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衡州練勇
一、王錱掛出“湘軍總營務局”招牌,遭到曾國藩的指責
位于南岳衡山南麓的衡州城,是湖南僅次于長沙的名城。湖南自古有三湘之稱。何謂三湘,其說不一。有一種說法是:瀟湘、蒸湘、沅湘合為三湘。衡州城正是蒸水與湘水的匯合處,為兩廣之門戶,扼水陸之要沖,物產(chǎn)富庶,民風強悍,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曾國藩對衡州特別親切,這是因為他一來祖籍衡州,二來歐陽夫人是衡州人,三則他少年時代曾在衡州求學多年。來到衡州,曾國藩如同回到湘鄉(xiāng),有一種魚游大海、虎歸深山之感。
衡州城小西門外蒸水濱,有一片寬闊的荒地,當?shù)匕傩辗Q之為演武坪。這是當年吳三桂在衡州稱帝時,為演兵而開辟的,后來便成為歷代駐軍的操練場,比長沙南門外練兵場要大得多。曾國藩把他帶來的一千多號團丁,便安扎在演武坪旁邊的桑園街,指揮所設在桑園街上一棟趙姓祠堂里。為便于日常商討,他要羅澤南、王錱、李續(xù)賓、李續(xù)宜、康福、江忠濟及滿弟國葆等都住在祠堂里。
這天上午,曾國藩吩咐王錱布置指揮所后,便帶著羅澤南等人去拜訪衡州知府陸傳應。在知府衙門里吃完午飯回來,曾國藩老遠就聽見趙家祠堂前鞭炮轟響。羅澤南笑著對曾國藩說:“璞山辦事能干,就是有點好大喜功的毛病。其實也不必搞這么大的排場,像金號開張一樣。”
羅澤南出身酷貧,又篤信理學,持身處事一向節(jié)儉,在這點上與曾國藩甚是相投。曾國藩點點頭說:“關鍵是要把勇練好,這種虛排場不要擺?!?/p>
王錱見曾國藩回來,滿面春風地迎上前去,說:“曾大人,木牌子一時做不出來,我們這樣大的一個衙門,豈能沒有招牌?我一邊叫木匠趕快做,一邊先用紙寫了糊起來。為圖個吉利熱鬧,買了幾萬響鞭炮慶賀慶賀?!?/p>
曾國藩看祠堂正門右邊,已從頂?shù)降缀弦婚L條紅紙,上面用顏體端端正正地寫了一行大字,字字飽滿穩(wěn)當,出自王錱的手筆:“欽命團練大臣曾統(tǒng)轄湖南湘軍總營務局”。為招牌一事,王錱思考了一上午,最后定下這十七個字。他認為堂堂皇皇,很有氣派,心中甚是得意,正期待著曾國藩的夸獎,只見曾國藩兩道掃帚眉慢慢鎖緊,說了句“璞山跟我進來”,便徑直向祠堂里面走去。王錱心頭一涼,跟著進了屋。待王錱進門后,曾國藩板著面孔說:“璞山,這么大的一件事,你如何不問我便自做主張,你知道犯了大錯嗎?”
王錱不到三十歲,心高才大,常謂一息尚存,即當以天下萬世為念,雖連個秀才都未撈到,卻儼然以主宰浮沉的人物自居。他這種氣魄很得羅澤南的賞識。在羅澤南看來,王錱是他眾多才氣橫溢的弟子中的第一人,好比孔門七十二賢中的顏回。王錱不認為自己寫的招牌有什么錯,不服氣地說:“卑職不知有何過錯?!?/p>
對王錱的文武之才,曾國藩也很欣賞。他意識到剛才過于嚴厲了,便放松面皮,略為和緩地說:“你先坐下吧!”
王錱在曾國藩對面坐下來。曾國藩耐著性子細細地說:“璞山,你這個招牌氣派是夠氣派了,但有兩個大的差錯。欽命說的是幫辦團練,‘幫辦’二字,定下了主從關系。巡撫駱大人是主,我是協(xié)助。你如何能偷梁換柱,擅自去掉‘幫辦’二字呢?此其一。其二,我們辦的是團練,不是軍隊,怎能自稱湘軍?這不是在公告大眾,要在綠營之外另建軍隊嗎?羅山和你們在湘鄉(xiāng)練的勇,人家也只稱湘勇。今后,我們這批團丁可自稱湘勇,一來湖南簡稱湘,二來也可紀念湘鄉(xiāng)練勇的開創(chuàng)之功,但決不能自稱湘軍。璞山,你有沒有想過,這一去‘幫辦’,改‘勇’為‘軍’,將會授人以柄??!”
王錱是個聰明人,經(jīng)曾國藩一提醒,立即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趕緊說:“卑職一時考慮不周,我這就叫人撕下?!?/p>
王錱剛要出門,曾國藩又叫住他:“璞山,你的顏字越寫越好了,木牌要好幾天才能制成,還得借你的大筆再寫一幅先貼著?!?/p>
“寫幾個什么字?”
“還寫原來的老招牌:湖南審案局。”
離開長沙前夕,駱秉章在曲園酒家大擺筵席,為曾國藩及團練全體哨長以上的頭目餞行。徐有壬、陶恩培、左宗棠和糧道、鹽道等官員都出席作陪,鮑起豹和清德卻拒絕參加。久游宦海的曾國藩十分清楚駱秉章等人的世故,但他不想與駱秉章撕破臉,于是帶著眾頭目欣然出席。駱秉章心里果然高興,二人并肩坐在一起暢談,如同一對親密無間的好朋友。
曾國藩深知借助駱秉章的重要,把招牌一事處理好后,便立即給駱秉章寫了一封信,向他報告團丁安置的情況,歡迎他隨時來衡州視察。接著,曾國藩又給郭嵩燾、劉蓉各寫一信,邀請他們來衡州共舉大事。又寫了一封信給黔陽教諭、平江舉人李元度。李元度字次青,曾和曾國藩在岳麓書院同窗。曾國藩欣賞李元度的才思敏捷,也請他來衡州幫辦文書。又寫了一封信給正在桂陽州原籍守制的陳士杰。道光二十八年,陳士杰以拔貢上京考小京官,朝考時,閱卷大臣正是曾國藩。曾國藩見他的策論議論風發(fā),言之有物,欣喜地錄取了他。從那以后,陳士杰視曾國藩為恩師。
寫完這幾封信后,曾國藩感覺疲勞。他在床上躺了一下,卻不能合眼。一個更大的計劃,需要他盡快拿定主意。這就是今后如何訓練這批湘勇。他在心里盤算著:自己之所以出山,目的是做李泌、郭子儀的事業(yè),要如此,必須有一支強兵勁旅,這支人馬雖不能叫軍隊,而只能稱練勇,但實際上要比八旗、綠營強得多。一千號人,無論如何少了。但若一旦擴勇,便會立即招致非議。目前有十個省辦起了團練,其他九省都沒有湖南這樣的大團,幫辦團練大臣所直接掌握的團丁,都不過二三百人。湖南已有一千余人了,還要擴大,朝廷會不會同意?這是一。第二,餉銀從何而來?自從洪楊事起,朝廷的經(jīng)費便日感不支。這是曾國藩所深知的。要朝廷撥錢,希望渺茫;要駱秉章、徐有壬撥款嗎?也不能指望。曾國藩躺在床上,被這兩大難題困擾著,思前想后,找不到解決的辦法。
荊七推門進來,對曾國藩說:“大人,剛才陸知府派人送來一封急信。”
曾國藩坐起,從荊七手中接過信。原來,這信是新擢升為湖北按察使、正帶兵在江西前線與太平軍西征軍作戰(zhàn)的江忠源寄來的。江忠源信上說:長毛勢力強大,能征慣戰(zhàn),打仗不怕死,又會收買人心,很難對付。請曾國藩在長沙多募幾千人馬,練成精兵,早日開赴江西,補充他的楚勇??赐赀@封信后,曾國藩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曾國藩興沖沖地給江忠源回信,告訴他已來到衡州練勇,請他向皇上奏明,委托湖南幫辦團練大臣在衡州招募五千勇丁,訓練成軍,交他指揮?!爸灰⒚魑耐鈹U勇,餉銀的著落再想辦法?!痹鴩南?,“至于交不交江忠源去指揮,那還不是憑我一句話。我不給他,諒他也不好意思來硬要。”
不久,郭嵩燾、劉蓉、陳士杰都先后來到衡州,曾國藩很是高興,他認為自己給這幾個地位不高卻才能罕見的朋友,找到了一個可以施展平生抱負的舞臺。郭嵩燾告訴曾國藩,他在湘陰募集了一批軍餉,過幾個月便可湊齊二十萬兩。李元度也應邀來了。這個戴著深度近視眼鏡、個頭瘦小的文人還帶來五百平江勇,一來便對曾國藩說,要棄文就武,當營官帶兵打仗。曾國藩很欣賞他的這份勇氣。趁著大批勇丁尚未到齊的空隙,曾國藩和羅澤南、王錱、郭嵩燾、劉蓉、陳士杰、李元度等人天天商討練勇之事。大家參照戚繼光的束伍成法,結合目前的實際情況,制定詳細的軍事條例。曾國藩又寫信給駱秉章,向撫標中軍借調(diào)塔齊布、楊載福、周鳳山三人。駱秉章同意了。不久,三人也一同來到衡州。曾國藩見文武人才濟濟,氣象興旺,心中甚為興奮。這時,朝廷同意擴勇的批文也已下達。一個月后,李續(xù)賓、曾國葆、金松齡從湘鄉(xiāng)募來二千五百勇丁,鄒壽璋、儲枚躬、江忠濟從靖州、辰州、新寧、寶慶等地募來一千勇丁,連同過去的一千人和李元度的五百平江勇,合共五千余人。曾國藩將這五千余人分為十營,委任塔齊布、羅澤南、王錱等人為營官。為使官勇們能一心一意地操練,曾國藩決定發(fā)厚餉。
在朝廷未撥下餉銀之前,曾國藩與衡州知府陸傳應商議,先把修城墻的十萬兩銀子挪過來用。銀子兌了現(xiàn),官勇們操練都有勁。曾國藩制定了嚴格的營規(guī):每天五更三點放炮,聞炮即起,夜晚每營派十人巡邏;黎明演早操,營官、哨官必須親自到場;午刻點名一次;日斜時演晚操,二更前點名一次。每逢三、六、九日午前,曾國藩本人親到演武坪監(jiān)督操練,并訓話。從早到晚,每天演武坪塵土飛揚,喊殺聲不絕,衡州城里的百姓都奇怪,這是哪來的一支人馬,操練如此認真、勤勉?年長的記得,這塊荒蕪的演武坪,已經(jīng)幾十年沒有吃皇糧的人在上面操演了。
二、忍痛殺了金松齡
經(jīng)過嚴格訓練,兩個月后,這支大部分都是新募勇丁的部隊,陣法整齊,技藝也較熟稔,曾國藩頗為滿意。
這天,一封緊急文書由長沙巡撫衙門遞到衡州桑園街趙家祠堂。文書中說,長毛夏官副丞相賴漢英、殿右八指揮林啟容、殿右十二指揮白揮懷統(tǒng)率十二萬人馬,從金陵出發(fā),溯江攻陷湖口入江西,包圍了江西省垣南昌。九江鎮(zhèn)總兵馬濟美被殺,豐城、瑞州、饒州、樂平、景德鎮(zhèn)、浮梁、泰和相繼失陷,局勢十分危急。已被任命為安徽巡撫,但還在江西與長毛作戰(zhàn)的江忠源和江西巡撫張芾向湖南求援。駱秉章因此請曾國藩撥兩營勇丁前往江西應援。
“岷樵是向駱中丞求援的,為何不叫鮑提督派兵去呢?發(fā)節(jié)禮,擺酒宴,沒有想到我們,到江西送死倒想起我們了。”王錱不是不愿意打仗,他心里早就想把部隊拉出去,和長毛較量較量了。這樣說,只是為出一口怨氣。
“曾大人,雖說這幾個月的訓練,勇丁們的陣法和技藝都大有長進,但畢竟放下鋤頭拿起刀矛的時間還不長。聽說長毛賴漢英是洪秀全的妻弟,最為兇狠善戰(zhàn),勇丁們不是他的對手。此番還是以不去為好?!彼R布久于行伍,經(jīng)驗豐富,對于勇丁的弱點看得清楚。
王錱鬧的是意氣,塔齊布才是持重之言,但曾國藩考慮再三,還是決定派兩個營去試試。以前打過幾次仗,對手都是小股土匪、會黨,從來沒有跟真正的長毛交過手,書生究竟可否殺敵立功,還沒有把握。于是,羅澤南的澤字營和金松齡的齡字營奉命開赴江西。
幾天后,江西前線傳來捷報:澤字、齡字二營,不足千人,殺敗長毛數(shù)千,收復安福,解吉安之圍。初試告捷,曾國藩大為高興。書生可用!他對這支人馬充滿了信心。
但不久,前線傳來兇訊:澤字營在南昌附近中長毛埋伏,大敗。哨官哨長易良幹、謝邦翰、羅信東、羅鎮(zhèn)南陣亡。一連幾夜,曾國藩都被這兇訊攪得不能安睡。牛皮癬又發(fā)了。
