刷卡。就在兩年以后,食堂不供應(yīng)晚餐了,沒有那么多攝制組在做后期,五點以后,廠里的工人都按時回家;晚飯,改到小飯店吃包桌了。如今,寶通路上的小飯店都蕩然無存,當初靠著技術(shù)廠做生意“吃飯”的人,已經(jīng)不再出現(xiàn)。僅僅因為吃飯,我已經(jīng)知道自己在和技術(shù)廠一起存亡。
今天,當我們在電腦上處理畫面的時候,當鼠標在桌面上滑動的時候,我才突然意識到,當年的電影是物質(zhì)的,在黑暗中穿越過放映間的小窗戶,投射過來的光影,我們是可以用手觸摸到它的,在我們手里經(jīng)過時,電影是非常具體的。走進大樓的時候,我們都必須脫下鞋子,穿上洗印車間藍色的塑料鞋套,洗印廠工人的鞋箱子高高地矗立在車間門口,箱子上有編號,沒有人會拿錯自己的鞋子。我們從來不被允許進入車間,就是站在窗外張望,然后從那里傳遞出來一盒盒剛沖洗好的膠片。
聞到車間里散發(fā)出來的酸酸的藥水味道,仿佛那冰涼的鐵盒子上面存有著溫度。沒有拍過的膠片叫“生片”,片盒子封口處,用柯達公司的代表色金黃色膠布封著片盒,攝影會說:“這黃色好鮮艷啊,片子是新的?!迸臄z過的片子,在暗袋里卸下來,再裝進片盒時,就貼上大紅的膠布,這就是“熟片”;當沖洗完成以后,交給我們的是“樣片”,在影片最后通過審查,完成以后在膠片的齒孔上印上聲音,我們叫它是“光學(xué)片”。如果“光學(xué)片”在操作時沒有對準齒孔,聲音和畫面就不同步了;那時候光學(xué)膠片用的是德國的Agfa,型號ST8.只聽見錄音師在說:“誰印的光學(xué)片,錯位三格?!比思液懿毁I賬,你想讓我重做光學(xué)片?你憑什么說是三格,兩格不會嗎?錄音師會準確地告訴你:“只有錯位三格,肉眼才能分辨。”這是屬于生產(chǎn)事故,整個洗印車間是要扣獎金的,所以,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沒有人敢掉以輕心。
我對寶通路449號有太多的記憶,太多的懷念,也被太多的人詛咒。我把片子送去以后,廠里沒有人關(guān)注片名,取片的地方拿不到樣片,制片急了:“說好讓我們下午來取的!現(xiàn)場等著聽消息,群眾演員都還不敢放人呢!”“沒有這個片子嗎!”管片員還在那里查看著剛沖洗好的片盒,“怎么沒有呢,就是彭小蓮的片子?。 薄鞍パ?,早點講啊。好了好了!”我惡名在外,大家對我特別“照顧”。
一九九六年,剛從美國讀書回來,整整七年沒有觸摸到35毫米的膠片了,心里是那么忐忑不安,第一批“夜戲”的樣片出來,我已經(jīng)早早坐在放映室等看片子,可是放映結(jié)束的時候,手心全部濕了,半天說不出話。怎么會拍成這樣?現(xiàn)場打的光,變成烏突突的一片,臉部的曝光都提亮了,整個演員的表情變得那么呆滯,眼睛里的眼神光不見了。我沖進放映間,拉開樣片一格一格查看著,手都在那里發(fā)抖。攝影卻冷靜地說:“是沖洗過頭了。底片沖得太厚了?!蔽覀儽е油鶎毻?49號跑,洗印車間的師傅說:“哪里是我們的問題,是你們拍攝時曝光不足,底片薄了?!薄安豢赡埽逻_是120條像素的飽和度,我們的曝光沒有問題,不信,你再印一批!”“不印,我們沒有出事故,憑什么重印!”“我們攝制組承擔(dān)重印的資金?!薄安挥【褪遣挥。褪悄銈兤毓獠蛔?!”我問攝影,“會是曝光問題嗎?怎么一點不透?”攝影說“除非底片過期才會有灰霧度!”于是,我們開始把撕下的黃色封膠帶,從垃圾堆里翻找出來,那個黃顏色很淡很淡,顯然片子出廠很久了,會是過期的膠片嗎?大家在堆滿道具的辦公室發(fā)急,跟誰說理去?因為那不是賣的小卷柯達膠片,上面不寫有效期的啊。我抱著自己的手提電腦,我說:“找柯達公司算賬去!”那時候,我已經(jīng)有Email郵箱了,那會兒建立一個郵箱,是要到派出所出示身份證,才能登記的。我找到柯達公司洛杉磯分部的地址,給他們發(fā)信,寫上了我們黃色膠帶上的編號,質(zhì)問他們是否賣給我們的是過期膠片!可是,人家查了編號說:沒有過期,還有兩個月的保質(zhì)期!我拿著柯達的信又從漕溪北路的上影廠,橫穿大半個上海跑到寶通路449號,老師傅火了:“不要賣弄,我印了一輩子片子,沒有看過什么英文字?!?/p>
簡直是不講理,那你重印啊!一邊拍戲,一邊就在寶通路449號和上影廠之間穿梭,洗印廠的廠長給我搞煩了說:“讓她看底片,到底是洗印的問題,還是他們自己曝光不足,這么薄的底片!”我和攝影穿上白色的工作服,換上塑料鞋套,戴上白手套,走進底片間,慢慢地拉開底片,我愣住了,不能不佩服洗印廠老師傅的功夫,那沖洗實在是厲害,通透!我們拿著放大鏡,看著底片上的光影和細節(jié),真是漂亮!我說:“你們沖洗得沒問題,我們曝光也沒有問題。底片一點不薄,沖得多好啊。”“什么意思?”“是配光出了問題?!庇谑怯珠_始爭吵,配光老師傅扔下手上的12格小畫面說:“讓她自己去配!”門外有人經(jīng)過,聽見他們都是火氣很大:“現(xiàn)在算是能干死了,導(dǎo)演都進洗印車間了,還自己配光!”
我不管這么多,我記得第一次拍片的時候,廠里的老職工跟我說的話:“拍電影,不要做好好先生,當時你跟大家客氣,大家都說導(dǎo)演人好。好人管什么用?將來片子拍壞,罵的都是你導(dǎo)演。你也不可能去電影院,一個一個跟觀眾解釋!”我記住這話,我就是不松口;我就是跟著配光師傅走進配光間。我們一起拿起賽璐璐的調(diào)色片,放在打著底燈的玻璃板上,對著12格小畫面認真看著。那時候,美國已經(jīng)是電腦配光了,可我們還是全手工作業(yè)。攝影客氣地說道:“拉掉一點藍色,紅色可以保留?!蔽艺f“再減低一點紅色?!本瓦@么一點一點重新配著第一批樣片。深夜趕回招待所,那里的大門已經(jīng)上鎖了,我使勁地叫喊,黑夜里,只有我的聲音和風(fēng)聲在較勁。一九九六年,那時候還是年輕啊,精力十足,半夜回來,第二天早上五點又出工拍戲了。
當重新配光的樣片印出來以后,沒有叫我們?nèi)ハ从S看片,直接送到了上影。一九九六年的上影,以往的輝煌不再。我們在黃樓后面,木樓梯已經(jīng)破碎了,踩在上面咔吱咔吱響著,走進陳舊的放映間,那里的木椅子也不剩幾把,我們坐在那里,黑暗中看見了女演員變得那么漂亮,看見了所有暗部的細節(jié)和層次,即使在夜晚,還是看見了女演員頭發(fā)上細膩的輪廓光,樣片透亮得讓人激動。洗印廠的人不再跟我爭辯,他們不喜歡我!
但是,我對寶通路449號的老師傅一直心存敬意,他們的工作態(tài)度,他們的敬業(yè)。也許有點保守,但業(yè)務(wù)確實是令人服帖的。當二〇一六年十月,微信上看到一條不起眼的短信:“成立于一九五七年的上海電影技術(shù)廠迄今已有近六十年的歷史,隸屬上影集團,是國內(nèi)最早建成的專業(yè)化電影洗印基地,也曾是中國年產(chǎn)量較高的影片技術(shù)加工基地。其中負責(zé)膠片生產(chǎn)的洗印部門,是這個廠的核心生產(chǎn)部門。如今,技術(shù)廠傳來消息,將于十月底前關(guān)閉最后一條膠片生產(chǎn)線?!?/p>
……
我不再往下讀了,對于我,這就已經(jīng)意味著全部,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
二〇一三年的夏天,我還去過寶通路449號的洗印車間,那里的燈黑著,門洞大開,我們用手機上的電筒,照亮了車間。我從沒有走進這里,當我可以繞著機器在車間里走動時,那里已經(jīng)悄然無聲,空無一人,機器與機器之間位置很近,可能是便于操作;原來那些擦得锃亮的滾片機,蒙上了灰塵。放藥水的水槽里,干得像一片饑渴的沙漠,這是我第一次走進洗印車間,我拿著手機,借著那一束微弱的光亮,四下照去,因為我從來沒有看見過洗印車間的樣子,那么大的廠房,頓時在小小的光束里,變得凄涼。以往沖洗膠片的藥水味道,隱隱約約還彌漫在車間里,它似乎要和車間共存亡,同生死。這藥水味道深深地嵌在車間的每一個毛孔深處,那么決絕,又那么驕傲。我想,我一定要帶一臺機器來這里拍攝,記錄我那份對膠片的感情。我曾經(jīng)一次一次觸摸著它,體會著它的價值,那每一道人工的操作,夾雜著工業(yè)化的進程,夾雜著每個工人的責(zé)任,夾雜著工藝的不斷完善,蘊含著我們所有人付出的時間和生命。
我沒有想到這竟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進洗印車間?,F(xiàn)在,它留下的最后一條流水線關(guān)閉了,我沒有來得及到這里拍攝。我沒有選擇,除了我們這一代摸著膠片開始學(xué)會拍電影的人,年輕人根本不在乎這一切。他們拿著鼠標輕輕一點,畫面就在電腦里出現(xiàn)了。他們覺得,一切如此簡單、高效。直到我看見電影變得那么普及時,我才明白,膠片帶給我們的是一種對電影的敬畏,對每一道工作程序的嚴謹要求,這是一種姿態(tài),一種必須學(xué)會的技術(shù),誰都不敢在中間掉鏈子,否則整部影片就泡湯了。攝影師手上的曝光表,如今也沒有人使用,數(shù)字攝影機上建立了格式,在格式里的曝光,總是正確的。可是,現(xiàn)場那種微妙的光影變化,一旦進入了程式化的的格式,它的準確度讓所有的呈現(xiàn)都變成一色的,失去了個性,失去了攝影師本身的感覺。因為技術(shù)的簡單,讓人松懈下來,很少有人還在那里專注著光影,專注著影調(diào)的處理,似乎拍攝出現(xiàn)場的一切,就是“電影”了。電影,當初的神圣感,隨著高科技的進入,在一點一點地消失。
如果,我對膠片還有那么多的感情,是因為我在那里學(xué)會的是做人的道理,不是因為拍攝;我在那里看見的是,工業(yè)的秩序,不僅僅因為它是物質(zhì)的。在秩序中,我學(xué)會約束自己,我知道在每一個過程中做什么,不該做什么。這種自律的習(xí)慣,改變了我原來的性格,一邊是表達著情感的故事,一邊是理性地處理現(xiàn)實。也許就是這樣,一種職業(yè)的訓(xùn)練形成了我的工作態(tài)度。一次拍攝影片的經(jīng)驗,是一種在場的體驗,又是一種不在場的懷念。痛苦和歡樂,交織在每一次等待樣片出來的瞬間,那種期待,在沒有被藥水沖洗出來之前,是空白的。但是一旦藥水沖出來之后,也不見得會是快樂,總之在拍攝的時候,心,就那么懸在那里,那種期待是心神不寧和個人幻想混合的,拍攝像是一次冒險,我們在人物的情感中冒險;這里還有神秘的時間,它在一個瞬間,把現(xiàn)實定格在膠片上。你一定會知道它對你的一種超現(xiàn)實的意義,在拍攝中你漸漸地像在夢境中游走,你會被它迷惑,帶到遙遠的地方。這就是電影讓我著迷的地方,其他的創(chuàng)作都不能替代電影的拍攝。
寶通路449號的洗印車間,似乎就是這樣讓我認識膠片的。
現(xiàn)在,它消失了,消失得悄然無聲,只是我還在那里思念著它。
膠片背后
膠片的王國,也是從娛樂開始的,但是后來它變得有意義了,因為有人拿膠片拍出了故事片,它變得豐富起來,不僅僅是娛樂,還有其他更多的內(nèi)容。只是電影的意義卻不是電影本身可以完成的,它在不同的時間、不同年代,被賦予不同的解讀。二〇一二年六月,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放映了膠片修復(fù)版的《武訓(xùn)傳》。一部幾乎被人遺忘的片子,但是日本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的教授、研究生,特地從東京趕來,僅僅是為了看這一場《武訓(xùn)傳》。它在倉庫里,被封存了整整六十年。原來總以為,一部電影是由導(dǎo)演給予觀眾影像的資源,《武訓(xùn)傳》不是!
