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1.立春

西風(fēng)消息 作者:李萬華 著


001.立春

總有一些消息,在不經(jīng)意的時刻冒出,仿佛無心,又似有意,春天似乎因此動蕩,又顯得繁忙。不過想一想,哪個季節(jié)又會無所事事到袖著手四處閑逛。季節(jié)無非是幾根鋼絲和尼龍擰成的弦,張力足夠,卻拉不斷,吱吱啦啦地回旋著,我們有時聽得見,有時又可以當作耳鳴的頑癥:寂靜時它絲絲游動,喧囂時它遁去身形。這樣一說,季節(jié)似乎又是一尾巡游之蛇了。四季如若果真平鋪直敘,機械更迭,又無法老去,創(chuàng)不出新意,它是否因此感覺疲憊,以至厭倦。我看電影《返老還童》,看出對一種既定程序的倦怠。如若我們都是本杰明,四季該怎樣輪轉(zhuǎn)才不羞慚。

至于春天的消息,一些或者一切,譬如枝上花或者黃金柳,我看沒有一件比云飛來得更早,所謂東風(fēng)隨春歸。只有風(fēng)起云動,而后才可能草長鶯飛。一切看似突兀的事情,必定有預(yù)設(shè),如同我們的一些忘卻,曾經(jīng)被追憶。

這一天與昨日沒有區(qū)別。榆樹、紅燈籠、春聯(lián)、彩色風(fēng)車、福祿壽三星的年畫、絹制荷花和牡丹、糖葫蘆、大灰狼氣球。我看見它們,在小鎮(zhèn)街頭,甚至有人將待售的紅燈籠掛到榆樹蕭散的枝條。人們從鄉(xiāng)下趕來,購買冰凍的魚、豬腳、牛肚、雞爪、芹菜、炮仗……匆忙喜悅,小街因此熙攘。如果區(qū)別存在,也只在天空。從人群中擠過,抬頭,我看見太陽早不是昨天那一張貼在高處的圓白剪紙,薄而寡淡,而是一面經(jīng)過反復(fù)擦拭的銅鏡,它的光線盡管沒有暖意,沒有勁道和力度,然而分明。我甚至想象它是來自漢代的一枚銅鏡,裝飾著“見日之光,天下大明”的銘文。它背后的天空依舊如同昨日清寒,云卻已經(jīng)失去絲絲縷縷的黏性,春餅般卷起。想來云原本也有休眠期,有興奮和抑制,有煩躁不安,也有童聲合唱一樣的嘹亮清越。

社區(qū)衛(wèi)生院,慈眉善目的老中醫(yī)在處方上寫下柴胡、黨參、茯苓、棗仁、白術(shù)、蒼術(shù)……我仿佛看到滿坡的柴胡花黃,黨參蔓橫,嗅到夏季水缸中那一塊蒼術(shù)濃郁辛烈的芳香。

“白術(shù)守而不走,蒼術(shù)走而不守,故白術(shù)善補,蒼術(shù)善行?!蔽覠o法一一看到這些植物曾經(jīng)蒼翠的容貌,也無法脫離藥物而給予它們一些尊重,我只是覺察到它們的好,卻說不出緣由。

東南風(fēng)起。

002.雨水

昨夜夢得一坡油菜花開,竟是“一氣初盈,萬花齊發(fā),青疇白壤,悉變黃金”。在夢中,我以為大地的模樣就是這樣:金黃,暗藏柔韌的勁道。但是夢中有人說:風(fēng)吹雨打,花落葉下。

這之前的某一日,我在老屋檐下閑坐。這是鄉(xiāng)下,陽光沒有雜質(zhì),尚未長出新葉的梨樹在院子中央,枝杈如同龜甲獸骨上的筆畫。它旁邊,一棵沙棗樹歪著身子,舊年的妃色果子小如豆粒,果皮上布滿黑點。想一想,如果每一種果子都如此鬧脾氣,不肯掉落,年長日久,果樹會成為什么。一只貓咪跑過去,爬上大板夯筑的土墻,又從墻頭躍到樹枝上,停駐??瓷先?,它的這一行為沒有任何意義。墻頭露出遠山一角,清冷的風(fēng)從屋外榆樹的枝子上滑下,近處耍社火的鑼鼓節(jié)奏鏗鏘。也有一兩聲鴉啼,仿佛冬季還未離去。我們喝咸茶,偶爾說話。腦中無舟楫的片刻散漫,清波亮出光斑。其間記憶自在身邊游走,覺察時它們已經(jīng)遙遠,并不與我發(fā)生多少關(guān)聯(lián)。而在沉默時刻,我總能看見時間踮著腳,小毛賊一樣扛著些破爛玩意走過。一扭頭,我甚至看見多年后我們自身的白骨,在陽光里靜坐。它們潔凈、溫潤,泛著光澤,它們完好無損,姿態(tài)嫻雅,仿佛正在輕顰淺笑。

現(xiàn)在想起,那一天仿佛來自一個遙遠過去,又仿佛取自未來。眼下轉(zhuǎn)瞬即逝,未來遙不可及,過去是什么,一棵沙棗樹,抑或只是一場回憶?

然而回憶未必可靠。電影《去年在馬里昂巴德》中,一場或許并不存在的相遇被男主人公回憶得歷歷在目,仿佛它剛剛發(fā)生,彼此的氣息還沒在花園的雕塑下散去,不過被另一個人忘記。如果遺忘表明過去并不存在,那么回憶,是否果真能杜撰出一個過去。

這一日夜間,我聽見窗外檐漏,滴答滴答,屋頂積雪正在消融。我有多久不曾見得冰雪融化的樣子?舊日那些冰凌掛在屋檐,雪水晶瑩,春風(fēng)沿著河道走過的情景,我并未生疏。一些情景日日重復(fù),回想起來卻如同空設(shè),一些情景一旦露面,便被魔術(shù)長久定格。小時候接觸物事存有局限,不能一一看盡,然而相待之心細膩專注。成年后,時刻穿行,其間柳暗花明,抑或山重水復(fù),我們卻已習(xí)慣順水流逝。

其實我并不知這是哪一日的積雪,我從鄉(xiāng)下老屋回到小鎮(zhèn),它們已經(jīng)存在,在樓層背陰的角落,樹根,磚瓦的縫隙。它們在那里沉積,并且漸漸瓷實,它們的表面因此變成薄薄冰層,反射光芒,仿佛一些特立獨行的人,“過言不再,流言不極;不斷其威,不習(xí)其謀”,并不依附。

《禮記》說:始雨水,桃始華。這節(jié)候的物癥,本以中原為主。在青藏高原,這一切都將姍姍來遲。

003.驚蟄

前夜或者它的前一夜,我從夢中反復(fù)醒來。我聽到一種聲響,自窗欞傳入。窗外有青楊、斷墻、破敗屋頂和枯瘦青苔,再遠處,是廢棄的黑煙囪和連綿山脈。起先我以為那聲音來自人們送亡時吹奏的嗩吶,音調(diào)悲切,斷續(xù)嗚咽,黃白紙錢正在黎明前的暗色中上下翻飛。聽幾聲之后,又覺察出一些異樣。那聲音起先在近處的低矮墻頭,后來便逃逸到瓦楞上去,在那里短暫停留,又鉆入狹窄小巷,遠遠而去。醒來與睡去的過程是不斷陷入迷魂陣,片刻清醒,覺察出四圍燈火青灰,陰風(fēng)森森,恐懼如同爬蟲絲絲游動,片刻又沉入夢底。到后來,當一縷灰白天色浮動到紗簾,我終于明白,那是一只夜貓在叫。

我以前時常聽見半夜貓叫,卻不是這般狀況。那往日的貓叫總帶點幽微暴躁,帶些小的憤怒,仿佛丟失奶嘴的幼兒,滿是尋找的急迫,讓人偷笑,又仿佛一些斗得眼紅的頑童,正在上墻揭瓦。前夜的貓叫聲竟有幾分凄楚。我想像那聲音該來自一只漸漸老去的貓,它有沉靜面容,威武的胡須。白天,它時常蹲在屋頂青苔旁。那是一種貓族長久延續(xù)的姿勢,盡管老去,但不失優(yōu)雅。有時我打開窗戶,拿些食物,喚它來吃。它不為所動,蹲在那里,神情專注,眼神并不急于肯定或否定什么。觀察,但不說。

說不定有些人模仿著貓而生活,過去我總這樣想。但是有一天,米蘭·昆德拉說:在妓女的世界和上帝的世界之間,彌漫著一股刺鼻的貓尿騷味兒,如同分隔兩個王國的一道河流。我習(xí)慣將貓放置到一副牧歌的圖景中去,時光悠然,然而米蘭·昆德拉關(guān)于貓的這一說,幾乎帶著撒旦的微笑,讓人心存芥蒂。

今日早起,見得天地罩著寒煙,薄云扯成灰白一片,遠處沒有山峰逶迤的影子,仿佛冬天剛剛醒來,打著霜花四濺的呵欠。近處是零碎雪花。它們在地面上,剛好能印出雞爪。午后起風(fēng),并不轟隆。這風(fēng)肯定不是天風(fēng),沒有浩蕩,也沒有剪水的老莊,“天風(fēng)海水,能移我情”,也不是這樣。這風(fēng)只來自世間,刮著些微雜亂。

我在這一天想起“倉庚鳴,鷹化為鳩”(《禮記·月令》)這句古語。我寧愿相信鷹變化為鳩,而不是鳩替換了鷹。變化是神奇,譬如白狐俯身一變成為報恩的女子;替換充滿了不確定,比方那貍貓換了太子。

004.春風(fēng)

風(fēng)一直刮著。昨天和前天沒有區(qū)別,今天和昨天沒有區(qū)別。我耐著性子聽它們叫囂,并不煩躁。在這之前,高原的風(fēng)在山路上低頭走過,或在黑夜敲窗,總帶著愧疚的模樣,仿佛不是它自己要來攪擾我們,而是被脅迫。如果在夏季,風(fēng)也會輕盈得仿佛口哨,吹過長滿紅柳和沙棘的河谷。那時,狼毒花正在滿地打滾,蜜蜂大的黃蝴蝶飛過頭花杜鵑叢,龍膽小而小的紫色花瓣滿山坡鋪展。然而這幾日的風(fēng)迥然不同。

