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節(jié) 單維主題思想

20世紀《紅樓夢》文學批評史論 作者:車瑞 著


關(guān)于《紅樓夢》的主題,王國維《紅樓夢評論》(1904)從哲學與美學的觀點出發(fā),認為《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本旨是宣傳人生的痛苦和解脫之道,其美學價值則屬于悲劇中的悲劇,即既不是由于惡毒至極人物在支配全局,又不是由于出現(xiàn)了意外的變故,而是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為之,結(jié)果卻造成了大悲劇。繼之而起,季新《紅樓夢新評》(1915),佩之《紅樓夢新評》(1920),吳宓《紅樓夢新談》等,他們或認為《紅樓夢》是揭露封建宗法之弊害的小說,或認為《紅樓夢》是描寫和批評社會問題的小說,觀點新穎,代表了當時主旨研究的水平。但是主旨研究的分歧正如魯迅先生《〈絳洞花主〉小引》所說:“經(jīng)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濒斞杆坪躅A示了20世紀關(guān)于《紅樓夢》主旨討論勢必無法眾口一詞。紅學論者聚訟紛紜,有的各執(zhí)己見難分軒輊,有的互相駁詰言辭鋒利,有的靈光乍現(xiàn)給人啟迪,有的牽強附會捉襟見肘,有的論據(jù)充足令人信服,有的信口雌黃言之無理?!都t樓夢》問世以來,關(guān)于它的題材和主題或謂之“愛情小說”,或謂之“色空觀念”,或謂之“政治小說”,或謂之“社會小說”,或謂之“人情小說”,或謂之“政治歷史小說”……直到今天仍無定論。究其因,除了讀者的眼光因人而異和作者的表現(xiàn)手法復雜曲折以外,“最根本的還在于《紅樓夢》‘漱滌萬物,牢籠百態(tài)’,以博大精深的形象體現(xiàn)成為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對于這樣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小說作品,你從任何一個角度去評說它都是可以的,但卻都不足以窮極它的奧秘”。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20世紀研究《紅樓夢》思想主題的文章見于報紙、雜志的近130篇。正因其思想博大精深才會使人有“橫看成嶺側(cè)成峰”之感。

第一節(jié) 單維主題思想

一、大旨言情

對于《紅樓夢》的主題思想,人們首先想到的也許是寶黛或?qū)汍焘O的愛情與婚姻悲劇,即“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矛盾,這也是通觀整部小說首先透露給讀者的信息。因此,我們將其稱之為“大旨言情”。

吳宓在談到《紅樓夢之文學價值》時說:“《石頭記》為一史詩式之小記,描寫人生全部,包羅無限。唯其主題為愛情,描寫高下優(yōu)劣各級各類之愛情無不具備,故《石頭記》可稱為‘愛情大全’?!?sup>何其芳認為寶黛愛情悲劇是《紅樓夢》的中心故事,更是貫穿全書的主要線索。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的《中國文學史》和游國恩等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均主此說,他們認為《紅樓夢》所描寫的不是洞房花燭、金榜題名的愛情故事,而是封建貴族的青年賈、林、薛之間的戀愛和婚姻悲劇。李春祥《〈紅樓夢〉的主線與主題》,胡念貽《談紅樓夢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舒蕪《“誰解其中味”——有關(guān)〈紅樓夢〉的若干問題討論》均表示寶黛或?qū)汍焘O之間的愛情悲劇才是小說的重要線索和主題。邢治平《淺談〈紅樓夢〉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說:“賈府的衰亡史和寶玉叛逆性格的形成與發(fā)展,雖然都是組織《紅樓夢》主題的重要內(nèi)容,但因缺乏人物活動的具體情節(jié)描寫,所以不宜作為主線看待。說寶、黛愛情婚姻悲劇是主線,也并不是說它所描寫的內(nèi)容僅僅限于愛情,它在‘大旨談情’的背后,亦寄托有某些‘傷時罵世’的反封建的政治內(nèi)容。不過,就其客觀描寫而言,寶、黛愛情婚姻悲劇這條主線則是貫穿全書始終的?!睙o論是“寶黛愛情悲劇說”,還是“寶黛釵愛情婚姻悲劇說”都體現(xiàn)了紅學研究者對《紅樓夢》主題思想的認真思考,也逐漸為人們所認可,但這并不代表沒有異議。沈天佑《金瓶梅紅樓夢縱橫談》就指出:“黛玉、寶釵盡管在這批青年女子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但畢竟還只是整體中的極少數(shù);發(fā)生在她們和寶玉之間的戀愛婚姻悲劇盡管是全書的中心事件,但它畢竟還只是小說所要表現(xiàn)的一系列青年女子悲劇中的一個組成部分。從愛情婚姻悲劇在全書中所占的比重去考察,愛情婚姻悲劇充其量不會超過全書篇幅的三分之一,還有三分之二的篇幅是和它無關(guān)?!異矍榛橐霰瘎 f無疑是縮小了《紅樓夢》的主題思想的意義?!?sup>

此外,支持《紅樓夢》“大旨談情”說的還有王威軼,他認為,“《紅樓夢》大旨談的‘情’,其表層可說是悲歡離合的兒女情與世態(tài)炎涼的興衰情,而其深層則是‘十年一覺揚州夢’之后,那種對于世故人情依然不忍割舍的悲憫之情”。周絢隆表示,“《紅樓夢》雖然揭示了‘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不同實質(zhì),但它并沒有一味停留在現(xiàn)象的層面上,而是將筆觸進一步向前延伸,寫出了人類在感情經(jīng)歷中普遍存在的‘盟’與‘緣’無法統(tǒng)一的無奈與尷尬,從而使其具有了普遍意義。因此,‘盟’與‘緣’的沖突就構(gòu)成了這部作品的主題”。杜薇認為《紅樓夢》談情大旨,是曹雪芹對人的社會屬性的本質(zhì),在人類進入到文明時代后的一次最高層、最深刻的探索,這個情字,于我們通常所說的男女戀情已有超越,具有使母權(quán)制由失敗走向復歸的偉大意義。這是曹雪芹談情的一個豐碩成果,也是對人類文明的一大貢獻。

二、色空說

最早提出“色空說”的是俞平伯。他在《〈石頭記〉底風格與作者底態(tài)度》中說:“《石頭記》本演色空;(見第一回)由夢中人說,色是正,空是反,由夢后人說,空是正,色是反。所以道士給賈瑞的風月寶鑒,有正反兩面,其實骷髏才是鏡子底真的正面。作者做書時當然自居為夢醒的人,故《石頭記》又名《風月寶鑒》,正是這個意思。”他的這一觀點在后來的《紅樓夢辨》《紅樓夢研究》《紅樓夢簡論》中都有所引用。熊潤桐認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是《紅樓夢》的綱要,他將曹雪芹所謂的空和色與自己的靈與肉相提并論,曹雪芹的“情”就是熊潤桐所說的“肉的深處”。所謂“‘因空見色’,就是肉的頭一步,第五回所謂‘好色即淫’是也。次句‘由色生情’,就是‘肉的深處’,第五回所謂‘知情更淫’是也。第三句‘傳情入色’,就是‘以肉遣肉’,第五回所謂‘以情欲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是也。末句‘自色悟空’,便是我所謂‘從肉生靈’了”!接著他又在《紅樓夢是什么主義的作品——八十回紅樓夢里所表現(xiàn)的藝術(shù)思想》中進一步指出《紅樓夢》這部書完全是作者描寫他自家一生靈肉沖突的經(jīng)過,“所以全部書的表面,雖然切切實實描寫那一番‘花柳繁華溫柔富貴’的肉欲的生活,而骨子里卻時時隱藏著一種他自創(chuàng)的‘以肉遣肉,從肉生靈’的人生觀。他拿了自己的人生觀和一生的經(jīng)歷結(jié)合起來,便成了這一部空前的大作”。熊潤桐認為,作者經(jīng)歷了深重的靈肉沖突的痛苦,曾經(jīng)逃儒歸道,逃道歸佛,最后才找得一種解決的方法,就是那四句偈: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關(guān)于《紅樓夢》的主題,林語堂也發(fā)表過類似的觀點,他在《平心論高鶚》(臺灣傳記文學社,1969年)中說:“《紅樓夢》主題,不是風花雪月,兒女私情。他的主題,一是通靈寶玉之失而復得,是斬斷情緣,還復慧根靈性,看破警幻仙姑之夢;又一是富貴無常,人生若夢,即賈府之敗落(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绷终Z堂雖然沒有點破,他的主題也屬于“色空說”。

就在“色空說”似乎已成為定論時,兩位“小人物”(李希凡、藍翎)的文章《關(guān)于〈紅樓夢簡論〉及其他》卻如晴天霹靂拉開了紅學界的大爭論。隨著國家領(lǐng)導人的介入,學術(shù)文化界迅速展開對《紅樓夢》研究中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批判斗爭,程度之深,影響之廣,為歷來所罕有,很快地,“色空說”隨著1954年的“批俞運動”便銷聲匿跡了。對于1954年學術(shù)界對俞平伯“色空說”的全盤否定,孫遜在多年之后《關(guān)于〈紅樓夢〉的“色”“情”“空”觀念》中提出了異議,他對俞平伯“色空說”進行了補充,并認為俞平伯的觀點尚不全面,完備的概括應該是《紅樓夢》的“色”“情”“空”觀念。曹雪芹在傳統(tǒng)佛教“色空”觀念中間引進了“情”作為中介,使原先比較簡單的“色=空”雙向?qū)α麝P(guān)系,變成為較為復雜的“空—色—情—色—空”的多環(huán)連鎖關(guān)系?!扒椤钡挠^念在此是如此重要,它不僅是連接“色”“空”兩頭的不可或缺的中介,而且這一中介比起兩頭來顯然要大得多、長得多。所謂“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如果把這四句話理解為人生的全過程,這里的“色”僅僅只是人生的始發(fā)點,“空”僅僅只是人生的最后歸宿處,而“情”才是生命過程中的全部內(nèi)涵。比起熊潤桐“靈”“肉”沖突為《紅樓夢》主旨的狹隘理解,孫遜的說法似乎更值得肯定,也比俞平伯的觀點更易為人接受。

有趣的是,在“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后,沉寂多年的俞平伯在1978年寫的《空空道人十六字閑評釋》中說:“余以‘色空’之說為世人所訶久矣。雖然,此十六字固未必綜括全書,而在思想上仍是點睛之筆,為不可不知者,故略言之。其辭曰: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由空歸空,兩端皆有‘空’字,似空空道人之名即由此出,然而非也。固先有空空道人之名而后得此義。且其下文云‘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可見十六字乃釋氏之義,非關(guān)玄門。道士改為和尚,事亦頗奇。其援道入釋,蓋三教之中終歸于佛者,紅樓之旨也?!睂Α吧弊值亩x,他說:“先談色字之異義。經(jīng)云色者,五蘊之色,包括物質(zhì)界,與受想行識對。此云色者,顏色之色,謂色相、色情、色欲也。其廣狹迥別,自不得言色即是空,而只云由色歸空?!彼f的“空”就是跛足道人在《好了歌》中所唱的“空”。他所說的“情”有時指“性愛”,有時又指“情愛”,時有交錯和分離。