記得二〇〇五年春天,為了拍攝《上海倫巴》,我們聯(lián)系了北京的中國電影資料館,希望看一下《武訓(xùn)傳》了解趙丹的表演。沒有想到,五十年后看這部片子,依然需要經(jīng)過嚴格的申請程序,不僅要出示上影廠的證明,還需要打報告,說明看片的理由,然后等待領(lǐng)導(dǎo)的批復(fù)。當領(lǐng)導(dǎo)的簽字下來時,攝制組卻因為經(jīng)費短缺,不同意看膠片放映的《武訓(xùn)傳》?;宋灏僭嗣駧?,看了一場錄像帶的《武訓(xùn)傳》。我們努力減少了看片人員(因為資料館只允許五個人觀看)。從上海飛到北京,我們早早在風(fēng)中的資料館門口等待,那時候心里有一份敬畏,是對導(dǎo)演孫瑜和演員趙丹、還有對中國老電影的敬畏,就像這批日本人,他們會從東京飛到上海一樣。那時候,劇組的攝影師來自臺灣,這讓我們隱隱地擔(dān)心,怕他進入放映間時被人盤問??匆粓鲣浵駧Ф甲兊媚敲瓷窠?jīng)兮兮,不再是一件簡單的“娛樂”,我們變得嚴肅起來,這種嚴肅讓我們都不自覺地進入了荒誕的境界,我們在荒誕中尋找新的意義,我們像是去參加一場垃圾的盛會,在垃圾里,拾掇著最后的金子。以至于今天,我都很難在無厘頭的電影里開懷大笑。因為過去一生的嚴肅(不管是荒誕還是自覺的嚴肅),都讓我難以接受今天的商業(yè)電影,即使我喜歡的好萊塢商業(yè)片,像《洛城機密》《老無所依》或者是《熱力》那樣的影片。他們在商業(yè)里面,都參照著嚴肅的思考,那些明星對于我,就像看見趙丹那樣,他們在每一格的膠片上,定格了人物的個性,傾注了自己全部的生命。
日本慶應(yīng)大學(xué)的教授吉川龍生坐在咖啡館里,茫然地看著我,用標準的普通話問我:“看完了《武訓(xùn)傳》,我反而不能明白,為什么一九五一年,要展開那么嚴肅的政治運動,就為了一部電影?里面什么都沒有說啊,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黃宗英演的教師,不是一直在批判封建主義嗎?”
我們面面相覷,無話可說。我也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六十年,變得如此遙遠,人們對那場運動避而不談;只是當那修復(fù)以后的黑白片,在大銀幕上出現(xiàn)的時候,趙丹的表演、孫瑜導(dǎo)演的電影語言,讓你不敢相信,這是六十年前的電影,那里所有的表達,都超出今天電影人太多的追求??墒且痪盼逡荒晡逶露铡度嗣袢請蟆钒l(fā)表了題為“應(yīng)當重視電影《武訓(xùn)傳》的討論”的社論,文章是經(jīng)過毛澤東主席修改審定發(fā)表的。社論指出:《武訓(xùn)傳》承認或者容忍這種歌頌武訓(xùn),就是承認或者容忍了污蔑農(nóng)民革命斗爭,污蔑中國歷史,污蔑中國民族的反動宣傳……
于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對“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運動開始了。
怎么一部電影會變得如此難以解釋?那脆弱的膠片,剎那間像一個堅固的堡壘,被人民大眾團團包圍,開始發(fā)動一場戰(zhàn)爭。我至今還是沒有意識到,膠片背后的含義和它能承載的到底是什么?膠片的意義怎么就被卷入進一場政治運動。
我看著吉川,我說:“我?guī)闳タ纯袋S宗英老師,問問她看,好嗎?”“真的?!”吉川的眼睛亮了,變得激動起來,放下手上的咖啡,“是現(xiàn)在就去?”“現(xiàn)在就去!”“我能采訪她嗎?”“當然可以!”他已經(jīng)顧不上我還喝著咖啡,向門外走去。外面正在下大雨,我們攔到了一輛出租車,直奔華東醫(yī)院黃宗英的病房而去。
看見宗英阿姨的時候,像任何一次一樣,她正安靜地坐在病床的一角看書,我問她:“你不看電視嗎?”
她微笑著搖了搖頭。
“為什么每次見你,都在讀書啊?”
“我,希望生活得有質(zhì)量。”
“你看了那么多書,記得住嗎?”
“我已經(jīng)不需要記住?!?/p>
宗英阿姨的話越來越少,她的回答直接又簡單,那簡單的詞組突然變得有了哲學(xué)意義。我似乎一時接不上她的話。吉川看見她的時候,也是半天不說話。我不明白,他不是要采訪黃宗英嗎?為什么不提問呢?吉川羞澀地告訴宗英阿姨:“我,我沒有想到,會見到您。我……我……我太激動了?!?/p>
我突然為吉川感動,他不是任何明星的粉絲,可是面對著中國文化、中國老電影人,在了解到他們一生的磨難以后,他由衷產(chǎn)生了一份敬畏和尊重。而這份敬畏,正是被我們內(nèi)心一點一點腐蝕掉的境界。
二〇一二年的夏天,八十七歲的宗英阿姨說話已經(jīng)非常緩慢,甚至有點吃力,但是她的腦子依然是清晰的。她說:“當年(一九四七年吧),是陽翰笙找到趙丹,告訴他中央電影公司把孫瑜導(dǎo)演從香港請回來了,要他拍攝《武訓(xùn)傳》。孫瑜導(dǎo)演,想請趙丹去演武訓(xùn)。然后,陽翰笙跟趙丹說,你一定要獅子大開口,問他們要很高很高的酬金,我們跟攝制組的人也打了招呼,讓他們拼命增加預(yù)算,把場景和制作費都提高,這樣,我們就可以把國民政府的拍攝經(jīng)費消耗很多,他們就不能拍戡亂片了。那時候,我們都是‘昆侖電影制片廠’的人,我們不知道,其實‘昆侖’一直是地下黨在那里領(lǐng)導(dǎo)的,陽翰笙也是地下黨的人,他這個要求就是接到黨的命令?!?/p>
“要了很多錢?”
宗英阿姨笑了,她點了點頭。
“要了多少?”
“好像要了十根金條,是大條子。”
我跟著點頭微笑,其實我也不懂什么是“大條子”,什么是“小條子”。
這是一張從來沒有發(fā)表過的《武訓(xùn)傳》的劇照,是我們的道具阿偉師傅,從資料館里找到了底片,在王開照相館修復(fù)底片以后,專為紀錄片拍攝印制的。
上影廠不知道有多少人還記得孫瑜導(dǎo)演(1900—1990),今天的中國電影界,又有多少人知道他?當我一九八二年走進上海電影制片廠的大門時,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是如此有幸地和這么偉大的導(dǎo)演在一個單位。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對自己的文化,對自己的歷史,我們?nèi)鄙賯鞒校^去的事情,就是意味著忘卻;一九五一年的陰影依然籠罩在孫瑜導(dǎo)演身上,我們沒有機會了解這位大導(dǎo)演??墒?,這個沉默了很久的名字,卻永遠刻在老一代電影人的心里,他們對孫瑜導(dǎo)演充滿的敬佩和尊敬,是難以用語言表達的。孫瑜是中國最早從美國系統(tǒng)地學(xué)習(xí)了電影的人。屈指算一下,你會發(fā)現(xiàn)他培養(yǎng)的電影人是可見一斑的:阮玲玉、金焰、王人美、黎莉莉、鄭君里、張瑞芳、劉瓊、陳燕燕、吳茵、白璐、王蓓、李偉、中叔皇等,他們都是因為孫瑜的培養(yǎng),才在銀幕上紅極一時。
孫瑜導(dǎo)演的學(xué)識,更是很早就有建樹的。一九二三年他從清華大學(xué)文學(xué)系畢業(yè),考取了公費赴美國留學(xué),先在威斯康星大學(xué)研習(xí)文學(xué)戲劇,畢業(yè)時的學(xué)位論文是《論英譯李白詩歌》,后來又在哥倫比亞大學(xué)攻讀電影編劇和導(dǎo)演,在紐約攝影學(xué)院學(xué)習(xí)電影攝影、洗印和剪接。抗戰(zhàn)以后,孫瑜導(dǎo)演是香港電影界的一面旗幟,他被譽為“詩人導(dǎo)演”。一九四七年回國后開始構(gòu)思《武訓(xùn)傳》,影片講述了清末歷史人物武訓(xùn)拿自己做乞丐要飯得到的錢為窮孩子辦“義學(xué)”、讓天下窮孩子有書讀的故事。孫瑜導(dǎo)演親自編寫了劇本,這個本子讓趙丹感動得淚流滿面。經(jīng)過三年的艱苦拍攝,從國統(tǒng)區(qū)的“中制”到一九四九年以后的“昆侖”,在兩家投資公司的努力下,《武訓(xùn)傳》終于在一九五〇年底完成。一九五一年二月,影片在上海和南京公映,長達三小時的影片,迎來的是熱烈的掌聲和票房。孫瑜導(dǎo)演帶著影片進京,他在南開中學(xué)讀書時的同學(xué)周恩來總理也觀摩了影片,那里同樣是贊譽遍地!
晚年的孫瑜與兒子孫棟光(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然而時隔三個月,還沉浸在成就感的興奮中的創(chuàng)作者,卻被一場疾風(fēng)暴雨打得昏頭轉(zhuǎn)向。黃宗英回憶道:“一九五一年五月二十日,我突然看見了《人民日報》發(fā)表的社論,那里批判《武訓(xùn)傳》是在‘狂熱地宣傳封建文化’,‘向反動的封建統(tǒng)治者投降’。我驚呆了!我說不得了了,怎么這樣了?趙丹也看到了。他說,‘來頭不小?!艺f是啊,來頭不小。我說你別著急啊,你別著急。后來我們就應(yīng)該去上班了。趙丹告訴我,他走上26路電車,那時候那個售票員就跟他說,‘儂沒進去啊?儂沒有進牢間?。俊w丹說沒事體?!?/p>
“后來讓他寫檢查開批判會了嗎?”
