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917—1927年間的重要作家作品
第一節(jié) 葉圣陶的童話創(chuàng)作
葉圣陶(1894—1888)是現(xiàn)代文學的重要作家,他也從事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葉圣陶說過:“鄭振鐸兄創(chuàng)辦《兒童世界》,要我作童話,我才作童話,集攏來就是題名為《稻草人》的那一本。”他的第一篇童話《小白船》發(fā)表在《兒童世界》第一卷第九期上。1922年他共在該刊發(fā)表了十多篇童話,以后又寫過三十多篇,合計四十三篇。這些童話分別結(jié)集為《稻草人》(1923)與《古代英雄的石像》(1931),此外還有《“鳥盲獸語”》、《火車頭的經(jīng)歷》等篇收錄在《四三集》中。
葉圣陶童話既不同于以改寫為主的茅盾童話,也不同于以譯述為主的鄭振鐸童話,而全系作家獨創(chuàng)。鄭振鐸認為《稻草人》“在描寫一方面,全集中幾乎沒一篇不是成功之作”,葉圣陶童話正是內(nèi)容與形式雙美的杰作。它的出現(xiàn)是中國藝術(shù)童話成熟的標志。
第一,直面人生,擴大題材,把現(xiàn)實世界引進童話創(chuàng)作的領(lǐng)域。
葉圣陶的童話創(chuàng)作思想有一條清晰的發(fā)展線索。他早期寫的童話大都是“孩提的夢”,色彩絢麗,充滿幻想,用理想主義的彈唱編織著童話世界的光環(huán)。他認定兒童文學要“對準兒童內(nèi)發(fā)的感情而為之響應(yīng),使益豐富而純美”,這也為他的童話思想內(nèi)容定下了基調(diào):他要用自己的筆去勾畫“一個美麗的童話的人生,一個兒童的天真的國土”,使純潔的童心不受到戰(zhàn)爭、苦難、血淚這些不幸的人生悲劇的損傷。就在這一年的11月和12月,他一口氣寫了《小白船》、《傻子》、《燕子》、《一粒種子》等九篇童話。葉圣陶的這些早期童話,充滿著對“愛”與“善”的熱烈向往,努力把人生描寫成適合孩子們純潔心靈生存的世界。
在葉圣陶筆下,我們看到了一系列充滿人道主義的童話形象:有不顧自己得失,處處為別人著想的傻子(《傻子》);有跋山涉水為人們傳遞書信而自己不幸殘廢的綠衣人(《跛乞丐》);有以自己的歌聲來撫慰受苦人寂寞心靈的畫眉鳥(《畫眉鳥》)。他希望出現(xiàn)一個沒有“傷害”而“遇到的都是好意的世界”《燕子》);他要用愛與善來陶冶孩子,使“受之者必能富有高尚純美的感情”。作家的這種追求和理想,無疑是進步的,無可非議的。但是,這畢竟只是童話世界,現(xiàn)實的人生又是如何呢?作為一個“為人生而藝術(shù)”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葉圣陶的筆觸在矛盾之中痛苦徘徊:他這一時期的小說是用沉重的筆調(diào)撫摸著不幸的人生,而童話卻是用理想主義的彈唱編織著夢幻般的光環(huán)。他的心失去了平衡:“在成人的灰色云霧里,想重現(xiàn)兒童的天真,寫兒童的超越一切的心理,幾乎是個不可能的企圖。”經(jīng)過痛苦的思考,葉圣陶終于轉(zhuǎn)換了筆調(diào),他決定要詛咒了:“咱們先前贊美世界,說世界上充滿了快樂,現(xiàn)在咱們懂得了,世界實在包含著悲哀和痛苦,咱們應(yīng)當咒詛這個世界”,“咒詛那些穿黑衣服的強盜……更咒詛……有那些強盜的世界”。(《鯉魚的遇險》)這是一個重大的思想轉(zhuǎn)變。從此,葉圣陶的筆伸向了廣闊的現(xiàn)實世界,把真實的血淚人生展露在孩子們眼前:《旅行家》、《快樂的人》、《瞎子和聾子》、《克宜的經(jīng)歷》、《畫眉鳥》。從夢幻的世界走向現(xiàn)實的人生,把血淚的現(xiàn)實告訴應(yīng)當知道現(xiàn)實的孩子們——這就是葉圣陶話創(chuàng)作思想的發(fā)展線索。正是這一轉(zhuǎn)變,不僅加深了葉圣陶童話的思想意義并賦予作品持久的生命力,而且對促進中國現(xiàn)代童話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特別深刻的推動作用。
