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
味道
可以這樣說,沒有了味道,就沒有了鄉(xiāng)村。
鄉(xiāng)村里,長年累月,處處彌漫著味道,村莊里特有的味道。
鄉(xiāng)村人喜歡,或者說習(xí)慣,在味道中生活,每每聞著各樣的味道,悠然入眠,面若桃花,露出微笑,在夢中巴咂著嘴回味著。這味道組成了鄉(xiāng)村,隨風(fēng)流淌,貫穿人生,并不隨歲月的流逝而消失,停留著,彌漫去又彌合來,一代代,一輩輩,便成了有滋有味的鄉(xiāng)村生活。
城里人,對鄉(xiāng)村的味道特別敏感,甚至有些過敏。同樣,村里人閉上眼,也嗅得出哪些是鄉(xiāng)村的味道,哪些是鄉(xiāng)村以外的味道,外來的,有些也喜歡,譬如香粉、體香,喜歡歸喜歡,總是敬而遠之。有些太刺鼻,無法接受,但忍無可忍時,自有自己解決的方式和辦法。有幾個村莊,被開發(fā),村民拿了賣土地的錢,藏起后,先是遠觀,等廠房建起,機器開動,一股股異樣的味道,穿透村莊,經(jīng)久不去,人們便有些排斥,這化學(xué)藥味太濃烈了,是不屬于鄉(xiāng)村的味道,況且,時間一長,家養(yǎng)的母雞先生怪蛋,后來干脆不生了,村里人由此及彼,想到女人們會不會像了母雞,有一天也不會生娃了,成了干吃不拉的草雞。馬上風(fēng)言風(fēng)語籠罩了村莊,一向?qū)庫o的村莊,忽兒騷動起來。
的確,沒有鄉(xiāng)村人喜歡鄉(xiāng)村以外的味道,特別是老一麻茬的,那味道早已存在,在他們先人還沒有在這片土地上扎根,安居樂業(yè)的時候,便存在了,或許,當初就是嗅著這味道走來的,落腳的,祖祖輩輩,不僅僅是習(xí)慣了這味道,味道早已穿透肌體,在血液里流淌起來,從身體里每個毛骨眼散發(fā)出來,淡淡的,濃濃的,和鄉(xiāng)村的味道溶合在一起,密不可分了。
每一座村莊的味道,似乎是相同的,這只是城里人的感覺,就像村里人進了城,頭暈眼花,只感覺車水馬龍,高樓林立,水泥鋼筋冰涼冰涼,似乎沒有一片可自由立足的地方。若問東城西城有什么區(qū)別,想了想,還是兩個字:一樣。但鄉(xiāng)村卻不同,在曠野上,即使盲人,一樣可以尋著味道,找到自己的村莊,推開自家的院門,深深地呼吸,嗅一嗅自家獨有的味道,吸水煙似的,猛吸幾口,慢悠悠地吐出,煙霧味道的氤氳里,舒暢極了。
我從小生活在鄉(xiāng)村,對村里的味道,極其敏感,生活在那里,尚不覺得,離開后,一晃幾十年過去,回味時,仍能感到那撲鼻的味道,一陣一陣飄來。不管走多遠,走多久,再回來,剛剛走近村口,甚至一入村外的地畔,那熟悉的味道,就從我心底油然而生起一股說不上的親切感。被味道簇擁,熱血便沸騰起來,血液中平日沉淀的原有的鄉(xiāng)村味道,忽兒被喚醒,活躍起來。
盡管,我們村的味道,像所有的鄉(xiāng)村一樣,絕不僅僅是一種味道,春夏秋冬不一樣,幾乎每個角落都不一樣,是一種混合的味道,無法用檸檬或茉莉來定義。但我和我的鄉(xiāng)親們,卻分辨得出,這是哪兒的味道,什么味道。雖然這味道,大多是無形的,在我們腦海卻有著各自的形狀。
自然,也有有形的味道,譬如炊煙。炊煙,是鄉(xiāng)村的一道風(fēng)景,最美的炊煙,是傍晚的炊煙。夕陽西下,晚霞映紅,瓦藍的村落天空一樣漸漸朦朧起來,綠樹,土屋,柴垛,水墨畫一樣,點綴在淡墨色里。這時候,原本寧靜的土屋,隨著裊裊的炊煙,緩緩地升騰,便生動起來。若細看,這裊裊升騰又不一樣,有青里泛黃的,那是燒黃毛柴的煙縷;有黑亮的,那是燒木劈柴的大煙;還有先時濃烈,愈來愈淡,若有若無的青煙,那是燒炭的煙。不同的柴火,會從煙囪冒出不同色澤的煙縷,而升騰的形狀也迥異,有粗壯的,直沖云霄,有悠然細膩的,慢悠悠上升的。村里的人,用不著看炊煙的形狀,光憑煙味,就分辨得出燒柴的類別,是新柴還是陳柴,甚至知道是誰家的煙囪冒出的青煙。
糞的味道,在鄉(xiāng)村是最普遍的,像土地的味道一樣,村村皆有,最是平常。牛糞,狗屎,雞糞,羊糞,飛禽走獸本身的味道混合著糞味,不知從哪個角落彌漫而來,穿透神經(jīng),不僅僅是鼻子,渾身上下似乎都是糞味了。這糞味,村里人雖不喜歡,也不厭惡,離開村莊,長久聞不見時,便感到心底空落落的,像被懸空吊起,沒有了往日的踏實感,仿佛看不到日出日落,星斗滿天一樣,這世界忽兒大了起來,大到了想象之外,而自己愈來愈渺小,沒有一點安全感、自豪感,便覺得陌生、煩躁。一踏上鄉(xiāng)村的土地,泥土的味道,青草的味道,甚至有些刺鼻的糞味,簇擁而來,渾身便舒坦起來。