“當時廠里也蠻緊張的。因為是廠里拍的么,也蠻緊張,就說怎么辦?這時候已經(jīng)開批判會了,我們廠里頭也決定開批判會,大家伙兒都學(xué)習(xí)這篇社論,對照安排,最后也寫大字報了,也寫了孫瑜和趙丹的大字報,就按照那個社論的口味、口徑,就批起來了。批判就喊口號啊,喊‘打倒’啊。”
“打倒什么呢?”
“打倒《武訓(xùn)傳》,打倒孫瑜,打倒趙丹。趙丹在小組里頭寫檢查,亂抄一點兒報紙,是過不了關(guān)的,非要他寫一點嚴肅的檢查,他說我寫不出,我也想不通。你還想不通啊,已經(jīng)對你夠好的了?!?/p>
“那后來呢?你沒寫檢查?你也在電影里演了角色啊?!?/p>
“我也寫了,就是照抄報紙上的話。我們都想不通,因為我們從小的時候就聽說‘義丐’,就聽說武訓(xùn)辦學(xué)的這個故事,也有連環(huán)畫,也有陶行知寫的‘義丐武訓(xùn)’,都覺得這個戲,武訓(xùn)是一個很值得學(xué)習(xí)的人。所以腦子轉(zhuǎn)不過來??墒悄莻€社論很強烈的,批武訓(xùn)的那個辦學(xué)是宣揚地主階級的思想,他本身就是一個大地主,大剝削者。”
“武訓(xùn)不是個討飯的嗎?”
“有一個武訓(xùn)歷史調(diào)查團,是江青領(lǐng)導(dǎo)的,到了武訓(xùn)的家鄉(xiāng)去調(diào)查,說他放印子錢,得了錢放印子?!?/p>
“是他們瞎編編出來的吧?”
“這個放印子錢,我想也許可能。因為放印子錢,當時沒有人認為是罪過么。他當時討飯來的都是零錢么,他要把錢存積在那兒才能辦學(xué),所以我想那是真的。但是等到要批判的時候,這個放印子的行為就是剝削了?!?/p>
“是陽翰笙叫你們拍的,批判他了嗎?”
“沒有。”
“但這個事情是地下黨讓你們這么做,是組織上讓你們拍的,為什么他們都沒事,卻要批判你們呢?”
“批判夏衍了?!?/p>
“那后來這個事情是怎么漸漸地平復(fù)下來的?”
“沒怎么平復(fù)下來,所有的電影廠的片子都下馬了,都不知道怎么辦好了。”
“那后來怎么辦呢?”
“就是好幾年沒有電影可以拍。后來電影廠總要維持下去,就想辦法拍一點兒什么的?!?/p>
對于孫瑜導(dǎo)演和趙丹這些渴望拍攝“進步電影”的左翼人,真是晴天霹靂!即使說,這是按照當年地下黨的要求在拍攝,也沒有他們說話和辯解的余地。批判是來自偉大領(lǐng)袖的,那是一句頂一萬句的年代。他們這些電影人只能被自己的選擇所迷失,不知道問題到底出在哪里。那年頭,正是孫瑜導(dǎo)演黃金時代的開始,他身體還健壯,又積累了那么多的拍片經(jīng)驗,正想趕著新時代的到來,徹底發(fā)揮一下。哪想到……
這之后,孫瑜導(dǎo)演沉默了,沉默到我們進入上海電影制片廠的時候,都不知道他是誰,他又在何處。他不再拍電影,不再觸摸膠片。被批判以后,孫瑜導(dǎo)演竟然成為了電影界的沈從文。如今,沈從文的名字已經(jīng)刻在中國文學(xué)史的豐碑上,可是孫瑜導(dǎo)演,有多少人還記得他?在保持了自己的良心以后,一直到一九五七年,孫瑜試水拍了《乘風(fēng)破浪》(1957)和《魯班的傳說》(1958)以后,他以身體不好為理由,辦理了退休手續(xù)。沒有任何宣言,就此退出電影舞臺。這第一位把好萊塢技術(shù)帶回中國的“詩人導(dǎo)演”孫瑜,是如此地驕傲、明智,他不愿意蹚政治的渾水,他選擇放棄自己最熱愛的電影事業(yè)。我們在上影廠的日子里,竟然從來沒有看見過他的身影。我們不知道他內(nèi)心有多深的痛苦,不知道!如果,當時我稍微有點腦子,我一定會去拜訪孫瑜導(dǎo)演。生命,最后是讓我們填滿了無限的后悔和遺憾。他再也沒有在電影界的任何場面里出現(xiàn),紅地毯上沒有他的腳印。他割裂了自己的靈魂去放棄最心愛的事業(yè),他的痛,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就是我們新中國文化和電影斷裂的日子的開始,也是中國文化運動開始的第一幕。這以后,就開始了相繼對《紅樓夢研究》、胡適思想和所謂“胡風(fēng)反革命集團”的批判以及大張旗鼓地展開“反右運動”……直至一九六六年最瘋狂的“文化大革命”發(fā)生。
時隔整整六十一年!可是我從宗英阿姨的表情上,依然讀到了“恐怖”。那時候,她還是一個剛過了二十五歲的小年輕,她懷著滿腔的熱情迎接著新中國,她對未來充滿著希望,她還不懂得什么叫“運動”,什么意味著“思想改造”。從她那一份恐怖的表情上,我突然讀懂的是,人的絕望并不是由于發(fā)現(xiàn)了惡,而是由于發(fā)現(xiàn)了含混,懷疑之后窮追不舍,宇宙往往諱莫如深,把人引向絕望的最后一個層次,他比痛苦更甚,那就是開始了恐怖。但是被恐怖籠罩下的人,是最容易被權(quán)力所統(tǒng)治和制約!只是,在恐怖之后,沒有了創(chuàng)造力,也沒有了電影。一九五二年到一九五四年之間,中國電影產(chǎn)量,沒有超過二十部……
當年,那么轟轟烈烈的運動,讓人覺得如此恐怖的一幕,是多么不可理喻啊??墒怯幸惶欤段溆?xùn)傳》重見天日的時候,卻依然讓人覺得不可理喻:怎么會安靜得沒有一點動靜?沒有宣傳,沒有大幅廣告,更沒有老一輩電影人出來說話。只有像黃宗英這樣的當事人,在聽說以后,才會意識到它的重要性。如果不是吉川教授來上海找我,連我都不知道影片已經(jīng)做了修復(fù)版,可以公映了。只有黃宗英會非常在乎,她重復(fù)著地說道——
“這樣看來,這個影片算平反了!”
聽著她重復(fù)著說:“看來,這個影片算平反了!”淚水控制不住涌上了眼眶。我不知道“平反”這個說法,如今的年輕一代是否了解?他們既然對當年的批判全然不知,“平反”本身也就失去了它全部的意義,變得非?;闹嚒Dz片終于不是和影像結(jié)合在一起,膠片的背后有著太多的荒謬,問題的終結(jié)到底在哪里?就像當年我不了解孫瑜導(dǎo)演那樣,今天我同樣不了解這背后的一切??粗捌系难萋殕T表,看見那些我熟悉的名字,那些老演員、老美工和導(dǎo)演,都去世了。最讓我吃驚的是,作曲的名字竟然是——陸洪恩,一位虔誠的基督教徒。在“文革”中,他僅僅問了一句:到底是要貝多芬聽群眾的,還是群眾聽貝多芬的?為此江青說他是“中國文藝界的大災(zāi)星,中國人民的大災(zāi)星”,就把他槍斃了。這六十多年,讓我們這些小輩又見證了什么?歷史,對于每一個個體來講,它到底寓意著什么呢?怎么在我們的生命里,歷史——竟然也會是缺席的?
回家的路上,雨小了。我沿著華山路往常熟路方向走,可是腦子里就是趙丹出現(xiàn)在26路電車上的記憶,似乎我已經(jīng)看見了那個場面,我甚至看見了,售票員在問趙丹:“儂沒有進去?。績z沒有進牢間???”趙丹還沒有說完“沒事體”,轉(zhuǎn)眼,站在那里的是一個破衣爛衫的武訓(xùn),他用山東話對車上的乘客說:“打一拳給一個錢,隨便你們打。打一拳給一個錢,我要讓天下孩子讀書。”車里的人嚇得往后退去,有人在叫:“把這個神經(jīng)病趕下車去!”
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口號占據(jù)了空間,而那脆弱的膠片在“神經(jīng)病”身上墮落下來,是的,是“墮落”,沒有其他的出處。我想得滿頭冒汗,我想,我應(yīng)該把它拍成一個電影,讓宗英阿姨敘述,讓所有的恐懼有一次釋放,這是一次兩個人對話,和誰對話?和一個長得像宗英阿姨的女孩對話,讓她有一次穿越,讓一個現(xiàn)代女孩穿越一次宗英阿姨的生命,然后再讓女孩重新回到當下。
她們對話的主題是什么?是告別膠片,告別恐懼,告別昨天?這能成為電影嗎?女孩是怎么出場呢?不知道,我就是想有一次這樣的對話,這些都是跟膠片有關(guān)系,這是一個時代的告別。我覺得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東西要表達,那是什么?我依然說不清,但是那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膠片,生命發(fā)生了變化,秩序在膠片層面上接受著政治和道德的考驗,膠片的物質(zhì)意義不復(fù)存在,它變成階級斗爭的武器,射向每一個個體的命運。
膠片的背后還有這么沉重的東西,我從來都沒有想到。一個《武訓(xùn)傳》卻讓我突然意識到了膠片的本質(zhì),走進膠片那超現(xiàn)實的層面里;宗英阿姨已經(jīng)老了,可是《武訓(xùn)傳》里面的黃宗英是定格的,六十多年過去了,她依然是二十五歲的黃宗英,她在那里向小朋友們講述著武訓(xùn)的故事,努力帶領(lǐng)他們走進歷史??墒钱斔约撼蔀闅v史人物的時候,她卻在歷史的長河里迷失了……
瘋瘋癲癲的青春
原以為數(shù)字替代了膠片,我們不要再花錢購買膠片,我們不要拿去沖洗,我們不再擔(dān)驚受怕等待著沖洗后的結(jié)果,直接在監(jiān)視器上,我們就看見了成片的效果,不僅可以沒有壓力的一遍一遍地重拍,拍到滿意為止,更重要的是,我認定拍攝成本可以大大地減縮。我們原來用三百五十萬拍攝膠片電影,算為低成本電影;現(xiàn)在可以扎扎實實用這錢拍數(shù)字電影了。完全沒有想到的是,當二〇〇七年完成我最后一部膠片電影后,十年間,拍攝成本漲了幾倍。一部八九百萬投資的電影,被稱為低成本。置景、助理、民工的費用漲了三倍,制片說:“其實,人工漲得是有限的,尤其是創(chuàng)作人員,十幾年來基本沒有怎么漲,是演員漲了。漲得匪夷所思?!边B用一個新人,經(jīng)紀人開出來的條件,都是住超五星賓館,要有單獨的房車,每天的伙食不跟劇組吃,要兩百元的標準。明星,那就完全不是我們能控制的。
我看著制片,我們站在泥濘的外景,他把我拉到一邊跟我抱怨:“導(dǎo)演,你讓我怎么做預(yù)算?我們住的地方,根本連五星級賓館都沒有,不要說超五星了。唯一一個五星級的賓館,每天要從這里開車過去一個小時,那她堵車怎么辦?上路的時間,就算在工作時間里,她的合同,一天不能超過十二小時?!薄澳憬鉀Q吧?!蔽业椭^往前走,我真的不能面對這些問題。我把自己扔在攝制組里,我拿著盒飯,坐在隨便什么桌子前,把它吃了。盒飯的質(zhì)量越來越差,攝影在現(xiàn)場開罵了:“主任,我跟你說清楚,明天再吃這個東西,你看我敢不敢,當著你的面,把二十客盒飯全扔了,我?guī)覀兊男值苋ワ埖瓿裕 焙奥暷敲错?,像金屬片刮過玻璃的尖利的聲音;我重新避開他們,朝遠處走去。不要以為你在搞藝術(shù),你面對的就是這些雞零狗碎的事情,拍戲前,成天在找錢,拍戲的現(xiàn)場依然是因為錢的問題犯愁?,F(xiàn)場大家都不說話,那種靜謐里面有一份憤怒,我看見那空氣里飄浮著躁動,似乎隨時都會爆發(fā)。我走遠了,我什么都不想聽見,陽光咄咄逼人地照在我的臉上,走進灼熱的陽光里,那熱浪撲面而來,我像被扇了一個巴掌。我把手上的礦泉水從頭澆了下來。我不愿意聽到這些事情,給我一點時間,給我一點空間,讓我想想怎么把光影設(shè)計得更加漂亮!