首先,由于從夢幻走向現(xiàn)實,這就使童話的人物形象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它使小讀者看到了當時中國社會各階層的各類人物:工人、農(nóng)民、知識分子、商人、軍人、富翁、蠶農(nóng)、漁民、廚子、警察、郵遞員、青年學生、人力車夫、賣唱藝人、紡織女工、小木匠、童工、乞丐等等,看到了由這些人物和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所構(gòu)成的錯綜復雜的社會生活與階級矛盾。正是從葉圣陶開始,中國的童話創(chuàng)作才跳出了“不寫王子,便寫公主”的西方模式,把筆觸直接對準了豐富多彩的現(xiàn)實人生。
其次,由于從夢幻走向現(xiàn)實,從而擴大了童話題材范圍,使人間百態(tài)進入作家的創(chuàng)作視野?!兜静萑恕贰ⅰ洞蠛韲怠?、《快樂的人》、《畫眉鳥》、《克宜的經(jīng)歷》、《富翁》,這些作品及時地將人們關(guān)心的生活現(xiàn)象和其中的矛盾斗爭加以藝術(shù)概括,用童話形式作了出色的表現(xiàn),“把成人的悲哀顯示給兒童”,從而大大加深了童話作品的思想意義和對少年兒童的認識作用、教育作用;同時也對當時以至以后的整個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的創(chuàng)作思想起到了驚醒、感奮的作用。
葉圣陶童話之所以最終走向了現(xiàn)實主義道路,這一方面是由于“為人生而藝術(shù)”的文藝思想促使他去正視現(xiàn)實,幫助他敏銳地發(fā)現(xiàn)和分析復雜的社會現(xiàn)象;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人道主義思想使他以關(guān)切的目光注視著勞動人民的不幸與苦難,傾注自己的深切同情。他寫的“稻草人”正是一個富有同情心,卻又沒有力量、沒有辦法可以改變環(huán)境、幫助別人的人,是舊中國有良心的知識分子的典型,他是不自覺地寫出了舊社會知識分子的苦惱。隨著葉圣陶思想的不斷成熟,他后期的童話與整個創(chuàng)作一樣,批判力量和革命因素大大增強,現(xiàn)實主義特征也隨之不斷加深并日趨穩(wěn)定了。
第二,著眼兒童,注重兒童情趣,不斷探索和完善童話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形式,這是葉圣陶對發(fā)展現(xiàn)代童話創(chuàng)作又一方面的重要貢獻。
葉圣陶還沒寫童話以前就說過:“創(chuàng)作兒童文藝的文藝家當然著眼于兒童,要給他們精美的營養(yǎng)料?!?sup>正是為了實現(xiàn)這一既定目標,他從創(chuàng)作第一篇童話開始就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探索著盡可能完美的藝術(shù)形式,努力供給年幼一代“精美”的作品。他的童話,以其獨特鮮明的藝術(shù)特色,為現(xiàn)代童話創(chuàng)作提供了新鮮經(jīng)驗。
詩意的幻想、詩化的意境,是葉圣陶童話重要的藝術(shù)特色之一。小學教師出身的葉圣陶深諳兒童心理,熟知“兒童于幼小時候就陶醉于想象的世界,一事一物都認為有內(nèi)在的生命”,“文藝家于此等處若能深深體會寫入篇章,這是何等地美妙”。為了迎合兒童的想象世界,葉圣陶童話十分注重幻想色彩,而又使之融于詩化的意境,給人以悠悠不盡的美的遐想。美的大自然、夢的月宮與神秘的螞蟻國,這三者是葉圣陶寫得最出色的詩化的幻想境界。
