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
風(fēng)是突然來的。
勇智記得很清楚,他正用力往上提卷閘門,那閘門被軌道里的陳年老灰吸著,很難拉起。突然,他感覺胳膊上的肱二頭肌鼓起的地方被什么輕掃了一下,里面的青筋一陣猛烈彈動,像一排細針輕輕扎下,又迅速拔起,點點燒灼般的疼。緊接著,門左邊的大盆針葉松微微動了幾動,密密的針葉相互碰撞,攪在一起,右邊的芍藥大綠葉也晃了一下,一片腐爛的黃葉飄到大花盆的邊緣。
起風(fēng)了。勇智抬頭往遠處看,門前路上,風(fēng)卷著地上的垃圾,塑料袋麥秸稈干菜葉臟布條,跳著轉(zhuǎn)著,卷過對面的百貨店煙酒店熱干面店,梭成一個個小三角堆,堆在春天新栽的小樹根部。勇智感覺積攢了整夜的汗液瞬間消失,垂到胯部的肚子減輕了一點分量,呼吸也暢通起來。
這是一條“工”字形路,勇智家在那條豎“1”上,上邊的橫“一”是繁忙的省道,通向全國各地,“一”外是平展展的田野,一直延伸到視野盡頭。下邊的橫“一”是吳鎮(zhèn)內(nèi)部的一條街道,鎮(zhèn)政府郵政所電信營業(yè)廳和各種小商店都在這條街道上,是吳鎮(zhèn)年頭最久也最繁忙的老街道。風(fēng)從上邊的橫“一”方向浩蕩著吹過來,把一輛輛大卡車卷起的灰塵揚到空中,彌天蓋地。從勇智這邊看,聲勢很大的樣子。
是要下雨啊。
話說不及,從上面橫豎“一”交叉的大路轉(zhuǎn)彎處傳來了聲音,“嗯——”,音調(diào)微微上揚,拖長著,運行到鼻腔最后部,把那里的黏稠物質(zhì)緊緊吸住,然后,再從鼻腔后部往前運行,“咔——呸——”,中間一氣呵成,無一絲停頓。父親來了。在勇智腦子里,一口濃痰正從父親口中飛出,滑出優(yōu)美的足有幾米長的拋物線,準確地落在路邊的垃圾堆旁,拖車邊,樹根下,院子外的糞堆上,客廳的墻角里。反正,從來不會在垃圾桶里。
父親穿著他的白短袖襯衫、黑短褲、白襪子和黑色千層底布鞋,邁著八字步,挺著腰,于灰色小旋風(fēng)中浮現(xiàn),施施然朝勇智走過來。
勇智朝父親后面張望。
“沒人送你回來?”
“誰送我?都忙呢。我有手有腳,自己回不來了?”
父親沉著臉,沒看勇智,只管往院子里走。勇智感覺那龍卷風(fēng)從頭頂呼嘯而過。他翻了父親一眼,沒有接話,開始了每天早晨的章程:打掃,澆花,擴胸,舉啞鈴。一套下來需要四十分鐘。此時,勇智對面那家著名的“熱干面店”才剛開門,就有趕早集的人騎著車叮當(dāng)著往街里面走。勇智和那家店是這條街上最早起來的,勇智患有少睡癥(他老婆雪麗罵他時給他起的病名),那家店因為生意太好名聲傳播太遠也不得不少睡,一再提前開門的時間,以供應(yīng)那些遠遠近近慕名而來的客人。最早一批客人是那些連夜開車到此處的大卡車司機們。他們在這里要上半斤面條和半斤鮮切羊肉,那羊肉和面條上澆上滾燙的芝麻醬五香辣椒油,下面墊著細細的嫩綠豆芽,拿筷子上下攪拌,待噴香的芝麻醬均勻涂在每一根面條上,筷子挑起,大口吞入,再喝口熱騰騰飄著碧綠香菜的羊肉湯,那鮮香滋味,真是人間少有。勇智感覺喉嚨里面已經(jīng)滲出口水,溢滿整個口腔,他趕緊吞咽下去。他每天早晨都要望著熱干面店遙想一番,那是他的最愛,可因為肥胖,他已經(jīng)好久沒吃了。
父親坐在院子的石凳邊,喝著茶。他不說話,只是唉聲嘆氣,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樣子。勇智也不說話。長期的斗爭經(jīng)驗告訴他,父親肯定又在憋大招了。這時候,誰先說話誰先接茬,誰準輸。
勇智偷偷看了父親幾眼,發(fā)現(xiàn)老頭兒最近又瘦了些。臉上的肌肉一縷一縷下垂,刀刻一般,顴骨突起,那兩條偏執(zhí)的法令紋向下括得更遠了,直延到下巴和脖頸上,向人們昭示他不屈不撓的決心。他的腰有點佝僂,一貫梳理整齊的頭發(fā)也有些凌亂,白襯衫的前襟上濺幾點黃色油斑,眉眼之間就莫名有點可憐相了。自十年前胃被切除三分之一后,父親就從一個寬胖子變?yōu)橐粋€窄瘦子,吃飯成了大問題。不能吃蒜吃辣椒吃任何刺激性食物,不能喝太滾的湯吃太多的肉,不能喝酒喝茶,可是,父親哪樣都做不到。眼看著父親舀一大勺紅辣椒放進碗里,紅湯湯的,眼看著一盅盅酒下去,三兩四兩的樣子了,誰要說一句,父親眼一瞪筷子一摔,不吃了,茶不讓喝,辣椒不讓吃,連酒也不讓喝了,活著還有啥意思?你干脆讓我死算了!你要是和他爭辯,說這樣是糟踐自己身體,他會說,人早晚都是死,不吃不喝也是個死,費那勁兒干啥。他看不起那些每天早晚在公園、河邊又蹦又跳又舞又晃的人,說都是些懦夫,為了不死累得要死,沒勁透了。
勇智看了看父親茶杯里的茶葉,密密實實塞著,幾乎看不到水,怒氣就升了上來,“你都不會少放點兒茶葉?”