沒有設(shè)計!
腦子里依然裝的是垃圾,我還是問制片:“為什么換了一家賣盒飯的老板?”
制片又是一臉的苦惱:“現(xiàn)在都在查營業(yè)執(zhí)照,上稅太高。原來那家關(guān)門了?!?/p>
……
都說現(xiàn)在拍戲條件比過去好多了,設(shè)備也先進了,只是物質(zhì)的提高,并不意味著影片質(zhì)量的提高。連同我自己都不由自主地衰退。記得第一次獨立拍戲的時候,我們用的是Arriflex2,連3型都不是。一開機,馬達聲沖著你來了,我們沒有監(jiān)視器,就是在攝影機的取景器里,看一下起幅/落幅,知道大概的鏡頭運動和畫面構(gòu)圖,三腳架還是木質(zhì)的。就這樣我們開拍了?,F(xiàn)在想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判斷鏡頭的好壞,光影的處理,調(diào)度的設(shè)計,還有演員的表演。我們就這樣拍攝!那時候年輕啊,都是大場面,都是運動鏡頭。
我和攝影、美術(shù)一起騎著自行車在上海的弄堂里找景,從早上騎到晚上,從內(nèi)環(huán)騎到外環(huán),從徐家匯騎到虹口體育場,看著落日在石庫門的弄堂深處往下走,我們停在弄堂的轉(zhuǎn)彎處找機位,可是很快太陽被房子遮擋了。那時候,上海還沒有那么多的高樓;那時候希爾頓剛剛在打地基,我們讓演員穿過那里的工地。那時候,攝制組每天拍戲再晚,都是回家住。清早四點半的時候,我騎在沒有人的衡山路上往上影跑,高興啊,心里充滿了陽光,忍不住會在路燈照著的大街上大叫一聲:“早-上-好!”那時候我們什么都沒有,拿著基本工資,所有的時間就是在討論劇本、討論拍攝、討論電影。直到三十年后的一天,我和退休的制片,在電影院里看著回顧展,看到《我和我的同學(xué)們》的時候,我們都被自己的努力感動了。
制片說:“怎么拍了那么多場景,那么多景點???”
“你看看,‘四明村’的光,還是等到了?!?/p>
“‘陽春面’家的這戲是在五號棚搭的景?!?/p>
我們用三十四萬完成了影片;賣了一百八十個拷貝,獲得了金雞獎最佳兒童片;上影建起的職工樓,有我們的貢獻。周傳基老師拿著片子在電影學(xué)院做教材,他只給予了最簡單的一句評語:“中國的籃球,終于在故事片里‘動’起來了。”
膠片記錄了我們的記憶,個人的經(jīng)歷;還有我們曾經(jīng)有過的那么多的追求。
不說了,不需要有那么多的回憶,人總是生活在今天的。我背起C-300,背著三腳架去華東醫(yī)院采訪宗英阿姨了,我依然被自己的想象打動著,我想,我要拍一個電影叫《告別膠片》。
那是2012年的夏天,宗英阿姨的記憶還是那么清晰,她很高興在她沒有防備的時候,我突然殺進來了。她說,如果我提前告訴她要來采訪拍攝,她會緊張得一夜睡不好?!拔覀兿褡鲇螒蛞粯樱汶S便聊,現(xiàn)在是數(shù)字的年代了,忘記這個攝影機吧?!钡?,我還是會帶著場記板,我讓宗英阿姨自己打板,她笑了。這是她記憶中最有價值的細節(jié),只要那個鏡頭打上板,她就留在膠片上了。但是,這一次,她是打完板以后和我聊天。
“十六歲的時候,大哥說,劇團里有工作,你可以來試試。我立刻就來上海了,我和大哥就住在一個亭子間里頭,那個亭子間只有我現(xiàn)在的這個床這么大。我就在他的床前鋪了一個褥子,睡在他的腳下,他要起來就站在我床上了。我就覺得這個亭子間跟我腦子里想的,小說里寫的亭子間不一樣,不是亭子,是一個很小很小的房子,在兩個樓梯之間的房子。但是我還是覺得挺浪漫的!早晨,大哥說我到劇場去了,如果有人叫‘黃宗江’,你就下去,告訴人家我到劇場去了。后來我就在那兒等,果然聽見有人叫,‘黃宗江?!揖挖s緊下去,結(jié)果只看見有人拿著籃子,叫‘黃宗江’,我看著他,他就說:‘儂要幾塊?’我不知道做什么好,他就撩起籃子上的小布簾,我看見是‘黃松糕’,我說我也沒帶錢,我就回房間了。晚上,我學(xué)著上海話跟大哥說,你叫‘黃松糕’啊,我們笑得好開心啊。
“我們都是走著去劇場,因為坐電車也要幾分錢。大哥說,你到那兒去見見我們的頭,他們讓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就到那兒去見了黃佐臨、吳仞之、姚克,三個頭。吳仞之說你就先跟我登記道具吧,我說好!回家我問大哥,什么叫道具?。窟@又不是和尚廟,又不是尼姑庵的。大哥說,你看過劇本沒有?我說我看過劇本啦,劇本里怎么沒寫什么叫道具。他說,哎呀,道具就是舞臺上的床啊椅子啊桌子啊什么的,這叫大道具。耳環(huán)啊簪子啊,就叫小道具。我說哦,讓我登記這個。第二天我去了,吳仞之就交給我兩個練習(xí)簿,拉著我在臺上一邊走一邊說,我就一邊很快地記下來,很亂地記下來,記下來后到下午三四點鐘就記完了,我就在后臺,我看那個化妝,我看人家修的那個筆尖啊,有兩三毫米長,我說這不是要斷么?但是它都不斷,扁扁的。我又看他們拿衣裳,疊衣裳,衣裳拿下來之后就拿熨斗熨,熨平了掛起來,我想這個一上一下地熨,我熨衣服也熨不好,反正對戲劇團里的事兒,都想學(xué)著做,唯獨我沒想過做演員。登記完道具,我看自己寫得亂七八糟的,我又買了相同的兩個本子,晚上回到家里,在那個亭子間里,還有一把椅子,我就在那兒恭恭敬敬地用筆寫上‘大道具’。特地去買了一管尺,好打格子。后來還寫小道具,寫得很繁瑣。到兩三點鐘我才睡。
“我開夜車之前,我跟大哥說,明天早上起來你叫我啊,第二天早上他也沒叫我就走了,后來我醒了,看我寫的東西,覺得挺高興的。我就到劇場里去了,交給吳仞之。吳仞之說很好啊,很清楚嘛。他說那你明天跟我登記效果吧。我又愣了,我也不敢問。我回家又問我大哥,我說效果我怎么登記???人家笑了人家哭了,我怎么知道???他說哎呀,幸虧我寫信叫你早來了,你要是考劇團你都考不上了。效果就是做出音響的這個家伙,比方說,打雷是鐵板搖來搖去,你就填‘鐵板’,鐵皮板;下雨就是黃豆在笸籮里頭篩來篩去,你就登記‘笸籮、黃豆’。槍呢,你就登記‘槍炮’。我當時也想,幸虧來了,我也甭考試,我就進了真正的劇團了,也很高興的。我又去買本子,因為他拉著我去登記的時候,我寫的字畢竟是亂的,我就很認真地登記,很認真地做一些工作。后來我把這兩件事做好了之后呢,黃佐臨就跟我說,現(xiàn)在讓你做‘understudy’(臨時演員),你到‘提示洞’,就是有一個提示口去看戲,看所有女演員的戲,她們的臺詞,她們的地位,她們的身段你都要提示。誰倒下了,你就去代戲。
“還有,你可以到樓上的燈光臺去看戲,我就到燈光臺去看戲。不過我看戲總進戲,總忘了記誰的臺詞,誰的地位,誰在做什么。我看戲老跟著哭,跟著笑,跟著鼓掌,就是這樣,我就是很用功地跟著看戲。當時劇團正在演《蛻變》,我很激動的,因為我是從淪陷區(qū)來的,很久沒有聽到過,要喊口號啊,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汗毛都立起來了,渾身激動得不得了,覺得自個兒到了孤島了,到了不受日本人控制的地方了,在租界里頭。我那時候還不太認識孤島和英法租界的關(guān)系,我就覺得我們是自由的。后來,十月一號,就是《蛻變》演滿了兩百場,我不是第一次拿到工資嗎?給我十六塊錢,我老是拿那個大餅三分錢作為基數(shù)來算我會不會餓著,所以我就覺得十六塊錢也很多了,還給我澡票,洗澡的票,因為演戲總要出汗啊,到澡堂里去洗澡,我那澡票都留著,就跟人家換糧票。那時候一塊錢有一百分。三分錢一個大餅是很便宜的。
“給我十六塊錢,我就不敢寄錢回家。到十月一號,《蛻變》滿兩百場,給每個人補發(fā)一個月工資,又給我十六塊錢,我跟團里說,我還沒有演過戲呢,說是黃導(dǎo)讓給的。哎呀,我又很高興。我就給我媽媽寄了十塊錢,因為我臨走的時候,我媽媽給了我二十塊錢,我大姐給了我二十塊錢,就是怕我到時候還沒有工作呢,還得吃飯呢,我這十塊錢就是說‘放心,我有錢吃飯了’。
“我就在那兒看戲,后來十月十號,是當時的國慶節(jié),演員馬軍(音)和梅珍(音)要結(jié)婚,就是梅珍的戲得讓我代演,梅珍的戲是演《蛻變》里頭的‘偽組織’,就是小的那個姨太太。我就覺得很有把握演這個戲,這個戲上去就是撒潑撒野,我覺得比文戲好演。黃佐臨就拉著我,就在臺上走了一遍,我晚上就上戲了。我上戲,我在后臺候場,我想哎呀糟糕了,我沒有排練讓我什么時候上去啊。知道吧?我不知道我什么時候上場。這時候就有人在后邊‘梆’地一下,把我推上去了。
“我一上去,真是沒想到,腳燈那么亮,亮得臺上的人我一個也看不見,我就不知道我什么時候開口說話,看著已經(jīng)覺得下邊有些冷場了,我就把我的臺詞往外倒,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反正是‘老鬼’他們一說話,我就鬧,結(jié)果我都搞不清楚怎么了,他們就拽我,拽我,我就跟他們反抗,反抗,我就不走,在那兒耍賴,我就坐在地上,我的繡花鞋也掉了,我就拿起繡花鞋拍那個地板,他們就把我拽下去了。臺底下還發(fā)出了掌聲,我心里很高興,我想我頭一次上臺還有掌聲。但是我已經(jīng)下來了,我很懵,因為我不知道是不是打亂了人家,是不是把戲給打亂了。這是第一次上場。接著又上場我就看得見,看得見燈了,看得見人了,就是說適應(yīng)了。我演的‘小的’一共上場兩場,兩場之間呢,我坐在那兒,愣在那兒了,因為我不知道我這樣代戲行不行。結(jié)果那個蛋炒飯也冷了,我也沒吃。黃佐臨來了,站在我身邊說:‘明天還是你上?!パ剑倚睦镱^就放下心來了。我就開始吃那個冰冷的蛋炒飯。冷的蛋炒飯是兩毛錢一客,蔥花蛋炒飯是兩毛五,蘑菇面,是功德林的蘑菇面,一碗面上來上面滿是蘑菇,是三毛。我一般是吃兩毛錢的東西,能省一點兒就省一點兒。
