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幽魂”
——讀《李歐梵·季進對話錄》
答應為新書《李歐梵·季進對話錄》寫一篇短文,欣然下筆之際不無一番躊躇(不光因為書中有謬獎鄙人處,殊感作者好意,但也帶來挑戰(zhàn),固若使此文的“誤讀”略有犁然當乎人心之處,方不負讀者乎?),因為這不必寫成一篇書評,也不想寫成一篇導讀。有人知道,我同歐梵先生有過一本《徘徊在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之間》的訪談錄,1995年初版于臺灣地區(qū),至2000年在大陸發(fā)行,書中所呈現(xiàn)的歐梵先生獨有的浪漫——伯林式狐步加本雅明式徘徊——的形象,頗得一些青年讀者的青睞。雖然該書并非如往事云煙,但對于歐梵先生這十年來學行精進的風貌,則付闕然?,F(xiàn)在《李歐梵·季進對話錄》正來得及時,無疑給李先生的fans(粉絲)帶來驚喜。
多虧季進兄的一番熱誠和高才期許,趁著李先生在2002年5月訪問上海時,前后八天做了見縫插針式的抽暇訪談,隨后將談話記錄整理出來,加之他對李先生的著述本來就了然于心,又結合了大量書面材料,遂使此書“更全面地反映和表述歐梵先生近年來的思考”。確實,其視域之廣闊、理路之復雜、論述之精妙,不僅遠遠超越了昔日作者的自我,且句句切中21世紀所面臨的人生困境和有關文化前瞻的緊迫課題。誠如季進所說,“提出問題往往比解決問題更重要”,而“給讀者提供了思考的路標”。
《李歐梵·季進對話錄》置于案頭,已有兩三個月,不知翻了幾遍,越讀越覺得勝義迭出。看他們或娓娓申論,或機鋒交感,沿著“思考的路標”,仿佛身臨其境,或曲徑通幽,中流舍筏,或豁然開朗,別有洞天。尤其是歐梵先生的即興發(fā)揮,天馬行空而華彩迭起,令人放舟于山陰道上,目眩于他的富于感性的思想風景,對于他那“最后浪漫主義者”的情懷,似乎別有一種會意。在他的思想屏風上,仿佛是姹紫嫣紅,斷垣頹墻,雨絲風片,令人回腸蕩氣,流連光景,卻又稍縱即逝,迫使著追溯那現(xiàn)代性源起的一刻,放持不下,遂躑躅于滿地野百合的思想幽谷,尋找“真實”。
我曾用小說做比喻,將歐梵先生追求現(xiàn)代性的敘事比作奧德賽之旅。對于帶有自傳性的《徘徊在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之間》來說,這或許是合適的。但《李歐梵·季進對話錄》所體現(xiàn)的是他近十年來的理論和實踐之旅,在全球化急遽變動的風景里展開,其基調仍不離現(xiàn)代性反思,但不光徘徊于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之間,思考的主題更加入全球主義、世界主義、本土性等多元復調。只見各類文本與文化脈絡錯綜糾葛,其色塊與光影交相輝映,而歐梵先生游刃其間,忽而如狡兔三窟,脫如處子,構筑多重批評空間;忽而如幽靈顯身于雙城兩岸,張冠李戴,鬼話連篇,卻不乏讖語中的;忽而揮灑講壇、月旦樂壇;忽而染指網(wǎng)吧、假語小說,仿佛分身有術,撒豆成兵,風雨即至??傊?,從歐梵先生這十年來的敘事文體上所感覺到的那種流動的韻律,似乎與全球化的迅猛節(jié)奏相倚相伏,若合符節(jié),卻錚錚彈跳著不協(xié)之音。這樣一種香象流動而臻至拈花微笑的大匠之境,自然使我想起了詩。
詩的聯(lián)想即興而主觀,但對我來說另有一份親切感。前數(shù)日飛往劍橋,有幸參加了哈佛大學為李先生舉辦的榮休學術研討會。他的師友學生等從四海云集而來,濟濟一堂,甚是隆重。宣講報告之余,在文酒嘉宴席上,紛紛搞笑,回憶起歐梵先生的點滴逸事,莊諧并陳,歡聲不絕。我想起當初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聽李先生第一堂課講波特萊爾與魯迅的《野草》,猶如醍醐灌頂,從此傾心大師風范。正巧臺灣某副刊索稿,就寫了一篇課堂札記。后來讓先生看到,竟說我的文筆不錯,于是邀我合作,為當時猶在世的傅偉勛先生編的《學者心路歷程叢書》寫書,此即成為《徘徊在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之間》一書的緣起。