“我都快死的人了,喝多喝少,還有啥區(qū)別?”父親吸一口氣,眼睛眨巴幾下,長嘆一聲。
“又咋了?好端端的說啥?。俊?/p>
“也活不長了,脖子開始疼了,喝水都咽不下去了?!备赣H看了勇智一眼,聲音帶著點悲切。
騙人。剛才喝茶還咕咚咕咚的。父親說的是食道癌病癥,在穰縣這里,被稱為噎食病,大部分人都因為此病而死。
“我這手術(shù)都十年了,氣數(shù)也該到了,胃癌活這些年,也算到頭了?!?/p>
瞎說。上個月復(fù)查,醫(yī)生還說他的胃再撐個十年八年沒問題。
“你們姊妹們都長大了,成家立業(yè)了,我也可以放心走了。”
哈,真能胡扯。說的好像真管過我們似的。
“我也沒啥想法,就是想你們都好好的?!备赣H的聲音從悲切稍微上升一點,帶著些悲苦的味道。
這把戲,已經(jīng)唬不住人了。成年以后,在明白了父親給他們玩弄的諸多把戲后,勇智就對父親這一招充滿鄙視。想起十五歲第一次看到父親哭哭啼啼上吊時的害怕和恐懼,勇智仍有一種被羞辱的感覺,他的氣就還沒消。
父親停頓了片刻,看勇智一直不接話,低聲說:“我想去尋尋蠻子。”
他的聲音模模糊糊,但又清晰無比,臉上是全然的可憐和無辜,“就看看她過得咋樣。我也快死了,這也算是我最后心愿?!?/p>
蠻子?勇智打了個冷顫,聞到一股黑色的、腐敗的氣息,有股氣從腹部下方?jīng)_上來,“嗖”地竄過心肝脾肺臟,沖向頭部,在腦殼里爆炸開來。勇智眼前一黑,感覺頭像一個炸開了的大西瓜,瓜子瓜瓤瓜皮在空中粉碎,噴向四面八方。
風(fēng)也不是無緣無故來的。他居然還想著蠻子。他一直都在想蠻子。父親這幾年的行為突然間都得到了解釋,所有的事情都是在為這句話、這件事做鋪墊。勇智姊妹幾個都被他騙了。
勇智呆在那里,強忍著憤怒和聲音里的顫抖,看著仍在裝可憐的父親:
“你給她們幾個都說了嗎?”
“我給她們說干啥?我給你說就行了?!?/p>
又是騙人。他明知道他必須過城里三個女兒的關(guān),尤其是冬雪。他知道他肯定過不去。
“我不管,你只要能給你大女兒說通?!庇轮蔷徚艘豢跉?。冬雪?那就別想了。但凡覺得在冬雪那兒有一絲可能性,父親不會屈尊來此。
“冬雪最聽你的,你去和她說?!?/p>
冬雪聽我的?事實上,勇智和冬雪已經(jīng)快半年沒有說話了。陣陣旋風(fēng)從院子上面的大玻璃罩上空掠過,發(fā)出類似于打雷的聲音,“砰砰”敲著勇智的頭。
父親一直不看勇智,但他肯定看到了正在空中噴濺的粉紅色的西瓜雨,他的聲音降為更加柔軟的懇求和痛苦的自語,試圖把“蠻子”二字帶給勇智的爆炸效果降到最低。
那天晚上,勇智照例坐在客廳里抄《金剛經(jīng)》,“須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以三千大千世界。碎為微塵。于意云何。是微塵眾。寧為多不。”抄著抄著,勇智的思維又飄走了,忍不住在本子上寫下幾句話,“微塵微塵,就是宇宙碎了,變成灰塵了,好折騰的人還在折騰。不然,梁光正又怎么對得起‘事煩兒’這個光榮稱號呢?”