我爺爺喜歡拾糞,挎著糞筐,村里村外轉(zhuǎn)悠著,羊糞朵也拾,攏在一起,雙手捧在筐里?;丶液?,倒在下板院糞坑,有大牛糞片子,特意揀出來,擺在東院柴火堆旁,曬干了,等冬天燒耳窯炕。冬天里,取些回來,在黃毛柴火上,放兩塊干牛糞片,燒成了起面發(fā)糕一樣,上邊滿是窟窿眼睛,還不滅,一吹,紅了起來。我爺爺夾一塊,放在長條木煙灰槽里,點水煙抽,猛一吸,燒焦的灰牛糞塊紅了起來,遇上水煙,發(fā)出絲絲的聲音,這時候,滿窯全是牛糞味,習(xí)慣了,并不難聞,就像烤發(fā)糕餅子的味道。
孩子們喜歡撿干羊糞朵,劃上格子,玩點羊窩,和下圍棋的快樂一模一樣。
我們村子的味道,和其他村莊最不同的,是一種魚腥氣,自然,和海邊的漁村是兩回事。夏日里,村中低洼的地方,大雨后積滿了水,村里人叫螞蟥坑,沒幾天,坑里生了蝌蚪、青蛙,還有一種叫泥鰍。其實是和真正的泥鰍并不一樣的翻皮,長得和地窖里的土鱉一模一樣,不過是生活在水里了。泥水坑散發(fā)出一股股的魚腥味,特別濃。遇上陰雨天,或刮東南風(fēng)時,從河灣吹來的風(fēng),本身就帶有一種滋泥氣的魚腥味。村里村外的莊稼,似乎很喜歡這種味道,最濃烈的時候,谷物搖曳著,仿佛手舞足蹈,顯得特別快樂。
而我最喜歡兩種味道,走進老家土窯,隨便就聞得見,一種是吸旱煙長久后,煙鍋散發(fā)出的煙屎味。村子里蚊蟲多,身上叮得到處都是,腫起一串串一片片的小疙瘩,紅紅的,癢癢的。爺爺拔下煙鍋頭,挑一點黑油油的煙屎,抹在紅腫處,過一夜,全消散了。后來,我就喜歡上這味道,一嗅見,渾身便舒坦起來。還有一種是老腌菜的味道,每年秋天,家里要腌幾大甕咸菜,有蘿卜,有白菜,甕里的菜發(fā)酵后,便散發(fā)出濃郁的腌菜味,雖然,愈來愈淡,到后來,若不細聞,幾乎嗅不到了,吃時自有香咸味。但那股彌漫在空氣里的腌菜味,老腌菜味,我特別喜歡,一直喜歡,一聞就開胃。多少年后,已經(jīng)習(xí)慣了城里人的生活,但無論在家里還是下飯店,總喜歡要一盤涼拌大腌菜絲,哪怕是不吃一口,聞一聞就香極了。
鄉(xiāng)村的味道,雖混雜,零散,但卻有一股無形的氣韻,濃濃的,籠罩著鄉(xiāng)村。這味道,日積月累,彌漫,沉淀,便形成了鄉(xiāng)村的靈魂,仿佛每個女人的體香,每個村莊便有了自己的村香。
金屬
鄉(xiāng)村是柔軟的。鄉(xiāng)村是堅硬的。
在鄉(xiāng)村,柔軟的東西很多,炊煙、柳絮、溪流,俯拾即是。甚至還有許多,不勝枚舉,非置身其中,無法感受到的柔軟。
堅硬的東西也有,目光隨意所觸,就不在少數(shù),鐵砧、鐮刀、煙鍋,還有田埂路邊閑置的銹石,更不用說許許多多,無形而有質(zhì),能感覺到的堅硬了。譬如寒風(fēng)、牛勁、犟八頭,諸如此類,的確不在少數(shù)。
看得見的柔軟,摸不著的堅硬。
在流浪城市,或者說蝸居城市之前,我一直生活在鄉(xiāng)村,悠然,寧靜,聞的是鄉(xiāng)間的味道,觸手時有堅硬,但卻相當溫暖,有種熱乎乎的感覺,像兒時家里的土炕,硬,而溫暖。和城市的堅硬是兩回事,水泥鋼筋的堅硬,硬而脆,經(jīng)不起歲月的錘打,終將支離破碎,土崩瓦解,且從始至終,摸著是冰涼的,絕對遠離溫情,連那裂變的聲音,也是堅硬的,猛然間乒乓兩聲,撕裂一樣,之后是漫長的沉寂。
不僅僅是童年,多少年后,胡須變白了,但記憶深處鐵匠鋪的鐵砧,依然是那么堅硬。火紅的爐焰,映紅二鐵匠紫紅的臉膛,汗水淌成數(shù)不清的小溪,那滿含笑意的臉龐,依然燦爛、陽光。堅硬的鐵砧上,是需要鍛打得火熱的鐵塊,忽紅忽白,閃爍著,浸水后發(fā)出絲絲的脆響,冒起股股白煙,來不及彌散就消失了。伴隨著風(fēng)箱嗒嗒急促的呼吸的,是叮叮當當,錘打鐵塊鐵片的聲音,千百萬下,漸漸變了模樣,成了鐵鍬、鐮刀,甚至馬蹄上釘?shù)蔫F掌,鐵砧依然如故,絲毫未損,發(fā)著幽光。去撿拾掌眼釘下的小鐵砣時,我曾迷惑地問過二鐵匠,鐵砧是不是鐵做的,生鐵,回答得斬釘截鐵。小鐵錘輕輕一碰,鐵砧蕩起清脆悠長的回音。生鐵也是鐵,但在鐵匠鋪里,就成了村中,起碼是我印象中最堅硬的東西。連從地主家沒收歸公的錫壺銅勺,也沒有那么堅硬,壺上雕刻的花草磨得模模糊糊,銅勺早磨成瓢嘴了。
同樣,在鐵匠鋪里原本有些柔軟的鐮刀,一旦出了爐,就堅硬起來,沒有一絲鍛淬時的柔軟。刃上的鋼,閃耀著光,在田野上蕩來晃去,四射著,不知落在哪里。那閃光的源頭,一樣閃亮,還相當鋒利,嘩嘩嘩,大片的谷黍,風(fēng)吹雨打不倒的谷黍,一會兒就躺倒一片,成捆地堆積著,失去了鮮活的生命,枯萎,柔軟起來,任其蹂躪,似乎再沒有一絲反抗的力量。有一年,暴風(fēng)雨夾著冰雹,鋪天蓋地襲來,綠麻東倒西歪,谷黍攔腰折斷,泥漿在雜亂的田里淤積,流淌不開。太陽出來了,天穹瓦藍瓦藍,又高遠起來,人們訝然發(fā)現(xiàn),臥倒的綠麻竟慢慢爬起,站立,折斷的谷黍從斷處吐出新芽,茁壯成長。這就是鄉(xiāng)村,柔軟時柔軟,堅硬時堅硬,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在四季,我感受過河水的柔軟和堅硬,山洪暴發(fā),河水四溢,瘋狂到嚇人的地步,大樹連根拔起,卷稻草一樣卷走房屋。