“這是很不容易的,后來不是十月十號人家結(jié)婚我上場了嗎?上場了,這個《蛻變》就一直演下去了,后來就是到了十二月八號吧,珍珠港事變,日本人就進了租界了,黃佐臨就說到樓上排練間去,有些話跟大家說說。我們就去了,我們都挺嚴肅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結(jié)果我到了排練間,排練間的地毯都卷起來了,我就坐在那個地毯上,我還記得那個大貝司的影子就照在我的腳上,整個人都是很靜的,不說話。黃佐臨就說:‘我們不做亡國奴,我們這個劇團宣布解散。每個人發(fā)一個月的工資,各奔前程吧?!覀兙蜕⒘?。散了,我真不知道怎么各奔前程了,黃佐臨過來跟我說,你和宗江,和石揮,住到我家里去。于是,我們就住到‘衛(wèi)樂園’一號黃佐臨的家里。我們住在底樓的客廳和飯廳里頭,我住在朝北的飯廳,小窗戶底下有張很窄的小鐵床,黃宗江和石揮睡在那個鋼絲床,搭床睡。黃導(dǎo)演,真的是我一生的領(lǐng)路人……”
用黃宗英自己的話說“難得盛裝”,我們將此照片作為《請你記住我》影片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黃宗英經(jīng)典照片。為了突顯人物的形象,把她黑色的服裝,P成白成的。
今天黃宗英四大卷文集出版了,我們都會看見她是曾經(jīng)這樣走來的。
宗英阿姨每次對著鏡頭,就像面對著我,放松地跟我講她的故事,她年輕時候的困苦,他們的追求,他們的笑話。他們都那么窮困,可是說到年輕時的往事,臉上依然散發(fā)著光彩,那種幸福似乎刻在她每一條皺紋里。當她不再年輕的時候,所有的回憶變得那么炫麗斑斕。不知道現(xiàn)在的年輕人,有一天,他們會有這樣的幸福感嗎?那種窮困中的幸福!那種沒有任何雜念的向往,那種熱切的渴望,讓他們的青春變得如此美麗。
黃宗英和大哥黃宗江的合影。她從北京來上海討生活。
窮,真的不可怕。記得在紐約讀書的時候,和一批畫畫的留學(xué)生認識了。那天,阿橘說要到我的住處洗澡,他們房子里供暖設(shè)備壞了。我說,沒問題啊??墒钱斘业拈T鈴響了,打開門一看,竟然還帶來她的兩個朋友一起站立在那里。我說:“我以為就你一個人!”兩個朋友是男生啊。我那小屋雖然坐落在曼哈頓西格林威治村McDougal街上的公寓里,街面上永遠是那么熱鬧,酒吧和咖啡館都是徹夜徹夜開著,公寓對面的地下室,都是藝術(shù)品商店。晚上,樓下的爵士樂可以把房子振得顫抖。可我是一間三十平米屋子,浴缸、廚房和臥室連在一間屋子里。男生怎么洗澡?
阿力說:“輪流洗澡,不洗的,去樓下喝咖啡!”
我們大笑著,全部沖下樓去,讓阿橘第一個洗。紐約的咖啡是可以免費續(xù)杯的,所以,我們在那里坐了整整一個下午,幻想著杜尚可能也在這里坐過,看著咖啡館墻壁上的屏幕,那里在放卓別林的默片,我們說著說著,就去看默片,接著我們開懷大笑;那杯總是冒著熱氣的咖啡,把我們都喝醉了。這沒有關(guān)系,一直聊到遠處的火燒云升起來的時候,街燈亮了。我們依然坐在咖啡館里。每一個從樓上下來的人,只看見頭發(fā)還是濕的,上面冒著熱氣。最后,大家趕著上課去了。書包里放著做好的三明治。那時候我們都很窮,每一分錢都是認真算著在用。努力把打工的時間縮短,想把時間用在讀書上,那一堆英文書,夠啃的。
阿橘已經(jīng)走遠了,突然大喊大叫著往回跑,“哎呀,帶給你的小首飾差點忘了,給你?!彼炎约鹤龅膶毷{的石頭戒指戴在我的食指上?!癈ool!”我還沒有說話,她先叫了起來。紐約的冬天,想到他們的時候,總是覺得透著溫暖。地上的地鐵蓋上,散發(fā)著熱氣,從那里還會傳出地鐵開過之后的轟鳴聲;可是那種“窮困”用最親密的方式,最讓人心煩意亂的形式,渲染了我們的生活。格林威治村,總是那么喧鬧,那么瘋瘋癲癲的樣子。我們穿梭在那里,我們和街上的人一樣,隨時可以在那里放肆地大笑。
一個八〇后的孩子要去紐約了,她問我:“彭老師,銀行只讓每個人一年匯兩萬美金出去。你那時候,怎么辦的?”我說:“我們都是打工讀書,誰給我們寄錢?我們還要給家里寄錢呢?!薄澳悄阍趺唇粚W(xué)費?”“拿的獎學(xué)金?!币淮说牟顒e,即使我們都說著中文,依然不能理解我們讀書的情景。就像,要住超五星賓館的新人,他們也不知道,我們第一部戲是如何拍出來的,那時候我們都不知道五星級賓館是什么樣的。也許物質(zhì)上的貧困,給予我們更多的空間,我們會去尋找物質(zhì)以外的快樂。不要說,什么都不要跟年輕人說,如果那些美好的回憶成為說教時,我一定會把那些窮困時的歡樂留給自己,留給我們一起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朋友。那種歡樂,是一種對完美的互補,那一直可以續(xù)杯的咖啡,是我們?nèi)松猛镜募o念。紐約,對于我有著無窮盡的向往,就像宗英阿姨,住在那個亭子間里,她認識了上海。
拍攝過程
《告別膠片》的劇本完成了,可是它再也不是我背著C-300就可以去拍攝的東西,故事片,它需要投資。我和我的小制片花了整整四年時間在找投資,第一次洽談的時候,投資方?jīng)]有看劇本,她說:“我掙了錢,需要回報家鄉(xiāng),你讓我投資,不管你拍什么,里面都要講一點有關(guān)我家鄉(xiāng)的故事?!?/p>
“需要多長的片段?”
“頭尾有一點就可以了,就是要有歸來的意識?!?/p>
我也沒有聽懂什么是“歸來的意識”,投資方匆匆結(jié)束了會議,答應(yīng)了投資額度。不錯,我們開始了第一步,那就把男主角改成,是從老家來的,他的父親是在老家的鄉(xiāng)鎮(zhèn)上放膠片電影,所以男主角對膠片有一份特殊的感情,他是跟著父親,摸著膠片,看著膠片電影長大的。想到這里,我的屋子,似乎彌漫出一種沖洗膠片的草酸藥水的味道。我低頭努力想象著那個老放映室,想象著他從小跟著父親看電影的感覺,我甚至設(shè)想了,他用數(shù)字攝影機拍攝了女朋友,拿回家放給父親看,父親已經(jīng)辨別不出哪是膠片哪是數(shù)字了。正在拆除的放映間,那笨重卻依然擦得锃亮的放映機,被人卸下來了,唯有父子之間對膠片電影的熱愛,讓他們完成了一次相互的理解。朋友給我寄來了意大利電影《天堂電影院》的碟片說:“你或許可以從里面找到一些啟發(fā)?”
沒有任何啟發(fā)!
倒是看完片子,我在問自己,我與宗英阿姨兩個女人的對話,怎么變成了一個父子情深的故事?從原來的初衷,我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墒屈S宗英的對話無法移植到投資方的家鄉(xiāng)?。繛榱隋X,我們一次一次失去自己,失去自己最初的愿望,我們不知道是在哪個拐角上就走岔了,回頭的時候,完全找不到方向。我們有千百條理由為自己的改變做解釋。我和小制片背著劇本繼續(xù)找投資。
投資方還是沒有看劇本,她說,尋找家鄉(xiāng)的故事必須占據(jù)整部影片的四分之三的長度。天吶,那不就意味著要給你家鄉(xiāng)拍一部戲嗎?這中間來來往往,半年過去了?,F(xiàn)在是需要一個寫成投資方家鄉(xiāng)的戲,我為什么要拍這個片子呢?不能為了拍電影而拍電影啊。畢竟那些老電影,必須是在上海表現(xiàn)的,怎么也移植不過去。怎么早不說呢,早說,從頭就不跟你們合作了。我和小制片坐在咖啡館里商量,她的手機微信不斷,她就是低頭族,一邊看著手機一邊和我討論,其實我們都知道,沒有什么好討論的。只有放棄,當初投資方的信誓旦旦,全當是一次免費的時間消耗,沒有人會拍一部什么關(guān)于“兩個女人的對話”這類電影。你想說的,是觀眾想看的嗎?
春天快到了,我還是去病房看望宗英阿姨,沒有戲拍的日子,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時而還是會背上我的C-300。宗英阿姨說話的語速慢了,但還是能一點一點對我回憶往事。
“接受電影劇本《家》,我們覺得它還是進步的,因為它跟封建做了斗爭。我還是很喜歡演《家》的,因為我在那個梅表姐的身上,找出來一個跟以前人家演的不同的人物。以前人家演《家》,都把梅表姐演得很苦相,眉毛都是耷拉著的,還皺著眉頭出場。我就想演一個微笑的梅,因為我想人家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我又去人家家里,我要是一副苦相,不是有點兒第三者的味道了?我覺得這不太好。還是應(yīng)該裝作歡喜的,所以我就梳我童年時候的雙鬏,把臉顯寬,胖胖的那樣,后來又去了他們家的時候,我也是微笑地找他們,所以我對自個兒演的還是很得意的。”
“那為什么你都演了那么好的戲以后,又去當作家,搞寫作去了呢?”