它們總是在午后叫囂起來,卷起塵土,撲向剛才還在陽光中發(fā)亮的細長街道,以及低矮建筑。它們幾乎從四面刮來,沒有方向,仿佛來不及預(yù)定下一步要突破的缺口,心思混亂,倉促,莽撞,并在自己的世界中自暴自棄。它剖碎自己的肢體,將它們摔在窗戶、門楣、信號塔和行人不耐煩的脊背上。它同時刮過青楊枝,瓦楞間的衰草和鼓樓五瓣梅的盤繡圖案上。仰頭,我看見藍的天空,幾片云,以及一些渺遠的淡煙,這已經(jīng)是春季的天空。這樣的天,以及這樣的風(fēng),這樣不搭調(diào),仿佛天空依著季節(jié)前行,大地倒在后退。而這些風(fēng),似乎更有了決意毀壞的心,有了一去不回的決絕。并且是凌厲的,一去不回。再不顧盼,再無留戀。帶走愿意帶走的,留下你們不愿看見的。讓你們,在渾黃的沙塵里,死心塌地。

在以前,那該是多久之前,一個夜晚,又一個夜晚,風(fēng)穿過云杉林,以及白樺樹梢,風(fēng)在那里弄出的聲響,仿佛山下河水大聲流淌,那時,長耳鸮在斷崖上啼叫,山下的犬吠一聲比一聲遙遠,我坐在木屋里,守著油燈。爺爺說:一個年輕獵人決定和棕熊比高低,熊走過來,遇到大柏樹,“啪”的一掌,挖去柏樹一大片,獵人見了,將手朝另一棵樹拍過去,也是“啪”一聲,樹沒動,手掌生疼,于是獵人放棄決斗,倉皇逃遁。我想笑,因為我認定爺爺就是那年輕的獵人,但是木屋的門板被什么拍得啪啪響,我想該不會是棕熊吧,爺爺說,那是春天的風(fēng)。

現(xiàn)在,在古舊的宋詞中,或者南方,此刻一定是花露重,草煙低吧?!澳蠄@春半踏青時,風(fēng)和聞馬嘶;青梅如豆柳如梅,日長蝴蝶飛。”寶馬香車,雕鞍繡轡。才是駿足隨花,忽而畫堂燕歸。

但在這青藏高原的一個小鎮(zhèn)角落,我聽不見燕在梁間呢喃,看不見一樹一樹花開,甚至不見一絲拂人的綠意。清晨云飛成鳥的模樣,午后又被狂風(fēng)推至山巒。傍晚我推窗時只看見天上彎月,挑在依舊枯瘦的青楊枝上,仿佛正在等待出售。

005.春天的魚

夜晚,憨實的鸚鵡魚臥在水下,頭塞到草叢之中,腹鰭貼著缸底,像一只貓咪。我以為魚兒酣睡的模樣便是如此乖巧。我甚至不忍驚動它,不敢在房間中輕聲走動。早晨,我看見鸚鵡魚躺在水面,已經(jīng)死去。鸚鵡的身體兩側(cè)各有兩枚花朵,紅花黑梗,仿佛用針線一點一點繡成,手法拙樸。在此之前,有人來看鸚鵡魚,我打誑語,說那兩朵花是我用顏料一筆一筆畫出。那人未必全信,但她靠近魚缸,仔細探究的模樣惹人發(fā)笑。

其實我從未嘗試過給一朵魚兒描上花朵,我也從不曾將我白色的貓咪染成粉紅。

前一段時間翻書,見安·契訶夫在《薩哈林旅行記》中寫庫頁島,說它很像一條鱘魚。后來做夢,見到庫頁島,它像我家魚缸里那條名叫奶糖的金魚。魚沒成為大象,這個夢便失去新意。在夢里,世界地圖展現(xiàn)在我眼前,亞歐大陸像我脖子上的藍色桑蠶絲巾,太平洋倒是灰白,仿佛盛在碗里的一片月色。奶糖在亞歐大陸的東端,向北游動著,阿穆爾河像甩下來的一條細線,鉤著它的嘴。夢里,有人問:阿穆爾河,它注入庫頁島的,是魚餌,還是氧氣。

魚缸里還有一條名叫地圖的黑魚,我不知道地圖是它的品種還是名稱,賣魚的人說它叫地圖,我們就叫地圖。它黑色的底上長些橘紅色斑紋,生了銹一般,地包天的大嘴巴,像掉完了滿嘴的牙。這條黑地圖在魚缸里,像一截飄忽而來又飄忽而去的黑色念頭,抓不住,但也驅(qū)除不掉。它起先吃掉另一條小而白的地圖。它們是同類,怎么下得了口。我站在魚缸前準備給它說些難聽的話,比如我喜歡凜冽的西風(fēng),但不敬仰咄咄逼人的魚之類,但沒說出口。后來它撕咬像庫頁島一樣的奶糖,過兩天,庫頁島就不見了。

飛船是魚缸中最大的魚了,有四十碼的皮鞋大,白中透粉的身子,舒緩優(yōu)美的兩條絲鰭。它也是會認人的魚。資料說,它性情溫和。但它總是追著咬地圖。時間一久,地圖也就不見了,最后魚缸被飛船獨占。然而飛船不甘寂寞,開始撞缸壁,碰出大的聲響。屋子里如果沒有曲子回旋,總是很安靜。我在書房里,忙一些不重要的事,不經(jīng)意間就會被它撞出的聲響嚇一跳。有時我坐在魚缸旁的沙發(fā)上翻書,偶爾一翻書頁,或者一起身,也會嚇得飛船在魚缸中東奔西突。算下來,我嚇飛船的次數(shù)和飛船嚇我的次數(shù)也對等了。有人說,魚最忌驚嚇,我學(xué)著小心謹慎地在屋子里來去,但是它照樣將魚缸撞得咚咚響。真不明白,飛船為什么要那么狠勁的撞魚缸呢,因為是春天到了的緣故?

魚兒在春天會是什么狀態(tài),我不知曉。有資料說,春天,草長鶯飛,魚會紛紛外出活動,大量進食,成群游弋,活動范圍極廣。果真如此,我也就理解飛船了,它也許厭倦了孤家寡人的生活,想外出尋覓朋友。但有時候,我又憂心,它是不是因為看不到春天在魚缸上的倒影,開始絕望。

006.長壽菊

踩著積雪去社區(qū)衛(wèi)生院。二月末的雪總是下,總是下。在雪中,近處的樓層和遠山連成一體,竟也凹凸有致,比起晴天樓是樓,山是山的分明反而蘊藉。韓愈將一首《春雪》寫得一驚一乍,像個小孩子:“新年都未有芳華,二月初驚見草芽。”在青藏高原,正月開花不現(xiàn)實,二月見草芽也屬虛幻,雪花肆虐倒是常見的景致。或許是春雪見得多,上班路上鞋子常陷進積雪中去,漾得腳踝時時濕冷,因此始終無法像韓愈那樣拍手贊嘆:“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春雪到底還是雪,落到地上一片茫茫,落到枝上,也還是雪爪子模樣。

抓幾服草藥出來,走幾步便跨進一家花店。逼仄的屋子霧氣騰騰,摘下眼鏡才見得一些草木在花盆中蔥蘢。暖氣烘烘,加濕器嘶嘶作響。便是在供暖的房子里,高原的花也開得艱難。不過是習(xí)慣了的事情,如若高原的二月三月春花爛漫,四月五月雜英滿了芳甸,有人恐怕也要韓愈一樣驚呼。上帝安排事情可能是擲骰子決定的,因此有些人一輩子迷在花叢中,有些人看見樹木注定要大喊:看哪,那么大的草。

挑一盆長壽菊,巴掌大的褐色塑料小盆,盆體已有裂縫。盆中勺形的小葉子開始萎黃,花朵也小,細密的管狀花瓣簇擁成紐扣大的幾枚,一些淺紅淡紫,無助得像個留守兒童。賣花人明顯帶了嫌棄那盆花的意思,說五塊錢你拿回家去。怕門外的寒冷凍傷花朵,罩幾層塑料拎回家,移植到黑地黃花的陶盆中。我做事情總是憑感覺,有時異想天開,想著有道理跟沒道理一樣,結(jié)果毫無道理可言。我在花店挑三揀四后,捧回的居然是別人試圖放棄的花朵。

其實將長壽菊擺在紅磚砌就的花園墻上更耐看。母親種一院子花,翠菊、波斯菊、大麗菊、虞美人、野罌粟、碧桃、五臺蓮……有些花喜歡攀高,就長到墻頭和屋頂上去招搖。母親于花是嬌寵的,由著它們的性子。我從山中移來野芍藥和黃花鐵線蓮,居然沒成活,因此認為花心是偏的,跟人一樣。一院子花花枝枝,母親獨將長壽菊栽在陶盆中,擺到花園墻上。若遇到烈日或者冰雹,母親還要將它們搬進搬出,這使得長壽菊與眾不同。那時高原的天總藍得往下掉,遇到一整天沒有事情做,我寧可躺在曬干的青草上做僵尸,也懶得去侍弄這些花。那時年幼,不知道人一輩子其實要跟變化打交道,更不知道,其后某一刻,我讀到“芳草縱天涯,不知人何處”時,也要因為母親的早已離去戚戚然。

開火,熬上中藥,看處方。中藥名都好聽:黨參、白芍、黃芪、金錢草、元胡……黨參我熟悉,細枝軟藤,裊娜在荊棘叢林中。又跑去看陽臺上的長壽菊。躋身陽臺的,還有其他花草,金鉆葉子過于霸道,虎耳海棠將玫紅的花瓣撒到各處,七彩鳳仙高稈上躥……都屏著一口氣生長。長壽菊花朵那么小,小貓小狗一樣,蹲在它們之間,讓人憐愛。我以前看花,總沒有這樣歡喜得要揣到懷里去的想法,是不是因為那些花朵都有些高潔意味,不讓人褻玩。便想人們?yōu)槭裁匆o花朵也賦予一定的秉性或者品格呢,真是閑來無事的敗筆。

007.有春雪的夜晚

春雪到底還是豐盈,一茬一茬,比起四季草木,顯然靈泛得多。如若草木今日枯去,明日便榮,也勞累。我在大雪后的早晨看見背著女兒朝學(xué)校奔跑的父親,也看見穿深口棉拖鞋的母親,牽著背書包的兒子,在大雪中疾步。我跟在她身后,踩著她的腳印前行。耀眼蓬松的雪地上,她的腳印深淺不一,參差有別。我想著日子如若留下足跡,也一定如同眼前腳印。它們掉落在不同時刻,獨步,層疊,一頁一頁沒有重復(fù)。它們也將在不同時刻消融,化為一攤雪水,而后蒸發(fā)不見。