因收復安福之功,被張芾保舉為直隸州知州的羅澤南,在班師回衡州途中,心頭十分沉重。這個理學信徒,一生以王陽明為榜樣,要求自己立圣賢之德、建不世之功。但第一次與長毛較量,便丟掉二十多個兄弟的性命,這中間包括他的四個優(yōu)秀的弟子。最為傷心的是,羅鎮(zhèn)南是自己未出五服的族弟,回湘鄉(xiāng)后,如何向八叔交代呢?為減輕自己的罪過,他盡量把陣亡勇丁的尸首都找回來,用棺木裝好,準備派人送回湘鄉(xiāng)安葬。他恨自己實戰(zhàn)經(jīng)驗少,輕易地便中了埋伏,也恨金松齡在最危急的時候見死不救。不然,損失也不至于這樣慘重——
那天黃昏,澤字營和齡字營滿懷著收復安福后的勝利心情,應江忠源之請,來到南昌城西南郊。只見永和門外帳篷林立,旌旗蔽空,太平軍約有一萬人馬駐扎在這里,把永和門圍得水泄不通。當中一座大營,營門前一根巨大的旗桿上,繡著斗大一個“林”字的杏黃鑲黑邊蜈蚣旗在迎風招展。在離永和門十里外,羅澤南和金松齡扎下營盤。
羅澤南求勝心切,帳篷一扎好,便邀來金松齡商議。他記得各種兵書上都講偷營劫寨,是速戰(zhàn)速決的好辦法,便向金松齡提出當夜劫營的計策。金松齡跟隨江忠源打過兩年多的仗,知道太平軍的厲害。他對羅澤南說:“劫營固然好,但我軍來到此地,估計長毛已經(jīng)知道,鳥飛尚有影子,何況一千多號人馬?倘若他們已做好準備,反而弄巧成拙。”
羅澤南說:“今夜二更,我率澤字營去偷襲大營,即使不勝,也可挫傷他們的銳氣。齡字營跟在我后面,勝則乘勢追擊,敗則抵死相救?!?/p>
金松齡自知無論聲望、地位以及與曾國藩的關系,都不能與羅澤南相比,只得勉強答應。
這夜,兩營勇丁都沒睡覺。二更時分,羅澤南派出的偵探回來,說長毛都已睡著,站崗巡邏的也沒幾個。羅澤南大喜,親自帶領澤字營走在前面,金松齡帶著齡字營隨后跟著。一直到太平軍營盤前,四周漆黑,沒有一絲動靜。羅澤南下令直沖大營。令剛下,前哨一片騷亂。原來踩著陷阱了,十幾個勇丁掉了下去。正在這時,只聽得一聲炮響,四周燈火通明,一個年約二十八九的太平軍將領橫刀立馬出現(xiàn)在眼前,對著驚懵了的勇丁們哈哈大笑:“林爺爺已在此等候多時!”這青年將領便是威震江西的太平軍殿右八指揮林啟容。林啟容年紀雖輕,卻已是太平軍中一位百戰(zhàn)功高的大將。太平軍的營盤四周都挖了陷阱,不是自己人不能識別。這是太平軍安營扎寨的規(guī)矩,羅澤南并不知道。羅澤南從駐地啟行的時候,早有探子告訴林啟容。當下一場混戰(zhàn),澤字營丟下了二十多具尸體。齡字營見勢不妙,后哨變前哨,撤離了戰(zhàn)場。正當林啟容指揮人馬將要全殲澤字營時,永和門內(nèi)江忠源的部隊聞訊沖出城外,羅澤南才帶著敗兵狼狽沖出包圍圈。
當羅澤南將這場戰(zhàn)斗的經(jīng)過報告曾國藩后,曾國藩深為憂慮。羅澤南的失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金松齡的敗不相救。綠營在廣西戰(zhàn)場上與長毛作戰(zhàn),失敗的主要原因就在此。倘若不對此事嚴加處罰,今后湘勇就會步綠營的后塵,后果不堪設想。羅澤南劫營失之輕率,然其勇氣可嘉。書生帶兵,最怕的就是缺乏勇氣,羅澤南的這種勇氣不可挫傷;盡管金松齡不贊同羅澤南的輕率冒進,但他終究答應了共同行事,即使不答應,也不能見死不救。金松齡罪不可赦。
曾國藩決定將此次澤字營、齡字營江西之行的獎罰大肆渲染一番。
這是一個晴朗的秋日。從北邊飛來的大雁,在演武坪的上空結隊飛過,有時還傳下一兩聲清唳的鳴叫,使人想起“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的名句。千百年來,人們都相信北雁南飛,繞衡州回雁峰飛行三周后,便折轉返回的傳說。其實大雁從北來,越過回雁峰,還會繼續(xù)向南飛,直到找到它們認為滿意的地方,才會成群落下過冬。
演武坪上,五千湘勇按營、哨、隊,面對著指揮臺整齊地排列著。曾國藩騎馬來到演武坪,后面跟著的是塔齊布、羅澤南等十營營官。下馬后,曾國藩徑直走上指揮臺,幾個親兵執(zhí)刀跟隨,各營營官則走到本營隊列前。今天指揮臺上作了一些簡單布置。臺上正中的旗桿上飄拂著一面明黃長條旗,上面用黑絲線繡著一個碩大的“曾”字。兩邊各插著五面不同顏色的長條旗,比中間那面旗略小一點,旗上方分別繡著“塔”“羅”“王”“李”等各營官的姓。臺前方擺一張長桌,用一塊白布罩著。臺左右兩邊擺了幾條長凳。曾國藩站在長桌后面,長凳全部空著。按照三、六、九曾國藩訓話的規(guī)矩,訓話開始前,各營官跑步到曾國藩面前稟報實到人數(shù)、缺席人數(shù)及原因。當十個營官都稟報完畢后,曾國藩清了清喉嚨,大聲說:“弟兄們!”演武坪上五千湘勇一律腰板挺直,腳跟靠攏,發(fā)出一陣沉重的響聲?!暗苄謧儯@次澤字營和齡字營出省與長毛作戰(zhàn),是湘勇創(chuàng)建以來第一次與真長毛交手。這次旗開得勝,一舉收復安福,值得大大慶賀。這證明我們這支由書生和農(nóng)夫組建起來的隊伍是能夠打仗的。弟兄們,我今天要在這里重重獎賞澤字、齡字二營。營官羅澤南、金松齡各賞銀五十兩,各營哨官賞銀二十兩,哨長賞銀十五兩,什長賞銀十兩,每個弟兄賞銀五兩。”
底下開始出現(xiàn)騷動,隊伍中有嘰嘰喳喳的聲響,隱隱聽得出輕聲的議論:“真走運,到江西走一趟,就得了這么多賞銀。”“眼紅了吧!莫著急,有你發(fā)洋財?shù)臅r候?!?/p>
曾國藩接著說:“今后,我們要到湖北、江西、安徽、江蘇去和長毛打仗,只要大家不怕死,把仗打贏,本部堂每仗要大發(fā)賞銀。打了幾仗后,大家都會闊起來?!?/p>
曾國藩放眼看指揮臺下的勇丁們,一個個臉上泛出興奮的光彩。他停了一下,換成另一番聲調(diào):“但不幸的是,我們在南昌城外誤入長毛的埋伏圈,哨官哨長易良幹、謝邦翰、羅信東、羅鎮(zhèn)南和另外二十二名弟兄以身殉國。我們?yōu)橛⒘业闹一耆瞎!?/p>
曾國藩帶頭脫下帽子,臺下所有官丁一齊把帽子脫下。曾國藩在臺上每鞠一躬,臺下的人也跟著一鞠躬。三次鞠躬后,曾國藩接著說:“對這些為國捐軀的英烈,我們將在他們的家鄉(xiāng)湘鄉(xiāng)縣建祠紀念,使他們的英名流芳百世,永為后代子孫所懷念?!?/p>
這時,一個親兵走上指揮臺,悄悄地告訴曾國藩:“金松齡已被看起來了?!痹鴩c點頭,他的湘鄉(xiāng)口音突然變得十分嚴厲起來,“弟兄們,我請各位都再想想,大家背井離鄉(xiāng)到衡州來投軍,究竟為的是什么?”
說到這里,曾國藩用威峻的目光掃了全場勇丁一眼,沒有人作聲。曾國藩今天的訓話,如同早春天氣,一時晴,一時陰,眾人都摸不著頭腦,只有默默地聽著他的下文。
“弟兄們,我看不外兩點,一為保衛(wèi)鄉(xiāng)里,二為在戰(zhàn)場上建立軍功,升官發(fā)財,上替父母祖宗爭光,下為妻子兒女謀福,也不枉做個男子漢,在世上走一遭?!?/p>
曾國藩對勇丁們講話,一貫是一副鄉(xiāng)下腔。他不用文縐縐的語言,也不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剛才這幾句自問自答,又使氣氛略為緩和,臺下勇丁們大部分在點頭,有些人在小聲議論:“曾大人講的是實話。”“是呀!不為升官發(fā)財,我投什么軍?說不定哪天腦袋就搬了家。”
“弟兄們!”曾國藩繼續(xù)說下去,“既然大家都為這些目標而來,那么我們就要努力去實現(xiàn)這些目標。我們十營弟兄是一家人。過些日子,我們要全部到前線去和長毛打仗。鼓點一響,就要沖上前去,那就是你死我活的事。弟兄們,你們在家,看到自己的父母兄弟和別人打架,打輸了,會不會只在旁邊看,而不沖上前去幫忙呢?我看不會的?;蛟S也有,那是不孝不悌的孽子,死后不能入祖塋的人。我們和長毛打仗,大家都是叔伯兄弟,長毛就是敵人。我們要團結一致去打長毛。綠營官兵為什么失?。烤驮谟谒麄儎賱t爭功,敗則不救。眼看著自家兄弟被長毛吃掉,為保全實力,就不肯上前支援。弟兄們,這不但沒有軍紀,也沒有良心呀!”
說到這里,曾國藩停了一下,他看到所有勇丁都在專心聽著,從眼神里看得出是贊同的。他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在衡州這幾個月,曾國藩的訓話比在長沙還要勤快,還要懇切。他給勇丁定軍紀軍規(guī),嚴戒嫖賭、游冶、懶散、驕傲。曾國藩懂得恩威并重的道理。他認為帶兵之法,用恩莫如仁,用威莫如禮。對待營中官兵,他常以父兄的身份向他們不厭其煩地談為人處世的道理,言辭誠懇。他常說十營勇丁是一個家庭,自己是一家之長,從來沒有哪個家長不希望自己的子弟人人學好,個個成才的。有時講到動情處,曾國藩能聲淚俱下,使官兵深受感動。
平時,曾國藩帶兵常用鼓勵、勸勉、宏獎等以仁體現(xiàn)恩的一套,今天,他決定要用以禮——軍紀,來體現(xiàn)威的一面。這時,曾國藩兩道掃帚眉一皺,三角眼中射出肅殺的冷光。臺下的勇丁,看到曾國藩這副神態(tài),如同驟然刮起一股西北風,渾身泛起雞皮疙瘩,膽小的兩腿已發(fā)抖了。只聽見他威厲的聲音響起:“這次在江西作戰(zhàn),就出現(xiàn)這樣無軍紀、沒良心的人。澤字營陷入長毛的埋伏,即將全軍覆沒,而約好了的齡字營,卻不去救援,反而撤離戰(zhàn)場。大家說,我們這個家里能容忍這樣不孝不悌、狼心狗肺的孽子嗎?我不責備齡字營的弟兄們,他們聽的是營官的命令。罪不可容的是他們的營官金松齡?!?/p>
曾國藩猛然提高嗓門,大喝一聲:“把金松齡押上來!”方才還在做發(fā)財夢的金松齡,被兩個親兵推到前臺。金松齡面朝曾國藩跪下,說:“卑職沒有及時救援,卑職罪該萬死!”
曾國藩望著跪在腳下的金松齡,雖叩頭認罪,而神色并不緊張。曾國藩好一會沒作聲。只見他左手逐漸握攏,捏緊,忽然,猛地一下放開,喝道:“給我推下去斬了!”
這是湘勇建立以來,第一次斬自家兄弟,而且這首次開刀的竟是一個營官!臺下五千勇丁和各級將官們一時全都嚇蒙了。金松齡頓時臉色灰白,癱倒下去,好一陣才醒悟過來。他淚流滿面,連連磕頭:“曾大人饒命,念卑職是初犯,寬恕一次,卑職寧愿挨一百軍棍?!?/p>
曾國藩漠然看著金松齡,一言不發(fā),蠟黃的長面孔陰沉沉、冷冰冰的,如同一張將死老馬的臉。羅澤南慌忙出隊跑到臺上,跪下,磕了一個頭:“曾大人,金松齡罪雖該死,但卑職當初跟他商議時,他并不贊同卑職的主意,情尚可原,且又是初犯,目前正是用人之際,懇求大人饒他一死?!?/p>
羅澤南第一次在曾國藩面前叫他“大人”,自稱“卑職”,使他心中一震。就憑著與羅澤南多年的深交而今日這樣匍匐求情的面子,應該可以饒恕金松齡的死罪。曾國藩稍一猶豫,立即定了定神。不行!今天可以饒恕金松齡,明天就可以饒恕別人。犯了罪的人,一經(jīng)講情便饒恕,今后軍中還能殺人嗎?軍法還有威嚴嗎?倘若軍紀松弛,今后不能成事,自己辜負朝廷之罪,誰來饒恕?他又一次握緊左手,嚴厲地對羅澤南說:“軍中無戲言,既不同意,可以不答應;一經(jīng)答應,豈可不踐諾?”
