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品味

品味 作者:靜子


品味

味道

可以這樣說,沒有了味道,就沒有了鄉(xiāng)村。

鄉(xiāng)村里,長年累月,處處彌漫著味道,村莊里特有的味道。

鄉(xiāng)村人喜歡,或者說習(xí)慣,在味道中生活,每每聞著各樣的味道,悠然入眠,面若桃花,露出微笑,在夢中巴咂著嘴回味著。這味道組成了鄉(xiāng)村,隨風(fēng)流淌,貫穿人生,并不隨歲月的流逝而消失,停留著,彌漫去又彌合來,一代代,一輩輩,便成了有滋有味的鄉(xiāng)村生活。

城里人,對鄉(xiāng)村的味道特別敏感,甚至有些過敏。同樣,村里人閉上眼,也嗅得出哪些是鄉(xiāng)村的味道,哪些是鄉(xiāng)村以外的味道,外來的,有些也喜歡,譬如香粉、體香,喜歡歸喜歡,總是敬而遠(yuǎn)之。有些太刺鼻,無法接受,但忍無可忍時,自有自己解決的方式和辦法。有幾個村莊,被開發(fā),村民拿了賣土地的錢,藏起后,先是遠(yuǎn)觀,等廠房建起,機(jī)器開動,一股股異樣的味道,穿透村莊,經(jīng)久不去,人們便有些排斥,這化學(xué)藥味太濃烈了,是不屬于鄉(xiāng)村的味道,況且,時間一長,家養(yǎng)的母雞先生怪蛋,后來干脆不生了,村里人由此及彼,想到女人們會不會像了母雞,有一天也不會生娃了,成了干吃不拉的草雞。馬上風(fēng)言風(fēng)語籠罩了村莊,一向?qū)庫o的村莊,忽兒騷動起來。

的確,沒有鄉(xiāng)村人喜歡鄉(xiāng)村以外的味道,特別是老一麻茬的,那味道早已存在,在他們先人還沒有在這片土地上扎根,安居樂業(yè)的時候,便存在了,或許,當(dāng)初就是嗅著這味道走來的,落腳的,祖祖輩輩,不僅僅是習(xí)慣了這味道,味道早已穿透肌體,在血液里流淌起來,從身體里每個毛骨眼散發(fā)出來,淡淡的,濃濃的,和鄉(xiāng)村的味道溶合在一起,密不可分了。

每一座村莊的味道,似乎是相同的,這只是城里人的感覺,就像村里人進(jìn)了城,頭暈眼花,只感覺車水馬龍,高樓林立,水泥鋼筋冰涼冰涼,似乎沒有一片可自由立足的地方。若問東城西城有什么區(qū)別,想了想,還是兩個字:一樣。但鄉(xiāng)村卻不同,在曠野上,即使盲人,一樣可以尋著味道,找到自己的村莊,推開自家的院門,深深地呼吸,嗅一嗅自家獨有的味道,吸水煙似的,猛吸幾口,慢悠悠地吐出,煙霧味道的氤氳里,舒暢極了。

我從小生活在鄉(xiāng)村,對村里的味道,極其敏感,生活在那里,尚不覺得,離開后,一晃幾十年過去,回味時,仍能感到那撲鼻的味道,一陣一陣飄來。不管走多遠(yuǎn),走多久,再回來,剛剛走近村口,甚至一入村外的地畔,那熟悉的味道,就從我心底油然而生起一股說不上的親切感。被味道簇?fù)?,熱血便沸騰起來,血液中平日沉淀的原有的鄉(xiāng)村味道,忽兒被喚醒,活躍起來。

盡管,我們村的味道,像所有的鄉(xiāng)村一樣,絕不僅僅是一種味道,春夏秋冬不一樣,幾乎每個角落都不一樣,是一種混合的味道,無法用檸檬或茉莉來定義。但我和我的鄉(xiāng)親們,卻分辨得出,這是哪兒的味道,什么味道。雖然這味道,大多是無形的,在我們腦海卻有著各自的形狀。

自然,也有有形的味道,譬如炊煙。炊煙,是鄉(xiāng)村的一道風(fēng)景,最美的炊煙,是傍晚的炊煙。夕陽西下,晚霞映紅,瓦藍(lán)的村落天空一樣漸漸朦朧起來,綠樹,土屋,柴垛,水墨畫一樣,點綴在淡墨色里。這時候,原本寧靜的土屋,隨著裊裊的炊煙,緩緩地升騰,便生動起來。若細(xì)看,這裊裊升騰又不一樣,有青里泛黃的,那是燒黃毛柴的煙縷;有黑亮的,那是燒木劈柴的大煙;還有先時濃烈,愈來愈淡,若有若無的青煙,那是燒炭的煙。不同的柴火,會從煙囪冒出不同色澤的煙縷,而升騰的形狀也迥異,有粗壯的,直沖云霄,有悠然細(xì)膩的,慢悠悠上升的。村里的人,用不著看炊煙的形狀,光憑煙味,就分辨得出燒柴的類別,是新柴還是陳柴,甚至知道是誰家的煙囪冒出的青煙。

糞的味道,在鄉(xiāng)村是最普遍的,像土地的味道一樣,村村皆有,最是平常。牛糞,狗屎,雞糞,羊糞,飛禽走獸本身的味道混合著糞味,不知從哪個角落彌漫而來,穿透神經(jīng),不僅僅是鼻子,渾身上下似乎都是糞味了。這糞味,村里人雖不喜歡,也不厭惡,離開村莊,長久聞不見時,便感到心底空落落的,像被懸空吊起,沒有了往日的踏實感,仿佛看不到日出日落,星斗滿天一樣,這世界忽兒大了起來,大到了想象之外,而自己愈來愈渺小,沒有一點安全感、自豪感,便覺得陌生、煩躁。一踏上鄉(xiāng)村的土地,泥土的味道,青草的味道,甚至有些刺鼻的糞味,簇?fù)矶鴣?,渾身便舒坦起來?/p>

我爺爺喜歡拾糞,挎著糞筐,村里村外轉(zhuǎn)悠著,羊糞朵也拾,攏在一起,雙手捧在筐里。回家后,倒在下板院糞坑,有大牛糞片子,特意揀出來,擺在東院柴火堆旁,曬干了,等冬天燒耳窯炕。冬天里,取些回來,在黃毛柴火上,放兩塊干牛糞片,燒成了起面發(fā)糕一樣,上邊滿是窟窿眼睛,還不滅,一吹,紅了起來。我爺爺夾一塊,放在長條木煙灰槽里,點水煙抽,猛一吸,燒焦的灰牛糞塊紅了起來,遇上水煙,發(fā)出絲絲的聲音,這時候,滿窯全是牛糞味,習(xí)慣了,并不難聞,就像烤發(fā)糕餅子的味道。

孩子們喜歡撿干羊糞朵,劃上格子,玩點羊窩,和下圍棋的快樂一模一樣。

我們村子的味道,和其他村莊最不同的,是一種魚腥氣,自然,和海邊的漁村是兩回事。夏日里,村中低洼的地方,大雨后積滿了水,村里人叫螞蟥坑,沒幾天,坑里生了蝌蚪、青蛙,還有一種叫泥鰍。其實是和真正的泥鰍并不一樣的翻皮,長得和地窖里的土鱉一模一樣,不過是生活在水里了。泥水坑散發(fā)出一股股的魚腥味,特別濃。遇上陰雨天,或刮東南風(fēng)時,從河灣吹來的風(fēng),本身就帶有一種滋泥氣的魚腥味。村里村外的莊稼,似乎很喜歡這種味道,最濃烈的時候,谷物搖曳著,仿佛手舞足蹈,顯得特別快樂。

而我最喜歡兩種味道,走進(jìn)老家土窯,隨便就聞得見,一種是吸旱煙長久后,煙鍋散發(fā)出的煙屎味。村子里蚊蟲多,身上叮得到處都是,腫起一串串一片片的小疙瘩,紅紅的,癢癢的。爺爺拔下煙鍋頭,挑一點黑油油的煙屎,抹在紅腫處,過一夜,全消散了。后來,我就喜歡上這味道,一嗅見,渾身便舒坦起來。還有一種是老腌菜的味道,每年秋天,家里要腌幾大甕咸菜,有蘿卜,有白菜,甕里的菜發(fā)酵后,便散發(fā)出濃郁的腌菜味,雖然,愈來愈淡,到后來,若不細(xì)聞,幾乎嗅不到了,吃時自有香咸味。但那股彌漫在空氣里的腌菜味,老腌菜味,我特別喜歡,一直喜歡,一聞就開胃。多少年后,已經(jīng)習(xí)慣了城里人的生活,但無論在家里還是下飯店,總喜歡要一盤涼拌大腌菜絲,哪怕是不吃一口,聞一聞就香極了。

鄉(xiāng)村的味道,雖混雜,零散,但卻有一股無形的氣韻,濃濃的,籠罩著鄉(xiāng)村。這味道,日積月累,彌漫,沉淀,便形成了鄉(xiāng)村的靈魂,仿佛每個女人的體香,每個村莊便有了自己的村香。

金屬

鄉(xiāng)村是柔軟的。鄉(xiāng)村是堅硬的。

在鄉(xiāng)村,柔軟的東西很多,炊煙、柳絮、溪流,俯拾即是。甚至還有許多,不勝枚舉,非置身其中,無法感受到的柔軟。

堅硬的東西也有,目光隨意所觸,就不在少數(shù),鐵砧、鐮刀、煙鍋,還有田埂路邊閑置的銹石,更不用說許許多多,無形而有質(zhì),能感覺到的堅硬了。譬如寒風(fēng)、牛勁、犟八頭,諸如此類,的確不在少數(shù)。

看得見的柔軟,摸不著的堅硬。

在流浪城市,或者說蝸居城市之前,我一直生活在鄉(xiāng)村,悠然,寧靜,聞的是鄉(xiāng)間的味道,觸手時有堅硬,但卻相當(dāng)溫暖,有種熱乎乎的感覺,像兒時家里的土炕,硬,而溫暖。和城市的堅硬是兩回事,水泥鋼筋的堅硬,硬而脆,經(jīng)不起歲月的錘打,終將支離破碎,土崩瓦解,且從始至終,摸著是冰涼的,絕對遠(yuǎn)離溫情,連那裂變的聲音,也是堅硬的,猛然間乒乓兩聲,撕裂一樣,之后是漫長的沉寂。

不僅僅是童年,多少年后,胡須變白了,但記憶深處鐵匠鋪的鐵砧,依然是那么堅硬。火紅的爐焰,映紅二鐵匠紫紅的臉膛,汗水淌成數(shù)不清的小溪,那滿含笑意的臉龐,依然燦爛、陽光。堅硬的鐵砧上,是需要鍛打得火熱的鐵塊,忽紅忽白,閃爍著,浸水后發(fā)出絲絲的脆響,冒起股股白煙,來不及彌散就消失了。伴隨著風(fēng)箱嗒嗒急促的呼吸的,是叮叮當(dāng)當(dāng),錘打鐵塊鐵片的聲音,千百萬下,漸漸變了模樣,成了鐵鍬、鐮刀,甚至馬蹄上釘?shù)蔫F掌,鐵砧依然如故,絲毫未損,發(fā)著幽光。去撿拾掌眼釘下的小鐵砣時,我曾迷惑地問過二鐵匠,鐵砧是不是鐵做的,生鐵,回答得斬釘截鐵。小鐵錘輕輕一碰,鐵砧蕩起清脆悠長的回音。生鐵也是鐵,但在鐵匠鋪里,就成了村中,起碼是我印象中最堅硬的東西。連從地主家沒收歸公的錫壺銅勺,也沒有那么堅硬,壺上雕刻的花草磨得模模糊糊,銅勺早磨成瓢嘴了。

同樣,在鐵匠鋪里原本有些柔軟的鐮刀,一旦出了爐,就堅硬起來,沒有一絲鍛淬時的柔軟。刃上的鋼,閃耀著光,在田野上蕩來晃去,四射著,不知落在哪里。那閃光的源頭,一樣閃亮,還相當(dāng)鋒利,嘩嘩嘩,大片的谷黍,風(fēng)吹雨打不倒的谷黍,一會兒就躺倒一片,成捆地堆積著,失去了鮮活的生命,枯萎,柔軟起來,任其蹂躪,似乎再沒有一絲反抗的力量。有一年,暴風(fēng)雨夾著冰雹,鋪天蓋地襲來,綠麻東倒西歪,谷黍攔腰折斷,泥漿在雜亂的田里淤積,流淌不開。太陽出來了,天穹瓦藍(lán)瓦藍(lán),又高遠(yuǎn)起來,人們訝然發(fā)現(xiàn),臥倒的綠麻竟慢慢爬起,站立,折斷的谷黍從斷處吐出新芽,茁壯成長。這就是鄉(xiāng)村,柔軟時柔軟,堅硬時堅硬,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在四季,我感受過河水的柔軟和堅硬,山洪暴發(fā),河水四溢,瘋狂到嚇人的地步,大樹連根拔起,卷稻草一樣卷走房屋。

那印象,永遠(yuǎn)定格在我腦海,大多時候是凝固的,金屬物體一樣,揮之不去。我這才知道,堅硬的不僅僅是金屬。但無疑,最堅硬的,有形的,恐怕還要數(shù)金屬。雖然,鄉(xiāng)村的整體,似乎并不是堅硬的金屬組成的,像土,像水,像樹木,在我的意識里,一直是柔軟的,土捏的瓦盆甕罐,伐倒的樹木做就的洋箱炕沿,比較堅硬的山棗樹根,依形就勢雕刻打磨的小玩意,更不用說砍下的柔軟的山條兒,一旦編成籮筐,竟堅硬起來,像鐵絲一樣難以折斷,斷處是一道雪白的茬口。但這些東西,非金屬的東西,畢竟還是柔軟的,經(jīng)不起歲月的磨礪,終了是一堆廢柴,生火了。

自然,有時也未必盡然。但堅硬的鐮刀,碰在石頭上,閃著火花,發(fā)出金屬的撞擊的聲音,刀絲毫無損。但卻在眾多的谷物割倒的同時,鐮刀刃鈍了,卷了,甚至出現(xiàn)了豁口。我爺爺有塊祖?zhèn)鞯哪サ妒?,又長又厚,不知磨過多少鐮刀,給我也磨過,磨石磨彎了,中間成了一道洼,很像我們村落的地貌。我爺爺說,鐮刀磨薄了,沒了刃子,像月牙了,也不知換過多少茬了。金屬的堅硬,加入了力的作用,其堅硬,看來也不是長久的。廢鐮刀片子,丟在一邊,不知不覺銹了起來,銹跡斑斑,成了廢銅爛鐵。

在我們村,很難見到大塊的石頭,即便有,也不是土生土長的,是從別處搬運(yùn)來的,雖然有的已久遠(yuǎn)到記不清年月了,老人們始終堅信,那不是村中的原石,是來路貨,盡管來路已淹沒到無可考證。村里村外,也不是沒有石頭,土生土長的也有,譬如銹石,銹跡斑斑的石頭,褐色的,上邊是黃銹,一層一層,深深淺淺,有的恐怕已銹到骨子里去了。幾輩人一直叫銹石,卻一直又說,那不是石,是鐵,上邊的黃,明顯就是鐵銹。這銹石,的確堅硬如鐵,不像村里另外一種石頭,風(fēng)吹雨打,或者是河水的浸潤沖磨,早沒有棱角了,成了光滑圓潤的卵石,取一塊壓在腌菜缸,浸透鹽水的蘿卜就不再浮起。銹石依舊是最初斷裂時的模樣,默默地經(jīng)歷了多少代,沒有人知道,但那斷裂處沒有一絲變化,刀割一般,齊整,茬口鋒利。村西溝口,有一塊銹石,四四方方,并不規(guī)整。有年輕人高舉八磅大鐵錘,從一處薄薄的斷口處猛敲,叮叮當(dāng)當(dāng),掄起落下,足足二十多下,銹石紋絲不動,黑亮的鐵錘,沾滿黃色的鐵銹。銹石和鐵匠鋪的砧子一樣堅硬,夏日里,到黃昏時觸摸,還有燙手的感覺。

堅硬的,還有我爺爺?shù)臒熷?,以及打火的火鐮石。比之銹石,甚至較小一些的鐵砧,煙鍋和白亮的火石,簡直是重孫擺帶了,小的可憐,可那堅硬度絲毫未減。煙鍋不像是鐵,是合金,但我爺爺堅持說是鐵,是白鐵。至于堅硬到敢和生鐵硬碰硬的火石,白亮晶瑩的白腦石,自然是貨真價實的石頭了。燒紅的煙絲,咝咝作響,連空氣都仿佛燃燒著了,小小的煙鍋紋絲不動,只留下淡淡的褐色的煙塵,一擦就去。

鄉(xiāng)村的金屬盡管很多,但細(xì)細(xì)歸類,卻發(fā)現(xiàn),其實并沒有多少,斧頭、鐵鍬、鐮刀,總歸是鐵。許多東西,還是來自于最普通的水土,像陶罐、笨碗,燒得發(fā)硬的炕板,雖然也有著金屬堅硬的一面,但畢竟不是金屬。像老人們說那孩子頭硬,就夸為鐵頭。打炕時取下的炕板,燒得黑紅,鐵錘擊上,幾下才淬成拳頭大的塊。村里人灑上水,冒起黑煙,浸透了,拿木榔頭一敲就碎,碎成面面,做了肥料,撒到田地里。

鄉(xiāng)村的金屬,多像木訥的村民,淳樸,堅實,大多時候默默無聞,靜靜的存在著,千年如是。

亮光

亮光,是瞬息的,稍縱即逝的。

亮光前,是沉悶悠遠(yuǎn)的黑暗;亮光后,是黑暗悠久的沉寂。亮光,是散碎的,成片的,像魚鱗,跳躍的閃閃爍爍的光斑,閃亮到極致,便漸漸暗淡,消隱了。不經(jīng)意中,又閃亮起來,在期待中,卻久久沉默著,有足夠的耐心,玩著捉迷藏的游戲。

這就是亮光,雖然并不是亮光的全部。有許多亮光,我們見識過,且司空見慣,習(xí)以為常了,以為本來就是這樣,譬如星光、燈光,甚至幽夜里磷火閃閃爍爍,飄飄忽忽的鬼火,明滅光亮。但依然有許多亮光,我們從未經(jīng)見,深深地,或淺淺地隱藏在我們平日并不注意的角落,或許是我們看不見卻距我們很近的空見,咫尺天涯??梢哉f,哪里有黑暗,哪里便有亮光,即便是光亮的地方,也有更亮的亮光,只有在閃亮的瞬間,你才訝然,亮光,亮光,這就是亮光。

亮光的存在,實在久遠(yuǎn),久遠(yuǎn)到創(chuàng)世紀(jì)的前夜,透過混沌的迷霧,猛然劃破天穹,閃亮?xí)r,一下子照亮整個世界,心便亮了起來。那些畢竟久遠(yuǎn)了,久遠(yuǎn)到成了一個傳說,或者是神話。那不是我們的亮光,還不如身邊的亮光真實,切菜的鋼刀,翻轉(zhuǎn)時,刃上閃出一道亮光,很像老爺爺犁地時犁鏵映射出的光,在濕漉漉的土地上跳躍一樣,刃上的光劈在雪白的墻上,留下的只是影子,沒有刀痕。況且,在又一次的翻轉(zhuǎn)中,瞬息,消逝得無影無蹤,來不及也無法追尋。近的如此,遠(yuǎn)的亮光一樣撲朔迷離,有段日子,村南梁上的荒地,出現(xiàn)了一道亮光,一動不動,像一條巨型帶魚,顯然不是太陽光映照的,陰雨天也出現(xiàn),更為明顯,像魚遇見了水,在游動。好多回,我走近發(fā)亮光的坡地,什么也沒有,和過去一樣荒蕪。但可以肯定,那亮光是存在的,后來消失了,沒再出現(xiàn)。我們始終無法捕捉到亮光的影子,更不用說亮光本身了。一面鏡子,里邊有自己的影子,以及真切卻并不真實的屋件家什,存在于亮光的空間里,看得見,卻摸不到。偶爾從里邊冒出一縷亮光,同樣映在墻上,比墻還要光亮。這時,你也明白,什么是亮光,卻同樣無法捕捉到亮光,在你伸手的時候,亮光包裹了你的手臂,手臂沒有發(fā)亮,反而更暗淡了。正當(dāng)你不知所云時,亮光消失了,消失在平整無瑕的墻里邊,還是退回到原先的鏡子里,我想過,卻想不通,沒有準(zhǔn)確的答案。

