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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初辦團(tuán)練

曾國藩(全3冊) 作者:唐浩明 著


第五章 初辦團(tuán)練

一、亂世須用重典

緊靠巡撫衙門的魚塘口,新開辦了一個衙門,招牌上寫著“湖南審案局”五個大字。布袍素巾、腰纏麻絲一身守制裝束的曾國藩在這個衙門里辦事,當(dāng)起以安境保民為主要職責(zé)的幫辦團(tuán)練大臣已經(jīng)有兩個月了。記得進(jìn)長沙的那一天,他和郭嵩燾、國葆、康福一行來到大托鋪時,江忠源便帶著一百楚勇在鎮(zhèn)上恭候,親自陪他們進(jìn)城。來到新開鋪時,左宗棠又帶著一班長沙鄉(xiāng)紳和昔日師友,如黃冕、孫觀臣、陳季牧及岳麓書院山長丁善慶、城南書院山長丁輔臣等來迎接。來到又一村巡撫衙門口,只見中門大開,張亮基帶著前鄂撫羅繞典、布政使潘鐸、按察使岳興阿及鹽道、糧道等一批高級官員早已等候在那里。當(dāng)夜,張亮基在巡撫衙門大擺酒席,為曾國藩洗塵。張亮基如此隆重而誠懇地迎接,使曾國藩深為感動。一連幾天,張亮基和曾國藩密談。二人對湖南吏治松弛、匪盜橫行,都深惡痛絕。曾國藩認(rèn)為亂世須用重典,對官場要嚴(yán)加整飭,尤其對匪盜要嚴(yán)加鎮(zhèn)壓。張亮基完全贊同。對曾國藩所持的“寧可失之于嚴(yán),不可失之于寬”的方略,張亮基也甚為欣賞。曾國藩又提出在省城建一大團(tuán),從各縣已經(jīng)訓(xùn)練的鄉(xiāng)勇中擇其優(yōu)者,招募來省,嚴(yán)格訓(xùn)練,以這支團(tuán)練來保衛(wèi)省城安全,鎮(zhèn)壓各地匪亂的建議。張亮基個人也表示同意。只是茲事體大,要曾國藩親給皇上上一奏章。最后,張亮基緊握曾國藩的雙手,說:“今后有關(guān)湖南保境安民的一切,都拜托給仁兄了,全仗大才經(jīng)緯。湖南是仁兄桑梓,仁兄對湖南的摯愛之心,定不在亮基之下,千萬莫存避嫌之念,盡管放開手腳,施補天之術(shù),使三湘父老早得安寧?!?/p>

這番話,說得曾國藩熱血沸騰,恨與張亮基相見太晚,對先前的謝絕頗感愧赧。

第二天,曾國藩便向朝廷呈上一道奏折。曾國藩要在省城建大團(tuán),自然并不是僅僅為了防衛(wèi)省城,鎮(zhèn)壓匪亂。他的主要意圖在于建立一支新軍。他的想法是:先招募少數(shù)人,加以嚴(yán)格訓(xùn)練,使之起到以一當(dāng)十的效果;然后以這批人為骨干,再招募十倍二十倍的人,立即就可成為一支勁旅,到時拉出省外,與太平軍較量。滿人對漢人向來防范甚嚴(yán),兵權(quán)由朝廷牢牢控制,從不放心讓漢人多帶兵,更不允許有人像明代戚繼光那樣建“戚家軍”。或許是曾國藩的奏折寫得含糊,或許是由于時局危急,咸豐帝知綠營不足依靠,希望有一支新的軍事力量出現(xiàn),也或許有恭王、肅順和唐鑒的竭力擔(dān)保,使得咸豐帝特別相信曾國藩,居然很快便親自批復(fù):“悉心辦理,以資防剿?!?/p>

曾國藩奉了這道圣旨,立刻把羅澤南和他的幾個高足調(diào)來長沙。他的一千團(tuán)丁,經(jīng)過挑選后,帶來八百。這些團(tuán)丁編為兩營,每營三百六十人,羅澤南帶一營,王錱帶一營;又從中抽調(diào)八十名精悍團(tuán)丁,組成親兵隊,由曾國葆統(tǒng)領(lǐng)。曾國藩又親自通過考核比較,從八十名親兵中挑出彭毓橘、蔣益澧、蕭啟江、蕭慶衍等六人來,由康福負(fù)責(zé)訓(xùn)練,充當(dāng)自己的貼身保鏢。這六個人都是曾國藩的親戚或世誼。曾國藩認(rèn)為,大團(tuán)練勇中的大小頭目,都必須有親誼關(guān)系,這是將這支練勇連為一個堅強整體的紐帶,彼此之間才能榮枯與共、生死相關(guān)。曾國藩叫羅澤南、王錱全力練勇,另外再請幾個委員來辦理日常案件。一聽說新開辦的審案局衙門中要委員辦事,立即便有許多官員和士紳前來推薦人。曾國藩本想自己物色,不受推薦,但一來一時不易找到合適的人,二來剛辦事礙不過情面,便從那些被薦人中挑出十余名,委托過去岳麓書院的同窗好友在籍江蘇候補知州黃廷瓚負(fù)責(zé)。

春節(jié)剛過,道州天地會頭領(lǐng)何賤茍,以道州巖頭村、常寧五洞、桂陽白水洞、寧遠(yuǎn)賴子山為據(jù)點,發(fā)牌吊碼,擴(kuò)大組織,會眾發(fā)展到四五千人,分布十余州縣,在太平軍節(jié)節(jié)勝利的鼓舞下,宣布起義,自稱普南王,圍攻縣城,殺把總許得祿、典史吳世昌。曾國藩速派劉長佑、李朝輔帶楚勇四百、王錱帶湘勇四百前去鎮(zhèn)壓。剛出發(fā)不久,衡山草市劉積厚又起事。曾國藩急忙派人通知王錱,叫他先去草市,然后再去道州。過幾天,安化藍(lán)田串子會又宣布起義,江西上猶劉洪義的義軍進(jìn)入桂東,殺死清兵把總呂志漳、紳士黃達(dá)三,進(jìn)據(jù)沙田。還有攸縣的紅黑會、桂陽的半邊錢會、永州的一股香會,都在積極發(fā)展會眾,醞釀起事。更使曾國藩頭痛的是,這幾個月里,又新冒出一批游匪。這批游匪主要有三種人:一種是從岳州、武昌、漢陽等城逃出的兵勇,無錢回家,又無營可投,沿途逗留,隨處搶劫;一種是太平軍與清兵交戰(zhàn)過程中,被燒了房屋而無家可歸的百姓,弱者淪為乞丐,強者聚眾生事;一種是清兵行軍打仗中所擄的長夫,用過之后,沒有盤纏回家,于是輾轉(zhuǎn)流落,到處滋擾。這些游匪大半混跡市井,破壞性很大。

曾國藩指示審案局,對這些危害社會治安的不良分子,一律處以重刑。為著鼓勵團(tuán)丁,他規(guī)定,凡捉一匪徒,賞銀五兩。重賞之下,團(tuán)丁個個踴躍,有的一天甚至捉幾個送來。不管是游匪、土匪、搶王、盜賊及其他鬧事者,捉一個,殺一個。不管誰來講情,曾國藩都不寬宥。他常對委員們講,鎮(zhèn)壓匪亂,要心狠手辣,不講仁慈,要以申、韓、商鞅的手段辦案,不要怕今后得車裂的下場。為著收到殺一儆百的效果,曾國藩命人制作十個木籠,取名叫站籠。站籠約一人高,犯人頭卡在木枷中,四肢捆綁,站在籠子里。白天用車?yán)?,在城?nèi)四處游街。夜晚則放在露天里,派兵守住。不給吃,也不給喝,不出三四天,犯人便慘死在籠子里。這十個站籠天天都裝著犯人,天天都在長沙城內(nèi)巡游,弄得全城百姓見之發(fā)憷,無人不知審案局的幫辦團(tuán)練大臣曾國藩殘忍酷毒。士民鄉(xiāng)紳要求廢除站籠施行仁政的狀子,雪片似的飛往巡撫簽押房,有幾個心腸軟的委員們也到張亮基那兒告狀,并以辭職相威脅。張亮基對此一概不理,反而稱贊曾國藩有膽有識,剛強干練。曾國藩看到團(tuán)練有成效,匪亂報警日漸減少,感到一切都很順利,心中甚為得意。

但不久,政局發(fā)生了重大變化。

自太平軍在江寧建都立國,與朝廷作對,一百八十年前的三藩之亂重演以來,太平軍聲威大震,東南河山烈焰騰空,千里長江戰(zhàn)艦如云。朝廷在任命曾國藩為第一個幫辦團(tuán)練大臣后,又火速在安徽、江蘇、江西、直隸、河南、山東、浙江、貴州、福建九省任命四十二個幫辦團(tuán)練大臣,用以協(xié)助地方文武鎮(zhèn)壓各地風(fēng)起云涌的騷亂。向榮、張國梁奉命帶領(lǐng)從廣西跟蹤出來的綠營沿江追擊,在江寧南部建江南大營,把江寧城團(tuán)團(tuán)圍住。琦善帶著一支軍隊匆匆南下,在長江北岸揚州建起江北大營,虎視江寧。本已積貧積弱、災(zāi)難深重的中國百姓,從此以后,又陷于血與火的戰(zhàn)亂之中,命運更加悲慘。

武漢三鎮(zhèn)失守,使咸豐帝大為震怒。署湖廣總督徐廣縉被革職嚴(yán)辦,張亮基奉調(diào)到武昌,接替徐廣縉的空缺。張亮基視江忠源為左右手,他把江忠源及其一千楚勇也帶到武昌,剩下的五百楚勇編為一營,由江忠源的表兄鄒壽璋、弟弟江忠濟(jì)統(tǒng)帶,作為大團(tuán)的第三營,接受曾國藩的指揮。這時,郭嵩燾也離開長沙回湘陰募捐。接著羅繞典奉命到江西當(dāng)巡撫,潘鐸因病告免,岳興阿遷升湖北布政使。駱秉章又回到湖南來當(dāng)巡撫,他請朝廷調(diào)老僚屬徐有壬從云南到長沙來當(dāng)布政使,又向朝廷推薦衡永郴桂道陶恩培升任按察使。一時間,湖南高級官員更換一新。在曾國藩看來,駱秉章庸碌,徐有壬平凡,陶恩培無能,他從心里瞧不起。曾國藩知道今后會有掣肘,但他不顧這些,仍然像張亮基在長沙時那樣我行我素地干下去。

近來,長沙城里常有小股騷亂,搶劫、斗毆、聚眾鬧事等時有發(fā)生。團(tuán)丁一去,肇事者先聞訊走了,往往抓不到。曾國藩很是惱火。為著警告鬧事的匪徒,也為著在新巡撫面前表示團(tuán)練堅決鎮(zhèn)壓的強硬態(tài)度,曾國藩親自草擬“格殺勿論”的告示,印刷數(shù)百份,每份都蓋上“欽命幫辦團(tuán)練大臣曾”的紫花大印,大街小巷,城門碼頭,廣為張貼。又加派團(tuán)丁,四處巡邏監(jiān)視,市中心和各主要街道上,更是嚴(yán)加防范。百姓人人低眉斂容,生怕與鬧事匪徒沾上邊。長沙城儼然處于恐怖之中,幾天來,一片肅殺死寂。眼看堅決鎮(zhèn)壓的措施取得成效,曾國藩想:看來嚴(yán)刑峻法,確為治國治民的不易之道。

誰知沒有安靜幾天,長沙城又爆發(fā)一場更大的騷亂。

二、曾剃頭

這天上午,曾國藩正在審閱道州報來的告急文書,一個團(tuán)丁急匆匆闖進(jìn)審案局報告:

“曾大人,出大事了!”

“什么事,這樣驚慌?”曾國藩兩眼離開告急文書,盯著那團(tuán)丁問。

“大人,有人搶米行?!眻F(tuán)丁急忙回答,緊張的神態(tài)還沒恢復(fù)過來。

“有這樣的事?”曾國藩頗感意外。這幾個月來,長沙城鬧事雖多,搶米行卻還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他意識到事態(tài)嚴(yán)重,不禁有些急迫,“搶的哪家米行?有多少人?”

曾國藩的兇惡神態(tài),使團(tuán)丁嚇了一跳,一時語塞,竟答不出話來。

“快說!”曾國藩又盯了團(tuán)丁一眼,心里罵道,“一個不中用的膿包!”

團(tuán)丁定定神,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答:“小西門……不,說錯了……是大西門內(nèi)五谷豐米行。人很多……很多……怕有一兩百……也可能有兩三百?!?/p>

“曾國葆!”國葆急忙來到大哥身邊,曾國藩果斷地命令,“將你的親兵隊所有團(tuán)丁集合起來,帶著他們立即趕到大西門內(nèi)五谷豐米行,把打劫米行的歹徒一個不漏地抓住。有抵抗者,就地處決!”

“是!”國葆答應(yīng)一聲,轉(zhuǎn)身出門。

“停一下!”曾國藩喊住滿弟,“叫彭毓橘騎一匹快馬,到羅山營里調(diào)一百團(tuán)丁支援你!”

待國葆出去以后,曾國藩換上一件短衣,戴上墨鏡,由康福、蔣益澧保護(hù),悄悄出了審案局,抄小道奔向大西門。審案局離大西門不遠(yuǎn),兩刻鐘后便到了。曾國藩見五谷豐米行前人山人海,除看熱鬧的外,有上百人或提著米袋,或拿著木桶、臉盆等圍在米行門前,大部分是老人小孩,有人在給他們發(fā)米。人群中不斷發(fā)出一陣陣哄笑聲。米行四周一片亂糟糟。曾國藩小聲罵道:“這些無法無天的匪徒!開倉放糧,豈不是要造反么?”

這時,曾國葆帶領(lǐng)的親兵隊六十多號團(tuán)丁由北面趕來,彭毓橘帶領(lǐng)的羅山營一百號團(tuán)丁從南面趕來,已將米行團(tuán)團(tuán)包圍了。人們見此情景,嚇得雞飛鴨走,不少人丟下手中的米袋、木桶,倉皇逃竄。團(tuán)丁們抓住了幾十個背米的老人、小孩,粗暴地喝罵、拳擊,被抓的人跪在地上磕頭求饒,哭著叫著,呼爹喊娘,情景甚是凄慘。曾國藩命蔣益澧傳令:“圍觀的、背米的,一律不抓,為首的、搶米的,全部抓到審案局來。”

說罷,帶著康福悄悄離開現(xiàn)場回衙門。

一個時辰后,國葆前來報告:抓到歹徒十三名。曾國藩指示黃廷瓚立即審訊。過會兒,他又想起一樁事,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紙來,寫著:“叔康兄:審訊時請留意,歹徒中是否有會堂分子,或是與會堂有聯(lián)系者。”

寫完封好,叫荊七送給黃廷瓚,接著拿出上午未看完的告急文書,聚精會神地看起來。

深夜,黃廷瓚前來匯報審訊情況——

五谷豐米行老板吳新剛,是個貪婪刻薄、心腸陰毒的商人。多年來,他使用許多不法手腕,擠垮附近幾家同行,壟斷了從南門到大西門一帶的米業(yè),常常抬高市價,以次充好,短斤少兩,坑害市民,聚斂了萬貫不義之財。百姓背地里都罵他“無心肝”。這“無心肝”偏又最會巴結(jié)官府,尋找靠山,盡管市民對他恨之入骨,卻又奈何不得。這一向,正是長沙城內(nèi)缺米的時候,“無心肝”以低價從外地購得一批霉米朽米,摻在好米內(nèi),高價賣給市民。市民們受此坑害,莫不破口大罵。這時惱了一個漢子。此人名叫廖仁和,住在大西門外,是個碼頭上的腳夫,人生得牛高馬大,好打抱不平。他一聲吆喝,帶著十多條漢子沖進(jìn)五谷豐米行,把“無心肝”痛打一頓。圍觀的人拍手稱快。有人喊:“廖大哥,干脆把倉庫里的米分給百姓,出口怨氣!”

人群中一片附和聲。廖仁和平時吃了“無心肝”不少苦頭,想想這不義之財,百姓取之何妨,遂應(yīng)了大家的請求。附近百姓紛紛前來分米,鬧成了一件大事!

曾國藩靜靜地聽著黃廷瓚的審訊報告,眼睛半瞇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心中在思考著如何處理這樁案子。這明擺著是百姓對奸商的懲罰。像五谷豐老板這樣的奸商,比比皆是,用不著再取什么旁證,曾國藩相信審訊報告是真實的。但這樁案子鬧得很大,弄得長沙城人心浮動,如果不嚴(yán)加懲處,不法之徒便會蜂起效尤,搶米行,搶商店,搶錢莊,那不翻了天?要徹底斷絕效尤者的念頭,非嚴(yán)懲不可!打定了主意,曾國藩問黃廷瓚:“叔康兄,你看此事如何處理?”