如果超越了“皮膚淫濫”的淺層理解和“美人骷髏”式的虛無主義,我們認為俞平伯的“色空說”比較符合中國人自古以來對歷史和人生的一些看法,也比較符合《紅樓夢》在客觀上所流露的一些悲觀的思想傾向。至少在情節(jié)上讀者看到了一個貴族之家從最初的繁華進入最終的“家亡人散各奔騰”“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日本學者松枝茂夫曾支持俞平伯的觀點,他說:“色與空,換言之戀愛與無常觀,它們就是《紅樓夢》的主要思想?!?sup>按照唯物主義觀點,“世事無常,人生如夢”屬于歷史虛無主義,應該加以批判和排斥,但這種觀念在中國人的思想中卻客觀存在。唐詩云:“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闭缡侩[正是親身經(jīng)歷了顯赫與敗亡的轉(zhuǎn)變,才有“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感慨。明代楊慎《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正是這種“色空觀”的寫照。如果能夠突破個人的興衰榮辱,上升到對社會的深刻認識和對人性自身的理解與把握這一高度,“色空說”還是有一定的合理成分的。而這也許正是俞平伯之局限處。

三、影射說

曹雪芹在開篇給世人留下了巨大的懸念——“將真事隱去”,因此自《紅樓夢》產(chǎn)生之日起就有人鍥而不舍地猜測所“隱去”的“真事”究竟為何。是什么樣的達官顯貴才能“仰賴天恩”與朝廷有如此密切的關(guān)系?書中人物影射了現(xiàn)實中的什么人物?對此主要有明珠家世說、傅恒家世說、和珅家世說和張侯家世說。其中以明珠家世說為要,并被多數(shù)人所接受。明珠是康熙朝宰相,權(quán)傾朝野,結(jié)黨營私,貪婪殘酷。但明珠之子納蘭性德卻聰明穎慧,博學多才,是清代有名的抒情詞人??滴醵吣?,明珠受彈劾,遂被褫職,籍沒家產(chǎn),從此一敗涂地。明珠家世說得以流傳,一是因為賈府的遭際與大學士明珠一家的榮枯極為相似,都經(jīng)歷了由盛而衰的過程;二是納蘭性德的性格才情,不由得使人聯(lián)想到賈寶玉的性格特征;三是明珠家世說廣為流傳,還與乾隆帝對《紅樓夢》的看法有一定關(guān)系。既然皇帝都持此說,自然影響非凡。明珠家世說在早期影響甚著,但因為缺乏具體論證,在理論和方法上也沒有總結(jié)出帶有共性的東西,因此在清末民初索隱派紅學中影響遠不及清世祖與董鄂妃故事說及康熙朝政治狀態(tài)說。

1916年上海中華書局印行了王夢阮和沈瓶庵的《紅樓夢索隱》?!按蟮执藭淖髟谇沃r,所紀篇章,多順、康之逸事。特以二三女子,親見親聞,兩代盛衰,可歌可泣。江山敝屣,其事為古今未有之奇談;閨閣風塵,其人亦兩間難得之尤物。聽其淹沒,則忍俊不禁,振筆直書,則立言未敢。于是托之演義,雜以閑情,假寶黛以況其人,因榮寧以書其事?!蓖酢⑸蛘J為《紅樓夢》是曹雪芹懷揣矛盾心理寫的清世祖與董鄂妃的愛情故事,而董鄂妃就是當時的秦淮名妓董小宛。但是此說并無任何真實依據(jù),實屬缺乏可靠性的無稽之談和歷史傳聞,學界經(jīng)過考證已經(jīng)推翻了將世祖之妃董鄂附會為董小宛的說法,因此《紅樓夢索隱》的立論基礎不攻自破。1927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壽鵬飛的《紅樓夢本事辨證》,他雖然肯定王、沈的觀點尚有自成一說之價值,但卻認為此說“多未合榫,不過以意為之而已”。他在書中提出自己的主張,認為《紅樓夢》的主旨是影射雍正奪嫡。他說:“然與其謂為政治小說,毋寧謂為歷史小說,與其謂為歷史小說,不如徑謂為康熙季年宮闈秘史之為確也。蓋是書所隱括者,明為康熙諸皇子爭儲事?!币虼?,賈母是康熙的影子,賈母愛寶玉比喻其寶愛帝座,“不肯即以黛玉配之者,喻帝之不肯輕立儲二,以寶位畀胤礽也”。金陵十二釵三十六人分別影射康熙的三十六個兒子。對于令人費解的甄寶玉一角兒,壽鵬飛提出新說,認為甄寶玉是南明弘光帝的影子,作者用甄、賈寶玉象征南北兩朝對峙局面。作為探討《紅樓夢》主旨命意的一種猜測本無可厚非,但不能把索隱擴大化,以為人人事事都有影射。

此后還有景梅九《紅樓夢真諦》,于1934年西京出版社出版。景梅九對王夢阮、蔡元培、鄧狂言、壽鵬飛等人的觀點兼收并蓄,并進行補充和發(fā)揮,他認為《紅樓夢》的真諦有三:一求之于明清間政治及宮闈事;二求之于明珠相國及其子性德事;三求之于著者及增刪者本身及其家事。潘重規(guī)《紅樓夢新解》1959年由新加坡青年書局出版。他認為《紅樓夢》是一部“漢族志士用隱語寫隱痛隱事的隱書”,而寶玉影射傳國玉璽,林黛玉代表明朝,薛寶釵代表清朝,林、薛爭取寶玉象征明、清爭奪政權(quán),《風月寶鑒》就是明清寶鑒,這些觀點都可以從王、蔡、鄧、壽、景諸家中找到出處。趙同《紅樓猜夢》1980年由臺北三三書坊出版。書中依然繼承了康熙末年諸皇子爭奪儲位的影射說,除了一一坐實書中人物、曹家成員以及諸皇子等的關(guān)系之外并無創(chuàng)見,反倒陷入索隱派主觀臆測的泥淖不可自拔。

四、大旨談政

1917年為適應革命需要,蔡元培《石頭記索隱》斷言《石頭記》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說也。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蔡元培的觀點擴大了對《紅樓夢》思想內(nèi)涵的理解,影響甚巨,1949年后風靡一時的“階級斗爭”說就是在此基礎上的發(fā)揮,只不過將民族斗爭改為階級斗爭而已。1954年到1955年隨著對胡適派唯心論紅學批判的展開,許多古典文學研究者和文藝理論工作者都對《紅樓夢》的社會背景和思想傾向發(fā)表了意見,主要有三種觀點:“市民說”“傳統(tǒng)說”和“農(nóng)民說”。持“市民說”觀點的主要有黃藥眠、鄧拓、李希凡、藍翎、霍松林等人。他們認為《紅樓夢》應該是代表18世紀上半期的中國未成熟的資本主義關(guān)系的市民文學的作品。曹雪芹站在新興的市民立場上來反封建,因此《紅樓夢》所反映出的帶有解放人解放人性的新命題,是當時新興的市民社會意識的反映。主張“傳統(tǒng)說”的主要有曹道衡、胡念貽、劉世德、鄧紹基、何其芳等。他們認為《紅樓夢》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進步思想在古代早已有之,是對我國古代優(yōu)秀的思想和文學傳統(tǒng)的繼承。他們認為《紅樓夢》中借鑒的清初三大家的思想和孟子的“民貴君輕”思想并沒有本質(zhì)的不同,即使小說中的思想有某些發(fā)展,也只是量的差異,沒有質(zhì)的不同。此外,王昆侖《關(guān)于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思想》,楊向奎《曹雪芹的思想》,霍松林《試論〈紅樓夢〉的人民性》和舒蕪《〈紅樓夢〉故事環(huán)境的安排》等,對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思想和《紅樓夢》的思想藝術(shù),論述得頗有深度,代表著新中國成立后紅學研究新學派的萌生。持“農(nóng)民說”的主要有劉大杰、佘樹聲、王冰洋等,因為他們的文章數(shù)量和影響不及前二者,所以不多作論述。

自從毛澤東同志提出第四回是全書的總綱,要大家注意“護官符”上的四句話,并說《紅樓夢》是一部政治歷史小說之后,《紅樓夢》研究的視野轉(zhuǎn)向了政治領(lǐng)域,許多人開始站在政治角度來闡發(fā)這部作品。從20世紀60年代初到“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后很長一段時間,“衰亡史說”(主要是“以賈府為代表的封建家族衰亡史”和“四大家族衰亡史”)大行紅學研究之道,而且伴隨著“文化大革命”其政治意味愈來愈濃。劉世德、鄧紹基《〈紅樓夢〉的主題》認為“描寫以賈家為主的四大家族的衰敗和沒落,從而對封建社會作了深刻而有力的批判,使我們看到封建貴族、地主階級必然走向沒落和崩潰的歷史命運,這就是《紅樓夢》的重要主題”。劉夢溪指出:“《紅樓夢》對它所屬時代的反映,主要是在描寫賈、史、王、薛四個封建貴族世家、特別是賈家的衰敗過程中,揭露了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腐朽性和反動性,顯示出歷史發(fā)展的必然趨勢,使我們看到沉滯、虛弱的封建制度已經(jīng)逐漸走向末日的命運?!都t樓夢》主題的深刻內(nèi)涵就在這里?!?sup>如果“衰亡史說”是通過對小說故事情節(jié)和藝術(shù)形象的完整分析而得出的結(jié)論還能使人信服的話,那么,從《紅樓夢》中敲骨剔髓般挖掘出政治斗爭、階級斗爭的論點則是十分荒謬的,它們從根本上服務于政治,為政治所利用。這些文章基本上集中于“文化大革命”期間,顯現(xiàn)出那個時代普遍的思維觀念和論述方式,也反映出《紅樓夢》文學研究的停滯。

粉碎“四人幫”后,特別是開展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討論以來,紅學研究也漸漸步入正軌,許多人越出“文化大革命”期間的雷池,探索從前研究中的一些“禁區(qū)”。人們普遍認為《紅樓夢》主要描寫的并非社會階級斗爭,作者并沒有正面描寫過當時地主階級同農(nóng)民階級的激烈階級斗爭,更沒有企圖去表現(xiàn)這樣一種斗爭。曹雪芹只是想通過對一個典型的貴族家庭“興衰際遇”的描寫和對這個家庭中各個成員的悲劇命運的刻畫,暴露那個社會的種種腐朽與黑暗,從而歌頌敢于抗爭這個黑暗社會的女性奴隸和叛逆者。孫遜首先對于早先的“愛情說”給予肯定,他承認寶黛愛情悲劇是《紅樓夢》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但也指出它絕不是那種貫串全書意義上的“主線”。在這里,貫串小說全部情節(jié)和人物的,是以賈府為代表的封建家族衰亡史這條主線。如果《紅樓夢》的主線是以賈府為代表的封建家族衰亡過程的藝術(shù)描寫,那么《紅樓夢》的主題便應表述為“通過對以賈府為代表的封建家族衰亡過程的藝術(shù)描寫,深刻地揭露和批判了罪惡腐朽的封建社會,歌頌了敢于抗爭這個社會的反抗者和叛逆者,并預示了這個社會必然走向沒落和崩潰的歷史前景”。