六十五歲以后,父親熱衷于尋親。
先是尋他的外婆和舅舅們。自然,他的外婆和舅舅早已經(jīng)死了,所以,他的主要尋親對象是眾多散落于各地的表兄弟姐妹們。十堰,武漢,漢口,廣州,新疆,父親順藤摸瓜,尋到了認識的不認識的,親熱的不親熱的,遠的近的,一堆堆的親戚。
從小到大,勇智無數(shù)次聽父親講他少年時代尋親的故事?!澳悄晡沂鍤q,去鄖陽尋你老外婆家”,這是父親的固定開頭,后面的內(nèi)容視心情好壞和聽眾成分而不斷變化。那個十五歲的少年,瀟灑俊秀,聰明機靈,著白衣草鞋,挑一擔(dān)棉布,和鄰居的拐子算命先兒,去湖北鄖陽山里的一個村莊尋找從未謀過面的外婆和舅舅。勇智奶奶逃荒要飯到梁莊,被勇智爺爺娶后,生下三個孩子,生前從來沒有回過娘家。父親十五歲時,眼看自己的哥哥窩囊膽小,就主動挑起大梁,去找勇智奶奶的娘家人。那次尋親,父親經(jīng)歷了什么,勇智始終沒搞清楚。父親的版本太多,難分真?zhèn)?。一開始說舅舅們?nèi)藰O好,熱情地招待了這個從未謀過面的外甥,又說大家都相互推托,不太情愿接待這個陌生外甥,舅舅們彼此間也有矛盾,對他外婆并不好,又遮遮掩掩說他離開時沒有一分錢,那擔(dān)布也不知哪里去了。不過,父親解釋道,那時候人都窮。這些破碎的信息,經(jīng)過幾十年的磨損、遺忘、篡改和任意增刪,早已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父親講起這些時,真假互滲,虛實交織,他更津津樂道的還是自己少年時代的聰明能干。
尋親工程浩大。要聯(lián)系那些不知道在哪兒的所謂親戚們,要尋找散落在平原上的一個個無名村莊,要根據(jù)這些無名村莊再尋找另外一些無名村莊,簡直就像要面對一連串任意打亂的謎團。更重要的是,早在上個世紀50年代末,奶奶娘家的那個村莊,楊旗鋪,就因南水北調(diào)工程被整體搬遷,現(xiàn)在,它早已成為丹江水庫下的淤泥。
那是父親第一次尋親。大家的好奇心戰(zhàn)勝了尋親過程中不期而至的種種困難。一路上說說笑笑,彼此打趣,一遍又一遍追問父親少年時代的經(jīng)歷,還原奶奶和爺爺?shù)男蜗蟆S轮沁@才知道,奶奶原來有過丈夫和孩子,因為荒災(zāi)貧窮,丈夫又經(jīng)常打她,奶奶夜半逃跑,一路討飯到河南,遇見爺爺,一口氣又生了三個孩子。1951年夏天,奶奶到鎮(zhèn)上大操場去看戲,戲開始之前照例要槍斃反革命犯罪分子,奶奶不小心和那被槍斃的人對視了一眼,被附上身了,回家后,發(fā)燒昏迷,渾身又冷又熱,很快就死了。
從穰縣過西峽,經(jīng)淅川,過鄖陽縣城,再往丹江口水庫方向走,勇智沿水庫周邊的村莊道路開車,每隔一段,就下車打聽“楊旗鋪”,他感覺自己就像來到一個子虛烏有的地方打聽子虛烏有的人,非常可笑。在許多偏僻角落,一個山角,某片荒地,懸崖般的溝渠旁,或極近水邊的灘涂上,零星散著一些房屋,破爛簡陋,就像原始人一樣。那些往往是私自回遷的人家,他們從青藏高原、湖北荊州等地的移民區(qū)一次次返回家鄉(xiāng),回來后卻沒有了土地和戶籍,只好尋找沒有明確歸屬的荒山僻嶺重又蓋房起院。這些人眼神空洞,充滿著被長期隔離之后的絕望、孤寂和偏執(zhí)。哪怕成為流民、子女無法上學(xué)、沒有生存來源,也要留下來,以和湖底那個早已消失的家遙遙相望。在某一段路上,丹江水庫突然撲面而來,浩渺無邊,煙波蕩漾。勇智想象著那下面有無數(shù)樹木、房屋,各式各樣的家具、物品,就好像下面還有個完整的世界,那里面還有人在活動。至少,在父親的故事中,他們還在這里。
那些已經(jīng)掉了牙中了風(fēng)說話不清不楚的老人以為勇智一行是來調(diào)查移民的事情,拉著勇智的手,急切又凌亂地講自己的故事。他們的一生都在失散之中,在自己的土地上失去自己的家,失去自己的身份,兒女長大以后,都迫不及待地離開這里再不回來,從此,他們又和兒女失散。
勇智開過去很多村莊,問了很多人,又到當(dāng)?shù)嘏沙鏊ゲ?,在十堰某一個山溝溝里,終于尋到了父親三舅舅家的女兒。按輩分,勇智要叫表姑。那表姑眼睛細長,眼梢微向上挑,下眼瞼寬而厚,像是特意割出來的,又因為沒割好,而留下清晰的一道傷痕。父親姊妹三個是這樣的眼型,勇智姊妹也是這樣,勇智姊妹的后代又大多繼承了這一基因,每個人都帶著深深的眼痕,只有眼珠的顏色昭示著更細微的差異。勇智驚詫于自己的震動。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還是一個有來源的人,他的血脈里流動著自己不知道的神秘因子,只有回到某一特定的地方,到更遙遠的地方更多的人中去尋找,才可能找到一點更長遠的聯(lián)系。
勇智這一群人受到了最大程度的歡迎。那些表親們又呼朋喚友,把一些更遠的親戚找來,彼此相認,握手,感嘆,吃飯,喝酒,擁抱著痛哭。父親坐在酒席的上座,一個個認過去,把帶來的禮物分發(fā)出去。大家喊著二哥、二表叔、二表爺,過來給他敬酒,他枯瘦的臉紅光滿面,露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幸福的笑容。
父親尋親尋上了癮,尋完表叔尋表哥,尋完表哥尋表妹,幾乎把鄖陽、十堰、武漢幾個城市和周邊的村莊翻了個遍,又跑到廣州和新疆去尋那些搬到天邊兒的親戚。那紙一樣薄的、沒有任何基礎(chǔ)的親情,怎禁得住這沒完沒了的尋??抟部尥炅耍吲d也高興完了,該聊的那一點陳年往事早已如渣滓一般再也嚼不出任何味道,大家累得做不出更多的表情來了,誰和誰長得像的話題也不好意思再扯起了。