我不善言說,在李先生的課上發(fā)言,常常“語無倫次”。大約因為知道我是寫詩的,大腦結構可能有點怪異,他也就格外包容。不光如此,有時向人介紹說我是詩人,雖然明知自己不像,卻大大滿足了一種詩人的虛榮心。有一回做他的當代中國文化課助教,先生要求每個助教上講臺表演一段,叫我念自己寫的詩。后來他說我朗誦的聲音比北島好,足足使我把歡喜壓扁了好幾天。
言歸正傳,從詩的窗口看近時的歐梵先生,不僅是個比喻,而且是一種真實,那就是他和李玉瑩之間的晚晴之戀,無異于一首詩。眾所周知,歐梵研究中國文學的起點是《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浪漫一代》(以下簡稱《浪漫一代》)一書,見世于20世紀70年代,在美國漢學界頗似一匹黑馬。作者沉潛于林琴南、郭沫若、徐志摩等人的情感層面,一面接緒于歐洲浪漫主義的精神脈絡,一面投入一己的認同,于是跟當時在“革命”或“現(xiàn)代化”框架中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做價值審視的趨向迥然不同。從這樣的思想歷程看他和玉瑩的《過平常日子》,看似繼踵魯迅和許廣平的《兩地書》,其實貌合神離。這或許見證了一種對浪漫真情的不懈追求,從心向往之到抽象觀念的賦彩塑形,還必得落實到個人的生命體驗。兩情之間如歌似泣的惺惺相契,也多虧玉瑩那種晚明情種式的率性轉世,其情語洗盡鉛華,方得玉成。
有趣的是,歐梵早年崇拜徐志摩,《浪漫一代》中徐的那一章寫得文采斐然,傾倒于徐的驚世絕艷之才情與浪漫理想,對他的彗星隕落哀婉欲絕,但在《過平常日子》中,卻自比《浮生六記》中的沈三白,似不只含有對于徐的反思。當然兩者情景完全不同。歐梵與玉瑩的愛戀,與其說是轟轟烈烈,毋寧說是纏綿相惜。新婚后不久玉瑩的抑郁病復發(fā),歐梵左右呵護。記得他每日下午挽著神態(tài)木然的玉瑩散步于劍橋宅舍的四周,其情景宛在目前,令人動容。而徐志摩與陸小曼之間所缺少的,正是過平常日子之心,兩人之間的情感悲劇在于缺乏理解和溝通,且志摩對于浪漫主義理想的一味高蹈,亦未嘗不埋下苦根。
歐梵先生對《浮生六記》情有獨鐘,我覺得觸發(fā)其思古之幽情的,是那種詩的氛圍,即他最近所稱“歷史的幽魂”的東西。這不僅是針對現(xiàn)代性迷思的解藥,也是針對后現(xiàn)代“歷史終結”囈語的回應;而在這種“懷舊”中蘊含著語言即家園的懷鄉(xiāng)意識,在當下全球化高奏凱歌的時代,更有其關照“世界主義”及地緣文化政治的復雜層面。
從學理上歐梵先生是思想史出身,這大家都熟知,數(shù)十年學術生涯里,時間、歷史和人文構成他興趣的主軸。順便說一下,所謂萬變不必不離其“本”,但在他那里,貫乎學緣的有三“本”——史華慈(Benjamin Schwartz)、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和李湛忞(Benjamin Lee),因他們或姓或名都叫Benjamin,簡稱為Ben。歐梵先生對語言等傳媒“中介”性質的敏感以及研究問題取多重視角的思想方式,可說是受了他的哈佛導師史華慈的衣缽;從本雅明那里,他取其慢調的浪游——在柏油馬路上龜步逍遙,辯證想象巴黎的天頂廣場及都市商品的命運;李湛忞是歐梵的親密搭檔之一,歐梵常說在關注和探討當代文化方面,是跟著Ben Lee走。這也聯(lián)系到他在芝加哥大學任教時的同事包括荷米·巴巴、廖炳惠老師等一批思想庫掌匙者。十數(shù)年來,他們在全球化大潮中應運而生,跨洲越洋,呼風喚雨,在提倡多元文化和開拓理論對話空間方面,成績斐然。這些同樣在歐梵近期的思想中留下了深刻的印痕。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歐梵先生對現(xiàn)代性的探討不遺余力,批判鋒芒指向黑格爾式的大歷史“宏大敘事”及其在從西方中心主義到中國“五四”知識話語中的體現(xiàn),同時也像許多同行一樣,對于后現(xiàn)代那一套花里胡哨的文本策略、消解閱讀、虛擬理論等,既不禁為之目眩神迷,同時也充滿警覺。