《小白船》的境界是美的大自然。生活在月宮里的人們,個個起勁干活,原來,他們是為著喜歡而干活的,他們的心是那么甜,所以收獲的果實也是甜的,就連辣椒也變成甜的了(《甜》)。這是一片多么令人神往的樂土呵!即使在那些暴露社會陰暗丑惡面的童話里,作者也讓它們蘊含著一種詩意。例如《花園之外》的主人公長兒雖被拒于花園門外,但是他在夢里多次進入花園欣賞美景,構(gòu)成了一種詩的意境。這就是葉圣陶式的童話世界:想象豐富,詩意盎然,它似乎遠離人間,卻實在是真實的人生理想,寄托了作家對美好未來的憧憬和對和平生活的向往。
童話幻想的重要途徑是把一切非人的東西加以擬人化。在葉圣陶筆下,無論是天上的飛鳥,水里的游魚,地上的走獸,桑田陌上的花兒、草兒、樹兒,還是無生命的稻草人、石像、書籍以至汽笛、火車頭和“夢仙”等等,全都被賦予了人的性格、人的行動。作家把他們統(tǒng)一在一個和諧的童話世界里,純熟地、巧妙地導演著他們演出了一幕幕有聲有色、神奇多姿的話劇。
表現(xiàn)的夸張性與事理的邏輯性是葉圣陶童話的又一顯著藝術(shù)特色。葉圣陶童話豐富的幻想往往是通過夸張手法表現(xiàn)出來的,既有環(huán)境夸張、形象夸張、情節(jié)夸張,又有動作夸張、語言夸張等,其中尤以情節(jié)夸張給人難忘的印象。如《芳兒的夢》,寫芳兒和月亮姊姊來到星群里,拾取了近百顆星星,做成一個光彩奪目的星環(huán),把它作為生日禮物獻給慈母。詩一般優(yōu)美的幻想,借助強烈的情節(jié)夸張,深刻地表現(xiàn)出兒童對于母親“比海還深”的愛??鋸埵侨の兜膩碓粗?,它不僅加深了童話神奇色調(diào)的濃度,而且營造了作品童趣盎然的氣氛。而這正是小讀者的心理特征所能理解和需要的。
葉圣陶的童話無論是描寫神奇的幻想世界,還是在表現(xiàn)上的強烈夸張,都十分符合童話的事理邏輯性,即符合童話推理上的邏輯,符合客觀世界物的屬性。《稻草人》正是這樣的杰作。當?shù)静萑丝吹胶οx正在吞食稻葉,他心如刀割,想要告訴“可憐的主人”,于是“搖動扇子更勤,扇子拍著他的身軀,作啪啪的聲響。他不能喊叫,這是他唯一的警告主人的法子了”。當他看到有人投河時,他連忙“將扇子重重拍著,希望喚醒那疲困的漁婦”去搶救。但無論怎樣也叫不醒,而他自己又“像樹木一樣,栽定在那里,半步也不得移動”。請看,葉圣陶設(shè)計得多么合情合理,絲絲入扣!他是嚴格按照用稻草扎成的,限定在田里的“稻草人”這種獨特事物的特性來展開故事情節(jié)的。
事理的邏輯性是童話的重要藝術(shù)要素。正由于葉圣陶童話深諳邏輯性的奧秘,因此才能緊緊吸引小讀者,使他們感到真實可信,富于藝術(shù)魅力。
葉圣陶童話在語言方面具有明顯的民族化與兒童化特色。它是民族的活的語言,既無歐化句式,又無文言詞語;同時具有童話作品必備的明白、曉暢、生動、活潑的兒童化特點。如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出,葉圣陶對童話的藝術(shù)要素——豐富的幻想性、表現(xiàn)的夸張性、事理的邏輯性以及童話語言特色等,已經(jīng)運用得相當純熟,而又自具特色。中國現(xiàn)代童話藝術(shù),經(jīng)過葉圣陶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已經(jīng)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完美境地。
第三,鮮明濃郁的中國風格與中國氣派,這是葉圣陶童話又一方面的重要特色,也是他對發(fā)展現(xiàn)代童話創(chuàng)作的又一重要貢獻。
葉圣陶開始從事童話創(chuàng)作時,自然借鑒過西洋童話,他自己也說過,他是由于受到安徒生、王爾德、格林兄弟童話的影響才“有了自己來試一試的想頭”。但是,葉圣陶絕不是等著倒在西洋童話面前,他的童話顯然不是“西化”的產(chǎn)物,而是牢牢地根植于中國的現(xiàn)實土壤,有著自己濃郁鮮明的中國作風與中國氣派,完全是“中國化”的童話。
首先,葉圣陶童話的題材來源于中國的現(xiàn)實生活,主題是從民族土壤中發(fā)掘出來的,與過去那種襲用外國題材的童話完全不同。通過廣泛的民族生活及其所提示的主題,他的童話清楚地顯現(xiàn)了鮮明的民族特色。