羅澤南訕訕地退到一邊。金松齡又叩頭道:“曾大人,卑職一死不足惜,但上有八十風燭殘年之老母,下有嗷嗷待哺之幼兒,望大人看在母老子幼的分上,網(wǎng)開一面,饒卑職一死,金氏先人定會銜環(huán)結草以報?!?/p>
曾國藩臉上的肌肉一陣陣抽搐,左手捏得更緊,手心里流出了汗,他咬了咬牙關說:“母老子幼,本可饒你一死,但五千湘勇之軍紀軍風,不能因你一命而廢弛,皇上之圣命,三湘父老之期望,不能容許我法外施恩。今日殺你,實出無奈。你從小讀圣賢書,帶勇以來,我又多次開導,應當明白一身與天下相比,孰重孰輕的道理。眼下長毛肆虐,生靈涂炭,我是要一支蕩平巨寇的勁旅,還是要一盤松松垮垮的散沙?母老子幼,你不必擔憂?!?/p>
曾國藩叫身邊的親兵拿來紙筆,寫了幾行字交給金松齡,說:“你看后交給一位信得過的人保存,放心上路吧!”
金松齡接過紙條,只見上面寫著:
原湘勇營官金松齡因犯軍法處死,家中老母幼子無靠,每月由營務處寄銀十兩,直到老母去世,兒子成人時止。
咸豐三年十月二十一日曾國藩于衡州演武坪
金松齡知已無望,把這張紙條雙手遞給羅澤南,求他保管并督促營務處。羅澤南接過紙條,抱著金松齡的雙肩,低頭不語,心里萬分內(nèi)疚。金松齡不待曾國藩再說話,便自己走下臺去。五千湘勇看著這個場面,莫不又驚又懼。齡字營的勇丁們,更是個個臉變色,心發(fā)跳。站在臺下大隊伍中的曾國葆,早就想出來為金松齡說情,但一直不敢出面。國葆深知大哥的脾氣,最厭惡在公開場合以私情干擾公務,也最怕別人說自己徇私。前幾個月,國葆回家招募了一千團丁,按理可當個營官。國葆自己也以為這個營官是當穩(wěn)了,但曾國藩偏不給他當,他心里氣不過。曾國藩把弟弟喚進內(nèi)房,先是把正己才能正人、持身嚴才能軍令嚴的道理說了一通,再又將這十個營官,一個個拿來跟國葆比,國葆也自認為不如他們,最后又給國葆講了觸詟說趙太后的故事,告訴弟弟無功而處高位并非好事的道理,這才把國葆說得消了氣。曾國葆一直期待著金松齡自己的辯護和羅澤南的說情,能使大哥回心轉意。看來一切都已無效,此時再不出面,金松齡就沒命了。曾國葆硬著頭皮,不顧一切地沖出隊列奔上臺來,“噗通”一聲跪在大哥面前,喊道:“大哥!請你看在母親大人的面上饒金松齡一死。”
曾國藩吃了一驚,他不明白該殺的金松齡與自己死去的母親之間有什么關系。
“大哥,八年前,母親大人一天突發(fā)心絞痛,抬到鎮(zhèn)上,已經(jīng)暈死過去。虧得金大哥的父親金老太爺,以祖?zhèn)髅胤浇吡尵?,才回轉過氣來。金老太爺又將母親留在家里,親自煎藥服侍,三日三夜不曾合眼,最后母親終于轉危為安。母親很是感謝金老太爺?shù)木让?,每年三?jié)都叫我們兄弟親自送禮,以表酬謝。大哥,倘若沒有金老太爺?shù)膿尵龋赣H那年便已故去了。懇請大哥看在金老太爺救母親命的分上,寬恕金大哥這一次,給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大哥,小弟求你了!”
說罷,頭一個勁地在地上磕,滿臉都是淚水。臺上臺下官勇見此情景,無不惻然。
曾國藩聽了弟弟的哭訴,半晌做不得聲。一提起母親,他心里就悲痛。早知金松齡的父親救過母親的命,他今天無論如何也不會這樣對待金松齡。這件事,國葆以前沒說過,金松齡自己也沒說過,他不覺對金松齡生出敬意來。但現(xiàn)在當著全體官勇的面,只因金松齡對自己有私恩便出爾反爾,饒他死罪,官勇將會怎樣議論自己呢?威信怎能樹立呢?軍紀又何能整肅呢?不能收回成命!母親已經(jīng)故去,她老人家也不可能因此而責備自己了。為了湘勇今后的戰(zhàn)斗力,為蕩平洪楊的大業(yè),松齡老弟,委屈你了,我是不得已才借你的頭顱號令三軍的。幾十年后,到九泉之下,我再向你負荊請罪吧!經(jīng)過一陣痛苦的思索,曾國藩釋然了。他陰冷地望著弟弟,嚴厲訓斥:“曾國葆,此地乃湘勇練兵場,非白楊坪黃金堂,只有上下尊卑之分,沒有兄弟骨肉之誼;只有軍紀軍法之嚴酷,沒有私恩舊德之溫情。你口口聲聲叫我大哥,哭哭啼啼訴說舊事,你是想要我以私恩壞朝廷法典嗎?還不給我下去!”
曾國葆被罵得不敢回言,只得低著頭走下臺。金松齡徹底絕望了,閉著眼,任行刑團丁推著往前走。
最后,曾國藩又宣布:“羅澤南身為營官,不能正確判斷敵情,輕率冒進,致使兵敗,本應嚴辦。姑念其敢以五百初次出征勇丁進搗一萬長毛之老營,其勇氣可貴可嘉。現(xiàn)革去營官職務,戴罪留營,以觀后效?!?/p>
演武坪一片死寂。全體湘勇官丁,今天才真正領略到幫辦團練大臣的威嚴和軍法的凜然不可侵犯。
當晚,曾國藩在趙家祠堂召見金松齡的堂弟金龜齡。要他挑選二十名團丁,護送其兄靈柩回湘鄉(xiāng)。又從自己的積蓄中拿出四百兩銀子來,要金龜齡代他送給金松齡的母親,略表自己對金老太爺當年救母的酬謝。
三、從釣鉤子主想到辦水師
衡州因為地處湘南,即使是冬天,只要太陽出來,就顯得溫暖如春。那條秀美的湘江,在冬日的陽光照耀下,益發(fā)顯得纖塵不染,一清到底,實在逗人喜愛,偶爾還可以看到幾個不怕冷的后生子在江中游泳。江面上除開來往的貨船、客船外,還有一種當?shù)亟凶麽炪^子的小船,小船上只能坐一個人。一年四季,哪怕是煙雨霏霏的時候,湘江上都布滿了這種釣鉤子。漁翁們或站或坐在船上,把釣竿垂向水面,平心靜氣,等著魚兒上鉤。冬日和暖的江面上,沒有風,水不急,釣鉤子穩(wěn)穩(wěn)當當,如同用釘子釘死在水中。頭上鷹擊長空,腳下魚游淺底,簡直令人心曠神怡。這種南國冬釣的情景,與柳宗元筆下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風味大異其趣。到了日落西山的時候,漁翁們上得岸來,一手提著滿滿一桶魚,另一只手扶著反扣在肩膀上的釣鉤子,笑微微地回家去。那情景,正是“高歌一曲斜陽晚”的典型寫照。
曾國藩十多歲時,在石鼓書院從汪覺庵先生讀過兩年書,早早晚晚在湘江邊散步,看著江上星星點點的釣鉤子和站在其上的漁翁,覺得他們真是世界上無憂無慮最快活的人,常常不自覺地吟起《三國演義》開卷那首無名氏的《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這個時候,攻讀“四書”“五經(jīng)”的煩躁厭倦之情便會一時淡化,功名莫測的憂慮苦惱也會得到片刻安慰:當么子大官?建么子功業(yè)?“是非成敗轉頭空”,還是當個漁翁幸福!
自到衡州治軍以來,曾國藩的腦中常常浮現(xiàn)出少年時代所艷羨的那種情景。多次想過,哪一天要抽空去當一天釣鉤子主。怎奈湘勇草創(chuàng),百事叢雜,沒有一天空閑,且辦事不易,心情郁悶,也缺少那份閑情。近一個月來,通過對澤字營、齡字營江西作戰(zhàn)的獎賞以及對金松齡的處置,湘勇的訓練效果大為提高,軍紀也更加整肅,塔齊布、周鳳山、楊載福等人常說湘勇可用。曾國藩近來心情略為舒暢些了。今天是一個艷陽普照的好天氣,吃早飯時,他突然萌發(fā)了駕舟浮釣的念頭。想起兵勇們到衡州四個月了,還從來沒有放過假,索性今天放假一天。命令下達后,大家都很高興。
曾國藩帶了滿弟國葆,兩個親兵扛著兩只釣鉤子跟著,沿著蒸水走到石鼓嘴下,親兵把釣鉤子放到水中。曾國藩打算釣完魚后,再上石鼓嘴去看看石鼓書院,盡管汪覺庵師已離開書院回到鄉(xiāng)下去了,但石鼓嘴上的一草一木仍然牽動他的情絲。
曾國藩饒有興致地將釣鉤子劃到江中,國葆也劃著一只跟著他,兩個親兵在岸上等候。釣鉤子上的漁翁看著逍遙自在,真正當起來卻不那么容易。船并不聽曾國藩的使喚,左右搖擺,弄得他常常站不穩(wěn),有幾次晃動得大,連裝魚的桶都打翻了。國葆的處境也不比哥哥強多少。曾國藩坐在船上,心猿意馬,不能安寧。一時想起過去在江畔的吟游,一時又想起在刑部時的審理案件,一時又想起好久沒有去看岳父了。還有汪師,已二十五六年未見面,怕是早已白發(fā)皤然了吧!一時又想起,對金松齡太殘酷了,其實不殺也可以。一個時辰過去了,他的心思很少平靜過,釣鉤子也一直在晃動,魚兒也很少有上鉤的。他看看船頭上那只小木桶,除幾條瘦癟的浮油子在竄來竄去外,仍是一桶清水。他嘆了一口氣:今生今世大概當不成一個像樣的漁翁了。
正在這時,一艘大貨船鼓帆順流北去,船主并不知道這條小小的釣鉤子上,居然坐著一位團練大臣,船過之時,激起的水波差點將曾國藩掀到水中。就在這個劇烈的顛簸當兒,他猛然想起,長毛憑著強大的戰(zhàn)船,在千里長江上稱王稱霸,今后要與長毛作戰(zhàn),水師一定不能少,當不了漁翁,卻可以當水師統(tǒng)領。是的,要趁著衡州有湘江、蒸水兩條河流的有利條件,將湘勇的水師建立起來。水陸二軍,齊頭并進,那才是真正威風凜凜的曾家軍。想到這里,曾國藩十分興奮。
“曾大人!”呼聲從岸上傳來,打斷了他的遐想。他回頭一望,岸上的親兵正對他打手勢,示意他把船劃到岸邊來。
原來是歐陽凝祉先生前來桑園街看他,羅澤南打發(fā)人來喊。曾國藩當漁翁的興趣已過,就是沒有人來喊,他也準備上岸了,許多事急于要處理,漁翁不可久當。
曾國藩和國葆匆匆回到趙家祠堂,歐陽老人笑吟吟地迎上前:“滌生,你看誰來了?”
話音剛落,從里屋走出一個矮矮胖胖的老頭子,笑容滿面地說:“伯涵,還認得我嗎?”
“呵喲喲,恩師駕到,國藩有失遠迎?!痹瓉磉@胖老頭正是剛才在釣鉤子上想起的汪覺庵,他仍用過去的表字稱呼自己的得意門生。
“一別二十多年了,您老身體還這樣硬朗,可喜!可喜!”
“不行啦,這幾年常鬧毛病?!蓖粲X庵拉著曾國藩的雙手,異常親熱地上下打量,“胖多了,也威武多了,到底當了大官,與過去的窮書生完全不同了?!?/p>
曾國藩把覺庵師和岳父讓進書房,親手恭恭敬敬地給兩位老人獻上茶,望著覺庵師說:“岳父講,您老離開石鼓書院,回鄉(xiāng)下老家已有七八年了。國藩一直想抽空到長樂去看望您老,總找不到空。到衡州四個多月了,沒有一天清閑,今天我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丟開一切事,去過一過幾十年來想當個釣鉤子主的癮?!?/p>
覺庵哈哈一笑:“偷得浮生半日閑。不容易,不容易呀!”
“不瞞您老說,剛才在石鼓嘴邊垂釣,我又想起您老當年執(zhí)鞭教誨的情景,恨不得明天就到長樂去看望您老?!睂ρ矍斑@位青少年時代的恩師,曾國藩有著真摯的深情。
“老朽蟄居山鄉(xiāng),路途遙遠,豈敢勞賢契枉駕。你今日的擔子很重,有賢契剛才這句話,老朽心中已備感欣慰。”
“恩師說哪里話來。當年您老朝夕相教的重恩,國藩至今未報,思想起來,常覺慚愧。沒有恩師,哪有國藩今日?!?/p>
歐陽老人也說:“到長樂去看看老師,是應該的。我原擬明年春暖花開時候,和滌生一起到長樂來看你呢!”