“衰亡史說”符合新中國成立以后社會以及政治發(fā)展的需要,同時也基本遵循《紅樓夢》小說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和發(fā)展趨勢,因此風靡一時,幾乎成為定論。但是也有人持不同意見,趙榮直接對李希凡《曹雪芹和他的〈紅樓夢〉》一書中的觀點進行批駁,李希凡認為《紅樓夢》的主題,長期以來被認為是通過具有初步資產(chǎn)階級民主主義思想的賈寶玉、林黛玉的愛情悲劇,寫出賈、王、史、薛四大家族的衰亡史。揭露了建立在這樣社會基礎上的政權(quán),正在走上不可避免的死亡道路。曹雪芹用“談情”的“假語村言”來掩飾他的“傷時罵世”,也就是用那些婚姻戀愛的悲劇故事來掩蓋貫穿全書具有鮮明政治內(nèi)容的主題和情節(jié)。趙榮指出李文這種貫穿著“左傾”思想的紅學觀點,歸納起來,就是牽強的“總綱論”,杜撰的“崩潰論”,拔高的“新人論”,烏有的“掩蓋論”。趙文指出:“文學作品主要描寫了社會生活的哪些場景,不能由作者的聲明來判斷,也不能由評論者的主觀想象來確定,而要由文學作品本身具有的情節(jié)來說明。”從現(xiàn)存的《紅樓夢》的各種版本中,讀者只能看到賈家這個百年望族逐漸沒落的故事,看不到薛、史、王三家崩潰的具體描寫,因此衰亡史就不能包括其他三家。而把曹雪芹概括地交代賈家社會關(guān)系的民謠“護官符”作為讀《紅樓夢》的“總綱”,這種做法也是荒謬的。何滿子認為曹雪芹通過賈府生活的史詩般描繪,透視了這個社會制度的荒謬性,完成了文學史上的不朽業(yè)績。但是,“家庭只是社會的細胞,個別細胞的萎謝并不意味著整個機體的死亡。因此,許多評論家反復論斷過的所謂《紅樓夢》概括了封建社會必然崩潰的歷史命運之說,無論從《紅樓夢》的藝術(shù)形象本身和歷史事實講,都是沒有根據(jù)的”。沈天佑也不同意“封建家族衰亡史”的提法,他說:“描寫封建貴族家庭的衰亡,只是小說主題思想中的一個組成部分,甚至還算不上是個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在小說主題思想中,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方面就是反映當時尚處于萌芽狀態(tài)的新的社會力量的被摧殘、被鎮(zhèn)壓?!?sup>因此以“衰亡史”去概括《紅樓夢》的主題思想,顯得很片面?!八ネ鍪氛f”是在特定時期順應中國社會發(fā)展的產(chǎn)物,它的產(chǎn)生有一定的必然性,其影響之大到現(xiàn)在還為很多人所津津樂道,而且成為傳統(tǒng)紅學主旨研究的兩大派別(“談情”與“談政”)之一?!八ネ鍪氛f”有它的合理之處,但也不乏在意識形態(tài)籠罩之下的夸大成分,對此應該辯證地看待。

五、補天與嗣后

陳詔明確指出那些說《紅樓夢》寫階級斗爭的人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因為《紅樓夢》遠沒有像《水滸》那樣有階級斗爭的內(nèi)容,更沒有資料能夠證明曹雪芹參加過激烈的階級斗爭。他雖然流露出對封建制度和最高統(tǒng)治者的某些不滿,甚至有一定的背叛傾向。但他并沒有自覺地利用小說的武器去抓階級斗爭、寫階級斗爭、作革命的宣傳?!都t樓夢》寫賈府、四大家族、封建社會的衰亡史,那是因為作者是歷史見證人,但問題在于他對這個衰亡過程并不是冷漠地不關(guān)心地作客觀的描述,他有自己的價值判斷和傾向性。陳詔認為僅把小說的主題概括為衰亡史是不夠的,因為作者更多的意圖是要“補天”。所以“把《紅樓夢》看作是一部‘理治之書’比較順理成章。這就是說,作者的真實的創(chuàng)作意圖是要想從個人生活遭遇中,從家庭變故中,從對現(xiàn)實和歷史的閱歷中,總結(jié)成敗興廢的經(jīng)驗教訓,悟出一些‘理朝廷,治風俗’的大道理,向統(tǒng)治者、向讀者進行告誡”。葉嘉瑩也認為《紅樓夢》中有“補天”思想,并指出小說第一回的偈語“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誰記去作奇?zhèn)鳌笔橇私馊珪髦嫉囊粋€重要的關(guān)鍵?!斑@首偈語所寫的通靈之石的不得補天之恨,實在也就是枉入紅塵的一事無成的寶玉之恨?!?sup>秦家倫也贊成此說,他認為“曹雪芹從根本上說,要維護這個‘天’,要顧全它的面子,想設法改良它,彌補它的缺陷”。作為一個現(xiàn)實主義文學家,面對封建社會的丑惡,曹雪芹能夠做到暴露與掩飾的統(tǒng)一,頌圣贊德與鞭撻官場的統(tǒng)一?!把a蒼天”的寫作主旨,決定了他多處使用曲筆、隱筆,而這恰恰符合審美規(guī)律,為讀者提供了廣闊的想象和審美空間。丁維忠《關(guān)于“補天”主題的悖論》(《紅樓夢學刊》2006年第6期)承認《紅樓夢》開卷的“無材可去補蒼天”一偈,是全書的主題詩,“無材補天”是書之本旨。但“補天”又有正統(tǒng)“補天”和異端“補天”之分,前者是傳統(tǒng)的封建主義改良主義,后者屬于新型民主主義的改良主義萌芽。異端補天者倡導人性、人情、人欲,曲折地反映或代表著新興市民階層的利益和愿望。他們傷時罵世、批駁消謗、指奸責佞、貶惡誅邪,反對君權(quán)專制、宗法專制、等級專制,追求民主、自由、平等。但是他們尚處于思想探索和理想憧憬階段,暫時只能作理論的論證和理想的闡述,尚未形成實施的方案,而僅僅表現(xiàn)為思想體系或理論形態(tài),因此顯得還不成熟,甚至是軟弱的無所作為的。對“補天”不同類型的劃分有益于廓清作者和人物的思想取向,充分認識作品所深蘊的超前的世界觀和價值觀。

與積極的“補天說”相對的是一種帶有消極意味的“子孫不肖、后繼無人說”。朱彤認為“一部《紅樓夢》是以封建貴族階級子孫不肖、后繼無人問題為核心,展開了貴族階級各個生活側(cè)面的描寫,無情地揭露和鞭撻地主階級的種種罪惡,熱烈地謳歌和贊美新興力量的叛逆精神,全面地批判了封建制度,深刻地揭示出封建社會和地主階級必然崩潰和沒落的歷史命運”。而在地主階級內(nèi)部,子孫不肖又劃分為兩種不同社會本質(zhì)和前途的“不肖”:一種是以賈珍、賈蓉、薛蟠等為代表的驕奢淫逸、胡作非為、墮落糜爛的不肖,他們體現(xiàn)了地主階級腐朽的本質(zhì);另一種則是以寶黛為代表的對本階級前途的絕望,離經(jīng)叛道,重新探索新的人生出路,走上叛逆的不肖,他們體現(xiàn)了新興階級的歷史進步要求。兩種不肖,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對立統(tǒng)一,沒有類似于賈珍式腐朽墮落的不肖,不足以表現(xiàn)全書批判主題的普遍性,沒有賈寶玉式叛逆的不肖,也無以突出全書主題核心的特殊性和時代特點?!白訉O不肖、后繼無人說”的確以極高的概括性將《紅樓夢》的主題引向令人深思的范疇,一時受到學界的關(guān)注。但是都本忱《〈紅樓夢〉多主題論》(《松遼學刊》1997年第1期)則從血緣關(guān)系上否定了朱彤之說,他承認像賈雨村、賈赦、賈珍一類確屬不肖子孫;賈政、王熙鳳、薛寶釵也可以說是不肖子孫;賈寶玉、林黛玉也可從叛逆的角度說他們是封建階級的不肖子孫。但是,廣大的具有叛逆性的奴隸和被侮辱被損害的少女卻不屬于不肖子孫。可見,要找到一個具有普世性的說法既要涵蓋性強,又要精準度高,否則很難自圓其說。

第二節(jié) 多元主題思想

20世紀80年代后,文學評論進入了一個“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新局面,文學評論不再成為政治的附庸,眾多評論家對《紅樓夢》的主題展開了一個多角度、多層次、多元化的解讀?!岸嗄陙碛捎谂f文藝理論和寫作理論的局限,人們總是企圖尋找一個可以統(tǒng)帥全書的主題,企圖用一句話(主題句)或一段話(主題文)概括出全篇的主題,而讓其他成為它的附屬和兵衛(wèi)。但這種企圖卻總是失?。焊爬诉@一方面就漏掉了另一方面;一個新的主題論出現(xiàn)了,立刻就會受到有足夠論據(jù)的反駁。這一事實說明了:《紅樓夢》本來就是多主題的,或者說,多主題就是《紅樓夢》的主題?!?sup>這一時期主題思想的多元化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主題思想在內(nèi)涵方面的多元;二是主題思想在形式上的多樣。很多文章從“談情”“談政”等主流觀念中解脫出來,觀點新穎,其中也不乏一些精當?shù)囊娊狻_@種多元化的模式顯示出紅學研究在方法論上從一元、排他向多元并舉、包容百家轉(zhuǎn)變,更顯示出學人對突破《紅樓夢》主旨研究瓶頸的一種思維拓展。