亮光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聚散離合,明滅冥合,探之愈深,愈模糊起來,難以言說。夸父逐日,是個神話,但也蘊(yùn)涵了上古人類對亮光淵源的追尋,永無止境,終于渴死半途。于是,人們發(fā)揮想象力,盡情猜測,在遙遠(yuǎn)的海上,高大的扶桑樹邊,有一個禺谷,就是太陽的故鄉(xiāng),從那里起起落落,巡視天下,將光明帶給世間。

然而,我們所感受到的,更迷惑不解的,并不是陰陽轉(zhuǎn)換的亮光,如太陽月亮,那亙古就有,輪流值日,白天黑夜,那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自然,恬淡。我們所感受到的是另外的亮光,稍縱即逝,偶爾閃爍,又無法捕捉的亮光。

我曾經(jīng)閉上眼,躲避太陽強(qiáng)烈的光芒。黑暗在瞬間彌合來,又彌散去,反反復(fù)復(fù),淡紅的,紅黃的,溫柔的光斑,波光似的蜂擁著,在眼前跳躍起來,將閉上眼彌漫來的黑暗割裂了。那亮光明明滅滅,閃閃爍爍,似乎比夜空中璀璨的星光還要明亮,沒有那么高遠(yuǎn)清涼,暖暖的就在身邊,幾乎融化了黑暗,黑暗染成了銀灰色,水一樣地流淌著,溢滿整個空間。

那時候,我的心豁然開朗,像經(jīng)過漫長的跋涉,走出絕壁峭立的大峽谷,來到一片開闊地,看不見太陽,卻溢滿陽光,沒有光縷,只有同樣均勻的亮光,軟緞一樣鋪灑在空間。

有時在無月的夜晚,淡淡的星光阻隔在窗簾外邊,我沉入黑暗里,卻久久無法入睡。夢中的世界,是光亮的,但顯然我并沒有入睡,清澈如水,能感覺到生命像蟲子一樣的蠕動,氣息的氤氳彌漫。睜眼,閉眼,不經(jīng)意間,便有亮光閃現(xiàn)在眼前,雖然是剎那間的,眨眼一般。我確信,我看見了亮光,刀鋒一樣閃動的亮光,雪白,犀利??梢源_認(rèn),不是窗外透進(jìn)的閃電,也不是從窗縫間飛入的螢火蟲,閃耀的亮點。這亮光,是不是心靈與黑暗撞擊后擦出的火花,是不是腦海智慧的光芒穿透身體照亮空間,拒絕黑暗長久的腐蝕。我不知道,但我確信亮光的存在,真實。

亮光,絕不僅僅是自然的存在,像我們一直堅信,卻又無法證明的靈魂,存在或依附在肉體上,偶爾也脫離肉體四處游蕩。或許那亮光,從未停止過閃亮,只是我們沒有看見,不需要看見罷了。但在某個時候,需要我們看見的時候,看得是那么真切,就像我們的眼睛,閃亮著,映亮萬物,并將萬物收藏眼底,最后又收藏在記憶之庫,永久儲藏起來。

那一天,陪伴著病重的父親,在醫(yī)院的病房里,我更確信了有一種亮光的存在。那亮光不是我看見的,自始至終我沒有看見,但我卻確信無疑,那亮光的真實。處于昏迷中的父親,忽然清醒了,叫著,屋頂上有亮光閃爍,讓我們拉住窗簾,說是這樣的夜晚,該睡覺了,要那么多亮光,亮花花的,實在是浪費。他睜大眼睛,一遍遍地伸手摸著,說亮光凝固成了光柱,就在眼前立著,照得無法入眠。時間正值下午,從玻璃窗漫過的午后的陽光,柔潤,溫暖,幾乎沒有明顯的光影。自然,我也看不見,找不到父親所說的光柱,更沒有屋頂上飛舞的蝴蝶,如光閃耀。

光柱消隱的瞬間,父親徹底清醒了,重病抽絲一樣退去。他還不停地喃喃,那亮光真好,溫暖,不刺眼。

我常想,在我們的骨子中,隱藏著一種亮光,在死亡很久后,皮肉消失了,剩下干骨頭照例在夜晚發(fā)光,雖然科學(xué)已然證明那是磷光,但我還是不大相信,因為有許許多多在我們生命中閃耀過的亮光,并不是一個簡單的磷光能科學(xué)了的,包容得下的。

那亮光,在生命的內(nèi)外,存在著,不是一天兩天,甚至不是幾百年了。不知什么時候,就閃亮起來。再往大一點、遠(yuǎn)一點說,在通往歷史和未來的空間,也有亮光,閃爍,那便是假想中真實存在的時光隧道了。

亮光,黑暗。黑暗,光亮。

下棋

我喜歡下棋。

棋藝一般,若論段,遠(yuǎn)在段外了;若說流,更在末流外了。對我而言,所謂天外有天,高手如云了。

愈來愈喜歡東坡下棋,勝喜,敗亦喜,平淡的很。和喜歡東坡的隨遇而安一樣,貶官發(fā)派千里,依然有心情釀酒,烤羊脊骨,燒椰木制煙墨,津津有味,樂此不疲。就某種意義而言,下棋亦如讀書、品茗、飲酒,重在氛圍與品味,醉與不醉倒在其次了,悠閑而隨意,淡然而深遠(yuǎn)。這自然是一種境界了。

小時候,喜歡象棋。初學(xué)時,和鄰里懶漢叔不離炕頭殺得天昏地暗,不知楚河漢界。奶奶笑我,學(xué)會下棋,不嫌飯遲。我爹搖頭,就是那一句:少不看《水滸》,老不讀《三國》。那時我不明白,下棋和讀書有何相干呢。自然,那時技藝高明不到哪里去,倒是記熟了當(dāng)頭炮馬來跳、重炮馬后炮、雙車摘士等許多口訣,自以為得到博弈的精髓,天下無敵了,可謂初生牛犢不怕虎,無知者無畏了。后來才明白,象者為像,化不成數(shù)理,下不了心棋,全是鄉(xiāng)下人的手藝,程咬金的三板斧,狗肉一樣上不了席面。

后來外出求學(xué),又喜歡上圍棋。兩人率軍圍城,無王無相,真正的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圍城圍地,自由征戰(zhàn),盡顯儒將風(fēng)度,不像岳家軍鐵騎無敵,卻被十二道金牌追回,只能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了。不必置戰(zhàn)局不顧,隨時隨地勤王,丟卒保車,舍生取義,而那個義又是那么虛玄,實則還是盡忠而已。甚至丟盔棄甲,殺戮無數(shù),最后孤軍深入,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以卵擊石,直至盡忠就義,土地早淪陷易手了。月朗風(fēng)清,香茗為伴,兩人靜靜地手談,默默地縱觀,仿佛在遼闊縱橫的阡陌上,仰觀群星璀璨,星河漂流。的確可以揚(yáng)鞭策馬,自由馳騁,隨意設(shè)想,不經(jīng)意間奇兵百出。不必為丟棄一兵一卒,丟失寸土寸地而嗟傷不已,影響全局。有種“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感覺。

有一天突發(fā)奇想,思緒如潮,不能自已。象棋,可謂地棋,源于人間征戰(zhàn),是人間歷史的寫實。且緣于中原大地,河南自古稱豫,即是古代牽著象鼻訓(xùn)象,《易經(jīng)》中就有記載。古老的戰(zhàn)爭中,大象守候著王者。諸侯討伐,計謀百出,皆為王而戰(zhàn)。楚河漢界,雖涇渭分明,卻正是討伐征戰(zhàn)的緣由,如《過秦論》所言:“秦何厭之有?”其實,貪婪的何止秦國,那是人類的通病。貪欲日漸膨脹,便試探著將卒子拱過河界,挑起事端,戰(zhàn)火由此燃起,攻城略地,死傷無數(shù),可謂一將功成萬骨枯,非仁者之師,非仁者之道,“春秋無義戰(zhàn)”,古人早已醒悟了。下棋不過是戰(zhàn)爭的模擬,爭斗已如此激烈,真正的戰(zhàn)爭其血腥更有過之無不及。在殘酷的歷史長河中,無論英雄豪杰,還是權(quán)臣名相,沒有一個逃出象棋布局的窠臼。這是人類發(fā)展的動力,還是先天的不幸,千萬年的歷史,真的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的了。我不由地想到靈棋山,想到華山上留下的殘棋,趙匡胤和陳摶老祖對弈,輸?shù)羧A山。是傳說,還是神話,恐怕做了皇帝的趙匡胤始終沒有明白棋意,連陳摶老祖也贏得糊里糊涂,一睡五百年。一盤永遠(yuǎn)下不完的棋,終局只有一個結(jié)果,那就是推盤握手言和。也就是儒家道家縱觀天下大勢,爭戰(zhàn)不止,水深火熱中悟出的最高哲學(xué):和為貴。

狼煙四起,烽火遍地,血流漂杵,才顯出和的為貴。和,不過是人類善良的祈求和美好愿望。暫時的平靜,正醞釀著更深沉更激烈的戰(zhàn)斗。如棋中的閑來無事拱卒,哪里就真的天下太平了。

楚河漢界,平平靜靜,只是暫時的,不可能永遠(yuǎn)刀槍入庫馬放南山。醞釀久了,還是放馬過河,炮架河邊,不安定的種子終究要發(fā)芽的。這是象棋的宿命。誰也無可奈何。老祖宗造字時,止戈為武的思維模式,就奠定了戰(zhàn)亂不斷的根由,本來就有幾分勉強(qiáng),幾分無奈。所以,到后來,我不大喜歡象棋了。即使經(jīng)不住誘惑,在街頭看殘棋,心動時,看見河界中幾個粗野的大字:“請君莫言,支棋是驢”,終于忍住,走開了。

人心的貪婪,爭強(qiáng)好勝,爭勇好斗,被象棋的發(fā)明者窺透了。我的書柜里,有兵書戰(zhàn)策,也有古棋譜,但終于也沒有去翻看。眼睛不能給予清靜,已是一種悲哀,倘若心靈再混亂,那真的無可治藥了。扁鵲見了蔡桓公兩次,終于逃走了,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和瘋子沒有什么兩樣。

而圍棋,似乎要安靜得多。沒有帝王將相,沒有兵車戰(zhàn)馬,是黑白分明的清一色的棋子,沒有大小尊卑,我忽兒感到,這黑白棋子,不正像陰陽魚的兩個眼睛嗎?兩個眼睛只是黑白的代表,那魚身上的鱗片,黑黑白白,在消長中流溢,你大我小,你小我大,相互依存,又在不斷變化中。由此可見,圍棋,天棋也,源于星空的變化,星云的流動,是智者參透宇宙的變化之妙,而發(fā)明的。那打劫、死眼活眼、氣數(shù)等等,真的暗合宇宙自然的變化,白矮星、恒星、黑洞,的確和圍棋許多棋理相似。我不由地想起河圖洛書,黑白點子排列的圖形,和圍棋博弈中的陣勢很是相似。也許,那本是最高妙的天局。

圍棋,玩到后來,敗敗勝勝,我更喜歡一個人下了,一手黑子,一手白子,泡一壺清茶,在寧靜的夜晚,推窗邀月,仰望蒼穹,屏息凝神,思之良久,必有所得,多少棋路在腦海鋪開,天河一樣流轉(zhuǎn);多少棋眼,像遠(yuǎn)天上忽兒發(fā)現(xiàn)的星星一樣閃耀?;腥淮笪?,恍如隔世,一盤棋,有時下幾十個夜晚,還沒有終局,猶在變化中。

品一口清茶,茶香四溢,心清月明,豁然開朗。猶如云開見月,困擾頓消,悠然地沉入夢鄉(xiāng)。我想到曾讀過的一部武俠小說,里邊的高人木桑道長,以棋子做暗器,打穴打劫,自身卻終究劫數(shù)難逃,險些命喪敵手,道恒武學(xué)高雖高矣,但始終沒有脫出棋盤的道道,有了邊框,有了穴位,太計較一得一失,自然無法突破,走得更遠(yuǎn)。宇宙無邊無際,浩浩渺渺,天涯何在?星云流轉(zhuǎn),瞬息萬變,生生息息自成天道。

亦如象棋,在人造的布局中,固守程式,自然不會突破。其實,兵無定法,亦如棋無定法,最忌紙上談兵,自古勝者,在出其不意,以無法勝有法,而成法。多少名將,戰(zhàn)無不勝,最后還是走不出固定的陣局,突破不了自己,身首異處,終成悲劇。象棋如此,圍棋又何嘗不是,雖無主,亦無道,但固守常式,心有障礙,便故步自封,流于象棋之技了。

下到最后,我收起棋盤,將草編棋簍放進(jìn)書柜里,干脆坐在月下,仰望星空,數(shù)著星星,下天穹上的星棋了。下過一會,只有星辰,哪里又有星棋。手中的棋,腦海里的棋,比起天穹上自然的星羅棋布,真的不可同日而語了。

象棋之戰(zhàn),再烽火連天,也不過是大地的一角;就是圍棋,星漢璀璨,也不過是天空的一片。

心有多大,天有多大。

吸煙

我不吸煙。除了被動地,有時無處可逃。

沒有親身的體味,對于吸煙,似乎沒有更多的發(fā)言權(quán)。

我不吸煙,并非不喜歡煙。這種信念,緣于一個女孩子,那是一個肌膚光潔如玉的素女,她不吸煙,卻從煙盒抽出一支煙,是當(dāng)時流行的硬盒紅塔山,夾在蔥管般透明的指間,放在鼻子下嗅來嗅去,很是癡迷依戀,也很優(yōu)雅,她莞爾一笑:“我喜歡?!毖酝庵猓拖矚g這樣靜靜地享受煙卷自然散發(fā)出特有的清香。我這才明白,原來,對煙,我也喜歡的。

其實,和喜歡酒一樣,對于煙,天下沒有幾個男人不喜歡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女人天性不愿明確承認(rèn),總是那么羞澀含蓄,就心底而言,喜歡煙的,沒有一半,也總有一半的一半吧。

煙,確切地說,是卷煙,小時候也吸過,經(jīng)不住誘惑,和學(xué)做男人的勇氣。大人們說:小孩吸煙,屁股忽軒;小孩吸煙,長大當(dāng)?shù)?。屁股忽軒不忽軒,倒在其次,主要是長大了想當(dāng)?shù)D欠N為人父的威嚴(yán),是從心底羨慕的。況且,除了做爹,那時實在沒有更崇高的理想了。作文里抒發(fā)的,不是真情,那理想不知是哪位英雄豪杰的,絕對與一個鄉(xiāng)村孩子無關(guān)。

我學(xué)會吸煙,是深受鄰座男孩影響的。不敢讓家長知道,怕挨揍。他是獨生子,不像我們七狼八虎,有了一頓,沒了抱棍,且抱棍的時候多,他穿扮常新,很是派氣。衣袋里老能摸出整盒的煙,村里孩子們見都沒見過的漂亮打火機(jī),里邊裝著電石,大拇指一按,冒出綠色的火焰。課間休息,嘴里叼著煙,點燃,吸著。吐煙圈的空隙,還忘不了念叨那得意的口頭禪:“云岡煙,自來火,吸不吸就那譜。”云岡大佛,那時雖非世界文化遺產(chǎn),在當(dāng)?shù)卮_也有名,才會成為香煙的品牌。一盒云岡煙,得拿三顆雞蛋到供銷社去換,更不用說洋氣的打火機(jī)了。那派氣,的確不是一般孩子,甚至家長所能有的。于是,我也學(xué)會了,不過,自己沒錢買,連拔零根的錢也沒有,他給一根,就吸一根,煙癮始終大不起來,達(dá)不到屁股忽軒呢。

這大概是我最早見過的吸煙派氣,后來出身社會,司空見慣了,才知道,許多人也許并不真正喜歡煙,吸盒高檔品牌煙,不過是裝裝身份??催^一部電視劇,一位貌似頗有教養(yǎng)的女編輯和幾個男人打伙計,家里煙灰缸留下不同品牌的煙頭,她女兒看了笑話她:“媽媽品味越來越低了,中華牌換成了中南海?!碑?dāng)吸煙吸成了品牌,像穿名牌服飾一樣,成為身份的象征,如果說孩子們那樣,還有幾分幼稚,頗覺可愛,而大人那樣,就只剩虛榮了,吸煙的樂趣全消失了,味道自然變了,滿是銅臭氣。

吸煙,本是愛好,就愛那一口,發(fā)自肺腑,出乎真情,慢慢就吸出了品味。小時候,看電影,很喜歡叼著大煙斗的男人,最好長著胡子,那神情,很有男人味,遠(yuǎn)比搖著羽扇的諸葛亮更有智慧,更深沉練達(dá)。也喜歡看著勞累了一天的爺爺,半躺在炕頭氈子上,打著火鐮,燃著粟秸棒,一鍋一鍋地吸水煙。猛吸一口,慢慢吐出,濃濃的煙圈,緩緩地飄散。黑暗的屋子,煙火一閃一閃。水煙只能吸兩口,猛一吹,灰燼跳出,再裝一鍋,再猛吸,最是過癮。自然,也喜歡吸雪茄男人優(yōu)雅的冷靜,漫不經(jīng)心的從容,那神情仿佛浪漫主義大詩人拜倫所說的:“給我一支雪茄,除此之外,我別無所求?!焙蔚葹t灑。后來,見過幾個漂亮的才女,優(yōu)雅地吸細(xì)長白桿藍(lán)頭女子煙,淡淡的煙云,籠罩著,那景致也很醉人。

然而,小時候吸煙的情景漸漸遙遠(yuǎn)了,淡忘了。我始終沒有學(xué)會吸煙。即使是在最清閑無聊的日子里,或最孤獨無助的時候,學(xué)會了喝酒,卻始終沒有吸煙的福氣,一吸就頭暈,聞一聞還可以。閑煙悶酒無聊茶,那只是普遍規(guī)律,并不適合每一個人。

但不會吸煙,并不妨礙我喜歡煙。偶爾漫步街頭,像進(jìn)咖啡館一樣,我也喜歡走進(jìn)哈瓦娜煙斗坊,一座很雅致的供人吸煙賞煙的場所,雖然,在這個城市顯得很另類。那里有見所未見的煙斗,步槍一樣的打火機(jī),各式各樣長短粗細(xì)的雪茄。我喜歡流連在陳列柜前,也喜歡找一個角落坐下,靜靜地看煙客拿著長桿火柴,嚓地劃著,火苗躥起,慢悠悠地點燃又粗又長的雪茄,在那里吸,猛吸之后,吐著煙圈,很享受的表情。有時一坐半天,思緒如彌漫的煙,氤氳,寧靜。

曾經(jīng)看過一本精致的雜志,講述雪茄之鄉(xiāng)一位做煙世家,在整整一個冬天,蜷縮在屋子里,做一根六米長的雪茄。像雕刻大師雕琢一件精美絕倫的玉器一樣,專心致志,悠遠(yuǎn)沉靜,傾盡的何止是心血。我忽然想,等有一天,像我爺爺一樣,在房前院后,種上大葉煙,勞累一天之后,依然精神抖擻地侍弄煙苗。長成后,拔掉,陰干,揉碎,裝在牛皮煙袋里,慢慢地吸。

