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鹽

一九三七

　　腳下的故土無法舍棄

哪怕它是洶涌的海

俯身的勞作無可選擇

哪怕刨出的是苦澀的鹽

在汗水里打撈歲月

有時候只是一張空空如也的網(wǎng)

在睡夢中疾走

有時候只是為了回到噩耗前的那一刻寧靜

對生活，祖輩們所求無多

兒孫們拿著無形的鞭子

抽打他們把養(yǎng)育之責(zé)擔(dān)負(fù)

他們，也會冷冷瞟一眼已經(jīng)夭折的孩子

用一張草席把他卷起

埋入親手用鋤頭挖好的坑

一九五八

收割，漫無目標(biāo)

得到一捆稻禾

就失去一個村莊

曬灘，看天行事

得到一粒鹽晶

就失去一片大海

糧食是短暫的

只有海水沒有荒年

祖父僅剩的力氣，從鹽里提煉光

錳

必須用力過猛，祖父

才能在大伏結(jié)束前曬出一擔(dān)好鹽

這個猛字，也許應(yīng)該用金字旁：錳

因為，在海邊赤裸的太陽底下

其他的動物都已經(jīng)消遁無影

而他帶著五個還未成年的兒子

挑泥，耙土，淋鹵，打花，收獲淺淺的一層鹽晶

祖母將幾粒鹽花拍進(jìn)飯團(tuán)

則顯示了某種輕

她踮著小腳把午飯送到鹽倉

仿佛只是為了目睹——

祖父像一個化學(xué)家一般

把五個兒子融進(jìn)海水

據(jù)說，在鋼中加入百分之二的錳

就會脆得像玻璃一樣

而再加入百分之十以上的同樣物質(zhì)

高錳鋼就會變得堅硬，又富有韌性

從而用途廣大

置換

故鄉(xiāng)人習(xí)慣在盛夏時節(jié)

泡一壇楊梅酒

在密封的環(huán)境中，楊梅的汁液

會與高度的酒精作美妙的分子置換

因此，喝下兩大碗酒水

也可安然無恙，而吞下梅子兩顆

就會飄飄欲仙，大話連篇

曬鹽人偏愛這酒

仿佛一個大洋的海水

在盛夏的悶罐子里，都可以

與體內(nèi)的一腔熱血作分子置換

喝了楊梅酒就可以力大無窮

把沉沉的夜晚睡個底兒朝天

兒子們魚貫而出

小小的身子骨像柴禾一樣熊熊燃燒

把一個大海的水，濃縮成一壇鹽晶

很多年了，作為曬鹽人的子孫

我仍聽得見自己的骨頭里

酒精，氯和鈉，進(jìn)進(jìn)出出的聲響

尋鹽

鹽是想象

空氣、水、土壤、陽光

是邊界，也是無邊無界

經(jīng)由人，鹽形成閉環(huán)：

淚水，血和汗

傳導(dǎo)復(fù)雜的人性

讓鹽成為情感

溢出的那一部分

讓鹽成為理智

你甚至不能在上面添加任何一勺

歸還

從大海中取走的鹽

我不準(zhǔn)備歸還了

被太陽擄去的汗珠

我也不準(zhǔn)備索回

就讓它們在塵世中奔走一會兒

當(dāng)我沉睡的時候

它們，就會醒來

我把汗珠歸還給大海

讓鹽，在太陽下閃著光

鹽，幾種化身

世上確有一種物質(zhì)

融化后是一個大海

濃縮時，是腦際的一顆耳石

如果說它是留給人間的一聲絕響

也不為過：骨頭燃燒后

會剩下潔白的晶體幾顆

在過于宏大的命運(yùn)面前

最不適合安放它的地方

是母親的瞳仁

消逝

曾經(jīng)，用煎，煮，熬，曬

這些人間最咬牙切齒的字，制鹽

用鐵盤，篦盤，鐵鍋，缸坦

這些世上最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刑具，制鹽

用刮泥，淋鹵，潑灰，打花

這些心田最恓惶苦楚的勞作，制鹽

如今，腳下的大海已被一個新城填埋

鹽泥，鹽水，鹽鹵，鹽晶，仍在地底下沸騰

它們沿著水管，煤氣管，電纜，光纖

掙扎，扭動，呼嘯

在未撤離的腳手架上喘息

在移植的大樹上趴著

在高聳的樓頂上看著放大的太陽

它們，最終被夜里的萬家燈火驅(qū)趕

投向更遠(yuǎn)處的大海

并在人心上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