黃廷瓚想了想,說:“吳新剛為商奸詐,百姓自發(fā)起來懲處,于情理來說,百姓無罪;從律令上講,有礙社會安定。無論如何,此風(fēng)不可長。依卑職之見,這十三名鬧事者,為頭的廖仁和,杖責(zé)一百棍,游街三日,其余的人各杖責(zé)五十棍,釋放回家?!?/p>

黃廷瓚的處理,按通常民眾起哄鬧事而言,完全符合朝廷律令。不過,現(xiàn)在是亂世,亂世辦案,不能循常規(guī)。這個書呆子辦事,就是迂了點。曾國藩在心里說。

黃廷瓚為人的確迂直。這一點,曾國藩與他在岳麓書院同窗時就已深知。正因為迂直,他在官場上混得不順利。在江蘇候補知州,一候就是三年,后來的早已赴任,他卻一直得不到實缺,弄得衣食無著,寒酸不堪,老娘死了,連回籍奔喪的路費都沒有。也正因為迂直,卻被曾國藩看中。曾國藩喜歡這種不會使乖弄巧、心地踏實的人。他認(rèn)為當(dāng)今官場腐敗,就由于巧佞之徒太多、迂直之人太少的緣故。曾國藩將審案局的日常事務(wù),委托黃廷瓚負(fù)責(zé),其他委員辦的事,也要黃廷瓚審查。黃廷瓚對曾國藩感恩戴德,盡心盡力地辦事。一般案件,曾國藩都依黃廷瓚的處理意見,但這件事,卻不能按他的意見辦。

曾國藩把此事處置不重,將會引起不良后果的利害關(guān)系,向黃廷瓚剖析了一番,終于使黃廷瓚信服了。

“重判可以。為首的囚禁三年,脅從的分別囚禁三到六個月。”黃廷瓚提出了從重的方案。

“這些人與會堂有聯(lián)系嗎?”曾國藩不對黃廷瓚的方案置以可否,卻提出了另一個問題。

“接到大人的手諭,卑職著重審訊了這件事。有人供稱為頭的廖仁和與串子會有些聯(lián)系,但沒有證據(jù)?!?/p>

“除廖仁和外,那十二名都是些什么人?”

“十二人都長住大西門一帶。有四人曾被長毛擄去當(dāng)過長夫,有三人原為駐守武昌的綠營,武昌被長毛攻破后,逃回來的。另外五名也都無固定職業(yè),其中有三人因打過人,被按察使司傳訊過。”

“這就對了?!痹鴩c點頭,“我說這些人為何這樣無法無天,原來不是游匪,便是流氓,竟無一個安分守己的良民。對付這種人,殺頭也不過分。”

“殺頭?”黃廷瓚大吃一驚,再重也重不到殺頭呀!

“誰?”正說話間,曾國藩見窗外似有一人影閃過,“荊七,你到外面去看看?!?/p>

一會兒,荊七捧著一個紙?zhí)走M(jìn)來,說:“人沒見到,只見門口擺著這個東西。像是信套,卻又很重?!闭f著,雙手遞了過去。

曾國藩看時,是個信套。他用力扯開,只見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從里面筆直掉下來,刀尖插進(jìn)地板中,刀把在微微擺動。黃廷瓚嚇得臉色變白,曾國藩也嚇了一跳,但很快鎮(zhèn)靜下來,強笑道:“誰給我送來這樣鋒利的短刀!”

說著從信套里抽出一張紙來,黃廷瓚湊過臉去看,只見紙上歪歪斜斜寫著兩行字:“放人,萬事俱休;不放,刀不認(rèn)人?!迸赃呌眉t、藍(lán)、黑三色筆畫了三個互相套著的圓圈圈。黃廷瓚驚叫道:“這是串子會的人干的!”

“你怎么知道?”曾國藩問。

“這三色圈圈便是串子會的標(biāo)記?!秉S廷瓚這幾個月親自審訊過不少案件,懂得一些會堂黑幕。

“想以死來威嚇我?哼!”曾國藩鄙夷地冷笑,“本部堂兼過兵部堂官,還怕這幾個草寇!”

“聽說串子會有兩三百號人。”黃廷瓚的心還在跳。

“兩三百號人怎么樣?我們有一千多號團(tuán)丁,還怕他們翻天不成?”曾國藩突然略帶興奮地說,“叔康兄,你剛才還說廖仁和與會堂的聯(lián)系沒有證據(jù),現(xiàn)在證據(jù)送上門來了。倘若廖仁和這批家伙不是串子會的人,串子會怎會送這封恐嚇信?”

黃廷瓚說:“大人分析得有道理,看來廖仁和是串子會里的人。”

“是串子會里的人,就更應(yīng)該重判了。事不宜遲,我看明天一早就把這批人押到紅牌樓去殺頭示眾。”

“全部殺頭?”黃廷瓚驚疑地問。

“全部殺頭。”曾國藩沉下臉。

“其中有一個十七歲的孩子、一個六十二歲的老頭,是不是從寬處理?”

“不分老少!這種人,留下一個,就留下一個隱患。與其日后為害國家,不如現(xiàn)在殺掉了事?!?/p>

曾國藩的態(tài)度如此堅定,黃廷瓚不敢再說什么了,只是期期艾艾地嘀咕:“一次殺十多個人,審案局成立以來,在長沙城里還沒有過,最好先跟駱中丞打個招呼,請來王旗再殺人,省得以后招致口舌?!?/p>

“你說的有道理,倘若沒有這封恐嚇信,是應(yīng)該先告訴駱中丞,請來王旗。但現(xiàn)在卻不能按常規(guī)辦事了,早殺早安寧。萬一明天夜里串子會沖進(jìn)審案局搶人,怎么辦?殺這種會堂匪徒,駱中丞不會不同意的?!?/p>

“我看,五谷豐老板吳新剛也要抓起來,不抓不能平民憤?!秉S廷瓚又提出一個問題。

曾國藩沉吟良久,默不作聲。黃廷瓚似乎得到了鼓舞,頗為激動地說:“大人,騷亂要鎮(zhèn)壓,但貪官污吏、奸商惡棍也要懲辦?!?/p>

曾國藩點點頭,說:“叔康兄,你的話說中了要害,但眼下我無權(quán)辦這種事?。∥也贿^一在籍侍郎,暫時奉命幫辦團(tuán)練,只能鎮(zhèn)壓匪亂,無權(quán)懲辦腐敗。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呀!”

曾國藩撫著黃廷瓚的背,凝視著窗外漆黑的夜景,略停片刻,輕輕地說:“叔康兄,有朝一日國藩能任一方督撫,一定請你前去襄助,我們齊心合力,清除貪官污吏,打擊奸商惡棍,先從自己做起,兢兢業(yè)業(yè),克勤克儉,為皇上辦事,做全省官吏的榜樣,整頓綱紀(jì)秩序,扭轉(zhuǎn)不良風(fēng)氣,做一番移風(fēng)易俗、陶鑄世人的偉大事業(yè),方不負(fù)我們當(dāng)初在岳麓書院的寒窗苦讀?!?/p>

黃廷瓚渾身熱血奔騰,他緊緊握著曾國藩的手,激動地說:“好!到那時,廷瓚一定鞠躬盡瘁,死而后已?!?/p>

黃廷瓚走后,曾國藩從地上抽出那把短刀,細(xì)細(xì)地看看摸摸,然后放進(jìn)信套,一起鎖進(jìn)柜子。這一夜,曾國藩不住原來的臥室,揀了一間衙門中最不起眼的小房間睡下,叫康福、蔣益澧等人睡在他的旁邊。

第二天,當(dāng)天色尚未全亮的時候,曾國藩命國葆帶領(lǐng)一百五十號團(tuán)丁,押解廖仁和等十三名搶米行的犯人前往紅牌樓。國葆不解:“大哥,天尚未亮,不可以晚一點嗎?”

曾國藩嚴(yán)肅地對滿弟說:“你還年輕,不懂得世界的復(fù)雜。這些人既然與串子會有聯(lián)系,難保串子會不中途攔搶,還要提防他們劫法場,所以要愈早愈好。你一到紅牌樓,就命團(tuán)丁將四方路口堵好,不能放一人進(jìn)來,一交卯正,便發(fā)令行刑。”

國葆押解犯人走后不久,荊七便慌慌張張進(jìn)來稟報:“大人,衙門外黑壓壓地跪著一大片人,口口聲聲要見大人。”

“是些什么人?”曾國藩警覺起來,心想,“難道是串子會的人來了不成?”

“大半是老頭老太婆,看來不像是歹人?!鼻G七回答,“要么,大人下令,叫康福帶團(tuán)丁轟走算了。”見曾國藩在猶豫,荊七自作主張地說:“我這就去叫康福。”說完扭頭便走。

“回來!”曾國藩吼道。他對荊七這個行動甚為惱火,荊七惶恐地站在原地,等候訓(xùn)斥,但曾國藩并未訓(xùn)斥他,只是吩咐,“叫康福帶著蔣益澧、蕭啟江等人跟著我,我要親自見他們?!?/p>

曾國藩整了整衣冠,邁著穩(wěn)健的步伐,不慌不忙地走出衙門外,果然見外面跪著幾十個頭發(fā)斑白的老翁老嫗。那些人見曾國藩一出來,便亂哄哄地喊著:“曾大人,曾大人?!鳖^不停地叩著。曾國藩和顏悅色地說:“諸位父老鄉(xiāng)親,不知喚鄙人出來有何賜教?”

一個須發(fā)皆白,身穿舊布長袍的老者,拄著拐杖站起,說:“曾大人,各位公推老朽說幾句話?!?/p>

老者剛一開口,便咳嗽起來。曾國藩高喊:“荊七,拿條凳子來,讓老伯坐下說話。”

老者連稱不敢,見荊七真的搬了凳子來,也便坐下??蹈R矠樵鴩崃税烟珟熞?,但他并不坐。

“各位鄉(xiāng)親都說,曾大人這幾個月來,嚴(yán)厲鎮(zhèn)壓匪亂,長沙風(fēng)氣大為好轉(zhuǎn),這是曾大人的功勞。不過,”老者又咳起來,吐了一口痰說,“昨天,大西門內(nèi)搶米之事,實乃奸商吳新剛逼出來的。廖仁和等為受害四鄰打抱不平,開倉放糧,也是應(yīng)百姓所求。且吳新剛倉中堆積的谷米,完全是這幾年盤剝市民所得,現(xiàn)將它還給市民,亦不能稱之為犯法。老漢今年八十了,年輕時也讀過幾年書,《禮》曰:‘賊賢害民則伐之?!瘏切聞傄回灪γ?,廖仁和等施以懲罰,亦合古訓(xùn)。望大人憐搶米者事出有因,寬恕其舉措不當(dāng),釋放廖仁和等十三人,以孚眾望。另外,昨日數(shù)百名得米者亦惶惶不可終日,一并求大人開恩?!?/p>

老者說完,跪著的人一齊喊:“求大人開恩!”

曾國藩冷冷地掃視著人群,心里狠狠地罵道:一群糊涂人!他強壓惱怒,仍舊用平緩的口氣說:“各位鄉(xiāng)親父老們,鄙人奉圣旨辦團(tuán)練,目的在鎮(zhèn)壓騷亂,保境安民。剛才這位老伯說的,幾個月來長沙風(fēng)氣有所好轉(zhuǎn)。鄙人深謝各位的支持。五谷豐老板吳新剛貪婪害民,鄙人亦有所聞。倘若昨日搶米者果真出自義憤,盡管舉措不當(dāng),造成騷亂,鄙人亦可考慮從寬處理。但是,鄉(xiāng)親們,”說到這里,曾國藩提高嗓門,語氣變得冷峻起來,“你們都受欺騙了,廖仁和等十三名罪犯,根本不是見義勇為的豪杰,而是會堂匪徒!他們都是一批狼心狗肺的土匪!”

階下人群莫不驚愕萬分,紛紛交頭接耳,小聲議論起來。

“本部堂有鐵證在此?!痹鴩D(zhuǎn)臉對荊七說,“將昨夜串子會送來的恐嚇信和短刀拿出來,讓這些好心的父老們見識見識?!?/p>

荊七將刀和信拿了出來。曾國藩將刀一揚:“這就是串子會昨夜送來,揚言要刺殺本部堂的短刀?!庇帜闷鹦耪f,“這就是他們的恐嚇信,大家不妨看看?!?/p>

信在人群中傳閱,有的嘆息,有的點頭,有的搖首。大家都被這封信給鎮(zhèn)住了。

“各位父老鄉(xiāng)親,這些人從來就不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他們都是串子會的骨干,借百姓對五谷豐米行的怨恨,乘機行此不法之事,妄圖擾亂人心,破壞秩序,以便亂中起事,附逆長毛。這等會匪,不殺何以平民憤,何以護(hù)綱紀(jì)?至于昨日不明真相,貪圖小利的百姓,”曾國藩停下來,換成較為和緩的語氣說,“煩各位父老轉(zhuǎn)告,請他們放寬心,本部堂一概不追究。大家回去吧!”

見階下人并無起身的樣子,曾國藩突然大聲說:“諸位到紅牌樓看熱鬧去吧,十三名會匪的頭顱已掛在那里半天了!”

眾人驚惶不已,這才紛紛起身,向紅牌樓奔去。剛才說話的老者邊走邊搖頭,自言自語:“事情真蹊蹺,怎么都成串子會了,先前從沒聽說過呀!”

旁邊一個老婦人說:“阿彌陀佛,造孽呀,造孽,一下子砍掉十三個腦殼,這殺人就跟剃頭一樣?!?/p>

另一個老婆婆氣憤地說:“么子曾大人,曾剃頭!”

老嫗無意間給曾國藩起了一個形象的綽號。從那天起,“曾剃頭”一詞,便在長沙城里四處傳開。

過了幾天,五谷豐老板吳新剛買了幾丈黃綾,做了一把碩大的萬民傘,帶著米行十幾個伙計來到審案局,要面謁曾大人,謝謝他救了米行,并請他下令收繳那天被分出去的米。當(dāng)王荊七將吳新剛的來意稟告曾國藩時,他氣得掃帚眉倒豎,三角眼冒火,惡狠狠地說:“這個奸商,本部堂暫不動他,他倒翹起了狗尾巴!本部堂要他什么萬民傘!你去正告他,今后若不改惡從善,老實經(jīng)商,再有不法情事出現(xiàn),本部堂將查封米行,嚴(yán)懲不貸!”

吳新剛聽完王荊七疾言厲色的正告,嚇得萬民傘也顧不得拿,帶著伙計們抱頭鼠竄。曾國藩吩咐,就在門外將萬民傘燒掉。

又是殺頭,又是燒萬民傘,長沙市民都摸不透這位團(tuán)練大臣曾剃頭的心思。

三、寧愿錯殺一百個秀才,也不放過一個衣冠敗類

審案局的委員們過了半個月的安靜日子后,忽然又報抓了一個勾結(jié)串子會謀反的人,此人還是個秀才。黃廷瓚知曾國藩最恨串子會,又見犯人是個有功名的人,怕做得主,請曾國藩親自審理。曾國藩說:“一個秀才有多大的功名,何況他身為黌門中人,竟串通會匪,更是罪加一等。”他略微翻了翻黃廷瓚送來的案卷,吩咐升堂。待犯人押上來,曾國藩將特制的驚堂木往案桌上重重一拍,厲聲喝道:“林明光,你這個衣冠敗類,快將如何與串子會匪首魏逵勾結(jié)的事,在本部堂面前如實招來!”

兩旁團(tuán)丁扶著水火棍,兇神惡煞般地吆喝一聲:“招!”

案桌下那個長得白白凈凈,年約二十四五歲的秀才嚇得叩頭不止,連忙說:“大人明鑒,這完全是一樁誣陷案。學(xué)生是圣人門徒,豈肯與會匪往來,玷污清白?!?/p>

“這是怎么回事?”曾國藩一臉殺氣地問站在旁邊的善化縣平塘都團(tuán)總郭家虎,林明光就是被郭家虎押到審案局來的。郭家虎忙上前一步,低頭說:“現(xiàn)有林明光的同里熊秉國為證?!?/p>

“帶熊秉國!”

熊秉國被帶上堂來,也是個二十多歲、穿著大袖寬袍的讀書人。熊秉國靠著林明光的身邊跪下。曾國藩又將茶木條重重一拍,聲色俱厲地問:“熊秉國,林明光如何勾結(jié)會匪,你須實事求是講來,不可在本部堂面前有半句假話!”

“是。”熊秉國磕了一個頭,神氣十足地說,“這有串子會大龍頭魏逵的令牌為證?!闭f著,從懷中抽出一支上紅下黑約一寸寬、六寸長的竹牌,站起來,雙手遞給曾國藩,自己又跪在原地。曾國藩看那令牌正面寫著“串子會大龍頭魏逵”一行字,背面畫著紅、藍(lán)、黑三個互相套著的圓圈圈,與半個月前收到的恐嚇信上的標(biāo)記一模一樣。他心頭火起,暗罵道:“這串子會果然猖狂!”于是繃著臉問:“這塊牌子從哪里得來的?”

熊秉國答:“今早從林明光的書房里搜得?!?/p>

曾國藩以懷疑的眼光審視熊秉國良久,猛然大聲問:“熊秉國,你如何知道林家有串子會的令牌?”