吸煙,一旦成為一種樂趣,那才真正有了意義,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

喝酒

酒是個好東西,天下男人,沒幾個不喜歡的。

神仙也喜歡,視酒為瓊漿玉液,美其名曰:神仙水。

我也喜歡喝酒。但不喜歡哼三喝四喧天駕霧地喝。即便煮酒論英雄,猶如曹孟德橫槊賦詩,也不是那種喝法。我不喜歡,有人喜歡。我的一個朋友,權(quán)且算狐朋狗友吧,在安安靜靜的雅間,是喝不下酒的,如坐針氈,也沒有喝酒的心情和欲望。就喜歡擁擠嘈雜的小酒館,一只腳踩著地,一只腳踏著凳子,人肩搭肩的,一扭頭快親嘴了,喝到興起,左右逢源,陌生人也成熟人了,呼天喚地地劃拳,勾肩搭膀,四海之內(nèi)皆梁山兄弟了。

每逢這時,我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也遠(yuǎn)不到哪里去,一股股濃烈刺鼻的酒味,混合著汗酸腳臭味撲鼻而來,早沒有喝酒的心情了。但這樣的場景,在北方的酒店,比比皆是,很大眾化的,算不了什么。這大概是地域氣候的關(guān)系吧。塞北幾乎感覺不到明顯的春秋,就匆匆流逝了,春是料峭寒春,深秋是滾滾寒流,充滿冬的意味,一年里,除了酷夏,幾乎就是漫長的嚴(yán)冬了,光供暖期就五個半月,更不用說秋霜夜冷,倒春寒了。地域和氣候,像形成花草樹木一樣,形成了北方漢子的血性和脾氣,豪爽粗獷,喝酒自然也不例外,像梁山兄弟,骨子里就喜歡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不喝到將屋頂揭起來,是盡不了興的。古人就講究“不醉勿歸”,這風(fēng)俗一直延續(xù)著。

身處此境,常常被喝酒,也無可奈何,搖頭笑笑而已,酒照例還得喝。這叫有酒不喝也不對。但我喜歡看人醉酒,特別是半醉狀態(tài),姿態(tài)各異,酒風(fēng)酒德紛呈,人的本性及個性暴露無遺,倒有幾分率真,幾分可愛。比之酒席上虛假的應(yīng)酬,何止純潔百倍。每當(dāng)此時,皺著的眉頭舒展了,這種喝法,的確其樂融融,人與人之間幾乎沒有了距離感,是真正的一群了。這使我想到,原始社會的狩獵,男人們裸著體,像現(xiàn)代川巴江岸的纖夫拉著繩索拖船一樣,舉著石塊棍棒,喊著號子,圍獵野豬。這大排檔的喝酒,劃拳喊令,手指相觸,目光相對,使人們又回歸到最原始的狀態(tài)。

狐朋狗友是如此喝酒,文人雅士,其實也雅致不到哪里去,一見酒,或三杯下肚,粗豪的一面就露了出來。所謂三杯竹葉穿心過,兩朵桃花上臉來。臉紅撲撲的,兩眼放光,將小盅丟到一邊,挽袖抹胳膊,大有吞王莽刮劉秀的氣概,舉起大杯,有時也想用大碗了,可惜還沒有那好酒量。有回,和一位文友喝酒,進(jìn)了西餐廳,他怔了怔,勉強(qiáng)坐下了,默默地喝了杯紅酒,搖搖頭,和服務(wù)員再三解釋,現(xiàn)掏了鈔票,又從中餐廳換上白酒,一口一口地喝著,沒有氣氛,最終也沒有盡興。事后他笑道:“這哪里是喝酒的地方,喝湯而已?!焙退染?,大多時候,是選擇一個較安靜的地方,雅致一點,點幾個可口的下酒菜,然后叫兩瓶白酒,最好是高度的,他拿一瓶,另一瓶推給我,喝前就聲明,咱們誰也不給誰倒,見底后走人。兩人邊喝邊聊,天上地下,由人及己,有時酒盡話未盡,興致尚濃,就再開一瓶,二一添作五,直至興盡,搖搖晃晃,道別走人。

喝這樣的酒,雖喝高一點,并不傷人。自然,酒是個好東西,像酒有度一樣,喝酒也要有度。豪爽是風(fēng)度,卻是以不醉為前提的。爛醉如泥,喝得是骨頭。舌頭都僵了,還搖晃著酒杯,直喊:“再拔一個。”看似英豪,實在算不上英雄,這豪氣沒有也罷。喝酒為醉,微醉足矣,話多一點點,心熱一點點,雖豪氣干云,無傷大雅。當(dāng)然,天長日久,偶爾一醉,即便酩酊大醉,貴妃一樣,那又何妨。

喝酒,要喝淡然之酒,功利酒,即便是跟著他人喝襯酒,幫腔打諢,也沒多大意思。雖說酒席宴上不過是逢場作戲,但互相阿諛奉承,比高論底,看菜下碟,即便被動地跟著附和,各懷心思,喝得別別扭扭,虛情假意,大丈夫固然能屈能伸,又豈是君子所為,那酒不僅傷身,還會傷心的。不喝也罷。而三五友人,或同學(xué),時常不聚,偶爾一人做東,邀約在一處,點幾個喜歡的小菜,或葷或素,清淡爽口,叫幾瓶酒,隨意地喝,隨意地聊,天上地下,古今中外,抒懷言志,直到酒酣盡興而去。

酒,是喝的,喝才來勁。感情深,一口悶,喝得就是那個狂勁。一盅小酒,舔來舔去,濕不了個嘴唇,那不是大丈夫所為。煮酒論英雄,三杯兩碗,撞出火花,撞出真情,如曹操橫槊賦詩,李白醉吟《將進(jìn)酒》,那自然是英雄的境界了。我輩俗人,喝到老,也不過是酒壇一個,到不了那樣的境界。像朋友間戲說的,要一活沒一活,倒一壺喝一壺,是玩笑,也是大白話。

比起喝酒,我更喜歡品酒。愈來愈覺得,好酒是要品的,喝是喝不出品味的。偶爾得到一瓶好酒,總是舍不得喝。先是觀,觀酒瓶之精美,水晶瓶使人心清意遠(yuǎn),泥壺使人回歸往古,青瓷使人把玩不盡,異型瓶獨具審美意蘊(yùn),如一件藝術(shù)品,賞之不盡,常有新意。再是聞,隔瓶嗅香,好酒的醇香包裝是掩不住的,像古人說的透瓶香,淡淡的酒香,一股一股飄來,深呼吸一口,慢慢吐出,細(xì)細(xì)回味,和喝到嘴里自是不同。但好酒,最終還是要喝的,望梅固然可以止渴,終究不如吃梅解癮。珍藏的陳酒,有了年頭,打開瓶蓋,滿屋彌漫著酒香,揮之不去,聞著就醉。倒進(jìn)杯里,酒滴掛在杯壁,如露似珠。倒時,酒液如瀑,絲絲飛瀉,這時的酒,已是難得的醇釀了。這樣的酒,隨便喝掉,那真是糟蹋了。

品這樣的好酒,最好是在一個悠閑的黃昏,做三兩盤小菜,葷素爽口,放在精美的瓷盤里,擺在紅木小桌上,靜靜地盤腿坐下,倒在精致的酒杯里,一口一口地抿。喝著喝著,月亮出來了,星星滿天,問星邀月,心清如水。這才真正品得出酒的滋味。自然,品不同的美酒,需要不同的酒杯。喝老白汾酒,最好是玉壺玉杯,唇觸杯壁,溫潤柔滑,令人想入非非,酒入唇舌,辣香甘洌,頓時神清氣爽,意態(tài)高遠(yuǎn)。喝洋酒XO,最好是水晶杯,底口一樣,握在手里,如輕撫美女臉頰,燈下?lián)u晃酒液,流光溢彩,入口綿甜,之后散發(fā)周身,仿佛泡在溫泉,舒暢至極。喝五糧液,最好是景德鎮(zhèn)手繪白瓷,瓷質(zhì)細(xì)膩似雪,酒滿杯中,如水在天池,清澈見底,不要說喝,看看就醉了。其實,古人最講究這一點,器人合一為之道,像“葡萄美酒夜光杯”,是何等的雅致啊。

我的酒柜,藏著美酒,更收藏著各樣酒具,像漢玉杯壺、碧玉杯、黃楊木杯、夜光杯、水晶杯,甚至銅爵銀碗等等,是等哪天有情致了,品嘗不同的美酒的。

從來美酒如佳人,不能喝,只能品的。

書案上的盆花

像所有所謂的文人墨客,我也喜歡附庸風(fēng)雅,想擁有一張屬于自己的書案,也做過紅袖添香洛陽紙貴的美夢,盡管離現(xiàn)實很遙遠(yuǎn)。但擁有一張書案似乎并不難,起碼對于我。

大學(xué)一畢業(yè),分到一所中等師范學(xué)校任教,兩人一個宿舍,住進(jìn)時,就擁有了自己的書柜和書案。書案,也算漂亮,米黃色的,是那時流行的式樣,一米二的寫字臺,但比時髦的款式更通透些,有舊年書案的空靈。一面是帶柜門的墩子,一面只有桌腿,腿上是和中間連帶的抽屜,桌面上壓了塊厚玻璃板,配上紅人造革面軟電鍍椅,相當(dāng)漂亮。案上的陳列很簡單,一瓶墨水帶著蘸水筆,一盒墨汁,一方石硯,一支毛筆。邊上放著一沓作文本、教科書之類的書冊,還有一部也算豪華的磚頭厚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

沒幾天,過第一個教師節(jié),兩位常來我宿舍借書的女生,很有心的,送來一小盆塑料枝干的絹花,大概留意了我的書案,錦上添花而已。

這是一盆很精致的小花,也算盆景,最適宜擺在案頭了?;ㄖκ遣逶谝恢荒G的敞口盆里,盆很小,只有小碗大,底下可能是泡沫塑料,上邊澆灌了一層泥土似的樹枝,相當(dāng)逼真。翠綠的單枝上,有三片舒展的樹葉,莖脈分明,還掛著露珠,自然,這露珠是白蠟似的塑膠,熔化后滴上的。頂部的花很豐滿艷麗,像玫瑰,又像月季,桿上有細(xì)小的尖刺,制造者的原意大概是一盆可愛的玫瑰吧。

這種盆花,不用澆水,不怕陽光,也不需要陽光,免去許多培育的麻煩,是懶人的花,很適合我這樣的單身漢。微弱的燈光映照下,嬌嫩欲滴,像一位含羞的少女,儀態(tài)單純,卻永遠(yuǎn)是那么迷人。讀書累了,伸個懶腰,拿起嗅一嗅,先時還有香氣,慢慢才淡薄消失了。花朵始終像一張笑臉,陪伴我度過日日夜夜,快樂時,它快樂,憂傷時,它使我快樂。正像盆花上方墻上,我書寫在卡紙上的那幾句話,是一位女性朋友送我的:“我們相信生活,就像白天有太陽夜晚有月亮,一樣自然,一樣美好?!?/p>

漸漸地,我的激情被生活的風(fēng)雨淋浸,澆滅了,失去了棱角,一切都平淡起來。案上的盆花,似乎忘記了季節(jié),依然開著,花朵紅艷艷的,蕩了一層灰塵,輕輕一吹,飛了,噴口水霧,鮮艷依舊?;ㄖι系拿蹋恢嵌啻文脕砟萌ィス饬?,還是被誰無聊時剪去,總之,更像一株月季了。

后來,成家,調(diào)動,幾經(jīng)周折,這小小的盆花,是不是有意遺棄,還是無心丟失了,連我也記不起來了,時間一久,甚至是哪兩個女生送的,也模糊起來。新搬的小窩里,有一張木匠按我的意思做的書案,雖比原先的寫字臺更空曠一些,但還是寫字臺的式樣,只是顏色更淡了,豆青色的。日子匆匆忙忙地過著,火燒屁股一樣,也不知忙些什么,連流水賬式的日記也斷流了。只有夜深人靜時,我伏在案上,寫一些所謂的文章,掙了稿酬買幾本心愛的書,才有幾分快樂。妻看見案上空蕩,從街頭游商手里買回一盆文竹,是最普通的朱紅陶土花盆,粗糙笨拙,不太適宜擺在案頭。但卻是我喜歡的文竹,又有泥土的芳香。我澆水,培土,看了又看,嗅了又嗅,畢竟是我養(yǎng)的第一盆案上花木。沒想到,幾天后枯萎了,針葉掉了一案上,風(fēng)一吹,飄得到處都是。輕輕一拔,出土了,連根都沒有。我和妻相視而笑,又上當(dāng)了。周末時,去轉(zhuǎn)集市,又挑了一盆,是青花瓷的,盆小巧玲瓏,花枝根部還有幾塊好看的小石頭,一看就是案上的盆景。拔了拔盆中的文竹,很結(jié)實,才放心地拿回家。這文竹,一直放在書案上,半月二十天澆一次水,冬夏無常,綠茵茵的,窗外的風(fēng),或電扇的風(fēng)一吹,搖搖曳曳,很有幾分瀟湘竹意。

六年前,在市里花園小區(qū)購了新樓,買了一個花梨木畫案?;ɡ婺痉鹿艜?,造型簡潔明快,單純質(zhì)樸,極具古樸厚重的風(fēng)格。上邊只有一方異形石硯,幾支毛筆,空蕩蕩的。原先所養(yǎng)的那盆文竹,本是要拿來的,可臨搬家時,路途遠(yuǎn),忍痛送人了,想起來就有幾分后悔,可也無可奈何了。于是,專門轉(zhuǎn)了花市,左挑右選,又買了一小盆文竹,高高矮矮,造型很美,頗有意趣,一看就是專業(yè)技師修剪過的。擺在案上,如文靜嫻熟的女人,不施脂粉,卻別有一番風(fēng)韻?;ㄅ柽€是青花瓷的,但更細(xì)膩,更通透,不是一般小窯燒制的。兩個月后,文靜的文竹直往上躥,爬山虎一樣,倚墻猛長,我插了一根干枝,沒幾天攀繞著躥上了屋頂。我搖搖頭,這還算文竹嗎?在花市咨詢花農(nóng),的確有這樣的品種,并非變異。后來到一家茶社,也看見了,一大盆文竹,爬山虎一樣爬上屋頂,綠意盈人,在盆邊的木橔上品茶,別有一番野趣,也算雅致。

冬天時,躥在上邊的枝黃了,細(xì)小的茸針干了,一掉一片,落在案上,掃了又掉,掉了又掃,有時寫字時,掉在墨跡上,吹都吹不去,很煩人。我這才下狠心舍棄了,決定換一盆更好的盆花。

在花市,看對一小盆仙人球。綠色的花盆上隱現(xiàn)著淺黃的線條,盆口是花邊的,簡潔又不失意趣,有幾分創(chuàng)意。毛茸茸的仙人球上帶著米黃銀亮的針刺,密密麻麻,長得很有規(guī)律。賣花的說,很好養(yǎng)的,不用經(jīng)常澆水施肥,不怕太陽暴曬,又吸食空氣中的污穢,潔凈屋里的氧氣,還防電腦輻射呢。我買下了,放在案上。不迷人,不嬌嫩,寧靜沉煉,倒有幾分錚錚傲骨,像中年的我。自然,和書案的風(fēng)格一樣質(zhì)樸堅硬,體現(xiàn)了和諧的審美價值和文化內(nèi)涵。

有時,在外邊受了悶氣,端坐案前,看著不茍言笑的仙人球,永葆青春,依舊綠著,針芒舒伸,織就一張護(hù)網(wǎng),沒有活物,包括人,敢靠近,怕刺傷。而它需求很少,陽光、雨露、營養(yǎng),無欲無求,只是靜默地活著,向世人昭示生命的頑強(qiáng)。我忽兒想到無欲則剛這句古語,似乎明白了許多。

有一段時間,我在外奔波忙碌,無暇顧及盆花。勤快的妻子給仙人球澆水勤了,根漚了,球枯萎起來,慢慢成了一顆干黃的球,不像活著時那么綠,那么豐潤了,但枯刺依然立著,沒掉一根,堅硬如舊。妻子想扔掉,換一盆新的。我說,算了,隨緣吧,雖然盆中的生命已經(jīng)枯萎,但其形依然未變,針還在。

這盆干黃的仙人球,自今還擺在我的書案上,還將陪伴我日日夜夜,靜靜地走過之后充滿荊棘的日子。

小城漫步

記憶里小城很小,彈丸之地,且無名。建城前是個鄉(xiāng)間小鎮(zhèn),蟄伏在低洼處,漫不經(jīng)心地消磨著時光,偶爾途經(jīng)的人也不會在意。八百年前,瓦剌軍匆匆經(jīng)過,怕燜在鍋底遭遇伏擊,繞道而行,在七里外的沙窩還是遇到伏擊,幾乎全軍覆滅,這就是載入史冊的沙窩之戰(zhàn)。現(xiàn)在耕田時,還常常犁出箭矢鐵戈。沙窩有名了,相距七里的小鎮(zhèn)依然默默無聞,靜靜地躺在火山丘下,甘心或不甘心地仰著鼻息。若不是戰(zhàn)備的需要,或者說首長的隨意指點江山,小鎮(zhèn)永遠(yuǎn)是小鎮(zhèn),變不成小城的。多少年了,雖為縣城,卻依舊沿襲小鎮(zhèn)的名字,叫西坪,和不遠(yuǎn)處連鎮(zhèn)都不是的東坪相對著。

自然其間也不乏好事者,引經(jīng)據(jù)典,說這兒就是古中山國,可實在找不出更直接有力的證據(jù),難道就因為流傳在當(dāng)?shù)啬莻€子虛烏有的故事?說的是中山國有條法規(guī),老人六十不死就活埋,有個孝子舍不得活埋母親,就藏了起來。后來國中老鼠鬧翻天,舉國上下束手無策,國君發(fā)黃榜招賢滅鼠,孝子的母親揭榜應(yīng)征,從容不迫,一語道破天機(jī),引進(jìn)大貓捕鼠,鼠患方除。從此廢除舊法,老人們才安享天倫之樂。這故事流傳很廣,其他地方有沒有類似的版本,我不知道。

這小城我相當(dāng)熟悉,閉上眼睛,懸在腦海的是沙盤一樣的地圖,何況它是那么小,伏在火山丘下,像初生的小烏龜,一動不動。和所有的小城差不多,是不變的格局,貫穿南北東西的兩道街,在最繁華的四角樓處交匯了,十字架一樣掛在火山丘下,到了不毛的冬季遠(yuǎn)觀尤其壯烈沉郁,形成小城最基本的格局。青色的磚窯和藍(lán)色的瓦房簇?fù)碇t色的角樓,波浪一樣向四周漫延,在東山、南梁、北火山丘下戛然而止,水似的傾溢沖擊著,終于也沒有突破,回落成中間一圈一圈漸小漸低的旋渦。

小城沒有什么特別的建筑,能成為小城的標(biāo)志?;鹕角鹕系年惶焖潞蜕侥_的基督教堂,大概算最另類的建筑吧?!瓣惶焖?,離天三尺三,一摸光溜溜?!边@流傳了千百年的民謠,也不確切,據(jù)說是老一輩走西口給口外人道古說的,有吹牛的水分在里邊,昊天寺雖高,但并沒有高到那個程度,除非陰雨天,煙籠霧罩,才隱現(xiàn)在彌漫的云霞間,似乎離天很近。大宋朝時就聳立在丘頂?shù)乃聫R,幾百年的風(fēng)吹雨打,舊雖舊,依然聳入云霄,明清時兩次修葺后煥然一新。又歷經(jīng)近百年的戰(zhàn)亂,都幸免于難,進(jìn)入20世紀(jì)70年代了,雖香火已熄,但古跡猶存,靜靜地瞭望守候著小鎮(zhèn)。不想還是沒有逃過劫運(yùn),在建城前拆毀了,也是天數(shù)。在村子里流傳著一個故事,叫劫數(shù)難逃,說的是一群土匪揚(yáng)言要把小村殺個雞犬不留,危急中,老人將孫子藏在村口的古樹空洞里,殺光全村人撤退路過村口大樹,又心血來潮要試寶刀,樹倒人亡,于是后人感嘆,在樹難逃啊。昊天寺毀于一旦,山腳的教堂自然也玉石俱焚,理由很簡單,豈容牛鬼蛇神高高在上,大手一揮,打翻在地了。傷痕累累的火山丘,和更遠(yuǎn)處看不見的火山群靜臥著,無人在意,只有飛鳥掠過。誰也沒有想到,二十年后教堂重建了,丘頂?shù)乃聫R重建了,巍峨壯觀,富麗堂皇,比過去的還要雄偉,依然叫昊天寺,不過住持的不再是道人,也不是和尚,是尼姑了,因為化緣籌建的人是位老尼姑。