那印象,永遠定格在我腦海,大多時候是凝固的,金屬物體一樣,揮之不去。我這才知道,堅硬的不僅僅是金屬。但無疑,最堅硬的,有形的,恐怕還要數(shù)金屬。雖然,鄉(xiāng)村的整體,似乎并不是堅硬的金屬組成的,像土,像水,像樹木,在我的意識里,一直是柔軟的,土捏的瓦盆甕罐,伐倒的樹木做就的洋箱炕沿,比較堅硬的山棗樹根,依形就勢雕刻打磨的小玩意,更不用說砍下的柔軟的山條兒,一旦編成籮筐,竟堅硬起來,像鐵絲一樣難以折斷,斷處是一道雪白的茬口。但這些東西,非金屬的東西,畢竟還是柔軟的,經(jīng)不起歲月的磨礪,終了是一堆廢柴,生火了。
自然,有時也未必盡然。但堅硬的鐮刀,碰在石頭上,閃著火花,發(fā)出金屬的撞擊的聲音,刀絲毫無損。但卻在眾多的谷物割倒的同時,鐮刀刃鈍了,卷了,甚至出現(xiàn)了豁口。我爺爺有塊祖?zhèn)鞯哪サ妒珠L又厚,不知磨過多少鐮刀,給我也磨過,磨石磨彎了,中間成了一道洼,很像我們村落的地貌。我爺爺說,鐮刀磨薄了,沒了刃子,像月牙了,也不知換過多少茬了。金屬的堅硬,加入了力的作用,其堅硬,看來也不是長久的。廢鐮刀片子,丟在一邊,不知不覺銹了起來,銹跡斑斑,成了廢銅爛鐵。
在我們村,很難見到大塊的石頭,即便有,也不是土生土長的,是從別處搬運來的,雖然有的已久遠到記不清年月了,老人們始終堅信,那不是村中的原石,是來路貨,盡管來路已淹沒到無可考證。村里村外,也不是沒有石頭,土生土長的也有,譬如銹石,銹跡斑斑的石頭,褐色的,上邊是黃銹,一層一層,深深淺淺,有的恐怕已銹到骨子里去了。幾輩人一直叫銹石,卻一直又說,那不是石,是鐵,上邊的黃,明顯就是鐵銹。這銹石,的確堅硬如鐵,不像村里另外一種石頭,風(fēng)吹雨打,或者是河水的浸潤沖磨,早沒有棱角了,成了光滑圓潤的卵石,取一塊壓在腌菜缸,浸透鹽水的蘿卜就不再浮起。銹石依舊是最初斷裂時的模樣,默默地經(jīng)歷了多少代,沒有人知道,但那斷裂處沒有一絲變化,刀割一般,齊整,茬口鋒利。村西溝口,有一塊銹石,四四方方,并不規(guī)整。有年輕人高舉八磅大鐵錘,從一處薄薄的斷口處猛敲,叮叮當當,掄起落下,足足二十多下,銹石紋絲不動,黑亮的鐵錘,沾滿黃色的鐵銹。銹石和鐵匠鋪的砧子一樣堅硬,夏日里,到黃昏時觸摸,還有燙手的感覺。
堅硬的,還有我爺爺?shù)臒熷?,以及打火的火鐮石。比之銹石,甚至較小一些的鐵砧,煙鍋和白亮的火石,簡直是重孫擺帶了,小的可憐,可那堅硬度絲毫未減。煙鍋不像是鐵,是合金,但我爺爺堅持說是鐵,是白鐵。至于堅硬到敢和生鐵硬碰硬的火石,白亮晶瑩的白腦石,自然是貨真價實的石頭了。燒紅的煙絲,咝咝作響,連空氣都仿佛燃燒著了,小小的煙鍋紋絲不動,只留下淡淡的褐色的煙塵,一擦就去。
鄉(xiāng)村的金屬盡管很多,但細細歸類,卻發(fā)現(xiàn),其實并沒有多少,斧頭、鐵鍬、鐮刀,總歸是鐵。許多東西,還是來自于最普通的水土,像陶罐、笨碗,燒得發(fā)硬的炕板,雖然也有著金屬堅硬的一面,但畢竟不是金屬。像老人們說那孩子頭硬,就夸為鐵頭。打炕時取下的炕板,燒得黑紅,鐵錘擊上,幾下才淬成拳頭大的塊。村里人灑上水,冒起黑煙,浸透了,拿木榔頭一敲就碎,碎成面面,做了肥料,撒到田地里。
鄉(xiāng)村的金屬,多像木訥的村民,淳樸,堅實,大多時候默默無聞,靜靜的存在著,千年如是。
亮光
亮光,是瞬息的,稍縱即逝的。
亮光前,是沉悶悠遠的黑暗;亮光后,是黑暗悠久的沉寂。亮光,是散碎的,成片的,像魚鱗,跳躍的閃閃爍爍的光斑,閃亮到極致,便漸漸暗淡,消隱了。不經(jīng)意中,又閃亮起來,在期待中,卻久久沉默著,有足夠的耐心,玩著捉迷藏的游戲。
這就是亮光,雖然并不是亮光的全部。有許多亮光,我們見識過,且司空見慣,習(xí)以為常了,以為本來就是這樣,譬如星光、燈光,甚至幽夜里磷火閃閃爍爍,飄飄忽忽的鬼火,明滅光亮。但依然有許多亮光,我們從未經(jīng)見,深深地,或淺淺地隱藏在我們平日并不注意的角落,或許是我們看不見卻距我們很近的空見,咫尺天涯??梢哉f,哪里有黑暗,哪里便有亮光,即便是光亮的地方,也有更亮的亮光,只有在閃亮的瞬間,你才訝然,亮光,亮光,這就是亮光。