有春雪的夜晚,我看見月亮長著一層淡黃色絨毛,有時又像一顆剛剝掉外殼的荔枝,水分充盈。這樣的夜晚,星星總稀疏,仿佛它們也在不停掉落。這些寥落的星辰,它們的衣著各有不同:橘紅、淺粉、淡藍、瑩白、奶黃。我看著它們,再無法將它們想象成更多其他形象,譬如耳釘,譬如貓的眼睛。倒是有一些似是而非的判斷,仿佛謬論,茁壯繁衍。想象力不斷丟失,美好的事物露出原型,這是個長大的過程,又似乎是個學(xué)習(xí)的過程。我們一路走來,為什么總有著熊逮旱獺的嫌疑,一些得到,一些丟失。老人說聰明的熊在它明白腋下最終只有一只旱獺時,會氣得拍胸脯。我們似乎連胸脯都懶得再拍,畢竟丟失的也只是些清明無用的東西。

午后的睡眠總是漫長,仿佛暗夜與白晝反復(fù)交替,又仿佛混沌未經(jīng)開竅。而夢總是零零散散,如同梨花院落,柳絮池塘。夜晚,依著沙發(fā),聽一段柴可夫斯基第一弦樂四重奏,第二樂章仿佛總是在訴苦。換掉,放勃拉姆斯《G小調(diào)第一鋼琴四重奏》,吉利爾斯和阿馬迪烏斯四重奏團的版本。這個小個子的鋼琴家,總能在鍵盤上呼嘯風(fēng)云,我喜歡。然而第一樂章的快板并沒有結(jié)束,竟又偎著沙發(fā)靠背睡去,音響中那一段吉卜賽風(fēng)格的回旋曲都沒能起到干擾作用,醒來時,燈光瑩白,敘事曲已經(jīng)結(jié)束,屋角龜背竹的葉子似《千與千尋》中的無面人,窗外寂靜無聲。

如果明日繼續(xù)春雪,以至一場白蓋住另一場,直到碧桃花剛好早開。那時白雪蹲踞在緋紅的花苞上,兔子的耳朵一般,俏皮又秀雅。如果恰巧又有一兩枝探出斑駁院墻,墻根走過一只貓咪,這樣的景致,在幽僻鄉(xiāng)村容易碰到。樓房里的假設(shè)來得容易,如同一場雪紛紛揚揚,但也消失得快捷,如同冰水融盡春歸去。倒是舊年的記憶比較真實:翌日起來,發(fā)現(xiàn)春雪覆蓋在云杉的枝杈上,將枝杈壓彎,怎么看,云杉樹上都是壯碩的雪爪子。

008.一本書

水燒開,讓它慢慢冷卻,將漂白粉沉淀下來。藥材倒進砂罐,注入涼水,浸泡半小時,放到電灶上,慢慢煎熬。這些藥材,有些我早已熟悉,譬如黨參、白術(shù)、茯苓,有些,第一次接觸,無法叫出名字。

小時候有大半時間在原野嬉戲,自然認識多種花草。那時候,認識一種植物,似乎僅限于知道它長在哪里,什么模樣,開什么花,結(jié)什么果,怎樣零落。如果沒有名字,我可以隨便將它稱呼。這樣的認識顯得輕松隨意。如同在常年行走的街頭碰到的那個人,知道她穿什么衣服,何種發(fā)型,何時出現(xiàn),她的眼神祥和還是冷厲。與她對面,不用招呼,不用客套,擦肩而過時,僅知道她就是這個人,彼此沒有任何交涉擔負。對草木即便是這樣淺顯輕松的認識,也總有陌生葉子時時冒出。我無法將它們一一知曉,如同我無法知曉每一個到來的春天,風(fēng)最先在哪面山坡行走,花苞,最先在哪個枝子翹起。

一劑藥煎三次,分別煎好,和在一起。這期間,需要等待。記憶中的等待總是漫無邊際,如同那個春日午后。午后落起小雨,園中雨水逐漸沉積,成為淺池。雨水使春天變得寒冷,縮手縮腳。我坐在檐下,等候雨過天晴。雨滴落下,水面濺起小小漣漪,此起彼伏。有時雨滴來得緊密,漣漪將水面劃皺,有時又有停頓,一波漣漪舒展開去,直至消失。起初,我能耐得性子,看著漣漪數(shù)數(shù),后來膩煩,覺得雨滴不再是雨滴,而是時間慢悠悠的腳步。時間如此心懷叵測,藏身雨滴之中,像舉著甲蟲回身洞穴的螞蟻,它們的身子隱而不見,只露出一溜長著絨毛的雜亂細腳。

那些春天的時間總是用來揮霍,哪怕百無聊賴,坐等它慢慢過去?,F(xiàn)在已經(jīng)適應(yīng)時間嘩嘩喧囂,向前涌動。拿一本書,一邊讀,一邊等藥熬成。都是順手拿起的書,這些書被隨意放置,茶幾,飯桌,古董架。翻開哪頁都成,如果書本內(nèi)容有完整情節(jié),便將它的情節(jié)拆開,成為零碎,如果書本內(nèi)容原本散淡,我怎樣讀都感覺自在閑適。也會讀一頁,擱下,看看窗外。這個春天的變化并不大,公寓樓下的沙棗樹還結(jié)著去年的果子,墻根,蜀葵舊年的莖干萎枯在地,好在那株西府海棠總算露出些淡綠的芽孢。沒有什么書非讀不可吧,突然想。我手上拿的是勒克萊齊奧的《非洲人》,薄薄一冊書,插幾張黑白照片,關(guān)于非洲的記憶,俄果雅時光,走在喀麥隆西部小王國的父母親,這是只屬于作者的記憶,哪怕這本書被無數(shù)人閱讀。如同無數(shù)人走進春天的原野,踏青、賞花,在一棵蘋果樹下談詩喝茶,那只是一些個人片斷,春天它只屬于春天自己。一本書,或許是高山花朵,是清冷夏季風(fēng),是枝頭鳥叫,或許是筋脈結(jié)構(gòu),是粉塵交錯,是待定以及命定的程序,我遇到,或者欣然忘食,或者淡然相處,但我始終無法將它全部擁為己有。

《麥田里的守望者》中,安托尼利先生對霍爾頓說,要知道自己大腦的準確尺寸,好恰當?shù)膶⑵湮溲b起來。我從來沒想過用一本書武裝自己的大腦,我想象自己與一本書不過是偶爾相遇。

事實也是如此,我已經(jīng)錯過山岡上無數(shù)花開,也因此粉碎和熄滅過無數(shù)念頭。但是花香在每一個春天都要將山岡熏醉,而我總是朝著同一個方向持續(xù)行走。蘇軾在他的《黃州寒食》中說“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原本如此,何必執(zhí)迷。

009.梔子

谷雨后,買來一盆含苞的梔子?;òo密瓷實,淡綠苞片向右旋轉(zhuǎn),將花瓣包裹。花遲遲不開,數(shù)一數(shù),兩星期早已過去。我想梔子在高原,大約也只能如此,如同曾經(jīng)養(yǎng)過的白山茶,年年打苞,從不知道綻放。二十多天后,終于有一朵花耐不住性子,啟開白瓤,同時散出芬芳。一朵花完全綻放的時間也是悠悠的長,用去一整天。我因此判定梔子是個慢性子,急不來。夜晚,我將梔子花盆搬到書桌上,濃郁花香漾開來,彌漫屋子的幽暗角落。嗅聞,撫摸,我將它當作粉雕玉琢的雛兒。

我于梔子,并無多少記憶,這畢竟不是高原的花。影響多一點的,就是關(guān)于梔子的文字。它似乎是極堅韌的植物,折下一枝隨便插進土壤,就可生根存活。那時的女子似乎喜歡將梔子花插進頭發(fā),想來那也是另一番清淡的嬌艷美好。眼前的一種事物,如果對它沒有可以偶爾一掀的回憶,相當于不認識。而對于不認識的事物,想象自然要豐饒。元代許有壬的一首《鵲橋仙·贈可行弟》中,起句便說滿園花香,花陰匝地,也不說清楚是哪一種花在散播濃郁芬芳。能香遠益清的花朵,我所知道的,也就是梔子、風(fēng)信子、水仙、丁香、桂花。風(fēng)信子和水仙想來難以成叢,丁香在夜晚,倒可以成為黑色的一團,但丁香體弱,又多愁,不宜生活在江南的山野,桂花開在金秋,剩下的,也只有梔子。我因此將那在有月亮的靜謐夜晚飄溢滿園花香,且匝地花陰的植物,想象成大叢梔子?!澳掀乱皇倚∪缰?,都斂盡、山林清致”,梔子也許就生長在這樣的地方,至于屋主人,都是極懶散的:竹簾半卷,柴門不閉,在一個個暮春,高臥酣睡。

但是想象未必可靠。

喜歡的小事物,平時總能碰到。路途上的貓咪,熟悉和陌生的樹木,一些花,幾段樂曲,啁啾而不見身影的鳥雀,花苞一樣的孩童,幾朵云??偰苡鲆?,但也總是擦身而過。我不能在一棵開花的沙棗樹下老去,不能在鳥雀的翅膀上睡到日暮,我也不能將一池清水坐出綠藻。我們行進的路交叉縱橫,如同溪流大河,網(wǎng)格繁密,一個交匯點與另一個交匯點看上去也許沒有區(qū)別,故事大同小異,結(jié)局雷同,但相遇的瞬間總有驚喜,讓人安寧愉悅。

我去買花,喜歡挑小而瘦弱的植株。將它們帶回,換土,施肥,看它們的綠葉慢慢泛出油光,枝子逐漸強壯,心中自是欣喜。有時也埋下種子,進行扦插,靜心等待。小植物讓人憐惜,若日日照看,親自養(yǎng)護,那份心情與養(yǎng)育自己的孩子沒有區(qū)別。梔子花還沒凋謝,我便剪下小小一枝,泡在清水中。過一段時日,去山中云杉林挖來些黑色腐殖土,裝盆。居然枯萎。繼續(xù)扦插,等待成活。