初建的小城,和原先的小鎮(zhèn)沒有多少區(qū)別,寧靜,悠閑。依然聞得見炊煙的味道,夏秋季時莊稼瓜果的味道,甚至牛屎羊糞的味道,從四面八方向小城彌散,小城里溢滿鄉(xiāng)村的味道。不同的是,十字路寬闊平坦,有民謠道:“小城有三多,大馬路上的馬車比汽車多,街上的電線桿比行人多,商場的售貨員比顧客多。”但我喜歡小城的清靜悠閑,尤其是太陽落山前,漫步在黑亮的柏油路上,或者走在藍(lán)磚紅磚相間墁地垂柳拂面的行人道上,嗅著淡淡的混合了禾香的炊煙味,盡興走去,從東到西,從南到北,直到月亮出來,柔靜如水,雅興也不會被驚動打擾,即便碰見似熟非熟的面孔,也不必停下專門打招呼,相互含笑,擦肩而過,算是招呼過了。這時,仿佛這傍晚是你的,這馬路是你的,小樹是你的,甚至于你成了小城的主人,像西方小城堡的堡主一樣自豪。

生活在小城,像灑滿小城的陽光一樣,慵懶舒緩,暖融融的,你不會也不必起早貪黑,為生計奔波,也不需要金銀滿箱花天酒地,這里沒有能供你揮金如土瘋狂到紙醉金迷的樂園,一切都是淡淡的,漫不經(jīng)心的,最奢華的是一座花兩角錢就可看一場的電影院,花兩角錢就可洗澡帶搓背的公共浴池,花五元錢就可招呼親朋好友美餐一頓的小飯店,其余再也沒有更具誘惑力的地方了。只是隨著大流各就各位懶散地生活著,沒有太多的想法和故事。日出日落,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度過,不能說無憂無慮,起碼是少憂少慮,不會大起大落。

在小城一住三年,不要說大街,就是小巷閉上眼都摸得見。后來離開這里,因母親的緣故,依然隔三岔五地回來。曾幾何時,生活的節(jié)奏快了起來,連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何而忙,比機(jī)器還要盲目,只有夜晚清點鈔票時,聽著點鈔的聲音才泛起一點點快意,又在極度勞累中消失殆盡,沉睡中甚至沒有夢。整個的人,像城市一樣浮躁?;匦〕堑拇螖?shù)愈來愈少,即使回,也是來去匆匆,熟悉的景致從車窗劃過,消逝在腦海深處。

終于得閑了,我想到了小城,想到在小城漫步的悠閑,小城黃昏的寧靜,小城夜晚的沉寂,亦如山后沉寂了幾百萬年的火山丘,冷卻成藍(lán)瑩瑩的浮石。當(dāng)我站在小城不知幾時新建的廣場上,像并不擁擠的胸中平添了一個肺,忽兒陌生起來,四邊的角樓被高樓取代了,沒有了半后晌都有的懶洋洋的陽光,永遠(yuǎn)隱藏在記憶深處了,愈來愈模糊。角樓四周,波浪一樣起伏漫延的窯房沉底了,拔地而起的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即使未拆除的,也全掩隱在高樓下了,無聲無息。馬路依然很寬,路邊行人道上的垂柳不見了,新?lián)Q了開著粉花的不知名的樹,鮮艷的像假花一樣,車水馬龍,和我現(xiàn)在居住的城市沒有兩樣,仿佛城市的一隅。刺鼻的油煙味撲面而來,和喊叫吵鬧聲混雜在一起,令人頭昏腦漲,提不起漫步的雅興。昊天寺前修了座高高的塔樓,黑乎乎的,像擎天柱,天地相接在一起。貫通四街的馬路,再也沒有過去的靈性,十字架似的壓在背上,勒進(jìn)肉里,和黃昏一樣沉重。沉重的像沿街頭頂上串起的花花綠綠的標(biāo)語,令人震驚,也鼓舞,原本懶散自在的火山群,已成為或?qū)⒊蔀槁劽谑赖幕鹕焦珗@,山下的村野自然也名貴起來,成為黃花之鄉(xiāng),還推出令人想象不盡的山水花鳥游來。原有的小城淡出記憶,新的小城一下子紅火起來。

但于我而言,不要說街道,連匆匆的行人,也陌生起來。我忽兒想,這就是我曾經(jīng)居住過,自以為很熟悉的小城?遠(yuǎn)處的幾座火山丘仿佛更近了,昊天寺似乎長了腿,幾乎走進(jìn)城中,走到身邊了。丘頂?shù)臒艄夂雒骱霭?,像噴發(fā)前的火山口。盡管我知道,從十多萬年前或更久遠(yuǎn)前最后噴發(fā)后,熊熊烈火熄滅成了藍(lán)色的浮石,這兒便死一般的沉寂了。后來有了生氣,卻依然那么寧靜。我不知道,火山噴發(fā)前,這兒是村莊是小鎮(zhèn),還是小城呢?腦海里忽兒閃現(xiàn)出淹沒在火山灰下的龐貝城,人和動物在瞬間永遠(yuǎn)定格了,在自然面前,人有時是那么偉大,有時又是那么渺小??匆豢从鷣碛吧男〕?,哪里還有漫步的心境,我匆匆地逃離了,像逃離了夢。

愛上普洱茶

普洱茶早就見過,黑不溜秋,很不起眼,也未在意。那時喜歡的是碧螺春、龍井等名綠茶,特別是君山銀針,泡在玻璃杯里,如一片綠竹浮在水中,又似旗槍森森,不要說喝,光看著就滿是詩意了。有人見我喜歡,就送了許多珍貴的名綠茶,那時太忙,沒有多少時間坐下來細(xì)細(xì)慢品,只是匆匆打開,看看那或黃或綠的色澤,聞一聞淡淡的清香,又原封蓋上。后來終于清閑下來,洗好茶壺,想泡一壺佳茗,悠閑地品嘗。原本茶美味香的名茶,不再是一年前的樣子,仿佛蒼老了許多,干澀無光,沒有了先時的神氣,泡上一喝,又淡又澀,失卻了先時的韻致。去茶莊請教,從茶書查找,是同一說法,綠茶貴鮮,譬如雨前毛尖,清明前后相差十幾天,采摘的茶大不一樣,仿佛少女和婦人,只一夜之間變化真是天壤之別,一個是水做的,一個混了泥,濁了,失去了青春的光暈。難怪有一種傳說,最名貴的茶叫女兒茶,是少女雨前采摘,用玉乳烘干,柔荑收藏好的,自然彌足珍貴,非一般茶可比。

我無言。同時深深地體味到茶之所以為文化,及其茶文化的博大精深。這時再看茶莊里茶圣陸羽的塑像,敬仰之情油然而生,像體味過人生讀《論語》一樣,找出購買多年一直未讀的《茶經(jīng)》,品讀起來。并由綠茶的時間性,季節(jié)性,轉(zhuǎn)而注意起原本看不上眼的普洱茶。越陳越香,便于收藏,這一概念深深地注入腦海。糾正了我過去對普洱茶的一些錯誤認(rèn)識。普洱茶是云南普洱的特產(chǎn),是那里的特定環(huán)境和氣候,造就了獨一無二的普洱茶。像我們這兒的大蒜,雖到處都有,可應(yīng)縣小石口的大蒜是其他地方長不出的。茶以地名,地因茶貴,成了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普洱茶并非產(chǎn)于普洱茶樹,和其他茶一樣,綠茶、黃茶、紅茶,只是制造工藝流程上的區(qū)別,都是用茶樹葉加工而成的。像宋代時的團(tuán)茶,以及后來名貴的龍鳳小餅,那時不叫普洱茶,也的確不是普洱茶,但卻為普洱類黑茶的制造探索出一條路。自然普洱茶的學(xué)問遠(yuǎn)不止這些。但我就是在探究中漸漸喜歡上普洱茶的,并非一見鐘情。并有意地品了幾回陳年普洱,感覺愈來愈好,為其特有的歲月滄桑所感染,愛上了普洱茶。

好的普洱茶,的確像一個經(jīng)歷過風(fēng)霜的熟女,其優(yōu)雅嫻靜,內(nèi)涵韻致,不是青春少女可比的。她的風(fēng)韻,并不因歲月的風(fēng)沙磨礪而蒼老,也不因夕陽西下而褪色,那份與時俱進(jìn)俱增的沉靜嫻熟,走向極致,更具有無法阻擋令人著迷的魅力,像浩瀚的大海,像無垠的沙漠,其沉靜恢宏的氣勢,深深地隱在寧靜之中,蘊(yùn)藏著日久年深吸收的天地日月之精華,外樸內(nèi)秀,底蘊(yùn)深厚。其陳其久,并不僅僅是歲月的長短,有著更深的茶道,需要高深的思想和博大的情懷在品賞中感悟像“西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詩意,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感悟到“西陽無限好”的真諦,感悟到黃昏前最美好的夕陽短暫而悠遠(yuǎn)的景致。

那時,普洱茶只占著茶莊最不起眼的一角,像個離異待嫁的小婦人,楚楚可憐,除了老顧客,是沒有多少人惠顧問訊的。自然,茶莊也不敢多進(jìn),基本是進(jìn)一點銷一點,很少有陳年普洱。我買了幾個七子茶餅,買了一大包金瓜沱茶,但都是當(dāng)年產(chǎn)的,不藏幾年,喝不出陳年普洱的味道。經(jīng)高人指點,我將目光轉(zhuǎn)到城鎮(zhèn)里的小茶店。果然,那里茶雖少,普洱更少,只有幾盒或一兩包普洱茶,都是陳年的。老板說,多個品種,做個樣子,很少有人過問的。我暗喜,卻不敢喜形于色,去過幾回,終于以很低廉的價格,大概接近成本價吧,淘得了一個十八年的茶餅,一包碎藍(lán)花布袋裝散普洱,幾小盒放了三年多的精裝沱茶,有多半包干葉子包裹的金瓜沱茶。還不到半年,普洱茶搖身一變,行情日長,成了天價的收藏還珍品。市場上的茶莊,到處是包裝精美的茶餅,最不起眼的一個餅子開價也在三百多元,放過一年的陳年小金瓜沱茶,一個就要四十多塊,足足長了十倍多。行內(nèi)人士都說,貴是貴了,但其中也有許多假普洱茶,在濫竽充數(shù),起碼以次充好,亂編年限。這自然是身價暴漲的緣故。魯迅先生喝剩的一塊普洱茶,在市場上拍賣,一克千金,比白金還名貴。

其實,對普洱茶的鑒別,自今我還是個外行,雖然也聽了不少道道,但大多是理論上的,而且如散碎的魚鱗,離了魚身,離了水,漸漸就無光了。幸虧我收藏那會兒,市場上還沒假普洱茶,也沒人刻意混淆年代,我雖沒有眼力,但機(jī)緣湊巧,不費吹灰之力收藏了許多現(xiàn)在市場難得一見的陳年普洱茶。

自然,我不是為收藏而收藏的,身外之物,死不帶去,歷來看得很淡的。愛普洱茶,是愛品嘗普洱茶,享受賞餅,泡茶,觀色,聞香,品飲的整個過程的。

這兩年遠(yuǎn)離商海,心閑意悠,個人的愛好和情致漸漸多了起來。如果沒事,不出遠(yuǎn)門,我喜歡中午時分燒幾個小菜,倒一壺自泡的人參枸杞酒,慢慢地喝,慢慢地賞,喝到微醉,身上熱乎乎的,話多了起來,然后小坐一會,開始午休。睡到自然醒時,念幾句“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之類的詩句,一看太陽已西移,霞光柔謐,漫過飄逸的窗紗,落在客廳,仙人球上,鳳尾竹上,滴水觀音上,陽光似有似無,綠的更綠,黃的更黃,仿佛雨后的花園,清新自然。古箏靜靜地臥著,動聽的音樂回蕩在曾經(jīng)的時空;博古架上的玉壺、漢罐、水晶球,沉浸在曾經(jīng)流逝的年月;書柜里的書默默地排著隊,等待出發(fā),像千年的兵馬俑方陣,隱藏了曾經(jīng)的歷史云煙。只有檐前的鴿子,過路的鳥兒,偶爾一兩聲鳴叫,劃破寧靜,瞬息又沉落了,更增加了午后的寧靜。朦朧的睡意,暖暖的陽光,溫潤的空氣,包圍著我,如慵懶而愜意,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急,慢慢地沖洗茶具,用普洱茶刀刻一小塊陳年普洱,看著白里發(fā)紅的葉條夾雜在黑褐色的茶餅里,閃著微微的光,想到生活中也曾經(jīng)閃光的一刻,不由地會意而笑。按理該用那只宜興紫砂壺沖泡,但我卻喜歡泡在玻璃壺里,琥珀色的茶水,晶瑩通透,看著就是一種享受。灶架下的蠟燭躥出小小的火苗,燒著壺底,壺里的茶水愈來愈濃,愈來愈亮,茶燒好了。茶水在鍍了白鈾的小盅里,色澤紅潤金黃,像雨后的虹,很迷人的。慢慢端起,一口一口地品,像品法國干紅一樣,吧咂著滋味,嘴唇上留下普洱茶特有的余香。這個時候,什么也不要說,翻翻畫譜,賞賞墻上的字畫,想想流逝的歲月里偶爾停佇的美好時光,就夠了。茶味悠長,濃郁芳香,似乎不是一種味道,像四合一飲品,桃味梨味蘋果味葡萄味,一時蜂擁而來,難以品出哪一種。似乎更像流逝的歲月,酸甜苦辣,都值得回味,逝去的就成了美好的,苦,也別有一番滋味。

喝到兩腋生津,夕陽西下,站在陽臺上,看看遠(yuǎn)山如黛,紅霞覆蓋,朦朦朧朧的暮色霧一樣彌漫而來,喧鬧的城市在最后的瘋狂里將沉靜下來。浴后的月亮,快悄悄地出來了。這種生活的確是美妙的,像陳年的普洱茶,浸泡出一個陳年,值得品味。

有時,踏著午后的陽光,興步走去,穿街過巷,到一家精品茶莊,賞一賞鎮(zhèn)店之寶普洱大茶柱,真木柱高低,仰觀細(xì)看,體味滄桑中的變化。這時店主就會熱情地邀你品他的普洱茶,以為遇到了好買主,起碼是個識家。生的,熟的,年短的,陳年的,一說一套,娓娓道來,如數(shù)家珍。你只需笑著聽,靜靜地品就夠了。喝足了,慢悠悠地走出,悠閑地沿著回路邊賞匆匆的人流,邊回味方才悠長的茶香,老街、新燈、石條路、水泥路,不緊不慢,踱步家中。

在繁忙的歲月之后,有了悠閑,學(xué)會欣賞,就愛上普洱茶。

泡澡

泡澡,絕對是一種享受。

有澡可泡,那是福氣。無論何年何月泡澡都是一種奢華,自然也是一種文明。不像吃飯喝水,是人類每天必需的攝生食物,不吃不喝會死人;不泡澡無非臟一點,即使有傷大雅也無關(guān)緊要。

泡澡,是不是城市化的產(chǎn)物,還是貴族化的禮俗,我沒有深入考證,不得而知。但中國古人,是非常注重泡澡的,早在《易經(jīng)》《詩經(jīng)》時代,泡澡已成為一種文化,上升到禮的高度。在之后形成的易學(xué)命理中,又上升到哲學(xué)的高度,有個很雅致的名字,叫沐浴,和冠帶相連,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論述自然早于命學(xué)經(jīng)典《三通會命》。沐浴,是很藝術(shù)的泡澡,始發(fā)于人出生后三日,以沐浴之,幾至困絕也,民俗中叫洗三,納入禮文化范疇了。老外,是不是更純粹些,沒在國外待過,詳情不得而知。芬蘭的“桑拿”中的蒸,好像古阿拉伯人也會,名著《一千零一夜》里有記述,與泡實在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水泡和氣泡的區(qū)別。至于楊絳先生的《洗澡》、川端康成的《雪國》,那又當(dāng)別論,是泡澡外延的藝術(shù)了,說的是人生,泡的是人生。

我出身鄉(xiāng)村,深諳農(nóng)村的習(xí)俗,千百年來沒有太多的變化。總疑心,泡澡,或闊氣一點說沐浴,是城市化的產(chǎn)物,城里人原本平常的洗澡,雖說也是一種享受,在整天與土地為舞腳踩牛屎的鄉(xiāng)村,是難得的享受了。就大多數(shù)人而言,只有兩次半,或者多一點,可那不是嚴(yán)格意義上的泡澡了。出生三天時洗三,洗去胎里帶來的污垢,開始新的人生;結(jié)婚入洞房前,泡個澡,輕輕松松,以嶄新的面貌生活;死后,用熱水擦身,泡不成了,勉強(qiáng)算是半次。至于水坑泡泡,河里洗洗,或者過年洗時拿浮石搓搓腳,的確是很隨意的,沒有泡澡的歷程,也缺少那種云蒸霧蔚泡的意蘊(yùn)。

洗三,那是最初的記憶,也許刻在記憶的深處,但實在無法憶起,像出生一樣,雖重大,也只是聽說而已。從記事起,就喜歡泡在村里的麻黃坑了。雨季時,村中低洼處積了一大坑水,很渾濁的,不久生了蝌蚪泥鰍在水里竄來竄去,尤其是土泥鰍,俗稱翻皮,就滾在腳下的滋泥里。村人午休時,我們就泡在溫?zé)岬乃?,在將滋泥抹遍全身,像黑海里滾過一樣,涂抹均勻后,仰面躺在大青石上,摘兩片大葵花葉蓋在羞處和臉上,任太陽暴曬,直到泥干了,裂開干河床一樣的口子,才跳進(jìn)水里洗去殘泥,渾身清爽。孩子們可以如此,大人卻不行,女人更不行,太陽下光溜溜的有傷風(fēng)化。況且天一涼,拔了麻子,一捆一捆浸在水坑里漚,水綠了,不能下了。男人們抽空還能下河沖一沖,女人們只能晚上在家里倒上半盆水,摸黑擦一擦,就是被家里的老奶奶看見還嘮叨個沒完。所以,污垢,村里人叫黑黑,滯滿身上,特別是幾個關(guān)節(jié)處,脖子像車軸一樣,過年時那臟泡那,還得用浮石塊擦,褪豬似的。那有城市人的福氣,有公共浴池,辦上個月票,時不時在滾熱的池中泡一泡,在慢慢躺到小床上,等專人搓澡,若奢侈一點,敲背按摩,從身到心輕松起來,那才叫個享受。

我后來進(jìn)了城,單位工會發(fā)幾張兩毛的澡票,才真正學(xué)會泡澡??h城里公共浴池就一家,周末就一天假,好不容易擠進(jìn)澡堂,滿眼都是白花花的裸體,很不習(xí)慣。人一多水便渾濁起來,沒法泡,沖沖而已。慢慢摸見了規(guī)律,只要避開周末,晚上去人是不多,水依然渾濁,搓澡工說,洗下不洗上。泡是泡了,臟兮兮的,總難盡興。好在那個年代,臟是臟,沒有傳染病。熱水一沖,還是清爽了許多。

