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出江湖
張治中秀才沒有考取,但搏取功名的念頭一時還不能放下,讀書的愿望似乎更強烈了。自然,上私塾是不適宜了,于是他想到進新式學(xué)堂??墒?,張治中的家境實在太窮了,經(jīng)濟上絕沒有供給學(xué)費的可能,這一條道路顯然不可能走通。學(xué)堂上不起,那就只有等下次科舉考試時再去碰碰運氣;并且,張治中自信:以自己的聰明才學(xué),遲早總會取得功名的,張秀才不是說張家孩子“將來了不得”嗎!但是,不幸得很,科舉很快就??剂?,這一條路也徹底斷絕。最后只剩下一線希望:文學(xué)堂進不去,如果有武學(xué)堂,何妨去考一下。
四處打聽的結(jié)果,得知洪家有一個瓜葛親,遠在揚州十二圩鹽防營當哨官,細細地排起來,大約算是一個表叔吧!并且,表叔也得到一個消息,說是那里要辦一個隨營學(xué)堂。機會不可失過,投奔表叔的事,就這樣決定下來了。只是這一趟跑得太冤枉了,張治中在那里等了很久,隨營學(xué)堂始終沒能開辦。臨走的時候,表叔開了一筆賬,算足所有的伙食費和零用錢,總計13 元,由張治中立據(jù)為憑。一年后,表叔派人到豐樂河鎮(zhèn)討回欠賬。張治中挑著一個“希望”的擔子去,換成一個“失望”的擔子又挑了回來。這是張治中第一次出山闖天下,很輕易地就鎩羽而歸了。
從揚州回來,上學(xué)的路子是走不通了,退而求其次,不能不想到先找一件事做做。好在找工作竟不算太難。在豐樂河鎮(zhèn)上,父親大小也算是一個老板,認識不少同道中人,他與呂德盛號雜貨店老板呂為才就頗有交往,而且呂太太曾拜在張?zhí)拿伦龈膳畠?,排起來,也就是張治中的干姊了。有了這一層關(guān)系,張治中選擇的第一個職業(yè),就是進這家雜貨店當學(xué)徒。正是從呂德盛號雜貨店開始,張治中走上了一條從小店員到上將軍的迢迢之路。
呂德盛號雜貨店不比父親的小篾器店,這是豐樂河鎮(zhèn)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鋪子。老板呂為才知道張治中是一個讀書人,且儀表清秀、舉止端正,待人彬彬有禮,也就另眼相待,只安排他做接待客人、招呼生意及寫寫、算算一類的事情。不過,經(jīng)過苦難生活歷練的張治中,顯得相當早熟,為人聰慧、乖巧、勤奮。在呂德盛號,凡是普通學(xué)徒應(yīng)做的事,不待老板督率,張治中總是主動去做,諸如灑掃庭院、整理貨架、清理雜物等;陰溝塞住了,主動去掏;老板蓋房子,也跑去幫小工。只有一件事,張治中沒有做過:替老板及店里管事的鋪床、倒便壺。這是傳統(tǒng)的商人對讀書人所能給的面子。
不過,張治中從未甘心于做一個生意人。原因很簡單,這與原先所期望的功名和抱負相距太遠了?!吧倘酥乩p別離”,士農(nóng)工商,商之為末。實在沒有什么好說的,那年頭的中國是一個恭維做官者的社會,商人的地位太低了,但在當時的處境之下,又不可能有別的選擇。好在入店之初,在一個新環(huán)境的刺激下,一切都還有點新鮮感,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受到壓抑,以至?xí)簳r萎縮了。但是,時間一久,新鮮的東西會讓人厭倦,久違的環(huán)境更讓人想念。委屈和不幸在沉睡之后,只是加深了痛苦的回味。每當這個時候,張治中總是不斷地詰問自己:難道這就是那個張家小才子“將來了不得”的功名和抱負嗎?