父親還沒有滿足,他一直打聽一個叫春蓮的遠房表妹。他少年時代去鄖陽尋親時,那表妹十二三歲,也在同一個村莊的舅舅家走親戚。父親只說他們認識,可他那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勁頭很讓人懷疑。
有一天,十堰的表姑父打來電話,說找到父親的春蓮表妹了。父親逼著冬雪和勇智立刻帶他去找。正是一年最熱的天。瀝青路幾乎被烤化,車行駛在上面,輪子吱吱響,像是走在熱騰騰的沼澤地上。勇智開了將近三百公里,問了無數(shù)人,最后,在依山傍田的路的盡頭,找到了那個叫王李營的村莊。父親的表妹獨自住在一個破爛歪斜的兩層樓里。她丈夫已經(jīng)去世,兩個兒子在南方打工多年,把自己的子女也帶走了。
那頭發(fā)花白的表妹聽說失散已久的表哥來找她,激動得放聲痛哭,擰著鼻涕、抖著手去摸父親。她的眼睛半瞎了。父親卻說什么也不下車。任誰勸說,眼睛下垂,一動不動。整個村莊的人聞訊趕來,圍著車,聽表妹說她車里的表哥,說她可憐的姑媽(勇智的奶奶)如何逃荒到河南,如何早死,留下幾個可憐的孩子,他們?nèi)绾卧跅钇熹佉姷剑缃癖砀缬秩绾吻寥f苦尋來。聽的人無不流下感動的淚水。
父親坐在車里,不為所動。他的眼睛半閉,臉上肌肉緊繃,汗珠子啪啪啪往下掉,像是在忍受巨大的厭惡和痛苦。勇智和冬雪滿臉羞愧,又無話可說,只好扔下禮物,倉皇離開,留下車后一群目瞪口呆的人們。
父親被直接送進了醫(yī)院。胃疼、嘔吐、高燒,連續(xù)幾天不吃不喝。這也是例行程序了:一次大型的尋親之旅總是以醫(yī)院為終點。送醫(yī)院好啊。父親終于可以安靜地躺上幾天,休養(yǎng)一下,暫時不再折騰大家。
幾天過去,病床上的父親又開始哼戲了:“胡鳳蓮站舟船表家言,悲哀悲嘆……”聲音清亮、高亢,悲切中帶著點喜氣洋洋的味道。
父親返醒過來了。
冬雪、冬玉坐在父親的病床前,嘲弄地看著他。
冬雪撲哧撲哧地笑著,“老爹啊,你也不能太無情,看人家變難看了,坐都不坐一下就跑了,回來還生一場大???”
冬玉笑得語不成腔,說:“老爹這是氣下病了,一輩子看臉,沒成想初戀情人是這般模樣?”
冬雪說:“那可是,連巧艷她媽恁傻的女人你都能看上,還不是因為人家長得好看?”
冬雪說的巧艷她媽就是勇智姊妹現(xiàn)在的后娘。父親總說那就是個傻娘們兒,不用管她。可是真有什么事情,父親就不是這腔調(diào)了。
父親撩開眼皮,朝墻角吐一口蠟黃黏稠、蒼勁有力的濃痰,笑著罵道:“爬一邊兒去,就看你老子的笑話,人家小時候可不是這樣?!?/p>
就這樣,父親的尋親戚之旅結(jié)束了。
每當(dāng)有不明就里的親戚懷著上次見面時的熱情來到穰縣,并期待有同樣的回報時,勇智充滿了憐憫。父親連見都不見。不管我們姊妹幾個如何指責(zé)他,甚至求他,他就是不見。但是,當(dāng)勇智姊妹招待得不太周到或不太熱情時,父親又憤怒地指責(zé),說勇智姊妹薄情寡義,不懂感情。
父親早已開辟了新的戰(zhàn)場。他要去尋早年幫助過他和勇智一家的那些人。用冬雪的話說,這叫尋報恩親。
譬如,尋西峽城郊鄉(xiāng)的許大法家。每年春節(jié),一到大年初二,父親就在家門口邊喊邊罵,讓我們趕緊回家去許大法家走親戚,罵我們忘恩負義,要不是當(dāng)年許大法給半車紅薯干和苞谷面,不但那個年過不去,一家人也早都死到日南雕枝國了。勇智說死也不愿意去許大法家。那家人的眼神太奇怪,就好像我們姊妹幾個是從小人國垃圾堆里出來,沒吃過飯沒穿過衣服沒見過任何世面,單等到他們家來占便宜吃第一口飯,勇智一想到許大法把盛得冒尖的餃子推到他面前的眼神,想到許大法兒子遠遠看著他的表情,就氣不打一處來。每年,為這事兒,勇智要挨父親一次打。冬玉為這事,又要挨勇智一次打。勇智每被打一次,一定要在冬玉身上還回來。
許大法于十年前壽終正寢。父親聞聽,捶胸跺足,嚎啕大哭。當(dāng)然,這時候,周邊一定得有觀眾。他把我們姊妹幾個叫過來,第一千零一次地給大家講大年三十家里如何空蕩,勇智如何饑餓地嚎哭,他如何拉著板車帶著勇智去討飯,到了許大法家,許大法如何慷慨善良,把自家的紅薯干、苞谷面分給他們,等等。
“為啥總是說我哭?難道冬雪冬玉她們都不哭?”那時候,勇智剛剛?cè)畾q,婚姻艱難、工作不順,做生意又連續(xù)失敗,這些壓得他抬不起頭來,他非常不高興父親這樣年復(fù)一年地翻舊賬。他覺得,正是父親的這些陳芝麻爛谷子使他一生都沒有辦法挺起腰桿。他總是太快意識到自己的軟弱無能,做什么事情都是虎頭蛇尾,乘興而去,敗興而歸。那饑餓的嚎哭就像一個讓人羞恥的尾巴,勇智但愿能把它藏起來,所有人都忘記,誰也不知道??墒牵S著年齡的增長,父親的敘說越來越詳細,越來越栩栩如生。
冬雪毫無例外又心軟了,和著父親一起流下淚水,開始張羅著去許大法家吊孝。父親說就讓勇智披麻戴孝過去吧,雖沒有機會報恩,但至少也沒有忘恩。
“披麻戴孝?憑啥?”勇智斷然拒絕。父親總是這樣,答應(yīng)他第一件事,立馬就有第二件事出來,得寸進尺。勇智說,你不能給我一碗飯,就一輩子讓我給你做牛做馬喪失尊嚴,那他許大法當(dāng)年做的好事還算不算好事?一個人做點好事,老想著讓人報恩,那也不是什么好人。再說了,如果許大法不是村支書,他從哪兒來那么多糧食?那年月,家家的缸底都锃明瓦亮,許大法家的糧食是怎么來的?這是勇智多年來留在嘴邊不敢說的話。許大法是村支書,那是當(dāng)年和許大法兒子打架時知道的。他少年懵懂的心像突然開了條縫,那一次打架,他對許大法的兒子毫不留情,大獲全勝。
父親暴跳如雷,“村支書咋了?要是全天下的村支書個個都有許大法那樣的好心,哪還來那么多沒吃沒喝的人?”