高原氣候寒冷,氧氣稀薄,降水缺乏,南方的植物能在這里存活,實在是不容易的事情,我因此不著急。

春風(fēng)淡蕩。

010.卻藏寺

進入?yún)s藏寺時,春天的風(fēng)正冷,天空陰沉。雖然節(jié)氣已過立夏,氣溫卻依舊在十幾度左右。青藏高原就是這樣,春季從夏日開始,初秋又會跟著暮春,冬日漫長。節(jié)氣一成不變的到來,但季候特征并不明顯。然而這有什么關(guān)系,存在總有它的合理,出現(xiàn)都在正當時候。所謂早,那不是早,所謂晚到,那不算遲,于是便成習(xí)慣。此時,遠處逶迤的祁連山還罩著白雪,清冷之氣將山峰和大地連在一起,青稞剛剛長出地面,不足半寸的嫩綠從山腳鋪展,平緩起伏,如此新鮮。路旁青楊樹的葉子才從葉殼中探出鵝黃一點,枝梢依舊蕭瑟。這樣的時刻,寺院自然空闊,經(jīng)幡幾道飄飛,香爐卻是灰冷,除幾間暗舊僧舍,一座千佛殿,四周圍墻和寺門外,再無其他建筑。殿前長滿雜草的大片空地上,蒲公英正在綻放,也有淡藍色黃豆大小的龍膽花,星星點點,這是高原最早開放的花了,如果在野外,也會有淡粉的報春,指甲蓋大小。繞著圍墻,幾棵云杉長得并不高大,舊年泛黑的枝條還在稀疏,新芽也沒有突出的跡象。一只母羊套著繩索正在那里啃草,地包金的藏獒,帶著王者威儀注視我的行動,兩只鴨子將嘴塞到翅膀下,臥在有水盆的地方。繞過清冷香爐,看殿門兩邊斑駁的雕刻圖案,撫摸那些磨損得早已光滑的木頭?;仡^,我看見窗棱上鴿子的糞便正在堆積,顯然許久未曾擦拭。

這是藏漢風(fēng)格融為一體的寺院,建在極好的地勢之上:東西各有一山環(huán)抱,人們說,這是左盤龍,右飛鳳,后山栽植大片云杉和園柏,寺前百畝良田。這塊佛地有個素樸的名字:燕麥川。那是哪一年,我曾牽著我的女兒,走過這個名叫燕麥川的地方。那一時,陽光肆意潑灑,天空潔凈,環(huán)顧,我眼前所見,無不是過濾掉煙塵的事物:大塊云朵正在向中天移動,翻卷,堆積,哪個詞都無法說出它們的輕盈與閑適。青色山脈罩著淡煙,環(huán)繞天際,并且無盡延伸。山下青稞,早已泛上黃色,而油菜,它五寸長的莢,還染著蔥綠。這兩種色澤并不突兀,它們相互濡染,仿佛時間和一個人的年齡相滲透,最終給這人以慈祥和溫暖。在田地之外,溪水穿行的地方,野草鋪成灘涂。我無法叫出這些野草的名字,盡管我如此熟悉。

我曾經(jīng)竭力想象幾百年前的燕麥川,這也許是唯一的一種懷念方式:邊墻,墩臺,旌旗,刀矛;亂云,西風(fēng),荒草,???;殺伐,焚掠,奔逃,抵御……暮色如期而至,煙嵐繞著殘缺。鏡頭慢慢移轉(zhuǎn):時間消失,燕麥一茬枯去,一茬蔥郁,原先的草灘生齒日繁,犁鋤漸起,后來,村莊相連,牛羊遍野。變幻如此劇烈,滄海桑田。

寺院昔日的情形會是怎樣,我無法一一見到,只能憑借文字的片段,去了解它曾經(jīng)的興衰。卻藏寺始建于清順治六年(1649年),當初曾有眾多殿宇、經(jīng)堂、佛塔、僧舍,尤以千佛殿、九龍壁(殘體)、卻藏囊和章嘉囊為出名,是藏傳佛教格魯派西北四大寺院之一。后經(jīng)擴建,有了大、小經(jīng)堂、護法、彌勒、龍王、靈塔祀殿等殿堂樓閣,活佛府邸以及僧舍。寺內(nèi)有法相、時輪、哲理學(xué)院及總領(lǐng)全寺的大經(jīng)堂。建立講聞經(jīng)院、顯宗、密宗、修辭學(xué)院、天文、歷算等學(xué)科系統(tǒng)。鼎盛時期,僧人達千余人。道光十年(1830年)進行大規(guī)模修建,建成千佛殿、九龍壁(磚雕)、宮式山門、廊房、銅制經(jīng)輪,以及拉木桑佛堂、通天四柱經(jīng)堂、宣康佛宮、小經(jīng)堂、囊所(佛府)僧舍等三百一十處。清同治五年(1866年),除九龍壁、千佛殿、章嘉和卻藏囊幸存外,其他建筑慘遭焚毀。光緒十三年(1887年)再次重修,1958年再次被毀。

在寺里行走,遇見一行香客前來拜佛,守護寺院的僧人過來打開殿門。我跟隨其后,他們的談?wù)撨^于簡單,三言兩語。這是一群習(xí)慣于沉默寡言的人,和我一樣。從言談中,我約略知曉他們大概的行程。他們從佑寧寺附近的村子趕來,其間有他們的親戚,從遠在青海海西的烏蘭慕名而來。佑寧寺、海西,這熟悉的地名,又讓人想起一些與歷史有關(guān)的文字:“1648年,哲蚌寺高僧一世卻藏南杰班覺(1578—1651年,西藏堆垅人)辭去佑寧寺法臺,在今青海省互助縣南門峽本朗扎西灘(也稱卻藏灘)開始籌劃建寺。1649年寺院初建,取名‘卻藏具喜不變洲’,后世簡稱卻藏寺。二世卻藏羅桑丹貝堅贊(1652—1723年)時,寺院發(fā)展很快。寺院采用哲蚌寺郭莽扎倉教程,下轄有花隆縣的夏瓊寺、湟源縣的扎藏寺、海南州貴德縣的白馬寺、海西州烏蘭縣的都蘭寺和新疆焉耆縣哈拉沙的卻藏木寺、和靖縣的夏日蘇木寺等眾多屬寺,在青海省海東、海西、海北,藏、土、蒙古族中很有影響。寺院所在的南門峽、海北門源縣的黃城、蘇吉灘,剛察縣及海西都蘭等地的藏族、蒙古族、土族群眾為其主要信仰者。二世卻藏活佛還被康熙帝冊封為外呼圖克圖,是青海地區(qū)最早獲得這個封號的活佛之一?!?/p>

然后依舊是寂靜。我看著他們轉(zhuǎn)動經(jīng)輪,凝視從幽暗深處逐漸清晰的壁畫,默然解讀那些佛經(jīng)故事,炷香禮敬,匍匐下去,將身體交給大地和諸佛……幻象便是被摧毀,它依然是幻象,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如果心有不安,此刻便可大安,如果未曾見性,此刻可以悟出點滴。

出門見青苔斑駁的圍墻上貼有捐修寺院的倡議書,去僧人居住的簡易房子,捐出不多的錢款,看僧人用毛筆在一本記事簿上仔細寫下名字。門口有一老人買烤腸。鋁合金的小推車上,擺放一面顏色漆黑的燒烤架,旁邊零散放置的塑料瓶子中,有鮮紅的辣椒末和深紅色辣油。一只白色小狗蹲在她腳下。我看見小狗的一只后肢已經(jīng)殘廢,明顯是被什么動物咬掉,或者夾掉。兩只喜鵲在旁邊的青楊樹枝上喳喳啼叫,一陣霧氣從附近村道上卷過來,是更深的寒冷,看樣子,雨就要落下來了,或者是雪,也未可知。此刻,除去我和那幾個香客,沒有路人,老人的生意顯得有些清冷。

011.三月

三月,小鎮(zhèn)外,我看到那么多的土地被荒蕪?!氨弧弊治也淮笙矚g用,這大約受了董橋的影響:“形容不太好的事情,不妨用‘被’,敘述好事避之則吉”,“女鬼被裸埋,小紅被門檻絆倒,韓信被人騙走,都不錯;黛玉被寶玉追求,紀曉嵐的書被人傳誦,都不好”。土地荒蕪了,這該是怎樣的不爭氣;土地被荒蕪了,這該是怎樣的無奈。

當然,我還看到另一些土地,在麥苗沒有鋪開之前,生長著其他一些事物。一群慢悠悠的羊,羊羔跟在它們身后,如同玻璃彈珠,羊羔總有快樂的事情。田埂上一只洗臉的貓咪,不久,它肯定會被爪子弄成小花臉。三三兩兩的雉雞從山里跑出來,帶著它們的鮮紅耳羽簇和花尾巴,那樣顯擺。三只喜鵲,酣睡的藍棉襖老人……三只喜鵲,正有口角之爭,一群綿羊,反倒溫柔和善。聲勢到底要造,喜鵲屬于膽汁質(zhì)。

從前,進了三月,蟲子們開始在土壤下蠢蠢欲動,母親就會耐不住性子,挑一個晴和日子,拿出早已選好的種子點到泥土中。種子極簡單,油菜、蘿卜、菠菜,還有些芫荽和蔥。種類少,便于規(guī)劃,五線格或田字格,一畦一樣,將園子分割開來。雖是陽春,在高原,這仍屬于反復(fù)無常的多變時節(jié)。天上的亂云尚未飛渡,便怕寒流突至,大雪降溫,種子被冰凍。好在這種惱人天氣并不多見,種子往往能自由酣暢的吮吸養(yǎng)分,專心孕育某一刻的突然萌發(fā)。果然,春雨會如期而至,潤物無聲,芽們被催促著,頂土而出。那些小嫩芽,像一張張純凈又顯茫然的童稚之臉。那時候,母親看到俏生生傻愣愣的小葉子時,是什么心情呢,而來菜園里撒尿的貓咪見到,又是什么感覺。

我大約能感覺到,然而不一定真切。母親曾經(jīng)為之年年忙碌的事情,那些泥土地上的春種夏耘,秋收冬藏,在我,竟然成為一種奢望。然而,如果果真有那么一些時候,我在泥土中,在風(fēng)雨和高原的寒冷中,為一粒青稞和一棵白菜而忙得焦頭爛額時,是否還會像現(xiàn)在這樣,念念不忘呢。

我大約只能這樣,忙著眼前的瑣碎,卻懷念著從前的事情。或者也不是我一個人念著從前的好,木心有首從前慢,說: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從前的鎖也好看

鑰匙精美有樣子

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黃昏時分,陽光從窗紗斜進來。我伸出手去,發(fā)現(xiàn)一個指頭足夠?qū)⒋巴馓栒趽?,但擋不住紛紛光線。將貝多芬的《獻給柏拉圖式的戀人的奏鳴曲》放進播放器,吉利爾斯的錄音。附在CD里的片斷文字,說:這兩個身材矮小的人,在音符上,似乎都為對方存活。倒一杯蜂蜜水,坐在陽光的溫熱中。我身邊,白色的飛船魚和黑色的地圖在水缸中游曳,鐵線蕨靜無聲息,金橘垂在枝頭,杜鵑的花瓣撒到窗臺上。