“我寫作就是那時候我演戲,演戲……我演戲就老演不著戲,心里特別苦惱。說我長得不像工農(nóng)兵,那我也沒什么辦法,我長得就是不像工農(nóng)兵,也不能改變長相啊。后來就有一天,在兩千人的電影局的全局大會上,局長袁文殊就在大會上宣布,黃宗英從演員劇團調(diào)入上海文學(xué)研究所任編劇,我一聽,‘梆’一下子我的頭就漲了起來了,我說那我糟糕了,我不要白吃人民的小米兒了,我怎么寫得出劇本來呢?就是因為我寫了一個劇本《平凡的事業(yè)》,寫托兒所保育員的,小孩子的故事,就要把我培養(yǎng)成編劇?其實就是培養(yǎng),也不跟我商量,你就讓我在劇團里頭待著嘛,我寫寫劇本又當演員,還可以是一個多面手,我一點兒負擔(dān)都沒有,我沒戲演么我就寫,現(xiàn)在把我調(diào)到那里當編劇,非交本兒不可,太緊張了。我就這么樣子就做了編劇?!?/p>
這是《烏鴉與麻雀》的劇照,左一為吳茵,被譽為“東方第一老太太”,1957年被打成右派。右二是黃宗英扮演的“猴子”的太太。
“那后來你怎么會想到要到去農(nóng)村了,怎么去寫邢燕子了?”
“那我作為編劇,就必須要下生活。我覺得哪兒遠,我去哪兒,哪兒偏僻,我去哪兒。哪兒苦,我去哪兒。就這樣子,好像還可以遮一遮我寫不好的弱點?!?/p>
《告別膠片》擱置了,我覺得宗英阿姨的這段去農(nóng)村的話,也不能改進劇本里,因為沒有很深的前置背景的交代,這話變得那么空洞,沒有人相信一個女演員會希望:“必須要下生活。我覺得哪兒遠,我去哪兒,哪兒偏僻,我去哪兒。哪兒苦,我去哪兒?!?/p>
那女人對生活的追求是什么呢?難道,宗英阿姨告別膠片,是因為長得不像工農(nóng)兵?現(xiàn)在誰又愿意長得像工農(nóng)兵呢?似乎能跟她對話的女孩,現(xiàn)在沒有了。那她們倆以什么樣的命題對話呢?沒有人愿意像她那樣去追求在亭子間里的一份浪漫;劇本沒有改出來,我們還是拿著《告別膠片》在那里找錢,可是小制片又對我說:“趕緊把那些‘家鄉(xiāng)’戲刪了,現(xiàn)在誰要看農(nóng)村的戲?都在往城里跑,還是往回找吧,就是寫兩個女人的對話。”
那就是一個現(xiàn)代的女孩希望做演員,當明星,這是符合今天年輕人明星夢的狀態(tài),對,讓這樣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女孩到大城市里漂吧。我剛開始下筆修改,小制片又來電話了:“片名一定要改,人家都說這像一個紀錄片的名字,要商業(yè)點,一定要商業(yè)?!?/p>
“等本子改好想吧!”
“不急,不急啦。你想找的女演員懷孕了,明年出本子也來得及?!?/p>
錢,還沒落實,但是時間已經(jīng)兩年過去了。我已經(jīng)有點不耐煩了,每見一個投資方,首先是聽對方給你上一課:“我們是做生意的,投錢的目的,就是掙錢,你覺得你的片子能掙多少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們,既然是談生意,我也可以坦白地說:“我們這個是低成本,我不敢保證能給你掙個上億的票房?!蔽彝nD了一會兒,火氣已經(jīng)不打一處來了,心說可以掙上億,我還找你投資嗎?傾家蕩產(chǎn),我自己投了。“但是,我拍的片子,從來沒有讓投資方賠錢,保本是可以的,因為這是一部低成本電影?!?/p>
“明星是誰?”
我不說話了,讓小制片去忽悠他們吧,說什么呢?既然是低成本談什么明星?不,沒有明星投資不談。我們都是紅著臉去見投資方,黑著臉走出大門。
生活顛倒著過,我不愿意想錢的事情了。僅僅兩年的工夫,機器都從C-300改成5D-Mark2了,不僅便捷,關(guān)鍵是出來的成像已經(jīng)接近膠片的感覺了,因為是用照相機的鏡頭在拍攝。不要跟我講錢,夠用就可以了。我寧可把錢扔進去,慢慢記錄宗英阿姨講述的人生,她真實的歷史。這錢,實在讓人煩惱。有錢未見得能拍出好電影,但是沒錢是斷然不能拍電影的。
“那時候人家都自己回鄉(xiāng)啊,我想我這個鄉(xiāng)還是不能回,一回去(就是)‘黃三小姐回來了’,我就找了一個離故鄉(xiāng)遠一點的地方,叫樂清,快樂的樂,清潔的清,到了那里,到縣里報到了以后,就有人陪著我走十里路,到了一個叫‘丁岙’的地方,丁是甲乙丙丁的丁,岙是山坳的岙,就是很偏遠山區(qū)里的地方。我覺得像走進桃花源里似的,因為那里有一條泉水,有一條小路,就到了我住的地方。我住的地方,就跟人隔著一個板壁,住在樓上,一個板,我就覺得住在那兒挺好的,晚上聽著隔壁的小孩兒咳個不停,好像百日咳似的。第二天我就拿點兒止咳藥給那小孩兒吃,小孩兒一吃第二天就不咳了,他從來沒有吃過藥,所以特別靈。一下子就不咳了,鄰居遇人就說來了一個醫(yī)生。第三天就有人來找我去給人家接生,我說我不是醫(yī)生,我不是醫(yī)生,他說你不要客氣,我說我從來沒見過生孩子,我不是醫(yī)生。我沒有去接生孩子,但是后來我就背了一個藥箱跑到其他村里給人家看病。我們不遠的村子里有一個阿姨啊,她不能勞動,因為脖子后面長了一個瘡,她豎不起脖子來,我就給她涂了那個魚石脂軟膏,把那個膿拔出來了,膿拔出來以后我又給她貼了消腫的膏,第三天她就能夠勞動了,所以人家就覺得我是黃醫(yī)生。還有人把無線電拿來讓我修,我說我不懂啊,他說你是大學(xué)畢業(yè)啊,我說我不是大學(xué)畢業(yè),我念過書可我不懂得怎么修無線電。那時候就是山村里頭第一個下去的學(xué)生,人家就會對我挺好的!給了我很多蒸熟的山芋干,讓我勞動的時候吃,說我吃的飯?zhí)倭?,勞動干不動的?/p>
“頭一天,跟著他們一塊兒去作柴、砍柴,等我走到有柴的地方,大伙兒都已經(jīng)弄好了大捆的柴火,預(yù)備下山了。我就胡亂抓了一點兒,捆了一捆,我也下山了。下山以后,到我們家那個房東那兒,房東拿了一桿秤,說稱一稱,結(jié)果一稱只有七斤半,后來全村都傳出來,說七斤半姑娘,來了個七斤半。我在那兒挺快活的,給大家開民校,教識字,開識字班,等于把國語和普通話都教了,總之我覺得挺開心的?!?/p>
“你那個時候?qū)憱|西了嗎?”
“嗯。剛開始寫東西。寫了《你追我趕》,寫了兩個隊在那兒競賽,寫糧產(chǎn),產(chǎn)值是過千斤,后來千斤不算數(shù)了,兩千斤、三千斤、五千斤都不算數(shù)了,就空在那兒,最后在拍的時候到底是幾千斤,就填上去。半夜里跟人家一塊兒,把快要成熟的稻子往一塊兒擠,就是破壞生產(chǎn),不是我破壞的,就是那時候整個的生產(chǎn)都在那兒破壞,就是……”
“就是‘大躍進’。”
“就那個意思。”
“怎么不寫這個?寫那個把快長熟的挖出來再種到其他田里的事情??!”
“那不能寫!這都是真的,再種到其他地里去以后,真能讓小孩兒站在上面?!?/p>
“那么什么時候挖,怎么種的,你能把這個過程跟我說一下嗎?”
“都是半夜里頭,就說積肥,把路上的草也積了,樹上的葉子也積了,就是晚上就把我叫去,拔這個稻子。我又不明白為什么拔這個稻子,就跟著他們拔稻子,拔了稻子就跟了他們拼命往快收割的稻田里插,插完了之后大家伙兒都回去了,我就回不去了。因為是晚上,我看不清楚怎么樣回家,我就在那兒轉(zhuǎn)啊轉(zhuǎn)的,想是什么一條路,結(jié)果看見有個燈光,我就跟人說,我回不去了,你們幫忙把我送回去。他們說你剛才就在家門口,我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認識家了,他們就把我送回來了,就說我半夜自己找不著家了,反正盡鬧笑話?!?/p>
“那后來都把稻子都插在一個田里面,小孩兒能站在上面嗎?”
“小孩兒能站上面是別的村兒,我們那兒沒站上去,我們那兒就說多少斤多少斤,其實拔出來的已經(jīng)不能再長了,擠到那里頭的也不能再長了,就是破壞生產(chǎn),全國都那么做。”
黃宗英下鄉(xiāng),與貧下中農(nóng)在田頭讀報。這顯然是一張擺拍的照片,也是那個時代的特征。
“好可怕哦!”
聽宗英阿姨講的故事,似乎在她緩慢的敘述里,我總有那種慌慌張張的感覺,我害怕,哪怕是簡單的故事,那一份誠實里面,她的歡樂里,都讓我覺得害怕和緊張,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走過那樣的歲月,那種緊張變得抽象,急速,在我的身體里收縮,糾結(jié)著。
現(xiàn)在劇本終于找到一個新名字,叫《浮生夢影》,我們用它申請了扶持拍攝的電影基金。沒有人再問你準備回收多少票房,我們已經(jīng)把立意、主題人物、故事搞得更加完整,片名確定以后,讓我再一次找到要表達的方向。很快,扶持基金批了下來,加上小制片公司的投資,接近目標不遠了。于是,我們繼續(xù)努力著。終于在四年的努力中,一部低成本的投資終于落實了。但是,宗英阿姨完全變了,她不愿意說話,她拒絕了中央臺、鳳凰臺的采訪。夏天,我又往華東醫(yī)院跑,我說:“宗英阿姨,我錢找到了,馬上要拍戲了。您一直說,您年輕的時候,有一個浪漫的夢想,希望像法國女演員薩拉·伯爾娜一樣,在七十多歲的時候,即使坐著輪椅,還是上臺演出。我這次是,讓您在九十二歲的時候,還出現(xiàn)在銀幕上?!?/p>
可是她淡漠地對我說:“沒興趣!”
“不可以的,您必須答應(yīng)我,我準備了四年了!”
“知道了!”
這大概就算是承諾。小阿姨說:“你面子真夠大的!”