這時候,冬雪往往是父親最堅定的支持者和同盟軍。所以,當(dāng)然,勇智說了不算。勇智披麻戴孝,低著頭從許大法的村莊穿過去,他看到兩旁的人們指指點點,聽到有人問這是哪兒的客人,啥關(guān)系,然后,就有人嘖嘖贊嘆起來:“看看,看人家許大法多有福氣!”“一次行善,終身得回報!”“看,這家人真是有良心,還讓兒子披麻戴孝!”冬雪和父親跟在勇智后面,挺頭昂胸,邊抹眼淚,邊大聲回答人們的疑問,一次次停下來,對圍觀的人詳細描述當(dāng)年的狀況。勇智又聽到父親說他的嚎哭,他羞得恨不得有個地洞鉆進去。當(dāng)時他想,好在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打死也不來這里了。
父親說:“這都十年了,許大法一死,咱就不去了,太薄情了?,F(xiàn)在,咱家過得好了,有義務(wù)去幫助許大法家。”
勇智說:“人家也不是窮得過不去,不見得愿認咱,當(dāng)年咱都不愿去人家家里,現(xiàn)在人家不行了,肯定也不愿意跟咱來往。更何況,你又行到哪兒去?”
父親大罵:“爬一邊兒去,都像你那么沒良心,這世界還不壞透了?”
勇智撇撇嘴,到一邊兒去了。
這是一次無比尷尬的尋親。許大法的兒子并不認識眼前這一行人。冬雪反復(fù)提醒,就是每年大年初二到他們家的那群人,就是給他父親披麻戴孝送葬的那群人,勇智甚至說出了小時候的打架事件,許大法的兒子還是沒想起來。最后,父親只好又講述一遍大年三十他帶著勇智去他家討飯他父親給了他半車紅薯干苞谷面讓他們過年他為了感激年年讓孩子們來走親戚現(xiàn)在來看看你們過得怎么樣,等等。許大法的兒子終于明白了這群人是誰,露出勉強的笑容,招呼我們在屋里坐下,倒上茶水,就又冷場了。許大法兒子的脖子上掛著小拇指那么粗的金鏈子,上穿緊身黑衣,腳踏大紅運動鞋,在勇智們來之前,正準備開車到鎮(zhèn)上,他在周邊幾個鎮(zhèn)上的超市內(nèi)開設(shè)皮鞋專賣,雇專人營業(yè),自己每天下午開車轉(zhuǎn)一圈,只管收錢。勇智瞅了瞅父親,父親臉上是一種無家可歸的表情,是那種準備好了去救人結(jié)果人家不但不需要救反而過得比誰都好的沒著沒落的表情。
又譬如,去尋內(nèi)蒙的方清生。
方清生是誰?誰也沒見過。卻聽說過無數(shù)次。這是一個傳說中的人物。和媽結(jié)婚的第三年,也就是1960年春天,眼看饑荒越來越嚴重,父親和同村的國合大爺一起到內(nèi)蒙去找活干,干了半年,沒掙到多少錢,在想要離開時,不知為何,卻被作為“流竄犯”關(guān)押起來,且要遣送到郊區(qū)的一個什么廠干活。據(jù)說,去那里的人都有去無回,死無全尸。在就要把他們押走的關(guān)鍵時刻,一個叫方清生的人救了他們,他說他可以保證這兩個人人品沒問題,不是流竄慣犯。
無數(shù)個冬天夜晚,父親和國合大爺坐在堂屋墻角,圍著樹樁烤火的時候,總會意味深長地談起這個人,并感嘆命運的機巧和偶然。
父親說當(dāng)年他們在內(nèi)蒙的飛機場干活,方清生是飛機場的職工,肯定會在那里退休。只要能找到他們的人事部門,就可以找到方清生。可是,方清生究竟還在不在人世?當(dāng)年能救他們于虎口之中,如果不是干部,最起碼也應(yīng)該是一個能說上話的老職工,依此來算,現(xiàn)在的方清生至少也九十歲以上。再說,這一救人事件于父親和國合大爺是大事,但于方清生,也許只是舉手之勞,在那個年代,發(fā)生過無數(shù)荒唐古怪事,誰還會記得兩個年輕的“流竄犯”?父親言之鑿鑿,說回來后還寫過感謝信,雖然沒有得到回信,但也沒被退回來(那時候,無主的信都會被退回來,上面蓋著大紅公章“查無此人”),這說明至少這個人還在。勇智很懷疑父親是否真的寫過信,萍水相逢的恩情,大多都只會記在心里,很少在現(xiàn)實中延續(xù),即使真的延續(xù),就像每年去許大法家,剩下的只是尷尬和難堪。
還是去了。只要父親想做的,沒有做不到的。因為他所要求的從來都是充滿正義感的、關(guān)乎大是大非的、涉及根本善惡的事情。
一群人浩浩蕩蕩去往呼和浩特。經(jīng)過兩天的尋找,終于,在呼和浩特郊區(qū)的一個城中村里找到方清生已經(jīng)退休的兒子。一群人七嘴八舌向那兒子解釋自己的來歷、原因和目的,那兒子從害怕、吃驚,到嚴肅、敬重,再到熱情萬分,最后,一定要請這群人吃飯,要請父親再詳細講講當(dāng)年他父親英勇救人的故事。父親以一貫的夸張語氣重又講述當(dāng)年的危急時刻,一邊意味深長地挨個兒把我們姊妹四個瞅一遍,臉上綻放著神一樣純潔燦爛、洞悉一切的笑容。