“那就益發(fā)不敢當了?!蓖粲X庵高興得開懷大笑。
“恩師一向不大到城里來,這次進城,有何貴干?”曾國藩問。
“我原不知在城里練兵的統(tǒng)帥就是你?!?/p>
“這是自然的。當年那個文弱單薄的書生,怎么也不可能與刀槍兵馬連在一起。莫說您老,就是我在一年前也沒有想到過?!睔W陽老人插話。
“話要說回來,”覺庵望了一眼歐陽凝祉后,又轉向曾國藩,說,“自古以來,當統(tǒng)帥的也有不少書生出身的。遠的如孔明,近的如鄭成功,都是羽扇綸巾之輩。我以前的確不知是你,若是知道,我早就會來看望了。我教了一輩子書,出息了你這個人才,心里有多高興呀!這次是親家六十大壽,三番五次邀請,才在初五進了城。昨天去看望老朋友——你的泰山,才知道賢契是今日的李鄴侯、王文成了?!?/p>
“學生豈能與李泌、王陽明相比。請問恩師,您老的親家是誰?”曾國藩笑道。
覺庵未開口,凝祉忙說:“汪師的親家,可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他是船山先生的六世孫王世佺先生?!?/p>
“就是與新化鄧湘皋一起合刻《船山遺書》的王世佺?”
“正是的。”
曾國藩笑道:“恩師與大儒結上親戚,應當祝賀。”
“前年滿女嫁給了世佺的老四。這孩子酷愛詩書,有乃祖遺風。”
“聽說王家世代建有船山先生的紀念室,過去在石鼓書院讀書時,竟未一至,實在遺憾?!?/p>
“既然想去,我看今天最巧,下午我們一道到王衙坪去拜訪汪師的親家如何?”
“正好,”曾國藩說,“下午我就陪二位老人一起去瞻仰船山先生的故居,以償夙愿?!?/p>
覺庵滿心高興:“伯涵肯去,這可給世佺家增色添輝了?!?/p>
國葆聽說下午要去王家,立即叫一名親兵先去通知王世佺。
吃過午飯后,曾國藩陪著汪師和岳丈前往城南王衙坪。聽說去拜訪船山公的后裔,湘勇中書生出身的營官哨官個個興致濃厚,大家都想隨著去。曾國藩怕去的人多,王家招待不起,制止了他們,只帶羅澤南和國葆同行。
四、接受船山后裔贈送的寶劍
出南門外不遠便是王衙坪。它坐落在回雁峰腳下。這一帶丘陵起伏,林木繁茂,風景很好。在并排擺著的四口大魚塘旁邊,有一棟年代久遠的青磚瓦房,汪師告訴曾國藩:“船山故居到了?!?/p>
門口,王世佺帶著四個兒子早已恭候著。王世佺說:“曾部堂光臨寒舍,世佺父子蒙幸匪淺。”
曾國藩答道:“大儒賢裔,國藩景仰已久,今日陪同恩師前來一償夙愿?!?/p>
世佺陪著曾國藩一行進了大門。曾國藩見大門楹柱上刻著一副筆勢老邁蒼勁的對聯(lián):“武功開一朝國運,文教啟百代群蒙?!痹诳蛷d坐下后,王家很客氣地敬獻香茶,又端來滿桌各式茶點。世佺殷勤相勸:“寒舍無佳物招待,請大人和各位貴客賞光?!?/p>
曾國藩說:“聽恩師說,先生正逢六十花甲大慶,國藩略備薄禮,愿先生康健長壽?!?/p>
國葆遞上臨出門時準備的上面繞著一條紅紙的一百兩封銀?;诺檬纴缑φf:“大人請快收回。世佺一介寒士,今日與大人初次見面,如何擔當?shù)闷?!”又轉過臉對覺庵請求,“親家,你幫我說說。”
覺庵說:“伯涵,你如何這樣客氣,弄得老朽都不好意思?!?/p>
曾國藩說:“今日送這點薄禮,有三層用意:一為慶賀世佺先生六十大壽,二來為祝賀王汪兩家聯(lián)姻。二十多年來,我未曾給恩師寄過分文,妹子出嫁,豈可不送點嫁妝?三則略表我對船山公的一點敬意。”
世佺、覺庵見他說得如此懇切,只得收下。
吃了一會茶后,曾國藩對世佺說:“令先祖學問,近世罕有。國藩當年從汪師求學,便向往船山公的特立卓行。先生克紹箕裘,遠承祖業(yè),近年又刊刻令先祖不少遺著,嘉惠士林,功德不淺?!?/p>
世佺欠身答道:“把家先祖所遺舊作刊刻出來,是王氏世代心愿,也是世佺的本分。只是世佺學力和財力都不副,多年來心愿未遂。道光十九年,仰仗新化鄧湘皋先生碩學大才,湘潭歐陽小岑先生又慷慨資助五千余金,家先祖經(jīng)學方面的十多種著作才得以梓行?!?/p>
“據(jù)傳令先祖晚年生活貧困,仍讀書寫作不輟,實為讀書人萬代楷模。”
“家先祖一生清貧,晚年隱居曲蘭湘西草堂讀書著述,甚為困苦。說來寒磣,家先祖當時竟無錢買紙,把別人不要的陳年賬本翻過來裝訂成冊,時有領悟,便記在這些冊子上。臨終時,寫滿字的冊子滿滿堆了一屋。但生前一卷都無力付梓。”
曾國藩問:“道光十九年前,船山公的書刻印過哪些?”
世佺說:“家先祖去世不久,其四子王敔以湘西草堂藏本為據(jù),在衡州刊刻十余種,總題為《王船山先生書集》,當時印得不多。后來惠江書局又刻了幾種,印得更少?!?/p>
“道光十九年的版片印了多少?”曾國藩問。
世佺答:“當時一種也只刷印了兩三百部,版片存歐陽小岑家,擬日后再印一點。前些日子,小岑先生來信,說此版已毀于兵火之中?!?/p>
“可惜!”客廳里所有人都同時發(fā)出一聲嘆息。
曾國藩說:“我于船山公之書所讀不多。在京時,蒙小岑贈送《禮記章句》四十九卷,諸經(jīng)稗疏考證十四卷,對先生的學問文章欽佩不已。昔孔子好語求仁而雅言執(zhí)禮,孟子亦仁義并稱。圣王所以平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爭,內(nèi)之莫大于仁,外之莫急于禮。先生注《禮記》數(shù)十萬言,幽以究民物之同原,顯以綱維萬事,弭世亂于無形,功德大矣?!?/p>
歐陽老人說:“滌生所論甚是。前明之末,我朝開基之初,將黃南雷、顧亭林、王船山并稱為三大儒。其實,南雷黨同伐異,器宇太狹窄;亭林為學支零破碎,未成體系;惟船山公學問包羅萬象,博大精深,其人品更是高潔,非黃、顧所及?!?/p>
覺庵說:“船山公書中處處珍寶,只要留意,開卷可拾。且議論多發(fā)前人所未發(fā),其精到細微,非世人可及。就拿對岳武穆的評價來說,后人都說武穆愚忠,為他可惜。船山公慧眼獨具,說武穆正是不忠君,與高宗針鋒相對才遭殺害的?!?/p>
世佺說:“家先祖認為,武穆是要將抗金進行到底,而高宗趙構卻要向金求和稱臣,因此高宗不能容武穆?!?/p>
覺庵說:“更駭人的是,船山先生公然認為武穆滅掉金后,再來攻宋也是無可非議的?!?/p>
國葆說:“船山公言之有理,趙構昏庸,武穆取代有何不可!”
羅澤南也說:“此議痛快!”
曾國藩覺得這樣的議論不便多發(fā),萬一傳到朝廷,說不定會礙事。他換了一個話題:“船山公現(xiàn)存有多少后人?”
“大約一百五十余人。我是家先祖次子攽公之后?!笔纴绱?。
曾國藩點頭說:“先生典守船山公舊居,保存了祖宗珍貴遺物。近來世道乖亂,先生守之不易?!?/p>
“先祖舊業(yè),世佺不敢拋棄,守之雖不易,但也是后人應盡之責任?!?/p>
覺庵說:“親家,何不陪伯涵參觀一下船山公遺跡?!?/p>
曾國藩說:“正要瞻仰,煩世佺先生帶路?!?/p>
世佺把曾國藩一行領進左邊一間廂房。這里陳列的多為船山舊物。一進屋,迎面而來的是一幅船山公畫像。畫的是一個容貌清癯的老頭兒,臉特別長,細眉長眼,頭上包著黑布,黑布兩端拖下一尺余長的尾巴,順著兩耳下來,擱在兩肩上。畫像上題著船山公寫的《鷓鴣天》一首:“把鏡相看認不來,問人云此是姜齋。龜于朽后隨人卜,夢未圓時莫浪猜。誰筆仗,此形骸,閑愁輸汝兩眉開。鉛華未落君還在,我自從天乞活埋?!碑嬒駜蛇呝N著船山自撰的對聯(lián):“六經(jīng)責我開生面,七尺從天乞活埋。”世佺介紹,這是船山公七十歲壽辰時,請人畫的一張像。曾國藩指著像上方“孝思恬品、霞燦松堅”八個篆字問:“這八個字是誰題的?”
世佺答:“這是永歷帝賜贈家先祖的話,為家先祖友人陳天臺所書。家先祖的畫像,這里還有一幅。”世佺用手指著對面的墻壁。曾國藩等人轉過臉,看到對面墻上也懸掛著一幅船山公的畫像。像上的老人是一樣的,只是頭上不包布,而戴著一頂處士巾,也有船山自題的《念奴嬌》一首:“孤燈無奈,向頹墻破壁,為余出丑。秋水蜻蜓無著處,全現(xiàn)敗荷衰柳,畫里圈叉,圖中黑白,欲說原無口。只應笑我,杜鵑啼到春后。當日落魄蒼梧,云暗天低,準擬藏衰朽。斷嶺斜陽枯樹底,更與行監(jiān)坐守。勾撮指天,霜絲拂項,皂帽仍粘首。問君去日,有人還似君否!”
曾國藩問世佺:“令先祖詩詞集中好像沒有收這首詞?”
世佺回答:“的確沒收。什么原因,現(xiàn)在已不得而知。想必是家先祖興之所至,率爾操觚,書以自嘲。過后又不以為然,便不收進集中?!?/p>
曾國藩點點頭。
曾國藩與羅澤南、曾國葆都是首次來此,一一細看,室中收藏了三次所刻的部分書和大部分尚未刊刻的手稿。曾國藩將這些手稿也翻了翻。有個柜子里放著船山生前穿戴過的衣帽。最令曾國藩感興趣的是一把古紋斑斕的寶劍。劍鞘為紫銅皮所制,周圍釘著密密的銀釘,五寸長的青銅劍柄,被手磨得锃亮閃光。曾國藩沒有想到王船山的遺物中還有這樣一把古劍,好奇地把它抽出一截,立刻見毫光四射。他脫口而出:“好劍!”便把抽出的部分重新插進劍鞘,又繼續(xù)觀看。過一會,他對身旁的羅澤南說:“待日后戰(zhàn)事平息下來,我輩集資刊刻船山公的全集,這是一件有大功于世的事業(yè)?!?/p>
羅澤南笑道:“那時滌生牽頭,澤南將全力協(xié)助?!?/p>
曾國藩說:“一言為定。那時我牽頭可以,??本鸵磕懔?。”
澤南說:“我愿用十年時間來辦此事?!?/p>
國葆笑著說:“羅山師太聰明了,那其實是出錢請你讀十年書。”
三人都笑起來。王世佺聽到他們?nèi)说恼勗挘窒氲皆鴩Q贊柜子里的古劍,便悄悄把汪覺庵叫到一邊,說:“曾大人看來喜愛家先祖那把劍。常言道,‘寶劍贈壯士,紅粉貽佳人’。曾大人正領兵殺敵,需要這種東西,我們留著無用,不如送給他。”
覺庵說:“那太好了,等會你就送給他吧!”
“只怕曾大人不收?!?/p>
“你是說他講客氣,不好意思?”
“不是。”
“那是什么原因?”
“親家,你知道,家先祖是前明的臣子,生前一直不與國朝通往來。曾大人不會有忌諱嗎?”
