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裁詩走馬成,冷灰殘燭動離情
春來向暖,清風(fēng)會奏起動情的音符,淡淡的清愁沿著歲月的痕跡零落,一朝春風(fēng)便將左右的憂愁統(tǒng)統(tǒng)吹走。春季的生命帶著天生的蓬勃,就像容若出生的那年春天,一個天生權(quán)貴在和風(fēng)細(xì)雨的日子里,緊隨其后誕生。
這位初臨人世的皇子就是愛新覺羅·玄燁,在大清王朝中書寫下驚心動魄歷史的康熙皇帝??滴跖c容若,兩個同年出生的男子,分別在皇權(quán)與詩詞的世界中做到了極致,在完全不同的兩個領(lǐng)域,享受著世人的膜拜。
一根無形的線,將兩個同一年誕生的生命連接到一處,玄燁成為萬人之上的皇帝,容若成為皇帝身旁飽受榮寵的侍衛(wèi)。命運總是驚人的相似,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與他們彼此父親之間的關(guān)系如出一轍。
玄燁的父親福臨,六歲登基,成為大清歷史上最渴望擺脫帝王枷鎖的皇帝;而容若的父親明珠,十七歲時,懷揣雄心壯志,成為鸞儀衛(wèi)云麾使。兩代父子,相輔相成,可容若并不愿像父親一樣,獲得皇帝的欣賞,斗志昂揚地跨入鼎盛的豪門。
容若的心中只有詩詞,聰慧的明珠從未想過,自己滿懷期望的兒子,偏偏不愿與繁華的塵世結(jié)緣。父親愿意用全部的力量換來兒子的一世安穩(wěn),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在福澤深厚的境地,一步一步地萎縮、凋零。
這不是容若想要的富貴。未來的康熙皇帝玄燁,因出生在朝氣蓬勃的春季而喜,納蘭容若,卻獨愛那個漫天飛雪的寒冬。春日雖暖,只能滋生他心底淺淺的憂愁。他的筆下,沒有春日翻云覆雨的欣喜,只有“東風(fēng)多事”的悲哀:
朝中措·蜀弦秦柱不關(guān)情
蜀弦秦柱不關(guān)情,盡日掩云屏。己惜輕翎退粉,更嫌弱絮為萍。
東風(fēng)多事,余寒吹散,烘暖微酲??幢M一簾紅雨,為誰親系花鈴。
這是容若在暮春之時,抒發(fā)的傷春之情。百無聊賴的寂寞春日,縱然耳畔縈繞著動人的樂曲,卻依然激不起愉悅的心情。東風(fēng)雖吹散了余寒,送來了春光,卻只怨它多事,因為它摧殘花落,令人無比心傷。滿腔的寂寞與失落無處排遣,淡淡的愁緒也無處著落。
快樂只能從內(nèi)心深處找尋,哪怕眼前諸多繁華,也無法讓一個內(nèi)心寂寥的人拈花登往極樂。
納蘭家的榮寵來自愛新覺羅,容若卻從未羨慕過玄燁萬人之上的尊貴。其實,玄燁更應(yīng)該羨慕容若,明珠給了容若深沉的父愛,而玄燁還未來得及過多地享受父皇給予的恩寵,就與父皇天人兩隔。
同玄燁一樣,容若自幼在書房中讀書,一個背負(fù)著治國的使命,一個背負(fù)著父親的期望。兩個同齡的孩子,身處不同的環(huán)境,開始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在詩詞的澆灌下,容若迎來了十歲的年華。這一年,他的父親明珠,成了內(nèi)務(wù)府總管,帶著萬般欣喜,父親將更多的疼愛,一股腦傾注在了容若身上。
古人云:“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父親對兒子的愛,雖深沉,卻也如同鋼鐵般堅硬。嚴(yán)厲在外,真情在內(nèi),盡管還是個十歲的孩童,容若卻懂得父親對自己的情真意切,也對父親有著無比眷戀的親情。
容若是明珠的第一個孩子,在他的身上,父親自然投入了更多的喜愛。容若還不知道父親的身份有何含義,只知道身邊的人都對父親笑臉相迎,口中飽含著贊美的詞藻。十歲的孩童,并不懂得分辨虛情假意與真情,他暫時也無須懂得分辨,只要看到父親燦爛的笑容,他的心中就會升騰起歡愉的情感,這是只有父親能夠帶來的安全感。