亮光的存在,實在久遠,久遠到創(chuàng)世紀的前夜,透過混沌的迷霧,猛然劃破天穹,閃亮?xí)r,一下子照亮整個世界,心便亮了起來。那些畢竟久遠了,久遠到成了一個傳說,或者是神話。那不是我們的亮光,還不如身邊的亮光真實,切菜的鋼刀,翻轉(zhuǎn)時,刃上閃出一道亮光,很像老爺爺犁地時犁鏵映射出的光,在濕漉漉的土地上跳躍一樣,刃上的光劈在雪白的墻上,留下的只是影子,沒有刀痕。況且,在又一次的翻轉(zhuǎn)中,瞬息,消逝得無影無蹤,來不及也無法追尋。近的如此,遠的亮光一樣撲朔迷離,有段日子,村南梁上的荒地,出現(xiàn)了一道亮光,一動不動,像一條巨型帶魚,顯然不是太陽光映照的,陰雨天也出現(xiàn),更為明顯,像魚遇見了水,在游動。好多回,我走近發(fā)亮光的坡地,什么也沒有,和過去一樣荒蕪。但可以肯定,那亮光是存在的,后來消失了,沒再出現(xiàn)。我們始終無法捕捉到亮光的影子,更不用說亮光本身了。一面鏡子,里邊有自己的影子,以及真切卻并不真實的屋件家什,存在于亮光的空間里,看得見,卻摸不到。偶爾從里邊冒出一縷亮光,同樣映在墻上,比墻還要光亮。這時,你也明白,什么是亮光,卻同樣無法捕捉到亮光,在你伸手的時候,亮光包裹了你的手臂,手臂沒有發(fā)亮,反而更暗淡了。正當你不知所云時,亮光消失了,消失在平整無瑕的墻里邊,還是退回到原先的鏡子里,我想過,卻想不通,沒有準確的答案。
亮光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聚散離合,明滅冥合,探之愈深,愈模糊起來,難以言說??涓钢鹑?,是個神話,但也蘊涵了上古人類對亮光淵源的追尋,永無止境,終于渴死半途。于是,人們發(fā)揮想象力,盡情猜測,在遙遠的海上,高大的扶桑樹邊,有一個禺谷,就是太陽的故鄉(xiāng),從那里起起落落,巡視天下,將光明帶給世間。
然而,我們所感受到的,更迷惑不解的,并不是陰陽轉(zhuǎn)換的亮光,如太陽月亮,那亙古就有,輪流值日,白天黑夜,那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自然,恬淡。我們所感受到的是另外的亮光,稍縱即逝,偶爾閃爍,又無法捕捉的亮光。
我曾經(jīng)閉上眼,躲避太陽強烈的光芒。黑暗在瞬間彌合來,又彌散去,反反復(fù)復(fù),淡紅的,紅黃的,溫柔的光斑,波光似的蜂擁著,在眼前跳躍起來,將閉上眼彌漫來的黑暗割裂了。那亮光明明滅滅,閃閃爍爍,似乎比夜空中璀璨的星光還要明亮,沒有那么高遠清涼,暖暖的就在身邊,幾乎融化了黑暗,黑暗染成了銀灰色,水一樣地流淌著,溢滿整個空間。
那時候,我的心豁然開朗,像經(jīng)過漫長的跋涉,走出絕壁峭立的大峽谷,來到一片開闊地,看不見太陽,卻溢滿陽光,沒有光縷,只有同樣均勻的亮光,軟緞一樣鋪灑在空間。
有時在無月的夜晚,淡淡的星光阻隔在窗簾外邊,我沉入黑暗里,卻久久無法入睡。夢中的世界,是光亮的,但顯然我并沒有入睡,清澈如水,能感覺到生命像蟲子一樣的蠕動,氣息的氤氳彌漫。睜眼,閉眼,不經(jīng)意間,便有亮光閃現(xiàn)在眼前,雖然是剎那間的,眨眼一般。我確信,我看見了亮光,刀鋒一樣閃動的亮光,雪白,犀利??梢源_認,不是窗外透進的閃電,也不是從窗縫間飛入的螢火蟲,閃耀的亮點。這亮光,是不是心靈與黑暗撞擊后擦出的火花,是不是腦海智慧的光芒穿透身體照亮空間,拒絕黑暗長久的腐蝕。我不知道,但我確信亮光的存在,真實。
亮光,絕不僅僅是自然的存在,像我們一直堅信,卻又無法證明的靈魂,存在或依附在肉體上,偶爾也脫離肉體四處游蕩?;蛟S那亮光,從未停止過閃亮,只是我們沒有看見,不需要看見罷了。但在某個時候,需要我們看見的時候,看得是那么真切,就像我們的眼睛,閃亮著,映亮萬物,并將萬物收藏眼底,最后又收藏在記憶之庫,永久儲藏起來。
那一天,陪伴著病重的父親,在醫(yī)院的病房里,我更確信了有一種亮光的存在。那亮光不是我看見的,自始至終我沒有看見,但我卻確信無疑,那亮光的真實。處于昏迷中的父親,忽然清醒了,叫著,屋頂上有亮光閃爍,讓我們拉住窗簾,說是這樣的夜晚,該睡覺了,要那么多亮光,亮花花的,實在是浪費。他睜大眼睛,一遍遍地伸手摸著,說亮光凝固成了光柱,就在眼前立著,照得無法入眠。時間正值下午,從玻璃窗漫過的午后的陽光,柔潤,溫暖,幾乎沒有明顯的光影。自然,我也看不見,找不到父親所說的光柱,更沒有屋頂上飛舞的蝴蝶,如光閃耀。
光柱消隱的瞬間,父親徹底清醒了,重病抽絲一樣退去。他還不停地喃喃,那亮光真好,溫暖,不刺眼。
我常想,在我們的骨子中,隱藏著一種亮光,在死亡很久后,皮肉消失了,剩下干骨頭照例在夜晚發(fā)光,雖然科學(xué)已然證明那是磷光,但我還是不大相信,因為有許許多多在我們生命中閃耀過的亮光,并不是一個簡單的磷光能科學(xué)了的,包容得下的。
