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冬麥冬
汽車總也不來。父親坐在那個破行李袋上,垂頭縮肩,一動不動。冬玉只看見他的頭發(fā),頭頂部分是紅色的,耳朵周邊紅綠相間,還夾雜著草一樣的枯黃色。他染發(fā)了。早上他洗頭的時候,冬玉看見盆子里醬湯一樣的顏色,洗完就變成這樣了。
勇智遠遠站著,不停往公路中間踢石子,嘴里嘟囔著,他新剃的光頭在陽光下發(fā)出青色的光圈,真像一頭被困的野獸。冬玉盡可能離他遠點兒,他的拳頭隨時會落在她身上。
父親又要出去打工了。變賣了秋天的全部莊稼,玉米、紅薯、黃豆、綠豆,共150元,當作路費,要出門了。夏天他也出門打過工。那時候還不是這樣。他帶著蠻子一起去,說要到北京給我們掙錢,要還種麥冬欠下的高利貸要還媽去世時借下的錢要還數(shù)不清的陳年債,他們要走的前一天晚上,蠻子偷偷告訴冬玉說她會給冬玉買一條藍裙子。夏天還沒過完,他們就被叫回來了。家里出事了。后來,蠻子和小峰走了。秋天沒過完,父親又要走了。他沒有告訴我們他要到哪兒去。他不說。
日頭照在身上,暖和極了。地里的苞谷棵子像被打敗的部隊一樣,仍然排著隊,挺直著身體,可是,玉米穗兒沒有了,葉秧耷拉在地上。一陣風吹過來,父親的紅綠頭發(fā)被吹起來,往上揚著,又垂下去。車一直不來。碎石子鋪成的老公路快被兩旁的荒草淹沒,留下中間一條窄道,蛇一樣往遠處爬。冬玉只想哭。沒有一個人影,沒有一點兒聲音。這三個人,就像被誰拋棄了,孤零零地站在這兒。
等了很久很久,車來了。父親提著包上去,一車的人都看著我們,他不看。冬玉看不清他身上穿的衣服,看不清眼前通向不知何方的汽車,她竭力忍住越來越大的哭聲,她不能哭出來,要是勇智聽到,又該打她了。
好像從那以后,父親就離冬玉越來越遠了。之后的他,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
父親走后,我們?nèi)绾味冗^那個冬天,冬玉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家里的秋糧全賣了,父親把錢拿走了,我們吃什么,怎么上學,父親什么時候又回來,冬玉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只有這個場景,刀刻一樣留在她心里:公路通向遠方,父親坐在路邊,秋風吹著他滑稽的紅綠頭發(fā)。冬玉記得這個場景,是因為那是父親最后一次完整地出現(xiàn)在她的記憶里。
春天還在歡樂。
那歡樂太強大,掩蓋了很多漏洞。
整個四月都是紫色的。一平原的紫色鋪天蓋地,堆滿每一個角落。淡紫細小的花、淡紫細小的莖,搖搖擺擺從綠葉中探出來,閃著誘人的光。
天被照亮了,云開了,霧散了,喜洋洋,喜洋洋。
父親又唱起來了。坐在堂屋的圈椅上,哼著小曲兒,爽朗地笑著,接受來自各方的朝拜,討論各種事務,或者,和他的老朋友國合大爺,站在地頭,看著那一望無邊的紫色,暢想著金光閃閃的未來。
很小的時候,冬玉就知道,父親喜歡幫助別人。家里總是人來人往,父子吵架、朋友失和、宅基地紛爭、告狀打官司,凡與嘴有關的事情,父親都能插上一杠子。那段時間,他忙的是鄰村一家狀告村支書的官司。那一家姐姐和弟弟在我們家已經(jīng)住將近一個月了。
那家姐姐長一雙圓圓的杏眼,看人的時候,能把人燒掉。她緊緊盯著父親,目光隨著父親轉(zhuǎn)動,好像要把父親吃進去。父親總是正和她討論的時候,突然站起來,轉(zhuǎn)幾圈兒,仿佛屁股下面坐著一團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