再譬如,尋父親青年時代早逝的一個好朋友的遺孀和孩子。
雖然打聽時頗費了些周折,但其實那家人就在離穰縣縣城并不遠的地方。當(dāng)年的年輕遺孀早已改嫁,成為一個頭發(fā)枯白的老婦人。她的頭微微顫著,好像身體支撐不起來頭的重量,走路腳尖踮著,一點點往前挪。父親說這是1960年餓下的毛病。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家庭?豬在泥里拱窩,雞在拉著稀屎,各種雜物在院子里凌亂地堆著,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在豬屎雞屎和雜物間磕磕絆絆地走著。正屋的門口,一個年青女人正往外扔?xùn)|西,眼睛露著兇光,嘴里不斷發(fā)出尖利的長嘯。這女人是老人的兒媳。她那智商略有問題的兒子要寸步不離地看著精神上很有問題的兒媳,根本無法勞動。這個家要依靠將近七十歲的老兩口支撐,他們租了十幾畝地,勉強維持日常生活。老婦人撥拉著頭發(fā),讓勇智看她頭上凹陷的深窩,讓我們看她那呼吸孱弱、醉醺醺的丈夫左肩上的傷疤,這都是兒媳扔?xùn)|西時被砸到的,她又讓把自己兒子的上衣掀起來,讓我們看她兒子身上縱橫交織的抓痕,那是夜間他試圖靠近自己的老婆得來的?,F(xiàn)在,兒媳又懷孕了。
沒有父親的示意,我們都拿出錢,塞給這個老婦人,并在心里暗暗發(fā)誓,再也不來這個鬼地方了。
站在院門口告別的時候,那個小男孩拽住勇智的衣角,仰著頭,睜著一雙圓圓亮亮的眼睛,笑嘻嘻地看著勇智。這是一個聰明漂亮的小男孩。勇智和他對視了一會兒,又掏出錢包,把剩余的錢拿出來,塞給了老人。
就這樣,父親把一頂頂大帽子扣在四個已然中年的子女頭上,牽著我們,東奔西忙,把我們掙得并不多的錢盡可能撒出去,把剛剛品嘗到的一點幸福感毫不留情地收回,向我們發(fā)放著內(nèi)疚、羞愧和針刺般的痛苦,好像我們在童年少年時期經(jīng)歷的一切還不夠似的。
“行將暮年的梁光正,在這世間,又起了無數(shù)個線頭,留給他的子女們,是遺產(chǎn),還是麻煩?是控制欲,還是不朽的生命動力所致?”勇智在摘抄本上劃拉下這些話時,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即使如此,他仍然沒有想到父親要去尋蠻子。
二十幾年過去了,全家人好像密謀過一樣,不約而同地忘記了蠻子,誰也不提她的名字,包括當(dāng)年還只十二歲的冬玉。大家都自動跳過蠻子這一章,好像從來沒有過蠻子,也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任何事情。在講到那幾年的時候,大家連洞悉彼此的對視都沒有,就自動把有關(guān)蠻子的場景給刪減了。但是,又怎能刪減得掉呢?如果人生的過程可以用相片一幀幀來展示的話,那么,我們一家的相片在那幾年肯定是支離破碎、不成形狀的。所有的生活都因蠻子的到來而改變,但是,大家又執(zhí)意不肯顯示她的色彩和位置,于是,相片就像被蟲蛀過,被水洗過,被沙子磨過,總有個模糊不清的、黑洞一樣的頭像頑強地站在那里,朝著看它的人張望。誰也不想正視它,可是,誰都知道,它一直在那兒,蟄伏在記憶的最深處,等待著機會,朝大家反撲過來。
勇智拖延著進城的時間。想象著城里的三姐妹頭碰頭討論時的熱烈和激憤,他腦子里模糊一片,不知道該如何處理自己的情緒。“蠻子”這個詞就像一個發(fā)音,在他腦子里撞來碰去,不斷回響,他卻拒絕回應(yīng)。那里面結(jié)著厚厚的冰,年月深久,已經(jīng)凍實了,結(jié)得透透了。
冬雪經(jīng)常抱怨勇智對家庭的事情漠不關(guān)心,和姊妹們沒有感情。這實在錯怪他了。他只是不知道該怎么辦,因為不知道怎么辦,反而索性就慢下來,任憑著事情往前走(雖然他也知道,這是懶惰的托詞)。他看著冬雪強烈的情感,突然的暴怒,沒來由的情感沖動,實在沒法和她產(chǎn)生共鳴。但是,置身其中,聽我們對他和父親的抱怨,看我們哭哭笑笑互相表白感情,他又渾身懶洋洋怪舒服的。
父親和巧艷她媽一家租住在縣城里最老的一個小區(qū),破舊,骯臟,但卻安靜自在,是城里越來越稀少的獨棟房。幾排紅磚兩層小樓,樓前一個小院子,每戶人家都在院墻邊種上葡萄,一到夏天,葡萄秧沿著架子往路中央攀爬,濃密稠茂的葉子幾乎遮住全部陽光,綠色泛紫的葡萄一串串掛下來,伸手就能夠著。整條路上靜得連光掉到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到。