那亮光,在生命的內(nèi)外,存在著,不是一天兩天,甚至不是幾百年了。不知什么時候,就閃亮起來。再往大一點、遠一點說,在通往歷史和未來的空間,也有亮光,閃爍,那便是假想中真實存在的時光隧道了。
亮光,黑暗。黑暗,光亮。
下棋
我喜歡下棋。
棋藝一般,若論段,遠在段外了;若說流,更在末流外了。對我而言,所謂天外有天,高手如云了。
愈來愈喜歡東坡下棋,勝喜,敗亦喜,平淡的很。和喜歡東坡的隨遇而安一樣,貶官發(fā)派千里,依然有心情釀酒,烤羊脊骨,燒椰木制煙墨,津津有味,樂此不疲。就某種意義而言,下棋亦如讀書、品茗、飲酒,重在氛圍與品味,醉與不醉倒在其次了,悠閑而隨意,淡然而深遠。這自然是一種境界了。
小時候,喜歡象棋。初學(xué)時,和鄰里懶漢叔不離炕頭殺得天昏地暗,不知楚河漢界。奶奶笑我,學(xué)會下棋,不嫌飯遲。我爹搖頭,就是那一句:少不看《水滸》,老不讀《三國》。那時我不明白,下棋和讀書有何相干呢。自然,那時技藝高明不到哪里去,倒是記熟了當頭炮馬來跳、重炮馬后炮、雙車摘士等許多口訣,自以為得到博弈的精髓,天下無敵了,可謂初生牛犢不怕虎,無知者無畏了。后來才明白,象者為像,化不成數(shù)理,下不了心棋,全是鄉(xiāng)下人的手藝,程咬金的三板斧,狗肉一樣上不了席面。
后來外出求學(xué),又喜歡上圍棋。兩人率軍圍城,無王無相,真正的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圍城圍地,自由征戰(zhàn),盡顯儒將風(fēng)度,不像岳家軍鐵騎無敵,卻被十二道金牌追回,只能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了。不必置戰(zhàn)局不顧,隨時隨地勤王,丟卒保車,舍生取義,而那個義又是那么虛玄,實則還是盡忠而已。甚至丟盔棄甲,殺戮無數(shù),最后孤軍深入,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以卵擊石,直至盡忠就義,土地早淪陷易手了。月朗風(fēng)清,香茗為伴,兩人靜靜地手談,默默地縱觀,仿佛在遼闊縱橫的阡陌上,仰觀群星璀璨,星河漂流。的確可以揚鞭策馬,自由馳騁,隨意設(shè)想,不經(jīng)意間奇兵百出。不必為丟棄一兵一卒,丟失寸土寸地而嗟傷不已,影響全局。有種“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感覺。
有一天突發(fā)奇想,思緒如潮,不能自已。象棋,可謂地棋,源于人間征戰(zhàn),是人間歷史的寫實。且緣于中原大地,河南自古稱豫,即是古代牽著象鼻訓(xùn)象,《易經(jīng)》中就有記載。古老的戰(zhàn)爭中,大象守候著王者。諸侯討伐,計謀百出,皆為王而戰(zhàn)。楚河漢界,雖涇渭分明,卻正是討伐征戰(zhàn)的緣由,如《過秦論》所言:“秦何厭之有?”其實,貪婪的何止秦國,那是人類的通病。貪欲日漸膨脹,便試探著將卒子拱過河界,挑起事端,戰(zhàn)火由此燃起,攻城略地,死傷無數(shù),可謂一將功成萬骨枯,非仁者之師,非仁者之道,“春秋無義戰(zhàn)”,古人早已醒悟了。下棋不過是戰(zhàn)爭的模擬,爭斗已如此激烈,真正的戰(zhàn)爭其血腥更有過之無不及。在殘酷的歷史長河中,無論英雄豪杰,還是權(quán)臣名相,沒有一個逃出象棋布局的窠臼。這是人類發(fā)展的動力,還是先天的不幸,千萬年的歷史,真的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的了。我不由地想到靈棋山,想到華山上留下的殘棋,趙匡胤和陳摶老祖對弈,輸?shù)羧A山。是傳說,還是神話,恐怕做了皇帝的趙匡胤始終沒有明白棋意,連陳摶老祖也贏得糊里糊涂,一睡五百年。一盤永遠下不完的棋,終局只有一個結(jié)果,那就是推盤握手言和。也就是儒家道家縱觀天下大勢,爭戰(zhàn)不止,水深火熱中悟出的最高哲學(xué):和為貴。
狼煙四起,烽火遍地,血流漂杵,才顯出和的為貴。和,不過是人類善良的祈求和美好愿望。暫時的平靜,正醞釀著更深沉更激烈的戰(zhàn)斗。如棋中的閑來無事拱卒,哪里就真的天下太平了。
楚河漢界,平平靜靜,只是暫時的,不可能永遠刀槍入庫馬放南山。醞釀久了,還是放馬過河,炮架河邊,不安定的種子終究要發(fā)芽的。這是象棋的宿命。誰也無可奈何。老祖宗造字時,止戈為武的思維模式,就奠定了戰(zhàn)亂不斷的根由,本來就有幾分勉強,幾分無奈。所以,到后來,我不大喜歡象棋了。即使經(jīng)不住誘惑,在街頭看殘棋,心動時,看見河界中幾個粗野的大字:“請君莫言,支棋是驢”,終于忍住,走開了。