其次,葉圣陶童話所描寫的人物的生活環(huán)境與鄉(xiāng)土風光、民族風俗、時令節(jié)序、道德觀念、民族建設(shè)、服飾飲食等風景畫、風俗畫,完全是“中國式”的,完全是我們民族特有的文化傳統(tǒng)和心理素質(zhì)的具體表現(xiàn),充滿著濃郁的社會生活內(nèi)容和民族生活氣息。正由于葉圣陶在童話創(chuàng)作中努力追求民族特色與民族風格,他的作品才能為中國的孩子們喜聞樂見,廣為傳誦。
以上從思想內(nèi)容、藝術(shù)形式與民族風格等三個方面論述了葉圣陶童話的特色與成就。我們可以看出,中國的藝術(shù)童話經(jīng)過茅盾的開創(chuàng)、鄭振鐸的培植,到了葉圣陶手上,已經(jīng)完全跳出了外國童話的窠臼,創(chuàng)造出了具有中國特色與中國氣派的新童話。魯迅先生高度贊譽葉圣陶的《稻草人》是“給中國的童話開了一條自己創(chuàng)作的路”。魯迅先生的這一贊語包容了這樣三種含義:第一,葉圣陶的童話是真正意義上的作家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童話;第二,葉圣陶的童話為中國現(xiàn)代童話創(chuàng)作奠定了基礎(chǔ),提供了新鮮經(jīng)驗;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葉圣陶童話開辟了中國童話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實主義道路。
可以毫不含糊地說,正是從葉圣陶的《稻草人》開始,中國才有了標準的作家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童話。葉圣陶的這個功績將永遠載入中國文學史冊。
第二節(jié) 冰心與《寄小讀者》
冰心(1900—1999)是“五四”時期的一位重要女作家。她最初以“問題小說”步入“五四”文壇,嶄露頭角,以溫柔優(yōu)美的散文《寄小讀者》開拓了兒童散文創(chuàng)作的新天地,奠定了她在現(xiàn)代兒童文學史上的地位。
冰心是一位“對兒童有愛與理解”的特別勝任兒童文學的女作家,《寄小讀者》正是冰心奉獻給“最可愛的”小孩子的珍貴禮物。這是作家在1923年7月至1926年8月在美國游學時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憶的隨筆式記錄,最初題為《給〈兒童世界〉的小讀者》,以“通訊”形式自1923年7月29日起陸續(xù)刊登在《晨報·副刊》上,共二十九篇。1927年由北新書局結(jié)集出版,至1941年共發(fā)行三十六版,成為現(xiàn)代中國最暢銷的兒童散文集。
打開《寄小讀者》,我們就會感到字里行間滿含著“一一欲抽”的愛的情思,猶如習習涼風,撲面而來,幽幽花香,沁人心脾。這種“愛”是那么深摯、充分、博大,具體地說,它包括了四個方面的內(nèi)容:對童心的禮贊、母愛的頌揚、自然的放歌和對祖國的深深懷戀?!皭鄣恼軐W”正是幫助我們開啟《寄小讀者》的一把鑰匙,也是它的基本內(nèi)容與思想基調(diào)。
冰心對童心看得十分珍貴。她把兒童引為知己。她用女性特有的溫柔、細膩的感情與純潔、天真的兒童作著心聲的交流,告訴他們她在異國所見所聞的種種,以“童心來復”的情愫,和他們娓娓談心,在不知不覺之間,引導兒童向上,教育他們要同情弱小,憐念貧病,要愛護動物,愛護生命。
冰心是一位至誠的母愛謳歌者。她用熾熱如火的感情和婉轉(zhuǎn)動人的語言,虔誠地謳歌母愛、頌揚母愛。
她謳歌母愛的至高至圣:
只有普天下的母親的愛,或隱或顯或出或沒;不論你用斗量,用尺量,或是用心靈的度量衡來推測;我的母親對于我,你的母親對于你,她的和他的母親對于她和他;她們的愛是一般的長闊高深,分毫都不差減。
(《通訊十》)
她贊頌?zāi)笎鄣挠篮汩L久:
母親的愛是永遠的……她愛我的肉體,她愛我的靈魂,她愛我前后左右,過去,將來,現(xiàn)在的一切!……她對于我的愛,不因著萬物毀滅而變更!