呂德盛號的日子就像波瀾不驚的池水一樣,清晨迎客,夜晚送客,不緊不慢,日復(fù)一日,是那種最簡單的重復(fù)。但是,烈馬已經(jīng)在廄中低鳴,寶劍已經(jīng)在鞘中躁動,張治中的抱負,也早已不是一個普通的雜貨店所能容納的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張治中開始重新考慮未來,但在這個讀書做官的國度里,還能有什么別的想法呢?曾經(jīng)死去的求學(xué)念頭,再一次復(fù)燃起來,甚至比以前燃燒得更旺了。一時不能得手,作為一種心理補償,就把業(yè)余讀書看報當成唯一的安慰。不論什么書籍報紙,只要能到手,都是如饑似渴地閱讀,真有點饑不擇食、手不釋卷了。
對于張治中來說,書籍帶給他許多知識,報紙帶給他許多信息。當時的豐樂河鎮(zhèn)上,并沒有報紙。但由于豐樂河鎮(zhèn)是皖中地區(qū)的一個重要商埠,有的是熙來攘往的毛商和船只,他們不但從繁華的江南商埠帶來貨物,而且?guī)砹税浳锏呐f報紙。舊報紙大都破破爛爛、殘缺不全,甚至是猴年馬月、久已過時了,但是,對于一個饑不擇食的求學(xué)少年來說,那上面敘述的是一個新奇的世界,這就足夠刺激了。于是,張治中細心地把這些舊報紙搜集起來,一張一張、里里外外、反反復(fù)復(fù)地看過去。機會來了,一張舊報紙,終于改變了他的命運。
第二年的夏天,張治中撿到一張上海的《申報》,那上面刊登了一則“安徽陸軍小學(xué)招生”的消息。張治中歡喜極了,沒有一分鐘的猶豫,就在心里作出了投考的決定。當時,安慶是安徽的省城,距豐樂河鎮(zhèn)360 里,比之合肥距離更遠了,那里的情況,一切都不清楚。不過,農(nóng)村人有一個好處,瓜葛親特別多。就像洪家在揚州十二圩的那個瓜葛親一樣,張家也有一個瓜葛親在安慶,而且是省測繪學(xué)堂學(xué)生區(qū)隊長。巧得很,因為放暑假,這個區(qū)隊長回來了。張治中找上門去,沒有什么說的,區(qū)隊長不但答應(yīng)在快要招考的時候通知他,而且答應(yīng)在省里幫忙。一切都是好兆頭。
但是,在許多人的眼里,一個很好的生活,因為一個渺茫的消息,就輕易地宣布放棄,簡直太沒有道理了。在呂德盛號,在豐樂河鎮(zhèn),在洪家疃,張治中從別人眼里看到的都是那種異樣的目光。而且,父親第一個不贊同兒子的抉擇。不過,張治中已經(jīng)下了最大的決心,機會再不能放棄了。好在張治中并不是孤軍作戰(zhàn),他有一個最偉大的同盟者、一個最堅強的后盾,那就是母親的奧援。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張秀才,只有母親看到了兒子的遠大前途。母親幫助兒子說服了父親,然后又東拼西湊地籌到24 元錢,作為兒子的路費。一切都從這兒開始?!斑@是畢生難忘的24 元錢”,幾十年后,張治中如是說。
張治中一行五人,都是過去豐樂河鎮(zhèn)私塾的同學(xué)。路上走了六七天,抵達省城,住進一家小旅館。找人一打聽情況,才知道問題很嚴重。雖然是公開招考,但名額很有限,并且久已下達到縣。大縣二名,小縣一名。張治中所在的巢縣,只是一個小縣,不用說,只有一個名額。偏偏這一名,爭的人又很多。最有實力的,是一個姓賈的考生,年紀也輕,人很漂亮,又進過學(xué)堂。最要命的是,賈生與巡撫衙門的大人有什么關(guān)系,勢在必取。但張治中也是志在必得。他說:“我不管這些,我總是要考?!钡谝粓隹俭w格,很順利地通過了。第二場考國文,是張治中的優(yōu)勢項目,題目是《戰(zhàn)陣無勇非孝也》。出場后,張治中很得意地把底稿拿給同學(xué)看,大家都說:“一定??!”張治中的信心更足了。孰料到了開榜的時候,還是榜上無名。巢縣的名額,果然是被賈生拿走了。安慶之行算是失敗了,唯一的收獲,就是在考試之前先去瞻仰了“陸小”的堂皇。然而,這只是加重了失敗的痛苦而已。
沒有錄取的考生,都紛紛準備回家,同行的也都勸張治中:“還是做生意好?!辈贿^,張治中決不愿意做一個庸俗勢利、地位卑微的市賈。只是云天蒼蒼、霧海茫茫,哪里是張家小才子的出路呢?張治中真是痛苦極了!