人心的貪婪,爭強好勝,爭勇好斗,被象棋的發(fā)明者窺透了。我的書柜里,有兵書戰(zhàn)策,也有古棋譜,但終于也沒有去翻看。眼睛不能給予清靜,已是一種悲哀,倘若心靈再混亂,那真的無可治藥了。扁鵲見了蔡桓公兩次,終于逃走了,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和瘋子沒有什么兩樣。
而圍棋,似乎要安靜得多。沒有帝王將相,沒有兵車戰(zhàn)馬,是黑白分明的清一色的棋子,沒有大小尊卑,我忽兒感到,這黑白棋子,不正像陰陽魚的兩個眼睛嗎?兩個眼睛只是黑白的代表,那魚身上的鱗片,黑黑白白,在消長中流溢,你大我小,你小我大,相互依存,又在不斷變化中。由此可見,圍棋,天棋也,源于星空的變化,星云的流動,是智者參透宇宙的變化之妙,而發(fā)明的。那打劫、死眼活眼、氣數(shù)等等,真的暗合宇宙自然的變化,白矮星、恒星、黑洞,的確和圍棋許多棋理相似。我不由地想起河圖洛書,黑白點子排列的圖形,和圍棋博弈中的陣勢很是相似。也許,那本是最高妙的天局。
圍棋,玩到后來,敗敗勝勝,我更喜歡一個人下了,一手黑子,一手白子,泡一壺清茶,在寧靜的夜晚,推窗邀月,仰望蒼穹,屏息凝神,思之良久,必有所得,多少棋路在腦海鋪開,天河一樣流轉(zhuǎn);多少棋眼,像遠天上忽兒發(fā)現(xiàn)的星星一樣閃耀?;腥淮笪?,恍如隔世,一盤棋,有時下幾十個夜晚,還沒有終局,猶在變化中。
品一口清茶,茶香四溢,心清月明,豁然開朗。猶如云開見月,困擾頓消,悠然地沉入夢鄉(xiāng)。我想到曾讀過的一部武俠小說,里邊的高人木桑道長,以棋子做暗器,打穴打劫,自身卻終究劫數(shù)難逃,險些命喪敵手,道恒武學(xué)高雖高矣,但始終沒有脫出棋盤的道道,有了邊框,有了穴位,太計較一得一失,自然無法突破,走得更遠。宇宙無邊無際,浩浩渺渺,天涯何在?星云流轉(zhuǎn),瞬息萬變,生生息息自成天道。
亦如象棋,在人造的布局中,固守程式,自然不會突破。其實,兵無定法,亦如棋無定法,最忌紙上談兵,自古勝者,在出其不意,以無法勝有法,而成法。多少名將,戰(zhàn)無不勝,最后還是走不出固定的陣局,突破不了自己,身首異處,終成悲劇。象棋如此,圍棋又何嘗不是,雖無主,亦無道,但固守常式,心有障礙,便故步自封,流于象棋之技了。
下到最后,我收起棋盤,將草編棋簍放進書柜里,干脆坐在月下,仰望星空,數(shù)著星星,下天穹上的星棋了。下過一會,只有星辰,哪里又有星棋。手中的棋,腦海里的棋,比起天穹上自然的星羅棋布,真的不可同日而語了。
象棋之戰(zhàn),再烽火連天,也不過是大地的一角;就是圍棋,星漢璀璨,也不過是天空的一片。
心有多大,天有多大。
吸煙
我不吸煙。除了被動地,有時無處可逃。
沒有親身的體味,對于吸煙,似乎沒有更多的發(fā)言權(quán)。
我不吸煙,并非不喜歡煙。這種信念,緣于一個女孩子,那是一個肌膚光潔如玉的素女,她不吸煙,卻從煙盒抽出一支煙,是當時流行的硬盒紅塔山,夾在蔥管般透明的指間,放在鼻子下嗅來嗅去,很是癡迷依戀,也很優(yōu)雅,她莞爾一笑:“我喜歡?!毖酝庵?,就喜歡這樣靜靜地享受煙卷自然散發(fā)出特有的清香。我這才明白,原來,對煙,我也喜歡的。
其實,和喜歡酒一樣,對于煙,天下沒有幾個男人不喜歡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女人天性不愿明確承認,總是那么羞澀含蓄,就心底而言,喜歡煙的,沒有一半,也總有一半的一半吧。
煙,確切地說,是卷煙,小時候也吸過,經(jīng)不住誘惑,和學(xué)做男人的勇氣。大人們說:小孩吸煙,屁股忽軒;小孩吸煙,長大當?shù)?。屁股忽軒不忽軒,倒在其次,主要是長大了想當?shù)?。那種為人父的威嚴,是從心底羨慕的。況且,除了做爹,那時實在沒有更崇高的理想了。作文里抒發(fā)的,不是真情,那理想不知是哪位英雄豪杰的,絕對與一個鄉(xiāng)村孩子無關(guān)。
我學(xué)會吸煙,是深受鄰座男孩影響的。不敢讓家長知道,怕挨揍。他是獨生子,不像我們七狼八虎,有了一頓,沒了抱棍,且抱棍的時候多,他穿扮常新,很是派氣。衣袋里老能摸出整盒的煙,村里孩子們見都沒見過的漂亮打火機,里邊裝著電石,大拇指一按,冒出綠色的火焰。課間休息,嘴里叼著煙,點燃,吸著。吐煙圈的空隙,還忘不了念叨那得意的口頭禪:“云岡煙,自來火,吸不吸就那譜?!痹茖蠓?,那時雖非世界文化遺產(chǎn),在當?shù)卮_也有名,才會成為香煙的品牌。一盒云岡煙,得拿三顆雞蛋到供銷社去換,更不用說洋氣的打火機了。那派氣,的確不是一般孩子,甚至家長所能有的。于是,我也學(xué)會了,不過,自己沒錢買,連拔零根的錢也沒有,他給一根,就吸一根,煙癮始終大不起來,達不到屁股忽軒呢。