(《通訊十》)
她發(fā)現(xiàn)了母愛的神圣力量:
她的愛不但包圍我,而且普遍的包圍著一切愛我的人;而且因著愛我,她也愛了天下的兒女,她更愛了天下的母親。小朋友!告訴你一句小孩子以為是極淺顯,而大人們以為是極高深的話,“世界便是這樣的建造起來的!”
(《通訊十》)
在冰心心目中,母愛是“這樣深濃、這樣沉摯”,這是“開天辟地的愛情呵!愿普天下一切有知,都來頌贊”。母愛,這是建立在人類血緣關(guān)系之上的母親對子女的天然感情,是普天之下最真摯、最細膩、最富犧牲精神的骨肉之情。冰心對母愛的謳歌有著進步意義,她為生活在陳腐滯重的社會里的小讀者帶來了閃閃的亮光、綿綿的暖意;她安慰了千千萬萬顆幼小的心靈,使他們感受到母愛的溫暖,生活的光彩。正如巴金所說的:“過去我們都是孤寂的孩子,從她的作品里我們得到了不少的溫暖和安慰。我們知道了愛星,愛海,而且我們從那些親切而美麗的語句里重溫了我們永久失去了的母愛?!?sup>這種感情不僅在當時曾“驚動過讀者萬千”,而且于今讀之,依然撩人情思,暖人心懷。
冰心曾宣稱:“最難忘的是自然美?!备璩匀幻?,描寫大自然的奇光異彩,這是《寄小讀者》的又一重要內(nèi)容。她歌頌星之光、花之香、波濤之清響;她從春風春鳥、夏云暑雨、秋月秋蟬、冬雪銀霜中尋找心靈的慰藉,思考人生的哲理。
冰心禮贊童心、謳歌母愛、頌揚自然美,這一方面是本于作家特別富于女性性格的溫柔、細膩、多情,但更重要的,這里寄托著她對祖國的無限深摯的熱愛。走在去國離鄉(xiāng)之途,身為異國他鄉(xiāng)之客,冰心的筆端無時不流露出“牽不斷的離情”。那“突起的鄉(xiāng)思,如同一個波濤怒翻的?!?,時時奔涌在她那顆注滿了“愛”的心中。冰心對母親的愛,對兒童的愛正是她的愛國主義思想的具體顯現(xiàn)。她尤以不絕如縷的萬般相思,抒發(fā)著她對祖國深深的思戀。無論是在海天蒼茫的巨輪上,還是在凄清寂寞的病榻上,她的心中時時起伏著對祖國萬分依戀的細膩而真切的感情潮汐。
這種思國思家、憂國憂家、愛國愛家的赤子之心,像一根紅線貫穿于《寄小讀者》的始終,把對童心的禮贊、對母愛的謳歌、對大自然的頌揚都統(tǒng)一于強烈的愛國主義思想之中。這是《寄小讀者》最可珍貴的情愫,也是它的思想核心。