在這些思想潮流里,歐梵曾經(jīng)走在頭里,但今天他又臨到反思的十字路口,充滿了時間的焦慮。他自問:21世紀是否還有歷史?歷史到底意味著什么?的確,“9·11”之后,世界狂潮逆風千里,文明沖突、種族戰(zhàn)爭愈演愈烈,每一個文化人都應自問,這過去的十年里思想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后現(xiàn)代理論似乎創(chuàng)造了一個有關克隆般個體的嘉年華狂歡,未來不管是丑惡抑是美好,無非是一個眼花繚亂的虛擬的白日夢,從而聲稱對現(xiàn)實和歷史的征服。擋不住的卻是全球化過程席卷一切,資本以更為貪婪詭譎的方式掠取資源,遂造成貧富差異愈巨。
歐梵最近提出:“從西方后現(xiàn)代理論的角度來看,現(xiàn)在的一切似乎都是浮光掠影,現(xiàn)代也必將走向未來人的歷史幽魂,這是個死循環(huán),所以才提出留住歷史的幽魂這個問題。”(第28頁)這里造成與后現(xiàn)代理論分界的,首先是承認“現(xiàn)實”是真實存在的,所謂“歷史的幽魂”也即文化記憶,簡言之,意味著人作為文化的載體如何汲取歷史資源而豐富當下的人生。且不論“真實”是個聚訟紛紜的形而上問題,我覺得歐梵先生的這個提法極有詩意。我想他自己并不喜歡讓思想經(jīng)過形而上的濾器。他把后現(xiàn)代理論形容為“死循環(huán)”,殊可回味,這似乎觸及了當下思想界萎靡不振、茫無頭緒的現(xiàn)狀。而“歷史的幽魂”也出之于譬喻,毋寧可看作一種響應當前文化困境的批評姿態(tài),一個意在象外的手勢。
歐梵把歷史理解為一個延綿不絕的河床,其中現(xiàn)在、過去與未來流動不止,互為滲透,生生不息。這使我想起艾略特的《四個四重奏》開頭的名句:“現(xiàn)在時與過去時/兩者在將來時中呈現(xiàn),/而將來時包含在過去時里。”他所強調的“留住歷史”,更令人想起張愛玲的《流言》:“為要證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記憶,人類在一切時代之中生活過的記憶,這比瞭望將來更要明晰、親切。”在時間意識上與張愛玲如此相契,歐梵先生不愧為地道的“張迷”,但他不像張氏那么迷戀“過去”,從自家輝煌而痛苦的世紀末里編織小說世界,他把“現(xiàn)在”放在首位:“我覺得現(xiàn)實是一種多層次的東西,現(xiàn)實包括了歷史,今天也包括了過去?!庇终f:“如果現(xiàn)實把握得好的話,即使變成明天的回憶,那么至少也不會像我前面所描述的那樣可怕、恐怖。這是我的一個基本觀點?!?/span>
歐梵先生的“現(xiàn)實”觀是一個有趣而復雜的綜合體,如果細數(shù)其成分,恐怕和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的現(xiàn)代性倫理的“自我”、哈利·哈魯圖尼恩(Harry Harootunian)的“日常生活現(xiàn)代性”、本雅明的“歷史廢墟”,乃至尼采的“永恒回歸”等,都有點關系??傊皻v史的幽魂”作為一種富于詩意的修辭表述(trope),的確是歐梵十數(shù)年來的繼續(xù)追求“現(xiàn)代性”的思想結晶,而這樣的“現(xiàn)實”感貫穿在他的文化實踐中。他已經(jīng)隱隱感到全球化的威脅,在資本主義傳媒文化的威勢下,地區(qū)的歷史和文化面臨被取消、被整合的危機,因此他提出某種“對抗的方案”,一面堅持本土語言和傳統(tǒng)的不可取代性,一面強調包含“世界主義”“國際主義”的“多元文化觀”(第205頁)。
這些方面在《李歐梵·季進對話錄》一書中得到很好的反映,讀者不妨在歐梵先生的時間盒里,同“歷史的幽魂”做一番晤談,再看看眼下的“現(xiàn)實”,或許別有會心。
(原載《當代作家評論》2004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