覺庵沉思一下說:“過會兒我來說幾句話,他自然會收下?!?/p>
曾國藩的視線轉到西邊墻上,這里是近世幾位名人題字。最前面高懸的是四個楷書字:“衡岳仰止”。字后有段跋語:“衡山王船山先生,國朝大儒也,經(jīng)學而外,著述等身,不惟行宜介特,足立頑懦。新化鄧學博來金陵節(jié)署,言其后嗣謀梓遺書,喜賢者之后,克紹家聲,固體額以寄。道光十八年四月望總督兩江使者前翰林院編修安化后學陶澍敬題?!苯酉聛磉€有陶澍聯(lián)一副:“天下士非一鄉(xiāng)之士,人倫師亦百世之師?!痹鴩睦锇蛋到泻谩T倏聪氯ナ瞧铍h藻和許乃普所書的兩副聯(lián)語:“氣凌衡岳九千丈,心撫離騷廿五篇?!薄巴纯尬髋_,當年航海君臣,知己猶余瞿相國;羈棲南岳,此后名山述作,同聲惟許顧亭林。”許乃普后是常大淳壬午游湘西草堂而作的一首七律:“老屋三間丹堊新,先賢前此久棲身。嘆嗟今日風光換,想見當年著述頻。甲子自書陶靖節(jié),庚寅誰吊楚靈均。我來無限榛薈慕,欲向船山薦藻萍?!笨粗4蟠镜哪E,想到他已作古了,曾國藩心里不免有些傷感。常大淳之后,尚有一些詩詞聯(lián)語,也有寫得好的,也有平平的。忽然,一種熟悉的字跡跳進眼簾。原來又是一副聯(lián)語:“自抱孤忠悲越石,群推正學接橫渠。”聯(lián)語后端端正正寫著一行字:“而農(nóng)先生幾筵,不能窺之萬一。謹節(jié)錄先生自銘語以為獻。道光壬寅六月既望長沙后學唐鑒敬題并書?!辩R海先生都有字掛在這兒,自己卻今日才第一次來,相比前輩敬賢之心,曾國藩感到慚愧。
王世佺走過來說:“承蒙前輩賢良關注,惠賜翰墨,使陋室生輝。今日大人光臨,幸會難再,世佺已備下筆墨紙硯,請大人及各位貴賓賞賜詩聯(lián),王氏族人感激不盡?!?/p>
“國藩才疏學淺,前賢墨寶之后,豈容我輩插足?日后世人將以狗尾視之,則自貽羞辱矣?!?/p>
曾國藩謙讓不肯,王世佺執(zhí)意懇求。曾國藩本喜題詩作對,平日等閑之處,都愿題聯(lián)留念,今日來到一代儒宗故居,怎會不愿留下墨跡呢?剛才推讓,一是出自禮儀上的謙遜,二是正因為此地非比尋常,而自己還沒考慮成熟,為慎重起見,不題也好?,F(xiàn)在見世佺態(tài)度誠摯,便思考一番,在書案上寫下一聯(lián):“箋疏訓詁,六經(jīng)于易尤尊,闡羲文周孔之遺,漢宋諸儒齊退聽;節(jié)義詞章,終身以道為準,繼濂洛關閩而后,元明兩代一先生?!睂懲旰筮B聲說:“見笑,見笑?!北娙艘娫鴩獙Υ綄W問評價甚高,又見其字剛勁挺拔,嚴謹流暢,齊聲稱贊。曾國藩又在左下方以小字落款:“咸豐三年十一月欽命幫辦團練大臣前禮部右堂曾國藩敬題?!?/p>
世佺又請羅澤南題。澤南一再遜謝:“我素來才思遲鈍,倉促之間無好句,免了吧!”
曾國藩說:“羅山莫推辭了,你再推辭,就顯得我不自量了?!?/p>
世佺知羅澤南是湘中一帶極有影響的學者,如何肯錯過這個機會,一再請求。澤南拗不過,只得也寫了一聯(lián):“忠希越石,學紹橫渠,在當年立說著書,早定千秋事業(yè);身隱山林,名傳史乘,到今日征文考獻,久推百世儒宗。”也落款:“咸豐三年十一月保升直隸州知州湘鄉(xiāng)縣訓導羅澤南謹識?!贝蠹乙恢路Q贊。世佺又要國葆題。國葆感到為難,他望著大哥,不知該題不該題。曾國藩懂得他的意思,說:“你素日崇敬船山公,今日瞻仰先生故居,也題一聯(lián),表表心意吧!”
得到大哥的鼓勵,國葆認真思索之后,也題下一聯(lián):“湘水衡云留正氣,楚辭孤竹證同心。”家人進來,說晚餐已備好,世佺請曾國藩一行、覺庵師和歐陽老人一道入席。
酒席宴上,世佺頻頻敬酒,覺庵也以主人身份不斷勸菜,賓主甚是歡悅。覺庵想起世佺要以寶劍相贈的事,為消除曾國藩的顧慮,他把話題引到王船山對朝廷的態(tài)度上。覺庵有意隱去了船山對清朝敵視的一面,卻大談他對朝廷的依順:“人們說船山公是明之遺臣,不與國朝合作,其實此說不全面。先生的確忠于明朝,但對我大清也是擁戴的?!?/p>
“真的嗎?”國葆插話。
“這有事實為證。”汪覺庵接著說,“康熙十六年,吳三桂慕船山大名,重金請先生為他撰《勸進表》,先生嚴詞拒絕,說我怎能作此天不蓋、地不載之語耶?在大是大非面前,可見先生的志向?!?/p>
曾國藩點頭,表示同意汪師的觀點。世佺深知覺庵用意,立即接過話頭:“正因為家先祖不與吳三桂同流合污,所以康熙帝景仰家先祖品藻氣節(jié)??滴跏四?,湖南巡撫鄭端遵循朝廷旨意,命衡州知府崔鳴驁饋贈米銀??滴跛氖?,受湖廣學政潘宗洛之請,才有虎止公刊刻遺書的事。康熙四十六年,朝廷批準將船山公入祀鄉(xiāng)賢祠。乾隆三十九年將《周易》 《書經(jīng)》 《詩經(jīng)》 《春秋》四種《稗疏》列入四庫全書,并命國史館為家先祖立傳?!?/p>
曾國藩說:“我朝歷代圣主,對船山先生之恩都有加無已?!?/p>
世佺又說:“幸而長毛未進衡州,以其對待孔孟之態(tài)度,家先祖亦將蒙辱。王衙坪之所以尚有今日之平靜,實賴大人及各位先生捍衛(wèi)鄉(xiāng)邑、力戰(zhàn)長毛之功。家先祖九泉有知,定會感激莫名。”
曾國藩遜謝一番,說:“適才進門之際,見府上楹聯(lián)書‘武功開一朝國運’,看來先生祖上是以武功起家的。”
世佺說:“大人明鑒。王氏祖上確是憑武功為家族爭得了一席地位?!?/p>
澤南說:“我輩孤陋,對令祖上所立軍功一事,一向不曾聽說。”
“我王氏一脈,出自太原,后遷至江蘇邗江。船山公這一支始祖仲一公,當年跟隨洪武帝起兵,后渡江攻克金陵有功,封山東青州左衛(wèi)正千戶。洪武二十二年,進階武德將軍、驍騎尉。二世祖成公從明成祖南下有功,升衡州衛(wèi)指揮僉事,晉同知,授階懷遠將軍、輕車都尉,遂定居衡州。相傳六世,紹紫垂榮,到七葉而武業(yè)中衰。此后則儒者輩出。”
“到船山公是第幾代了?”
“已是第十一代。適才所看到的那把舊劍,正是洪武帝賜給仲一公的,仲一公仗此劍隨洪武帝攻克金陵。曾大人,您老如今統(tǒng)率兵馬,正是用劍的時候。王家自武夷公以來,一直以文章名世。此劍再留在王家,只是一件古董,而不能發(fā)揮它的作用。自古寶劍贈壯士,若大人不嫌棄,世佺愿代表王氏家族將此劍送與大人?!?/p>
“這可使不得!此劍乃王家祖?zhèn)髦畬?,國藩怎能奪人之愛!”曾國藩急忙辭謝。
“伯涵,既然世佺一片真心,你就收下吧!此劍曾立赫赫武功,又是當年攻克金陵的吉物。今日長毛占據(jù)金陵,世佺送與你,此乃天意。將來光復金陵,一定非伯涵莫屬?!蓖粲X庵協(xié)助親家來勸。
曾國藩原先認為王船山是個不同清朝合作的前明遺臣,今天聽王世佺和汪覺庵說來,方知他也是本朝的貞士。更使他激動的是,這把劍有過攻克金陵的光榮經(jīng)歷。難道收復金陵的蓋世功勛真的要由自己來建立嗎?如真的是天意,則不可違背。曾國藩想到這里,站起來說:“既蒙世佺先生錯愛,又是汪師之命,國藩只好受了?!?/p>
世佺命人拿出寶劍來,雙手恭送給國藩,說:“此劍有兩點異處。一是劍刃看來甚鈍,然削鐵砍玉,如同泥土。二是每到午夜之間,它要長鳴一聲。多少年來,都是如此?!?/p>
滿桌人都感到驚奇,曾國藩更是高興。汪覺庵說:“伯涵,老朽代王家求你一事。日后金陵攻克之際,天下安定之時,請你出面邀請海內(nèi)名儒,校勘刻印船山公全集,既使船山公一生宏愿得以實現(xiàn),又光揚我朝學術。依老朽愚見,此功或不在蕩平長毛之下。”
曾國藩側身答道:“弟子謹記吾師教導。日后攻克金陵首功不在弟子則已,若天意授予弟子,弟子一定在金陵刻印船山公全部遺書。”
世佺起身,深表感謝。大家繼續(xù)喝酒。歐陽老人說:“滌生今日喜得寶劍,老夫也高興。老夫十分喜愛舊日讀過的一首古劍銘,現(xiàn)把這首古劍銘送給你如何?”
“謝謝岳父大人?!痹鴩Ь吹鼗卮?。
“這首古劍銘是這樣寫的。”凝祉一字一頓地念道,“輕用其芒,動即有傷,是為兇器;深藏若拙,臨機取決,是為利器?!?/p>
曾國藩聽完這首古劍銘后,明白岳父的深遠用意,十分感激地站起來說:“國藩牢記在心。”
凝祉又對曾國藩說:“你來衡四個月了,聽人說無論巨細,事事躬親,晝夜操勞,毫無暇日。長此以往,將有損身體。秉鈺娘要我轉告你,還須隨時注意保重才是。今日上午你能忙里偷閑,垂釣江上,我很高興。自古以來,干大事有成就的人,都會忙里偷閑。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嘛!”
聽岳父提起上午的垂釣,他忽然想到創(chuàng)辦水師之事,汪師、岳父和世佺先生都是博學鴻儒,何不與他們商量一下?
“岳母大人的關懷,國藩很是感激。國藩今日上午在江上學釣,想起長毛這次順利攻破武漢三鎮(zhèn)、安慶、九江,長趨江寧,近來又在江西肆虐,靠的全是水師。日后,我們與長毛交戰(zhàn),不能沒有炮船,我想就在衡州建立水師。今日特地請教各位前輩,不知可行否?”
歐陽凝祉、汪覺庵、王世佺一致認為曾國藩此慮深遠,衡州地處蒸湘匯合處,熟悉水性的人極多,不愁練不出一支水師勁旅。末了,王世佺說:“曾大人要辦水師,我倒想起一個人來,此人從小跟父親在安徽長大,家藏一部《公瑾水戰(zhàn)法》,多年來,對水師鉆研有素,乃是一個極有用的人才?!?/p>
“此人是誰?”曾國藩對王世佺的推薦極感興趣。
“此人名叫彭玉麟,字雪琴,就是本縣渣江人。”
汪覺庵說:“正是。若不是親家提起,我竟忘記了。此人真可稱得上衡州府一只玉麒麟?!?/p>
“彭玉麟現(xiàn)在何處?”