熊秉國被曾國藩如電目光、如雷吼聲嚇得兩腿發(fā)抖,全身冒出虛汗,好半天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答:“是本都顏癩子告訴我的。”

“顏癩子又是如何知道的?”曾國藩追問。

“大人,”熊秉國終于鎮(zhèn)靜下來,“顏癩子也一起來了,他可以當(dāng)堂作證?!?/p>

團(tuán)丁帶上顏癩子。曾國藩見此人三十余歲年紀(jì),一頭癩子,鼻勾腮尖,賊眉賊眼的,心中已先討厭。那顏癩子跪在熊秉國后面,不待審訊,就主動地說:“青天大老爺在上,小人是親眼看到林明光與串子會大龍頭魏逵勾勾搭搭的。前天夜里,小人因賭輸急了,想到林家撈幾個錢。剛爬上林家屋梁,就看見書房里燈火明亮,林明光與一個頭扎黑布、身穿夜行服的人在悄悄說話。只聽見那人說:‘這一百兩銀子是魏龍頭的心意。魏龍頭說,當(dāng)初若不是老太太的恩德,他也沒有今天。滴水之恩,尚且要涌泉相報,何況老太太的大恩大德。請您老千萬收下?!倚南?,好哇!你林秀才表面裝得一本正經(jīng),看不起我顏癩子,原來背地里卻與串子會偷偷來往,看我不告發(fā)你!曾大人,聽說您老的告示上寫明,捉一個匪徒,賞銀五兩,有這事嗎?”

顏癩子抬起頭來,擠弄鼠眼望著曾國藩。見曾國藩鐵青著面孔,眼光兇惡,顏癩子魂都嚇掉了,趕緊低下頭。

曾國藩用力拍了一下茶木條,凜然喝道:“你還看見了什么?”

“是,是。小人在梁上還看見他們推來推去。最后,那人又從懷里掏出一塊牌子說:‘這塊牌子是魏龍頭的令牌,他要我送給您老。魏龍頭講,只要這塊令牌在身,方圓百里之內(nèi),無人敢動您老一根毫毛?!置鞴饨舆^令牌。我心里想,這不就是他勾結(jié)串子會的鐵證嗎?趁著林明光送那人出門的時候,我從梁上溜了下來。昨天一早,我到鎮(zhèn)上酒店里喝酒,心里高興,對老板說:‘給我打二兩老白酒,一碟牛肉,記到賬上,過兩天就還錢!’我見老板還在猶豫,就高聲說:‘你放心,你大爺要發(fā)財了,還能欠你這幾個錢!’不想熊二爺這時也在店里喝酒?!?/p>

熊秉國點點頭說:“治下當(dāng)時正在那里……”

“不許多嘴!”茶木條重重地響了一下,熊秉國嚇得趕緊縮口。曾國藩冷冷地望了顏癩子一眼:“你繼續(xù)說下去!”

“是!”顏癩子繼續(xù)說,“我心里想,熊二爺是個有臉面的人,憑我這副模樣,又沒有抓到林明光,這五兩銀子怕領(lǐng)不到,不如把它賣給熊二爺。打定了主意,我便附著熊二爺?shù)亩呎f:‘二爺,有個串子會的頭目,被我發(fā)現(xiàn)了,您老要抓嗎?’熊二爺一聽,忙說:‘到我家里詳說?!搅诵芏?shù)募?,我把昨夜看到的都對他說了。熊二爺說:‘你也不必到曾大人那里去討賞,我給你五兩銀子就行了。你千萬不要再說出去?!袢赵缟希芏攷е鶊F(tuán)總把林明光抓了起來。大人在上,小人說的句句是實。”

顏癩子說完,又在公堂上磕了幾個響頭。

這是個痞子!曾國藩心里罵道,對顏癩子說:“你下去吧!”

待到顏癩子下堂去后,曾國藩問林明光:“剛才此人說的是實話嗎?”

林明光答:“大人,顏癩子所說的,有的是事實,有的不對。前夜的確有個人來我家,說是奉魏逵之令送銀子來,也的確拿出了一百兩紋銀,但我分文未收。”

“你跟魏逵是什么關(guān)系?他為何要送你這么多銀子?”

“大人,”林明光答,“這魏逵與我家非親非故。五年前的一天,有一漢子突然暈倒在我家屋門邊。家母信佛,一向樂善好施。見此情景,叫人將他抬進(jìn)屋,又喊太爺給他診治。原來此人得了烏痧癥。太爺給他放痧,醒過來后,家母又留他住了一天。見他貧寒,臨走時,又打發(fā)一點舊衣和錢。那人自稱名叫魏逵,說今生今世不忘家母救命之恩,日后富貴了,要重重報答。從那以后,我們一家再也沒有見過魏逵,也不記得此事了。前幾個月,風(fēng)言說串子會的大龍頭名叫魏逵,我們也沒有將兩個魏逵聯(lián)系起來。前夜,來人自稱是串子會大龍頭魏逵派來的,又拿出一百兩銀子,說是謝家母恩德。我這才知道,原來串子會的大龍頭,就是當(dāng)年倒在我家門口的那個人。大人,我是個清清白白的讀書人,家里世世代代以耕讀為業(yè),從來是安分守法的,我怎么愿意跟造反謀亂的串子會拉扯上?我堅決不受銀子,那人見我一定不要,又從懷里拿出魏逵的一塊令牌,說是可以護(hù)身,百里之內(nèi)無人敢動我絲毫。我想目前世道這樣亂,危急之間,有這道護(hù)身符在身也好,便收下了。大人明鑒,學(xué)生一時糊涂,不該收下魏逵的令牌,但學(xué)生決不想與魏逵有往來,更不愿參與他們謀亂的事。大人,學(xué)生再蠢,也是個秀才,懂得國法,豈敢做這殺頭滅門的事!”說罷,磕頭不止。

熊秉國說:“大人,林明光在當(dāng)面扯謊,欺蒙大人。若不是想投匪,要什么魏逵的令牌?世道雖亂,還有朝廷的綠營和大人統(tǒng)率的團(tuán)練在,豈容得匪徒們無法無天!我們這些人都沒有魏逵的令牌,難道就不能保家護(hù)身?林明光說他未收銀子,誰人可以作證?銀子又無記號,誰分得出姓魏姓林?只有這令牌,他無可抵賴,才不得不承認(rèn)。大人,林明光私通串子會鐵證如山,豈容狡辯!”

熊秉國這幾句話說得曾國藩心里舒服,案子審到此時,才見他臉色略為放松。曾國藩問林明光:“你還有何話說?”

林明光大叫道:“大人,熊秉國是個無賴,學(xué)生就是平日得罪了他父子的緣故,今日才蒙受這等恥辱?!?/p>

曾國藩頗感意外,怒目喝問:“你與熊家有何隙,仔細(xì)說來!”

“怪只怪學(xué)生平日不懂世故,恃才傲物。”林明光懊喪地說,“熊秉國是我的同里,其父熊固基是平塘鎮(zhèn)的大富翁,仗著家里有錢,又有遠(yuǎn)房親戚在外做官,一貫在鄉(xiāng)里橫行霸道。大人,您老別看熊秉國穿戴得斯斯文文,他實際上是個吃喝嫖賭的浪蕩公子。詩文不通,卻又偏愛附庸風(fēng)雅。學(xué)生心里十分討厭,常常在鄉(xiāng)間奚落熊氏父子,于是與他家結(jié)下怨仇。今日,熊秉國便以公報私。至于顏癩子,他不過是平塘鎮(zhèn)上一只癩皮狗而已,學(xué)生從來不把他當(dāng)人看,故他也恨學(xué)生?!?/p>

“大人,”熊秉國在下面搶著說,“林明光剛才的話全是誣蔑?!?/p>

審到這里,當(dāng)過多年刑部侍郎的曾國藩心里已有數(shù)了。他吩咐一聲“退堂”,便回到書房。

曾國藩細(xì)細(xì)地思索案件審訊的全部過程,以及原告、被告的身份、說話、表情、神態(tài),從當(dāng)堂審訊來看,林明光所說的多為實話,而熊秉國很可能是挾嫌報復(fù)。但林明光收下了串子會的令牌,他自己也供認(rèn)不諱,難保他沒有二心。為慎重起見,曾國藩叫審案局委員、安徽候補知縣曹克勤到平塘鎮(zhèn)去走一遭,實地了解一下。

過兩天,曹克勤回來說,林明光的確與串子會有往來,又遞給曾國藩一個小冊子,說是從林明光書房里抄出來的。曾國藩看那冊子封面上題作《太平天國天王御制原道醒世訓(xùn)》,隨便翻開一頁,只見上面寫著:“天下多男子,盡是兄弟之輩,天下多女子,盡是姊妹之群,何得存此疆彼界之私,何可起爾吞我并之念。”他把書往地下一摔,罵道:“什么烏七八糟的東西,可笑得很!難道父與子也是兄弟之輩?母與女也是姊妹之群?看來這林明光真是個不安分的家伙?!?/p>

因為林明光是個秀才,曾國藩這天夜里獨自在簽押房里為此案思考了很久。說林明光勾通串子會,唯一的依據(jù)是魏逵的令牌。這本冊子,也可能是從其書房里搜出來的,也可能是熊家有意栽贓。即使真的是從其書房里抄出,也不能作為勾通長毛的鐵證。林明光說的魏逵報恩之事,于情理上可以說得通。此案,若從輕,可將林明光杖責(zé)數(shù)十板,教訓(xùn)一頓后放回家;若從重,就憑他收下串子會令牌,心懷二志,也可判個死刑。從輕呢?從重呢?他記得過去讀《明史》,讀《明季北略》,都講到自從牛金星、李巖兩個舉人投歸李自成后,李自成便設(shè)官分治,守土不流,氣象與從前迥然不同,結(jié)果居然推倒明王朝,祭天登位,做起了大順朝的皇帝?!白x書人附匪逆,則匪逆有可能成大事。”曾國藩深信前人的這個看法是對的。倘若輕易放了林明光,則給別的讀書人存一線僥幸之機。要從重!即使林明光不是真的投靠串子會,也要借他的頭來教訓(xùn)教訓(xùn)其他不安本分的讀書人。為了皇上江山的鞏固,為了湖南全境的安寧,寧肯錯殺一百個秀才,也不能放走一個會匪中的衣冠敗類!況且串子會活動如此猖獗,看來他們是存心要跟團(tuán)練過不去,何不以林明光為釣餌,將魏逵等人引出來,也好一網(wǎng)打盡,為湖南除一大害?

他想到學(xué)政劉昆必然會不同意他的做法,老頭子為人倔強,倘若頂起牛來,會千方百計使事情辦不成,到時自己的全盤計劃就會落空。一旦決定了的事情,曾國藩便非辦不可,他最討厭有人出來干擾。干脆不告訴劉昆!他拿起朱筆,在林明光的名字上重重地畫了一個鉤。

第二天,林明光被關(guān)進(jìn)站籠,在長沙城內(nèi)四處游街。站籠上插著一塊長木條,上面大書“勾通串子會造反之衣冠敗類林明光”一行字。旁邊跟著四個團(tuán)丁,不停地敲打銅鑼,引得市民紛紛過來觀看。在站籠通過的主要街道上,羅山營、璞山營七百多號團(tuán)丁一律便衣混在人群中,每三四十人后面跟著一輛板車,里面藏著刀槍。林明光本是個受人敬重的秀才,何曾受過這種奇恥大辱。他憤極羞極,只游了半天,便死在站籠里,而魏逵的串子會并沒有出來,曾國藩頗為掃興。

林明光之死,在長沙城及東南西北四鄉(xiāng)引起極大震動。一個秀才,以勾通會堂之罪,被處以站籠游街,這是長沙城里亙古未見的事。人們議論紛紛,有罵林明光是士林渣滓的,也有罵曾剃頭手段殘酷的,更多人則不相信林明光會勾通串子會。那些家中保存有太平軍、天地會、串子會、一股香會、半邊錢會等會堂告白文書的人,都連夜焚毀一盡。林明光的弟弟林明亮聯(lián)合善化縣的十個秀才,為哥哥鳴冤叫屈。他們寫了兩份狀子,一份上遞巡撫衙門,一份上遞學(xué)政衙門。

五十多歲、須發(fā)斑白的學(xué)臺大人劉昆接到林明亮的狀子后,氣得胡須都抖出來。他在衙門里破口大罵:“這還得了!曾國藩眼里還有我這個學(xué)政衙門嗎?漫說林明光不是勾通會堂,即使真有其事,一個堂堂秀才,不通過我學(xué)政衙門,就這樣處以極刑。曾國藩置斯文何在?真真豈有此理!”

劉昆拿著狀子,坐轎來到巡撫衙門。駱秉章正為林秀才一案犯愁。見劉學(xué)臺來,便拉著他的手,說:“老先生,我們一道到審案局去吧!”

劉昆將手一甩,說:“我不愿見他!這案子就委托給你了?!?/p>

說罷,氣沖沖地走出撫臺衙門。

駱秉章無奈,只得親自來到審案局。接任一個多月來,曾國藩多次請動王旗殺人,有時甚至連這個形式都不要,隨便將犯人當(dāng)場擊斃。上次殺打劫五谷豐米行的十三名犯人,連王旗都未請。后來,曾國藩親去說明情況,又見有串子會的恐嚇信,雖然也默認(rèn)了,但身為巡撫的駱秉章,心里究竟不是滋味。這回殺一個秀才,居然連學(xué)政也不打個招呼,虧他還是翰林出身,任禮部侍郎多年。他眼里是沒有湖南官員的位置??!

“滌生兄,林明光的案子,許多人都有議論?!瘪槺聸Q心借此案壓一壓曾國藩的威風(fēng),“林明光乃秀才,怎能囚以站籠,游街示眾?且殺人過多,仁政何在!”

曾國藩將狀子略微瀏覽下,便扔到一邊。心想:這段時期來,官場市井物議甚多,要堵住這些非難,首先要說服這位全省的最高長官,而且態(tài)度必須強硬,只能進(jìn),不能退,倘若退一步,則前功盡棄。曾國藩一本正經(jīng)地對駱秉章說:“籲門兄,殺人多,非國藩生性嗜殺,這是迫不得已的事。追究起來,正是湖南吏治不嚴(yán),養(yǎng)癰遺患,才造成今日的局面?!?/p>

駱秉章聽了這話,心中大為不快。這個曾剃頭,非但不檢點自己的過錯,反而倒打一耙,要算我的賬了!他打斷曾國藩的話:“你可要講清楚,湖南吏治不嚴(yán),究竟是誰的責(zé)任?!?/p>

曾國藩知駱秉章見怪了,為了使談話氣氛和緩,他要穩(wěn)住這個老頭:“駱中丞,我還沒說完,湖南吏治不嚴(yán),責(zé)任當(dāng)然不在你;你前后在湖南加起來不過兩年多。我是湖南人,豈不知三湘之亂,由來已久。道光二十三年,武岡搶米殺知州。二十四年,耒陽抗糧。二十六年,寧遠(yuǎn)會黨打縣城。二十七年,新寧又起棒棒會。二十九年,李源發(fā)造反。這些,都不是發(fā)生在籲門兄你的任上?!?/p>

這段解釋,使駱秉章的火氣消了:曾國藩的矛頭原來并不是對準(zhǔn)他的。

“滌生兄,不怕你怪罪,貴鄉(xiāng)竟是個爛攤子。當(dāng)初調(diào)我來此,我三次推辭,無奈圣上溫旨勉勵,才不得不上任?!?/p>

“中丞說的是實話?!痹鴩獞┣械卣f,“湖南為何連年不得安寧,主要在地方文武膽怯手軟,但求保得自己任內(nèi)無事,便相與掩飾彌縫,茍且偷安,積數(shù)十年應(yīng)辦不辦之案,任其延宕,積數(shù)十年應(yīng)殺不殺之人,任其橫行。如此,鄉(xiāng)間不法之徒氣焰甚囂塵上,以為官府軟弱可欺,相率造謠生事,蠱惑人心,殺人越貨,無惡不作。倘若陸費泉、馮德馨等人忠于職守,早行鎮(zhèn)壓,湖南何來今日這等局面?”

駱秉章點頭稱是:“就因為他們?yōu)^職,而造成今日禍害,難得仁兄看得清楚。朝野有些人不明事理,還以為我駱秉章無能?!?/p>

“正因為湖南已爛到如此地步,故國藩愚見,不用重典以鋤強暴,則民無安寧之日,省無安寧之境。眼下四方騷亂,奸宄蜂起,還講什么仁政不仁政呢?古人說:‘惟有德者能寬服民,其次莫如猛?!械抡呷缰T葛孔明,尚以威猛治蜀,何況我輩?國藩唯愿通省無不破之案,全境早得安寧,則我個人身得殘忍之名亦在所不惜。處今日之勢,辦今日之事。依國藩愚見,寧愿錯殺,不可輕放。錯殺只結(jié)一人之仇,輕放則貽國家之患?!?/p>

“你說的這些誠然有理,”駱秉章說,“不過,就憑串子會一塊令牌,處以站籠游街,無論如何太重了?!?/p>

“林明光一案嘛,”曾國藩斂容說,“國藩認(rèn)為,匪患最可怕的不是游匪,游匪只一人或三五人,縱作惡,為害有限。可怕的是會堂,他們結(jié)伙成幫,組建死黨,對抗官府,為害甚烈。大的如長毛,小的如串子會,就是明證。對會堂的處理,尤其要嚴(yán)厲。讀書人一旦參與其事,為之出謀劃策,收攬人心,會使會堂如虎添翼、如火加油,其對江山社稷之危害,將不可估量。想籲門兄不會忘記牛金星、李巖附逆闖賊的教訓(xùn)。我豈不知林明光之罪,不殺亦可。然刑一而正百,殺一而慎萬,歷來為治國者不易之方。殺一林明光,則絕千百個讀書人投賊之路。即使過重,甚或冤屈,借他一人頭以安天下,亦可謂值得,不必為林明光喊冤叫屈,以亂人心而壞剿匪大計?;n門兄,你說對嗎?”