我調(diào)進(jìn)市里時,洗浴桑拿如雨后春筍一般遍地開花。走進(jìn)富麗堂皇的洗浴中心,躺在淡藍(lán)清靈靈的水中,真有泡溫泉的感覺。可時間一長,新鮮感過去,洗一回身上總是起一兩個扁平疣,不及時用針刺破就到處竄,生孩子一樣,大大小小繁殖極快。躺在休息大廳,半裸的按摩小姐不時坐到身邊,動手動腳,承攬生意,怕患上比扁平疣更厲害的病,只好敬而遠(yuǎn)之,輕易不敢上洗浴中心。

購新樓房時,下狠心買了一炷香柏木浴桶,中國古典式的,在遙遠(yuǎn)的朝代里,只有深宮里公主格格們才能享用的,如今成了飛入尋常百姓家的王謝堂前燕了。一天勞累后,放上半桶熱水,沖上泡泡,或灑上干花,半躺在桶里,即使不聽音樂,在繚繞的冰爽浴香里,閉上眼泡著,什么都不想,那溫?zé)嵩缃干眢w,在每個毛孔里膨脹,有一種說不出的舒爽。這時,才真正享受了泡澡。躺在木桶里,像靠在鄉(xiāng)村的樹橔上享受陽光,詩意隨熱流飄蕩,歌一樣:熱氣蒸騰,渾然一體/說不出的爽,靈魂飄蕩游弋/勞累煙消云散,活著,好好泡澡。

裸睡

在中國,不要說過去,就是現(xiàn)在,裸依然是個敏感的話題,裸體、裸奔、裸舞、裸睡、裸聊,雖非大逆不道,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不像明星走光泄春,是花邊新聞,取悅大眾,時不時炒一炒,好做長久的大眾情人。走光的半裸尚且如此,更不用說裸睡了。國人想象豐富,一提裸這個字眼,大概就想得出貴妃裸浴的場景,描述起來,不見得比白居易的《長恨歌》差。蜀主孟詠的裸浴艷詞,自然稍遜風(fēng)騷了。也有一些先鋒藝人,標(biāo)榜裸睡,口吐蓮花,將裸睡的妙處說得天花亂墜,仿佛那美真是睡出來的,自古就有睡美人的說法。但就一般人而言,還是信守老祖宗的家訓(xùn),做得,說不得。

做得,說不得;說得,做不得。這是概不外傳的絕妙國粹,比之公開的中庸之道,何止高妙百倍。新文化運(yùn)動的猛將,把這些揭的入骨三分,剝的近乎裸了。卻依然存在著,未能絕跡,不過是喬裝打扮,換個更好聽的名字罷了。明明是賣淫嫖娼,卻非要說成演歌陪唱,明明炮樓高高在上,卻說是洗浴按摩,還裝潢的富麗堂皇,比之古代的怡紅妓院,確實文明了許多,高妙了許多,像東坡道人故弄玄虛,妙處不可言說。人類的發(fā)展,到底是進(jìn)步,還是衰退,真成了猴子的進(jìn)化論,似乎鐵證如山,又疑點重重,有明顯的斷層。更像美麗的毒罌粟,曾經(jīng)引起過幾十年的鴉片戰(zhàn)爭,不僅沒有絕跡,反而由黑變白,土煙成了海洛因,更純凈了。人人知道有毒,卻又喜歡吸毒。與老和尚對小和尚的教育,女人是老虎,一旦見了女人,十幾年的教育頃刻冰消瓦解,還是喜歡叫老虎的女人,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這就像20世紀(jì)30年代,容得下妓院開在繁華鬧市,卻容不下一個裸字。編《性史》的張競生,唱《毛毛雨》的黎錦暉,畫人體模特的劉海粟,被稱為三大文妖,舉國查禁,人人得而誅之。半個多世紀(jì)后的艷照門事件,照樣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當(dāng)事人哭哭啼啼,名聲掃地不說,也堵了賺錢的門路。據(jù)說,震驚中外的汶川大地震后,裸照門的主角之一阿嬌,義演的要求被拒,連所捐的錢也被拒之門外,人贓錢也贓了,干凈的國人,是容不得半點不干凈的。一向喜歡自譽(yù)開朗的法國人,似乎也容不得,莫泊桑筆下的羊脂球,命運(yùn)也好不到哪里去。

自然,這些裸,是有傷風(fēng)化的,并不像裸睡,那是自己的事情,裸的一絲不掛,睡的天昏地黑,純屬個人愛好,既不觸犯法律,又不損傷道德,只要你不宣示,是沒有人會知道,也沒有人會笑的。這又合了國人千年錘煉的法則,做得,說不得。啞巴吃餃子,自己心里有數(shù)就行了。

國外我沒去過,西方的文明,自然無法親身感受,也不知道,黃頭發(fā)藍(lán)眼睛的外國人,是否喜歡裸睡。但我知道,裸體,在國外是門藝術(shù),藝術(shù)來源于生活,大概生活中的裸體,也一樣藝術(shù)化吧。國外的海濱裸浴,是很健康,也很文明的。陽光,海浪,沙灘,一切都回歸到最初的大自然,自然地裸露著,從身到心,那的確是個令人神往的境界。

老外的始祖亞當(dāng)夏娃,一開始就是裸著的,在伊甸園赤身裸體穿來穿去,無憂無慮,更不用說裸睡了。不幸的是,聽了蛇的教唆,偷吃了智慧果,才懂得羞恥,扯下樹葉擋住羞處,但從此苦難接踵而來,被逐,勞作,千辛萬苦不說,欲望日熾,紛爭不斷,再也沒有心情享受裸睡的樂趣了。但西方審美中,一直視裸體為美,最早的奧林匹克運(yùn)動會,就是裸體的運(yùn)動會,擲鐵餅者的裸體雕塑,一直是美和力量的象征。更不用說裸體的大衛(wèi),米蘭維納斯了,連圣母和天使也是全裸的,半躺在藍(lán)天白云之上,悠閑寧靜,高雅純潔??梢哉f,裸體藝術(shù)貫穿著西方的文明史,從古及今,像白天的太陽,夜晚的月亮,裸露在天地間,自然,真實。

國人則不然。老祖宗伏羲女媧,從開始就遮遮掩掩,先藏身葫蘆里,后用樹皮樹葉擋住羞處,再后來就用獸皮了,裁剪的有模有樣,虎皮小裙束在腰間,似乎從一開始就文明多了。連兄妹亂倫,也不是為了歡娛,非性也,是不得不延續(xù)將斷的香火,和遠(yuǎn)古保存火種沒有什么兩樣。很自然的一個裸字,在蒙昧?xí)r代就沉重起來。裸字的造字就很有意思,成型時就不僅僅是象形,簡直會意了。果字,本為一種無毛的蟲,倮蟲;古人就為其羞恥,硬給它準(zhǔn)備了衣裳,放在一邊,說到底,還是裸體不好,穿上衣裳才文明。這倮蟲自然也包括人,蟲猶如此,何況于人。

中國人對于裸字,一向是深惡痛絕的?!都t樓夢》中就描寫了一段香囊繡著男女裸體交配的故事,出嫁時,母親將羞于啟齒的男女之事,繡在體己香囊上,或捏成交頸陶人,悄悄壓在陪嫁的箱底,讓女兒會意,但絕不會像西方人那么赤裸裸言傳的。做得,說不得嘛。本為私物的香囊,卻明晃晃地丟在大觀園石上,搞不好就會被愛睡冷石的湘云撞上,連一向膽大包天的王熙鳳都嚇哭了,可見事態(tài)的嚴(yán)重。幸虧是一個叫傻大姐的撿著,不然,真的不可想象,就這都鬧得天翻地覆,死傷了多少無辜。比之賈璉偷情被捉,不知嚴(yán)重多少倍,捉奸捉雙,賈璉并不羞怯,舉著劍直劈原配,連老太太也笑著說:男人們饞嘴偷腥,原是有的。可見,悄悄地做,真的無所謂,不傷大雅,但公開的裸,卻是傷風(fēng)敗俗的,容你不得。隋煬帝和十八貴人,夏夜裸睡在一張大床上,透過頭發(fā)做的蚊帳,光溜的玉體看得一清二楚,嬉耍無度,到底丟了大好江山,成為世人的笑柄。酒仙劉伶就沒有那么幸運(yùn)了,喝多了酒,到處裸睡,還美滋滋地大叫,天為篷,地為床,最后丟了性命,才換來一個放浪形骸的美名:魏晉風(fēng)度。王羲之也喜歡放浪形骸之外,但裸睡沒有,真的不得而知,反正宰相來家相親時,還腆著光溜溜的大肚皮睡覺呢。也許,羲之為一代大家,字正人方,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當(dāng)世的人們自然為尊者諱了,留給后世的,只有雅頌,沒有風(fēng)了。

中西文化,乃至哲學(xué),是地域所形成的,一東一西,正好相對相反,與古老的易學(xué)是一脈相承的。就居住環(huán)境而言,西方人是外松內(nèi)緊,有著絕對的個人空間,不要說父母,就是小孩也一樣;國人則不然,是外緊內(nèi)松,大門一關(guān),外人休想進(jìn)來。但祖宗三代同居一室,甚至四世同堂,更是美談。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裸睡自然不便,也不合常理。不過,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那是上流社會,普通的百姓,特別是鄉(xiāng)下,盡管幾代同居一室,人們卻是裸睡的,尿尿時,并不下地,抬起尿罐上扣著的一個瓦盆,男人也有用夜壺的,一伸手就拿來了,放在被窩里方便,不冷,又隱秘,完后倒在罐里,空盆子蓋在罐上,雖不干凈,卻也裸的文明。

友人香港維納斯嚴(yán)淑明,就坦言喜歡裸睡,并不隱晦裸體,人之初,性本裸,那么率真,很讓人敬佩,也喜歡。

就我而言,是喜歡裸睡的。一直以為,天地造人之始,光溜溜地裸著,并不是個偶然,動物就滿身是毛,遮住身體,也遮住羞處,唯獨人不同,只是象征性地在羞處長點毛,以警示,這自然是上帝的恩顧。有意思的是,自然界中的人形何首烏,也是光溜溜的,裸露在土中,似乎有著更深的天意。在居住上,我更喜歡西方人的外松內(nèi)緊,家庭的每個成員,都應(yīng)該有自己的獨立隱秘的空間,活的自在,活的瀟灑。夏日里,即使午休,我也喜歡裸睡,自由自在地裸在那里,任陽光漫過窗紗,仿佛一只柔荑,撫摸著光滑的身體,暖暖的,爽爽的。夜晚,月亮星星在屋里自由漫步,水似的滑過潔白的身子,身心漂浮,無遮無攔,輕爽快意,和自然融為一體。

這樣的裸睡,藝術(shù)似的,從心底里,你不喜歡?

夢里飛雪

她去了,很久了,含笑而去。去的時候,不要說南國,連遙遠(yuǎn)的北國,也還沒到飄雪的季節(jié)。但我仿佛聽見,天空彌漫著《飄雪》的音樂,那句“又見雪飄過”,低沉回旋著,回蕩在這個金色的秋天。

然而,我知道,身在南國的她,卻喜歡大雪漫天飛舞,常常做著這樣的夢,就給自己起了個網(wǎng)名,叫夢里飛雪。

就是這個冬天,寒冷的冬天,下第一場雪的時候,站在飛飛揚(yáng)揚(yáng)的雪中,雪花落滿身上,我想,要是飛雪還在多好,她柔美的眼睛里,又會閃現(xiàn)出天使的光芒,將純潔的雪花映射得更白。我不知道,天堂里飄不飄雪花,是不是也像人間的街市,一片雪白?會不會像飛雪一樣,將最美的微笑給了別人,她自己不知道也看不見,雪花從飛天的袖間,灑落到人間,飛天也只剩下妙曼的身姿和飄逸的舞袖。碧玉水晶般的天堂,滋潤如斯,根本用不著下雪。

我數(shù)著她離去的日子,像數(shù)著飄落的雪花,不覺已百天了。

即使現(xiàn)在,早已沉靜下來,像雪霽后的天空,清藍(lán)如洗,寧靜深謐,我還是不相信,飛雪真的去了。映在腦海里的,永遠(yuǎn)是柔美的微笑,回響在耳鼓的,是和風(fēng)軟語。去一個很遙遠(yuǎn)的地方,無論是她,還是我,以及許多網(wǎng)友,想都沒有想到過的地方。那地方究竟如何,真的不知道了,去過的沒有一個再回來。不論是天堂還是地獄,按理都不該這么早給她留下位子,讓她匆匆趕去,坐在預(yù)留的位子上,重新開始,或者走完往后的歲月。

她曾經(jīng)滿懷信心地和我說過:“還要工作十年?!?/p>

生死一墻之隔,像過去窗戶上薄薄的麻紙,有時風(fēng)一吹就翻轉(zhuǎn)了;像黑暗和光明,是兩個世界,卻離得很近。我忽兒想到古老的易經(jīng),易經(jīng)中那兩條游動不息的陰陽魚,似乎有些明白,但細(xì)想又是一片模糊。這薄薄的墻,不僅是我,一個相隔千山萬水,從未謀面的網(wǎng)友,就連她最親愛的女兒和丈夫都隔絕在墻外了,和我一樣,翹首眺望,卻什么也看不見。

生命是如此堅強(qiáng),有時又是那么脆弱,亦如莎士比亞賜給女人的名字。像眼淚,像雪花,晶瑩,美麗,卻在瞬間蒸發(fā)了。甚至不如俗世的花朵,曇花一現(xiàn),還有從鮮亮到枯萎的片刻。而飛雪的離世,宛然而逝的音容笑貌,似乎就在瞬間,來不及目送。

天妒紅顏,過去只是聽說,如今領(lǐng)教了。

美麗不是罪過,善良不等于懦弱。她的品格,如透明的水晶,永遠(yuǎn)照耀洞穿著五光十色的人世,使一切喜歡說教和曾攻訐傷害她的人,相形見絀。包括我,也顯得那么渺小,不通人情世故。

她離世很久了。我一直想寫點文字,但坐在桌前,遐思良久,腦海裝滿糨糊一樣,稠稠地,慢慢地游動,一個字也浮不出,仿佛冰封的河流,魚在水底,緩慢地游動,卻上不來。

有段日子,很長一段日子,沒有在網(wǎng)上看到她微笑的頭像閃動了,我知道,她住院了,她每一回都說得那么輕松,快痊愈了,快了。我相信了她的話,或者說情愿相信,因為她依然風(fēng)韻雅致,含笑如花,讓你輕松地走近一個世界——夢里飛雪。在她消失的世界外,我徘徊了許多日子,終于一個字也沒有寫出,甚至沒有眼淚。說到底我還是不相信,那個充滿活力自信的飛雪,真的會匆匆離去。

然而,她還是走了。我發(fā)了無數(shù)條短信,她的回復(fù)卻很簡單:“結(jié)束——結(jié)束——”從未有過這樣的回復(fù)。是不是她的回復(fù),是在人間,還是上了天堂,我真的猜想不出了。生命,就這樣結(jié)束了?我想撥通手機(jī),又沒有勇氣。我靜靜地期待著,奇跡的出現(xiàn)。

我忽兒想到徐志摩一首關(guān)于雪花的詩歌,雪花飄飛,不知向哪里飄去,在空中旋轉(zhuǎn),詩意很迷惘也很美。又閃現(xiàn)出他另一首著名的小詩《偶然》。也許,從心底里,我是想將飛雪忘去了。我不喜歡背著包袱前行,哪怕是很珍惜的過往,也不愿,輕松淡然,是我向來喜歡的境界。思念固然美好,同時也是沉重的,背負(fù)著太多的思念回戀,無論對生者還是死者,真的沒有多大意義了。

那一回,文字聊了好久,想聽她的聲音,她笑了,不置可否。我留下自己的手機(jī)號,過了一段日子,就不再期待了。忽兒有一天,竟傳來她柔美而有磁性的聲音,大方得體,是典型的大家出身的知性女子,沒有矜持,也沒有嬌媚。如一道清冽的泉水,流過綠茵茵的草地,又穿過我心田,舒暢,靜謐。

飛雪,太善良了,那種善良是與生俱來的,她看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這是一個很美的冬天。她說,北國出生長大的她,愛大海,更愛飄雪,雖身居南國多年,但很懷念北方的雪。我說,于是,你便取名夢里飛雪,既懷戀過去的時光,又期望重溫過去的美好。她笑了,笑得是那么燦爛,如雨后陽光下的花朵,滿含露珠,不勝嬌柔。

那一天,我們談了很多很多。歷來不相信網(wǎng)絡(luò)真情的我,第一次相信了。人間是有真正的友情,不過是你沒有遇到,或者因疑惑擦肩而過,尚不自知而已。

我也喜歡雪花,也懷戀漫天飛飛揚(yáng)揚(yáng)的大雪,一個雪白的世界,雪樹,雪屋,雪野,童話世界一般。我們便談雪,談雪的世界,談靜夜里聽雪,談消融了的雪花,越談越遠(yuǎn),書畫詩詞,人生百態(tài),無論談什么,她都笑容滿面,如春風(fēng)溪水,自然這是遙遠(yuǎn)的我的感覺,她,仿佛沒有經(jīng)歷過風(fēng)雨,晴朗的天空,白云悠悠,藍(lán)瑩瑩的夜晚,目光流瀉,無憂無慮……

這,就是飛雪,在鮮花簇?fù)碇谐錾?,在美麗的海濱長大,考取名牌大學(xué),一路順風(fēng),又為了愛,追逐瀟灑在花開四季的南國,看黃山云霧,煮農(nóng)夫山泉,品貢品毛峰。我知道,我們本是兩個世界的人,但偶然闖進(jìn)一個時空,并相識了。

相遇總是美好的,而相交又如此美好,卻并不多見。她的善良,她的大度,如春風(fēng)春雨,熔化了一切,世界上的一草一木也變得像她一樣美好起來。她病了,談起病,也像談花開花謝,讓你也忘記落花季節(jié)的憂傷。也許,在她的世界,沒有《葬花詞》哀婉的歌聲?,F(xiàn)在我才想到,以她的學(xué)養(yǎng)才情,《紅樓夢》讀過何止一遍,《葬花詞》熟之又熟了,只不過是出身名門天性中的善解人意,才使她更陽光明媚。

港臺歌曲,我不大喜歡。但有兩首,聽過之后再難忘掉,一首是陳慧嫻的《飄雪》,一首是鄧麗君的《我只在乎你》,有人說那是真愛的贊歌,是寫愛情的,聽得久了,覺得這情何止是愛情,那太狹隘了,我似乎更喜歡里邊的真情,真情無限,尤其是那句“又見雪飄過……”

陰陽相隔,真情難隔,天地本是一個世界,人間飄雪,天堂也應(yīng)飄雪,因為,這是一個飄雪的季節(jié)。

這會兒,我只想說:飛雪,你還好嗎?