一、雙重主題

《紅樓夢》主題思想的多元化首先表現(xiàn)在內(nèi)容方面突破此前單一的、非此即彼觀念的局限。紅學研究者從作品的豐富內(nèi)涵著手,力圖比較全面地總結(jié)作品的主旨大意,得出較令人信服的觀點。這一點臺灣學者開始得較早,大陸“文化大革命”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之時,香港和臺灣地區(qū)的紅學研究因較少受到政治的影響,因此對于紅樓主旨的闡發(fā)時有創(chuàng)見。余英時認為:“《紅樓夢》這部小說主要是描寫一個理想世界的興起、發(fā)展及其最后的幻滅。理想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分不開,大觀園的干凈本來就建筑在會芳園的骯臟基礎之上。并且在大觀園的整個發(fā)展和破敗的過程之中,它也無時不在承受著園外一切骯臟力量的沖擊。干凈既從骯臟而來,最后又無可奈何地要回到骯臟去?!?sup>《紅樓夢》引子早已點明“悲金悼玉”的悲劇主題,但由于內(nèi)涵豐富,所以還有不少副題以至再副、三副、四副之題雜然并陳,我們不能將其簡單化、貧乏化。夏志清指出《紅樓夢》雖然是一部言情小說,但它絕非一般的才子佳人小說,因為它所表現(xiàn)出的憐憫和同情遠勝過情欲?!皩@部小說的傳統(tǒng)解釋是說它乃研究寶玉繼對愛情的幻想覺醒后的徹悟,這種解釋自然是對的,但它卻未考慮到一個交替思想的相對牽力,這一思想就把主角寶玉的最后決定棄絕世界的快樂全都抵消了。我相信這部小說的悲劇本質(zhì)就在于同情和遁世(Ddtachment)兩種相對要求間的拉鋸戰(zhàn),在于作者從有理智上的選擇道家的出世思想,而他仍緊緊執(zhí)著于……愛情?!?sup>因此,作為悲劇主人公賈寶玉面對女孩時的典型感情便是崇愛和憐憫,雖然他被稱作“天下第一淫人”,但在他的思想中罕有淫欲。

二、三重主題

俞平伯《紅樓夢辨》從小說內(nèi)證出發(fā),站在推測作者創(chuàng)作態(tài)度的角度將小說主題概括為:第一,《紅樓夢》是感嘆身世的;第二,《紅樓夢》是為情場懺悔而作的;第三,《紅樓夢》是為十二金釵作本傳的。俞平伯之后多重主題說逐漸被多數(shù)學者接受,并以不同的角度、方法、理論進行闡釋、修正和補充。丁淦《〈紅樓夢〉的三線結(jié)構(gòu)和三重旨意》(《紅樓夢學刊》1983年第2期)在題目中就明確指出《紅樓夢》的主旨有三重。他首先概括了《紅樓夢》的三大線索:一是以封建王朝衰敗為表以封建家族衰敗為里,以王熙鳳的權(quán)勢地位變化為標志的發(fā)展線索;二是以寶黛愛情為中心,金陵十二釵為主題,眾多女兒們的命運為背景的發(fā)展線索;三是賈寶玉以“補天—濟人”為核心的叛逆性格或叛逆“事業(yè)”的發(fā)展線索,將全書諸多的頭緒編成一個宏偉的整體。這三條線索與全書主題有密切的關(guān)系,通過第一條線索構(gòu)成的封建家族和王朝“運終數(shù)盡不可挽回”,作者充分揭示天不可補,竭盡全書談情之“大旨”;而“天不可補”和“人不可濟”這兩條線索,又處處落實并歸結(jié)為第三條線賈寶玉的“補天—濟人”事業(yè)的失敗,從而完成無材補天—無法濟人的全書“本旨”。通過脂評針對“無材可去補蒼天”的點評:“此乃書之本旨”可見,《紅樓夢》一書的主題是由無材補天—無法濟人這一中心點和天不可補、人不可濟兩個側(cè)面構(gòu)成的,作者將其概括為《紅樓夢》主題的“一點兩面”?;蛘哒f,全書由“傷時罵世之旨”和“大旨談情”兩個側(cè)面,歸結(jié)成補天的“本旨”。

傅繼馥認為《紅樓夢》的形象體系是由三個形象群和一個中心人物構(gòu)成的。以大觀園少女為主的女兒國構(gòu)成了第一形象群,她們的共同特征是重情、多才、薄命;以賈府男性貴族為主構(gòu)成了第二形象群,其共同特征是重理、無能、女兒群悲劇的制造者;此外《紅樓夢》里還有數(shù)以百計的人物,構(gòu)成了龐大的第三形象群,有農(nóng)民、城市里的三教九流,以及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空空道人、石頭等特殊的超現(xiàn)實的形象。“在《紅樓夢》諸主題中,第一形象群和主人公所體現(xiàn)的思想,明顯地居于主要的地位。因而,對人生理想的贊美,對其被毀滅的悲悼,無論在篇幅上,還是在感染力量上,都超過了對腐朽力量的揭露。過去將《紅樓夢》全書主題就是四大家族衰亡史,從形象體系來檢查,就是忽略了第一形象群和中心人物,而孤立地突出了第三形象群的意義,未免顛倒了主次。至于愛情掩蓋政治說,則更是與形象體系的構(gòu)成格格不入?!?sup>因此,對《紅樓夢》主旨的研究應以第一形象群為主,以其他為輔,切不可喧賓奪主。

劉敬圻《〈紅樓夢〉主題多義性論綱》(《紅樓夢學刊》1986年第4期)著重探討了《紅樓夢》前五回的內(nèi)容,認為前五回體現(xiàn)了整部書的多重主旨。她認為“書之本旨”之一是為一個異樣孩子作傳,“即描寫一個貴族青年不被世俗社會所理解,與世俗社會格格不入的精神悲劇。……從某種意義上說,《紅樓夢》無異于一部‘怡紅公子傳’”。甲戌本第一回“無材可去補蒼天”詩旁脂批就說此為“書之本旨”。因此,第三回的兩首《西江月》可視為《紅樓夢》的第一組主題歌。它凝聚了賈寶玉型的精神悲劇的主要內(nèi)涵。“為異樣孩子作傳的主旨是特立獨行的。異樣孩子的審美價值不是愛情婚姻悲劇、青年女子的普遍悲劇和封建家族的興衰歷史所能夠包容得了的。”“書之本旨”之二是為一群青年女子作傳,即“使閨閣昭傳”,描寫一群“小才微善”“或情或癡”的異樣女子,在各自不同的遭際中被摧殘扭曲,并最終毀滅的人生悲劇。“《紅樓夢》題名的變遷過程也告訴我們,作家最初的也是最主要的創(chuàng)作沖動,正是由于‘金陵十二釵’們的存在才被激發(fā)出來的。贊賞與痛悼她們的美好與不幸,是作家夢繞魂牽的創(chuàng)作宗旨之一?!钡谝换鼗啬俊帮L塵懷閨秀”、作者自云“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的一段話以及空空道人與石頭的對話(“其中不過幾個異樣女子”)、第五回太虛幻境中的判詞、紅樓十二支曲以及“千紅一窟”“萬艷同杯”等等,都是這一“本旨”的鑿實內(nèi)證。因此可將“紅樓十二支曲”視為《紅樓夢》的第二組主題歌?!皶局肌敝菫橐粋€趨于衰敗的名門望族作傳,即描寫以賈府為代表的某些貴族之家由于坐吃山空、箕裘頹墮而日漸蕭疏的歷史悲劇。除此之外,《紅樓夢》還可能存在著第四種、第五種或其他種種命意和內(nèi)涵。即使是對同一命意和內(nèi)涵的把握,也可以從不同角度進行提煉、歸納和概括?!都t樓夢》的主觀命意絕非唯一的,而對于上述三大本旨的關(guān)系,作者認為它們雖然不能相互包孕、相互取代,但卻相互依存、相互滲透。而正是多重悲劇構(gòu)架的存在,才使《紅樓夢》的主題更豐厚、更深邃、更永恒。

丁淦和劉敬圻的論文極具啟發(fā)性。張錦池關(guān)于《紅樓夢》三重主旨的探討就借鑒了前二者的提法,但又有所不同。他認為:“其一,作者要為一位‘怡紅公子’作傳,即描寫賈寶玉的精神悲劇,把他的以‘意淫’為內(nèi)涵的人生價值觀念和人生足跡描摹給世人看。那似貶實褒的兩首《西江月》,是《紅樓夢》的第一組主題歌。它凝聚著賈寶玉精神悲劇的主要內(nèi)涵,并界定了其質(zhì)的規(guī)定性。其二,作者要為一群青年女子作傳,即描寫以‘金陵十二釵’為主體的異樣女子的人生悲劇,將她們的真善美和才學識被毀滅、殊途同歸于‘薄命司’的苦難歷程展示給世人看。那飽含著贊賞和痛悼之情的《紅樓夢》十二支曲,是《紅樓夢》的第二組主題歌。它不失為‘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的縮影。其三,作者要為一個‘詩禮簪纓之族’作傳,即描寫赫赫揚揚已歷百年的賈府,由于坐吃山空、兒孫不肖而日益衰微的歷史悲劇,將這個百年望族的人生價值觀念及藏于禮法帷幕后面的‘自相戕戮自張羅’情景描繪給世人看。那半含譏彈、半是挽歌的《好了歌》,《好了歌解》,是《紅樓夢》的第三組主題歌?!?sup>《紅樓夢》中的這三種悲劇各有自身的審美價值,但卻相互依存、互相滲透,共同構(gòu)成一種天然渾成的三棱鏡形態(tài),以映射生活的光譜。然而,只認識到這一點還不夠,還必須看到這三種悲劇在《紅樓夢》中不是并列的、無主次的,最主要也是處于中心地位的,是賈寶玉的精神悲劇。通過以上分析孫遜最后得出結(jié)論,“小說圍繞著賈寶玉的精神悲劇,并通過青年女子的人生悲劇和賈府的歷史悲劇之層層展示,深刻地批判了封建統(tǒng)治階級‘以理殺人’的罪惡,揭露了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的不人道,譜寫了一曲情愛的頌歌、‘童心’的贊歌、青春的悲歌,從而發(fā)出了‘救救青年’的呼喊”。這在中國文學史和哲學史上是史無前例的,每一聲都有振聾發(fā)聵之作用。

劉敬圻認為寶黛釵愛情婚姻悲劇這一重要情節(jié),既可以融匯到為異樣孩子(怡紅公子)作傳和為“閨閣昭傳”兩大主旨之內(nèi),又可以獨樹一幟,自成一說。張錦池卻不以為然。因為,從作品形象體系內(nèi)部構(gòu)成的特點以及所涵審美意蘊來看,稱《紅樓夢》為情愛的頌歌并不錯。然而從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寶黛釵愛情婚姻劇的主人公來說,則應將它融匯到寶玉精神悲劇、青年女子人生悲劇兩大主旨之內(nèi),就寶黛釵愛情婚姻悲劇是植根于他們思想性格與賈府家族利益的矛盾來說,則又理應將它視作賈寶玉精神悲劇、青年女子人生悲劇、百年望族歷史悲劇三大主旨交錯感應的結(jié)果。寶黛釵愛情婚姻悲劇隸屬于三大悲劇構(gòu)架之中,不能獨立自成一說。