落榜之后,張治中斟酌再三,決定從小旅館搬進唐公館暫住。唐公館的主人即為清末安徽新軍督練公所總辦唐啟堯,時人呼之“唐軍門”。初時與張治中結(jié)伴赴省的五人中,有兩名考生是唐軍門的本家。借助這一層關(guān)系,張治中得以幾次進出唐公館,由此認識了唐家二少爺?shù)慕處燒嬒壬?。龐先生頗重張治中之才,因之征得唐家同意,要張治中到唐公館做唐二少爺?shù)陌樽x,預(yù)備第二年再考安徽測繪學(xué)堂。
一切都再好沒有了,誰想到公館驚夢,半路竟殺出一個要維持風化的唐二大人,一腳將張治中踢出“軍門”。唐二大人是唐軍門的二哥,平時并不住在唐公館。忽然有一天,二大人卻大駕光臨了,并且是當著唐二少爺?shù)拿妫暽銋柕厝枇R張治中:“你是什么人?他是少爺,你這窮小子配和他一起住在這個公館里嗎?”
這真是一個晴天霹靂。一個16 歲的少年,正是心高氣傲的時候,哪里受得了這個屈辱呢?這一天夜里,張治中想來想去,覺得非走不可。半夜里,他哭著向龐先生告辭。龐先生安慰了一番,知道不能挽回張治中的決心,亦知道這個局面維持不下去了。于是,送給張治中一串錢、一件舊布大褂,外加一番勉勵的叮囑。張治中離開了唐公館。安慶之行,是張治中第二次出山打天下。出發(fā)的時候,挑著一擔的希望和抱負;回程的時候,挑著一擔的失望和屈辱。
安慶是不可以一朝居了,難道豐樂河鎮(zhèn)可以一朝居嗎?可是,如果不回到豐樂河鎮(zhèn),又能到哪里去呢?絕望之中,張治中決定再到揚州十二圩去碰碰運氣,也許隨營學(xué)堂會開辦哩。于是,張治中再次東行,一路忍饑受寒,好不容易找到那位哨官,一問,隨營學(xué)堂還是沒有開辦。一線希望如風吹燈滅一樣,很輕易地破滅了。哨官家的飯不是好吃的,張治中已經(jīng)有過一次教訓(xùn),不想再有第二次教訓(xùn)了?!八餍援敱桑 睆堉沃邢?。
張治中投到當?shù)佧}防營,但正額已沒有了,只謀得一個“備補兵”。待遇是極可憐的。第一是沒有鋪位。每天晚上,遇上哪一個鋪位有空,才可以補上去睡。如此,張治中每晚都得抱著一床被,到處找地方睡,狀極狼狽;第二是沒有薪餉。這個問題就更嚴重了,吃飯是要自己掏腰包的,叫做打“伙食圈子”。張治中光棍一條,到哪里去找錢呢?唯一的辦法,就是跑當鋪。一段時間下來,東西當光了,就當衣服。最后的一件汗褂子,來回跑了30 里,才當了四毛錢,以維持那無情的“伙食圈子”。
備補兵沒有住的,沒有吃的,什么都沒有,有的卻是做不完的差事。正額兵執(zhí)行其他勤務(wù)了,就由備補兵代替站崗或上操。備補兵的唯一希望,就是正額兵出缺,可以備補。偏偏那些正額兵都沒有出缺的。張治中備補了三個月,希望與三個月前一樣的渺茫。張治中認識到形勢已經(jīng)很嚴峻,再這樣下去,太不是辦法了。當時,張治中碰見一個班長,這是鹽防營里的一個流氓頭目,動不動就是“紅刀子進,白刀子出”。張治中想不起來在什么地方開罪了他,一次,他竟用極兇惡的神氣威嚇張治中。張治中恐懼了。這是一個流氓,我何必要冒犯他呢?張治中終于決定第二次離開揚州十二圩了。
“潮落夜江斜月里,兩三星火是瓜洲”。瓜洲居大運河入長江口處,與鎮(zhèn)江隔江相望,距揚州十二圩亦不遠,為長江南北交通要沖。瓜洲的詩景,變?yōu)閺堉沃挟斎盏男木?,在一盞孤燈、幾粒星火的映照下,張治中枕著靜靜的江流,乘船西返皖中,從而結(jié)束了他的第三次出山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