容若依戀父親,可父親卻無法時刻陪伴在他的身旁,他還有著更高的追求,人們將他追求的東西稱為富貴和權(quán)力,那是容若一生都不曾渴望得到的浮華。
容若十歲那一年,也許是因為爬上了一級更高的臺階,讓父親感到暫時的安穩(wěn),因此,那一年是容若收獲最多父愛的一年,與平時與父親相處的時間相比,這一年的幸福,甚至有些奢侈。
那一年的正月十五上元節(jié),本應(yīng)滿天流瀉月光,卻偏偏發(fā)生了月蝕??筛赣H的陪伴,讓容若感到無比安心,十歲的孩童,用并不稚嫩的筆觸,寫下了震驚四座的詩詞:
上元月蝕
夾道香塵擁狹斜,金波無影暗千家。
姮娥應(yīng)是羞分鏡,故倩輕云掩素華。
繁華的京城在上元之夜卻沒有迎來燦爛的月光,容若認(rèn)為是嫦娥在人間注視的目光下羞紅了臉龐,不肯移開遮住臉頰的鏡子,還特意遮上了一層輕柔的云彩。
這是詩人天生的想象力,雖然年幼,容若卻已經(jīng)懂得擺脫傳統(tǒng)的詩詞束縛,用一身才華,舞出專屬于自己的姿態(tài)。
如果說詩中的韻味不夠出色,那么容若在同一天晚上創(chuàng)作出的詞作,足夠讓人們?yōu)樗麑?jié)日的渲染而驚嘆:
清平樂·上元月蝕
瑤華映闕,烘散蓂墀雪。比擬尋常清景別,第一團圓時節(jié)。
影娥忽泛初弦,分輝借與宮蓮。七寶修成合璧,重輪歲歲中天。
容若的心中似乎演繹出月宮中的場景,月光照映著月宮,將殿前的臺階映照得一片雪白。今年的月圓時節(jié)與往年不同,沒有尋常的璀璨,影娥池中倒映出的天空,仿佛新月照耀一般黯淡無光。只有庭院中蓮花形的宮燈,能夠帶來一些光輝,七種珍寶點綴之下,宮燈仿佛形成了一輪圓月,天上的月亮,只能看到外圍的光圈。
蓂莢,是帝堯庭院中生長的一株小草,每個月的第一天,蓂莢開始生長,每一日都會生長出一個全新的葉片,一連十五日都是如此。從第十六日開始,每一日,蓂莢都會掉落一個葉片,直到每一月的最后一天,葉片全部落盡。如逢小月,最后一片葉子便只枯萎,不掉落,下個月重新輪回。
蓂莢雖小,卻代表了生命的周而復(fù)始,帝堯?qū)⑸q莢稱為“歷草”,這株小草也就成為祥瑞的象征。
那一年的上元節(jié),雖然置身于深冬的嚴(yán)寒,可容若的心卻因為父親的慈愛而無比溫暖。因為這個洋溢著團圓和幸福氣息的節(jié)日,整個京城都變得無比喧囂,家家戶戶張燈結(jié)彩,人們從一年的勞作中休整下來,祈禱著新一年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
家里的空間無法容納這些從心底洋溢出來的喜悅,人們紛紛走上街道,摩肩接踵地相互慶祝,彼此祝福。
容若也在慶祝的人群之中,父親用寬厚的手掌緊緊拉著他的小手,父子倆很少有這樣親密的時光,在容若心中,無所不知的父親永遠(yuǎn)是那么忙碌,可這絲毫不影響父親對他的疼愛,他也一直在用崇敬的目光對父親進行仰視。
如果時間可以就此凝固,容若多希望每一天都是上元節(jié)。父子二人牽手走在喧嘩的街道,身旁的歡呼與吶喊,讓兩個人沒有辦法好好地交流,但父子心靈相通,只需要一個眼神,便已經(jīng)足夠感知對方心里的溫度。
明珠也為自己的兒子感到驕傲,他已經(jīng)在自己的精心呵護與培養(yǎng)下,成長為一名初露才華的少年,他也深信,有朝一日,兒子會沿著自己走過的足跡,踏上通往富貴的坦途。
明亮的燈火照亮了父子二人的臉龐,隨著川流不息的人流,一盞盞精美的花燈在容若眼前浮現(xiàn),父親希望容若能學(xué)會從容,他便像父親希望的那樣,看到新鮮的事物,也懂得不喜形于色。每當(dāng)面前出現(xiàn)一盞有創(chuàng)意的花燈,父親就會捏一捏容若的手,示意他留意觀看。哪怕花燈再美,也抵不上父親此刻慈愛的目光。也許,在容若的一生中,只有十歲那年的上元節(jié),他才擁有了一刻短暫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