孫遜《論〈紅樓夢〉的三重主題》認為《紅樓夢》主題有三層:一為文學審美層次,它主要通過小說的形象體系,通過那些栩栩如生、有血有肉的藝術(shù)生命來體現(xiàn),其內(nèi)涵是青春、愛情和生命的美以及這種美的被毀滅。第五回的判詞和《紅樓夢》十二支曲即是這一層次的主題歌。二為政治歷史層次,它主要通過穿插于小說之中的一些重要的情節(jié)插曲和部分形象的愛情婚姻悲劇及青春命運悲劇來體現(xiàn),所反映的是社會階級斗爭和政治斗爭的內(nèi)容。第四回“護官符”是這一層次的主題歌。三則為哲學最高層次,它由小說全部故事情節(jié)和藝術(shù)形象所包含的底蘊所體現(xiàn),其核心是對人生和社會經(jīng)過深沉思考而得到的啟示和徹悟。第一回的《好了歌》及注便是這一層次的主題歌?!捌鋵嵕托≌f本身而言,這三重主題完全是一個有機統(tǒng)一的整體,而哲學則是前兩者的自然升華和最高總結(jié)。不把文學而把政治或歷史視作《紅樓夢》的基本主題,那《紅樓夢》就不成其為小說和文學作品,而成了政治和歷史教科書。但若不看到《紅樓夢》的政治歷史層次,則又無疑會大大縮小《紅樓夢》的豐富歷史內(nèi)涵,縮小它所反映的廣闊的社會生活面。同樣,如果我們不再深入一層,進入到《紅樓夢》深層的哲學意識,那我們也很難說把握住了《紅樓夢》的精髓?!睂O遜打破了過去“以一總?cè)焙汀岸鄽w于一”的思維模式,將《紅樓夢》的主題從文學、政治層面上升到哲學層面,理性思考大于感性闡述,觀點新穎,見解深刻。

蕭相愷認為這部小說的思想內(nèi)容主要有三個方面:“一是它寫出了寶玉、黛玉這一對青年男女間深沉的悲劇愛情;二是它寫出了一個大家族內(nèi)部各種人物間的相互扶持、相互斗爭的錯綜紛繁的人事關(guān)系,寫出了他們的喜怒哀樂,也寫出了這個家庭內(nèi)一些人物的驕奢淫逸、腐敗墮落;三是它寫出了一個大家族由盛而衰的變化歷程?!?sup>這三個方面既是《紅樓夢》思想內(nèi)容的三大層次,又是構(gòu)成《紅樓夢》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的三股主要繩索,有時還互為因果。梅新林《紅樓夢哲學精神》認為《紅樓夢》的主題描寫了貴族家庭的挽歌、塵世人生的挽歌和生命之美的挽歌。貴族家庭的挽歌對應于“為感慨身世而作”以及史書說。作者對家庭毀滅的哀挽、懷才不遇的悲憤以及以自己身世作傳等,都一并寓含其中,在哲理上屬于入世的儒家哲學,在模式上源于思凡模式。塵世人生的挽歌對應于“為情場懺悔而作”以及悟書說。作者對人生悲歡離合所經(jīng)歷的痛苦懺悔以及解脫,都一并寓含其中,在哲理上屬于出世的佛道宗教哲學,在模式上源于悟道模式。生命之美的挽歌對應于“為十二金釵作本傳”以及情書說。作者對作為至美象征的十二金釵的癡情追求、懷戀以及哀挽都一并寓含其中。在哲理上屬于雖為解脫實為執(zhí)著的道家生命哲學,在模式上源于游仙模式。此三重主題顯示出依次生成轉(zhuǎn)換的內(nèi)在邏輯結(jié)構(gòu),從前向后不斷超越,“最后通過貫穿全書始終的天道之‘命’與人道之‘情’的兩相悖裂(簡言之為情理悖裂)的矛盾運動及其對人類悲劇命運終極指歸的深刻辨思而獲得了永恒魅力”。

三、多主題與無主題

20世紀初,吳宓曾指出《紅樓夢》是一部宗旨正大、內(nèi)容龐雜、包羅宏富的作品,小說主題由小及大,約有四層,而每一層“可以書中之一人顯示之”?!百Z寶玉涉及‘個人本身之得失’的問題、林黛玉涉及‘人在社會中之成敗’的問題、王熙鳳涉及‘國家團體之盛衰’的問題、劉姥姥則涉及‘千古世運之升降’的問題。”作者借每一個人物傳達一種思想,因此主題便顯得紛繁復雜,頗難理出頭緒。

周書文從習慣的社會意義角度分析《紅樓夢》,認為小說揭示了雖相關(guān)聯(lián)卻各有側(cè)重的主題內(nèi)涵。一是寶玉與黛玉和寶釵的愛情、婚姻悲劇。二是寫出了那個時代,“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但卻都通過各種不同渠道、不同的表現(xiàn)方式,共同走向“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時代悲劇。三是以賈府為重點,寫出了以四大家族為代表的整個封建時代,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外表顯赫、內(nèi)囊衰朽的不可逆轉(zhuǎn)的衰敗趨勢。四是借僧道、神話的虛無世界構(gòu)架,寄寓超越現(xiàn)實的人生體味與哲理蘊涵。“這四個多義性主題的交織組合,又奇妙地構(gòu)成了《紅樓夢》的帶總體性的模糊的總主題,使《紅樓夢》成為對封建末世感到失望與傷痛,悲憤與決絕的書,也可說是一部反映著封建末世的時代精神與精神追求的書?!?sup>它們互相制約、互相糾結(jié)、互相滲透,組合成一個蘊涵豐厚、眾義紛呈的完整藝術(shù)世界。

余珍珠《〈紅樓夢〉的多元意旨與情感》從解構(gòu)主義出發(fā),認為作者自行建構(gòu)的小說結(jié)構(gòu)最終又對其進行了解構(gòu)。關(guān)于賈政與寶玉的父子(“情”與“禮”)矛盾,可以算作《紅樓夢》的主題。此外,賈寶玉和王熙鳳也構(gòu)成一組矛盾,雖然鳳姐從未和寶玉發(fā)生正面沖突,但是她仍然起了對位作用,支撐、塑造、調(diào)整而又侵蝕著寶玉的世界。他們雙雙肩負著賈府未來的寄托,并都曾得到過一僧一道的拯救。兩人經(jīng)常被敘述者突出地并置在某一回或某關(guān)鍵場合中,構(gòu)成小說中對稱手法的核心。在《紅樓夢》的現(xiàn)實世界中還有另外一個角落,暴露的是賈珍、賈瑞、賈蓉一伙的荒淫無恥。如果要把這多重關(guān)系系統(tǒng)化,那么賈珍的世界的荒淫無度只是寶玉的“意淫”和賈政、鳳姐的“淫威”的較庸俗腐敗的形式而已。這三種人物或許可以稱之為“情”“禮”“法”的代表,既然他們都難免于淫濫,也就代表了一個并無絕對道德軸心的現(xiàn)實世界。而主要人物釵黛的對立化為情誼以及她倆最后的結(jié)局,更說明人世間一切紛爭到頭來都徒勞無功、毫無意義,這一組矛盾,如同其他人物關(guān)系一樣都以死亡或離散、“循形”的方式消逝了。小說把苦心積慮建立起來的結(jié)構(gòu)自我破壞,自行解構(gòu),體現(xiàn)了小說中“人生如夢”的思想。

都本忱《〈紅樓夢〉多主題論》(《松遼學刊》1997年第1期)認為多主題是《紅樓夢》成熟性和超前性的標志?!都t樓夢》主題主要包括:封建社會的葬歌、奴隸的哀歌、愛情的悲歌、傳統(tǒng)美德的贊歌、“色”“空”“夢”“幻”和人生況味的幻歌等五個大的方面。對《紅樓夢》沒有可能也沒有必要有定于一尊或“一句話概括”的主題。紅學研究應把重點放在對主題各個方面的深層探討上,分析它的深刻性、全面性、崇高性、藝術(shù)性、魅力性等。陳大康表示曹雪芹所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作品使讀者如同直面復雜的生活場景,其中時間與空間有機結(jié)合在一起形成一個立體式的網(wǎng)絡。以寶黛愛情為例,當這兩人以自己的方式談情說愛時,元春在省親,烏進孝在繳租,賈環(huán)在設計陷害寶玉,襲人煞費苦心為鞏固自己的地位而努力。賈府生活的各個方面都在同時向前推進,作者甚至沒忘記提及老婆子瞪大眼睛看守著果樹或林之孝的親戚設局夜賭,而這些又絕非贅筆?!罢驗槊鎸@樣完整的生活圖景,所以每種主題說都能說明其中一部分而貫穿全體,因而都不能以絕對優(yōu)勢勝過別說而成為‘主題’?!?sup>陳大康肯定了早先的各種說法,但對多年來各種觀點相持不下的現(xiàn)象進行了叩問,它使得人們不得不回到討論的原點去質(zhì)疑討論前提的合理性。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意圖是各種思想交織而成的綜合體,雖然先前關(guān)于《紅樓夢》主旨的說法程度不同地闡明了其中的一部分,但誰也不能定于一尊而令別說臣服。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陳大康認為《紅樓夢》無主題。

四、其他觀點舉隅

(一)原型批評

20世紀西方文論史上出現(xiàn)了一個影響深遠的理論——神話原型批評,它是研究文學與神話等原始文化關(guān)系的一種文學批評模式。神話原型批評的興起,源于當代人對人類的早期文化和原始思維以及共同心理結(jié)構(gòu)的研究。集體無意識是原型批評中一個重要概念,它是人類先天或遺傳得來的一種意識,是人類早期社會生活的遺跡,在人類的典型經(jīng)驗當中被無數(shù)次地重復著?!霸褪穷I(lǐng)悟的典型模式,每當我們面對普遍一致和反復發(fā)生的領(lǐng)悟模式,我們就是在與原型打交道?!?sup>隨著國內(nèi)對于原型批評的引進,該理論也被迅速應用于神話元素豐富的古典文學研究當中。方克強《原型題旨:〈紅樓夢〉的女神崇拜》(《文藝爭鳴》1990年第1期)深入發(fā)掘小說建構(gòu)的統(tǒng)制全篇的神話系統(tǒng),認為《紅樓夢》作為一個完整有機的小說世界,存在著兩個互滲互補的子系統(tǒng),即現(xiàn)實系統(tǒng)與神話系統(tǒng)。因此,《紅樓夢》藝術(shù)的現(xiàn)實題旨可以用“女性崇拜”來概括,而“女神崇拜”則是象征性的原型題旨。在女媧補天神話和頑石通靈神話中,投射著貫通原始先民與曹雪芹心靈之間的女神崇拜意識。這一綱領(lǐng)性主旨,在小說的現(xiàn)實傳統(tǒng)中得到了具體化和生活化的證明。原型具有象征的普遍性,女媧作為女神象征著女性創(chuàng)造力與女性優(yōu)勢。在女媧補天神話和頑石通靈神話中,折射著貫通原始先民與曹雪芹心靈之間的女神(女性)崇拜意識。但是述舊不如編新,在承續(xù)女媧神話的基礎上,曹雪芹施展卓越的想象力創(chuàng)作了太虛幻境神話。作者并不是拋棄男性社會的現(xiàn)實文明成果,而是要在文明發(fā)展的基礎上,摒斥男性文化對人尤其是女性生命的漠視與扭曲,重建女性文化的特質(zhì)與優(yōu)勢。曹雪芹塑造的女神形象和滲透其間的女性崇拜意識,對現(xiàn)實社會中女性的卑下地位與男性崇拜都是一種顛覆性與革命性的撞擊。而曹雪芹所要提供給世人的正是這個時代所缺的、具有超前意識的“補天”新思路。所以理解《紅樓夢》,首先要解剖它的神話,破譯神話的普遍性象征內(nèi)蘊和原始意象的原型題旨。方克強從文化人類學角度出發(fā),應用神話原型批評深入剖析《紅樓夢》所蘊含的原型題旨,既看到《紅樓夢》與中國原始神話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又不忽視作者的獨創(chuàng)性成分,是一篇不無新見又頗具說服力的文章。

