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球映徹,一夜微退梅梢雪
上元夜里,那一輪看不見的圓月,反而在記憶深處綻放出最柔美的月光。那一夜的華燈璀璨,每當回想,都會在幸福的光暈中沉醉,可生命偏偏無法永遠呈現(xiàn)出“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模樣。
上元夜是每年的第一個月圓之夜,似乎每個人都期盼一輪圓滿的月光,將一年的日子映照出圓滿的模樣。因此,當舉頭無法望見明月,總有人的心中會呈現(xiàn)出莫名的感傷。多少文人墨客,在上元夜里,寫下了沒有圓月當頭的無奈。
在燈火闌珊的夜里蹣跚,容若的心頭卻并沒有惆悵。他被父親帶來的喜悅團團包圍著,不必為暗沉的天空所苦惱。
在父親的書房里,他讀過太多有關(guān)月亮的詩詞,宋代大詞人歐陽修曾經(jīng)寫下“淚濕春衫袖”,那厚重的愁苦與悲傷,十歲的容若還不能完全弄懂,寫詞的歐陽修,心境已經(jīng)蒼老,而容若的世界,則充滿了太多可以去探索的未知。
月不能長圓,就像人生無法圓滿。淺淺的經(jīng)歷,恰到好處地保留了心靈的晶瑩。時間將感傷不斷疊加,身旁包圍的,是逐漸滄桑的空氣。成長的代價就是驀然發(fā)現(xiàn)無法圓滿的人生,然后陷入滿地憂傷,無法逾越。
容若依然年少,哪怕是遮住的月亮,也無法讓他心生悲戚。夜晚雖然黑暗,卻還有家家戶戶亮起的花燈,人們心無旁騖地享受著歌舞升平,在容若幼小的世界中,曾一度以為,生活真的永遠如眼前這般美好。于是,華美的詞章,再一次在他的心頭與筆端流淌:
梅梢雪·元夜月蝕
星球映徹,一痕微褪梅梢雪。紫姑待話經(jīng)年別,竊藥心灰,慵把菱花揭。
踏歌才起清鉦歇,扇紈仍似秋期潔。天公畢竟風流絕,教看蛾眉,特放些時缺。
花燈和焰火,絢爛了京城的上元夜,梅梢的積雪在這一夜微微地融化。紫姑神在這一夜,仿佛欲訴說多年的離愁別緒,而嫦娥也獨居月宮,為當年偷了仙丹而心灰。月宮的凄冷讓她更羨人間的繁華,卻不愿面對世人。于是,嫦娥將臉掩藏在菱花鏡后,月光隨著她的臉龐,一并被掩藏。
人們?yōu)轵?qū)逐吞月的天狗,敲起了銅鑼,當銅鑼聲住,月亮又露出了嬌羞的臉龐。人們再次唱起歡歌,慶祝月光的皎潔。也許這一切都是因為天公太過風流,只為看一眼月亮彎彎的蛾眉,才在上元夜里制造了一次月缺,讓天下世人一同欣賞這驚心動魄的美。
心懷開朗,對世人的嫉妒之心就難以茍同。容若從未覺得嫦娥是因為獨自飛往廣寒宮而感到懊悔,他心中的廣寒宮,也不像世人揣測的那般凄冷。不過,獨居的女子,哪怕已飛身成仙,也難抵寂寞,嫦娥“竊藥”之后的“心灰”,并非懊悔,反而是一種超然的心境。
容若并未從漆黑的月光中感受到嫦娥的凄涼,反而“慵把菱花揭”,慵懶的動作,恰恰表現(xiàn)出對人間繁華的不在意,既然敢于從人間奔赴月宮,就已再無留戀之事。
少年時就欣賞嫦娥的無所畏懼,多年以后,容若也許就是追隨著嫦娥的足跡,毫無牽掛地離開了這個紛繁的世界,也許是在天宮,也許是到了別處,任憑身后的猜測與流言,對于一個舍棄一切奔赴天堂的人來說,再多的臆想都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
容若心中的高貴,不是富足的生活,而是敢于像月宮中的嫦娥那樣,獨享寂寞。無法評說他當時的心境是悲觀抑或樂觀,唯獨能確定的是,容若的心中,時刻都被浪漫的情懷充斥。
月亮從上弦到下弦,再到圓滿,變幻莫測,仿佛人生。若要圓滿,必將經(jīng)歷殘缺,容若的殘缺,從父親在心目中的變化開始。
乘險嘆王陽,叱馭來王尊,委身置歧路,忠孝難病論。
有客賚黃金,誤投關(guān)西門,凜然四知言,清白貽子孫。