剛到門口,勇智就聽見父親高聲感嘆,連續(xù)急轉(zhuǎn)、得意的聲音:“哎呀呀,這牌,啥牌啊?這把肯定要輸啊?!?/p>
哈,父親肯定起了一把好牌,毫不留情地打擊著他的三個女兒。父親生病以后,幾乎每天下午,他的三個女兒都要來陪父親斗地主。父親斗地主的愛好,和他生病的時間,和穰縣風(fēng)行“斗地主”的時間,幾乎同步。有時候,勇智覺得“斗地主”簡直就是專為父親發(fā)明的,它順便把他的三個女兒給綁在他周邊,十年如一日地陪他,哄他,和他吵架。
冬雪半躺在長沙發(fā)上,高高舉著牌,有一搭沒一搭地出著。她的整個身體附在沙發(fā)上,輕薄,沒有重量,從內(nèi)到外都散發(fā)著疲憊的氣息,就好像生命的能量過早被耗盡,她只能靠燃燒肉體來存活。她神情恍惚的態(tài)度經(jīng)常引來抗議。不過,她人到場就好,她不來,所有的開心、笑鬧和俏皮話都黯然失色。冬雪眼睛和父親最像,閃著光,笑的時候那光聚在一起,形成能量強大的光束,能把冬天最頑固、最陰冷的烏云驅(qū)散。但是,她變起臉來,能量同樣巨大,那被驅(qū)散的烏云又被召喚回來,瞬間摧毀一切幸福歡樂。
若要說忙,真忙的是冬玉。冬玉的百貨店臨南北出城要道,是城里最繁華的地方之一,生意越好,她越忙,每天單單進貨點貨往門口擺貨晚上再往店里搬貨就足以累得她頭疼欲裂,逢到節(jié)氣周末,連午飯都吃不上。她又有失眠、心慌和頭疼的毛病,一點小動靜,一個小坎兒,或哪個地方?jīng)]有按照她的想法實現(xiàn),都會讓她憂心忡忡,心跳加速,徹夜失眠。她還長期負責(zé)父親的所有事務(wù),醫(yī)藥、復(fù)檢、報銷、聯(lián)絡(luò)、采購、營養(yǎng),她就像一個不停旋轉(zhuǎn)的陀螺一樣,從來沒有停下來休息過,但冬玉風(fēng)雨無阻,只要父親召喚,她排除萬難,雷打不動地來。為此,冬玉把性格極其古怪的婆婆接到店里幫忙,好吃好喝伺候。父親對冬玉婆婆嗤之以鼻,常譏笑冬玉請了一尊大神。這個長期被忽略的、不愛說話的、只會哭哭啼啼的小妹,似乎鉚足了勁兒要在我們這個家庭里占據(jù)一席之地。勇智總覺得她有些不對頭。她投入和周全得有點過分了,像一個警覺的小動物,對原生家庭的任何事情都有些反應(yīng)過度。
“喲,可舍得來了?”冬雪眼睛斜著看勇智,“快當(dāng)上副鎮(zhèn)長了?成人物了?翅膀硬了?不讓說了?幾個月不打個電話,也不蹦個腳尖?”
“他忙成啥,屁股不沾五級土。”父親仍緊緊地盯著牌,長長的指甲在牌面上劃來數(shù)去。
“可是忙,你看他那些哥兒們?nèi)チ?,那些不知道在哪兒?dāng)個破爛小官兒的去了,那忙成啥樣?又是炒又是買,屁股一吊一吊,走得可快,”冬雪說,“咱們回去了,也就一鍋面條?!?/p>
冬玉說:“姐你可別那樣說,前幾年回家,我哥稀罕你,每次都炒一桌子菜,還買來老張頭家的豬頭臉老王家的羊頭臉,你吵著說我哥太浪費不會過日子不心疼別人,還差點把桌子掀了?!?/p>
冬雪說:“稀罕?我咋沒看出來。說他一下,就幾個月不搭理我,他那是稀罕我?還豬頭臉羊頭臉?狗頭不如。你要是自己能掙也算了,天天一幫狐朋狗友吃吃喝喝,你有難時他們在哪兒,誰幫過你?”
冬雪從沙發(fā)上坐起來,把手中的牌“嘩”一下扔到桌子上。
勇智心想,你那只是“說一下”?你罵我算了,你用鞋扔我也算了,你當(dāng)那么多人的面你指著鼻子罵人家說人家良心壞透說人家不是正經(jīng)生意人不好好做生意坑蒙拐騙還把我?guī)挠众s人家走,人家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你那樣是不是太過分了?在路上想象的懶洋洋的金色氣泡沒有了,一個個磚頭樣的冰雹朝勇智劈頭蓋臉砸了過來,只砸得勇智張口結(jié)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冬雪說的每句話里面都包含著一場戰(zhàn)爭,包含著幾十年來姐弟兩個相互糾纏彼此傷害的場景。這些場景到最后都化為一把把語言的利劍,隨時沖過來,廝殺一番。
一直專心看牌的父親“嚯”地探身出來,把冬雪的牌推回去,“收起來,該說我不知道,肯定是牌不好,”他朝著墻角吐口唾沫,“說那些閑話有啥意思?都給我好好出牌?!?/p>
大家都笑起來。誰要是在父親打牌時不專心,誰準會遭殃。
打了幾把,冬雪又把手中的牌扔了。
冬雪說:“你為啥要去尋蠻子?”