一部精致的低成本影片開拍了。我們把錢省下來,在攝影棚里,扎扎實實搭了一堂“釘子戶”破敗的石庫門二層小樓。為了拍攝到漂亮的外景光影,我們在那里死等陽光。華東醫(yī)院不許我們進去拍攝,我們聯(lián)系了隔壁的戲劇學(xué)院,把他們的大花園當做醫(yī)院草坪。校方只允許我們周末拍攝,不能影響學(xué)生上課。等了一周又一周,每個周末,都不見太陽。不行,想象中的宗英阿姨,就是穿著紅色的小碎花衣服,坐在一片碧綠的大草坪的樹陰下讀書。逆光把她銀白的頭發(fā)照亮了,她是在那樣的陽光里遇見了我們的男女主角,她告訴他們什么是她的幸福。
拍攝的日子就要結(jié)束了,可是周日從來就沒有出過太陽。我們又去找了永福路52號,老上影的花園,決定太陽一出來就搶拍,不等周末了??墒峭饴?lián)制片給黃宗英的小阿姨打電話,對方就是不接。制片說:“導(dǎo)演,你自己去聯(lián)系!”等我打過去的時候,才知道宗英阿姨感冒了,吊針一周,剛剛開始恢復(fù),小阿姨也不敢?guī)椭覀儼炎谟⒁虖尼t(yī)院偷偷地帶出去。但是,攝制組進入最后的殺青階段,怎么辦??!制片決定讓大家偷著溜進華東醫(yī)院,在宗英阿姨病房對面的小會議室偷拍。
攝制組開會討論。
我說:“大機器實在進不去,就用5D拍攝?!?/p>
攝影一下跳起來大叫:“這是拍電影嗎?我不拍!”
“你不拍就不拍,我沒有別的選擇,隨便什么機器,即便是PD-150,只要能拍攝到黃宗英和我們的演員在一起,就可以了!”轉(zhuǎn)身我跟副導(dǎo)演說,“我們先混進醫(yī)院,把會議室陳設(shè)一下?!?/p>
副導(dǎo)演問我:“反打鏡頭的時候,會議室的門開著還是關(guān)著?”
“是偷拍,必須關(guān)著?!?/p>
他蔑視地看著我:“你拍吧,比電視劇還不如。”
我完全失控了,在攝影棚的走廊里大叫:“你們都不要去拍了,都可以滾,我就一個人,我就用5D把戲拍了!”
制片說:“導(dǎo)演,不急不急!晚上開會?!?/p>
沒錢、沒人脈,還想拍戲?誰都不敢去醫(yī)院找院長通關(guān)系。但是,我們畢竟是一個有由老上影一批退休創(chuàng)作人員組成的有扎實的電影訓(xùn)練和職業(yè)拍攝能力的專業(yè)團隊。制片想了很多辦法。他先去醫(yī)院,摸清了可以在急診室那里開進器材車,然后帶上五個民工,拿著器材從員工通道,走到住院處,從后面的貨梯上樓。兩個男女演員在汽車里化完妝,就坐在電梯口的凳子上,他們即使穿著戲服,但那是生活裝,沒有人認識他們,他們低頭在那里看手機?;瘖y師偷偷溜進病房給宗英阿姨化妝,同時替代了服裝師為她換上衣服。
隔夜里,我在微信上向副導(dǎo)演道歉,雖然他依然掛著臉,我們畢竟一起出發(fā)了,我們和道具在會議室陳設(shè)。接著撤離,外聯(lián)制片已經(jīng)跑到住院部的大門口接應(yīng)大家。他進進出出,門房的保安死死盯著他看。制片主任的光頭,讓人家多看了他幾眼,已經(jīng)嚇得逃跑了。外聯(lián)制片膽子大,他走向保安,客氣地說:“兄弟,儂阿是認得我?”
保安說:“不認得!”
外聯(lián)制片說:“那儂盯勞我,看啥什么東西?”
“啥人看儂了?!?/p>
接應(yīng)完成以后,外聯(lián)制片趕緊跑到護士臺穩(wěn)住護士小姐,他說:“老太太拍了一輩子的膠片,看到的都是膠片攝影機,今天,我們導(dǎo)演說,要讓老太太看看,現(xiàn)在的數(shù)字攝影機是怎么回事?!?/p>
這時候,攝影帶著鏡頭箱和攝影機、三腳架,已經(jīng)潛入會議室了。照明帶著燈架和燈具開始打燈,安排妥當,錄音帶著設(shè)備進來了。最后,讓小阿姨扶著宗英阿姨走進會議室坐下。這已經(jīng)不是四年前的黃宗英了,她自己說的話,完全記不住。我不斷提醒她,她重復(fù)著,一次又一次被她斷句,真的記不住了,給了她劇本還是不行。她不能說完很長的句子。外面護士臺的護士在大聲說話。
錄音急了:“趕緊讓制片叫他們安靜啊,否則我的同期聲不能用了。”
攝影對著我叫:“導(dǎo)演,不要給黃老師排戲了,可以了可以了!抓緊拍??!”
大家都高度緊張,現(xiàn)在不是搶光,現(xiàn)在是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就怕給人家轟出去。男女主角還沒有和宗英阿姨對戲呢。我雖然緊張,還是努力做出鎮(zhèn)靜的狀態(tài),我知道,我一定要拍到宗英阿姨和我們男女主角在一起的鏡頭。
二〇一六年九月三十日下午2:40,我們終于拍攝完成了這場戲。
二〇一六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黃宗英急病上手術(shù)臺,術(shù)后在重癥監(jiān)護室住著。
或許是宗英阿姨給我的承諾,她會幫助我完成這部片子;或許是我在完成自己的承諾,讓她不是七十歲,而是九十二歲時出現(xiàn)在銀幕上。讓她最燦爛的微笑定格在電影里!
她對我們的男女主角說:“我做的最成功的事情,就是嫁給了趙丹。他一生坎坷,運動一個接一個,我也不知道怎么辦好,就在他身后緊緊地抱住他,為他分憂?!?/p>
向死而生
面對死亡,已經(jīng)不是宗英阿姨第一次的經(jīng)歷。在她自己的文章里說:“《望長城》攝制組總制片郭寶祥同志和我懇談:‘和于臺長研究了,為關(guān)心你的身體,又是這樣的年紀了,是否考慮不去羅布泊。將來航拍時,可以在飛機上出現(xiàn)主持人形象?!?/p>
“我動情地回答:‘讓我去吧。我想,對一個知識分子最大的關(guān)心是全其志。我想去羅布泊。’”
接著四輛新型的越野車,六輛軍用大卡車,十七位解放軍干部戰(zhàn)士,向渺無人煙的地理禁區(qū)挺進。想到那個場面,想到宗英阿姨雪白的頭發(fā),卻挺著腰板坐在那顛簸的大吉普里,我終于明白,為什么現(xiàn)在的電視節(jié)目不好看了,因為這些理想主義者都不復(fù)存在。收視率,娛樂至上,把視覺的最后一點精神的呈現(xiàn)抽取了。黃宗英是那種帶著激情的知識分子,又是作為一個演員出場了;她是把舞臺作為她最終挑戰(zhàn)的地方,她不能隨便屈服,整個生活不論是寫作還是表演,或者是主持人,現(xiàn)實就是她的舞臺,她不肯隨便退卻下來,她的挑戰(zhàn)就是面對鏡頭。用她自己的話說:“探險,對我總是一種難以抵制的誘惑。這種心態(tài)仿佛與我的年齡和外貌越來越不相稱了?!?/p>
是的,當黑發(fā)變成白發(fā),當皺紋撕裂開眼角的皮膚時,宗英阿姨還是那樣充滿著浪漫的激情,似乎她從來就不覺得自己會衰老。七十歲的西藏之行,因為高原反應(yīng),她昏迷了三天三夜,病危通知出來了。盡管她奇跡般地蘇醒了,但是因為大腦缺氧,嚴重影響了她的記憶力和說話功能。
我的故事片終于做后期了,我重新踏進寶通路449號。不記得多少年沒有走進這里了,我們再也不需要制片組的車子接送,我們不再是捧著一大盒一大盒沉重的樣片和混錄聲帶進入電梯;僅僅一個硬盤,這就是一部電影的全部,背著書包就來了。廠里看不見什么人,空空蕩蕩的大樓顯得破敗,從后門上去的小門裝修過,電梯還是那個常常出故障的老電梯。到了六樓以后,卻面目全新,醒目的大牌子掛著:上海電影數(shù)字中心。清一色的七〇后八〇后九〇后的孩子,一張面孔都不認識了。但是,毛弟說他記得我,因為他剛進廠時,就是幫著做我最后一部膠片電影的配光?,F(xiàn)在他是數(shù)字中心的調(diào)光師了。這也是我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把“配光”改成說“調(diào)光”。毛弟經(jīng)常糾正我,因為配光是膠片的概念,數(shù)字電影叫“調(diào)光”。
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的教授來看片子,走出混錄棚的時候,他非常驚訝地說:“沒有想到從那個小破門走進來,里面是這么先進的設(shè)備,好厲害??!”
片名又改了。發(fā)行方說《浮生夢影》太復(fù)雜,不是八〇后九〇后所能體驗的,一定要改名字。怎么改呢?初稿的劇本里有一句歌詞:如果可以,請你假裝還喜歡我,給我一個擁抱。就順著這樣的思路,單純、明確;那就叫《請你記住我》吧。劇組里的朋友都不喜歡,那么蒼白、直接,索然無味;但是發(fā)行方說好,就這樣確定了。我把守著最后的防線,沒有本質(zhì)的爭議,我首先學(xué)會的是妥協(xié),我總是跟自己說:妥協(xié)是智慧?!墩埬阌涀∥摇罚怯涀±想娪?,記住讓中國電影輝煌的老電影人。
故事片里出現(xiàn)了紀錄片/穿越/老電影還有現(xiàn)實生活里,那一對與趙丹和黃宗英相對應(yīng)的男女主角的故事,他們的電影夢和他們的愛情。影片開始,就是宗英阿姨對趙丹的回憶:“我第一次見趙丹,扣子也扣錯了。襪子一邊一個顏色,我覺得他是一個大孩子,沒人管的大孩子。我那時跟他演戲,很有距離,但是也很默契。等到快要臨走的時候,他突然跟我說:我不能離開你,你應(yīng)該是我的妻子!我一下子,腦袋就‘嗡’地一下,‘嗡’起來了?!?/p>
現(xiàn)場聽她說話,我們?nèi)讨σ?,要把她的聲音干干凈凈地留在鏡頭里。七十年過去了,所有的回憶依然有畫面感,就像我看著趙丹和宗英阿姨在《幸??裣肭防锏膭≌?,他拉住她的手深情地看著,她羞澀地轉(zhuǎn)過臉去。我把劇照放在銀幕上,宗英阿姨的回憶成了畫外音,大家再一次體驗著她腦袋“嗡”的一下發(fā)昏的時刻。
他們結(jié)婚了,“那時候,我們就在順德里36號租了一間前客堂,那個前客堂是沒有窗戶的,開了門就是人家曬被窩,洗馬桶的。他們就愿意跟趙丹說話,后來趙丹演《烏鴉與麻雀》的‘小廣播’就是從鄰居里面得到的形象,他就不上桌吃飯了。他就拿著碗在地下蹲著吃,他說‘小廣播’也好,武訓(xùn)也好,都是不上桌吃飯的。后來成立《魯迅傳》(攝制組)的時候,當然是要找趙丹演魯迅?!?/p>
“為什么是當然呢?還有其他老演員呢?”
“反正就覺得趙丹合適?!?/p>
《烏鴉與麻雀》劇照,趙丹飾演“小廣播”,與吳茵飾演一對夫婦。
“他已經(jīng)不回家了,在那個淮海中路150號,有一幢房子是電影局的宿舍,就給北京已經(jīng)調(diào)來了于藍吧,演許廣平;調(diào)來了于是之,演瞿秋白;調(diào)來了藍馬,演什么我不太記得了,反正就都調(diào)來了,很尊重的。把趙丹呢,也給他一個房間。趙丹就在房間里掛了‘俯首甘為孺子?!?,我給他送了文房四寶,他就在那兒醞釀魯迅的角色,穿著魯迅穿的衣服,他在服裝里面找人物的感覺。
“瞿白音的愛人說,他們有一天走在馬路上,看見有人坐在馬路牙子上,走近一看,是‘魯迅’,就坐在上街沿上,還說他很頑皮的,說是人家來逮捕他,他就出來?;丶伊耍p手輕腳地回來,開開亭子間的門,就說了句:‘我回來啦?!讶藝樢惶?。他就是挺頑皮的。”
“趙丹叔叔為什么要坐在馬路沿上?”