我很少記錄這樣的時刻,因為它既瑣碎,又無多少意義。但我并不因此而感到沉寂,以至厭倦。一些事物看不到,這并不等于看不到所有??傆行┝硗獾氖挛铮陟o謐的地方,存在著。譬如一枝唐古特忍冬,一只金雕,或者一縷清冷的風(fēng),此刻,一定在目力所及的高山上,或者,雪水漸次融化的原野,生長,飛翔,流動。

012.狗尾巴花

已是清明了,高原的草尚未返青,這使得山山一片蒼黃。風(fēng)從遠處吹來,拂動一些高大草莖和穗子,浮起淺黃光線,鳥和野兔沒有蹤跡。山下一些人家的院子里,或者路旁,偶爾有杏花綻放,這些粉白的細碎花朵,總讓人感覺那是一樹陳年舊事,罩著清除不掉的風(fēng)塵。想著在山外的小鎮(zhèn)上,大叢連翹該是綻放出四裂的黃色花朵,帶點明艷又帶點靜寂了,行道旁的碧桃也該早已盛開,那將是羅馬軍團一樣的紅云,龐大熱鬧,但一定也有些未放的花苞,淺紅的星星點點,立在枝子上,俏皮又嫻雅。

春天的雨還是沒來,都這個節(jié)氣了。等得時間長了,有些惱,就盼望雨不成為雨,成為山魈也好。蒲松齡的山魈是個龐然大物,有著老瓜皮的面色,目光像閃電,巨口如盆,三寸長的牙齒,舌動喉鳴,卻又膽小,極其笨拙。山魈與雨,實在無法牽扯一起,但我還是希望雨如山魈一樣在夜晚悄悄來臨。

在山上行走,褲腳迅速蒙上草棵間的塵土,這幾乎是不足為怪的事情了,高原總是少雨。見一叢狗尾巴花,在空曠處搖曳,走過去,摘幾枝下來,小心握在手中,不讓穗子和葉片有任何碰觸。這是舊年的花朵,早已干枯,它的任何一點組成部分,都容易破碎。然而它們依舊保持著青蔥時候的完整模樣:淡黃的絨毛分明可辨,白色籽粒潛藏其間,卻又暴露無遺,蒙上黑斑的葉子舒展自如,稍一碰觸便發(fā)出細碎聲響。若從遠處去看,它毛絨的穗子朦朧出一圈淡黃光暈,果真像小狗彎下的絨絨尾巴。

傳說中,狗尾巴花是下凡仙女的愛犬所變。仙女愛上書生,受到王母娘娘的阻撓,對抗時,愛犬為了主人而舍棄自己的性命。后來,書生和仙女變成陰陽兩塊玉佩,在世間流傳,愛犬也變成一束狗尾巴草,作為愛情的見證。傳說總是走一種套數(shù),犬在傳說中,依舊是忠誠的化身。貓卻不一樣,貓在傳說中帶著些嫌貧愛富的味道。然而這并不影響我對貓和狗的看法。狗固然忠誠,貓在臨死前依然選擇歸山,也是大勇氣。

彎腰采摘一束狗尾巴草的時候,身邊有人陸續(xù)走過。若在往昔,這樣的舉動斷然不敢在人前進行,現(xiàn)在已不再顧慮太多。對有些事情和行為的顧慮,越來越少,自我關(guān)注也越來越少。更多時候,似乎只是與周圍事物默然相處,忽略彼此不同。越來越覺得,時間在我體內(nèi),也就是一把狗尾巴花扎成的掃帚。它曾經(jīng)頻繁掃動,除掉年少簡單,想象期許,帶來侵占禁錮,恐慌破滅。但它最終在角落擱置下來,靜無聲息,仿佛現(xiàn)在。它再不肯攪起虛妄異動,哪怕是一絲,瞬息之間的燥烈念頭。

回家,找出一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鋁制水壺,將幾枝枯去的狗尾巴花插上,擺放起來。這只水壺的蓋子和背帶已經(jīng)丟失,但是材質(zhì)厚實可靠。水壺正面刻著一只五角星,背面刻著“第一翻砂合作社出品”幾個字。五角星和字體都顯笨拙,“第”字簡寫。沒人知道它的確切來處,只知道它曾跟隨某人,翻越山嶺,到遠處去勞作,幾年之后,又跟隨那人返回此地。

屋里有幾盆綠葉植物,龜背竹、金鉆、綠蘿、千手觀音、鐵線蕨、常春藤,盆土換過不久,又施了足夠肥料,葉子都墨綠油亮。沒有花開,也不萎敗,它們始終是春末夏初的繁盛模樣。狗尾巴花放在架子上,偶爾一眼看去,竟有點秋風(fēng)蕭瑟秋氣凜冽的味道。仿佛從一場細節(jié)繁復(fù)糾纏不去的夢境中醒來,聽到窗外幾聲風(fēng)雨幾聲嘆息。

汪曾祺在他的《草花集》序中說,這本書中的有些文章可能連草花都算不上,那只能是一束狗尾巴草,建議讀者擇掉。這句話我沒讀完就想抬杠:狗尾巴草開出的花難道就不是花。

013.杏

清代的李漁真是有意思的人。曾有人說杏子如果不結(jié)果,將處女常穿的裙子系在樹上,便會結(jié)實。李漁說他開始不信,后來忍不住實驗了一回,果然如此。李漁暗自高興,并大著膽子將這種方法推而廣之,說,若有不育之男,應(yīng)讓他穿上佳女的褲子去試試。想想,真是簡便實惠的醫(yī)治方法。不吃藥,不打針,不做手術(shù),還有花褲子穿。

不過杏樹卻從此落下個“風(fēng)流樹”的名聲。想想還是個空名聲,委實有些冤屈。一日翻尋“杏”的詩詞詞條,嚇一跳。那些詩詞句仿佛一條澄靜白練,從一個幽遠朦朧的年代抽出頭來,浸著霧氣,飄飄蕩蕩一路流淌來,扯不開,剪不斷,浸滿了古舊芬芳。

想想杏原是個龐大的古老群體,三千年前就已經(jīng)成云成霧的栽植在中原大地,紅一片,黃一片。說蒼黃的絲綢之路也曾飄滿杏的清芬,一飄就飄到了遙遠的西歐。想那一番風(fēng)雨路三千的艱難行程,杏當和人一樣,該有著“奴去矣,莫牽連”的嗟嘆?!扒槟軇游铮瑳r于人乎”。再想那些詩詞,也便不覺得繁瑣。

“桃花能紅李能白”,那應(yīng)該是桃李該有的分內(nèi)事,如果桃花能白李能紅,那才是它們的能事。我沒見過紅色的李花,想來李子花只能是白色了。杏花不一樣,初開時緋紅,開著開著,顏色便逐漸轉(zhuǎn)淡,最終成為白色。顏色慢慢轉(zhuǎn)白的杏花,碎花瓣擠在枝子上,仿佛蒙了一層粉塵,灰蒙蒙臟兮兮,一點不耐看。但在四月的路上行走,哪里就有剛好是初開的杏花呢。于是覺得與花與事,都不可強求。

和某人聊天,她說她們那個地方,從不將杏樹栽到院子里。真是奇怪,是怕杏花開出墻頭呢,還是什么原因。又有人說,她們那里從不將李子樹栽到院子里。在我年幼時候,我家的院子里栽著櫻桃、碧桃、祁連圓柏和李子樹。李子樹長得高大,開花時一樹瑩白,就是不結(jié)果,大約是海拔太高,氣候過于寒冷的緣故,也沒有杏樹。杏樹是更不耐寒的樹木。在我稍稍長大一些的時候,母親將幾株云杉栽到墻根下。云杉長得慢,還沒長大,我們就搬了家。新主人住進去不久,便將云杉連根挖掉,說是云杉不宜栽到家里。

年少時候,難得見到杏子,偶爾吃幾枚,也要將杏仁取出來,交給母親熬茶喝。母親將杏仁放在勺子里焙出火色,用手搓去薄薄皮膜。茶是茯磚,用黑毛茶壓制而成。水是從山腳下挑來的泉水。茶壺已被煙熏火燎,陳舊,難辨舊時色澤。燒開水,放進杏仁、茯磚、花椒、生姜、草果和鹽,一起熬。熬到茶水顏色變成深紅,倒在大瓷缸里喝。端著大瓷缸,坐在檐下臺階上,頭頂清明朗闊的天,看墻外青山隱隱露一抹微翠。低頭啜飲幾口杏仁茶,吃出花椒的味道,生姜的味道,草果的味道,最后是杏仁的味道。竟是一壺浸滿了山川草木的茶。

現(xiàn)在還想捧著那大瓷缸茶在院子里一坐一個黃昏。

014.貓

喜鵲喜歡和人居住在一起,這使得它們粗糙的巢穴,仿佛一粒粒黑色大糞球,始終掛在人家院墻外的樹枝上,雪壓不塌,風(fēng)刮不掉。人們對此熟視無睹,出來進去,不理睬。院子里的貓,和人不一樣,它倒像個小氣鬼,專門與喜鵲過不去。小時候家門前一株青楊樹,樹頭被雪壓掉,長不高,只好橫向發(fā)展,樹干短粗,枝丫繁茂。喜鵲在那里筑起巢穴,有事無事總是喳喳。喜鵲叫,總歸是好事,我們便不厭煩,這大約使得喜鵲越加任意妄為。一次幾只喜鵲玩鬧起勁,正好叫院內(nèi)大花貓看見。貓瞪起眼睛,貼著地面摸出門去,順著樹干就往上撲。過程那般迅速,以至我只是一個愣怔,喜鵲就已經(jīng)怪叫著,在樹枝外的天空拍著翅膀驚恐未定,貓卻抱著搖晃的空枝子將自己當想象中的喜鵲。

那只貓的毛色是烏云蓋雪,喜鵲的黑白禮服一樣經(jīng)典。

后來居住的屋子窗外,一排青楊并不高大,有雨也不瀟瀟。樹小但不影響鳥雀來往:紅肚皮的啄木鳥,小麻雀,花石頭雀,夜晚的長耳鸮。那時我養(yǎng)一只名叫林黛玉的小白貓,它的額頭上有個黑色感嘆號。我們大多時候叫它感嘆號,林黛玉也只是個學(xué)名。感嘆號無事就蹲在陽臺上隔著玻璃看窗外的鳥,也看刮過地面的風(fēng)。有只喜鵲大約做了母親,一天,它看見貓在陽臺上窺探,竟然朝貓撲過來,結(jié)果一頭撞在玻璃上,而感嘆號居然被嚇得滿屋子亂竄。

