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個弟弟

冰心

我和我的弟弟們一向以弟兄相稱。他們叫我“伊哥”（伊是福州方言“阿”的意思）。這小名是我的父母親給我起的，因此我的大弟弟為涵小名就叫細哥（“細”是福州方言“小”的意思），我的二弟為杰小名就叫細弟，到了三弟為楫出生，他的小名就只好叫“小小”了！

說來話長！我一生下來，我的姑母就拿我的生辰八字，去請人算命，算命先生說：“這一定是個男命，因為孩子命里帶著‘文曲星’，是會做文官的?！彼忝埳线€寫著有“富貴逼人無地處，長安道上馬如飛”。這張算命紙本來由我收著，幾經(jīng)離亂，早就找不到了。算命先生還說我命里“五行”缺“火”，于是我的二伯父就替我取了“婉瑩”的大名，“婉”是我們家姐妹的排行，“瑩”字上面有兩個“火”字，以補我命中之缺。但祖父總叫我“瑩官”，和我的堂兄們霖官、儀官等一樣，當做男孩叫的。而且我從小就是男裝，一直到一九一一年，我從煙臺回到福州時，才改了女裝。伯叔父母們叫我“四妹”，但“瑩官”和“伊哥”的稱呼，在我祖父和在我們的小家庭中，一直沒改。

我的三個弟弟都是在煙臺出生的，“官”字都免了，只保留福州方言，如“細哥”、“細弟”等等。

我的三個弟弟中，大弟為涵是最聰明的一個，十二歲就考上“唐山路礦學(xué)校”的預(yù)科（我在《離家的一年》這篇小說中就說的是這件事）。以后學(xué)校遷到北京，改稱“北京交通大學(xué)”。他在學(xué)校里結(jié)交了一些愛好音樂的朋友，他自己課余又跟一位意大利音樂家學(xué)小提琴。我記得那時他從東交民巷老師家回來，就在屋里練琴，星期天他就能繼續(xù)彈奏六七個小時。他的朋友們來了，我們的西廂房里就弦歌不斷。他們不但拉提琴，也彈月琴，引得二弟和三弟也學(xué)會了一些中國樂器，三弟嗓子很好，就帶頭唱歌（他在育英小學(xué)，就被選入學(xué)校的歌詠隊），至今我中午休息在枕上聽收音機的時候，我還是喜歡聽那高亢或雄渾的男歌音！

涵弟的音樂愛好，并沒有干擾他的學(xué)習(xí)，他尤其喜歡外語。一九二三年秋，我在美國沙穰療養(yǎng)院的時候，就常得到他用英文寫的長信。病友們都奇怪說：“你們中國人為什么要用英文寫信？”我笑說：“是他要練習(xí)外文并要我改正的緣故?！?/p>

其實他的英文在書寫上比我流利得多。

一九二六年我回國來，第二年他就到美國的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去學(xué)“公路”，回國后一直在交通部門工作。他的愛人楊建華，是我舅父楊子敬先生的女兒。他們的婚姻是我的舅舅親口向我母親提的，說是：“姑做婆，賽活佛?！闭宅F(xiàn)在的說法，近親結(jié)婚，生的孩子一定癡呆，可是他們生了五個女兒，卻是一個賽似一個地聰明伶俐。（涵弟是長子，所以從我們都離家后，他就一直和我父親住在一起。）至今我還藏著她們五姐妹環(huán)繞著父親的一張相片。她們的名字都取的是花名，因為在華妹懷著第一個孩子時，我父親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老人遞給他一張條子，上面寫著“文郎俯看菊陶仙”，因此我的大侄女就叫宗菊?！白凇弊直緛硎俏覀兇蠹彝ダ锬泻⒆拥呐判?，但我父親說男女應(yīng)該一樣。后來我的一個堂弟得了一個兒子，就把“陶”字要走了，我的第二個侄女，只好叫宗仙。以后接著又來了宗蓮和宗菱，也都是父親給起的名字。當華妹又懷了第五胎的時候，她們四個姐妹聚在一起禱告，希望媽媽不要生個男兒，怕有了弟弟，就不疼她們了。宗梅生后，華妹倒是有點失望，父親卻特為宗梅辦了一桌滿月酒席，這是她姐姐們所沒有的，表示他特別高興。因此她們總是高興地說：“爺爺特別喜歡女孩子，我們也要特別爭氣才行！”

一九三七年，我和文藻剛從歐洲回來，“七七”事變就發(fā)生了。我們在燕京大學(xué)又呆了一年，就到后方云南去了。我們走的那一天，父親在母親遺像前燒了一炷香，保佑我們一路平安。那時杰弟在南京，楫弟在香港，只有涵弟一人到車站送我們，他仍舊是淚汪汪地，一語不發(fā)，和當年我赴美留學(xué)時一樣，他沒有和杰、楫一道到車站送我，只在家里窗內(nèi)淚汪汪地看著我走。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對傷離惜別的悲痛的眼睛！

我們離開北京時，倒是把文藻的母親帶到上海，讓她和文藻的妹妹一家住在一起。那時我們對云南生活知道的不多；更不敢也不能拖著父親和涵弟一家人去到后方，當時也沒想到抗戰(zhàn)會抗得那么長，誰知道匆匆一別遂成永訣呢？！

一九四○年，我在云南的呈貢山上，得到涵弟報告父親逝世的一封信，我打開信還沒有看完，一口血就涌上來了！

不敢說的……誰也想不到他走的那樣快……大人說：“伊哥住址是呈貢三臺山，你能記得嗎？”我含淚點首……晨十時德國醫(yī)陳義大夫又來打針，大人喘仍不止，稍止后即告我：“將我的病況，用快函寄上海再轉(zhuǎn)香港和呈貢，他們?nèi)硕疾恢牢也≈亓恕边@時大人面色蒼白，汗流如雨，又說：“我要找你媽去！”……大人表示要上床睡，我知道是那兩針嗎啡之力，一時房中安靜，窗外一滴一滴的雨聲，似乎在催著正在與生命掙扎的老父，不料到了早晨八時四十五分，就停了氣息……我的血也冷了，不知是夢境？是幻境？最后責(zé)任心壓倒了一切，死的死了，活的人還得活著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