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之琳
(1910—2000)
江蘇海門人。1929年考入北京大學英文系,第二年開始寫詩,1936年與李廣田、何其芳合出詩集《漢園集》,被合稱為“漢園三詩人”??箲?zhàn)之后任教于西南聯(lián)大,1947年赴英國牛津大學做研究員,1949年回到北京,先后任職于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所等機構(gòu),從事外國文學的研究、評論和翻譯。
與何其芳的自戀式的傾訴不同,卞之琳的詩歌更多地借鑒了T.S.艾略特的“思想知覺化”和“非個人化”的傾向,著迷于在詩中虛擬“戲劇性處境”?!稊嗾隆分袉我坏摹澳恪焙蛦我坏摹翱达L景人”都不是自足的,兩者在看與被看的關系中才構(gòu)成一個網(wǎng)絡。卞之琳由此貢獻了一種“情境的美學”,詩中營造的,常常是日常生活的場景和情境,但一經(jīng)卞之琳點化,便蘊涵了豐富深長的回味和耐人咀嚼的人生哲理。其中隱含了將普通生活審美化的高超本領?!兜琅浴贰ⅰ冻甙恕?、《白螺殼》、《距離的組織》、《音塵》都是情境化的代表作。
早期的卞之琳自稱“多少受到寫了《死水》以后的師輩聞一多本人的熏陶”,多用口語,用格律體。著墨平淡,調(diào)子低沉,“冷淡蓋深摯”,“玩笑出辛酸”,都是他的刻意為之。許多過去所謂“不入詩”的事物也紛紛進入了卞之琳的視野:小茶館、閑人手里捏磨的一對核桃、冰糖葫蘆、酸梅湯、扁擔之類,都在一個觀察者的眼中生發(fā)出詩意。到《春城》中,技巧更為成熟而繁復,并突出了反諷因素。詩中的“我是一只斷線的風箏”一段,“故意用濫調(diào)嘲弄一般的情詩”,是詩人當時大量運用的戲擬方法。詩中由此有著多重的聲音和主體。這種情形更體現(xiàn)在《尺八》、《白螺殼》、《魚化石》等詩中。
出版詩集:
《三秋草》,自印,1933年。
《魚目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5年。
《漢園集》(詩集,與李廣田、何其芳合著),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
《音塵集》,北平:文楷齋,1936年。
《慰勞信集》,昆明:明日社,1940年。
《十年詩草》,桂林:明日社,1942年。
《翻一個浪頭》,上海:平明出版社,1951年。
《雕蟲紀歷(1930—1958)》,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
另著有散文集《人與詩:憶舊說新》,文學評論、散文等合集《滄桑集》等。
春城
北京城:垃圾堆上放風箏,
描一只花蝴蝶,描一只鷂鷹
在馬德里蔚藍的天心,
天如海,可惜也望不見您哪
京都!——
倒霉!又洗了一個灰土澡,
汽車,你游在淺水里,真是的,
還給我開什么玩笑?
對不住,這實在沒有什么;
那才是胡鬧(可恨可恨):
黃毛風攪弄大香爐,
一爐千年的陳灰
飛,飛,飛,飛,飛,
飛出了馬,飛出了狼,飛出了虎,
滿街跑,滿街滾,滿街號,
撲到你的窗口,噴你一口,
撲到你的屋角,打落一角,
一角琉璃瓦吧?——
“好家伙,真嚇壞了我,倒不是
一枚炸彈——哈哈哈哈!”
“真舒服,春夢做得夠香了不是?
拉不到人就在車磴上歇午覺,
幸虧瓦片兒倒還有眼睛?!?/p>
“鳥矢兒也有眼睛——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有什么好笑,
歇思底里,懂不懂?歇思底里!
悲哉,悲哉!
真悲哉,小孩子也學老頭子,
別看他人小,垃圾堆上放風箏,
他也會“想起了當年事……”
悲哉,聽滿城的古木
徒然的大呼,
呼啊,呼啊,呼啊,
歸去也,歸去也,
故都,故都奈若何!……
“我是一只斷線的風箏,
碰到了怎能不依戀柳梢頭?
你是我的家,我的墳,
要看你飛花,飛滿城,
讓我的形容一天天消瘦?!?/p>
那才是胡調(diào),對不??;且看
北京城:垃圾堆上放風箏。
昨兒天氣才真是糟呢,
老方到春來就怨天,昨兒更罵天
黃黃的壓在頭上像大墳,
老崔說看來勢真有點不祥,你看
漫天的土吧,說不定一夜睡了
就從此不見天日,要待多少年后
后世人的發(fā)掘吧,可是
今兒天氣才真是好呢,
看街上花樹也坐了獨輪車游春,
春完了又可以紅紗燈下看牡丹,
(他們這時候正看櫻花吧?)
天上是鴿鈴聲——
藍天白鴿,渺無飛機,
飛機看景致,我告訴你,
決不忍向琉璃瓦下蛋也……
北京城:垃圾堆上放風箏。
四月十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