再好的心境,也經(jīng)不住歲月的斑駁。暴露在陽光之下的人性,零零散散,殘缺粗糙,看上去是那么丑陋。
容若從未想過,“丑陋的人性”會與一向慈愛的父親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在富貴中生長,容若的天性中帶著淡泊名利。他的富貴來自于父親,那個議撤三藩、收復臺灣的功臣,在容若面前,父親似乎永遠沐浴在陽光之下,呈現(xiàn)出最輝煌的形象。然而,隨著容若逐漸長大,他似乎從父親的身上看到了完全相反的東西,他所看到的一切,讓原本平淡的心境,掀起了陣陣波瀾。
有關(guān)父親賣官鬻爵、貪污受賄的流言,時不時會飄進容若的耳朵。他不愿相信人們的無中生有,認為那不過是對父親升官的嫉妒。容若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用對父親的依賴,欺騙著自己,可是,不堪入目的一幕恰巧被他撞見。
那一日,容若學習歸來經(jīng)過門房時,看見有人滿面堆笑,將一包東西交給了門房安三。安三的臉上帶著輕浮的笑,口中說著讓那人放心,似乎這樣的場景已經(jīng)是家常便飯。
這一幕將心中那個完美的父親敲擊得粉碎,帶著一腔羞憤,他將這樣一首五言詩放到了父親的案頭。容若自己也不知道,做出這樣一個舉動,究竟是什么樣的情緒在驅(qū)使,種種糾葛與假想,在心頭與腦海中翻騰。
他擔心父親真的如世人說的那樣,做出了讓人感到羞恥的事情。但他又在心中不斷地安慰著自己,也許這些都與父親無關(guān),只是安三在外面做出了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再假意推諉到父親身上。他多希望自己對父親的批評是錯誤的,又擔心如果是真的,整個家族都會因此蒙羞。
忐忑的心情一連幾日折磨著容若,可父親卻一如既往,試圖用慈愛給兒子帶來溫暖。父親的平淡,比震怒更加可怕,因為,平靜代表著默認,原來父親真的如外界盛傳的那樣。這對容若是個不小的打擊,一時間,每日都能相見的父親,如今竟然變得如此陌生。
容若的羞愧與憤怒無處發(fā)泄,只得傾瀉于詩詞。
虞美人·風滅爐煙殘灺冷
風滅爐煙殘灺冷,相伴惟孤影。判教狼藉醉清尊,為問世問醒眼是何人?
難逢易散花間酒,飲罷空搔首。閑愁總付醉來眠,只恐醒時依舊到尊前。
舉世沉醉我獨醒,舉世混濁我獨清。然而越是清醒,越容易被愁緒困擾,孤獨的感覺無處排遣,唯有詩詞才能宣泄一二。
這是一首酒后之作,那一夜,容若第一次喝醉,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作人生的愁滋味。痛苦與悲涼,都不是此刻心情的最完整寫照,他的內(nèi)心夾雜著父親偉岸形象的崩塌,眼前的世界徹底顛覆的酸楚。
一句“風滅爐煙殘地冷”,既是眼前場景的真實寫照,也是內(nèi)心荒涼的無限延伸。人的孤獨有千萬種,如今他所感受的,就是無人可供自己傾訴的孤獨。他第一次萌生了逃離這個世界的念頭,可現(xiàn)實的黑暗,卻又時刻向他宣告著無路可逃。
這是一種信仰的崩塌,此時的父親,與上元夜時緊緊牽著自己的那個人,仿佛早已不再相同。那一晚,隨著川流不息的人流,父子二人洋溢著幸福的笑臉回到了家中,可從幸福之中抽離出來的容若,心中卻被不祥的預(yù)感填滿。
如今,他終于知道了這種預(yù)感的結(jié)果,從這一刻起,他的人生之痛,將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幸福往往在不經(jīng)意的一個瞬間幻滅,此后,他將用一生的時間去思慮,去找尋,可快樂仿佛故意避而不見,他與父親之間,此生再未重溫過那個上元夜里溫暖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