站在公寓樓的陰臺上,低頭就能看見樓下一座房子的灰色屋頂。好幾次我見一只大貍貓和兩只喜鵲在那里玩鬧。大貓屢次弓起身子,瞄著喜鵲,來來去去做出撲食的樣子,喜鵲屢次起起落落,欲飛又止。貓原是捉不到喜鵲的,喜鵲一飛就在枝子上,貓再奔忙也不如有翅膀。如此幾番,誰都不氣餒,反而彼此引逗得起勁。我在一旁,倒有了閑心思:黃帝丟掉玄珠,象罔給找到,是如此有心與無意的故事,其實說不定編故事也就是信手拎個葫蘆的過程,結(jié)果葫蘆里全是天地。

常走的一條公路兩旁,密植青楊、沙棘和紅柳,灌叢外有大片農(nóng)田和人家院落。驅(qū)車經(jīng)過,時??匆姳卉囕v碾壓死去的貓,躺在公路上,已經(jīng)看不出完整形狀。向一位司機詢問原因,司機說,貓在夜晚走路,見到車燈亮著就要迎過來,從不知躲閃。這條公路上空,來去的喜鵲也多。喜鵲在夜晚,不知對燈光有何反應(yīng),但在白天,它穿越公路時,始終保持警惕。

我上小學(xué)時候,曾經(jīng)養(yǎng)過一只貓,晚上睡覺總在一個被窩。那時天冷,也不知我和貓誰給誰取暖。后來貓被村里的幾個孩子打死。原因過于簡單,因為大人說,貓有九條命。幾個孩子為了驗證這句話的真假,偷偷抱貓到村外曠野,用各種手段,將貓折磨致死。

一次與友人在網(wǎng)上說話。我說我總感覺自己的前世是只貓。友人說:貓轉(zhuǎn)而為人,是作孽,人轉(zhuǎn)而為貓,是造化。

015.荷包牡丹

莊子講故事,從不拿花朵說事。我想象若有一朵花出現(xiàn)在莊子筆下,定有著透明花瓣,大如垂翼,不分四季,隨意開放。有時從莊子不見花朵的故事中鉆出,仿佛從樹木緊密的年輪中出來,又仿佛從不見色澤的城池出來。李漁寫花朵,朵朵活泛。但是李漁說:“花之善變者,莫如罌粟,次則數(shù)葵,余皆守故不遷者也”,又說:“予有四命,各司一時”。這意思清楚,花朵便是嬪妃,該分出個三六九等。這樣的李漁看多了,讓人心胸逼仄,不如讀莊子。

荷包牡丹的葉子在風(fēng)中搖曳舒展,它的花朵如同荷包,沿著柔韌花莖交錯排列。兩片桃紅色花瓣折疊翻卷,露出白色的底,白色花蕊細長,頂端挑起金黃花粉,玲瓏秀氣。小時候過端午節(jié),母親縫制的荷包酷似荷包牡丹的花朵。我們將荷包掛在胸前紐扣上,登上山頂,并朝深山行進。有時拿著鍋碗瓢盆,到山林野炊。那時總是細雨紛飛,青楊林大片延展。幾乎是整村的人要走出家門,登山,野炊,喝酒,唱歌,嬉戲玩鬧。

山里女人不知道莊子,也不知道李漁。她們縫制荷包,大多模仿身邊事物,煙袋、蘋果、小狗、銀鎖、荷包牡丹的花朵。當然,她們偶爾也縫制一些遠方事物,譬如荷花、佛手和如意,她們的想象似乎總是囿于手口相傳,很少有突破,不如莊子的想象那樣有翅膀。

說一朵花為什么要說莊子呢。有一次,我看見莊子抱著骷髏走路,四周隱晦不明,不知是夜還是晝,莊子面目不清,穿著我爺爺穿過的黑色長衫,從路旁飄過,胡子和頭發(fā)似乎也飄起來,當然,我看到他懷抱的骷髏,其實是一串銀色花朵。旁邊有人似乎用青海話說,那可能是石榴兒。青海方言中,石榴兒指荷包牡丹花。關(guān)于莊子與花的夢,我還做過。有一次我看見一束花,花朵像云團一樣裹在失去綠葉的枝子上,一片白色的花瓣卷起來,就是飽滿的一朵,要知道,這花并不怎樣奇怪,奇怪的是,它的名字,夢里有人說,這花就叫象罔。象罔是《莊子》里的人物,皇帝丟了玄珠,打發(fā)幾個人去尋找,都沒能找到,后來象罔找到。無心的存在是否就是夢里的花朵模樣,一片花瓣就是渾圓的一朵,不留縫隙。

女兒一歲時,母親為她縫制荷包,銀鎖形狀,朱紅,金絲鑲邊。母親讓父親寫下“長命百歲、榮華富貴”八字,剪出,用黃絲線一根根繡到紅色荷包的兩面,瘦硬的柳體。銀鎖下面,又掛出五只小荷包。淡粉的荷包牡丹花,白色小兔,深藍煙袋,黑色金魚,繁復(fù)層疊的紅荷。它們都系有彩色長穗。荷包內(nèi)放有從高山采來的香草。

香草是否是我和母親去高山上采來的呢,我已經(jīng)不清楚。母親縫制完荷包不久,便臥病在床。我們都知道當前的醫(yī)療技術(shù),已經(jīng)不能讓母親健康如昔。那是個春日吧,明凈的陽光從玻璃窗穿進,灑在臥室的米色瓷磚上,母親倚床斜坐,這是疼痛暫且停止的片刻。我坐在陽光中的椅子上,女兒玩一只小皮球。倒掛金鐘還沒開花,葉子是油汪汪的綠,天竺葵的新枝從枯葉中探出來,小心翼翼的樣子。母親含著笑,看著小女孩。我看母親,再看小女孩。那一時,我突然從小女孩身上看到我母親,然后淚水盈眶:這將是一個完滿的,沒有縫隙的圓環(huán),它不關(guān)乎結(jié)束,亦與開始無關(guān)。

016.花開

敲幾粒字,桌前虎耳海棠花“噗嗒”一聲掉下,唬人一跳。一琢磨,不是它發(fā)出的聲音嚇人,而是它由靜到動的樣子嚇人。這個過程如此迅疾,出人意料。我甚至記不起這之前它安靜的模樣。我由此想金庸杜撰蛤蟆功,依賴的全是這海棠花一跳。

什么樣的花落像杜甫,什么樣的花開仿佛李白,有時我會如此莫名地想。我聽有人說杜甫的孤傲極謙卑,謙卑又極桀驁,正如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獨立蒼茫。我想起的杜甫,總是那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與海棠花掉落毫無干系。李白呢,我想起的李白是花間一壺酒。什么花,不知道。

這之前的情形如果寫成文字,或許是這樣:穿過海棠花的烏鴉,開在烏鴉翅膀上的海棠花,烏鴉穿過海棠花……其實真正的情形是:我坐在桌前,虎耳海棠花開在窗前桌子上的陶盆里,窗外飛過幾只烏鴉。這是清明后幾日的傍晚,對面的樓不高,天空是舊日的藍,我抬頭,剛好看見幾只烏鴉飛過去,其間有一瞬,它的身影和海棠花重疊。

關(guān)系原本簡單,兩點一線足夠到達,然而設(shè)置往往復(fù)雜。

也許有另一種關(guān)系。暗里認定的花,跟暗里認定的人一樣,一旦成為現(xiàn)實,喜悅倒是其次,一切朦朧突然失去,清晰又變作陌生。如同一些人的書籍。這個作者你不曾認識,他的書籍你便讀得隨心所欲,一旦與作者熟識,你需重新從他的各種角度層層深入。

一些花綻放,似乎并不是為了讓大家看見它模樣,而只是將香氣噗嗤一聲倒出。但有些花懂得矜持,輕易不讓你嗅到它的芬芳,譬如橘子花。青藏高原的雪山上有一種香草,長起來仿佛一撮發(fā)梢開了花的褐色頭發(fā),但是香氣清冽又奇異。人們爬上巖石去采摘,然后將它縫進荷包。它的芬芳只有佩戴荷包的人嗅到,別人無法知曉,是一種不張揚的暗香。有一次我將一撮香草用紙包起,放進手提袋,老人見了便叮囑:不要將香草放進衣兜,它會引來毒蟲叮咬。高原上,哪里來的毒蟲,因此不以為然。

這樣一比較,虎耳海棠花帶著聲響跳到桌子上來,也就不足為怪:有些人不是喜歡特立獨行嗎,有些花為什么就不能逆經(jīng)叛道。

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記清明節(jié),說:“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樹之下,或園囿之間,羅列杯盞,互相勸酬,都城之歌兒舞女,遍滿園亭,抵暮而歸……”那芳樹大約是些梨、石榴、櫻桃之類。至于我面前這一盆葉似虎耳的小小海棠花,想來汴梁的清明與它是無緣了。

不過在這個季節(jié),當我看到草木從土壤探出頭,天空的一朵云與另一朵云相碰,梔子花開,一朵海棠落下……我倒想象它們是安德烈·波切利的歌聲。

017.云生

我躺在草地上看云,并不是小時候。小時候我關(guān)注過幾個問題,現(xiàn)在都已成為過去。譬如我曾坐在夜幕已經(jīng)將虞美人和罌粟花染黑的院子里,遙想2000年到來:我抬頭看看有著灰白縫隙的暗黑云層,已經(jīng)和大地成為一種色系,它下面的樹梢和屋頂,同樣暈染著天空的幽暗。掐掐手指頭,2000年將在十八年之后隆重到來,那時候,我已經(jīng)二十八。二十八歲,相對于現(xiàn)在,說不定已是面目全非。而面目全非的,也許并不僅僅是我個人,我身邊的這一切,青石臺階、栽著蒜苗的花園、側(cè)柏樹、檐下掛著的罌粟干枝、梳短發(fā)的母親、長腿蜘蛛……十八年之后,必將成為另一種模樣。但一定會更加美好,至于好到什么程度,我又想象不出來?!澳?、月、日,時、分、秒,我們和時間賽跑,奔向2000年”,必得如此,我需跨過今日,像甩一個累贅的尾巴那樣,將今日甩掉,然后狂奔。我因此始終忙碌,忙著犯錯,忙著跌跌撞撞地長大成人。

2000年像一尾魚那樣曬干之后,我已經(jīng)忘記躺在草地上看云了。是,2000年只是一個裝滿瑣碎的壇子,它在到來的那一天,哐當一聲裂開,散開在瓦片之上的,不是錦繡和綺麗。然而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于凌亂和破碎:沒有哪一年或者哪一月的日子是完好無損的,它們總是邊角卷起,折痕新舊參差,偶爾幾粒墨字上,油污浸洇泛黃。