郭沫若在《兒童文學之管見》中指出:“文學于人性之熏陶,本有宏偉的效力,而兒童文學尤能于不識不知之間,導引兒童向上,啟發(fā)其良知良能……”洋溢在冰心《寄小讀者》中的愛祖國、愛母親、愛兒童、愛大自然的思想內(nèi)容,正具有這樣一種“導引”少年不斷“向上”的“宏偉的效力”。這部專門寫給小讀者的散文集是對年幼一代進行“感情教育”、“美的教育”與愛國主義思想教育的形象教材,從它問世以來,不知感染、激動和教育了多多少少顆幼小純潔的童心!這就是《寄小讀者》具有永久性魅力的根本原因。至于《寄小讀者》清新倩麗的文筆、溫柔親切的情調(diào)、如詩似畫的意境、優(yōu)美生動的語言,長期以來,更是受到廣大小讀者和“大讀者”的喜愛。難怪郁達夫?qū)Ρ纳⑽牡娘L采推崇備至:“冰心女士散文的倩麗,文字的典雅,思想的純潔,在中國好算是獨一無二的作家了……”
《寄小讀者》是20世紀20年代小百花園地的一樹奇葩。它的出現(xiàn),標志著我國兒童散文的崛起與奇跡般的成熟。它以其自身的價值與不朽的藝術(shù),在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史上放射著灼人的光彩,享有特殊的光榮地位。
第三節(jié) 俞平伯的兒童詩集《憶》
如果說胡適的《嘗試集》是(1920年8月出版)中國第一部新白話詩集,那么俞平伯(1900—1990)的《憶》(1925年12月北京樸社出版)就是中國第一部描寫兒童生活的新詩集。這是他回憶幼年時代的詩篇,共三十六篇,俞平伯作詩,豐子愷插圖,朱自清寫跋。全書均由作者毛筆手書,的確是新文學史上的藝術(shù)珍品;更難得的是,這是一部描寫兒童生活的詩集,這更是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史上的藝術(shù)珍品!遺憾的是,兒童文學一向不被理論家們重視,也許《憶》是寫兒童的緣故吧,這部現(xiàn)代兒童文學的著作,現(xiàn)在已鮮為人知了,甚至連它的原版也難以尋覓。
《憶》是一部有著自己鮮明特色的兒童詩集。1935年,朱自清為《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所寫的導言中指出,俞平伯的“《憶》是兒時的追懷,難在還多少保存著那天真爛漫的口吻。作這種嘗試的,似乎還沒有別人”。天真爛漫的兒童情趣,生動細膩的童心刻畫,這是《憶》的顯著特色之一。
品讀《憶》,我們可以在詩人隨意揮寫的詩行里,感受到一顆活潑潑的跳躍的童心,看到兒童時代的他與姊姊相處的愉快生活。
騎竹馬、捉迷藏、講故事、做游戲,這些極平凡的兒童生活,在詩人筆下,都有一種熾烈的童趣在燃燒似的傾露著,請看描寫捉迷藏的《第十二首》:
“來了!”
“快躲!門!門!……”
我看不見他們了,
他們怎能看見我?