“他目前正陪老母在渣江閑居?!笔纴绱?。
“我日內(nèi)當去渣江拜訪他。”
“不煩曾大人親到渣江,”王世佺說,“來日我修書一封,請他到寒舍來,我再陪他去桑園街謁見大人?!?/p>
五、一個鐘情的奇男子
發(fā)源于邵陽、祁陽兩縣交界山脈的蒸水,上游水淺河窄,不能行船,到了渣江地帶,河面開始寬闊起來,貨船可以在江上暢行無阻。這里位于衡州城北偏西,水路到衡州有一百一十里。附近幾十里山區(qū)的土特產(chǎn)在此處聚集,通過蒸水,運到衡州城,再南由陸路運到兩廣,北經(jīng)湘江運到長沙,過洞庭到長江,遠銷全國各地。南北物產(chǎn)也由衡州經(jīng)蒸水用船運到渣江,然后流散到各戶農(nóng)家去。因為這個緣故,一個小小碼頭,逐漸變成了衡陽、清泉兩縣的最大口岸。渣江鎮(zhèn)上三街六巷,百貨俱全,店鋪櫛比,商旅輻輳,不亞于一個中等縣城。由于渣江地面重要,設在衡州城里的衡陽縣衙門將縣丞官署設置在渣江,以便管理。咸豐二年,縣丞衙門被饑民放火焚毀,現(xiàn)在又修復起來,照舊行使它的職權。
彭玉麟就住在縣丞衙門旁邊一棟簡陋的木板房里。一早起來,稍事梳洗后,他對母親王氏說:“母親,我到外婆墳上去看看?!?/p>
王氏知道兒子篤于情義,從小在外婆家里長大,對外婆感情很深。自從外婆去世以來,玉麟只要住在渣江,隔不了三五天,便要到外婆墳上看看坐坐,有時呆癡癡的,一坐個把時辰,硬是用雙腳把家門到外婆下葬處之間走出了一條五里長的小路。她對兒子說:“麟兒,你去去就回來,不要停得太久了?!?/p>
彭玉麟離開屋門,在一家紙馬鋪里買了些紙錢、線香,沿著草河(蒸水的俗稱)走了兩里多路,然后折入一條小道,迤邐進了一座名叫斗笠?guī)X的山岡。這是一座湘南常見的不大不小的丘陵,山不高,全是紫色頁巖堆成。這種紫色頁巖,當?shù)乩习傩战兴耙婏L消”——剛挖出來,堅硬如巖石,過十天半月,便散碎如泥沙了,山丘表層盡是暗紅色沙礫。這些沙礫既不裝水,又沒有一點肥性,它成了湘南貧困的象征。走到衡清一帶,眼里若見著鋪滿暗紅色沙礫的山岡,不用說,這里的農(nóng)民一定苦不堪言。
斗笠?guī)X上幾乎沒有像樣的樹木,只有幾株松樹,矮矮小小的,稀疏的枝干在寒風中抖動,如同站著幾個缺衣少食的孩子,令人見了既掃興又憐憫。玉麟外婆的墳就葬在斗笠?guī)X上一塊向陽之地。在外婆墳邊還有一座稍小的墳,立著一塊矮一點的石碑,上面寫著:梅小姑之墓。兩座墳頭各有一株松樹,這是玉麟十多年前親手栽的,至今仍不到四尺高。
對于玉麟的上墳,王氏總以為兒子是眷念外婆生前的鞠養(yǎng)之恩。其實,玉麟想念外婆,更想念永遠偎依在外婆身邊的梅小姑。玉麟每次上墳,實際上都是來看望小姑的。今天,他照例在外婆墳頭點燃線香,焚化紙錢后,再在小姑的碑下也插了幾支線香,燃起一堆紙錢。他站在墳邊,心里默默念道:“小姑,我又來看望你了。明天我就要離開渣江,到曾大人軍中去了,將會隨大軍轉戰(zhàn)南北,還不知有沒有再來看你的一天?!?/p>
望著墳頭被風揚起的片片紙灰,玉麟眼睛變得模糊了,整個身心完全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
玉麟父親彭鳴九因家貧,二十歲時離開渣江投軍,在綠營多年,積功升至安徽懷寧縣三橋巡檢,后又遷合肥縣梁園巡檢。鳴九娶妻王氏。王氏浙江山陰人,父親是個老塾師。王氏十二歲時,父親棄養(yǎng),母親周氏帶著一子二女守節(jié)。王氏擇婿甚嚴,三十歲時才嫁給鳴九。以后王氏的哥哥在安徽蕪湖縣衙門做了個文案小吏,周氏便帶著滿女跟著兒子住在蕪湖。
嘉慶二十一年,玉麟出生于梁園巡檢司署。十歲那年,舅父為玉麟在蕪湖找到了一個品學俱優(yōu)的先生,于是就在那年告別父母來到蕪湖。玉麟的姨媽五年前正要出嫁時,卻不幸得天花身亡,舅父雖成親多年,卻至今未生得一男半女,外婆王老太太常感膝下冷寂。對于玉麟的到來,真如天上落下一顆星星,歡喜不盡。玉麟生得眉清目秀,聰明伶俐,且秉性篤厚,對長輩恭順,深得外婆和舅父母的疼愛。
一個冬天的午后,玉麟放學回家,繞道到附近一座小山上去看蠟梅。剛到山腳,見山溝邊躺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臉色青白,兩眼微閉,玉麟嚇了一跳。心想:這女孩一定是病倒在這里,天氣這樣冷,若不叫醒她,病會加重。他蹲下來,推了推她,喊道:“小大姐,你醒醒?!焙傲藥茁?,那女孩醒了過來,睜開雙眼望著他,卻不作聲。玉麟問:“你是不是病了?”女孩搖搖頭。玉麟好生奇怪,沒有病,為什么躺在溝邊?他想了想,又問道:“你是餓得很厲害?”女孩點點頭。“我扶你起來,你到我家去吧,我請你吃飯?!迸⑼聍?,仍然沒有作聲,眼睛里流出兩行淚水。玉麟明白她心里在感謝。于是扶起女孩,一路攙著她回到自己的家。玉麟把情況跟外婆說了,王老太太也很憐憫,怕餓過頭的人一時受不了硬飯,趕緊熬稀飯給她吃。那女孩狼吞虎咽喝了兩碗稀飯后,氣色好多了。王老太太又收拾好自己的床鋪,要女孩睡到被子里去暖和暖和。那女孩激動地叫了聲大娘,雙膝跪下去,給王老太太和玉麟磕頭,慌得玉麟趕快扶起她。王老太太要女孩休息。把玉麟拉出門外。王老太太把這事告訴兒子和媳婦,舅父母都稱贊玉麟這事做得好,說心腸好的人今后會有好報。玉麟很高興。
到了掌燈時,那女孩還未醒過來。王老太太進屋,坐在她的旁邊。眼前這個孩子,王老太太越看越像自己的滿女,看看想想,竟然流出了幾滴淚水。過一會,女孩醒過來。她一眼看著王老太太慈祥地坐在自己身邊,心里暖洋洋的,如同看到媽媽一樣,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大媽”。她向王老太太懇求:“大媽,我不走了,我就留在你這兒吧!我什么活都會做?!?/p>
王老太太吃了一驚:“孩子,你怎么能不回家,父母怕都要想死你了?!?/p>
女孩流著眼淚說:“大媽,我沒有父母,也沒有家。”
王老太太扶著女孩坐起,說:“孩子,你為什么昏倒在路邊,你把詳情給大媽說說吧!”
女孩點點頭,穿上衣,坐在床邊,就像對自己親生的母親樣,傾吐滿腔苦水。
原來,這孩子姓梅,名叫梅小姑,今年十四歲了,是浙江嵊縣人。兩年前,父親得癆病去世,母親哭得死去活來。誰料半年后,小姑十歲的弟弟又得天花死去。兒子的死,給小姑母親沉重的打擊。自那以后,母親便病倒了。家貧無錢醫(yī)治,拖了一年多,也下世了。剩下小姑一個女孩子,無依無靠,孤苦伶仃。小姑雖然沒有讀過書,心眼卻靈秀,裁剪針黹,煮飯燒菜,樣樣都做得好,模樣也長得出眾。街坊鄰里有心腸好的,常常送點東西給她吃。也有人叫她做點女紅,送她些手工錢。這樣過了半年。
有一天,小姑的一個遠房嬸子從合肥回來,曉得了小姑的情況,便笑吟吟地來到小姑的家,對她說:“嬸子領你到合肥去,那里有個小歌班,班主是我們嵊縣人。你長得漂亮聰明,今后跟班主學戲,一定可以賺大錢出大名?!贬涌h是越劇的故鄉(xiāng),會唱越劇的人很多,小姑也會哼幾句。她不想賺大錢、出大名,但她喜歡越劇,何況家里沒有掛牽,去就去吧!小姑跟著遠房嬸子上了路。一路上,她把嬸子當恩人,盡心盡意照顧她。昨天夜里,小姑和嬸子落腳在一家伙鋪里。半夜醒來,發(fā)覺隔壁有兩人在說話。聽聲音,一人是嬸子,另一個也是個中年婦女,但不是浙江人的口音。小姑好奇,把耳朵貼著板壁上偷聽。這一聽,嚇得她臉色煞白,手腳發(fā)抖,渾身如同掉進了冰窟。原來,她錯把惡鬼當菩薩。這個遠房嬸子,過兩天就要把她賣到一家窯子里去做婊子,賣笑接客。小姑想到自己命運的悲慘,一夜里,淚水把整個枕頭全部濕透了。小姑想:寧愿死,也不進窯子。她趁天未亮,便偷偷離開伙鋪,不分東西南北,信天跑去,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離開嬸子越遠越好。她又急又怕又冷又餓,走到山溝邊想掬口水喝,剛彎下腰,頭一暈,眼一黑,便倒在水溝邊……
小姑邊說邊哭,王老太太邊聽邊流淚。老太太自滿女去世以后,常常癡心地想帶一個女孩。她憐憫小姑的苦命八字,也喜歡小姑的清秀靈泛,又一口紹興府的鄉(xiāng)音,和兒子媳婦商量后,收下了這個養(yǎng)女。
沒有多久,小姑身體復原了,面孔光潔,白里透紅,益發(fā)顯得標致。她勤快溫柔,樣樣活都干得好,對王老太太像對親生母親那樣貼心,對老太太的兒子媳婦,也和對親哥嫂那樣親熱,對待玉麟,則更是關心體貼,無微不至。她感激玉麟,是玉麟救了她的命,是玉麟把她帶到這樣好的家庭。今生今世,要把自己全部的心血和愛都奉獻給玉麟。她打算自己一輩子不嫁人,今后養(yǎng)母歸天了,玉麟成家了,她就到玉麟家去,為他操持家務,把一個女人所能做到的一切,都用來報答玉麟的再生之恩。
每天一早,小姑都把玉麟上學所用的書和筆墨紙硯整整齊齊地放到竹籃子里。吃完飯后,她提著竹籃送玉麟到先生家。到了放學的時候,她早早地跑去接他。放學回家后,玉麟喜歡畫畫,小姑就常在一旁幫他鋪紙、研墨。傍晚,玉麟休息時,她坐在玉麟身邊,聽玉麟講些古今故事。那些故事多有味?。÷?,她也懂得了不少知識,也跟玉麟學得了幾百個字。
“玉麟,我問你一件事?!庇幸惶煲雇?,玉麟在燈下合起書本準備休息時,小姑輕輕地問他。
“什么事?梅姨。”
“我跟你說過好多次了,你不要叫我梅姨,我只比你大兩歲,聽起來多難為情。”
“你是外婆的養(yǎng)女,我不叫你姨叫什么呢?總不能叫你小姑姐吧!”
“你就叫我小姑吧?!?/p>
“小姑?太不禮貌了?!?/p>
“你就叫我小姑吧,我喜歡聽?!毙」谜f著,臉上泛起一陣紅暈,猶如三春季節(jié),桃花開了。玉麟真想用手去摸摸。
“好!以后就叫你小姑吧。你剛才要問件什么事?”
“玉麟,你以前講,古時有個叫蘭芝的女子,曾割臂蒸湯給丈夫吃,終于治好丈夫的病。人肉真的可以治病嗎?”小姑瞪著兩只秋水般的眼睛望著玉麟,一轉不轉的。
“這怎么說呢?!庇聍敫械胶転殡y,“可能有用吧!不然古書上為何常有割臂療母、割臂療夫的記載呢!”
幾個月后,玉麟感風寒病倒在床,一連七八天,吃了十來服藥都不見效。這天,小姑端來一小碗湯:“玉麟,你把它喝了吧,喝了就會好。”
“這是什么藥?”玉麟問。
“你不要管,喝了再說?!?/p>
玉麟端起碗,湯上浮著幾個油圈圈,碗中有一塊一寸長三分寬的肉條。他望望小姑慘白的臉,有點懷疑。他放下碗,抓起小姑的手,大聲說:“你把手臂伸給我看!”
小姑兩眼含著淚水,死死地把手縮緊。玉麟明白了,他抓緊小姑的手,帶著哭腔地說:“傻姑,割臂療病,那是古人心誠的表示,哪里真的就可以治病呢!你怎么下得手,割自己的肉?!?/p>
小姑眼里的淚水流了下來,喃喃地說:“你不是說有用嗎?即使無用,表示我的心誠也好嘛!”