之前和之后中間,曾有一段時間停滯不前,或者困頓,但沒有不堪。這種出現(xiàn)絕非有意,而是自然而然。我于午后走出校門,夏日寂靜,綠葉與枝一派懶洋洋的茂盛,青蛙在遠處池塘,沒有蜻蜓,校門外的草灘上,藍色龍膽和粉紅報春擠著草尖,流水在身側(cè),喧響持續(xù)不斷。我那樣躺在有樹枝遮掩的草地上,透過青楊和沙棘葉縫,死死地看天。風(fēng)偶爾過來,葉子發(fā)出聲響,陽光一塊塊灑在身旁,草叢中有黑色小蟲子匆匆忙忙。天總是藍,小云雀忽上忽下。云過來,以各種形狀,在中天并不逗留。它們總在來去,帶著深淺不一的白色,但不是飛。有時候,一朵云和另一朵相遇,重疊,縫隙間有金色光線射出,根根銳利。沒有一朵云突然消失,像一張熟悉的臉孔那樣,但也沒有一朵云,突然出現(xiàn),像一個陌生人那樣。來去永無止境,沒有停頓,似乎也沒有方向,我不清楚自己像哪一朵云。那時候,眼前的路交錯縱橫,腳步可以隨便邁出,也可以收回。

然而這貫穿起來的,我看,或不看云的所有時日的清醒中,我從未鄭重其事地想過一個問題:花如何開,云怎樣生。我何必去想這些問題呢,科學(xué)家忙著將所有的事情弄個清楚。我的興趣,只在于給它們罩上一層想象,如同年少時期的那個夢。

混沌尚未鑿開,天地方向全無,也沒有厚此薄彼的區(qū)分,只是灰暗模糊的一團,然而巨大。夢中有人告訴我,這就是混沌當初的模樣。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看不見自己,但我感覺到自己存在。也許我只剩一雙眼睛,染著混沌的色彩。后來我看到一棵開花的李子樹,出現(xiàn)在混沌中心。李子樹的出現(xiàn)極其詭異,不帶任何征兆。它的所有枝條向著一個方向傾斜,顯得柔軟修長,枝上的花朵碎小,卻繁復(fù),白到仿佛那就是一些堆砌的碎骨頭。瞬間,花瓣向著高處飄飛,輕盈,仿佛一些小令,一瓣瓣,然后一團團,飛到高處,最終形成大朵白云。

018.頭花杜鵑

連著幾天細雨,氣溫又降到八九度。就是這樣,在青藏高原,五月才是春天的開始,一切尚未確定。碧桃是開得算早的花了吧,一樹繁密成粉云,藏一些暴烈與豪爽。后開的丁香和連翹,都矜持。如果在遠處高山,這一時,頭花杜鵑正開得繁茂,萬馬脫韁。那通常是一整面山坡的藍紫。山里人見得多,不奇怪。說有個游客一見到滿山坡的頭花杜鵑,傻了,問:山坡上鋪地毯做什么?明顯是個笑話。

除去善意的調(diào)侃和自諷,笑話總是不請自來。如同李漁所說:我本無心說笑話,誰知笑話逼人來。夢也是不請自來。在夢中,許多事荒唐到可笑的程度,人們卻不拿它當笑話講。或許在夢中,現(xiàn)實成為另一種樣子,而一切無望變成有可能。有一次,我夢見一個男孩對我哭訴,說他有一個身體是十邊形的妹妹。當初妹妹生下來,身體六邊形,后來發(fā)生變化。他給妹妹找來一只烏龜玩,妹妹漸漸以烏龜為同伴,將人當異類。這樣的夢醒后,自然不追究它喻示什么,也不牽扯卡夫卡。反正日子一天天揭過去,許是心有壓抑或狂暴,聽幾回貝九也消解不了多少,于是成夢。

資料說頭花杜鵑只生長在甘青兩地海拔兩千五百米至三千六百米的高山草原或灌叢中,是香精油植物和藥用植物,目前只用于中藥,作為香精油尚未開發(fā)。資料介紹一些植物,總離不開它的功效,似乎植物一旦離開它對人具有的某種作用,再無存在的意義。資料介紹動物,也如此,一看便讓人生厭。

小鎮(zhèn)外的高山上,通常有四種灌木生長得有氣勢:鞭麻、冬青、頭花杜鵑和甘青瑞香。鞭麻會開出兩種顏色的花朵,金色和銀色(青海湖畔的金銀灘由此得名),能調(diào)節(jié)氣溫,說塔爾寺絳紅色的墻壁主要由鞭麻加工后砌成。冬青其實是另一種高山杜鵑,葉子碩大,開出白色花朵,暗紅色的莖柔韌。頭花杜鵑葉子小,卵形,革質(zhì),葉片布滿白色和褐色鱗片,被細絨毛,開出的藍紫色漏斗狀小花,通常三四朵簇生在枝子頂端,它的植株生長起來成叢蔓延,大手筆。甘青瑞香株型高大,花朵帶點淺淡的檸檬色,喜歡將花開在秋后的寒冷中。高山杜鵑和頭花杜鵑的花朵都具芳香,人尚未靠近,便能嗅到,那是含有山野清涼氣息和泥土氣味的芬芳,與養(yǎng)植花朵的芬芳不同。

小時候,在這些花叢中整日游玩,并不知曉它們的美,只是覺得平常,偶爾會將鼻子湊近花朵嗅嗅香氣,而絕不會將它們插在頭發(fā)上。夏天,會跟母親去高山上割頭花杜鵑,并將成捆的頭花杜鵑背回家,曬干,做柴火。頭花杜鵑便是曬干后,清香依舊馥郁,花朵形狀完整,放進灶膛時,不僅火焰旺,還畢剝作響,我們叫它“香柴”。那時守著山生活,少有煤炭,做飯全靠木柴。從山林中撿來的枯枝,挖來的朽樹根總是不夠,只好去更遠的高山上砍灌木?,F(xiàn)在想一想,那時的行為,幾乎是罪孽,然而在那時,除了靠山吃山,又沒有其他辦法。

019.蒲公英

尚是淺山寒雪未消時,崖畔溝旁向陽的地方已有蒲公英的鮮黃花朵綻放。蒲公英蓮座一樣匍匐在地面,葉子仿佛披散開的綠色犁鏵,冒著冷冷銳氣,向四野劃開,全是勁道。古語說蒲公英“花罷成絮,因風(fēng)飛揚,落濕地即生?!焙苊黠@,蒲公英是一個急性子。

想一想,急性子的植物真是不多。高原氣候寒涼,缺少氧氣,這原本就阻礙了植物的生長,再加上一些植物自身蝸牛一般的生長速度,你要在某個時候心念一動,說要去春山賞花,那未必就能如愿。在高原,春季的花開在初夏,早秋的花開在暮秋,就是這樣。資料說頭花杜鵑開在四月間,你千萬不要相信。如果你在此時節(jié)去高山,那里除了積雪和舊年的枝子,一般沒什么驚喜。

也有急性子的植物。

晚春時黃昏的小鎮(zhèn)街頭,總有些舊三輪車裝滿新鮮蔬菜出售。通常是從自家菜園里摘來的新鮮蔬菜:小油菜、菠菜、茼蒿、生菜、菜瓜和甘藍。小蔬菜沾著潮濕泥土,帶著水珠,油綠蔥翠,一把一把擠在車廂里,下班回家的人停駐腳,總會買幾把回去。也有人蹲在路旁賣扎成小把的蒲公英,說從野地采來,一把一塊,能消炎治病。

蒲公英是良藥。都說良藥苦口,《本草綱目》里卻說蒲公英氣味甘甜。蒲公英的莖中空,極易折斷。裂口常有白色乳汁浸出。小孩子好奇,伸舌頭一舔,全是苦味。其實蒲公英的葉子也總有些苦澀。我所在的小鎮(zhèn),人們喜歡將蒲公英從野地挖回,放進水盆,浸泡半天,反復(fù)搓洗,再用堿水煮些時候。這樣煮出來的蒲公英柔嫩,去盡苦味,做涼菜吃,或者包餃子,成為一道時髦的保健菜。

老人從村里捎來大包曬干的蒲公英。說從野地挖來,干凈,沒有污染,煎水喝,可治我的頑疾。耐著性子煎一兩次,終究忍受不住那味中不苦不甜異樣的寡淡,便悄悄將幾大包蒲公英塞到垃圾袋里。那些失去水分的蒲公英在黑色塑料袋里依然通體翠綠,保持優(yōu)美外形。只在那嘩啦一聲丟進垃圾桶的時候,它們發(fā)出脆生生的肢體碎裂聲。過一段時間,老人以為我已經(jīng)將蒲公英用完,又去野地挖一些回來,洗凈,曬干,捎來。我不能反復(fù)將它丟棄。于是耐著性子泡水喝。

蒲公英開出的花朵其實耐看,不過因為是野花,人們不怎樣賞識,人們的這一種行為習(xí)慣真是毫無理由。

020.霹靂的樣子

父親推自行車捎油漆包出門時,陽光很好地照著父親的背影,仿佛父親也是個陽光捏出來的人,只是此刻暫時穿上了中山裝。

我爬上梯子,在房頂閑逛。高原的土木房屋低矮,房頂平展,富貴人家留下來的松木大房才有房脊,中央躬起,仿佛瘦貓的脊背。我家的房頂自然低矮,如同甘肅永昌的火柴盒子。我看見曾經(jīng)殘留在房泥中的青稞此刻正抽出綠芽,柔弱著春天。大板夯筑的土墻,它的褶皺里是去年的青苔,面朝東南方向的杉木大門上是羊的齒痕,院子里栽著還沒開花的櫻桃樹。我在房頂上浪擲童年時光,沒有絲毫悔恨,并且自鳴得意:你看整個村子,現(xiàn)在全在我的腳下,它們后靠山,前依水,四仰八叉仿佛一個曬太陽的披著褐色衣衫的懶漢。

轟隆隆的聲響來自東邊,我以為是雷聲自天邊滑落。但是,扭頭,我看見了死亡。聲響與死亡之間,不需要多少過程,小說才會敘述它。我首先看見飼養(yǎng)院幾間房子的死亡(房子沒有生命嗎?有:“這房子壽命可長了”),它的尸體攤開來,沒有力氣的散落在陽光中,黑色椽條,黑色柱子,熏黃的檁條,并不端正的大梁,干硬的房泥,陳年草莖,它們失去了結(jié)構(gòu)和形式,一切都空了。人們喊叫著,扔掉他們肩頭的背篼。他們剛剛還在為這些房子挖去積攢在地面上的牛馬糞,他們是要房子們更好更持久地活下去,但房子不干了,死亡是一種斷然反抗。然后我看見紅色的毯子。純正的大紅,像父親潑在地面上的一攤紅漆。紅色的毯子蓋在女人身上,女人像一朵虞美人那樣躺在灰塵叫囂的院子里。夏秋時候,我家院子中四方的小花園里總會開出些深紫淺紅的虞美人,當然也會開出些罌粟。它們的葉莖裹滿淡綠的絨毛,仿佛蜘蛛的細腿。一場急雨過后,花瓣們掉在泥土上,拽著它們的艷麗不撒手。你看花的死亡跟房子的死亡不一樣,女子的死亡又跟房屋的死亡不一樣。