雖然,一扇門后頭
分明地有雙孩子的腳。
不透徹地了解兒童心理,不自具一顆“天真爛漫”的童心,要寫出這樣的詩篇是不可能的。意境優(yōu)美,格調(diào)柔和,這是《憶》的又一顯著特色?!稇洝肥且呀?jīng)飄逝的兒童夢?!帮w去的夢因為飛去的緣故,一例是甜蜜蜜,但又酸溜溜”,這兒童夢本身就有著婉轉(zhuǎn)動人的優(yōu)美意境。俞平伯“老老實實的,像春日的輕風在綠樹間微語一般,低低的,密密的將他可憶而不可捉的‘兒時’訴給您了”。詩人最喜歡描繪的是夜的意境:“夏夜是銀白色的,帶著梔子花兒的香;秋夜是鐵灰色的,有青色的油盞火的微茫;春夜最熱鬧的是上燈節(jié),有各色燈的輝煌,小燭的搖蕩;冬夜是數(shù)除夕了,紅的、綠的、淡黃的顏色,便是年的衣裳……夜之國,夢之國,正是孩子的國呀……”
紅蠟燭底光一跳一跳的。
燭臺上,今夜有剪好的大紅紙,
碧綠的柏枝,還綴著鵝黃的子。
紅蠟燭底光一跳一跳的。
照在掛布帳的床上,
照在里床的小枕頭上,
照在小枕頭邊一雙小紅橘子上。
(《第二十八首》)
這幅畫,既是靜物的寫生畫,又是人物的寫意畫。畫面中雖沒有出現(xiàn)人物,但通過跳動的燭光,剪好的紅紙,碧綠的柏枝,尤其是那“小枕頭邊一雙小紅橘子”,生動地傳達出孩子的喜悅、興奮與心滿意足的神態(tài)。經(jīng)過意境的渲染與烘托,其情其態(tài)活靈活現(xiàn)呼之欲出,整個畫面跳動著生命的活力,有著詩的神韻與畫的風韻,簡直像一首抒情的小夜曲,給人以悠悠不盡的回味。
俞平伯是一位有著自己詩歌主張的詩人,他寫詩“不愿顧念一切作詩的律令”,只愿隨隨便便的,活活潑潑的,借當代的語言,去表現(xiàn)自我,在人類中間的我,為愛而活著的“我”,所以,他的詩不拘形式,不講究格律與押韻,也不雕琢詞藻,完全是“隨隨便便的,活活潑潑的”聽任詩句從心中流出,樸素自然,情思漾溢。這也是《憶》的又一顯著特色?!稇洝芳扔虚L達十多行的作品,也有只寫兩句的小詩,由于俞平伯不是刻意作詩,因此《憶》全是憑著詩人感情的起伏變化而形成詩的節(jié)奏,不論有韻的無韻的,都使人感到十分樸素親切,自然流暢,富于音樂美。
應(yīng)當指出的是,不拘形式,也不講究格律與押韻,全憑感情的流瀉而遣詞造句,這既是《憶》的特色,但從某種意義上說,也削弱了它在兒童中的傳播與影響。兒童常常是通過聽覺來感知和欣賞詩歌的,寫給兒童看的詩,尤其是給年齡較小的兒童欣賞的詩,需要有大致整齊的句式與比較嚴密的韻腳,以便于吟誦和記憶?!稇洝吩谥饔^上不是為兒童而寫的,但在客觀上卻實在是一部描寫兒童心理、兒童生活的很好的兒童詩集。
《憶》的出現(xiàn)是文學研究會兒童詩創(chuàng)作的重要收獲,也是中國現(xiàn)代兒童詩不可多得的瑰寶。從某種意義上看,《憶》在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史上的地位是可以和葉圣陶的童話《稻草人》、冰心的散文集《寄小讀者》相提并論的。
第四節(jié) 王統(tǒng)照等的兒童小說
以反映年幼一代的不幸生活來開拓題材,“從微小事件上透出時代暗影”(王統(tǒng)照語),這是“五四”前后兒童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特點。王統(tǒng)照(1897—1957)的《雪后》是一個極簡單的故事,大雪以后,兩位小朋友在村邊用雪塑了一座潔白的小樓,這樓寄托著他們美麗的兒童夢。如果說《雪后》表現(xiàn)的是美麗的兒童夢被丑惡現(xiàn)實毀滅的主題,那么,《湖畔兒歌》(1922)則是一出令人酸鼻的兒童悲劇。這篇小說從一個普通孩子的生活剪影里,透視了一幅悲慘的城市貧民生活圖畫:小順父親原來是個安分的鐵匠,現(xiàn)在卻淪為“伺候偷吸鴉片的小伙役”;他的生母死了,后母為了生活,被迫“作著最苦不過的出賣肉體的事”。