永遠(yuǎn)的微笑

我三舅去了,到了天堂。

天堂很遙遠(yuǎn),他走了一生,似乎看見了,露出微笑,最后的,也是永遠(yuǎn)的。像蒙娜麗莎的微笑,發(fā)自肺腑的真誠。

這微笑我沒有看到,我是尸臨那天到的,棺材已合了龍口。但我想象的出。大表哥六虎逢人便滔滔敘說,老人生命彌留的三個月,是在他家度過的,寬敞的吊頂貼面新房,三面新被褥,一點罪也沒受。臨去前已失語,但還微笑著,示意沒娘的孫女九葉到頭前來,從枕頭下摸索出一張面值二十元皺巴巴的錢,塞在孫女手里,嘴角嚅動著,只有九葉知道他要說的話:孩子,好好念書,這錢拉條棉褲,別凍著。村子里的學(xué)校撤了,鄉(xiāng)里的中學(xué)也塌了,九葉轉(zhuǎn)到縣城念書,他不放心,孩子從小死了娘,她爹拴明無錢眼睜睜看著妻子離他而去,已心灰意冷,好吃懶做,是爺爺拉扯至今,一直沒離身邊,如何放心得下?但他要去了,永遠(yuǎn)地去了,再也無力,也無法陪伴了,不過已不止一次求過上帝,上帝也答應(yīng)了,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人不可太貪。心一放下,便去了,微笑著。

遺像的微笑,和三舅生前的微笑一模一樣。他的確是微笑著走的,不管去得了去不了天堂,他已盡心,相信天堂近在咫尺,舉步可登。他多少回向上帝懺悔,除了貧窮和善良,他一生付出的,就是上帝所說的愛,大愛無疆,直到生命最后的一刻,他把僅存的愛都付出了,坦然而去。他看見,在沉重的十字架前,上帝的手被綁著,依然微笑著看著他,就像他看著身邊的人,熟悉的,不熟悉的,都是那么可親可愛。

這微笑并不陌生,是那么熟悉,仿佛深深刻在我腦海,只要隨意一想,或不經(jīng)意的閃念間,那微笑就宛然若生,浮現(xiàn)在我眼前,愈來愈大,漸漸占據(jù)了整個空間,連空氣也微笑了。

三年前,在一次鄉(xiāng)里的婚宴上,碰見了三舅。他穿飾一新,藍(lán)布褲,黑棉襖,白底懶漢鞋,帽子里襯了新報紙,邊上還留著一圈齊整的牙印。他微笑著,問我好。多年不見,雖蒼老了許多,但精神好著呢,似乎比以前還強(qiáng)。他笑著,說:老了,做不動了,給辦喜事的東家搓不動糕了。末了,又說:人總得活著,好好活著。又示意,趁開飯前,去旁邊教堂做禮拜。三舅信教了,和他信別人一樣,真誠著呢。他六歲喪父,七歲喪母,八歲哥嫂難容,到鄰村給大戶放羊,直到新中國成立后分田分地,守著三間草屋,娶妻生子,干生產(chǎn)隊長,給知青做飯,幫鄉(xiāng)鄰砌墻做席,從來都是微笑著,說的少,做得多,村人笑他沒嘴葫蘆,他還是笑笑,忙手里的活計。

小時候,每年過六一兒童節(jié),我們都到公社過。三舅忙,就讓表哥早早去叫我,非去不可,自然我也最樂意去三舅家。三舅媽是個大度的女人,沒有心計,只會笑,身體不好,一肚疼起來,就抵著個肚子,彎曲著不停地吸裹著鎮(zhèn)痛片的紙煙。無論外邊多忙,中午時,三舅準(zhǔn)時回家,提著十個雞蛋,幾斤黃米面,朝我笑笑,就一頭扎在鍋臺邊,不緊不慢地忙開了。我們說笑間,一盤金黃的炒雞蛋,一盆山藥燴白菜端到桌上,還有一盤熗了蔥花的咸菜絲,三舅用鐵鏟挖著精黃軟香的黃糕,給每個人放在碗里。這頓飯吃的汗如流水,香甜極了。午休后,三舅早走了,又去忙隊里的事。

之后外出求學(xué),工作,奔波忙碌,一晃十幾年過去了,我想起了三舅,專門打車去了趟。和小時候一樣,到村口一問善人家,村人說還在村西頭的老屋,幾個小孩邊跑邊喊:九葉,你爺家來客人啦。屋子更加破舊,似乎低矮了許多,木街門不見了,換成了柵欄條,院里堆滿柴草,玻璃窗灰灰的,裂縫的中間綴著幾道黑扣子,大概還是我小時候所見的窗戶吧。門框上的對聯(lián)各剩下半截,寫著“幸福不忘”“致富感謝”,后面的幾個字不見了。一見我,三舅笑著仔細(xì)端詳,還是認(rèn)不出我是妹妹家老幾了。三舅似乎沒怎樣變,不過是蒼老一些罷了。滿臉的溝壑都含著笑意,終于知道我是誰了,依然笑著,讓我上炕。雖然我事先知道三舅的境遇,死了老伴,死了兒媳婦,和小兒子拴明拉扯著一個沒娘的孫女??蛇€是沒有想到,一切和十幾年前差不多,這的確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三舅出去一會,回來時手里提著十個雞蛋。一會兒,一盤炒雞蛋,一盆山藥燴白菜,還有一盤熗蔥咸菜絲,先后端到掉光油皮黑漬漬的炕桌上,三舅挖了一鐵鏟黃糕,放到我碗里,笑著說,吃吧。飯后,我掏出一點錢,塞給三舅,他推了下“你這是……”,看看身邊眼巴巴的九葉,就收下了。我鼻子一酸,淚水奪眶而出,跳下地打車而去。

面對油漆一新的紅棺材,材前供奉的大饃饃、大面包,高高的燃燒的香燭,以及三舅微笑著的黑白照片,我沒有哭,甚至沒有一絲傷痛。三舅的一生,朦朦朧朧地一閃而過,和我僅有的數(shù)得上的幾次見面,也只剩下那最后的微笑了。我忽兒想到梅里美筆下的無賴費德里得,從地獄到天堂的故事。我竟懷疑起,善良的三舅,真能走進(jìn)天堂,在天堂呆???習(xí)慣了忙碌的他,能享得住清幽的寂寞?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無論在哪里,他的微笑是永恒的,真誠是不會變的。

庭院

“庭院深深深幾許”,這詩意我是喜歡的,也喜歡其中的意蘊(yùn)和幽深。

但倘若這深深的庭院屬于我,居住著,卻無論如何也喜歡不起來。那種幽深,那種曲折回環(huán),蒼苔,古瓦,青石條,石板路,所成的古樸厚重的氣場,陰氣煞氣足以割裂陽光,壓縮成厚重的棉絮,透著看不見的機(jī)靈和古怪,總有陽光流不到的角落,顯得陰冷、潮濕,有股發(fā)霉的異味。雖寂靜,心靈卻無法寧靜,荒誕的意念或者幻想從始至終不離腦海,不時就跳出,包圍著自感愈來愈渺小的自我。譬如我故鄉(xiāng)老屋對面的李家老宅,后大院院子套院子深深的庭院,我常常仰望,看著帶著鴿哨的鴿群消失在成片的灰瓦房大院,無聲無息,我甚至沒有走進(jìn)去的勇氣。

也許是從小的一種習(xí)慣,或者骨子里的因素,我還是喜歡自家淺淺的、陽光一下子穿透的庭院,從街門到院落,乃至一出水的平房,毫無遮攔,一眼望穿。庭院簡單,干凈,包括所經(jīng)過的幾十年的歲月,都清澈見底。但一花一木,一磚一石,親切之外,似乎又透露著悠然心會的禪意。這小小的庭院,在我母親的經(jīng)營下,總是充滿人氣,也充滿生機(jī),又不失幽雅寧靜。說實話,我喜歡,從小,到如今,這庭院,早成了記憶,我還是喜歡。

現(xiàn)在,在這座所謂的花園小區(qū)整整生活了十年,按理熟之又熟,但常常有一種陌生感,看著看著,距離愈拉愈遠(yuǎn),仿佛壓根兒就不認(rèn)識似的,我不知道哪一片土地屬于我,哪一扇窗戶是我家的窗戶,無法分別。我不由地想到那座遙遠(yuǎn)卻似乎很近,虛幻卻仿佛真實的庭院,似乎從未遠(yuǎn)離,一直在我的身邊,浮島一樣漂浮著,伸手可觸。不要說憶想中,就是睡夢里,不管是何時發(fā)生的事,大背景幾乎都是那處熟悉的故鄉(xiāng)庭院。

閉上眼,都不會走錯的庭院,雖然那兒早已成了一片坑坑洼洼的廢墟。但那格局,已成為腦海深處的定格,像鑲在框里保存下來的老照片。

有一條窄逼的路,從兩邊相對著,都能走進(jìn)我家的庭院。從東邊出鄧家巷南口,或沿大路走來,拾級而上,也就七八個臺階,就走上院落土墻外通往街門的小路。路雖窄,但還算平坦,一邊緊靠院墻,另一邊就是斷崖了,是用碎石塊砌起的壁,也就是說大路依勢修在了溝底,而我家庭院也依形建在了相對平整的崖頭上。同樣從西邊爬一截坡,很近,咫尺遠(yuǎn)就到了街門樓前。父親在外地工作,每年雨季前和上凍下雪前,母親就帶著我們扛著家里所有的工具,鐵鍬、鏟子、錘子、簸箕等,將大路上屬于我們的小路平整修理,石壁有松動處,找石塊塞緊,臺階朽爛的坑泊兒,用水泥和沙石補(bǔ)上,西邊的斜坡,墊上爐灶掏出積攢的灰渣,灑水,踩實,成了硬邦邦的捶灰路,防下雨天黃土地打滑。至于清掃,幾乎每天清晨我奶奶或我媽在大路上行人稀少時,早扛著大掃帚掃得一干二凈,順便將塵土收拾到糞堆。幾十年都是這樣度過的,除了滄桑,似乎沒有多少變化,簡單,寧靜,就像所流過的日子。

進(jìn)街門前,還要踏上三級本來打磨粗糙又歷經(jīng)歲月磨礪更加粗糙的青石臺階,才到街門樓下,推開兩單扇虛掩的木門,就看見了景色層疊還算空曠的庭院。街門樓是老楊木的,風(fēng)吹雨淋早變了形,裂開深深淺淺的螞蚱眼兒,像莊稼人的手掌。原先不止一次上過色,紅的紫的,后來再也沒法上色了,還留著過去斑斑駁駁的油彩痕。門道并不入深,外檐下僅容兩個大人站著說話,鼻尖都快碰著了,我們四個小孩坐著玩撲克,膝蓋緊挨著,撲克牌只能放在大家的腿上。內(nèi)門檐更短,剛剛苫住超出門扇的插闗,免遭雨淋。這就是鄉(xiāng)村最普遍的小門小戶。

一入庭院,就平坦多了。但東院高,西院低,習(xí)慣上叫上板院、下板院,原本是兩個院子,中間是一道并不太高的土板墻,上面有續(xù)了幾層泥基,東院依板墻盤著一溜雞窩兔窩,也是房一樣的一出水,上上下下穿墻越脊如走平路,原本是三爺爺和我們兩家的,后來歸了三爺爺,再后來都屬于我們家,拆去了上邊的泥基,就剩下半截低矮的土板墻,中間還開了兩個豁口,基本上成了一個大院子。東院有街門,常年鎖著,除非拉回自留地的谷黍豆苗,在東院晾曬碾壓,再就是兩年拉半車炭,就近轉(zhuǎn)騰,平時基本不開,還走原先的正門。

到我記事時,爺爺奶奶已老,家中的大小事物都由我媽做主,庭院的格局作了調(diào)整,變了樣。一進(jìn)院,原先是就地砌起的花池,很不起眼,我媽讓我們幫著,犧牲了幾個午休,到南梁頭磚窯撿了五平車半頭磚,在原先的花池上壘了個四方的臺子,水泥溝邊,中間填熟土,種了花,像大戶人家的照壁一樣漂亮。又將東墻下菜園西門堵住,東墻挖開道豁口,改成菜園的門,又將挨東耳窯的院墻打通,兩個庭院至此成為一體。拆去東院墻根下多余的雞窩兔窩,平整成菜畦,和西菜園連成一片。東院東墻根下,育了一溜紅姑娘,是宿根的,每年春天,自動發(fā)芽長葉,秋天結(jié)滿絳紅的果子,和高高的葵花交相輝映,一高一矮,形成一道很美的風(fēng)景。南墻茅房邊栽著一圈洋山藥,也是宿根的,桿高葉大,將茅房完全掩隱在綠蔭里,茅缸不用時蓋著,臭味散發(fā)不出。

下板院西墻下東倒西歪的廂房全拆去了,原先由北往南依次是堆放雜物閑房、柴房、羊圈、碾坊,那時已完成歷史使命,黃米都不上碾子了,到村中心磨面坊電磨,也不用黃毛柴燒炕,購了炭,生火柴用不多,廂房空置了多年。母親一聲令下,全拆了,挑揀尚好的椽檁,在中間蓋了一間小房,作我們兄弟的書房,可以靜靜地讀書學(xué)習(xí),上房常有串門子的鄰居,說說笑笑,不安靜。小房邊是拆去的碾坊,碾盤和碾轱轆留了下來,抽去碾桿,在旁邊種了一架葡萄,成了我們家喝茶乘涼的地方。

多年前的窯改房除了換了底層的窗戶,基本沒動,還是原先的格局。拆去底層的小格窗戶,換成了明亮的玻璃,上邊還保留著原先糊麻紙窗花的古典式窗格。

經(jīng)過改造的庭院,明亮寬敞了許多,充滿了生氣。尤其是夏秋之際,窗明幾凈,空地整潔,花池的鮮花和菜地的蔬菜以及畦塄上的花和院墻根的花輝映著,綠意盎然,生機(jī)勃勃。盤腿坐在碾盤上,或佇立在花池邊,滿院的花草風(fēng)光盡收眼底。窗臺走廊邊是一排兔窩雞舍,還有藏山藥蛋蘿卜白菜的窨房,緊貼窩舍的是一溜蜀葵、格桑花和葵花花兒,紅黃粉白,爭相斗艷。往南就是菜地了,打成長方小畦,塄上種著低矮的花,畦里的菜各不相同,有蔥蒜、根達(dá)、茄子、葫蘆、黃瓜、椒類、西紅柿、韭菜等,靠墻點著一溜豆角,拉根線或立根棍,蔓子就往上爬,綠葉和角兒幾乎將整堵墻覆蓋了,一片綠。若是坐著看,和東院墻根下的紅姑娘葵花及纏繞著葵花桿的爬山虎連成一體,七彩的喇叭花和蔓子有時就爬過墻頭,開在了隔墻的巷子。東西院菜地南邊,各有一棵杏樹,是新栽的,枝頭如大傘,稀稀拉拉結(jié)著杏兒,對周邊的菜地沒有多少影響。

杏樹旁挖了兩個蓄水坑,至膝蓋深,隔夜就滲滿水,加上幾茅勺糞水,就可加水澆菜灌園。包括花池,從不用化肥,瓦盆里泡羊糞朵,嗮后澆花。

花池雖小,品種繁多,有菊花、石竹、雞冠、大麗、金盞盞、步步登高等,高高矮矮,百花齊放,爭奇斗艷。母親愛花,又擅女紅繡花,總有村里甚至鄰村的女孩跑來賞花學(xué)藝,母親總是熱情款待,摘時鮮瓜果,端到碾盤上,泡壺花茶,邊講解,邊吃,直到黃昏,庭院里還不時爆起陣陣歡快的笑聲。自然,夏夜里,我們也喜歡圍坐在花池邊或坐在葡萄架下的碾臺上乘涼,邊嗑瓜子,邊聽母親講故事。

推開街門,一股股花草味撲鼻而來,引來蝴蝶蜜蜂翩飛曼舞嗅采花粉,有時竟有不知名的雀兒飛來,落在杏樹上,發(fā)出動聽的鳴叫。為防家巴雀吃菜,在畦里插了布條稻草綁得假人兒。有兩年,常有毛茸茸的大尾巴松鼠不知從哪兒跑來,我們村向來少見,偷吃葵花餅,母親笑笑,從不讓我們追趕捉拿。起先我們還用粟秸編的籠子養(yǎng)鳥,后來全放生了,一年四季,鳥雀幾乎不斷飛來,就是冬天,也還有雀兒落在菜地覓食。

庭院如此火色,充滿人氣,也還是有其他煞氣和異動的,原先就有,改造后少多了。在角落里玩耍時,偶爾也會踩上鬼犯,比受潮中風(fēng)還大的板疙瘩,滿身地竄,拿臭襪子擦,笤帚把子敲,一會兒便散去了。有時小孩子無端發(fā)燒,我媽說是沖撞了花神,燒幾張花裱,祈禱幾遍,就好了。我就看見過黑影在蹦跳,還發(fā)出喋喋的笑聲。后半夜醒來,總聽見像有人在清掃庭院,但撩起窗單一看,什么都沒有。我媽說,老院子都有這樣或那樣的煞氣,也只平常。從小生長在庭院,氣場習(xí)慣,很少有驚悚的時候。況且,這些煞氣,輕易也不會傷害我們。

后來母親遷居縣城,只留下年邁不愿離窩的爺爺奶奶,堅守著偌大的庭院,開始還種點菜,養(yǎng)幾只雞,還有宿根的花草按時開花,后來全枯死了,不知從哪里吹來的草籽,老來紅、毛有子、芨芨草瘋長,拔了一茬,一場雨后很快又長起,院子顯得荒蕪窄小。爺爺下世后,奶奶隨我們住到縣城,空下的庭院,愈加荒涼破敗,沒兩年,倒塌成一片廢墟。

從此,熟悉的庭院,存儲在記憶深處,漸漸遙遠(yuǎn)。

后來,我總想在近郊有一處自己的庭院,打一眼壓水井,像母親當(dāng)年一樣用心經(jīng)營,養(yǎng)花修竹,種菜養(yǎng)雞,在下板院種一架葡萄,栽幾棵開花的樹,放一張石桌,幾個矮墩子,泡一壺好茶,鳥語花香,靜享屬于自己的田園野逸生活。然而,一直只是一個夢,遠(yuǎn)離現(xiàn)實的夢。物價飛漲,錢又難賺,溫飽尚足,哪里又會有閑錢,今生今世,恐怕難以實現(xiàn)了,我坐在樓房寬敞的客廳紅木搖椅上,閉上眼,做著白日夢,理想中的庭院緩緩飄近,海市蜃樓一般,只可看,不可捉摸。

花樣

1

我常想,花樣年華,只是個比喻,或者是形容,最多也就是個美好的愿望。

有部片兒《幸福的像花兒一樣》,后來成了流行語,但最終還是和花兒不一樣,也許從另一面看,是一樣,一樣經(jīng)風(fēng)雨霜雪,一樣枯萎飄落,一樣化為泥土。大概上帝本來是公平的,起碼造物的初終是這樣,只是后來,被人異化了,從不同的面,用不同的眼光,看待事物,橫看成嶺側(cè)成峰,或管中窺豹,或一葉知秋,就有了不同的結(jié)果。況且,追求光明,向往美好,原本是人之常情,也沒有什么錯。夸父逐日,普羅米修斯盜火,早成了神話傳說中的英雄,從先民時就崇拜著。并由此追溯或臆造出一個伊甸園的傳說,我們?nèi)祟惖淖嫦缺緛砭蜕畹南窕▋阂粯樱且驗樯吆图t顏夏娃,才開始了后來的苦難之旅。

但花兒還在,一樣的陽光,一樣的月輝,花自飄零水自流,似乎并沒有多少改變?!稄?fù)樂園》般的夢想,從未改變過,歷經(jīng)歲月的磨難,不改初衷,還想幸福的像花兒一樣,桃花流水,隱在世外,想象著有那么一個不被人打擾、不知魏晉的獨立的桃花源,像當(dāng)年的伊甸園一樣存在著。

這大概只是人的一廂情愿,更有癡者,盡其一生去尋找,無功而返。最早的傳播者陶淵明,也沒有找到,只能面對南山,看著草盛豆苗稀的田野,在屋前種幾棵柳樹,一片菊花,聊以自慰罷了。

后世的文人雅士趨之若鶩,隱逸山林,梅妻鶴子,就是身居鬧市,也不忘修花養(yǎng)竹,幾案上也少不了碗蓮、文竹,以喻其志,或詩或文,譬如《九歌》《愛蓮說》,至于以花入畫,梅蘭竹菊,乃至于百花蝶舞,更多如牛毛,燦若星辰,不勝枚舉??傁胂窕▋阂粯印?/p>

就是平民百姓,也喜歡,或者說渴望花樣的生活,屋前菜畦邊頭沿腦,少不得栽幾苗桿兒花,屋里窗臺上養(yǎng)幾盆矮花,點綴一下,增添生活的情趣。不養(yǎng)花的,也喜歡剪個花樣兒,繡在鞋面枕頭面上,也想日子像花兒一樣。