(二)女權(quán)主義

女權(quán)主義產(chǎn)生于20世紀60年代,它是隨著資本主義國家黑人爭取和白人同等政治、社會、教育和法律權(quán)利的運動展開的,如果說黑人受白人歧視,那么女性則受著白人男性和黑人男性的雙重歧視,女權(quán)主義文學批評就是在這種社會背景下產(chǎn)生的。它的出現(xiàn)有力地沖擊了傳統(tǒng)的社會結(jié)構(gòu)和意識形態(tài),使傳統(tǒng)父權(quán)制的思維模式和以男性為中心的邏各斯主義面臨崩潰與瓦解。中國對于西方女權(quán)主義理論的引進是必然的,也是社會進步的標志。但是將這一理論應用于文學批評尤其是古典文學批評尚需謹慎,因為西方女權(quán)主義的出現(xiàn)已然是傳統(tǒng)形態(tài)的資本主義過渡到現(xiàn)代形態(tài)的成熟資本主義之后的事,而曹雪芹所處的最多不過是資本主義在中國的萌芽階段。海鳴《古今小說評林》認為《紅樓夢》是痛陳夫婦制度不良之書?!拔崛瞬槐鼐C觀全書,即閱第五回太虛幻境《紅樓夢》二支唱詞原稿,如《終身誤》所云:‘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是言夫婦制度之足以誤人終身也?!缭褐雽m冊妃,于歸省時說:‘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迎春之誤嫁中山狼,晴雯之被逐,以至于金釧投井,藕官焚紙,齡官畫薔,鴛鴦殉主,妙玉入魔,襲人再嫁,司棋殉潘,五兒抑郁,香菱受苦,紫鵑悲憤,四兒配人,芳官出家,一切好女兒,其精神上肉體上所受之痛苦,皆由夫婦制度直接間接所饋送而來。此曹雪芹所以寫荒唐言,灑辛酸淚,而慨嘆不已也?!?sup>趙榮認為《紅樓夢》的主題是婦女問題,具體地說是婦女婚姻自由和男女地位平等問題?!安苎┣壅峭ㄟ^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故事,帶出大觀園里里外外一大群青年被毀滅的悲劇,提出占人口半數(shù)的婦女問題,從而使人們‘精確地衡量’導致婦女卑下社會地位的封建社會的‘進步程度’,清醒地認識每日每時都在制造婦女悲慘命運的宗法制度的反動本質(zhì)?!?sup>趙榮將曹雪芹的婦女觀概括為:一是贊美婦女高尚的品格。二是歌頌婦女的智慧和才華。三是推崇婦女堅貞不屈的情操和視死如歸的正氣。四是倡導“意淫”,尊重婦女。五是同情婦女的苦難,關(guān)懷婦女命運。六是反對包辦婚姻和踐踏婦女的野蠻習俗。七是謳歌男女平等,主張解放奴婢。趙榮的觀點不無合理的成分,但表述有問題,確切地說不是婦女問題而是女子問題,尤其是青年女子遭毀滅的問題。另外以曹雪芹的擬書動機“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和大觀園女子終歸悲劇的結(jié)局來看,作者似乎無意于考慮婦女問題,更沒有男女平等的要求。他對于女子更多的只是崇愛、悲憫,還上升不到婦女問題這一階級歷史高度。湯龍發(fā)《女權(quán)問題是〈紅樓夢〉的主題》認為《紅樓夢》的主題是反對男權(quán)制對婦女的壓迫和影響,曹雪芹提出了女權(quán)問題,這在中國文學史甚至在世界文學史上,也沒有一個作品能與之相比。曹雪芹獨特的生活經(jīng)歷和他深邃的思想,使他感到婦女只有走自食其力的勞動的道路才能解放自己。在《五美吟》中肯定東施“頭白溪邊尚洗紗”。在十二金釵中,巧姐被搭救后,走上勞動自救的道路,在荒村野店紡績。因此,湯龍發(fā)的結(jié)論是《紅樓夢》的主題、價值和在歷史上的影響,就在于提出了婦女的人權(quán)和婦女解放問題。的確,曹雪芹在創(chuàng)作小說當中表現(xiàn)出對青年女子無比的贊美和同情,明代思想家李贄也曾抨擊封建禮教壓迫婦女,倡導男女平等,甚至夸獎女子之見識、才智使男子羞愧流汗,這跟賈寶玉的“堂堂須眉不若裙釵”等“女清男濁”的觀點如出一轍。但李贄和曹雪芹相同的是他們都沒有超越時代和階級的局限性,畢竟是地主階級的思想家,他們雖然批判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德禮政刑”,但并沒有否定封建專制主義的制度,雖然稱贊《水滸傳》農(nóng)民反抗貪官污吏的英雄之舉,但有時卻罵這些人是“盜賊”“妖賊”,可見他們并不贊成農(nóng)民推翻地主階級的封建專制政權(quán),而這些我們都不難在《紅樓夢》中找到相似的例證。與之相比,女權(quán)主義是以男/女二元對立的價值觀為核心的,而曹雪芹并不想否定他所賴以生存的男權(quán)社會,甚至因無力補天而一生慚恨,因此將他對女兒的同情和女權(quán)主義相提并論是不妥的。法國女權(quán)主義者波伏娃在新中國成立后訪華期間傾盡全力游說中國婦女起來反抗被壓迫的境況,爭取獨立的地位,但無一人響應,其尷尬與窘迫可見一斑,不是她的個人魅力不夠,而是中國社會發(fā)展程度與其女權(quán)主義理念尚未接軌。直至20世紀下半葉女權(quán)運動在中國還是孤掌難鳴,更何況是在18世紀的封建中國?

(三)空幻與虛無

李澤厚《美的歷程》認為《紅樓夢》旨在表現(xiàn)人生空幻,而以往的觀點無論是愛情主題說、政治小說說還是色空觀念說,都似乎沒有很好地把握住感傷主義思潮在《紅樓夢》里的升華。他以魯迅“……頹運方至,變故漸多;寶玉在繁華豐厚中,且亦屢與‘無常’覿面……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lǐng)會之者,獨寶玉而已”的精辟之詞作為支撐,指出“籠罩在寶黛愛情的歡樂、元妃省親的豪華、暗示政治變故帶來巨大慘痛之上的,不正是那如輕煙如夢幻、時而又如急管繁弦似的沉重哀傷和喟嘆么”?李澤厚認為這部小說充滿著作者對來自本階級的飽經(jīng)滄桑、洞悉幽隱的強有力的否定和判決?!都t樓夢》的創(chuàng)作方法達到了與外國19世紀資產(chǎn)階級批判現(xiàn)實主義相媲美的輝煌高度,然而也同樣帶著沒有革命理想和出路,帶著濃厚空幻感的挽歌色調(diào)。李澤厚抓住了影響《紅樓夢》主題的實質(zhì)性因素,這就是歷代文人面對沒落時代而普遍具有的無可奈何的感傷主義心態(tài)。

姜宇《論〈紅樓夢〉的感傷色彩——兼及〈紅樓夢〉的主題》(《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94年第1期)提出曹雪芹把家族、愛情、理想的失落感都歸結(jié)到人生空幻,所以“人生如夢”是《紅樓夢》所要表達的最終意念,也是《紅樓夢》的基本題旨。一如《紅樓夢》名稱本身,已經(jīng)流露出人生如夢的感傷。作者在書中的一些直接議論,也表現(xiàn)了人生如夢的空幻感,并直接表明這是本書的主題。第一回中,作者借一僧一道之口直接說明人生“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又指出“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梢?,人生如夢是《紅樓夢》的基本主題。因為曹雪芹能夠站在全部人類歷史和整個宇宙空間的高度上下俯人世,所以看清人世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夢幻而已?!都t樓夢》的整體結(jié)構(gòu)也暗示了人生的虛幻感。第一回的《好了歌》和注解一向被認為是《紅樓夢》的主題歌,它們所體現(xiàn)的也正是看破紅塵的人生空幻感。而《紅樓夢》“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結(jié)局也可看出人生如夢的空幻之感。賈寶玉的“懸崖撒手”,正是由于對人生空幻的徹悟??傊都t樓夢》表現(xiàn)出強烈的人生空幻感,它既來自家族的悲劇,又源于愛情和理想的幻滅,是生命中所有希望被毀滅之后的絕望,是夢醒了無路可走的大哀痛。人生如夢,是貫穿全書的主旋律,它使《紅樓夢》充滿了對現(xiàn)實人生的失望與感傷。

朱引玉認為以往的文章總是糾纏在《紅樓夢》中所表現(xiàn)的佛老虛無主義思想,但小說是如何通過一系列藝術(shù)形象的塑造以及客觀生活的描寫來演繹佛老哲理的,還缺乏嚴密的邏輯論證。朱文指出:“《紅樓夢》中的夢幻意識以及佛老的虛無主義思想,無時無刻不滲透在小說的客觀生活的描寫以及人物形象的塑造中。一部《紅樓夢》,自始至終都籠罩著一層佛老的光環(huán)。一部《紅樓夢》正是為了演繹‘繁華即逝、美質(zhì)不?!@八個字的。”而小說的主題思想也正是在這具體的演繹過程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胺比A即逝”指的是封建貴族大家庭的由盛到衰,乃至瞬間滅亡?!懊蕾|(zhì)不?!笔侵笇殹Ⅶ鞇矍榈谋瘎∫约按笥^園“群芳”的凋零。白小易則認為整部《紅樓夢》表現(xiàn)的是賈寶玉從色到情再入空這樣一個思想演變過程。“在文本中統(tǒng)攝賈寶玉思想演變過程的‘色、情、空’模式既對應于明中期到清中期這幾百年間的思想殖變過程,亦反映了曹雪芹這個偉大的文學家和思想家本人思想探索的歷程,及清中期敏感而敏銳的知識分子夢醒之后無路可走,不得不以否定俗世的佛教思想為旨歸的這樣一種思想狀況?!?sup>白文認為《紅樓夢》的主旨是用佛教思想否定俗世,形象地論證俗世的一切皆空,從而讓俗世的人們省了些“壽命筋力,不再去謀虛逐妄”。

不論是人生如夢,還是繁華即逝、美質(zhì)不常,抑或是從色到情再入空的轉(zhuǎn)變,都是早先研究《紅樓夢》“色空觀”和虛無主義思想的拓展與繼續(xù),所異者只是提法的不同。由于社會、時代、歷史等因素的存在,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的確表現(xiàn)出了一定的虛無主義思想,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但是認為這就是籠罩全篇的主旨則有些以偏概全?!笆耪呷缢梗簧釙円埂?,從主觀努力方面,曹雪芹數(shù)十年如一日創(chuàng)作《紅樓夢》鍥而不舍筆耕不輟,從客觀效果上也并沒有讀者閱完《紅樓夢》步寶玉后塵,或真如道家所宣揚的無為思想而否定俗世,為了省了些壽命筋力不再去謀虛逐妄。