見駱秉章不作聲,曾國藩換了一種誠懇的語氣說:“籲門兄為皇上守這塊疆土,做千萬人之父母官,自然會知道,當(dāng)以湖南山川和蕓蕓黔首為第一位,而不會把幾個人的性命放在這之上。國藩乃在籍之士,奉朝命協(xié)助巡撫辦團(tuán)練,以靖地方,所作所為,無非是為了桑梓父老,為了你這位巡撫大人。籲門兄,國藩之殺人,別人指責(zé)尚可諒解,你怎么也跟在別人后面指責(zé)我呢?”

這番話冠冕堂皇,義正詞嚴(yán),說得駱秉章啞口無言。停了好一會,他才說:“滌生兄,你這番苦心,我可以理解,但別人就不一定能理解。比如林明光,他是通過府試錄取的秀才,劉學(xué)臺掌管的人,你不和他打招呼,征求他的同意,他能理解嗎?你就不怕他向朝廷告狀嗎?”

曾國藩淡淡一笑:“林明光之事,按理是應(yīng)該先通知劉學(xué)臺,由劉學(xué)臺革掉他的秀才功名后再用刑。但老夫子辦事,籲門兄不是不知道,這個案子到了他手里,起碼要拖半年,最終還是不了了之。昆老育材有方,國藩深為欽佩。但恕我直言,這安境保民之事,昆老尚欠魄力謀略。況且這案子是一樁會匪大案,與通常秀才犯法不同。當(dāng)此非常時期,可從權(quán)處理。應(yīng)該說,我殺的不是秀才,而是一個會匪,一個士林?jǐn)☆?。昆老硬要向朝廷告狀,就讓他告去吧,我也無法阻攔。朝廷若怪罪下來,一切責(zé)任由我承擔(dān),與中丞無關(guān)。”

駱秉章本是大興問罪之師而來,結(jié)果竟被曾國藩充足的理由和強硬的態(tài)度弄得無言以對,只得訕訕告辭。

曾國藩想到湖南官場、民間對自己這幾個月來嚴(yán)辦匪亂指責(zé)如此之多,且其中也免不了有枉殺的人在內(nèi),若不先向皇上申明,求得皇上支持,日后有可能成為被人彈劾的口實。他思索幾天,給皇上上了一道《嚴(yán)辦土匪以靖地方折》。不久,奏折奉朱批遞回來:“辦理土匪,必須從嚴(yán),務(wù)期根株凈盡。欽此?!痹鴩獙⑦@道朱批遍示湖南各文武衙門。從此,官場上的公開指責(zé)便銷聲匿跡了。

半個月后的一天,康福從平塘鎮(zhèn)辦公事回來,悄悄告訴曾國藩:林明光一案冤情重得很,百姓反應(yīng)很大。曹克勤受了熊家父子的賄賂,長毛小冊子是熊家栽的贓。熊家借此事將林明光置于死地,是為了報積怨私仇。曾國藩聽后,對林明光的冤情并不太感意外,但對曹克勤受賄卻很憤慨,他生平最恨受賄的官吏。曾國藩交給康福一件任務(wù),要他和彭毓橘、蔣益澧三人秘密查訪委員中的受賄情況和冒功領(lǐng)賞的團(tuán)丁。

不久,曾國藩借“嚴(yán)辦土匪”的圣旨,將審案局中的委員作了大幅度的裁汰,從自己舊日友朋和岳麓、城南兩書院中,挑選一批廉潔有操守的鄉(xiāng)紳和士子來遞補;又將凡有冒功領(lǐng)賞行為的團(tuán)丁一律開缺回籍,從荷葉塘募來一批老實的農(nóng)夫代替。從那以后,他自己對判決之事,態(tài)度也審慎些了。

一日,瀏陽縣團(tuán)練所專程派人來到審案局,說周國虞的征義堂又死灰復(fù)燃了,在城外山林里活動猖獗,縣團(tuán)對付不了,請省團(tuán)派人前去鎮(zhèn)壓。巡撫衙門也接到瀏陽縣令的告急文書,駱秉章請曾國藩辦理。

曾國藩吸取林明光一案的教訓(xùn),對下邊報來的匪情不敢輕易相信。他帶著李續(xù)賓、曾國葆、康福、彭毓橘,喬裝成普通老百姓,親自到瀏陽去,對周國虞和征義堂作一番秘密查訪。

四、鮑超賣妻

原來,這周國虞乃瀏陽寶塔山下一方大戶,其先祖是南明弘光朝大學(xué)士、兵部尚書史可法的貼身侍衛(wèi)周天賜。明亡后,周天賜隱居湖南瀏陽,以反清復(fù)明為職志。由于清朝統(tǒng)治嚴(yán)密,周天賜的宏愿不得實現(xiàn),但后代子孫恪遵祖訓(xùn),代代不忘反清復(fù)明大業(yè)。周國虞及其弟國材、國賢從小讀書習(xí)武,廣交四方友朋,圖謀大事。一次偶然機會,周國虞結(jié)識了天地會首領(lǐng)羅大綱,羅大綱帶著周氏兄弟拜見了天地會大頭領(lǐng)洪大全。于是周氏兄弟參加了天地會,并在瀏陽縣辦起了征義堂,明里布仁施義,廣結(jié)良緣,背地里發(fā)展會眾,鼓吹反清復(fù)明,會眾很快發(fā)展到數(shù)千人,聲勢浩大。后來江忠源帶領(lǐng)楚勇前去鎮(zhèn)壓,周國虞和征義堂的兄弟們退到城外野人山。羅大綱投奔太平軍后,幾次派人相邀,周國虞因為與太平軍的目標(biāo)不一致,不愿參加。前幾天,他們下山想殺掉橫行霸道、強娶人妻的瀏陽縣團(tuán)練副總張義山,結(jié)果沒抓到張,便一把火燒了縣團(tuán)練所,縣令饒豐平嚇得惶惶不安,遂火急上報省城。

了解這些情況后,曾國藩制訂了一個巧取野人山的計謀。通過旅店老板買通征義堂一個小頭目,小頭目帶著李續(xù)賓、曾國葆、康福進(jìn)入了人跡罕至的野人山。李續(xù)賓等人化裝成湘鄉(xiāng)縣三合會的頭目,以攜帶十萬兩銀子前來合伙的謊言,騙取了周國虞的信任。這時,王錱奉命帶著八百團(tuán)勇從長沙趕到瀏陽。王錱、李續(xù)賓率領(lǐng)勇丁并挾持張義山打進(jìn)野人山。在征義堂兄弟們的面前,王錱宣示張義山魚肉百姓的罪惡,并當(dāng)場將這個團(tuán)練副總一刀殺了,鼓動征義堂的人放下武器,下山做良民。曾國藩這套軟硬兼施的做法取得了效果,征義堂被打垮了,周國虞兄弟不得不帶著一批骨干撤離野人山。

這是省城大團(tuán)成立以來干得最得意的一樁大事,王錱、李續(xù)賓等人滿心想得到省里各衙門的表揚,卻不料長沙的反應(yīng)甚為冷淡。曾國藩心里雖不高興,但并不跟駱秉章談起這事,就連左宗棠面前也不提及,仍舊每日辦理匪盜案件,并將精力轉(zhuǎn)到操練勇丁上。

曾國藩痛感教官缺乏。王錱、康福、李續(xù)賓、彭毓橘等人雖武藝超群,但都任務(wù)繁重,不能以全副精力教練團(tuán)丁。曾國藩隨時注意從團(tuán)丁中識拔人才,發(fā)現(xiàn)有武藝較好、人又實在的團(tuán)丁,便加獎掖,并提拔起來充當(dāng)什長、哨長。每天夜晚,則重溫歷代兵書,尤其對戚繼光的《紀(jì)效新書》 《練兵實紀(jì)》細(xì)細(xì)加以揣摩,許多地方,都照戚繼光所說的辦。大團(tuán)訓(xùn)練日有起色。

一天下午略有點空閑,曾國藩正和康福饒有興致地對弈,荊七進(jìn)來說:“大人,去年在岳陽樓上見面的那個楊載福來了?!?/p>

“快請他進(jìn)來!”曾國藩喜出望外,一邊叫康福收棋,一邊已邁步向門外走去。

楊載福一進(jìn)門來,便跪下磕頭行大禮:

“曾大人,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上次岳陽樓上多多冒犯,請大人海涵。”

曾國藩親手扶起楊載福,樂呵呵地說:“什么冒犯,說哪里話來!我能在洞庭湖畔結(jié)識足下,實為有幸。這一年來,足下可好?”

曾國藩上下打量著楊載福,見他身穿一套綠營軍官衣服,便又問:“足下在哪個營做事?我怎么一直沒見過你?”

楊載福恭恭敬敬地回答:“去年蒙大人給我指明出路,第二天,我便將排上事安排好,帶著大人寫的薦書,到長沙投奔駱撫臺。駱撫臺問我:‘曾大人是你什么人?’我說:‘曾大人與我非親非故,得薦書之前,我根本不認(rèn)識他?!槗崤_問我薦書怎么來的,我把當(dāng)時的情況說了一下。駱撫臺說:‘你這個毛頭小子,你知道曾大人是什么人嗎?’我搖搖頭。駱撫臺說:‘曾大人是當(dāng)今禮部侍郎,因回家奔喪,讓你給有幸碰上了。’我當(dāng)時大吃一驚,想起大人的確說過回家奔母喪的話。駱撫臺把我留在撫標(biāo)右營。見我武藝尚可,今年初,提拔我當(dāng)了個外委把總,派我到辰州協(xié)訓(xùn)練新兵。前幾天才回長沙來交差。昨日在街上見到大人出的告示,方知大人在省里辦團(tuán)練。今天特地請了假,來拜謁大人?!?/p>

曾國藩見楊載福不負(fù)推薦,很是高興,說:“足下這一年來長進(jìn)很大,又有了訓(xùn)練新兵的經(jīng)驗,我想請足下到大團(tuán)來訓(xùn)練勇丁,足下肯嗎?”

楊載福說:“大人是我的恩人,莫說叫我來大團(tuán)當(dāng)教官,就是叫我立即入狼窩虎穴,敢不從命!”

曾國藩甚喜,當(dāng)即給駱秉章寫封親筆信,請他放楊載福來大團(tuán)聽命。駱秉章自然準(zhǔn)許。次日,楊載福即到曾國藩衙門報到。吃過早飯,曾國藩帶楊載福到南門外操場,分到羅澤南一營當(dāng)個哨官,并兼管全營教習(xí)。下午,曾國藩徒步從南門口操場回魚塘口,途經(jīng)鹽道街口時,見提刑按察使司的幾個差役鎖拿一個漢子往前走。忽然,從后面跌跌撞撞地跑來一個婦人。那婦人抱住漢子的大腿,哭喊著:“春霆,我跟你一起去吧!”婦人哭聲極為悲哀,引得路人全都停下來觀看。又見后面跑來兩三個漢子,扯著婦人的手往回拖,婦人死命不肯。那漢子滿臉是淚,說道:“菊英,你多保重,過幾年我再來接你。”差役們吆喝著,趕著漢子走。

曾國藩定睛看那漢子,年約二十六七歲,身材長大,足比常人高出一個頭,膀闊腰圓,面孔雖黧黑消瘦,但兩眼卻大而有神,滿臉絡(luò)腮胡子又黑又密。曾國藩心想:好一條漢子,不知犯了何事?提刑按察使司的差役見是曾國藩,忙點頭哈腰問好:“曾大人,您老回府去?”

那漢子聽差役叫“曾大人”,連忙喊:“您老就是曾大人?我鮑超今日落難受辱,請您老救我。”

曾國藩感覺意外,問:“要我救你?”

“曾大人,您老不是在奉旨操練團(tuán)練嗎?鮑超愿投效您老帳下。我現(xiàn)在好比當(dāng)年落難的薛仁貴,日后,我會輔助您老征東掃北?!?/p>

曾國藩想:此人口氣倒不小,現(xiàn)在正是用人之際,不妨將此人帶到審案局詳細(xì)問問。他對差役說:“把他押到審案局去,我要審問審問?!?/p>

差役面有難色,說:“陶大人要小的們這就押去,若送到審案局,陶大人怪罪下來,小的們吃不了。”

“不要緊,我這就打發(fā)人告訴陶大人,審問后即給他送去?!?/p>

鮑超又說:“曾大人,這婦人是小人的女人,請您老發(fā)點慈悲心,讓她再在旅店住幾天,待小人與她見一面后,再由馬家?guī)??!?/p>

曾國藩叫王荊七把那女人送到旅店后,再到臬臺衙門去告訴陶恩培,并要那幾個漢子先回去,過幾天再說。差役無奈,只好跟著到了審案局。

曾國藩坐在大堂太師椅上,鮑超跪在堂下。他屏退差役后,對鮑超說:“你因何事被鎖拿,要從實告訴我。”

鮑超磕了一個頭,答道:“是?!比缓舐貙⒃f了出來。

原來,鮑超字春霆,是四川奉節(jié)人,自小父母雙亡,幫人拾糞放牛糊口。十五歲時,曾經(jīng)人介紹到峨眉山清虛觀,為觀里道人打柴擔(dān)水,混一口齋飯吃。鮑超有力氣,做事又勤快,雖性情暴烈,但為人爽直,很得觀主清安道長的喜愛。清安道長空閑時教他一些武藝。鮑超不識字,卻悟性好。各種武藝,一經(jīng)點撥,便熟記在心,又肯下功夫苦練,三四年過后,鮑超便成為清虛觀里第一號高手。清安道長有心想把他留在觀里,但鮑超卻過不慣峨眉山上的冷清生活,他要憑借這身武藝去干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掙個榮華富貴、光宗耀祖的前程。清安道長得知他的志向后,深為惋惜,悔不該當(dāng)初看錯了人。二十歲那年,鮑超為一件小事與觀里另一道人口角起來,他揮起鐵拳把那道人打得口吐鮮血,暈死過去。清安道長大怒,把他捆綁起來,打了五十水火棍。鮑超豈咽得下這口氣,第二天一早,便卷起包袱下山了。走到半山腰,想起師傅五年來的教誨之恩,自思這樣不辭而別,未免對師傅不起,便又轉(zhuǎn)身上山,向清安道長告辭。道長并不挽留他,只叮囑:“日后不管立下多大功勞,不管有多高官爵,都不要再對人提起清虛觀這幾年的事,更不要提為師的姓名?!?/p>

鮑超下山,來到成都投了軍。幾年過去,東打西跑,辛苦不已,卻沒有撈到個一官半職。鮑超灰心了。

恰好,那年廣西洪楊事發(fā),朝廷要調(diào)兵到廣西前線。鮑超看定是立功的機會來了,主動請纓,來到廣西。一來便被向榮看中,選為親兵。眼看鮑超要發(fā)跡了。誰知時運不佳,永安一戰(zhàn),鮑超身負(fù)重傷。向榮給他幾兩銀子,留他在廣西一個老百姓家養(yǎng)傷。不久,向榮帶兵尾追太平軍離開廣西到湖南去了。

鮑超住的這家姓韋。韋家的姑娘菊英,盡心盡意地招呼鮑超。菊英愛鮑超儀表堂堂,鮑超愛菊英秀氣水靈,心眼又好。兩人便你歡我愛,偷偷地攪在一起了。菊英父母也覺得鮑超有股男子漢氣概,便同意女兒的選擇,為小兩口舉辦了婚禮。幾個月后,鮑超傷好了,他和菊英商量,要到湖南去找向提督。菊英舍不得跟他分開,便和他一同來到湖南。到長沙后,方知向提督早已到江寧去了,鮑超夫婦好不氣餒。盤纏眼看就要用光,伙鋪老板又天天催房租,鮑超氣得在一家酒店里喝了兩斤白干,醉得昏昏的,突然冒出一個主意來。他在酒店里大嚷:“誰要老婆,二百兩銀子,我把老婆賣給他?!贝蠹叶加X得好笑,便慫恿酒店馬老板去買。馬老板四十多歲,去年剛死了老婆,正要續(xù)弦,看鮑超不過二十幾歲,料想老婆一定年輕,便問:“漢子,真的賣老婆?”

“真的。”鮑超布滿血絲的雙眼乜斜著酒店老板。

“不反悔?”