至于像不像花樣,能不能如花,那又當(dāng)別論。

2

我常常做夢,幾乎每天夜里做,有時午休也做,但花兒,不要說鮮花盛開,就是干花假花,也很少入夢。

記得小時候看過一篇話本,是三言二拍里的,叫《灌園叟晚逢仙女》,將花與人寫到了極致,我感覺,老頭簡直像花兒一樣可愛了,最終成了花神,如愿以償,在天堂伺花,與花相伴,幸福的像花兒一樣了,有張插圖,老漢的臉就如綻放的牡丹,飽滿,燦爛。

這大概也只是童話,比《桃花源記》,更生動可愛些。

灌園叟整天與花相伴,如癡如醉,是有名的花癡,有花入夢,想來也是情理中的事。但究竟如何,雖有名有姓有地址,但畢竟是說書人的話本,況物是人非,朝代更迭,早無可考了。

我母親愛花如是,也說,花不入夢,花難入夢。仍屬個例,想來不會錯。母親想不想生活的像花一樣,她沒說,但愛花的往事,卻是我親歷的,至今歷歷在目。

3

母親養(yǎng)過的花,漫隨歲月的流逝,花盆的散失、花池的倒塌,以及村中老院最后的坍塌,早淡成了紙花樣,而她留下的紙剪、紙描的花樣,疊壓夾在雜志書間的花樣,也已發(fā)黃發(fā)脆,流失毀壞,遙遠(yuǎn),淡忘了,像風(fēng)一樣,其實和曾經(jīng)養(yǎng)過的花并沒有兩樣。

但那花樣,十多年前還存在著,就是大前年,母親在世時,還有少量小樣保存著,收藏在一本叫《當(dāng)代》的雜志里,那書是我買的,那會兒我是標(biāo)準(zhǔn)的文青。一晃花樣的年華真的流逝了,薄薄的單片紙花還在。

母親的花樣,不像我裝在紀(jì)念封里瑛蕊剪得雪花及不知名的小花,純粹賞玩,是本土化的小資情調(diào),而母親的花樣,從始至終都是實用的,有的直接畫在鞋墊鞋幫上,樸實厚重,充滿濃郁的地域風(fēng)情,那上邊的花草都是母親養(yǎng)過的,生長在我家老院。

花樣不是一年一月留下的?;ㄩ_年年謝,花樣卻留存下來,就是繡在鞋面鞋墊上的花,鮮艷著鮮艷著,也熬不過歲月,凋零枯朽了。留下的花樣,同樣凝結(jié)著母親的心血和愛。無論最初的蒼白,還是后來的泛黃,我一看見,就感覺到股股溫情愛意襲來,比當(dāng)初還要濃烈,還要溫馨。但也只是瞬間的事情,恍惚如煙,彌散后,一切如初,沒有別樣的感覺。

一沓靜靜躺著的剪紙素描。曾經(jīng)留影在記憶里,漸漸消失在記憶深處。

如此而已。母親曾經(jīng)是那么珍愛,像珍愛她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夾進(jìn)書里,藏在紅洋箱底,不是用時,輕易不拿出來。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用過了,從搬到縣城起,哦,還用過幾回,給我女兒做小鞋,上邊依花樣繡了花。十年前,我?guī)湍赣H整理箱柜,翻出一沓折疊的大花樣,是繡枕頭苫布用的,母親說燒了吧,誰還用呢。翻出夾在書中的小花樣,沉吟良久,她說,要不留著吧。

那夾在雜志中的花樣便留了下來。

4

不要說花的歷史,是不是與大地同生日月同輝,就是花樣史,即使最初的照貓畫虎,譬如巖畫等等,我也說不清是否亦如先有蛋還是先有雞一樣,究竟如何,真的無可考,大多是臆度而已。

我想象不出大地最初的荒涼,以及花草衍生人類繁衍后的繁榮,但依葫蘆畫瓢的花樣起源,還是可以理解的。譬如伏羲或仰或俯趴在地上用樹枝畫卦。我們所看見的,已是四季分明的輪回,花生花長花開花謝,極其自然,就像日出月沒光耀大地一樣自然,一樣天經(jīng)地義。

巖畫、陶符,也未必是最初的花樣,但無疑是我們所能見到的最早的花樣,更早的,或起始的,恐怕隨著古人的消失,永遠(yuǎn)失落在記憶深處了。天地所見雖在,但默然無言,無人讀懂。

我所知道或聽說的親歷的,也不過是母親的花樣史,或者只是一個愛花者的歷程。再遙遠(yuǎn)的,也只是推斷臆度。我姥爺是個有閑情逸趣的人,擅繪畫,會雕刻,但畫在箱柜器皿上的花草魚蟲,一樣兒都沒留下,也許別人家留存著,但我沒見過,就是樹根雕刻的花喜鵲,也是聽我母親夸說,如何惟妙惟肖,據(jù)說堂屋柜頂上有整塊沉香木雕刻的小香爐,表姐們都見過,但我沒有一點印象,被我大舅用小刀切割著隨香煙吸了,那煙香味,裊裊的煙縷,倒還有些淡淡的記憶。

我奶奶爺爺,甚至我父親,從不喜歡花草,更別說花樣,我奶奶納得最漂亮的鞋墊,也不過是邊納空子格樣的。

總之,母親對花及花樣的靈動敏感,大概來源于姥爺?shù)倪z傳因子,這大概沒有錯。這種基因,又部分地遺傳給我和大哥,是直接遺傳還事隔代遺傳,還真不好說。我母親不會繪畫,我大哥卻會,村中鄰里的窯洞墻上至今留存著他多年前畫的影墻,荷花褪色,成了深秋的枯荷,還立在木乃伊一樣的鴛鴦邊。我會幾筆,但也只是粗略的線描,和母親的花樣素描沒有多少區(qū)別,甚至還不如,遠(yuǎn)沒有母親花樣的靈秀逼真。只是人為的寫意和品賞,其實品賞的不過是自己。

母親的花樣,大多來源于她種的花草,那靈動,也完全是風(fēng)吹雨淋的再現(xiàn),我見過,幾乎是寫實的。我哥不喜歡養(yǎng)花,就是窗臺上那兩盆楊繡繡和蘆薈,也是我嫂子從鄰里育來的,他很少觀看。至于我,是在母親花池花樣里長大的,耳濡目染,或者叫熏陶,無意有意地接觸了不少,雖說得頭頭是道,但也僅限于觀賞,動手動筆水平,比幼兒園小朋友或小學(xué)生強(qiáng)不到哪里去。偶爾自娛,即畫即毀,不敢拿出來丟人現(xiàn)眼。

5

故鄉(xiāng)庭院的笑聲,村人說,至今還回蕩在老院的廢墟上。自然,也存儲在我的記憶深處,呼之欲出。

那笑聲,就縈繞在母親精心培育的院中央高高的花池上空和屋里炕上攤開的花樣上。朗朗如銀鈴,陽光燦爛,經(jīng)久不去。

我曾寫過篇《庭院》,花池的形狀和情態(tài),栩栩如生,留存在去年的《華夏散文》和今年的《滿族文學(xué)》里。母親的愛花養(yǎng)花,那真沒得說,常常被讀過我散文的朋友問起,就像村人懷念母親的花池和花樣,見我面就問,就陷入回憶??傉f,那時候啊。那時的日子,的確如花樣明媚。

人們分享或享受著母親花樣的快樂,只有我不止一次察覺到母親的苦楚和無奈。有人育走母親培育的花苗,奶奶拉下頭臉,有人送回破損的花樣或繡弓,母親又讓父親從城里買絲線,尤其是因花事耽誤了飯期,父親瞪圓眼,說陰陽怪氣的話,母親仿佛視而不見,依舊笑得燦爛,花兒一樣。多少年后,我提起,母親又一笑而過:“三歲失母,九歲失父,十四過門,寄人籬下,啥苦啥罪沒受過?!睕]有一句多余的話。

6

母親知道我喜歡花樣的生活,總是笑對我說:自己喜歡的,就去喜歡,別掛著我。

我無言。我理解母親不忍看自己花樣被燒掉,卻毫不猶豫地讓我燒掉的心情。她甚至不愿留下一張自己的相片,更別說花樣。

我大年夜祭祖時,翻遍箱柜,找不見她一張照片,包括年輕時和老年的。

她不說,我也知道,她想讓我們有自己的花樣,過自己花樣的生活。其實,她不明白,或許明白,這又談何容易。雖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花樣。

想起母親的花樣,其實,那花樣也是我自己的。

剪刀

存儲于我記憶中的剪刀,遠(yuǎn)比實際存在的要多得多,也閃亮鋒利。

游離于記憶外的剪刀,有兩把,一把銹跡斑斑,躺在我曾經(jīng)住過現(xiàn)在已不屬于我的家屬院排子房里,再早是敞院或者近乎無院的排子房,到最后一家要經(jīng)過所有一排人家的家門,但到我入住時,已切割成長方形的條塊,用藍(lán)磚或紅磚砌隔,有了各自的街門,產(chǎn)權(quán)基本上屬于各家各戶了,除了地皮兒。我特意繞道去看過一次,也談不上有多懷念,不過是一種人之常情罷了,畢竟那地方曾經(jīng)屬于我多年,就像去看一個多年不見的老熟人、老鄰居,大概這也是一種衰老的表現(xiàn),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認(rèn)。格局并未有多大的變化,鐵街門鎖著,扒在不算高的墻頭上,我一眼瞥見玻璃窗戶前窗臺上,那把我曾用過多年的老剪刀,曾經(jīng)剪過布、剪過線,后來剪了鐵的破剪刀,靜靜地孤寂地躺在那里,有的部位已經(jīng)銹黃了,有的地方還黑著亮著,可見還在使用,剪廢銅爛鐵,或者洗腳時刮腳后跟的老繭,我也不知道。但多年過去,依舊放在那個位置,可見還不是一無是處。盡管我知道,那的確是一把名剪,雖不是王麻子剪刀,卻是后來有一段年月很知名的張小泉剪刀。不過歷經(jīng)歲月風(fēng)雨,業(yè)已滿身滄桑,像風(fēng)燭垂暮之年的烈士,無論如何壯心不已,其實真的老了。多少年后再見那剪刀,其實和我分手時比并未滄桑幾許,但感覺上分外傷感,比看見低矮了許多的老屋還要傷感。

那剪刀勾起我諸多往事,如潮奔涌,如煙席卷,不能自已。舊事而已,不說也罷。

還有一把剪刀,一把白晃晃的不銹鋼小剪刀,一直放在門口鞋柜抽屜,就挨著圓圓的針線盒,很少拿出使用,除了偶爾剪下快遞外包裝和寬幅透明膠帶,實在想不起還有什么別的用途。說一直,絕沒有夸張的成分,大概從搬到樓上,有了鞋柜,或許還要早,沒買鞋柜就因需要買了剪刀,最初放在哪里,窗臺上?茶幾上?我真的記不清了。確切地說,這不是住樓后的第一把,但最初買得那把,紅塑料把子的那把,幾乎沒怎么使用,第一次用時就斷了,很不經(jīng)用,隨手就丟棄到垃圾紙簍,早不知身手何處了。所以對我而言,等于沒有存在過。這把現(xiàn)存的通體透亮閃光的剪刀,是我買的,從一家文具店,或許是土產(chǎn)雜貨鋪,時隔多年,我也記不確切,大概當(dāng)時就沒有在意。

其他的剪刀,若還有的話,就不屬于我所有,自然不是我買的。許多存儲于記憶深處的東西,原本不屬于我,替別人存儲著,但后來,從情感上來說,似乎已屬于我所有,除了我,沒有一個拿得走,包括物件的主人,一樣拿不走,她們腦海里存儲的,不過是一個備份,或者是影子,隨著主人的消失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我不敢說我保存的是唯一的,但起碼于我是唯一的。

細(xì)想,也不完全對,就是那把銹斑斑的老剪刀,尚存世的曾經(jīng)的名剪,并不屬于我,我只是用過一段日子,就像現(xiàn)在的主人一樣,雖擁有著,但對剪刀的歷史,輝煌或暗淡,一無所知,連我都不如。那剪刀真正的主人,不是別人,是我母親,已經(jīng)離開我多年,到一個我所不知道的遙遠(yuǎn)的地方,再也不需要剪刀的地方。其實,在她生命最后的幾年,就不需要或者說不用剪刀了,她手頭保存的幾把好剪刀,也陸陸續(xù)續(xù)送人,或被人要走了。送我的那把,是她珍愛的,但她更愛她的兒子,毫不猶豫地送給我,可惜未能物盡其用,我又不大喜歡,就是保留下來,也不是刻意的,是天意。

那天看見,時隔多年,我竟涌起一股莫名的沖動,想等房屋的主人回來,花一把新剪刀的錢,甚至更多些,買回那把搬家時被我丟棄的剪刀。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只是作個念想,那剪刀是我母親的。后來又想,這樣做并不妥,難免引起人家的誤會,說又說不清,說出來也無人肯信,以為那銹跡斑斑的破剪刀還真是件珍貴的文物呢,收藏起來,心慌慌的。還不如隨便丟在窗臺上,隨其自然吧。況且,我已經(jīng)看過了,重新存儲在記憶深處,擁有不擁有,也沒有多大的關(guān)系。

緣分已盡,一切隨緣吧。

記憶,被歲月剪成碎片,像剪碎的紙屑和布片,雪花般地紛飛,四散零落,又像明明滅滅的煙頭,閃亮的瞬間消失了,串不成珠串。記憶中的剪刀,閃現(xiàn)時還清晰鋒利,一旦定格,就一片模糊,碎如魚鱗,再也收拾不起,更不要說拼接完整。

近年,尤其如此,愛回憶,卻再也回憶不起。該忘卻的忘不掉,不該忘記的全忘記了。也許,還殘存在記憶深處的某個角落,沉睡著,無法喚醒。卻在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出現(xiàn)在睡夢中,被激活了,清晰如昨,仿佛正在發(fā)生。

夢中的剪刀,是輕盈的,活潑的,充滿生動的故事。有我經(jīng)歷的,有我聽過但早已忘記的。那么多剪刀,排著隊,魚貫而入,闖進(jìn)夢中。但我并不知道是夢,靈魂倒退,或者說穿越,曾經(jīng)流逝的歲月日子,真實而虛幻地經(jīng)歷著,直到清醒良久,還是無法確定,究竟哪個是真。

有些東西是剪不碎的,譬如夢,只有消失,遙遠(yuǎn)起來,隱藏起來。

針線蒲籮里多的是剪刀,一把大的,幾把小的,疲倦了,靜靜地躺著。身旁是很久不用的針線葫蘆和頂針,鐵頂針銹跡斑斑,銅頂針也失去了磨礪后的光亮,氧化了,色澤暗淡。這是我奶奶用過的針線,有些年沒有使用了,丟棄或閑置在屋子一角。

縫紉機(jī)抽屜躺著一把剪刀,刀身發(fā)著藍(lán)色的幽光,刀刃仿佛一波水光劃過,那光鋒利寒冷。是我母親的剪刀,那種裁縫專業(yè)的剪刀,柄上還留著母親手心傳導(dǎo)的溫?zé)?。那刀的確鋒利,是不是吹毛立斷,還真不知道。但刀尖輕輕推向布塊,柔軟的,還是厚實的,像刀魚穿過水中,身后留下一道劃痕,久久不散。整塊的布剪成隨意的所需的形狀,大多時候沿著畫粉的線條,絲毫不爽。母親額頭晶瑩的汗珠和剪刀的幽光相映著,在動聽的音樂般的裁剪聲中,隨母親手指的舞蹈,像跳剪子舞。

我常常在觀賞中入睡,那感覺,沉浸在里邊的感覺很美,很美。以至于后來習(xí)慣了那種感覺,沒有時,睡意頓消,成了我童年最熟悉的搖籃曲。

剪刀是母親從縫紉社帶回來的,其實不是,那只是我以為。母親笑笑,那把啊,早留在你大舅家了,很久很久不用了,在不在還兩說呢。這把是從房后頭六貨郎貨郎擔(dān)上買來的,是托人家專門從城里捎帶的,擔(dān)上沒有這樣的剪刀,也不需要,多是你奶奶針線蒲籮樣的小剪子。

那閃著幽光的剪刀,很少有人動,除了母親,幾乎靜謐地躺著。我剪了紙,母親拿出剪布時有些滯澀,不流暢,母親問,誰用過?我承認(rèn)了,母親搖搖頭,并沒有責(zé)怪我,不顧一天下地勞動的勞累,坐在堂屋地上,在細(xì)砂石,后來才知道叫油石,整整磨了大半夜。

從此,我再也不動母親的剪刀。自然,別人也不動?;蛘咭嗳缥乙粯?,曾經(jīng)動過,后來就不動了。

第一把剪刀,就是留在大舅家的那把剪刀,才是母親最珍愛的,那是師傅贈送的,是一把相當(dāng)名貴的剪刀,王麻子,還是張小泉,上邊有火印,我還真不知道,因為我壓根就沒見過,只是聽說,或傳說,母親從不說,是從別人口里聽來的,也已經(jīng)多年了。

母親眼里的光忽兒暗淡下來,仿佛漸漸被黑暗浸透的屋子,幽幽地訴說,不是剪刀,而是一頂銀灰的軍帽和一條半新的寬樣皮帶,說這話時,我聽到母親輕柔地哼著一曲我沒有聽過的槐樹歌:“槐樹開花細(xì)紛紛,當(dāng)兵要當(dāng)八路軍……”歌曲戛然而止,母親說,是含淚離開區(qū)上的,那頂軍帽尚未捂熱,還有皮帶,永遠(yuǎn)留在區(qū)上。并不像后來離開縫紉社那么從容,離開時已叫被服廠了,正兒八經(jīng)國營的。

母親從夢中哭醒,任淚水在臉頰流淌,流在嘴角,苦澀酸涼。

我不止一次夢見母親清秀英武的形象,自然不僅僅是那頂軍帽和皮帶,還有合體的灰軍裝,裹著綁腿,一根帶大絨鞋,比影視中的女八路還要好看。這形象大概無數(shù)次地出現(xiàn)在母親夢中,但她從未提起過。我只是發(fā)現(xiàn),看到電視上有女八路,她昏花的老眼忽兒閃亮起來,雖然很快就暗淡下去。

可那把剪刀,即便我問,母親總是有意岔開話題,不愿提起。母親的眼神是平淡的,清澈如水,沒有一絲瀲滟。

母親本來就不愛說閑話。母親去世,守靈那天夜晚,二嫂提到那把剪刀,說母親在裁剪,幼小的大哥在一邊坐著搓腳兒哭,大舅很生氣,奪過剪刀,隨手一丟,碰在哭著的大哥的鬢角上,血流如注,大舅臉色蒼白,喃喃地說:“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我不知道二嫂是從哪里聽來的,但后來觀察大哥鬢角,的確有塊疤痕,整整六十年還沒有散去。

大舅很少上我們家。但有一回和大妗來了,兩人白發(fā)蒼蒼,吃著母親給燉的鹽煎羊肉,直叫,從來沒吃過這么香的羊肉。

母親始終滿含笑意,陽光明媚。

此刻,窗外,陽光燦爛,樓下杏花如雪,桃花含苞待放,小嘴如梅花點點。陽光流淌進(jìn)窗戶,灑滿我身上,溢滿屋宇。我非常清醒,不在夢中。但還沉浸在剪刀的記憶里,不能自拔,眼前不時飄來一片輕紗,似醒非醒,恍然若夢。