這大概是我最早見過的吸煙派氣,后來出身社會,司空見慣了,才知道,許多人也許并不真正喜歡煙,吸盒高檔品牌煙,不過是裝裝身份??催^一部電視劇,一位貌似頗有教養(yǎng)的女編輯和幾個男人打伙計,家里煙灰缸留下不同品牌的煙頭,她女兒看了笑話她:“媽媽品味越來越低了,中華牌換成了中南海?!碑斘鼰熚闪似放?,像穿名牌服飾一樣,成為身份的象征,如果說孩子們那樣,還有幾分幼稚,頗覺可愛,而大人那樣,就只剩虛榮了,吸煙的樂趣全消失了,味道自然變了,滿是銅臭氣。
吸煙,本是愛好,就愛那一口,發(fā)自肺腑,出乎真情,慢慢就吸出了品味。小時候,看電影,很喜歡叼著大煙斗的男人,最好長著胡子,那神情,很有男人味,遠比搖著羽扇的諸葛亮更有智慧,更深沉練達。也喜歡看著勞累了一天的爺爺,半躺在炕頭氈子上,打著火鐮,燃著粟秸棒,一鍋一鍋地吸水煙。猛吸一口,慢慢吐出,濃濃的煙圈,緩緩地飄散。黑暗的屋子,煙火一閃一閃。水煙只能吸兩口,猛一吹,灰燼跳出,再裝一鍋,再猛吸,最是過癮。自然,也喜歡吸雪茄男人優(yōu)雅的冷靜,漫不經(jīng)心的從容,那神情仿佛浪漫主義大詩人拜倫所說的:“給我一支雪茄,除此之外,我別無所求?!焙蔚葹t灑。后來,見過幾個漂亮的才女,優(yōu)雅地吸細長白桿藍頭女子煙,淡淡的煙云,籠罩著,那景致也很醉人。
然而,小時候吸煙的情景漸漸遙遠了,淡忘了。我始終沒有學(xué)會吸煙。即使是在最清閑無聊的日子里,或最孤獨無助的時候,學(xué)會了喝酒,卻始終沒有吸煙的福氣,一吸就頭暈,聞一聞還可以。閑煙悶酒無聊茶,那只是普遍規(guī)律,并不適合每一個人。
但不會吸煙,并不妨礙我喜歡煙。偶爾漫步街頭,像進咖啡館一樣,我也喜歡走進哈瓦娜煙斗坊,一座很雅致的供人吸煙賞煙的場所,雖然,在這個城市顯得很另類。那里有見所未見的煙斗,步槍一樣的打火機,各式各樣長短粗細的雪茄。我喜歡流連在陳列柜前,也喜歡找一個角落坐下,靜靜地看煙客拿著長桿火柴,嚓地劃著,火苗躥起,慢悠悠地點燃又粗又長的雪茄,在那里吸,猛吸之后,吐著煙圈,很享受的表情。有時一坐半天,思緒如彌漫的煙,氤氳,寧靜。
曾經(jīng)看過一本精致的雜志,講述雪茄之鄉(xiāng)一位做煙世家,在整整一個冬天,蜷縮在屋子里,做一根六米長的雪茄。像雕刻大師雕琢一件精美絕倫的玉器一樣,專心致志,悠遠沉靜,傾盡的何止是心血。我忽然想,等有一天,像我爺爺一樣,在房前院后,種上大葉煙,勞累一天之后,依然精神抖擻地侍弄煙苗。長成后,拔掉,陰干,揉碎,裝在牛皮煙袋里,慢慢地吸。
吸煙,一旦成為一種樂趣,那才真正有了意義,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
喝酒
酒是個好東西,天下男人,沒幾個不喜歡的。
神仙也喜歡,視酒為瓊漿玉液,美其名曰:神仙水。
我也喜歡喝酒。但不喜歡哼三喝四喧天駕霧地喝。即便煮酒論英雄,猶如曹孟德橫槊賦詩,也不是那種喝法。我不喜歡,有人喜歡。我的一個朋友,權(quán)且算狐朋狗友吧,在安安靜靜的雅間,是喝不下酒的,如坐針氈,也沒有喝酒的心情和欲望。就喜歡擁擠嘈雜的小酒館,一只腳踩著地,一只腳踏著凳子,人肩搭肩的,一扭頭快親嘴了,喝到興起,左右逢源,陌生人也成熟人了,呼天喚地地劃拳,勾肩搭膀,四海之內(nèi)皆梁山兄弟了。
每逢這時,我只是遠遠地看,也遠不到哪里去,一股股濃烈刺鼻的酒味,混合著汗酸腳臭味撲鼻而來,早沒有喝酒的心情了。但這樣的場景,在北方的酒店,比比皆是,很大眾化的,算不了什么。這大概是地域氣候的關(guān)系吧。塞北幾乎感覺不到明顯的春秋,就匆匆流逝了,春是料峭寒春,深秋是滾滾寒流,充滿冬的意味,一年里,除了酷夏,幾乎就是漫長的嚴冬了,光供暖期就五個半月,更不用說秋霜夜冷,倒春寒了。地域和氣候,像形成花草樹木一樣,形成了北方漢子的血性和脾氣,豪爽粗獷,喝酒自然也不例外,像梁山兄弟,骨子里就喜歡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不喝到將屋頂揭起來,是盡不了興的。古人就講究“不醉勿歸”,這風(fēng)俗一直延續(xù)著。
身處此境,常常被喝酒,也無可奈何,搖頭笑笑而已,酒照例還得喝。這叫有酒不喝也不對。但我喜歡看人醉酒,特別是半醉狀態(tài),姿態(tài)各異,酒風(fēng)酒德紛呈,人的本性及個性暴露無遺,倒有幾分率真,幾分可愛。比之酒席上虛假的應(yīng)酬,何止純潔百倍。每當此時,皺著的眉頭舒展了,這種喝法,的確其樂融融,人與人之間幾乎沒有了距離感,是真正的一群了。這使我想到,原始社會的狩獵,男人們裸著體,像現(xiàn)代川巴江岸的纖夫拉著繩索拖船一樣,舉著石塊棍棒,喊著號子,圍獵野豬。這大排檔的喝酒,劃拳喊令,手指相觸,目光相對,使人們又回歸到最原始的狀態(tài)。