(四)其他觀點舉隅

杜正堂《人情?人性?人道——也談〈紅樓夢〉正旨》開篇就指出《紅樓夢》所描寫的對象,是作者從人道主義宗旨角度所看到的現(xiàn)實,統(tǒng)率全書所有事件、人物、細節(jié)的正旨是“人道主義,是個人的幸福和有充分價值的生活”。杜文從三個方面來論證:第一,作為悲劇的《紅樓夢》。他從《紅樓夢》中諸多年輕女性的各色悲劇中看出一切為人特有的美好東西都被那個不合理的社會所吞噬?!都t樓夢》字里行間洋溢著曹雪芹的人道主義激情與溫情。第二,具有喜劇因素的《紅樓夢》。通觀《紅樓夢》的全部喜劇描寫,曹雪芹對喜劇人物的笑既有溫和的微笑和真正人道的笑,又有無情的嘲弄和貶抑的冷笑。第三,作為正劇的《紅樓夢》。曹雪芹寫出了這些復雜的群體中人物的人性美和復雜性,即使對一些小人物也給予了人道主義溫情。胡文煒認為《紅樓夢》這部巨著包含復雜的思想,但主題“則是作者為了寄托自己的愧與悔,含淚再現(xiàn)以往的歲月,以戒妄動風月之情并昭傳曾朝夕相處的閨閣女子,來警示世人。特別警誡富家子弟,千萬不要像賈寶玉那樣輕拋韶光,不肖無能,以免落得家敗人散,一事無成,后悔莫及”。胡文認為脂硯齋明確指出“無材補天”是“作者一生慚恨”,我們要是脫離作者的創(chuàng)作思想來解釋作品的主題,難免會南轅北轍。把《紅樓夢》的價值與地位,同小說的創(chuàng)作思想混在一起來討論主題,會造成吃力不討好的結(jié)果。將賈寶玉定義為封建社會的叛逆者,將《紅樓夢》看作是批判封建社會的力作,而對于書中很重要的“補天”“好了歌”“風月寶鑒”“慚愧情恨”卻只用“局限”二字來解釋,是對主旨和文本的嚴重剝離,顯然是無力而不嚴密的。王鼐認為《紅樓夢》的主題是生命主題。生命主題包括生命意識和生存狀態(tài)。“《紅樓夢》的生命意識源于創(chuàng)作主體對于生命的終極關(guān)懷”。中國的文化機制以“克己復禮”為特征,但這種機制又是以生命個體獨立人格的失落為代價的。《紅樓夢》是作者對失落的苦苦追尋。因此,曹雪芹的生命意識就是追求一種獨立自由的人格及其追求失敗后的失落與苦悶。可想而知,這種追求在封建專制制度下是難以企圓的夢想,《紅樓夢》中寶黛的那段美麗而凄婉的愛情悲劇,完全是創(chuàng)作主體失落的追求的呈現(xiàn)。

此外,梅節(jié)、馬力《紅學耦耕集》中認為《紅樓夢》的主題思想是通過揭露末世大族的罪惡和婚姻的不自由,說明這個社會的宗法制度毫不足取。有人認為《紅樓夢》的主旨就是寫人生的缺憾和生命的悲劇,也有人認為《紅樓夢》的主題或本旨是“無材補天”,還有人認為“悼紅”是小說的總主題,《紅樓夢》中一個個哀婉動人的故事伴隨著一段段美艷動人的悲劇,向讀者訴說著一個共同的主題:“悼紅、葬花,即青春易逝,韶華難留,這是人類必須面對的一個共同的并且無可奈何的主題。”更有人用二元對立原理和四時轉(zhuǎn)換理論解讀《紅樓夢》,認為《紅樓夢》的主題既不是寶黛愛情說,也不是四大家族衰亡說,而是作者“對至真至善至美被毀滅的哀婉傷悼。這也許正是《紅樓夢》的深刻悲劇意蘊之所在,所謂的‘千紅一哭,萬艷同悲’,恰恰是基于此,《紅樓夢》表現(xiàn)的是失去這一切無法化解的濃重的悲凄”。總之角度各異,新見解、新觀點層出不窮,每一種解釋都在逼近主旨,但卻又無法窮盡它,這就是人們解讀《紅樓夢》的一個悖論。

第三節(jié) 闡釋之維

一、闡釋的困境

紅學研究者都知道談論《紅樓夢》主旨是件出力不討好的事,劉勰《文心雕龍?知音》篇就曾經(jīng)告誡過人們闡釋的困難:“夫篇章雜沓,質(zhì)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圓該??犊吣媛暥鴵艄?jié),醞藉者見密而高蹈,浮慧者觀綺而躍心,愛奇者聞詭而驚聽。會己則暖諷,異我則沮棄,各執(zhí)一隅之解,欲擬萬端之變。所謂東向而望,不見西墻也?!睂τ凇都t樓夢》主旨研究也同樣面臨著理解與闡釋的困難,對此我們應該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否則真的會“東向而望,不見西墻”?!都t樓夢》的多名,正顯示了它的主題思想的復雜多樣性?!啊妒^記》,即‘石頭所記之事也’,可以作為‘自敘說’的依據(jù);《情僧錄》又突出一個‘情’字,可為‘愛情’說張目;《風月寶鑒》又顯出‘色空’觀念,‘解脫’、‘成佛’說也可以在這里找到它的出處;《金陵十二釵》又著重在記述‘閨友閨情’,揭出‘風塵懷繡閨’的題旨。后來的《金玉緣》才突出了寶黛愛情悲劇?!?sup>主題,是作家對生活的細致觀察、真切感受和深入思考,通過對生活的描繪而體現(xiàn)在作品里的中心思想,是作家對生活認識、評價的表現(xiàn)。“對一部文學作品的主題,可以從兩個方面來探討,一方面是根據(jù)作家的創(chuàng)作動機而表達的中心思想,另一方面是后人對這部文學作品的理解、評價。”如果說出于尊重作者、尊重文本,那么“愛情”“補天”“慚恨愧悔”等觀點似乎是正確的,如果說符合時代發(fā)展尊重社會規(guī)律,那么反封建、市民說、農(nóng)民說、階級斗爭等一系列觀點的出現(xiàn)又有其必然性。它們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站在現(xiàn)代社會立場上和價值體系中對《紅樓夢》思想主旨的評價與思考。

從今天看來,《紅樓夢》是一部反封建小說,它預示了封建制度必然崩潰的歷史命運,廣泛深刻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矛盾和階級斗爭,但這只是今人對《紅樓夢》的價值和地位的評價,這樣的評價當然絲毫不為過。但是,我們在《紅樓夢》中沒有看到與封建地主階級相對立的其他階級(市民階層或農(nóng)民階級)的出現(xiàn),曹雪芹的意識中也沒有這些階級存在。如果沒有意識到另一個階級的存在與日趨壯大,那么,要意識到本階級必然沒落和滅亡則是超過了歷史的可能性和合理性。歷來“仕與隱”都是中國古代文人解決上述矛盾的主要選擇,達則兼濟天下,當無法力挽狂瀾于即倒之時,中國古代那些憤世嫉俗的文人士大夫便歸隱山林、遁入佛道?!啊忻裾f’與‘農(nóng)民說’乃是《紅樓夢》的‘現(xiàn)實主義’命題的必要補充,是‘《紅樓夢》的主題是反封建’這一命題的必然延伸,它們根源于相同的思維方式和論證方式,它們的基礎是階級斗爭學說,思維框架是‘經(jīng)濟基礎—上層建筑’的理論模式,而歷史依據(jù)則是‘明代中葉出現(xiàn)資本主義萌芽’?!?sup>作為今天的學者,完全有理由以諸如此類的學說或模式去考察任何一部文學作品。但是,如果假定曹雪芹也是運用這些學說、模式去構(gòu)思其作品,則往往難以自圓其說。我們今天固然可以回過頭來審視封建社會的整個崩潰過程,然而生活在封建制度里的文人卻無法像我們現(xiàn)在看得這么清楚。他們因為反抗封建禮教而看到一個帝王的滅亡,那是很不簡單的。但要反對王朝更迭、漫長延續(xù)的封建制度,這在資產(chǎn)階級與無產(chǎn)階級出現(xiàn)之前則屬不可能。

福柯說過歷史是說出來的。從舊紅學到新紅學再到現(xiàn)在的多元化紅學,形形色色觀點的出現(xiàn)都是后人對小說文本的“說”,所不同的是有的觀點屬于文學權(quán)威而顯得不可動搖,有的觀點則顯示出政治意識形態(tài)性(以國家領(lǐng)導人的某些言論為盾牌),他們的觀點在一定歷史時期內(nèi)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成為紅學“名家”“大家”的“大說”,從而掩蓋了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的“小說”,有的甚至歪曲了小說的本旨。話語霸權(quán)的存在使“五四”時期的眾說紛紜一方面體現(xiàn)出紅學研究中的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特色,另一方面也顯示出語言對人的操控性,不是人說語言,而是語言在說人。整個紅學界在一片歡騰中多了幾分激進而少了些許冷靜和反思。綜觀20世紀主旨研究的歷史,從開始人們執(zhí)著于單一主題思想的討論,然后到主題多元化的格局,再到越來越多的研究者開始厭倦主題之爭,甚至出現(xiàn)了陳大康取消主義的“無主題”說。它迫使人們回到問題原點,重新審視論爭的意義與合理性。在這個意義上消解主題的趨向不僅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從批評觀念的變革上看,還具有某種挑戰(zhàn)意味,因為解構(gòu)是為了更好建構(gòu)。