小順只好一個人夜里餓著肚子在外面游蕩,因為不到半夜,后母是不叫他回家去的。在小說的結(jié)尾,小順的父親突然被巡警捕去了,但鄰居不能把這消息告訴小順的后母,因為“任大爺”正在他家里,“誰敢去得”呢。作家通過這個平凡的故事,大聲地向社會發(fā)出責問:到底是什么原因坑害了小順?快救救這樣的孩子吧!為了更好地表現(xiàn)主題,作家在藝術(shù)上頗用功夫。小說一開頭就設(shè)置懸念:小順為什么夜不歸家,跑到湖邊來釣魚呢?通過“我”和小順對話,故事層層進展,疑問也漸漸明晰。作品中還穿插了“我”的回憶與聯(lián)想,很有層次地刻畫了小順的身世與心理變化,使小讀者隨著故事的進展,思想感情也隨之起伏波動。作品還把小順一家的悲慘遭遇放在優(yōu)美、恬靜的湖畔夜景中來展開,形成強烈對比,這是頗具匠心的藝術(shù)構(gòu)思。
徐玉諾(1893—1958)的兒童小說也以反映血淚人生開拓題材。《在搖籃里》(1923)以一個小孩子的經(jīng)歷敘寫了土匪燒殺搶掠的罪惡,正如《小說月報》編者在預告中說:“我們讀了它,幾如身歷其境,覺其慘狀有類于《揚州七日記》?!?sup>《到何處去》通過一個農(nóng)家少年的所見所聞,逼真地寫出了兵匪勾結(jié)、蹂躪人民的罪惡,并深刻地揭露了這種黑暗勢力賴以生存的社會根源。
趙景深的兒童小說,主要反映城市小仆傭、小丫頭的非人生活,寄托著作者對貧苦兒童的深切同情。發(fā)表在1923年《彌灑》第一期上的《阿美》,描寫了一個十二歲的小丫頭阿美的不幸遭遇?!都t腫的手》(1923)是與《阿美》同類題材的短篇,作品以第一人稱的口氣,帶著內(nèi)疚與自責的心情,描寫了一個十四歲的小少爺欺凌、壓迫十三歲的小仆傭小全的故事。反映現(xiàn)實人生,揭露社會罪惡,幫助少年兒童認識現(xiàn)實生活,這成了20世紀20年代不少兒童小說的思想基調(diào)。
第五節(jié) 黎錦暉等的兒童劇
兒童戲是適合于兒童接受能力和欣賞情趣的戲劇?!拔逅摹鼻昂蟮牟簧僮骷乙婚_始從事兒童文學就把目光投向了兒童戲劇。1922年1月,鄭振鐸在《〈兒童世界〉宣言》中特別提出:“兒童用的劇本,中國還沒有發(fā)現(xiàn)過。近來各小學校里常有游藝會的舉行,他們所用的劇本都是臨時自編的,我們想隔二三期登一篇戲劇。大概都是簡單的單幕劇,不惟學??捎?,就是家庭里也可以用?!?sup>《兒童世界》創(chuàng)刊第一年,就發(fā)表了《牧童與狼》、《系鈴》、《兩個洞》、《三個問題》等二十部劇本。鄭振鐸還親自寫了兒童詩劇《風之歌》。尤為難得的是,該刊還向兒童征稿,發(fā)表了《唱山歌》、《寄信》、《告狀》等孩子們自己創(chuàng)作的短劇。
葉圣陶在20世紀20年代曾為小學生寫過《風浪》、《蜜蜂》兩部兒童歌劇,均由何明齋設(shè)計舞臺動作并配曲,1928年商務(wù)印書館出版單行本,20世紀30年代初又被收入《小學生文庫》。葉圣陶的劇作十分注重思想性,寓教于樂,寓益于趣,通過劇情發(fā)展與人物行動,幫助小觀眾樹立正確的思想觀點,這與他長期堅持的兒童文學“要能給兒童認識人生”的教育方向性是完全一致的。《蜜蜂》與《風浪》都是在20世紀20年代末寫的,當時的中國正面臨著日本的侵略,民族矛盾的上升使國內(nèi)形勢發(fā)生重大變化。葉圣陶通過他的兒童劇大聲呼吁:“我們不是奴才,外來侮辱要抵抗,同胞相呼,來來來來!”(《蜜蜂》)“我們的力量合存一塊了,勝利就在我們的手里了!”(《風浪》)鮮明的現(xiàn)實針對性與強烈的時代氣息,使葉圣陶的劇作成了20世紀30年代興起的抗戰(zhàn)兒童劇的先聲,其歷史意義不可低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