母親的剪刀,是用來裁布的,村中人們的布,幾乎都讓母親的剪刀裁過,有的全裁,有的只是幾剪子,略作修改,更合體一些。剪刀與布,緊緊連在一起,原本沒有錯,但任何事情都有例外。像母親的剪刀,也剪過其他東西,還是母親自己剪的。我記得,鄰里二大爺腿上的傷口化了膿,腫成了缸子粗,成分高,不敢去醫(yī)院,母親用自己的剪刀,浸了燒酒,燈火烤干,剪傷口處壞死的皮膚和肉,幾次后,二大爺?shù)耐饶[消散,傷口痊愈。還有年六一節(jié),學(xué)校從城里買的紅五星斷貨,老師急,學(xué)生哭。我母親用自己的剪刀連夜剪碎三只煉乳鐵皮缸,剪了十二顆五角星,連夜上紅漆干透,第二天兒童表演如期進(jìn)行。母親連晌捎昏修磨松動卷刃的剪刀。

記憶如潮涌來,沖斷大堤,波濤洶涌。我無法自己。

這年清明,掃完父母的合葬墓。我特意繞道趕回我已賣掉的舊屋,往窗臺上一瞥,打掃得一干二凈,哪里還有我記憶中那把剪刀,蹤影全無。

雪賦六題

盼雪

盼,與雪連在一起,是個什么樣的字眼,曾經(jīng),就是現(xiàn)在也還是那么遙遠(yuǎn),尤其于我。像背井離鄉(xiāng)一樣,不,還是不一樣,成語不是三兩天能約定俗成的,盼與雪,自今在各自的位置,靜寂地獨坐在字典里,木然地守候著,多少歲月風(fēng)一樣從身邊流過。

在城市的一隅,留下拉長的淡淡的素影。那只是我一樣的盼,淡淡的,許多時候只有自己知道,最多是幾個瘦弱的文人,保留紅袖添香的癡想似的,還留存著吟風(fēng)賦雪的杞人情懷,無人在意。

說實話,盼與雪,似乎從不沾邊,風(fēng)馬牛不相及。

《石頭記》里的無事忙賈寶玉,急等結(jié)社吟詩,似乎盼過雪,忽如一夜梨花開,被人笑作癡癲。其實,那時用不著盼,想雪,雪花說不定就飄來了,天遂人愿。像王熙鳳即興的詩句,“一夜北風(fēng)緊”,雪花自然就飄來了。

但時光,或者說時間,不管流到了哪里,都將會改變一切,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雖然有時是那么緩慢,慢到很容易被忽略。尤其對于事情的親歷者,從牙牙學(xué)語,到白發(fā)蒼蒼,在漫長的歲月里,也許一切都沒有發(fā)生,起碼很少有滄海桑田的變化,老街還是老街,老屋還是老屋,甚至看似欲倒的墻,經(jīng)歷無數(shù)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十幾年后再見還是老樣子,齜牙咧嘴,搖搖欲墜,卻并沒有倒下,可細(xì)看,在不經(jīng)意間,其實已發(fā)生了,仿佛突然立到了身邊,來不及驚訝,也來不及表述,已流逝成一般,有意無形中,你部分或完全接受了。譬如天空飄來的雪。

大自然,從來就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人定勝天,不過是人的一廂情愿,感天動地也只是一個神話傳說,最終感動的也只是人,自我意識。而人,不得不適應(yīng)著自然的變化,從遠(yuǎn)古到如今,一直如此,所謂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并非說說而已。山川大地的變遷,恐龍猛犸的消失,風(fēng)雨霜雪的存在,人的主宰,微變與巨變一直同時延伸著、演化著。

再譬如雪,冬春的雪。我想到今冬的雪,想起去年冬天的雪,前年冬天的雪,等等,等等,連我也記不清究竟有多久了,是從哪一年開始,雪,忽兒遠(yuǎn)離了我們,像遠(yuǎn)離的星空,遠(yuǎn)離的純凈,有幾個冬天,我們,包括我,是在干燥的盼雪中度過的,經(jīng)歷著失望的磨難和煎熬。久久的期盼,望眼欲穿,還是無雪,灰蒙蒙的天空又晴朗起來,太陽無奈地笑著。倘若往前十幾年,說一冬無雪,在我身處的北方,無疑是一個神話。隔三岔五地飄雪,從靜夜到白天,飛飛揚(yáng)揚(yáng),飄飄灑灑,轉(zhuǎn)眼就是一個銀白的世界。這一切,似乎很近,仿佛就在昨天,又似乎很遙遠(yuǎn)。和我女兒說她小時候玩雪仗堆雪人,她都淡忘了,疑疑惑惑,有嗎?

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個少雪或無雪的冬天,在這個不見雪影的冬天,記憶也干枯起來,像干燥的天空,干裂的大地,仿佛一點就燃。

天空灰藍(lán),大地灰白,連這座不因四季而變化的古城,也因冬天太久的無雪,干燥到極致,缺少了北國冬季應(yīng)有的冰冷滋潤氣,人流,車流,還有高樓,一塊凝固成一種格式。我曾想象,坐在高遠(yuǎn)的云端俯瞰這座城市,恐怕像看見一張復(fù)印的畫,頹然不流,一切都凝固了,不僅僅如此,更平板,沒有立感,更不要說生動鮮活了。多少年前,無論如何,我絕對想象不出,如何能生活在一個無雪的冬天,就像一盒火柴,擱置在干燥的地方,著不得一點潮氣,否則,就擦不著了。而現(xiàn)在不覺卻經(jīng)歷了若干個無雪的冬天,干冷干冷,輕易一撞就著,耳邊,仿佛是從未斷絕的汽笛聲,忽遠(yuǎn)忽近,忽近忽遠(yuǎn),響個不停。

古代,就是近代,我爹記憶里的民國時,夏天有祈雨的場面,相當(dāng)莊重宏大,但從未聽說過有祈雪的。也許,從前雪多得很,根本用不著祈,也沒有祈的必要,隔三岔五自動飄來了。

站在窗前瞭望,我每每不由地自言自語,下一場大雪多好啊。我女兒卻說,下雪有什么好,路滑天冷,臟兮兮的,我如何去上班?我無言,良久才清醒,原來,我雖在城市生活了多半輩子,可心還留在童年的鄉(xiāng)野,望眼欲穿地盼一場雪,還像兒時一樣幼稚。

面對這種情景、心境,就是我有心,放飛了想象的翅膀,也無法鋪承奢華,寫出一篇像模像樣的雪賦了。無雪可賦。

憶雪

曾經(jīng),也沒有多少年,雪,并不是一個稀罕物,何至于盼,尤其是在北國,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nèi)外,惟余莽莽,并不完全是詩意,也是真實寫照。想都不用想,哪一天清晨醒來,一推開門,滿眼是雪,晃得刺眼,心中油然升起對造化神奇的驚嘆,雪的院,雪的墻,雪的樹,遠(yuǎn)山近水,一片雪白的世界。

只有造化能夠改變世界,哪怕是瞬間。

熟悉的雪景,仿佛就在昨天,想起都?xì)v歷在目,雖經(jīng)歲月的磨礪,淡了許多,虛了許多,但畢竟留在了記憶里,深深的。時間如一張卡紙,雖薄薄的,卻將經(jīng)歷完全隔開,又像裝在像冊子里的照片,一張一張,背對背,相互間隔,而我們也只有在翻看中,才串聯(lián)起來,在憶思遐想中,鏡頭才連貫起來,像電影一樣流淌了,省略了光亮間的黑暗。

燕山雪花大如席,無疑是夸張了,雪片雖大,也大不到席片一樣,就算是古代的席片不大。但鵝毛大雪還是有的,古人曾言,推開窗戶,忽兒看見,巴掌大的雪片飄來,隨手一抓就是一片,放在掌上欣賞著,豈不是人生一大快事。那么大的雪片,在空氣清新無污染的古代,也許真有,尤其是那種快感,在童年時代,甚至之后,我也經(jīng)歷過。天空上忽兒飄下鵝毛大雪,伸手接一片花朵一樣的雪花,花瓣清晰可辨,呵氣間,早成了一汪清凈的雪水。

那時的雪,的確滋潤、純凈。讀《紅樓夢》妙玉掃梅花上的雪花珍藏,隔年燒滾泡香茗,并不訝然,而是悠然心會,就是珍藏的陳年雨水,也很名貴,是天然的無根水。小時候,玩累了,常常彎腰從大地上掬一捧雪花吃,融化的雪水在喉嚨里甘甜清冽,像井拔涼水一樣消暑下火。到了春夏之季,野外背陰處,還有積雪,扒去上邊蕩了塵土的雪皮,里邊如白砂糖一樣的雪粒,嚼著吃,碎冰糖似的,沒有一絲泥土味。

踏雪

喜歡踏雪。幾乎是與生俱來的。

多少年后,在少雪無雪的日子,讀川端康成的《雪國》,都有這種剛踏雪歸來的感覺和詩意。

大雪后,銀裝素裹,像美女出浴剛剛換了新衣,一片銀白清涼的世界。即便天空還有零星的雪花在飄灑,不緊不慢地飄落著,穿上踏雪的氈毛泊鞋,在雪地上漫步,雪花落在眉毛上、頭發(fā)上,像粘上花粉,有的立著,有的慢慢消融,流淌到唇邊,舔一舔,甘甜清涼,沁人心脾。從腳下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踩雪聲,仿佛踏起的音樂,走在深淺不一的雪上,聲音便不同起來,形成的旋律,悠然動聽。那種清爽的感覺,令人耳目一新,心清氣爽。有時,真想就這樣走下去,直到累了,跌坐在雪地上,或干脆躺下,像躺在綠茵茵的草地上,看著如洗的天空,湛藍(lán)無垠,偶爾飄著幾朵白云,亦如初熟的棉苞,那種純凈的白,純潔的滋潤,連人都凈化了,流溢的全是美。

八年前的一個冬天,雪雖稀少,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絕無或僅有,在期盼中,有時就真的飄來一場雪,經(jīng)過一夜的堆積,不要說平展遼闊的鄉(xiāng)村,連凹凸有致的城市,都被裝扮一新,成了雪的世界。尤其是公園,雪后,和鄉(xiāng)村的景致并無兩樣,像鄉(xiāng)野的一隅,從某種程度上說,更美一些,更精致一些,如童話中雪的王國。我所在的廣告公司,絕大部分是從鄉(xiāng)村走進(jìn)城市的孩子,對雪有種本能的喜歡,懷念雪,也著實喜歡雪。臨時動議,一拍即合,關(guān)門玩雪。大概因散碎的雪花還在飄,街上行人本已稀少,公園里除了有我們一樣想法,且有時間和精力去實施的人,真的別無他人,靜寂得很??梢员M情地玩,盡興地耍。一會兒,這片銀白的世界,仿佛真屬于了我們,我們就是雪國的主人。

有踏雪的,故意兩腳斜并著,踩出車輪一樣的人字形;有手腳并用的,爬如黑熊野狼,踩出野獸出沒的樣子,蹄痕清晰可辨;有嬉戲追打,有堆雪人的,有的干脆仰天躺下,享受雪中的靜寂清幽。有愛使壞的,悄悄來到樹下,猛搖樹干,雪塊、雪片暴雨般飄下,落滿身上,躺著的人霎時成了雪人,連躍起的時間都沒有。一片驚叫歡笑,靜中有鬧。

也嘗試著吃雪,融化嘴里的雪水,少了甘洌,有滋泥味,土腥氣。

這時候的雪,也只能踏一踏,還能找回過去的意趣。

踏雪無痕,歷來是高人的境界。就我們而言,踏雪就是為了留痕,返回頭,再欣賞自己踏下的軌跡,也有種凡人對成就的快感。

如今,時過境遷,踏雪也成了記憶,愈來愈遙遠(yuǎn)。

尋雪

在盼雪的日子里,守望灰茫茫的天穹,樓宇高聳、車流如織的城市,我常常漫想,雪,曾經(jīng)漫天飛舞的雪花,時光一樣,究竟到了哪里,不會真成了神話吧。

我是想象不出遠(yuǎn)古的冬天,雪有多大,能下多厚,那時文字珍貴,向來如此的雪,還進(jìn)不入巫史的筆下,也少吟風(fēng)弄雪的文人,但千百年前宋人的雪景圖,我是欣賞過的,和我童年親歷的雪景,相去不遠(yuǎn)。踏雪的毛泊兒鞋,我穿過,踩在雪上,相當(dāng)舒適,外邊滴水成冰,踏雪結(jié)板,毛泊兒里溫暖如烤著火爐。雪自然擦洗過的毛泊鞋,煥然一新,像新毛氈一樣。在我的家鄉(xiāng),人們一直喜歡用雪洗毛氈和呢子大衣,平鋪在雪地上,雪吸去上邊的塵垢,變得干凈如初。

冬天的天空,高遠(yuǎn)平板,仿佛遙遠(yuǎn)起來。記憶中是不是這樣,似乎是,又似乎不是,鄉(xiāng)村的天空,總比城市的天空要低,大概是城市的高樓太多了,天穹害怕被捅破,就主動高了起來。連夜晚的星辰都遙遠(yuǎn)了,遙遠(yuǎn)到無影無蹤,薄薄的天穹,如一塊薄板,撐在高樓上,面無表情。很多年沒有見到星光璀璨的夜空了。

無雪的日子,我守在電視機(jī)前,瞪大雙眼,瞅著大地圖上的天氣預(yù)報情況,看哪里有雪花飄閃。我發(fā)現(xiàn),南方的雪多了起來,要么不下,一下還是暴雪,冰天雪地,一片冰雪的世界。

這使我訝然,也感到奇怪,是不是南北極移位了,或正在緩緩換位,像遠(yuǎn)古的時候,南北極瞬間位移互換,至今在北極的凍土層里,還有上萬年前凍僵的猛犸肉,儲藏在冰箱里一樣,還能燉著吃,味道鮮美。曾經(jīng)大象出沒如羊的中原大地,在很多年前,古人的記憶里就只有想象了,但河南的簡稱豫,還殘留著遠(yuǎn)古馴象的痕跡。十幾年前,我有幾個江南的筆友,在冬天常常提到盼雪,盼來盼去,一點點雪皮,就使她們無比驚喜,歡騰雀躍了。而那時,我所在城市的雪,不時就下的封門堵路,如一條條銀繩,將城市的房屋居民區(qū),切割成豆腐一樣。

世事滄海桑田,原本是規(guī)律,但沒想到,雪,也會變,位置在變,雪色在變,時空更發(fā)生了乾坤大挪移,遍尋不見。

觀雪

雪多的時候,并未留意;雪少,盼雪的時候,倒對雪研究起來,仔細(xì)到每一個細(xì)枝末節(jié),譬如雪花到底分幾瓣,是完整的還是殘片,雪粒是長的還是圓的,像豆粒還是大米,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有時連自己都感到可笑。

最早想到的是雪色,頗多懷疑。自古雪白,似乎并無爭議,但今年初冬下過一層雪皮,卻徹底改變了我的看法,確定無疑了。那層薄薄的雪皮,不像雪,倒像一層霜,細(xì)看,霜也不像,也不是霜色,更像陳年的谷糠皮。那種白是人們說的寡白,帶著毫無光澤的土黃,沒有一絲生氣。我也描繪不出它的真正顏色,只是覺得,與白還有差距。

至于黑雪、臟雪,近年有的地方下過,雖非目睹,也常耳聞。但那原因是明擺著的,婦孺皆知,是環(huán)境污染惡化所致。

下雪那天,我正逗留在大街上。也不是毫無征兆,整整陰了一天一夜,天空仿佛蒙了一塊灰布,就是不落雪,灰茫茫的城市,像廢棄的磚窯,到處堆著土灰的磚。哪怕雨夾雪也好,人們焦心的渴盼,就像這個干燥的冬天,一點就燃著了。這樣的天氣,往年冬天隔三岔五地有,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在絕望后,不經(jīng)意中,感覺有雪花飄入脖中,融化了,略微有些冰涼,之后有點發(fā)燙,灑上稀硫酸的感覺。我仰頭,真的看見有絮毛般的雪花在亂舞,稀稀拉拉,像春天的末尾,樹蕾已吐成小葉片,零星的絮毛還在飄一樣。我伸展手,張大嘴,等待著天空中飄忽的落雪。先落到嘴里一片,大概尚未落實,就融化了,一絲苦澀,透過味蕾,傳送的瞬間就消失了,無影無蹤。之后落到手心的幾片,還未及看清,也融化了,不是晶瑩的水珠,像一滴滴渾濁的老淚。

飄了很久,還沒有苫嚴(yán)地皮,干燥,無血色,像散碎的塑料渣片,或碎泡沫,風(fēng)一吹,到處飄舞,聚在一起的,感覺上也是輕飄飄的,形不成踏實的雪地。太陽還沒有出來,灰茫茫的大地上,已只剩下一小片、一小片破布似的殘雪,丟在角落了。

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這次飄雪,不算數(shù),人們還習(xí)慣說,一冬無雪。那種火燒火燎的期待,漫長,無奈。直到立春,還是無雪。

誰也沒有想到,立春后天空竟飄起大雪,飛飛揚(yáng)揚(yáng),下個不停。雖然說,正月十五雪打燈,是好年份的預(yù)兆,但記憶中已是雨雪了,最多是米雪。我起始就特別關(guān)注這次的雪,雖飄飄灑灑,但雪花卻凌亂,本身凌亂,飄得凌亂,與記憶中的梅花雪瓣,迥然不同,仿佛尚在胎中就受過傷,是先天的殘缺不全。且落在地上,雖厚,卻沒有厚實的感覺,那雪色,不滋潤,也不細(xì)膩,像舊年磨面坊的糠皮,輕飄飄的,毫無血色,蒼白,無力。

依舊是殘雪。

夢雪

我想,夢中的雪,應(yīng)該是完美的。

然而,像難以夢見一汪汪的水,一片片的水草地一樣,雪,同樣難以入夢。

已有多年,我的夢境,每每是荒蕪、雜亂、干枯,我穿行在其間,陌生而熟悉,卻無言。

有時也夢見這座城,古磚一樣灰藍(lán)的城,五顏六色的車流和人流,也轉(zhuǎn)換成黑白鏡頭,模模糊糊,流動中,凝固了,成了灰藍(lán)的城墻,在灰藍(lán)的天穹下,矗立無聲,就是無雪。

想象中夢里的雪是這樣的,白潤柔軟的雪片,像從飛天袖中抖落的花朵,從浩瀚的天宇飄灑而下,飛飛揚(yáng)揚(yáng),輕靈,水潤;又仿佛億萬的蝴蝶,在漫天飛舞,置身其間,仿佛置身于神話的天堂之上,落英繽紛,靜謐,快樂。雪落有聲,似乎在演奏一場輕音樂會。瞬間,寧靜的大地,凸凹的城,裝扮如童話的世界,一片銀白,像飄落的巨幅的白綢緞,柔軟,滑溜,質(zhì)感,高貴。就像我童年鄉(xiāng)村雪野。

想象終歸不是夢。有時我奇怪,夢,究竟是思維的繼續(xù),還是現(xiàn)實的映照,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

但我的夢,卻像剛剛流逝的這個冬天,一季無雪。就在徹底絕望的那個夜晚,沉沉睡去,夢中,飄起雪花,如不知從何處飛來的蝴蝶,漫天狂舞。我看見,水潤的草地上,墨綠的草葉間綻放出一朵朵拇指肚大的水菊花、金盞盞花,金黃,水潤。

夢醒,推開窗戶,果然,大地上一片雪白。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入夢的。再度醒來,走到樓下,太陽的光縷從云翳間隱隱噴射而出,已不是那么刺眼,眼前的雪景,只剩殘雪了。

我慨嘆,又無可奈何,我知道,就是在夢中,也已展不開想象的翅膀,像從前的雪花,飛飛揚(yáng)揚(yáng),飄飄灑灑,用不了半天,就堆出一個銀白的雪國。同樣,即使我百倍努力,搜腸刮肚,再也寫不出一篇有模有樣的雪賦。

心底忽兒冒出一個念頭,不久的將來,雪,會不會從此消失,如同恐龍猛犸三葉草一樣。

不過,我還是熱望,夢回童年,穿越雪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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