終于要奔主題了。勇智聽到這個名字,顫抖了一下,像是從最深處的地殼中心傳上來的。
父親不說話。他仍然看著手中的牌。
“蠻子是咋走的,你不是不知道?我們姊妹受的啥罪,你也知道。這幾年,你說上哪兒,我就帶著姊妹們上哪兒,花錢費時間陪感情,這都不說,只要你高興?!?/p>
冬玉說:“其實也不是只陪爹,咱們也有收獲?!?/p>
冬雪說:“你別亂插話,你懂得啥?你說尋親戚,咱們?nèi)びH戚,你說尋恩人,咱們尋恩人,你說尋梅菊,行,咱們?nèi)っ肪??!?/p>
父親說:“梅菊不是我要去尋的?!?/p>
冬雪說:“是,不是你說的,大家都知道你心里想。”
父親說:“誰說我想尋她了?”
冬雪說:“那你說你就想尋蠻子?”
父親沒有回答冬雪的話,頭微低著別了過去。在冬雪面前,他扮演的是一個做錯事的小孩子的角色,勉強替自己辯解,卻總是被捏住嘴角,但又總是屢教不改,以弱示強。
冬雪說:“我這一生最恨的就是蠻子?!?/p>
父親說:“你最恨人家?蠻子咋就招惹住你了?人家沒干活?沒給冬竹勇智他們做飯?”
冬雪說:“我就是恨她最恨她她害死了我媽她毀了咱們家你名聲也全被她敗壞了咱們?nèi)业拿暥急凰龜牧四阒啦恢溃俊?/p>
冬雪站起來,朝門口走去,又站住,門外的陽光正好打在她身上,她渾身透亮,瘦得不忍直視,像個憔悴又苦苦支撐著的稻草人,但是,這稻草人身上的每根草都在發(fā)光,在向外噴射火焰,她回過頭來看著父親,說:“你為她都受了多少罪你差點都被打死回不來了你忘了那時候蠻子在哪兒你看看你鼻子上的黑瘤還有頭上的疤你都忘了?”
大家都轉(zhuǎn)過頭去看父親。父親閑時有一個習(xí)慣性的動作,拿小拇指的長指甲去摳那個黑瘤,一點點地摳,有時摳出一些干痂,有時候摳出些黃色的膿來,然后,指甲一彈,那小小物質(zhì)就飛得無影無蹤,不知所向。但是,沒有人注意到那個黑瘤何時出現(xiàn),更不知道因何出現(xiàn)。
冬雪看著大家,說:“爹后來去尋過蠻子,被人家打得半死,躺在派出所里沒人管,差點死了,派出所把電話打到我單位里,我去接的人?!?/p>
父親說:“你們走,都走,趕緊走,別在我跟前呆著?!?/p>
冬雪說:“就不走,還沒說完呢。”
冬雪說:“你別想著你是在干啥好事。你去尋人家,是坑人家。人家好不容易安生下來,你去了,算啥意思?人家丈夫咋想?”
冬雪緊緊盯著父親。勇智知道,她腦子里肯定有一個跑馬場,一瞬間跑過一千句一萬句話,她說出的只是那跑過去的萬分之一,“你知道冬玉為啥心老慌她是嚇的啊你知道冬竹為啥膽小怕事為啥成天說不了一句完整話為啥天天像夢游一樣她是嚇的啊她自卑她害怕她擔(dān)心過了今天沒了明天你知道我成天半夜驚醒害怕又出事了又吵架了又要出人命了你又叫人打了你現(xiàn)在老了就服服老安生幾天大家也過幾天安生日子……”
父親把牌摜到地上,說:“別說了,別吵了,算我有罪,好吧?我對不起你們,以后都別管我。就權(quán)當(dāng)沒有你們這個爹?!?/p>
智勇垂著眼睛,我和冬玉也垂著眼睛,沒有一絲表情。
冬雪剎住了嘴巴,喉嚨里傳出急剎車時車輪和公路摩擦而出的裂帛般的聲音。她盯著父親。此時的老父親,就像一尊被天下所有人誤解又委曲又悲傷又憤怒的神,準備好了與人間決裂。她看了好一會兒,說:“也不是不讓你去,你說,你到哪兒尋親沒帶你去?”
我們都松了一口氣。
勇智在想什么?他自己說不清楚。但有一點他很清楚,過不了多久,他們就要去尋蠻子了,即使他們不愿意去。許多年來,這樣的場景周而復(fù)始,循環(huán)往復(fù),流淚、哭泣、感動、羞愧、保證,然后,生活又恢復(fù)原樣,每個人仍然依照自己的軌跡前行。他有點厭倦,或者也說不上是厭倦,只是無感,在這樣的場景里面,他很渙散,沒法投入。從表面看來,他坐臥不寧,心不在焉,這當(dāng)然又成為他新的罪證。
媽去世的前一年,蠻子帶著她五歲的兒子小峰,住到我們家。父親說,她是從山里逃出來的,一個可憐人,先住咱們家,等找到個好人家,就走。蠻子叫什么名字,勇智不知道。當(dāng)時父親說了一個名字,大家沒有認真聽。所有人都只叫她蠻子。我們這邊把從偏遠地方過來的、說話聽不懂的人都叫蠻子,有點取笑的意思,但并沒有惡意。她從村里走過去,人們總是逗她說話。她說話像唱歌一樣,帶著鳥類的婉轉(zhuǎn)和清脆,長長的尾音,很好聽??墒侵鄙鷼獾臅r候,那清脆就變成了能刺破人耳朵的尖利。
媽去世后的那年春節(jié),一天中午,父親坐在圈椅上,指著蠻子和她的孩子對我們說:“以后,你們要叫她娘,”又指著那孩子,說,“小峰就是你們親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