玉麟哪里能喝下。從這碗湯里,玉麟看到小姑那顆水晶般的心。
時間一天天過去,玉麟和小姑也一天天長大。玉麟覺得自己不知從哪天起,就已經(jīng)深深地愛上了小姑,常常夜闌更深想起小姑,想得心里火辣辣的,恨不得立刻就把小姑娶來作妻子。他恨外婆那時為什么不認小姑為干孫女,卻偏要認作養(yǎng)女。外婆的女兒,就是自己的姨,有外甥娶姨媽的嗎?但小姑畢竟不是外婆的親女,只要外婆說一聲,改養(yǎng)女為干孫女,不就行了嗎?玉麟不敢向外婆開這個口,羞呀!小姑想得更多,更熱切,她更羞于言辭。到了后來,兩人在一起,又快樂又痛苦。純真的愛情,便被這人為的大石板壓著,只能彎彎曲曲、扭扭捏捏地萌生。
玉麟十七歲那年秋天,祖母在渣江病逝。父親辭官,全家回原籍奔喪。行前寫信給玉麟,要他在蕪湖等候。玉麟從出生到現(xiàn)在還沒有見過祖母一面,但老人家去世,他也感到悲痛。更使他傷心的是,他就要離開小姑了。小姑聽到這個消息,哭得兩眼紅腫。她請玉麟給她畫一幅畫,畫面是她自己想好的:一株盛開的紅梅,旁邊站著一只威武的麒麟。玉麟懂得她的意思,按著她的構思畫了。那一夜,小姑房里一盞油燈一直亮著,她在用彩色絲線繡這幅畫。那一夜,玉麟躺在床上,直到天明未合眼。就要離開小姑了,他有種失魂落魄之感。第二天,小姑又繡了一天。到了夜晚,小姑推門進來了。她什么話都沒有說,拿出兩雙鞋子、四雙襪子、一個精致的繡荷包,默默地遞給玉麟??粗」妹嫔俱?,兩眼無神,玉麟傷心,小姑又從懷里拿出那幅繡好的麒麟梅花圖來,雙手抖抖地送給玉麟。玉麟接過,只見那只麒麟用臉摩挲著身旁盛開的紅梅花,互相依依不舍。玉麟忽然把小姑緊緊地抱著,一股熱血在胸中奔涌,他似乎覺得今夜自己已經(jīng)是一個成熟了的真正的男子漢。他失去了理智,狂吻著小姑那張潔白細嫩的臉。小姑閉著眼睛,柔軟地躺在他的懷里,溫順地接受著他的撫愛。當玉麟把她抱到床上的時候,她一點也沒有加以制止,只是用手指了指那盞忽明忽暗的豆油燈。玉麟吹滅了燈……
重新點燃油燈的時候,小姑已穿好了衣服,兩頰紅燦燦的,偎依在玉麟的肩上,喃喃地說:“玉麟,我的弟弟,我的郎君,我永遠是你的人,三四年后你一定回來。”
玉麟用手梳理小姑散亂的頭發(fā),說:“小姑,我的姐姐,我的親人,三四年后我一定回蕪湖來,那時我和你拜天地,洞房花燭?!?/p>
“莫這樣急,玉麟,再晚點,媽媽今年七十多歲了,待她老人家百年后,我們再成親。我不忍心在老人家生前不做她的女兒,而做她的孫媳婦。再說,你也還要抓緊時間用功,我盼望你早日進學中舉點翰林,為彭氏光宗耀祖。三四年后你回蕪湖來,我陪你讀書?!?/p>
“好,小姑,我聽你的,等外祖母百年后再說。我要用功,我要早點取得功名,讓你當夫人。小姑,你等著我,三四年后我一定回來。”
“玉麟,我等著你。此去衡州,登山涉水,你要保重,你要常常給我來信?!?/p>
玉麟跟著父母,帶著十二歲的弟弟玉麒回到了渣江。他從沒有見過自己的故鄉(xiāng),渣江在他的眼里是陌生而新鮮的。辦完祖母的喪事,他就急忙給小姑寫了一封信,趁父親發(fā)信給上司的機會,順路將此信寄到蕪湖。信中還夾了一首五律:“昔聞蒸湘水,今日到衡陽。樹繞湘流綠,云開岳色蒼。弟兄慚二陸,父母喜雙康。風土初經(jīng)歷,家鄉(xiāng)等異鄉(xiāng)?!彼M量寫得淺顯,為的是讓小姑看得懂。怕小姑不明白“二陸”的典故,又在旁邊用小字注著:“系陸機陸云,兄弟二人以文才名世。”但小姑沒有信來。玉麟知道,小姑寄信不容易。她只能趁舅父寄信機會才能捎來一頁紙幾句話。有沒有信來不要緊,玉麟相信小姑是時時刻刻在想著自己的。
誰知災禍接踵而來,回渣江兩年后,正在壯年的父親卻染病身亡。父親臨死時沒有留給他別的話,只把一本舊書鄭重交給玉麟,告訴他:這是多年前一位朋友送的。近幾年來,夷人從水路侵犯我海疆,看來水師在今后會大有用處。原本想起復后,自己訓練水師用。現(xiàn)在不行了,要玉麟好好研讀。玉麟接過一看,這是一本從來沒有見過的書,封面上寫著“公瑾水戰(zhàn)法”。玉麟埋葬父親后,杜門不出,在家細讀《公瑾水戰(zhàn)法》。這是三國時周瑜在鄱陽湖訓練水師時所寫的,內(nèi)有水師的編制、陣法、訓練等內(nèi)容,是周瑜訓練水師的經(jīng)驗總結。玉麟認真揣摩周瑜的水師作戰(zhàn)方法,平時常用紙船在池塘里模擬演習。他相信今后會有一天用得上。
轉眼回渣江已五年,玉麟二十二歲了。喪服剛一除,提親的人便絡繹不絕地來到彭家。王氏也想早點抱孫,極力要兒子早成親。玉麟心中想著小姑,根本不理睬這事。每次提起,均以年歲尚小、功名未成相推辭。五年間,玉麟只收到小姑一封信。信紙拿在手里皺巴巴的,凹凸不平。玉麟知道,這是小姑寫信時眼淚滴在紙上造成的,真是“一行書信千行淚”呀!小姑告訴他,外婆身體好,舅父母身體好,她的身體也好,媒人辭掉了幾十個,天天巴望著玉麟回蕪湖。父親已去世,還回安徽做什么?安徽并沒有彭家的根,彭家的根在渣江!玉麟看完信后苦笑著。他按捺著火一般的思念之情,耐心地等待著那一天。
又過了兩年,從蕪湖來了封急信。信中說舅父去世,要玉麟前去吊唁。舅父無子,他愛玉麟,把玉麟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得知舅父去世,想起在舅父身邊生活了七年之久,舅父的疼愛終生難忘。玉麟又想起風燭殘年的外婆晚年喪子,不知有幾多悲痛。玉麟心里很難受。他跟母親商議,要把外婆和姨媽接到渣江來奉養(yǎng)。王氏為兒子的孝順所感動。她不知,兒子固然是要奉養(yǎng)外婆,更重要的是天天和“姨媽”在一起。玉麟一路急如星火地趕到蕪湖,祖孫見面,抱頭痛哭,和小姑見面,悲喜交集。一別七年,小姑已二十六歲,是個老姑娘了,她不能再不出嫁??粗从^的外婆,玉麟打消了立即成親的念頭。
玉麟護送外婆和小姑回湖南。一路上,玉麟和小姑耳鬢廝磨,形影不離。七年的離別太久太苦了,從今以后永遠不能再分開,過去的虧欠要加倍地補回來。船將到彭澤的時候,玉麟指著長江中高高聳立的小孤山,給她講小姑和彭郎相望的故事:傳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對恩愛的夫妻,男的叫彭郎,女的叫小姑,在長江邊靠打魚為生,夫妻倆相親相愛,過著幸福平靜的生活。有一年,彭郎病了,一連半個月不能出船打魚。小姑偷偷地駕了一只船下水,她要打些魚來為彭郎換藥治病。但那天江面忽起巨浪,小姑的船被吞沒,她再不能回來了。彭郎倚門望江,一聲接一聲地喊著“小姑,小姑”。忽然,奇跡出現(xiàn)了。彭郎發(fā)現(xiàn)江心冒出了一座小島,看那形狀,正是他的小姑所化。彭郎激動地撲向江中,向小姑奔去。一個巨浪過來,彭郎與巨浪合成一體。它日日夜夜拍著小姑,千百年過去了,永遠如此。
“這是你瞎編的?!毙」寐犞犞?,臉上泛出紅暈,笑著說。
“不是的,書上有記載?!?/p>
“那為什么也叫彭郎,也叫小姑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p>
江水在船底急速地流著,小姑躺在船艙里,心里感到無比幸福。忽然,她想起彭郎和小姑的愛情,最后竟以悲劇結束,眼前似乎浮現(xiàn)一層陰影,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悵意。
老天真是無眼。正當這對有情人又開始朝朝夕夕相處的時候,一個可怕的疾病已偷偷地纏住了小姑。一天清晨,小姑起來到井邊挑水?;貋淼耐局?,她覺得喉嚨黏糊糊的,吐出來一看,她驚呆了:竟是一口血痰!小姑立時軟癱。她想起十多年前,父親正是死于吐血。這可是不治之癥啊!她明白,得這個病是因為多年來苦苦思念玉麟的緣故。她常常整夜整夜不眠,睡不著,就起來為玉麟納鞋底。寫信無法寄,她干脆把鞋底當信紙。這一針一線,便是對玉麟說的千言萬語。就這樣活生生地把人給弄病了。
“小姑,就是傾家蕩產(chǎn),我也要把你的病治好?!庇聍肽槹ぶ」玫哪樥f。
“玉麟,你不要著急,我相信我的病會好。我現(xiàn)在有多幸福??!我再也不要苦思苦想了?!毙」冒涯槹さ酶o,兩行淚水流在玉麟的臉上。
人力終于無法回天。小姑一天天瘦了,干了。她再也不水靈靈、嫩生生了。挨到第二年春天,正是百花盛開的時候,小姑卻長眠在寸草不生的斗笠?guī)X。玉麟悔恨不已。那時如果鼓起勇氣跟外婆講清一切就好了。外婆那樣慈祥,對自己、對小姑那樣疼愛,她會寬恕我們的孟浪的。假若那時就攜帶小姑一道回渣江,怎么會有今天她的早逝呢!玉麟捶胸打背,呼天搶地,但已經(jīng)晚了。在小姑的墳前,玉麟栽下一棵松樹,又拿出那幅麒麟梅花圖來,失神地看著,喃喃低語:“小姑,我這一生要畫一萬幅梅花來紀念你,紀念我們生死不渝的愛情?!?/p>
那夜,玉麟用淚水作墨,寫了兩首七律。
少小相親意氣投,芳蹤喜共渭陽留。
劇憐窗下廝磨慣,難忘燈前笑語柔。
生許相依原有愿,死期入夢竟無繇。
斗笠?guī)X上冬青樹,一道土墻萬古愁。
皖水分襟整七年,瀟湘重聚晚春天。
徒留四載刀環(huán)約,未遂三生鏡匣緣。
惜別惺惺情繾綣,關懷事事意纏綿。
撫今思昔增悲哽,無限心腸聽杜鵑。
彭玉麟從墳上回來,已是將近吃中飯的時候了。王氏對兒子事事滿意,就是有一點不理解:今年都三十七歲了,卻始終不愿成家。任你怎樣漂亮的女子,都不能打動他的心。問他,總說:“待金榜題名時,再議洞房花燭事?!蓖跏舷?,天下哪有這樣犟的人,倘若這一輩子名不能題金榜,就一輩子不成親了么?幾多人在妻子兒女一大群之后才中舉中進士的。這孩子,如何這樣認死了目標,就九條牛都拉不回頭呢?幸而次子玉麒早已成家,并生下兩個女兒,王氏尚不苦膝下冷寞。玉麟實在不愿成親,她后來也懶得說了。
玉麟將隨身衣服書籍收拾好,把《公瑾水戰(zhàn)法》又大致翻了一遍,然后用布包好。他找出珍藏的麒麟梅花圖來,貼心口放著。又把幾年來已畫好的一千多張梅花包扎好,鎖進大柜子。已是深夜了,窗外,一只鳥兒飛過,發(fā)出一種奇怪的叫聲。玉麟聽了,心潮起伏,感慨萬千。他拿出一張紙來,提筆寫道:
岣嶁峰有鳥,夜呼“當時錯過”,聲清越凄婉,不知何名,其亦精衛(wèi)、杜鵑之流歟?
寫完這幾句話后,他站起來,在屋里背手來回踱步,輕輕低吟,然后又重新坐下,在紙上寫了兩首七律。
當時錯過是禽言,無限傷心竟夜喧。
滄海難填精衛(wèi)恨,清宵易斷杜鵑魂。
悲啼只為追前怨,苦憶難教續(xù)舊恩。
事后悔遲行不得,小哥空喚月黃昏。
我為禽言仔細思,不知何事錯當時。
前機多為因循誤,后悔皆以決斷遲。
鳥語漫遺終古恨,人懷難釋此心悲。
空山靜夜花窗寂,獨聽聲凄甚子規(guī)。
寫完詩,玉麟久久地佇立在窗邊。白天熱鬧的渣江已被夜色所吞沒。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靶」?,待日后大功告成,我決不貪戀富貴,一定回渣江守著你的孤墳?!庇聍朐谛睦镒匝宰哉Z。
六、把籌建水師的重任交給彭玉麟楊載福
從那次王衙坪回來,曾國藩又派人把王世佺接到桑園街住了一天。王世佺把彭玉麟的情況詳詳細細地告訴曾國藩。當然,王世佺不知道彭玉麟至今單身的真正原因,而曾國藩卻更佩服玉麟“匈奴未滅,無以家為”的志氣,認為是當今少有的奇男子。他對世佺說:“一旦彭玉麟到了你家,你就派人告訴我,我要親到貴府去拜訪他?!?/p>
恰巧這時上月派往江西了解軍情的郭嵩燾,從江西帶著江忠源的信,來到了衡州桑園街。江忠源鑒于太平軍水師的強大,力勸曾國藩在衡州訓練水師,并答應向朝廷上奏。郭嵩燾也把在前線所看到的太平軍炮船在江上往來如飛的威風告訴曾國藩。曾國藩愈想早一點見到彭玉麟。
彭玉麟來到王衙坪的第二天下午,曾國藩就來了。玉麟見曾國藩親自來看他,十分感動。有點局促不安地說:“曾大人,玉麟渣江街上一落魄書生而已,豈敢勞大人屈尊降貴前來,這實在是萬萬擔當不起的?!?/p>
曾國藩雙手拉著玉麟的手,仔細端詳著這位早幾年才進學的秀才,果然長身玉立,英邁嫻雅,在清秀的眉目之間透露出一股卓爾不群的勇武氣概來。他突然在腦子里浮現(xiàn)出由秀才而封王的鄭成功的形象,心中喜不自已,笑道:“聽世佺先生介紹,雪琴兄是時下罕見的奇男子,國藩心儀已久,今日有幸結識,實為三生緣分。”
一股相見恨晚的誠意深深感動了彭玉麟。他激動地說:“大人言重了。大人以朝中卿貳之貴,在衡州訓練虎旅雄師,為衡州大壯聲威。大人文武兼資,一身擔天下重任,大人您才是真正的奇男子。”