“他覺得等車等得很累,何必站著呢。魯迅也會坐下的??!他一演戲就把我也給忘了。我就是最喜歡他把我也忘了的神情?!?/p>
《魯迅傳》的影片很快下馬了,因為柯慶施提出了‘大寫十三年’的口號。一點一點往上遞進的時候,“文革”開始了。
“周民(周璇之子),周民戇得來不得了,人家寫‘打倒反革命趙丹,’他就在旁邊寫‘趙丹是革命的’,他就寫!我說民民,你離開我們這個家吧,你不是我們的親兒子,他就是不走。我說你不走,我就打你,你走吧,你不要這樣。他說,‘趙丹是我額爺,我就要保伊!’后來人家就打趙丹,他就把趙丹抱住,抱著趙丹,不讓人家打,人家就打他,這個兒子一直是這樣的?!?/p>
“他們怎么打趙丹呢?”
“被打是三天兩頭的。還有這事兒,關(guān)進去我就不知道了。我正在天馬電影廠的牛棚里,跟王丹鳳、朱莎、白穆關(guān)在一個小間里頭勞動,做一種糊紙的勞動,這時就有一個管牛的,他叫林進財(音),林師傅就進來了,說黃宗英早該去吃人民公社了,趙丹去吃人民公社了,你和小把戲要有什么問題就找我好了。他就走了。這時白穆就跟我說,‘宗英,你從小在業(yè)務(wù)上還是挺順的,沒受什么波折,你從今往后啊,碰到什么事兒,你就往最壞的地方去想,你就能夠挺過來了?!€說,‘今天早上一輛吉普車就把趙丹擱到監(jiān)獄里去了,你要想透了,你還有三個孩子,你要挺得住?!@時候我才知道趙丹被捕了。一會兒,有兩個造反派就來找我說,黃宗英回家去,讓我回家去,一個人在前邊兒帶著我,一個人在后邊兒押著我,他們都拿著,就是造反派都有的槍,因為我們是電影廠的,道具都有木頭槍,他們一個人就押著我走,從徐家匯,一直走到湖南路的那個家里。這個‘白穆哲學(xué)’對我后半輩子有很大的影響,我就這么挺過來了?!?/p>
文革中在批斗趙丹
“后面有人跟著看嗎?”
“沒有人跟著看,我又不像電影明星,我還是穿得挺干凈可是挺舊的。押回家以后就讓我給趙丹收拾行李,我就找了最大的床單鋪在地上,我找新的棉被,新的他穿的棉衣,棉背心,毛襪子,棉鞋。因為已經(jīng)到了十一月了,上海有一個‘十一月里廂小陽春’,就是十一月里最暖和的,馬上就要冷了,我就知道他反正出不來了,我就給他拿最暖和的東西,我就壓著腿往里頭裝,往里頭打,然后打了一個很大的鋪蓋卷,他們就把鋪蓋卷拿去了。我又找了一個網(wǎng)線袋,給他拿了洗臉盆,漱口杯,牙刷牙膏換洗衣服什么的。我忘了說這個,他頭幾天回來的時候眼睛是罩著一個紗布,這么遮著起來。我說怎么了?他說‘青話’的造反派專門戴著手套往我的眼睛上打,說:‘叫你還演戲,叫你還演戲!’我的瞳孔破裂了,他就給我一張,我們的廠醫(yī)周醫(yī)生開的病假證明,說瞳孔破裂,請假二周。哎呀,我很害怕,我想他要瞎了!我就讓他趕快躺下休息,我說你眼睛疼不疼,他說倒也不像想象的那么疼,我就讓他點眼藥水。趙丹哭了,他說,‘他們打我的時候,手套里裝了鉛彈子,要把我的眼睛打瞎。我要是眼睛瞎了,就不能演戲了。我就是一個廢人了?!艺f,‘現(xiàn)在不要想演戲的事情,不要哭,這對眼睛不好!堅強點!’”
一次次,他們從死亡的邊緣走回人生,即使在這最苦難的一刻,他們想到的依然是電影。向死而生!宗英阿姨是那么樂觀,她在付出這一切時,是用自己整個的生命作為代價的。
六十年代初的時候,她說:“那時候趙丹已經(jīng)病了,外邊都在傳,有一個攝制組爛掉了,導(dǎo)演演員爛掉了。他就特別緊張,我說你緊張什么啊,他說,‘說的就是我。’我覺得他不至于有什么問題,因為他對我是很忠實的,我不相信他有這些事。后來,宣傳部就讓他寫了材料,就讓趙丹坦白,他和一個女的有關(guān)系,他居然有了,我心里雖然難過,但是我勸他,沒事沒事。我就騎了自行車把他的檢查給領(lǐng)導(dǎo)送去了。我就跟領(lǐng)導(dǎo)說,都是些黨員,又都是優(yōu)秀的演員,公開批判,恐怕影響太大。領(lǐng)導(dǎo)說,‘擱在我這兒吧?!蛿R在抽屜里了。我就騎車回來了,我就記得街上的風(fēng),吹著我的頭發(fā),我就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掉眼淚,我回家來了,趕緊把眼淚擦了。我就說,‘我給你交上去了。沒事,你別緊張。已經(jīng)干過了,就不要后悔了。后悔也沒有用的?!?/p>
幸福家庭。左一是趙丹最喜歡的小女兒趙桔。
有一次采訪的時候,宗英阿姨特為跟我補充說過:“一夫一妻制是理想主義的,可是感情很難用制度控制。所以,我理解趙丹。”我們就坐在她的病床邊,聽著她說話,我大張著嘴,卻不知道該怎么回應(yīng)。宗英阿姨,一個女人,多大的胸懷啊。
我們沒有把這些采訪都放進故事片《請你記住我》,我把錄音重新整理記錄下來,就是想記住他們那一代電影人的一切。想起韓天衡老師跟我們說的話:文學(xué)藝術(shù)跟科學(xué)技術(shù)是兩個規(guī)律,科學(xué)技術(shù)是六親不認,它采取的態(tài)度/它的規(guī)律本身是對過去的東西,采取徹底打倒的姿態(tài),而且是摧枯拉朽地打倒!但是藝術(shù)不是,藝術(shù)講發(fā)展,講進步,講四世同堂。從來沒有什么,兒子出來就把父親否定掉了,孫子出來又把祖父否定了。因為藝術(shù)不能這樣!它必須要認真地借鑒傳統(tǒng),然后一步一步往前走。
記住傳統(tǒng),記住老電影人的一種精神,一步一步往前走。還能走多遠,我不知道,但是我要記??!影片結(jié)束的時候,我一直找不到這種向死而生的場面,我不知道怎么樣能把戲推向精神狀態(tài)的高潮,不僅僅是讓人物處于一種常見的戲劇沖突之中。已經(jīng)在看外景了,大家對劇本的結(jié)尾都不滿意。當美術(shù)找到了紅磚雕花門樓的石庫門房子的時候,我們趕到那里,只看見,弄堂里堆放著已經(jīng)拆掉的老房梁,還有壘得整整齊齊的青磚。在房屋、廢墟中行走,仔細看著那古老的建筑,你會有一份難以抑制的傷感,多漂亮的房子,它們卻很快要化為灰燼。一步一回頭,心里就是一個字“痛”。
突然,我站立在一片瓦礫之間,我找到了影片的結(jié)尾,就是大型推土車開進來了,那個像科幻片里的大爪子,伸向屋子,把一棟一棟小樓輕而易舉扒了下來。那傾倒的轟鳴聲,像戰(zhàn)爭片里的爆炸,把世界晃動了。這就是影片的結(jié)尾。我越想越激動,回家就趴在電腦前,把它完成了。大家都說,現(xiàn)在的結(jié)尾站住了,把整個劇情像一張大網(wǎng),緊緊地收緊了??墒?,這只是文字上的東西,你怎么能拍到這樣的場面?房子里,還有很多釘子戶住在那里,誰說你可以把推土機開上去?外聯(lián)制片,買了一條煙坐到拆遷辦的臨時辦公室里,他和主任拉關(guān)系,打聽推房子的日子,商量是否可以讓我們拍攝。主任說,一點沒有把握啊,有時可以等上幾年,有時來通知說拆,明天就拆了?!鞍?,千萬別明天就拆啊,我們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才開拍呢!”“可是,你們開拍的時候,我們不一定會拆房子啊?!?/p>
把生活最后的記錄留在故事片里,現(xiàn)實的力量遠遠超出編劇的力量!
等到我們?nèi)?fù)看外景的時候,副導(dǎo)演嚇壞了,原來確定男女主角第一次相遇的老房子前,只剩下雕花的門樓,門板已經(jīng)被人家拆卸了,后面是一片雜亂的瓦片。制片急了,不是說不會馬上拆的嗎?他往拆遷辦跑,讓人家?guī)兔?,找了三扇門板,又重新裝了上去。但是拆遷辦的人說:“你們趕緊拍啊,不知道哪一天又被人家拆掉了!”制片恨不得派人來守衛(wèi)這最后的老樓。
終于談妥給我們拍攝拆房子的那個場面。早上正準備吃了早飯去現(xiàn)場,突然攝影的電話來了:“導(dǎo)演,趕快過來,說好八點半拆房子,讓我們拍攝。現(xiàn)在就在那里拆了,你趕快過來啊!”一看時間,才七點啊。我往大街上沖,可是這個時候,上哪里攔車?滴滴打車都不答復(fù)你。我急得給制片打電話,“組里趕緊派車過來啊,打不到車!”“不行,現(xiàn)在堵車,你趕緊去坐公交車……”我還沒有聽明白做幾路公交,突然看見堵在馬路中央,停著一輛空車。我對著紅燈就沖過去,在車流里面,愣是把那輛空車攔截下來了。
現(xiàn)場,大家戴著口罩已經(jīng)在那里開拍了。顧不上裝上監(jiān)視器,看著大斗車開進弄堂里來。飛揚的塵土,張牙舞爪的大車,我們攝制組一行人都變得如此的渺小。當大爪子伸向雕花門樓的時候,我用手機也拍下了這個場面。我把它從從微信里發(fā)給北京的朋友,幫助我找演員的導(dǎo)演??匆姷窕ㄩT樓倒下去的時候,我聽見微信上大聲的叫喊:“哎呦,真拆??!”真拆,我低下頭,我努力掩飾著奪眶而出的眼淚。只有一個字“痛”。
我記錄下這些,它們定格在我們的電影上。全組的努力,我們拍攝到了這個難忘的一刻。老房子像我們的數(shù)字電影,一定有輝煌的時刻,但是再先進的設(shè)備,也不是絕對安全的。硬盤,一旦存儲設(shè)備損壞,數(shù)據(jù)就會丟失。膠片就不存在這個問題。膠片除了是拍攝格式,同時也是儲存格式,而且正常情況下常規(guī)的膠卷可以保存數(shù)百年??墒?,寶通路449號最后一條膠片沖洗流水線,消失了。但是,那里的膠片保存著所有的電影,趙丹、黃宗英和所有中國老電影人,中國的老電影是永恒的!
二〇一七年一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