“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數(shù)。”

“嗯?!瘪R老板心想,連老婆都要賣的人,還有臉說男子漢大丈夫。他用鄙夷的眼神對鮑超說,“漢子,去看看你的老婆長得如何,麻臉瞎眼的我可不要。”

當(dāng)場便有幾個好事之徒,興高采烈地跟著去看熱鬧。馬老板見菊英年輕漂亮,大喜過望,當(dāng)下拉出鮑超,說:“漢子,就這樣定了。明天一手交錢,一手交婆娘,諸位幫忙作個證,可不許反悔呀!”

立即便有人寫來一張字據(jù),鮑超印了手模。

這天晚上,鮑超酒醒了,對白天賣老婆的荒唐之事后悔不迭。但木已成舟,他只得告訴菊英。菊英一聽,頓時昏厥過去,老半天才醒過來,對鮑超的絕情滅義恨得要死。鮑超安慰妻子。說實在是萬不得已,與其兩人都死在此地,不如換得銀子到江寧去,找到向提督,一兩年后立了軍功當(dāng)了官,一定回長沙再來贖回。夫妻倆抱頭痛哭一夜。第二天,馬老板拿著二百兩銀子來,要把菊英帶走。老婆是自己賣的,一時反悔不成,但他畢竟是個血性男兒,見真來抬老婆了,又惱羞成怒,一股無名火起,將馬老板痛打了一頓。馬老板無辜挨打,如何氣得過,便到臬臺衙門告了鮑超一狀。又有手模契約,又有十多個人證,臬臺陶恩培下令提拿鮑超,并將韋菊英判給馬老板。

曾國藩細(xì)細(xì)聽了鮑超這段敘述,心想:這個莽夫人品的確不太好,日后保不定忘恩負(fù)義,賣友求榮。轉(zhuǎn)過來又想:鮑超也可憐,空有一身本事,卻命運不濟(jì),英雄短路,也難怪他做出這等沒良心的事來,吳起不也有過殺妻求將的事嗎?現(xiàn)在正要幾個有真本領(lǐng)的人來教習(xí)團(tuán)丁,且不去管他的人品,先看看他的本事究竟如何。

曾國藩喚來差役,打開鮑超手上的鎖鏈,又賞他一頓酒飯,要他當(dāng)面表演幾套拳術(shù)刀槍。

鮑超甚喜,他恨不得在曾大人面前把渾身解數(shù)都使出來。當(dāng)即來到射圃,脫了衣服,先表演了一套長拳。這套拳打得真好!將少林拳和峨眉拳融為一路,幾聲輕嘯之后,但聽得風(fēng)聲霍霍人影流竄。猛然間一聲怒吼,只見他一拳沖出,“嘩喇”一聲,三層牛皮繃成的箭靶被打出一個窟窿。曾國藩脫口稱贊:“好神力!”

一路拳打下來,鮑超心不跳,臉不紅。曾國藩自己并不會武功,但見多識廣,一看就知道他身手不凡,心想大團(tuán)一千多號勇丁,只怕少有能超過他的,一邊想著,一邊站起來拍著他的肩膀,說:

“你有這等本事,何愁沒有用武之地!大丈夫要的是封妻蔭子,怎能做出賣老婆的蠢事來。你也不必到江寧去找向提督了,本部堂派你當(dāng)個哨官,也管百十來號人,你愿意嗎?”

鮑超受寵若驚,趕快跪下磕頭,激動地說:“謝大人!大人好比鮑超的再生父母。今生今世,鮑超跟定大人,為大人效犬馬之勞?!?/p>

曾國藩扶起鮑超,說:“今后要將本事全部教給勇丁,莫要保留。從我這里拿五十兩銀子回去,給二十兩與酒店老板,當(dāng)養(yǎng)傷之費,給人賠個不是,把字據(jù)取回;另三十兩給你的老婆,把家安頓好。后天就到我這里來上任。陶大人那里,我叫人去了結(jié)?!?/p>

鮑超喜從天降,千恩萬謝,回旅店去了。這里曾國藩修書一封,說明鮑超是個人才,要留下他教習(xí)團(tuán)丁,不必再追究云云,交給差役回去復(fù)命。

五、拿長沙協(xié)副將清德開刀

“駱中丞,這曾國藩做事,也未免太過分了吧!”不久前才從衡永郴桂道任上提拔起來的陶恩培,拿著曾國藩寫給他的信,來到駱秉章的簽押房。

“什么事?”駱秉章問。

“一個兵痞子,自愿賣老婆,與人講好了,還蓋了手模。第二天翻臉不認(rèn)賬,還打得人家半死。狀子告到我這里,情況屬實,我把兵痞鎖拿到衙門來審問。半路之中,曾國藩把他截走了,說是一個人才,他要留用。駱中丞,你看這辦事還有個規(guī)矩嗎?殺了那么多人,還弄些個什么站籠,慘無人道。殺人搶人,自行其是,全沒把我們這些人放在眼里。這樣下去,湖南一省,只要他曾國藩就行了。”陶恩培越說越有氣。

“這曾國藩也是跋扈了些?!瘪槺峦樘斩髋?,“那十個站籠,倒是經(jīng)我勸說,又拿出幾份狀子給他看,總算拆了??墒菍嘧詻Q,則一點未改。上月到瀏陽剿征義堂,又擅自殺了縣團(tuán)練副總張義山。張義山的副總是我批的,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殺了。對不起,回來后我雖不講他,也給他碰了個冷釘子,平征義堂的事,一句不提。”

“哪還提得!再提,尾巴都會翹到天上去了?!碧斩髋喟焉碜油槺赂皽惲藴?,說,“中丞,聽說鮑提督也討厭這個姓曾的?!?/p>

正說著,左宗棠進(jìn)來,把剛起草的《湖南境內(nèi)匪患次第肅清》的奏稿送給駱秉章過目。

“中丞,肅清湖南境內(nèi)土匪,主要靠的是曾滌生的團(tuán)練,尤其是這次剿平征義堂,厥功甚偉。征義堂鬧了好幾年,瀏陽縣對之束手無策,上次江岷樵也只是把他們趕到山中,全賴曾滌生徹底撲滅。但奏稿對此只一筆帶過,曾國藩的名字都未提及。我雖然按中丞的意思寫了,但終究有點為滌生抱屈。”

“怎么是徹底撲滅?周國虞三兄弟一個都沒逮住,難保不死灰復(fù)燃?!碧斩髋嗖毁I曾國藩的賬,更看不起連個進(jìn)士都沒中的左宗棠。

左宗棠瞟了陶恩培一眼,權(quán)當(dāng)沒有聽見他的話,繼續(xù)對駱秉章說:“添不添,由中丞決定,但有功不賞已不當(dāng),現(xiàn)在連在皇上面前一句好話都舍不得說,只怕將來難以服人心?!?/p>

說完,抬腳就走。駱秉章連忙叫住:“季高,你看著添幾句吧!”把奏稿又塞給了左宗棠。待左宗棠走后,駱秉章對陶恩培說:“曾國藩雖然專斷了些,但他勇于任事,也難能可貴?;噬闲湃嗡?,你就開一只眼閉一只眼吧?!?/p>

陶恩培說:“我倒無所謂,只是中丞你處于這種地位難以應(yīng)付。論年齡,論資歷,論現(xiàn)在的官位,哪樣不在他曾國藩之上?團(tuán)練就只能做團(tuán)練的事,不能事事都插手。安徽的呂賢基、江蘇的季芝昌,哪個不是在巡撫的管轄下辦事?團(tuán)練大臣幾十個,沒有哪個像他曾國藩這樣!”

駱秉章沒有作聲。從他心里說,對曾國藩快刀斬亂麻、敢于任事、不避嫌疑的作風(fēng),并不反感。他是個老官僚,對官場那種推諉、敷衍、不負(fù)責(zé)任、辦事拖拉的習(xí)氣看得多了,深知國事就壞在這種風(fēng)氣上。難得曾國藩這幾個月來雷厲風(fēng)行,湖南境內(nèi)的動亂已漸次肅清,功勞是大的。但曾國藩也太不顧各衙門的面子了,開口閉口總說湖南官員暮氣深重,要起用一班書生來代替他們,氣勢咄咄逼人。辦事從不與他們商量,許多超過自己職權(quán)范圍的事,也擅自處理。長此以往,弄得各衙門都不痛快,叫他這個巡撫如何當(dāng)!停了一會,駱秉章問:“你剛才說鮑提督討厭他,是怎么回事?”

陶恩培說:“聽說曾國藩要撤換清德副將,提拔塔齊布。清德到鮑提督那里訴苦。鮑提督大為惱火,這不是清除異己、培植親信嗎?塔齊布還只是早幾個月前才授予都司銜,現(xiàn)在實際上不過是一個署理撫標(biāo)中營守備,比起清德來,還差得遠(yuǎn)呀!”

“呵,呵?!瘪槺侣?yīng)著,一連打了兩個哈欠。他今年六十歲了,常常感到精力不支,陶恩培見狀,便起身告辭了。

兩個月前,當(dāng)曾國藩把大團(tuán)三營勇丁整頓好后,便與提督鮑起豹商量,這三營團(tuán)丁和駐長沙的綠營兵平時分開操練,五日一會操,由他親自來檢閱。太平軍撤離長沙后,外省奉調(diào)來的兵勇已全部回防,本省一部分士兵隨張亮基去了湖北,長沙還有三千本省兵。鮑起豹把他們?nèi)苛粼陂L沙,合長沙協(xié)左營五百兵(右營五百兵駐湘潭)在內(nèi),還有三千五百人,一旦有事,以資防守。鮑起豹同意曾國藩的建議。軍隊吃皇糧,戰(zhàn)時打仗,平日操練,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只是自己懶得吃那個苦,不想到操場去督促?,F(xiàn)在曾國藩自愿領(lǐng)這份苦差,何樂而不為呢?

在操練過程中,曾國藩發(fā)現(xiàn)綠營中幾個尖子。一個是署撫標(biāo)中營守備塔齊布。他帶的營每次會操都按時到齊,自己短衣緊褲,腳穿草鞋,為兵士作示范。曾國藩見塔齊布是上三旗中的人,對他格外親切。為了今后辦事方便,曾國藩要把這個滿人推上來。因此特別把他去年守城時的功勞提出,向朝廷保奏他為游擊。另一個是提標(biāo)二營的千總諸殿元。他是武舉出身,技藝精熟,訓(xùn)練士兵有方。還有一個把總周鳳山,是鎮(zhèn)筸兵中的小頭目。此人不僅武藝好,且熟悉兵法,在鎮(zhèn)筸兵中很有威信。大團(tuán)中的三營,帶隊的幾乎都是書生,雖然熱情很高,有的武藝也很不錯,但畢竟缺乏行伍經(jīng)驗。近來雖有楊載福、鮑超做教師,兩個人究竟不夠,于是曾國藩將塔齊布、諸殿元、周鳳山請來當(dāng)大團(tuán)勇丁的教師,給他們雙份餉。大團(tuán)勇丁的武藝在一天天進(jìn)步,綠營的訓(xùn)練也有起色。但不久,麻煩事來了。

原來,那些綠營兵,平素懶散慣了,一個月難得有一兩次操練。就這一兩次,去的人也不多,用幾個錢雇個人代替,本人則睡覺、上館子、下妓院。操練也有名無實,集個合,點個名,走走步伐,各自拿刀槍揮舞幾下,就算完了。三伏天、三九天照例是不操練的。但曾國藩練兵,作風(fēng)卻大不一般。

大團(tuán)一天的操練總在四個時辰以上,事事講認(rèn)真過硬,一絲也不許馬虎。他自己一天到操場去幾次,嚴(yán)格督促。這樣一來,綠營兵也只能陪在那里。到了逢三、逢八會操這一天,天還沒亮,就得集合上操場。那些綠營兵油子擦著惺忪的眼睛,胡亂穿上號褂,昏昏沉沉地跟著走,個個嘀嘀咕咕。曾國藩整天一刻也不離開練兵場。將士們無奈,只得一遍又一遍地練習(xí)。一天下來,渾身骨架都散了。不僅如此,他還要訓(xùn)話,喋喋不休地聒噪個把時辰,講軍紀(jì),講作風(fēng),講吃苦耐勞,講精忠報國等等,講得那些綠營兵膩煩極了,個個昏昏欲睡,一回到營里,便罵開了:

“這個曾剃頭,早點死了好!”

“曾國藩不過是個團(tuán)練大臣罷了,他有什么資格管我們!”

“跟那些作田佬一起操練,臉都丟盡了?!?/p>

一個湘鄉(xiāng)籍的兵告訴大家一個秘密:“你們知道嗎?曾國藩是個蛇皮癩,他每天都癢不可當(dāng),死命地抓,抓下的癬皮有一飯碗,血流不止。”

“活該!這是天報應(yīng)?!?/p>

“讓他一天癢到晚,上不了操場就好?!?/p>

士兵們在一陣笑罵中放出滿肚皮怨氣。

個把月后,除塔齊布的撫標(biāo)中營外,其他營的士兵常常缺席。最近一段時期,上操場的綠營兵越來越少了,撫標(biāo)中營也受到影響。曾國藩對此很惱火。尤使他難堪的是,長沙協(xié)副將清德,幾個月來,凡會操一概不參加,派人請也請不動。這兩次會操,長沙協(xié)缺席的又特別多。經(jīng)打聽,原來是清德對曾國藩重用塔齊布很嫉妒。塔齊布還是火器營的護(hù)軍時,清德便已是副將了。曾國藩一來,便保奏塔齊布為游擊,最近又保奏為參將,眼看就要與他平起平坐了。清德如何能服氣!他認(rèn)為這是曾國藩明顯地在討好滿人,想用滿人來取代他。因此,清德不但自己不會操,而且對不會操的長沙協(xié)士兵也暗中支持。對于清德明目張膽的對抗,曾國藩十分惱怒。他聽說太平軍圍攻長沙時,有一次清德竟摘去頂戴,躲到老百姓家里去了。查實以后,便決定拿清德開刀。

機會來了。六月初八日,是清德最寵愛的四姨太二十五歲誕辰。早在五天前,清德就大發(fā)請柬,準(zhǔn)備為四姨太熱鬧一天。而這天,又恰恰是逢八的會操期。

初七日上午,曾國藩以團(tuán)練大臣的身份出了一個告示,曉諭全體綠營和團(tuán)丁,明早在南門外大操場會操,要對半年來的操練作一番全面大檢查,不管是誰,不管任何原因,一律不得請假。

當(dāng)晚,長沙協(xié)中被清德安排為酒席服務(wù)的兵士,公推幾個代表到副將衙門,把曾國藩的告示給清德看。清德看完,把告示揉成一團(tuán)丟到腳下,冷冷一笑:“不要理他,他神氣得幾天?長毛一平,他就得滾蛋?!?/p>

“大人,是不是讓他點了名以后再來?”一個外委把總試探地問。

清德眼睛一瞪:“你們的餉是誰關(guān)的?長沙協(xié)歸誰管?曾國藩的一張告示,你們就這樣怕得要死,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副將!明天,操辦喜事的人一個不能少。另外,有事有病的兄弟都可以不去。你們就說是我清德講的,看他曾國藩能奈我何!”