二、闡釋的分歧

注重作者本旨的權(quán)威性還是注重讀者閱讀的能動性反映了闡釋的根本分歧。新批評反對“意圖謬見”,意圖是作者在創(chuàng)作之前或創(chuàng)作中內(nèi)心的構(gòu)思或計劃。新批評的代表人物維姆薩特和比爾茲利認為作者的意圖與作品的價值無關(guān),因為“就衡量一部文章作品成功與否來說,作者的構(gòu)思或意圖既不是一個適用的標準,也不是一個理想的標準?!膶W批評中,凡棘手的問題,鮮有不是因批評家的研究在其中受到作者‘意圖’的限制而產(chǎn)生的”。不能把作品的意義(meaning)等同于作者在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時的意圖(intention),文學語言具有極高的涵括性,一部文學作品的意義是在文學史或文化史上展開、生成的,當它離開作者以獨立的物質(zhì)形態(tài)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時,它的藝術(shù)價值和審美意義才剛剛開始,由于讀者的積極參與,藝術(shù)作品的最終意義必定超越作者原初的意圖。此外,新批評還認為,詩不僅應該獨立于詩人而存在,而且應該獨立于讀者而存在。因為,讀者在閱讀之前大腦中已經(jīng)存在一種前理解的價值體系和判斷標準,它極可能造成對作品的有失偏頗的主觀判斷,讀者不應該把自己的價值判斷強加于作品,而是要按照作品本身的規(guī)范小心翼翼地加以解讀,否則就會造成“感受謬見”。文學批評必須站在客觀性、理論性、合理性的前提下,才能避免劉勰《知音》中的尷尬。將“意圖謬見”和“感受謬見”施之于《紅樓夢》研究不難發(fā)現(xiàn)主旨研究雖然形態(tài)各異,但有一個參照系——“詩史交融”可大致將其劃分為兩個方面?!都t樓夢》同時包孕著“史”和“詩”兩種不同的因素,一般說來,“它那寶、黛愛情悲劇和大觀園女兒悲劇有關(guān)部分,著重于‘詩’的抒寫,而賈府的樹倒猴散、一敗涂地有關(guān)部分,則側(cè)重于‘史’的刻繪。這兩個部分又有機地糅合在一起,‘詩’融于‘史’,‘史’融于‘詩’,渾然一體,顯出了整個作品既有‘詩’的抒情風格,又有‘史’的歷史畫面??梢哉f,曹雪芹集大成地將中國文學的‘詩’與‘史’的兩個方面的傳統(tǒng),熔為一爐,化為一體,達到了‘美學觀點和歷史觀點’相統(tǒng)一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最上乘”。著眼于“史”者,注重作者,以“知人論世”的觀點進行闡發(fā),力主“明珠家世”“政治歷史”“后繼無人”等說;著眼于“詩”者,則注重感興與意會,堅持“愛情”“色空”“悼紅”等說。他們都所持有理,但都不乏偏頗之處。如果看清《紅樓夢》“詩史”交融的藝術(shù)特征,或許對“意圖謬見”和“感受謬見”不無裨益。

其實《紅樓夢》主旨研究的分歧在某種程度上也代表著考證紅學和文學批評紅學這一基本矛盾,具體表現(xiàn)為20世紀初王國維《紅樓夢評論》與胡適《紅樓夢新證》的孑然對立,20世紀中葉批俞斗爭,最后則為周汝昌和余英時的激烈論證。周汝昌《什么是紅學》把“紅學”界定為四學:曹學、版本學、探佚學、脂學。這篇文章直接駁斥了余英時的紅學史觀點。余認為考證紅學面臨危機,紅學必須回歸文學性研究。而周氏則說考證紅學正是紅學的生機所在,甚至,考證紅學才是紅學。一石激起千層浪,紅學界定立刻引起了一批研究者的反對,他們紛紛撰文,形成了一次場面熱烈的學術(shù)討論。這一持續(xù)時日不短的矛盾實際上和西方傳統(tǒng)解釋學與現(xiàn)代解釋學的矛盾有幾分相似之處。傳統(tǒng)解釋學始終貫穿著客觀主義精神,他們主張解釋學要努力幫助讀者去把握本文的原意,去把握作者的原意,從而克服誤解現(xiàn)象的發(fā)生。但是當歷史進入20世紀時,西方解釋學發(fā)生了一個根本的轉(zhuǎn)向,以伽達默爾為代表的現(xiàn)代哲學解釋學徹底否定了傳統(tǒng)解釋學的客觀主義精神,他們認為把握本文作者之原意是徒勞的,因為人類理解具有歷史性。理解是以歷史性的方式存在的,無論是理解者還是本文,都處于歷史的發(fā)展演變中,這就使得本文和理解主體都具有各自所處的歷史視閾。因此,理解不是消極地對本文的復制,而是一種積極的創(chuàng)造,是本文所擁有的諸多過去視界與理解主體現(xiàn)在視閾的融合。在《紅樓夢》主旨研究中我們同樣面臨著如何回歸作者本旨和如何解決闡釋的歷史性問題。《紅樓夢》所獨有的“詩史”融合特質(zhì)決定了紅學研究的兩大困境——等待闡釋與等待考證,而“待釋”與“待考”召喚著兩類研究的出現(xiàn):意義闡釋與事實還原。于是,紅學也就相應地具有兩個本應并行不悖實際上卻水火不容的世界,“這兩個世界在宗旨、命題、論證方式等方面有著鮮明的不同,最重要的不同是:意義闡釋研究是開放式的、生成性的,而事實還原研究則是回溯式的、對應式的;前者是人文研究,后者則是科學研究”。以客觀主義的、還原式的姿態(tài)去總結(jié)小說成功經(jīng)驗,人們會流連于本文的成書過程;而以開放式的、闡釋性的立場去考察本文意義生成的時候,人們則會以小說的最終面貌為闡釋的起點,這才是它作為杰出作品進入小說史、文化史的最初面貌,也是人文研究的最初面貌。

三、闡釋的維度

《紅樓夢》主旨研究不應囿于一隅,而應是多維的,并且永遠處于開放的維度之中。現(xiàn)代哲學解釋學認為,個人理解的前結(jié)構(gòu)的存在決定了本旨還原的不可能,因此理解和闡釋根本無法復制作者的原意,《紅樓夢》主旨的紛爭也證明了這一點。任何單獨的個人無論用怎樣概括性強的術(shù)語,無論套用何種流行的公式,都無法準確精當?shù)貙Α都t樓夢》的主題作出盡善盡美的、能夠得到多數(shù)人認可的、超越歷史局限性的、具有絕對權(quán)威性的論斷。那么,是否前人的努力都是白費呢?實際并非如此?!都t樓夢》的“本旨”客觀存在于小說里,讀者可以接近它,但它卻是任何理解所無法企及的,它像圓周率一樣永遠都是一個近似值。美國當代文論家赫施提出的“含義”和“意義”的區(qū)別似乎對我們解決上述困境有所幫助。在赫施看來,人們對同一本文的理解歷史地發(fā)生變化——即伽達默爾所說的理解的歷史性,并非是作者的原初含義發(fā)生了變化,而是本文的意義發(fā)生了變化?!昂x存在于作者用一系列符號所要表達的事物中……而意義則是指含義與某個人、某個系統(tǒng)、某個情境或與某個完全任意的事物之間的關(guān)系。”如果看不到本文含義與本文意義的區(qū)分,那么也就無法正確解釋理解的歷史性,從而走向?qū)ψ髡弑疚脑獾姆穸?,似乎本文含義永遠都是無法確定的。本文意義雖然處于變動不居的歷史演變之中,而本文的含義則是確定的、不變的?!都t樓夢》的作者自云和石頭所記似乎在以一種特殊的不變的方式向讀者說話,然而,每一個讀者都以個人的不同的方式去理解和闡釋,每一次與本文的碰面都是讀者依據(jù)前理解對《紅樓夢》作出的新詮釋,這種詮釋帶有歷史性,是對象本文和閱讀主體各自所處歷史視閾的融合。由此看來,對《紅樓夢》本文含義、作者本旨的考察和對小說意義的闡釋并非有你無我的對立關(guān)系,它們處于兩個維度中,但應該是互為表里相互補充的。

意義闡釋行為在本質(zhì)上是一種視閾融合,《紅樓夢》的意義永遠處于等待闡釋的維度之中,而且這種闡釋必定是多維的。劉敬圻《紅樓夢主題多義性論綱》的質(zhì)問令人深思,她說:“為什么認定了這部內(nèi)容浩瀚的巨著必須單單是(或主要是)‘圍繞著一個現(xiàn)實問題’在作文章呢?為什么在把握主題的時候,必定是非此即彼,魚與熊掌不可得兼呢?為什么各種真知灼見之間,不可以相互吸收,相互融合,各以所稟,共為佳好呢?”《紅樓夢》這部既把中國小說藝術(shù)推向極致又具有豐富現(xiàn)代性內(nèi)涵的小說,本身具有豐富的可詮釋性。作者本意雖不可還原,但它始終是各種闡釋的前提與起點。從單一的主題到多元主旨的轉(zhuǎn)變,顯示了學術(shù)思想的轉(zhuǎn)變。像《紅樓夢》這樣一部博大精深的作品,想要找到一個能夠統(tǒng)攝全篇的主題思想,或定于一尊的說法,無疑是荒謬的。從單一主題到多元主題甚至無主題,這種轉(zhuǎn)變從效果上并未澄清《紅樓夢》的思想主旨,如果沒有一個“史”的梳理存于胸中的話,反倒使人如在云里霧里一樣而不明就里。但正是這種轉(zhuǎn)變才顯示出《紅樓夢》研究思維方式的扭轉(zhuǎn)和拓展。正如《紅樓夢》后30回的散佚造成小說的開放性結(jié)局一樣,對《紅樓夢》主題思想的討論必定呈現(xiàn)出開放性的局面。從這個意義上講,多元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如果將眾說紛紜的主題說進行籠統(tǒng)劃分,大致可以分為情書說、悟書說和政書說,這也是過去、現(xiàn)在甚至未來都產(chǎn)生較大影響和占據(jù)主流話語體系的觀點。這些觀點從各自獨立互相排斥到相互借鑒彼此接納,逐漸催化了從單一主題到雙重主題再到多元化復合主題的誕生。“而在多重復合主題說的形成發(fā)展過程中,則又先為對《紅樓夢》多重主題的不自覺的朦朧意識,繼之為自覺但不明其中邏輯關(guān)系的混合主題說,然后才是找出彼此內(nèi)在關(guān)系的復合主題說?!?sup>多元化復合主題說并非各種主題說的簡單疊加、依次并列、折中調(diào)和,而是“對多重主題之內(nèi)在邏輯結(jié)構(gòu)與總體精神上的把握,以及從立體到整體再到本體指歸上的領(lǐng)悟,是立體性、整體性與本體性三大程序的一體化”。一部偉大作品的主題,存在著永恒與流動的對立統(tǒng)一,它的意義和價值不變,但闡釋與闡釋的維度卻是變動不居的。正是靜中有動才構(gòu)成了紅學研究的動態(tài)平衡,使作品獲得了永恒的魅力。20世紀紅學界對主題之謎的探求,從最初的單一模式轉(zhuǎn)入多元化格局,少了幾分沖動、盲目和保守,多了一些冷靜、客觀和包容,論爭的結(jié)果同中有異,但在差異中也找到了許多相似點和交叉點。無論是歷時性還是共時性,無論從橫向關(guān)系還是從縱向關(guān)系,《紅樓夢》的主題研究都具有多義性、多元化和開放性的特點,這個研究是一項社會性、群體性的宏大工程。本旨還原與意義闡釋應該打破對立格局,找到一個更具說服力和普適性的范型,從而達到對本文最大化的合理闡釋。我們需要做的就是在前人的基礎上盡可能剔除前理解,客觀公允地闡釋這部小說,對于后來的讀者來說,闡釋《紅樓夢》不僅僅是在闡釋這部小說,更多意義上是在闡釋當代生活與藝術(shù),這有可能是一種闡釋循環(huán),但它將是無盡的、開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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