曾國藩哈哈一笑:“衡州是國藩的老家,況且今日還談不上壯聲威,即使壯了聲威,也是應該的?!?/p>
“雪琴知道大人要辦水師,極愿為大人效力?!蓖跏纴缯f。
曾國藩對彭玉麟說:“早就知足下深通周瑜水師戰(zhàn)法,是國家棟梁之才。國藩欲請足下先籌建水師第一營,待足下將此營建好后,擬以此營為榜樣,再多建幾營水師?!?/p>
“玉麟其實只是一個書生,雖讀過周公瑾的水師法,但畢竟是紙上談兵。大人將這副重擔交給我,玉麟如臨深履薄,深恐日后折足覆?!?/p>
“足下不必謙遜。國藩深知兄臺機警勇敢。道光末年,親擒反賊李沅發(fā),實儒林中少見之英雄?!?/p>
“后來衡州協(xié)為雪琴請功,總督裕泰公以為擒李沅發(fā)者必為武人,于是拔雪琴為臨武營外委,賞藍翎。雪琴一笑置之,竟不受賞,辭歸渣江?!笔纴缧Φ?。
“此事真可載儒林趣談。去年足下在耒陽當機立斷,發(fā)主人質庫數(shù)百萬錢募勇制旗守城。這種魄力,國藩深佩不已?!?/p>
玉麟淡然一笑:“這也是倉促之間,無可奈何。那時縣令請餉,竟無一應,只得以此應急,也顧不得主人肯不肯了。”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憑這一件事,足可以看出雪琴兄的將才?!?/p>
大家都笑起來。曾國藩說:“軍事殷急,不容閑暇。請雪琴兄明日就搬到桑園街去,立即著手籌建水營。不過,有一事我想勸足下一句?!?/p>
“請大人賜教?!?/p>
“聽說足下至今尚單身一人,要等功成名就后再成家,志氣雖可嘉,但竊以為不必如此固執(zhí)。古人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不娶妻生子,怎能慰老母之心?且今后從軍打仗,兵兇戰(zhàn)危,生死難以預料,更不能沒有子嗣。望足下聽某一言,在大軍離開衡州之前,一定成家?!眹杏H兵抬來一盒銀子,指著盒子說,“軍中餉銀匱缺,又乏珍稀,這八百兩銀子不是聘足下之禮,只是作為足下的安家之費。待得足下成家之后,水師訓練好了,再浮江北上,為朝廷分憂?!?/p>
彭玉麟既不能拂逆曾國藩的這番好心,也不能不接受這份厚贈,只得恭敬從命。
彭玉麟第二天就搬進桑園街趙家祠堂。曾國藩想起楊載福在洞庭湖上的精彩表演,覺得楊載福實在是個難得的水師軍官,便向彭玉麟介紹了楊載福。二人相見,甚是歡洽。前些日子,曾國藩從長沙請來永泰金號老板黃冕到衡州。黃冕曾在江蘇一帶任過多年知府,見過許多炮船,視察過江蘇水營,對辦水師有經(jīng)驗。又調(diào)來在廣西管帶過水營的候補同知褚汝航。楊、黃、褚三人和彭玉麟一起商討水師的籌建。先定在石鼓嘴下的青草橋邊建一大造船廠,廣招各方木匠,努力造船。為互相辨認和壯聲勢,彭玉麟還為新籌建的水師第一營設計了各色旗幟。
常言道,插起招軍旗,自有吃糧人。衡州、衡山、祁陽一帶歷來多船民。這些船民,并不打魚,而是靠長途運貨為生。自從太平軍這一兩年在湘江、洞庭湖一帶點燃戰(zhàn)火以來,長途販運的船民的生計受到很大影響,許多人只得改行另謀生路,但大部分既無田,又沒有別的手藝,生活很困難。得知曾國藩在衡州招水勇,連個櫓工的餉銀都可以養(yǎng)活一個四口之家,于是這一帶失業(yè)的船民接踵而來。短短十天,前來投軍的便有二三千,大大超過一個營的編制。曾國藩決定從中挑出一千五百人,同時建三個營。任命彭玉麟為第一營哨官,楊載福為第二營哨官,褚汝航為第三營哨官。
七、湘江水盜申名標
自從彭玉麟到來和水師順利建成,湘勇出現(xiàn)了一派新氣象。每逢單日,曾國藩去演武坪,逢雙日則去石鼓嘴,見塔、羅訓練的陸勇和彭、楊訓練的水勇都在認真操練。坪里,刀槍閃光,殺聲震天;江面,旌旗耀眼,戰(zhàn)船如梭。水陸兩支人馬威武雄壯,曾國藩心情十分歡悅。這些日子來,曾國藩每天夜晚都和康福對弈??蹈⒆?zhèn)髅鼐忠灰粋魇诮o曾國藩,曾國藩的棋藝大有進展。這天夜里,曾國藩與康福又在以康氏祖?zhèn)鞯脑谱忧写杵逅?,彭玉麟、羅澤南等在一旁觀看。正下得起勁,一個水勇風風火火地闖進門來稟報:“曾大人,彭總爺,江上有賊偷襲我們,楊總爺正率領人和他們在搏斗?!?/p>
曾國藩忙把棋子一扔,對彭玉麟說:“到江邊去看看。”
說完,二人帶了幾個隨從,騎著快馬,一溜煙向石鼓嘴江邊跑去。
黑夜里,只見江面上燈火通明,七八條水師長龍圍住一條極大的民船,民船上裝著壘得高高的麻袋,那些麻袋里裝的都是湘勇的口糧??煨飞系乃聜儯皇痔嶂?,一手擎著火把,七嘴八舌地吆喝。一些人則縱身跳到民船上,與船上的人扭打。江面,有兩個人頭在水面上下出沒。曾國藩來到岸邊,立即又叫開出四五條長龍,命令他們務必將民船上的人全部抓起來。約莫過了半個鐘點,楊載福鉆出水面,一只手抓住另一個人的頭發(fā),把他拖到岸邊。時已隆冬,楊載福出水后已冷得發(fā)抖。曾國藩看那人時,只見他臉色青灰,就像死去一般。曾國藩要楊載福進艙換衣,并吩咐多喝幾口白酒,又叫人拿出一套干衣服來給那人換了。接著走進船艙,親自審訊被抓的一批竊賊。這批竊賊共有十六人,他們招供,因生活所逼,前來盜竊軍糧,為頭的就是被楊載福從水中拖出的那人,名叫申名標。
申名標被押了上來。此人年近四十,長得五大三粗,剽悍猙獰。見到曾國藩,便雙膝跪下,說:“我申名標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大人,我甘受大人處罰。在水中擒拿我的那位壯士一手好功夫,我佩服。如果大人不嫌我是竊賊,我愿投靠大人麾下,為大人效力?!?/p>
曾國藩問:“你除開會偷盜外,還有些什么本事?”
申名標苦笑了一下,說:“大人,偷盜不是我申名標的本事,只是這些天來,弟兄們攬不到事干,家里老少都餓得肚皮貼著脊梁骨,我們眼紅大人軍中的糧食。大人,我們是被逼干的。我申名標十幾年前,也曾是關天培將軍手下的把總,于水戰(zhàn)稍知一二。大江之上,一刀在握,二三十條漢子并不在我的眼中,這上下百余里水面上,提起我申名標的名字,船民中無人不知?!?/p>
楊載福在一旁說:“這小子是有些能耐,十幾個兄弟都被他打下了水。水下功夫也來得?!?/p>
曾國藩捋著長須,微閉著三角眼在思索:這申名標分明是個湘江上的水盜,梁山泊里阮氏三雄那樣的人物。這種人最無品行操守,讓他當個頭目,他會壞了軍風軍紀,把一群人都帶壞;若只讓他當個普通勇丁,誰又能管得了他?如不要,此人勇敢,有些功夫,目前正是用人之際,埋沒了他的長技,又太可惜。尤其是當過關天培手下的把總,這點更使曾國藩動心。對關天培,曾國藩一向欽佩,在關提督手下當過把總的人,總不是十分不濟的人。收,還是不收?曾國藩在猶豫著。彭玉麟說:“大人,這等鼠盜之輩,縱有某些長處,也還是以不用為好,將來敗壞軍營風氣,為害更大?!?/p>
楊載福見曾國藩沉吟不語,便說:“大人,雪琴兄的話固然有道理,但依載福看來,此人尚能用。我與他交手半個時辰之久,無論水上水下的功夫,湘勇水師中還少有人及得他的。況且用人如用器,用其所長,避其所短,主要看在駕馭得不得法。”
曾國藩頻頻點頭,楊載福的這種觀點與他的想法完全一致。他暗思,莫看楊載福年紀輕輕,真有大將氣度。曾國藩睜開眼,微笑地看了楊載福一眼,然后轉過臉去,威嚴地審視申名標良久,厲聲訓道:“申名標,你帶頭偷盜我湘勇軍糧,犯了死罪,你知不知道?!”
申名標磕頭如搗蒜:“小人知罪,小人罪該萬死。求大人饒命?!?/p>
曾國藩喝道:“你這等偷雞摸狗之輩,本不應該收留,以免壞了我的營規(guī)。本部堂憐你有一技之長,目前國家正是用人之際,我為國家著想,又看在楊總爺?shù)拿嫔?,收下你。就派你在楊總爺營中聽命。今后要遵楊總爺將令,老老實實改邪歸正,為國家出力。立了功,一樣少不了你的升官發(fā)財;若舊病重犯,兩罪并罰,本部堂軍法不容!去吧!”
申名標見曾國藩收下了他,喜不自禁,忙又磕頭。起來后,又在楊載福面前磕了兩個頭。曾國藩命令將抓到的竊賊,每人杖責十板后放了。申名標本無妻小,跟那幫兄弟說了幾句分別話,也不回去了,當夜便宿在船上。
從那以后,申名標便在楊載福的水師二營中充當一名水勇。申名標十分感激楊載福的恩德,對他畢恭畢敬,訓練時百倍賣力,又加之對水戰(zhàn)很有一套,不久,楊載福便提拔他當了一名什長。申名標又暗地招集來二三十個船民頭領投靠楊載福。楊載福放排出身,自然十分熟悉水上船民的性格,知道他們大都驍勇粗豪,不受約束。他不僅能容下申名標,又見他招來的兄弟個個都有一身硬功夫,且其中幾個,楊載福在放排時就已聞其名,故而對他們一概歡迎。這批人也死心塌地跟著楊載福。一個月后,楊載福提拔申名標當了一名哨長。申名標給楊載福當參謀,將在關天培水師中所學得的布陣操練的功夫全部獻了出來,協(xié)助楊載福訓練。楊載福的水師二營果然進步甚快,在三個水師營中一枝獨秀。其他兩營也不甘落后,水師中出現(xiàn)一股你追我趕的氣氛。湘江本一向平靜溫柔,像個待字閨中的淑女,這下弄得一天到晚劍拔弩張、殺氣騰騰,變得如同一個準備出征的武夫似的。曾國藩見三營水師蒸蒸日上,又恰好這時收到郭嵩燾在湘陰募集的二十萬兩餉銀,于是索性比照陸勇的建制,也建十個營。告示一貼出去,應募者紛至沓來。那個年代,老百姓貧窮困苦,走投無路??嚯y的歲月,使得人對生的留戀大大減弱,對死也不甚畏懼,反正生和死都差不了多少。他們想:投軍吃糧,固然容易死在戰(zhàn)場,但吃了幾天飽飯,喝了幾頓好酒,就是死了也值得,興許還能在戰(zhàn)場上發(fā)橫財也不可知。若祖上的墳堆葬得好,說不定還可殺出個軍官來,光宗耀祖,享受人世間的榮華富貴。不上半月,水師又建起七個營,連同原來三個,共十營。戰(zhàn)船不夠,曾國藩便委托黃冕在湘潭又建一座船廠,晝夜不停地改造民船,制造新船。又派人到廣東購買洋炮。曾國藩對這十營水師分外喜愛,彭玉麟、楊載福又是他一手賞識提拔上來的營官,可謂真正的心腹嫡系。曾國藩將大部分心思轉而用在水師上,他甚至認為,這十營水師,才是真正的曾家軍。
正當彭玉麟、楊載福等人指揮十營水師在湘江上,按照周瑜當年所創(chuàng)造的長蛇陣、方城陣、八卦陣等陣式,并參照關天培訓練水師的經(jīng)驗逐日操練時,太平軍西征軍在千里長江兩岸取得了輝煌戰(zhàn)果。安徽戰(zhàn)場上,翼王石達開坐鎮(zhèn)安慶主持全局。先是攻克集賢關、桐城、舒城,幫辦團練大臣、工部侍郎呂賢基兵敗自殺;接著是廬州克復,新任安徽巡撫江忠源投水自盡。江西戰(zhàn)場上,國舅賴漢英在占領湖口后,戰(zhàn)船進入鄱陽湖,一舉攻克南康府。接著湖口、九江易幟,又連克豐城、瑞州、饒州、樂平、浮梁,擊斃守城官吏。國宗石祥禎指揮大軍從江西西上進入湖北,克復武穴、田家鎮(zhèn)、蘄州。張亮基奉旨降調(diào),新任湖廣總督吳文镕戰(zhàn)死在黃州府城外二十里的堵城。節(jié)節(jié)勝利的西征軍將士,從水陸兩路再次包圍湖北省垣武昌。
- 拔貢:科舉制度中由地方薦舉進入國子監(jiān)(國家最高學府與管理機構)的生員(即秀才)之一種。經(jīng)過朝考合格,可以充任京官、知縣或教職。
- 省垣:省行政機關所在地,即省會、省城。
- 出五服:親屬關系超過五代(高祖父﹑曾祖父﹑祖父﹑父親﹑自身五代),不再為之服喪,叫作出服,也叫出五服。
- 歐陽凝祉(1786—1869):曾國藩的岳父。湖南衡陽縣金溪廟人。
- 賢契:對弟子或朋友子侄輩的敬稱,多用于書面。
- 克紹箕裘:克,能夠;紹,繼承;箕,揚米去糠的竹器,或者畚箕之類的東西;裘,冶鐵用來鼓氣的風裘。比喻能繼承父、祖的事業(yè)。
- 黃南雷、顧亭林、王船山:即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
- 率爾操觚:率爾,不假思索;觚,方木,古人用它來書寫,操觚,指作文。原形容文思敏捷,后指沒有慎重考慮,輕率地寫作。
- 匈奴未滅,無以家為:西漢名將霍去病(前140—前117),先后六次征伐匈奴,封狼居胥山,功蓋群僚。漢武帝為了嘉獎他,特為他修建了一座豪華府第,準備送給他,霍去病卻表示“匈奴未滅,臣無以家為也”,辭而不受。這句話后來被廣為傳誦,并常用來指一個人胸懷大局,以國事為重、公而忘私的高尚品格。
- 國宗:太平天國前期東王楊秀清以下其他各王兄弟的稱謂。石祥禎是翼王石達開的從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