第二天一早,曾國藩就穿戴利索,騎馬上南門外練兵場。

這是一個酷熱的日子。太陽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一絲風(fēng)都沒有,整個長沙城就像一口燒紅了的大鍋。而南門外練兵場,無一株樹,無一堵墻,灰塵撲面,沙石燙腳,更如同這口大鍋的鍋底正中,無情地折磨穿著號褂舞刀弄棒的兵丁們。

點名時,曾國藩知道長沙協(xié)缺了不少人,但他沒有發(fā)作。到了巳正時分,曾國藩特意來到長沙協(xié)操練地。本來應(yīng)到五百人的長沙協(xié)左營,現(xiàn)在不到三百人了。曾國藩頓時火起,下令全場停止操練,聲色俱厲地問長沙協(xié)帶隊的都司人都到哪里去了。都司嚇得結(jié)結(jié)巴巴地稟告:“有五十多號人在清德將軍家辦喜事,有七十多號人因病請假,有八十多號人半途溜走了。”

曾國藩聽后,對全場兵丁大聲說:“各位弟兄們,你們看看,究竟是國事重要,還是私事重要。自己不來會操,還要弟兄們?yōu)樗k私事。國家出錢招兵,是為他個人招的嗎?大家都還只二三十來歲,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長沙協(xié)就有那么多的人吃不了苦,不來的不來,溜走的溜走,這還像個軍隊嗎?眼前這點苦都不能吃,日后兩軍搏斗,生死存亡之際,豈不當(dāng)逃兵嗎?本部堂四十多歲了,還和大家一起操練,所為何來?為的是練出一支能打仗的軍隊,為的是保湖南全境不被長毛占領(lǐng)。今天天氣是熱了點,這樣的天練兵確是一樁苦事,但比起流血殺頭,這個苦就小多了。各位兄弟要體諒本部堂的苦心。常言說,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再熱再冷,都不能不練兵。今天缺席的,每人記大過一次?!?/p>

曾國藩講完后,要李續(xù)賓帶一營湘勇到城里各處去尋找長沙協(xié)的兵,記下他們的名字。

這天晚上,李續(xù)賓匯報:長沙協(xié)昨天有五十八人為清德辦酒席服務(wù),有四十六人在營房里乘涼、賭牌、聊天,有三十三人在酒店里喝酒,有十二人在妓院里胡鬧,還有五十一人在城里逛街,真正生病臥床的只有六人。

曾國藩把這些情況寫了一封長信,連夜打發(fā)人送到武昌張亮基處。按制度,各省綠營受總督節(jié)制,巡撫除兼有提督銜外,不得干預(yù)兵事。湖南綠營由署湖廣總督張亮基管轄。張亮基對湖南綠營的腐敗本極為不滿,曾國藩又是他一再請出來的,看了曾國藩的信后,也很氣憤,立即復(fù)信,交來人帶回,請曾國藩按軍紀(jì)國法處置。

于是曾國藩給朝廷上了一本,親筆寫道:

奏為特參庸劣武員,請旨革職,以肅軍紀(jì)而儆疲玩事。竊維軍興以來,官兵之退卻遷延,望風(fēng)而潰,勝不相讓,敗不相救,種種惡習(xí),久在圣明洞察之中。推其原故,在平日毫無訓(xùn)練,技藝生疏,心虛膽怯所致。臣懲前毖后,今年以來,諄飭各營將弁認(rèn)真操練,三、八則臣親往校閱。惟長沙協(xié)副將清德,性耽安逸,不遵訓(xùn)飭。操演之期,該將從不一至,在署偷閑,養(yǎng)習(xí)花木。六月初八日為其小妾過生,竟令五十余士兵為其辦酒服役,并公開支持怕苦不愿上操之兵。該副將對營務(wù)武備,茫然不知,形同木偶?,F(xiàn)當(dāng)軍務(wù)吃緊之際,該將疲玩如此,何以督率士卒?相應(yīng)請旨將長沙協(xié)副將清德革職,以勵將士而振軍威。

寫畢,尚不解恨,又附一片:

再,長沙協(xié)副將清德性耽安逸,不理營務(wù)。去年九月十八日見賊開挖長沙地道,轟陷南城,人心驚惶之時,該將自行摘去頂戴,藏匿民房。所帶兵丁脫去號褂,拋棄滿街,至今傳為笑柄。請旨將清德革職解交刑部從重治罪,庶幾懲一儆百,稍肅軍威而作士氣。臣痛恨文臣取巧、武臣退縮,釀成今日之大變,是以為此激切之情。若臣稍懷私見,求皇上嚴(yán)密查出,治臣欺罔之罪。

撤掉清德,換誰來當(dāng)長沙協(xié)副將呢?論才能,楊載福最合適。但他僅只一外委把總,小小的九品頂戴,與從二品的副將相差太遠(yuǎn)了。諸殿元也可勝任,但也只是個從六品的千總,驟升副將,也嫌太快。從官階來看,塔齊布是參將,從三品,最高,從才具方面來說,固然不及楊、諸,但塔齊布老實恭順,此外尚有楊、諸天生不及之處,那便是塔齊布為鑲黃旗人。曾國藩深知皇上對漢人猜忌甚多,今后要建曾家軍,從皇上到朝野滿人都會不放心。倘若有人參一本,隨便加一個圖謀不軌的罪名,立刻就可滿門抄斬。必須推個滿人出來!名義上還要把這個滿人擺在自己之上,才可能消除皇上及朝野滿人的顧慮。若是推個才大心大的出來,今后駕馭不了,那就更麻煩。塔齊布雖無大才,但聽話,又是自己一手提拔上來的,想必日后不會有意為難。主意定了,曾國藩又補一片:

查署撫標(biāo)中軍參將塔齊布,忠勇奮發(fā),習(xí)勞耐苦,深得兵心。臣今在省操練,常倚該參將整頓營務(wù)。現(xiàn)將塔齊布履歷開單進(jìn)呈,伏乞皇上天恩,破格超擢。

為使皇上采納他的建議,并表示自己對滿人的絕對信賴,他在片后著重補了一句:“如塔齊布日后有臨陣退縮之事,即將微臣一并治罪?!?/p>

曾國藩參劾清德和保奏塔齊布的事很快傳到清德的耳中,他又急又恨,跑到鮑起豹那里,先不提參劾自己的事,而把營兵對曾國藩酷暑操練的怨氣,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遍。他有意挑撥說:“鮑提督,兄弟們都在說,我們到底是受提督指揮,還是受團(tuán)練大臣指揮?兄弟們跟曾國藩講,鮑提督愛兵如子,三伏、三九天都不在營外操練,只在營內(nèi)講兵法。曾國藩不但不聽,反而說您老治軍不嚴(yán),姑息放縱,養(yǎng)了一批老爺兵。”

鮑起豹本是一個驕悍昏庸的武夫,一向看不起文官,聽了清德的話,勃然大怒:“曾國藩是個舞弄筆墨的文吏,他懂什么帶兵練兵!朝廷盡用一批文官當(dāng)團(tuán)練大臣,真是笑話!曾國藩竟敢譏笑我治軍不嚴(yán),他懂不懂,哪有酷暑練兵的道理?六月天牛尚不用,何況人?這哪里是練兵,這分明是虐待士卒?!?/p>

清德見鮑起豹支持他,暗自得意,于是提起參劾的事:“六月初八日是賤妾的生日,又正是會操的日子,卑職想天這般熱,有心讓士兵們休息一天,在家躲躲熱。曾國藩居然叫他的團(tuán)丁到我這里清點人數(shù),幾個人上街,幾個人在營,幾個人幫我辦酒席。上了一本給朝廷,要撤我的職,讓塔齊布來當(dāng)長沙協(xié)的副將?!?/p>

“豈有此理!參劾軍中大員,事先不經(jīng)過我,就上奏朝廷。他曾國藩讀沒讀過大清軍律?張制軍不在這里,就是駱中丞也不干預(yù)營中之事,何況這撤換二品大員的大事。真是欺人太甚!”鮑起豹憤怒起來。

“都是塔齊布諂媚曾國藩,壞了咱們綠營的規(guī)矩?!?/p>

“傳我的命令,從明天起,營兵一律不再與團(tuán)丁會操,塔齊布也不準(zhǔn)再到大團(tuán)那里去教練。誰敢違背我的命令,先打他五十軍棍!”

“鮑大人,卑職這個委屈實在受不了?!鼻宓?lián)某⒁坏┙邮茉鴩膮③?,他的二品頂戴就會被摘除?/p>

“你放心,我這就向朝廷申述,不能讓曾國藩為所欲為。”

從那以后,綠營士兵再也不來會操,塔齊布也不敢再來教練團(tuán)丁了。大團(tuán)勇丁無故遭長沙協(xié)士兵的襲擊、唾罵之事屢屢發(fā)生,甚至曾國葆在街上都無緣無故地挨了他們一頓拳擊。曾國藩心里窩著一團(tuán)火,但他強忍著,也勸告曾國葆和其他受辱的團(tuán)丁,天天照舊訓(xùn)練。他在等待著朝廷的批復(fù),心里想:若朝廷支持,則不怕他鮑起豹囂張;若朝廷不支持,馬上辭職回荷葉塘守墓!

六、大鬧火宮殿

夏去秋來,轉(zhuǎn)眼到了七月半中元節(jié)。十四日這天,綠營兵士每人得了五百錢節(jié)禮,又通知十五日放假一天。外委把總以上的軍官,每人都接到一份請?zhí)菏迦障挛缭谔煨拈w祭吊去年守城陣亡的將士,祭吊儀式結(jié)束后,鮑提督宴請。但藩庫沒有給大團(tuán)三營團(tuán)丁發(fā)一文節(jié)禮,包括曾國藩在內(nèi),也沒有一個當(dāng)官的收到請?zhí)?。這是對團(tuán)練的公然歧視!王錱、李續(xù)賓、曾國葆等人對這種露骨的不公平待遇氣憤萬分。曾國藩強壓著滿腔怒火,將王錱等人勸阻住,又想方設(shè)法湊了點錢,十四日晚上匆匆發(fā)給團(tuán)丁,總算把大家的怨氣暫時平息了。

團(tuán)丁們每人分得五百文錢。各營各哨平日的伙食費,也都多少節(jié)余點,多的有五六百文,少的也有三四百文,這些伙食尾子也發(fā)給了各人。團(tuán)丁們絕大部分都是鄉(xiāng)下老實巴交的種田佬,分得的這千把文錢,自己都舍不得用,托熟人帶回去補貼家用;也有的一時找不到熟人,便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夭睾?,今后自己再帶回去。辰州、寶慶、新寧來的團(tuán)丁中,也有家中較為殷實的。這些人不在乎這點錢,難得到省城來住,便三五成群吆喝著逛大街、上館子,圖個快活。辰州團(tuán)丁中有個叫滕繞樹的伢子,平日極羨慕鮑超的武功,想方設(shè)法跟鮑超接近,想求鮑超多教給他點武藝。今天得了幾個錢,他約了素日合得來的五個鄉(xiāng)親,商量好請鮑超到火宮殿去玩一玩,大家都說好。

這幾個月來,為報曾國藩的知遇之恩,鮑超盡心盡意地教練團(tuán)丁,哪里都沒去過。聽說火宮殿是個好玩之處,滕繞樹一邀,鮑超就滿口答應(yīng)了。半路上又遇到塔齊布,鮑超說好久不見了,硬拉著塔齊布一起到火宮殿去。塔齊布拗不過,只得從命。一行八人有說有笑,來到了位于坡子街的火宮殿。

火宮殿果然熱鬧。正中是一座蓋著黃色琉璃瓦、斗拱飛檐,上面雕刻不少飛禽走獸的古老廟宇。廟宇里供奉著一尊火神爺塑像。那火神爺金盔金甲,紅臉紅須,眼如銅鈴,舌如赤炭,真是一團(tuán)正在燃燒的烈火,望之令人生畏。廟宇里長年住著七八個廟祝。這幾個廟祝主要不是服侍火神爺和接待前來請求保佑的香客,而是管理著廟門前那個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市場。

火宮殿四周紅色圍墻包圍了一大片空坪,因為位于長沙鬧市區(qū),久而久之,這空坪便成為走江湖跑碼頭的郎中、賣藝人、耍猴的、賣狗皮膏藥的、算命看相的、賣雜七雜八小玩意的集中地,也引起長沙城里那些游手好閑的人的興趣,賣各色小吃的小販們也到這里來做生意,廟祝便來管理這塊發(fā)財之地。每天夜深,人散走后,他們清掃場地;天亮則開門迎接各種來人。有的生意較好,要跟廟祝長來往的小販,常送些錢給他們,廟祝也就慢慢富裕起來。后來廟祝在空坪上搭起四個大敞棚,棚上蓋著樹皮,分別取名為東成、西就、南通、北達(dá)。敞棚遮雨防曬,給賣主和買主都帶來方便。到了過年過節(jié)時,還有唱大戲的到這里來賣藝。這火宮殿也就益發(fā)繁華熱鬧,幾乎可以和開封的大相國寺、江寧的夫子廟媲美了。

塔齊布、鮑超、滕繞樹等人先進(jìn)廟宇瞻仰火神爺?shù)淖痤仯指鷱R祝閑聊了一番。滕繞樹和那幾個辰州籍團(tuán)丁做東,請塔、鮑吃火宮殿的名產(chǎn)。這火宮殿雖是集散無定之地,但也有好些賣吃食的小販,一代一代、長年累月在這里做生意,有幾樣吃食便成了火宮殿傳統(tǒng)的名產(chǎn)。這幾樣名產(chǎn)是:王家的姊妹團(tuán)子、蕭家的臭豆腐干子、謝家的紅燒豬腳、何家的神仙缽飯。逛火宮殿的人,不吃吃這幾樣?xùn)|西,就不算逛了火宮殿。

塔、鮑一行先來到南通棚。只見這里是一個說書人在說蘭陵笑笑生的《金瓶梅詞話》,正說到西門慶貪欲喪身一節(jié),聽眾擠得水泄不通,漫說找個座位,連個站的地方都沒有。無奈,只得走到對面的北達(dá)棚。棚里一個耍猴的操著河北口音在叫道:“徒兒們,把連升三級這出戲,由賽悟空給各位叔叔伯伯兄弟爺們表演一番,請各位指教指教,給俺們捧個場。”

一陣細(xì)鑼敲響,一個徒兒捧著三頂不知哪個朝代的官帽走上場。只見那三頂帽子一頂全黑,一頂半紅半黑,一頂全紅,那帽子兩邊是兩個放大的紙糊的黃燦燦的銅錢,用兩根竹棍子與帽子連起來。全紅官帽銅錢最大,全黑官帽銅錢最小。又一個徒兒牽著一只瘦骨嶙峋的猴子出來。那猴子兩只眼睛忽閃忽閃,賊溜溜地這邊轉(zhuǎn)轉(zhuǎn)那邊轉(zhuǎn)轉(zhuǎn)。隨著鑼聲,徒兒用繩子牽著它一瘸一拐地走圓場。滕繞樹心想:這猴兒的名字倒怪美的,賽悟空,但卻是簸箕比天——太不自量了,莫說不能賽過孫悟空,只怕是孫大圣拔根毫毛吹出的猴子也比它強百倍。

塔齊布、鮑超等人站著看了一會,見找不到座位,便又出來,轉(zhuǎn)到東成棚。

東成棚里,一個賣狗皮膏藥的關(guān)中大漢,光著上身,打了一路拳,又耍一頓三截棍,弄得渾身大汗淋漓。那大漢彎腰抱拳,用帶有濃重鼻音的關(guān)中腔叫道:“祖?zhèn)髅胤?,名藥配制,馳名江湖,譽滿海內(nèi)。在下姓沈,陜西米脂人,祖?zhèn)魇鷮E涔菲じ嗨?。嘿!”那漢子拍了一下光溜溜的胸膛,聲音放高起來,“頭暈?zāi)垦?,四肢酸脹,腰痛腿痛,頭痛腳痛,男子遺精早泄,勃起不堅,婦女月經(jīng)不調(diào),長年不育,貼了我沈家祖?zhèn)鞲嗨幰惶⒁娦Ч?,兩帖過后,病痛消除,三帖四帖,永遠(yuǎn)斷根。一百文一帖,一百五十文,買一帖送一帖,要者從速,過時不候?!彼R布最瞧不起以打拳舞棍來招徠顧客販賣膏藥的人。他認(rèn)為這些江湖騙子褻瀆了中華武功,略停了一下,便離開東成棚,鮑超、滕繞樹等也跟著出來了。

剛走出來,塔齊布便看到東成棚的東角偏僻處,有一個三十余歲的漢子正在舒氣運神。他停下腳步,不露聲色地仔細(xì)看著。只見那漢子用腳尖點觸地面,雙手空握,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地打出去,腳尖不停地在地上繞圈子,雙腿微屈,整個身子看去輕飄飄的??茨菨h子臉上,卻神色凝重,嘴唇緊閉,兩腮泛紅。塔齊布注目看了半晌,大步走上前去,雙手一拱:“大哥請了!”

那漢子停住,看塔齊布一身戎裝,便客氣地回答:“將軍請了!”

塔齊布說:“在下適才間看大哥行步運拳的架勢,想冒昧請問一句:大哥打的是不是巫家拳?”

那漢子面露喜色,說:“將軍好眼力,鄙人剛才打的正是巫家拳?!?/p>

“大哥拳法,嚴(yán)謹(jǐn)緊湊,外柔內(nèi)剛,深得巫家拳法之精蘊。大哥拳術(shù)造詣,當(dāng)今少有?!?/p>

“將軍過獎了?!?/p>

“大哥,恕在下唐突。大哥這等本事,埋沒在這勾欄瓦肆之間,豈不可惜?何不以此報效國家,且可光大巫家拳術(shù)。”

“鄙人并非長住此地?!睗h子說,“因前幾日過忙,未遑練功,今日偶爾路過此地,得點空閑,故略為舒展一下筋骨。將軍勸我報效國家,莫非要鄙人投軍么?”

“正是?!彼R布說。

漢子哈哈一笑,說:“時下之綠營,也可以談得上是報效國家的軍隊嗎?”

塔齊布臉一紅,立即說:“我并非勸大哥投奔綠營。目前長沙另有一支人馬,急需你這樣的人才,你可愿去?”

“哪支人馬?”

“曾大人曾國藩辦的團(tuán)練,現(xiàn)有三營一千多號人馬。”

那漢子又是一笑,說:“將軍,你我初次相交,我看得出,你是個有本事有血性的男子漢,故愿和你多說幾句話。依我看,不獨我不應(yīng)去投綠營投團(tuán)練,我還勸將軍也及早解甲歸田為好。二千年前南華真人便已經(jīng)看透這一切,什么江山社稷,實際上只是蝸角罷了。你說辦團(tuán)練的是‘爭’大人?哎!世道壞就壞在一個‘爭’字上。古往今來,一個‘爭’字,害得人世間互相仇恨殘殺,永無休止。還是南華真人說得好:‘榮辱立然后睹所病,貨財聚然后睹所爭?!摧p榮辱,不慕貨財,無病無爭,世界才能安寧呀!時候不早,將軍自愛,后會有期?!闭f罷揚長而去。塔齊布搖搖頭,走進(jìn)了西就棚。

這是最后一個棚子了。棚子里較為安靜。一張桌子邊,有個游方郎中在給一個老婆子診脈。一個瞎子坐在幾個桌子之間的空隙處。那瞎子呆頭呆腦的,面前攤開一張大紙,紙正中畫了個太極圖,圖右邊寫著“點破迷途君子”,左邊寫著“指引久困英雄”。繞樹看了好笑,說:“自己這副要飯的相,黑白不分,晝夜不明,還要指引別人,真正可笑!”