狐朋狗友是如此喝酒,文人雅士,其實也雅致不到哪里去,一見酒,或三杯下肚,粗豪的一面就露了出來。所謂三杯竹葉穿心過,兩朵桃花上臉來。臉紅撲撲的,兩眼放光,將小盅丟到一邊,挽袖抹胳膊,大有吞王莽刮劉秀的氣概,舉起大杯,有時也想用大碗了,可惜還沒有那好酒量。有回,和一位文友喝酒,進了西餐廳,他怔了怔,勉強坐下了,默默地喝了杯紅酒,搖搖頭,和服務(wù)員再三解釋,現(xiàn)掏了鈔票,又從中餐廳換上白酒,一口一口地喝著,沒有氣氛,最終也沒有盡興。事后他笑道:“這哪里是喝酒的地方,喝湯而已?!焙退染疲蠖鄷r候,是選擇一個較安靜的地方,雅致一點,點幾個可口的下酒菜,然后叫兩瓶白酒,最好是高度的,他拿一瓶,另一瓶推給我,喝前就聲明,咱們誰也不給誰倒,見底后走人。兩人邊喝邊聊,天上地下,由人及己,有時酒盡話未盡,興致尚濃,就再開一瓶,二一添作五,直至興盡,搖搖晃晃,道別走人。
喝這樣的酒,雖喝高一點,并不傷人。自然,酒是個好東西,像酒有度一樣,喝酒也要有度。豪爽是風(fēng)度,卻是以不醉為前提的。爛醉如泥,喝得是骨頭。舌頭都僵了,還搖晃著酒杯,直喊:“再拔一個?!笨此朴⒑?,實在算不上英雄,這豪氣沒有也罷。喝酒為醉,微醉足矣,話多一點點,心熱一點點,雖豪氣干云,無傷大雅。當然,天長日久,偶爾一醉,即便酩酊大醉,貴妃一樣,那又何妨。
喝酒,要喝淡然之酒,功利酒,即便是跟著他人喝襯酒,幫腔打諢,也沒多大意思。雖說酒席宴上不過是逢場作戲,但互相阿諛奉承,比高論底,看菜下碟,即便被動地跟著附和,各懷心思,喝得別別扭扭,虛情假意,大丈夫固然能屈能伸,又豈是君子所為,那酒不僅傷身,還會傷心的。不喝也罷。而三五友人,或同學(xué),時常不聚,偶爾一人做東,邀約在一處,點幾個喜歡的小菜,或葷或素,清淡爽口,叫幾瓶酒,隨意地喝,隨意地聊,天上地下,古今中外,抒懷言志,直到酒酣盡興而去。
酒,是喝的,喝才來勁。感情深,一口悶,喝得就是那個狂勁。一盅小酒,舔來舔去,濕不了個嘴唇,那不是大丈夫所為。煮酒論英雄,三杯兩碗,撞出火花,撞出真情,如曹操橫槊賦詩,李白醉吟《將進酒》,那自然是英雄的境界了。我輩俗人,喝到老,也不過是酒壇一個,到不了那樣的境界。像朋友間戲說的,要一活沒一活,倒一壺喝一壺,是玩笑,也是大白話。
比起喝酒,我更喜歡品酒。愈來愈覺得,好酒是要品的,喝是喝不出品味的。偶爾得到一瓶好酒,總是舍不得喝。先是觀,觀酒瓶之精美,水晶瓶使人心清意遠,泥壺使人回歸往古,青瓷使人把玩不盡,異型瓶獨具審美意蘊,如一件藝術(shù)品,賞之不盡,常有新意。再是聞,隔瓶嗅香,好酒的醇香包裝是掩不住的,像古人說的透瓶香,淡淡的酒香,一股一股飄來,深呼吸一口,慢慢吐出,細細回味,和喝到嘴里自是不同。但好酒,最終還是要喝的,望梅固然可以止渴,終究不如吃梅解癮。珍藏的陳酒,有了年頭,打開瓶蓋,滿屋彌漫著酒香,揮之不去,聞著就醉。倒進杯里,酒滴掛在杯壁,如露似珠。倒時,酒液如瀑,絲絲飛瀉,這時的酒,已是難得的醇釀了。這樣的酒,隨便喝掉,那真是糟蹋了。
品這樣的好酒,最好是在一個悠閑的黃昏,做三兩盤小菜,葷素爽口,放在精美的瓷盤里,擺在紅木小桌上,靜靜地盤腿坐下,倒在精致的酒杯里,一口一口地抿。喝著喝著,月亮出來了,星星滿天,問星邀月,心清如水。這才真正品得出酒的滋味。自然,品不同的美酒,需要不同的酒杯。喝老白汾酒,最好是玉壺玉杯,唇觸杯壁,溫潤柔滑,令人想入非非,酒入唇舌,辣香甘洌,頓時神清氣爽,意態(tài)高遠。喝洋酒XO,最好是水晶杯,底口一樣,握在手里,如輕撫美女臉頰,燈下?lián)u晃酒液,流光溢彩,入口綿甜,之后散發(fā)周身,仿佛泡在溫泉,舒暢至極。喝五糧液,最好是景德鎮(zhèn)手繪白瓷,瓷質(zhì)細膩似雪,酒滿杯中,如水在天池,清澈見底,不要說喝,看看就醉了。其實,古人最講究這一點,器人合一為之道,像“葡萄美酒夜光杯”,是何等的雅致啊。
我的酒柜,藏著美酒,更收藏著各樣酒具,像漢玉杯壺、碧玉杯、黃楊木杯、夜光杯、水晶杯,甚至銅爵銀碗等等,是等哪天有情致了,品嘗不同的美酒的。
從來美酒如佳人,不能喝,只能品的。
書案上的盆花
像所有所謂的文人墨客,我也喜歡附庸風(fēng)雅,想擁有一張屬于自己的書案,也做過紅袖添香洛陽紙貴的美夢,盡管離現(xiàn)實很遙遠。但擁有一張書案似乎并不難,起碼對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