那一年,我留下記憶的并不是那場意外事故中死亡的女子,但我記住了那一年的紅毯子。你要知道四月份的高原還是一片蒼黃,寒煙仿佛雨霧籠罩遠處山梁,盡管人間的四月已是燕在梁間呢喃。冷涼的風(fēng)依舊在河谷和山頂盤旋,仿佛一些不懷好意的小獸。天空的云還沒有扎成棉花。土壤穿著冬天的舊衣裳,墻壁上斑駁的白色圈里是毛主席語錄:“帝國主義是紙老虎”。我見過紙老虎,它藏在父親學(xué)畫的草紙上,神情倦怠,貓一樣躲藏,但是我不知道帝國主義。那一天蓋在女人身上的紅毯子在四周的荒寒中格外醒目。上學(xué)后我讀到“突然晴天里一聲霹靂”這句詩時,想著霹靂的樣子也就是那一年紅毯子的模樣。

誕生怎么樣,死亡又怎么樣,它們也許和成長、上學(xué)、結(jié)婚、生病一樣,和豆莢里的籽粒一樣,和山洼里的野草一樣,和天空遙遠的星星一樣,它們只是一部分,涵蓋不了整體,它們偶爾變化,但并不表示它們變質(zhì)。

021.索爾

細雨在端午節(jié)前一天停止,小鎮(zhèn)上開始散播出沙棗花的清香。沙棗樹長得高大,樹形并不端直,喜歡在干旱的土地上繁茂。它的小葉子灰綠,風(fēng)過時,葉子一翻就是一片銀光。開出的花卻細碎,金黃花瓣,米粒般藏在葉子中不容易看到。沙棗花散發(fā)出的芬芳,清淡持久,幾乎與樹形不相稱,花謝后結(jié)出花生米大小的果子。端午節(jié)來臨前,有人將綴著花朵的沙棗枝條折下來,扎成把,拿到街上賣。一把兩三塊錢,路過的人就會買一束,拿回家插到玻璃瓶中,香氣可以持續(xù)兩星期。也有人賣五色索爾線和蘄艾。蘄艾帶有濃郁草藥味道,索爾線由五色絲線搓成,要在端午早晨系到手腕上去,待到農(nóng)歷六月六,再放到清晨的露水或者河水中去,以示長命可續(xù),百病消除。這是逐年流傳下來的習(xí)俗。高承在《事物紀原》曾引《續(xù)漢書》中的一句話,說“夏至陰氣萌作,恐物不成,以朱索連以桃印,紋飾門戶,故漢五月五日以朱索五色”,又說“今人以約臂,相承之誤也”。誤傳到底是有的,幾千年一路走來,誰能保證一種習(xí)俗亙古不變,又延續(xù)發(fā)展。

以前,女子自己繡花,繡荷包,索爾線也是真正的絲線,色澤淺淡自然,戴的時間一長,便會掉色?,F(xiàn)在,女人們已經(jīng)沒有耐心去一針一線自己縫制,絲線也被鮮艷的錦綸線代替。那時,端午節(jié)的早晨,女人們挑出紅藍黑綠黃各色絲線,自己搓出索爾線,給家人帶上,顯得莊重。而現(xiàn)在,端午節(jié)前夕,小店鋪門口掛出花型繁多,色澤鮮艷的各式荷包和索爾線,均為機器制成,荷包之內(nèi)沒有香草。

看上去,這些變化似乎并沒有突兀之處,以至于使某一節(jié)徹底中斷,消失不見,它總是被慢慢代替,表面上的一切細節(jié)顯得水到渠成。也許就是這樣吧,有多少后來是能夠被預(yù)料,被看穿的,我們所知道的,永遠只是秋天早晨的一滴露珠,或者初冬的一枚枯葉,而未知,是夏季午后的瓢潑大雨,是春草塞滿長川。

挑幾根索爾線往回走,過一個路口就看見父親拿著馬扎從對面慢慢走來。小鎮(zhèn)的好處就是這樣,當你想起誰,誰就有出現(xiàn)的可能。比起以往,小鎮(zhèn)已略顯擁擠,路口開始堵車,樓層也開始將陰影大面積鋪下來,人行道上,來往之人偶爾摩肩。父親走過來,背對著傍晚的太陽光,這使父親的身形罩在一片深色迷蒙中,那么小,幾乎什么都看不清。父親走得又那么遲緩,小心翼翼,仿佛踩在腳下的,不是平坦馬路,而是一堆擱置已久的往事。我記得父親也是一米七幾的人,并且急性子,一件事如果要做,絕不會等到第二時間。然而現(xiàn)在從對面走來的,幾乎是另一個人。蒼老已經(jīng)將父親徹底改變。

蒼老是怎樣改變一個人的,它運用了哪些手段,它是不是像一把手術(shù)刀,時刻藏在我們身體內(nèi),在我們忙碌,或者酣睡時,從每一個細胞著手,一點一點做改動。我?guī)缀鯖]有注意過父親怎樣老去,父親的老去是一瞬間完成的事情。那又是哪一個瞬間呢?瞬間那么多,仿佛密布在蜂窩中的巢房,我們關(guān)注一個巢房,必將另一些巢房錯過,我們總是無法做到完滿。父親性格自來孤僻,朋友不多,退了休,除去看書,就拿著小馬扎在街上到處走,走累了,小馬扎一放,坐下看街頭事物。我們也便慢慢習(xí)慣了父親這種獨自遣散時間的方式。退一步,即便父親開朗,愛熱鬧,在小鎮(zhèn),老人們也沒有更多的地方可去消閑,只能是三五個聚在一起,在小公園,拿著自己的樂器,吹拉彈唱,或者在樹蔭下,打紙牌,喝幾兩白酒。

但是,很多話只是說辭,是推脫,我們彼此都懂。

將父親拉到街頭榆樹下,拿出索爾線,挑出紅黑藍黃綠五色,捻成一股,系在父親的手腕上。又怕今天才是初四,別人看見會笑話,便將父親手腕上的索爾使勁塞到襯衣袖子中去。我做這些時,父親乖得像一個小孩子。我說現(xiàn)在系上,明天就不用再系了。父親看看自己的手腕,說:現(xiàn)在系上好,明天有可能就找不到了。

022.蟻大如蝗

夢中,我去銀行,拿出存進銀行的螞蟻。螞蟻被裝在草莖編制的籠子里,只有一只,已經(jīng)很大了。我捧著籠子,一邊走,一邊想:蟻大如蝗。

當初螞蟻為什么會存進銀行,并不清楚,也不知取出螞蟻要做什么。夢的好處是,那里永遠沒有預(yù)設(shè),沒有幻想,沒有前因后果,也沒有過去與將來,只存現(xiàn)在。也就是,一切出現(xiàn),稍縱即逝。這使夢成為生活這枝杈上旁逸斜出的一枚果子,而且一邊結(jié),一邊落,一邊又有新果子長出。它們彼此不相連,也不雷同。然而無關(guān)緊要,不論鮮美還是酸澀。

其實在夢中,螞蟻也沒有具體出現(xiàn),它只是一個概念。夢的背景一片灰暗,仿佛混沌未開,陰陽不分,方向不明。銀行也是概念。我更看不到自己,只覺察自身存在不過是一些意識。唯一細節(jié)是,我捧的小籠子里,黑乎乎一團,我確定那是螞蟻,而且那個詞在腦子里確定無疑。

蟻大如蝗,這明顯是夢境生造的一個詞。夢總是如此,會不合情理的創(chuàng)造出一些事物和詞語來。我曾經(jīng)夢見一只背著龜殼然后邁動八只腳在墻壁上爬行的小動物,夢里有人說,那是壁虎。醒來,一時恍惚,我弄不清那小小的爬行動物和壁虎這個詞語之間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錯,譬如,原本有那樣一種八足小動物,它本該叫壁虎。事物原本存在,名詞卻幾經(jīng)杜撰,那么銀行和銀行里的螞蟻呢,這兩種存在與兩個名詞之間,會是什么關(guān)系。或者存有另外寓意,也未可知。但夢本身就是糊涂,附加的定義如果太多,夢怎能還是夢。

假期去看女伴的母親。那是慈祥的老人,種半院子蔬菜,半院子花。芹菜、甘藍、胡蘿卜、波斯菊、萱草、蜀葵、金絲蓮,都是高原上的尋常蔬菜和花木。院墻石階下一叢青竹,仿佛沒發(fā)育的女孩。又有一叢矮的竹節(jié)梅,銅錢大的紫色花朵,花瓣邊緣鑲些淺粉瑩白的細邊,花不多,陽光將竹葉的影子投射到花瓣上,明明暗暗。花叢下,淺褐色的小螞蟻無所事事地忙碌。老人說,這是我養(yǎng)的螞蟻,去年螞蟻太多,我撒了一些藥,但是老伴說,殺螞蟻是要折壽的,于是我開始喂今年搬來的這窩螞蟻,每天給它們?nèi)鳇c饅頭屑。

地上來去的螞蟻果真有大有小,它們也不跑到遠處去,只在花叢中穿行,仿佛一些背負陽光和陰影的頑童,整日沒目標的嬉戲。

螞蟻群搬家,像一股黑毛繩在路面上移動,這是我小時候聽到的故事:老人駕馬車在山路上行進,看見前面橫過一條黑色粗毛繩,細看,是螞蟻結(jié)隊過路,老人于是卸下馬車,坐在路旁抽煙,等蟻群過完,才又駕車上路。螞蟻總是喜歡搬家,有時背負米粒一樣白中透亮的卵。但是,螞蟻似乎并不能將家搬到理想的地方去,不管即將到來的風(fēng)雨是大還是小。因為在我看來,螞蟻認為的高地,不過是另一處平地。后來我讀卡爾維諾的《阿根廷的螞蟻》,替結(jié)尾不滿意。但是又一想,如若設(shè)身處地,我的果斷和決絕說不定已被消耗殆盡,或者我是更合群的一個,于是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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