塔齊布說:“自然也有人甘愿聽他的瞎扯,不然,他也不會天天擺攤子了?!?/p>

那瞎子聽到說話聲了,忙喊:“算命抽花水啦!專講實話,不打誑語?!?/p>

眾人都笑了。恰好有一桌人會了賬,滕繞樹趕緊占了這張桌子。招呼塔、鮑等人坐好后,他和另外兩個辰州勇忙著張羅。一會兒,捧來一壇白鶴液老酒,端著一大盤臭豆腐干、四籠姊妹團(tuán)子,每人面前再擺一大碗紅燒豬腳,又叫來幾個炒菜。大家津津有味地吃著。滕繞樹問塔齊布:“塔爺,剛才您老對那個打拳人為何如此客氣?我看那人的拳術(shù)也平平,比鮑哨官差遠(yuǎn)了。”

塔齊布未及回答,鮑超搶著說:“這人的拳術(shù)不錯,你不懂,不要看輕人家了,只不過我一時沒有看出他的路數(shù)來。塔大哥,你細(xì)說給我們聽聽?!?/p>

塔齊布說:“諸位有所不知,那人的功夫深得很,他打的是南拳中極有名的一家——巫家拳?!?/p>

“巫家拳來歷如何?”一個辰州勇問。

“乾隆末,福建汀州有個拳師名叫巫必達(dá),幼年闖蕩江湖,廣拜武林高手為師,經(jīng)過幾十年的苦鉆苦練,將福建少林外家拳術(shù)的陽剛、勁健、強身、壯骨的特征與湖北武當(dāng)內(nèi)家拳術(shù)的藏精、蓄氣、培神、固本的秘旨結(jié)合起來,形成一種外有行云流水之柔、內(nèi)有五岳三江之剛的巫家拳。巫必達(dá)后來在湘潭教習(xí)李大魁,以后又傳與馮南山、馮連山兄弟,死后葬在湘潭,由李、馮兩家立碑。巫家拳廣為流傳在南方,但真正得其奧妙的是李、馮二家,可惜剛才忘記問那漢子的姓名了?!?/p>

“這巫家拳我也聽說過,只是沒有親眼見到。那人剛才打的是巫家拳中的哪一路?”鮑超問。

“他剛才打的是梅花拳,為巫家拳中第一絕招。你看他雙腳尖在地上繞圈子,莫以為是隨便繞繞,那劃出的圈子是一朵朵梅花。”

滕繞樹驚訝地說:“我們是外行,竟一點都看不出來?!?/p>

“巫家拳還有太子金拳、麒麟、四字、正平、擺門、單吊、掐吊、三樁等六肘拳,都是很厲害的?!?/p>

眾人聽了,對塔齊布的巫家拳術(shù)知識的豐富都很佩服。滕繞樹又就福建少林外家拳和湖北武當(dāng)內(nèi)家拳兩家拳術(shù)的異同,向鮑超和塔齊布請教。大家正邊吃邊談得高興,忽聽得旁邊一桌人大吵大鬧起來。

這是四個鎮(zhèn)筸兵在喝酒賭博。輸者不服氣,先是罵著粗話臟話,然后和贏家扭打起來。另外兩個并不勸架,反而在一旁添火加油。塔齊布看看不像話,過去喝道:“不要在這里打架!丟人現(xiàn)眼的,要打回營房去打!”

鎮(zhèn)筸兵自明代起便以兇悍聞名于世。咸豐時期的鎮(zhèn)筸兵,雖不能跟過去相比,但在全國綠營六十六鎮(zhèn)中,仍然算是第一等強悍。個個是私斗、打群架、管閑事的能手,平時相處,內(nèi)部常起械斗。一聲呼哨,立即形成兩軍對壘之勢。打得眼紅了,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也不在乎。一般總兵都怕調(diào)到鎮(zhèn)筸鎮(zhèn)來。若是遇到鎮(zhèn)筸鎮(zhèn)的兵與別鎮(zhèn)的兵爭吵起來,鎮(zhèn)筸兵便會自動聯(lián)合起來,一致對外,拿刀使棒,不把對方打敗,決不罷休。當(dāng)下這幾個鎮(zhèn)筸兵聽到塔齊布的吆喝,扭打的松了手,都斜歪著頭看著塔齊布,其中一個說:“老子們在這兒玩玩,干你屌事?你叫個屁!”

鮑超走過來大聲說:“一個參將的話,你們都不聽,還有軍紀(jì)王法嗎?”

一個鎮(zhèn)筸兵乜斜著眼,噴著滿口酒氣,冷笑說:“你算什么東西?吃飽了脹著肚子,到茅房里屙屎去!人還沒變?nèi)垢医逃?xùn)起你的大伯來了!”

滕繞樹看著這幾個鎮(zhèn)筸兵如此驕橫粗野,用這種難聽的話罵鮑超,他一則聽著不舒服,二來也要討好鮑超,便沖過去大聲說:“這是鮑哨官,你們休得無禮!”

那人哈哈笑起來:“什么鮑哨官,老子只知道山海關(guān)、函谷關(guān),從來也沒有聽說過什么鮑哨‘關(guān)’。屌毛灰團(tuán)丁頭,也算個官嗎?”

另一個鎮(zhèn)筸兵冷言冷語地說:“這鮑哨官不就是那個窮得無聊要賣老婆的痞子嗎?什么時候當(dāng)起官來了?”

四個鎮(zhèn)筸兵放聲狂笑。鮑超又氣又羞,滿臉通紅,脖子上的筋一根根鼓起,恨不得將這幾個兵油子捏個粉碎。滕繞樹跨上前去,要和他們講理。一個鎮(zhèn)筸兵大叫:“你要打人嗎???”說時手一抬,滕繞樹臉上挨了一巴掌。滕繞樹火了,一拳打過去,那人牙齒碰著舌頭,頓時鮮血直流,氣得哇哇大叫,用頭撞過來,另外幾個兵也跟著沖來。辰州團(tuán)丁們仗著有鮑超在旁,勇氣大增,一齊迎上去,大打起來。棚里棚外的人,見兵勇打斗,嚇得紛紛逃離,那瞎子也卷起太極圖慌忙走開。鮑超幾次想打過去,被塔齊布抱住了。鎮(zhèn)筸兵人少,吃了虧后,狼狽逃出火宮殿。塔齊布、鮑超、滕繞樹等繼續(xù)喝酒吃飯,待到日頭偏西時才回營。

還沒等他們在營房里坐定,一百多名鎮(zhèn)筸兵人人執(zhí)刀拿槍,氣勢洶洶地跑到三營營房門外,大聲嚷道:“把在火宮殿打人的兇手交出來!”營房里其他辰州、新寧、寶慶等地團(tuán)丁都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營官鄒壽璋急忙走出營房:“弟兄們,有話好好說,鄒某人一定負(fù)責(zé)處理好?!?/p>

火宮殿里幾個挨打的兵吵吵嚷嚷地說了個大概。鄒壽璋怕鬧出大事,賠著笑臉說:“弟兄們先回去,待我稟告曾大人后,一定從嚴(yán)處治。”

待鎮(zhèn)筸兵走后,鄒壽璋把滕繞樹等人叫來,詳細(xì)訊問。滕繞樹把情況如實說了一遍。鄒壽璋和鮑超一起來到巡撫衙門射圃旁的曾國藩住所里。鄒壽璋把情況說了一遍。曾國藩氣得臉色鐵青,掃帚眉倒吊,三角眼里充滿殺氣。鮑超嚇得兩腿打戰(zhàn),跪下說:“鮑超該死!今日在火宮殿,實是因為鎮(zhèn)筸兵罵鮑超。他們罵鮑超,看不起團(tuán)練,其實就是罵大人,看不起大人,若不是塔將軍扯住,鮑超今日會打死那幾個畜生。曾大人,鮑超辜負(fù)了您老的情意,您老打鮑超一百軍棍,把鮑超趕出團(tuán)練吧!鮑超是個堂堂男子漢,也不想再在團(tuán)練里受這種鳥氣。我還是到江寧找向提督去?!?/p>

曾國藩在房里快步走來走去,牙齒咬得格格響,腮幫一起一伏,一句話也不說。羅澤南說:“鮑哨官無過,還多虧鮑哨官氣量大,沒有釀成更大的事故。今日之事,錯在鎮(zhèn)筸兵,但滕繞樹也有些責(zé)任。綠營、團(tuán)丁之間本不和,為了顧全大局,不如忍下這口氣,將滕繞樹等人責(zé)打幾十軍棍,平息這場風(fēng)波算了。”

曾國藩看著羅澤南說:“綠營欺負(fù)曾某人,得寸進(jìn)尺,連兄弟們也跟著我受委屈。從大局著想,自然應(yīng)如你所說,忍著,以免事態(tài)擴(kuò)大。但綠營怯于戰(zhàn)陣,勇于私斗,此種積習(xí),為害甚烈。我今日正要借此事整一下這股歪風(fēng)?!?/p>

羅澤南有些擔(dān)心:“如何整法?說不定會鬧出更大的事來。”

曾國藩說:“想必鮑起豹也不會有意把事態(tài)擴(kuò)大吧!”

曾國藩叫鮑超起來,親筆修書一封給鮑起豹,說火宮殿兵丁私斗,影響極壞,為嚴(yán)肅軍紀(jì)、懲前毖后,這邊將滕繞樹等打五十軍棍,并以箭貫耳游營三日,也請鮑提督將鎮(zhèn)筸鎮(zhèn)鬧事的士兵作同樣處治。

鮑起豹看完信,冷笑一聲,心里說:“要老子處治,老子才不做這種蠢事。我要你曾國藩下不了臺?!彼步腥藢懥艘环庑?。信上說:火宮殿鬧事士兵已捆綁送來,請曾大人按軍律處置。鮑起豹派了幾個親兵到鎮(zhèn)筸兵駐地,聲言曾國藩要捆今天下午在火宮殿和團(tuán)丁打架的四個士兵。親兵將這四個兵捆好,連信一起送給曾國藩。

鎮(zhèn)筸兵原以為團(tuán)丁會來向他們賠禮道歉,現(xiàn)在想不到竟然將他們的兄弟捆了去,軍法從事。鎮(zhèn)筸兵感到蒙受了奇恥大辱。帶兵的頭領(lǐng)、云南楚雄協(xié)副將鄧紹良親自指揮,吹號集合。他煽動說:“曾國藩的團(tuán)丁捆綁我們四個兄弟,要將他們殺頭示眾。這是我們鎮(zhèn)筸兵數(shù)百年來沒有過的恥辱。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們怎么辦?”

隊伍中有人喊叫:“沖到審案局去,把弟兄們搶出來!”又有人叫:“曾國藩敢殺我們的人,我們就殺掉曾國藩!”也有人喊:“塔齊布身為綠營將官,反而為團(tuán)丁講話,他是綠營的奸細(xì)。今天的事是他引起的?!庇腥伺e起刀喊:“搗毀塔齊布的窩!”鎮(zhèn)筸兵一致?lián)碜o(hù)。

鄧紹良率領(lǐng)三百多個鎮(zhèn)筸兵,氣勢洶洶地沖進(jìn)塔齊布的住房,把塔齊布房間里的全部東西打得稀巴爛。塔齊布幸而事先躲到室后草叢中,才免于一死。搗毀了塔齊布的家后,鎮(zhèn)筸兵又呼嘯著向?qū)彴妇譀_去,將審案局團(tuán)團(tuán)圍住,七嘴八舌地高聲喧鬧:“曾國藩放出我們的兄弟!”“不放人我們就沖了!”

親兵進(jìn)屋告訴曾國藩。

曾國藩正在與羅澤南對弈。他將鮑超喚到跟前來,對著他的耳朵吩咐一番。鮑超立即出了門。曾國藩神色自若地對羅澤南說:“羅山,該你走了。”

“還是出去跟他們說幾句吧!”羅澤南放下手中的棋子,從近視眼鏡片后投來不安的目光。

“不理睬他們,看他們怎么鬧?!痹鴩难劬κ冀K沒有離開過棋枰。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刀槍相撞聲從外邊傳了進(jìn)來,曾國藩轉(zhuǎn)過臉看時,鄧紹良帶著幾十個士兵旋風(fēng)似的沖進(jìn)門,已到了他的身邊。羅澤南見勢不妙,急忙打發(fā)親兵告訴王錱,叫他翻墻到巡撫衙門去請駱秉章過來。一個鎮(zhèn)筸兵已拔出刀來,刀尖直指曾國藩的額頭。鄧紹良用手撥開刀,不客氣地對曾國藩說:“曾大人,請你放人!”

曾國藩坐在棋枰邊,紋絲不動,一手把玩著棋子,慢慢地說:“鮑提督派人將鬧事的士兵送到我這里,并有親筆信,要我軍法從事。處置完畢,人自然放回,何勞鄧副將你興師動眾、氣勢洶洶地前來索取呢?”

鄧紹良瞪起雙眼,怒目而視:“我要你現(xiàn)在就放人!”

曾國藩太陽穴上的青筋在一根根地暴起,棋子已經(jīng)停止轉(zhuǎn)動,被兩只手指緊緊地掐住,雖仍坐在棋枰邊未動,語氣卻生硬得多了:“本部堂尚來不及處置,現(xiàn)在豈能放!”

鄧紹良左手緊握刀鞘,右手捏著刀把,走上一步,氣焰咄咄地吼著:“你到底放不放?!”

“砰”的一聲,曾國藩將棋枰一腳踢倒,虎地站了起來,吊起掃帚眉,鼓起三角眼,滿臉青里透白,一股殺氣沖出,厲聲喝道:“鄧紹良,你欺人太甚!”

鄧紹良冷不防曾國藩這么一著,不自覺地退了一步,右手松開了刀把。曾國藩指著他罵道:“鄧紹良,諒你不過只是一個操刀殺人的魯莽武夫而已,竟狗膽包天,在我欽命幫辦團(tuán)練大臣面前如此放肆。你眼里還有沒有朝廷,有沒有國法!”

經(jīng)這一罵,鄧紹良的囂張氣焰矮了半截,嘴巴上仍硬著:“曾大人,不是我放肆,審案局不放人,弟兄們不答應(yīng)!”

曾國藩目光如噴火般地瞪著鄧紹良:“弟兄們不答應(yīng),你答不答應(yīng)?手下的士兵都不能彈壓,朝廷要你這個副將何用?況且你要明白,今天是你帶兵闖進(jìn)了我的衙門,你是犯上鬧事的帶頭人!”

鄧紹良覺得事情不妙,不免有些氣餒。身旁的士兵在亂嚷:“放人,放人!不放我們就要搜了!”

“不得無禮!”正在不可開交之時,駱秉章進(jìn)來了。他對曾國藩一笑,“曾大人,這是怎么回事?”

“駱中丞,曾大人捆了我們四個兄弟?!编嚱B良搶著說。其實駱秉章早已知事情的原委。鎮(zhèn)筸兵如此吵吵鬧鬧地圍攻審案局,巡撫衙門僅在一墻之隔,他如何不知?但這個老官僚滑頭得很,若不是王錱翻墻去請,他是不會過來的。讓曾國藩受點委屈也好,誰叫他的手伸得太長了!王錱過來請,他不能不放駕了。

“鄧副將,這樣對待曾大人,太不應(yīng)該了,還不快出去!”打了鄧紹良一下后,駱秉章又轉(zhuǎn)過臉對曾國藩說,“曾大人,火宮殿鬧事的兵非得要狠狠處置不可,此事由我來辦。眼下群情洶洶,難免會出意外之事。今后朝廷追問下來,你我都不好交代。我看暫時放了這幾個人,平息了眾怒,再從容處置。你看如何呢?”

曾國藩心想:好個滑頭偏心的駱秉章!什么“平息眾怒”,難道是我做錯了事,激起了他們的“眾怒”?你駱秉章怕犯鎮(zhèn)筸兵的眾怒,就不怕犯團(tuán)練的眾怒?好!事情既已如此,我要你看看我曾國藩的手段!

“駱中丞,你請坐。我循鮑提督之請,處置火宮殿鬧事人。曾某人一碗水端平,決不偏袒哪方。團(tuán)丁滕繞樹等六人,昨日已每人打了五十軍棍,貫耳游營三日。鎮(zhèn)筸兵也同樣處置?!辈坏锐槺麻_口,曾國藩大喊一聲,“來人!把鮑提督捆來的四個鬧事者押上來!”

康福答應(yīng)一聲,走出門外高喊:“帶人上來!”

只見鮑超、劉松山、彭毓橘、李臣典、王魁山、易良幹等人全身披掛,帶著一百名手執(zhí)刀槍的團(tuán)丁,押著四個鬧事的鎮(zhèn)筸兵上來。這一百個團(tuán)丁進(jìn)得門來,便一齊站在屋內(nèi)鎮(zhèn)筸兵的周圍。鮑超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兇神惡煞般地走到鄧紹良的身邊。劉松山、彭毓橘等人分站在曾國藩的兩旁。駱秉章見此情景,早嚇得臉色慘白,如坐針氈。鄧紹良和他的士兵們也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恐懼。那四個雙手被捆的鎮(zhèn)筸兵嚇得兩腿發(fā)軟,“噗通”跪在曾國藩面前。曾國藩喝道:“你們身為保境安民的兵士,卻帶頭在公眾場合鬧事行兇,惡劣至極!本部堂按大清軍律第一百二十三條第八款,并循鮑提督所請,杖責(zé)五十軍棍,貫耳游營三日?!?/p>

說完將茶木條往案桌上重重一擊,高喊:“來人呀!”

“在!”兩旁雷鳴般的應(yīng)答聲響起,早有八條大漢手持八根水火棍,如狼似虎般地走上前來,將四個鎮(zhèn)筸兵按倒在地,扯掉褲子,掄起水火棍便打。

曾國藩坐在太師椅上,想起這幾個月來所受鮑起豹、清德的窩囊氣,想起弟弟及團(tuán)丁們所受綠營兵士的欺侮,滿肚子的仇恨隨著一下下的棍擊聲發(fā)泄出來。他多次想命令行刑的團(tuán)丁“給我往死里打”,但瞥見坐在一旁汗如雨下的駱秉章,又將這句話咽了下去。八個行刑團(tuán)丁又何嘗不和曾國藩一樣的心情,無須他的命令,個個用死力打。二十……四十……一棍棍下去,越打越重,越打越兇??蓱z那四個倒霉的鎮(zhèn)筸兵先是喊爹喚娘、鬼哭狼嚎,到后來,便連喊都喊不出聲來了。打滿五十軍棍后,又將他們抓起來,在每人左耳上插了一支箭。只見鮮血流出來,卻聽不到叫痛聲——人早已麻木了。

曾國藩冷冷地對四個鎮(zhèn)筸兵說:“看在鎮(zhèn)筸鎮(zhèn)兄弟們來接的分上,游營三日,罰在本營進(jìn)行。你們現(xiàn)在可以走了?!?/p>

幾個鎮(zhèn)筸兵上來,背起他們出了門。鄧紹良內(nèi)衣早已濕透,正要出門,曾國藩喝住:“鄧紹良,你身為副將,平日治軍不嚴(yán),咎責(zé)已重,今日又帶兵闖進(jìn)審案局衙門,持刀威脅本部堂,形同謀反,罪當(dāng)誅戮。本部堂因不直接管你,且暫時放你回去。來日本部堂將與駱中丞、鮑提督妥商,申報朝廷,你回營待審吧!”

鄧紹良蔫頭耷腦地出了門,見衙門外鎮(zhèn)筸兵的四周已被全副戎裝、滿臉兇惡的團(tuán)丁死死看定了。鄧紹良做不得聲,只得擺擺手,帶著鎮(zhèn)筸兵訕訕走了。屋里,曾國藩對坐在一旁發(fā)呆的駱秉章說:“駱中丞,你受驚了。國藩此舉,實出不得已,尚望中丞體諒。”

駱秉章見全部兵勇都已退出,慢慢地恢復(fù)了元氣。他對曾國藩不聽勸告,在他面前如此強硬十分生氣,責(zé)怪說:“滌生,你太強梁了。綠營與團(tuán)丁的冤仇,這一世都不能解了。”

曾國藩心中不快地說:“我剛才的處置錯在哪里?”

駱秉章惱火了:“滌生兄,不是我說你。我身為湖南巡撫,要對湖南負(fù)責(zé)。說不定哪天長毛卷土重來,你的那幾個團(tuán)丁能抵抗嗎?他們只配抓抓搶王、土匪,是上不了大臺盤的。打長毛,還得靠綠營,靠鎮(zhèn)筸兵。你這下好了,當(dāng)著我的面打了他們的人,還揚言要誅戮鄧紹良。三千鎮(zhèn)筸兵還要不要?你叫我這巡撫如何當(dāng)?”

曾國藩見駱秉章如此瞧不起團(tuán)練,偏袒鎮(zhèn)筸兵,大為光火。他強壓著怒火,冷笑道:“中丞不要著急,長毛來了,我自有辦法?!?/p>

駱秉章反唇相譏:“你有何法?真的有辦法,也不會有火宮殿的鬧事!”

說罷,拂袖而去。

七、停尸審案局

正當(dāng)審案局這邊為出了口氣而快慰的時候,更大的麻煩事卻來了。

原來,那四個挨打的鎮(zhèn)筸兵中有一個名叫王連升的,年紀(jì)本有四十五六歲了,前幾天又害著病。那天略好點,便被同伴拉去火宮殿喝酒,回來時便感了風(fēng)寒,被捆綁到審案局已是受驚。這下又挨了五十軍棍,穿了耳朵,一背到營房便昏厥過去,搶救無效,當(dāng)夜便氣絕了。鎮(zhèn)筸兵聞之,人人怒火沖天,聲言要曾國藩償命。

第二天一早,鄧紹良便來謁見鮑起豹,將昨日的情形和王連升的死,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鮑起豹這一氣非同小可,他揮舞著手中的長煙桿,嚷道:“好哇!這個曾國藩,竟敢在老子的權(quán)限內(nèi)胡作非為,我豈能容他!鄧紹良,你將王連升的尸體抬到審案局去,叫審案局為他披麻戴孝,以命抵命,就說是我鮑起豹說的,看他曾國藩有什么能耐!”

鄧紹良見鮑起豹這樣為他撐腰,登時神氣起來。他集合三百鎮(zhèn)筸兵,抬起王連升的尸體,氣勢洶洶地來到審案局。

曾國藩得知王連升被打死的消息,心頭一驚,隨即很快鎮(zhèn)靜下來,吩咐緊閉大門,對于鎮(zhèn)筸兵的任何叫罵都不予理睬。鄧紹良不敢沖大門,他知道萬一引起綠營和團(tuán)丁火并起來,他的腦袋也保不住。

鎮(zhèn)筸兵在審案局外叫鬧了半天,無人答理。鄧紹良叫人將鮑起豹的話和自己出的一條主意共三條,用白紙寫了,糊在墻壁上,把尸體擺在門口,然后帶著鎮(zhèn)筸兵揚長而去。

康福到門外轉(zhuǎn)了一圈,進(jìn)屋來告訴曾國藩:“門外貼著一張白紙,他們給大人提了三點要求?!?/p>

“怎么說?”

“第一條,審案局為王連升披麻戴孝辦喪事?!?/p>

“哼!”曾國藩發(fā)出一聲冷笑。

“第二條,打死王連升的團(tuán)丁要以命償命。”

“妄想!”

“第三條,發(fā)王連升遺屬撫恤銀一千兩?!?/p>

“鄧紹良在白日做夢!”曾國藩叫起來,“康福,你帶幾個人把王連升的尸體搬開,我審案局的衙門天天要辦事,豈能讓這具臭尸擋路?!?/p>

“慢點?!笨蹈U撸_澤南連忙叫住,“滌生,我看是這樣:先買副棺材來,將王連升的尸體裝殮,抬到一間空屋里去。這么熱的天,尸體放在審案局外不好。你看如何呢?”

曾國藩未作聲。羅澤南叫康福帶人去辦。待康福走后,羅澤南又說:“滌生,我看此事還得跟駱中丞商量一下才是?!?/p>

曾國藩想起駱秉章昨天的態(tài)度,知道跟他商量不出個好主意來,但事情重大,又不能撇開他,便說:“還是請璞山過去先跟他說一聲吧,晚上我再過去拜訪?!?/p>

過一會,王錱回來,面色不悅地說:“駱中丞家人說他昨日受驚,今日病倒在床上,這兩天不見客?!?/p>

曾國藩的長臉登時拉了下來,心中罵道:“好個駱秉章,你是存心讓我下不了臺!”對王錱說:“不來算了!”

說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出大氣,兩只拳頭捏得緊緊的。

羅澤南輕輕地說:“光氣憤不行,此事要慎重處理。人命關(guān)天,讓朝廷知道了,也不是件好事?!?/p>

曾國藩說:“羅山,這明擺著是鮑起豹、鄧紹良在尋釁鬧事,哪有五十軍棍就打死人的道理?!?/p>

“是的。莫非王連升早有病在身?”

羅澤南這句話提醒曾國藩,他說:“羅山,你這話說得好,王連升一定是先有病?!?/p>

“不過,王連升總是死在審案局的軍棍之下。你說他有病在身,證據(jù)呢?”

“叫個人去訪查一下?!痹鴩肓讼耄f,“叫誰去呢?鎮(zhèn)筸兵向來一致對外,王連升即使有病此時他們也不會說了?!?/p>

“叫楊載福去,他在辰州練了半年新兵,與鎮(zhèn)筸兵有些聯(lián)系,要他用重金收買,套出些話來?!?/p>

三天后,楊載福果然通過一些老關(guān)系,探知王連升在打軍棍之前已患病,并從王連升撿藥的利生藥鋪里查出了賬單。利生藥鋪老板賀瑗的堂妹已許配給曾國藩的長子紀(jì)澤為妻,兩家結(jié)了親。賀瑗愿為此事出來作證。曾國藩聽了楊載福的報告后,高興地說:“這下好了,把王連升的尸體給他抬回去,對他的死,審案局不負(fù)責(zé)任?!?/p>

“滌生,話不能這樣說?!绷_澤南說,“軍律上講,處置犯事官兵,倘遇有病在身,可緩施行。鮑起豹、鄧紹良還可據(jù)此上告。我看此事雙方都讓些步,快點平息算了。”

曾國藩心中老大不高興。轉(zhuǎn)念一想,鮑起豹真的據(jù)此上告,自己也脫不了干系,便對羅澤南說:“這樣吧,你就代表審案局和鄧紹良去商談,總不能讓他們多占便宜才是?!?/p>

當(dāng)羅澤南亮出王連升在利生藥鋪撿藥的賬單,以及賀瑗當(dāng)面證明王連升受刑前已風(fēng)寒嚴(yán)重時,鄧紹良?xì)庋媸諗苛嗽S多,經(jīng)過討價還價,最后雙方定下三條:一、審案局派人護(hù)送王連升靈柩回原籍;二、審案局賠撫恤費五百兩銀子;三、打死王連升的兩個團(tuán)丁開除回籍。

曾國藩見到這三條,甚為不快,但知目前這種情況下,也只有這樣處理才能使鎮(zhèn)筸兵勉強答應(yīng)。為表示對打死王連升的那兩個團(tuán)丁的安慰,曾國藩叫羅澤南各送他們十兩銀子,并特許他們兩年后再來。

八、逼走衡州城

一連幾天,曾國藩都郁郁寡歡。這一夜,他想起到長沙辦團(tuán)練的這七八個月來,事事不順心,處處不如意,心里煩躁至極,身上的牛皮癬又發(fā)了,奇癢難耐。他氣得死勁地抓,弄得渾身血跡斑斑,床上一層癬皮。

十年前,曾國藩在京中得了這個皮膚病,不知請過多少個郎中,吃過多少服藥,總不得痊愈,特別是遇到事煩心亂時,更是癢得厲害,有時輾轉(zhuǎn)床上,通宵不能入睡,簡直無生人之樂。有一年,荊七帶來一個江湖郎中,自稱是治癬病的高手,一連上門看了三個月,一天一服藥,最后無一絲效果。郎中知此病無法醫(yī)好,尋思著退步。他悄悄地請荊七到前門大街一家酒店,求荊七幫他出主意,又拿出五兩銀子作謝金。荊七貪戀這五兩銀子,將曾國藩是蟒蛇精投胎的傳說說了一遍,并告訴江湖郎中一個脫身的法子。

一天,江湖郎中叫曾國藩把衣褲全部脫掉,煞有介事地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細(xì)細(xì)地看了一遍,撫摸良久,見曾國藩背部和兩條大腿上全是一圈接一圈的白癬,想著荊七講的傳說,心中暗自詫異。他幫曾國藩把衣褲穿好,滿臉諂笑地對曾國藩說:“大人,我今日才算是真正看明白了,大人原來并不是患的癬病,乃是與生俱來的本性。大人,你前生不是凡人,而是昆侖山上修煉了千年之久的蟒蛇,這滿身圓圈,便是明證。大人,此病不必治了,倘若真的沒有這一身圓圈,大人今后何能穿仙鶴蟒袍,登宰相之位?”

曾國藩聽了江湖郎中這番話,想起母親常說的蟒蛇精投胎的故事,心情舒暢。不但不責(zé)備郎中醫(yī)治無術(shù),反而賞了他一錠大元寶,果然從此以后再不醫(yī)治。

待癢略止,曾國藩起床,自己磨墨攤紙。他要向皇上奏參駱秉章、鮑起豹。剛寫了句“為奏參庸劣官員駱秉章、鮑起豹”的話,便又頹然停住筆。他想起參劾清德的奏折,皇上至今沒有批復(fù)下來。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對湖南官場,皇上究竟如何看待?直接參劾湖南文武最高官員,會不會引起皇上的反感?再說,為兵丁斗毆一事去參劾對方,皇上對此又會如何看待自己?“天意從來高難問。”他覺得滿腹苦水無處倒,氣得將筆桿折斷,把紙揉爛,扔到簍子中。過一會,他又從簍子里把那張紙尋出來,細(xì)細(xì)地抹平,看了看,放在燭火上,失神地看著它迅速變?yōu)榛覡a。王荊七跟著曾國藩十多年了,從來沒有見他這樣憤怒過。荊七不敢勸,更不敢自己去睡,只得坐在門外陪著。

“駱秉章、鮑起豹看不起我,我就偏要爭這口氣不可!偏要練就一支強兵勁旅出來,給他們瞧瞧!”曾國藩下定了決心。壁上,唐鑒所贈“不做圣賢,便為禽獸”的條幅跳入眼簾,當(dāng)年與鏡海先生切磋學(xué)問的情景又浮現(xiàn)在腦中。是的,古往今來,哪一個辦大事、成大功的英雄,沒有過一番困厄顛沛的經(jīng)歷?他輕輕地念起太史公的名句:“古者,富貴而名磨滅不可勝記,惟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 《孤憤》;《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蹦钪钪睦锫檬芏嗔?。

心中的怒濤平息下來后,他開始冷靜地思考出路。他想起這幾個月來的所作所為,僅只限于平亂安境而已,離建曾家軍、與長毛決一雌雄的目標(biāo)還差得很遠(yuǎn)。如果這個目標(biāo)不達(dá)到,官場和綠營便會始終看不起自己,而自己一生的理想也只是空想罷了。幾個月來,他已逐漸清醒地看出,長沙不是做事的地方。官場暮氣沉沉,綠營腐朽透頂,他們自己什么正事都不干,而對要干事的人則又是嫉妒又是掣肘,最后弄得你一事無成方肯罷休。這里好比一群烏鴉麇集之地,只有當(dāng)你渾身變得和它們一樣黑的時候,才不會聽到前后左右的聒噪聲。漫說建不成新軍隊,就是辛辛苦苦建起來,不久也會被綠營的惡習(xí)所傳染,最終也必定會和他們一起爛掉。必須離開長沙!這一點,曾國藩是愈來愈看清了。二月份,在給皇上的一份奏折中,曾國藩提到衡州一帶地方混亂,擬到衡州去駐扎一段時期。那時他已覺察到長沙官場的難處,暗中為自己埋下一條出路。皇上對此沒有異議。至今一直沒有走,是因為他有顧慮。擔(dān)心到衡州去擴(kuò)充團(tuán)練,會招致離開監(jiān)督、自樹一幟的非議?,F(xiàn)在顧不得這些議論,非去不可了。團(tuán)練和綠營結(jié)下如此深的怨仇,今后的沖突摩擦?xí)o窮無已。掂掂實力,曾國藩知道自己目前尚扳不過駱秉章、鮑起豹和綠營。走吧!到衡州去,離開這批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庸碌之輩,到衡州去大展宏圖!

主意打定后,東方已泛白。他盥洗完畢,拿起書籍里一本《詩經(jīng)》,信手翻到一頁,高聲吟誦:“伐木叮叮,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入喬木?!彼鋈挥X得這是一個吉兆,預(yù)卜從此可以走出幽谷,步入陽光普照的大道。

  1.  把總、典史:把總,清代綠營兵低級軍官。典史,官名。知縣下面掌管緝捕、監(jiān)獄的屬官,別稱縣尉。
  2.  黌門中人:黌,古時學(xué)校。黌門,學(xué)校的門,代指學(xué)校。黌門中人,意指讀書人。
  3.  學(xué)政:學(xué)官名?!疤岫綄W(xué)政”的簡稱,又稱“督學(xué)使者”,尊稱“學(xué)臺”,省教育長官。
  4.  臬臺:即按察使,簡稱臬臺,掌管一省的司法刑獄、監(jiān)察等事務(wù)。
  5.  廟祝:寺廟中管理香火的人。
  6.  南華真人:即莊子(約前369—前2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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