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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導論

文本與闡釋 作者:夏志清 著


《紅樓夢》導論

《紅樓夢》是一部最偉大的中國小說,它最初出版于一七九二年。從李汝珍的《鏡花緣》到劉鶚的《老殘游記》,晚清時期委實出現(xiàn)了許多著名小說,而民國期間,中國小說則接受了西方的影響,向著新的方向發(fā)展。但即便是最好的現(xiàn)代小說,在廣度和深度上也難以與《紅樓夢》相匹敵。因為,除了少數(shù)例外,現(xiàn)代中國作家盡管擁有所有新的藝術技巧,但由于缺乏哲學方面的抱負和未能探索到更深的心理真實,更多的依然是傳統(tǒng)主義者。一個精通傳統(tǒng)文學的學者為了表示對當代中國作品的輕視,總會這樣問:“近五十年來產(chǎn)生的作品哪一部能夠同《紅樓夢》相比?”但人們也可以針鋒相對地反問:“在《紅樓夢》產(chǎn)生以前,有哪部作品可以與它相比?”回答同樣是否定的。大約六十年前[1],在最初一批將西方思想運用于中國文學研究的中國人之中,大學者王國維毫不含糊地斷言,《紅樓夢》是唯一的一部飽含悲劇精神的輝煌巨著。但是,王國維主要是深感于《紅樓夢》作者對于人類在這苦難世界生存的意義所作的不懈探求。而在這一部小說里,哲學和心理學是緊密相連、不可分離的——在中國文學中,《紅樓夢》不僅是一部最能體現(xiàn)悲劇經(jīng)驗的作品,同時也是一部重要的心理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

《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和《儒林外史》的作者吳敬梓是同時代人,但比他年輕。他們生活的環(huán)境迥異,彼此互不相識,但在中國小說發(fā)展的特殊關頭,他倆都共同感受到一種強烈的驅(qū)動——朝著現(xiàn)實主義道路更進一步發(fā)展,并且在更大程度上利用他們個人的經(jīng)歷。但是,作為一個運用一種更加純粹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風格更為簡潔的諷刺作家,吳敬梓仍然采用現(xiàn)存的故事和趣聞去豐富小說的情節(jié),增強想象力。而曹雪芹的小說則猶如詩歌和寓言,風格也更加口語化、更加詳贍,同時他堅決避免利用第二手資料,并且更加深入地開掘個人生活經(jīng)歷。吳敬梓的興趣在于肯定隱逸文人的理想和抨擊世俗社會的罪惡,由此他使得自傳條理化了。杜少卿做出一系列的姿態(tài),甚至偕夫人同游姚園也是一個姿態(tài)。讀者由此足以了解杜少卿對妻子情深意篤,以及他的超凡脫俗的行為,而在更近的距離內(nèi)描寫他的婚姻生活則會有損于他作為一個傲世獨立的文人的形象。我們知道,吳敬梓曾在南京的妓院里揮霍過不少錢財,但是,如果在描寫杜少卿時也將這一方面的個人經(jīng)歷一并寫進去的話,勢必會又一次玷污他的形象。因而,在吳敬梓的自畫像中所略去的,正是坦白的成分,而真實地描寫個人生活,再現(xiàn)更加隱秘的內(nèi)心實際,恰恰是自傳性小說所必需的。曹雪芹這樣做了,正因為這一點,曹雪芹成為反對中國小說非個人傳統(tǒng)的遠為激進的革命者。在晚明時期,描寫個人經(jīng)歷的散文和回憶錄已十分流行,但盡管如此,《紅樓夢》仍然是第一部大規(guī)模地利用個人生活經(jīng)歷的中國小說?!都t樓夢》第一回開篇的一段評論,甚至在初版時,就非常巧妙得體地與正文銜接在一起。

自己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我實愧則有余,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p>

這種坦白的、懺悔的語氣是令人吃驚的。

早在四十五年前,胡適就開始了對于《紅樓夢》自傳性質(zhì)的最初探討,并促使人們對于一切與作者可能有關的材料進行精細的研究。但是至今我們對曹雪芹身世的了解甚至比對莎士比亞身世的了解還要少。對于作者生活中出現(xiàn)過的許多女子,雖然她們在小說中的重要地位使得注釋者十分關注,但我們除了只能依據(jù)小說中的評論加以推測外,實際上是一無所知。然而由于曹雪芹出身于曹氏家族,這個大家族的好幾代都是清朝皇帝的侍從,因此有足夠的檔案材料保存了下來。我們可以據(jù)此來重現(xiàn)曹雪芹的家庭背景。曹雪芹的曾祖、祖父、伯父和父親都任過皇家織造官(這是一個很有油水的肥缺),先是在蘇州上任,后到南京。祖父曹寅是文人學士的恩主,本身也是一個詩人??滴跄涎矔r,連續(xù)四次以南京曹寅的家為行宮,這使曹寅耗費了大量的錢財。不過,曹寅卻得到了其他賺錢的肥缺來填補他的費用。

曹雪芹本名霑,生年不詳。對他的生年,當今學者最有影響的兩個假定時間,一是一七一五年,一是一七二四年,但我更傾向于認為他出生當在一七一六年到一七一八年之間??滴踔罄^位的雍正皇帝對于曹家遠非友善,一七二八年,曹雪芹的父親曹頫被雍正革職抄家,大批財產(chǎn)被沒收。然后,曹雪芹七歲到十二歲之間,和父母一同遷居北京。此時他們已家道衰落,但仍與滿族的貴族們保持聯(lián)系。絕大多數(shù)的研究者們認為,一七三五年乾隆皇帝繼位之后,曹氏家族曾重新受寵,但是在一七四六年左右,當曹雪芹開始寫他的小說的時候,他早已遷居北京西郊,生活窘困潦倒,曹的家庭可能在此之前又遭一次災難性打擊并且之后再也沒有恢復元氣。作者曾經(jīng)極其貧困,他的一些朋友,著名的如滿族兄弟敦誠、敦敏寫下了一些關于他平時為人的詩和雜記,從中可見作為一個詩人和畫家,曹雪芹喜歡飲酒,而且健談。根據(jù)另一個滿族人裕瑞的記載,雪芹皮膚黝黑,身材胖大,全然不似他小說中那個清秀漂亮的主人公。曹雪芹去世的時間極有可能是一七六三年二月十三日。從敦誠寫的挽詩來看,在他去世前幾個月他遭到喪子的不幸(這個孩子極有可能是第一個妻子生的),續(xù)弦夫人在他之后去世,而關于這位夫人我們所知道的也不過如此。

如果說現(xiàn)代研究至今還沒有發(fā)現(xiàn)多少關于曹雪芹的身世的確鑿事實的話,那么近年來《紅樓夢》的一些重要手稿出現(xiàn),則使我們能夠在某種程度上客觀地再現(xiàn)它的創(chuàng)作歷史。然而,許多重大的疑難問題至今仍然未能解開,而且,根據(jù)少而又少的資料作多而又多的主觀臆測的一些早期的觀點流行甚久,以至于一種新的更合理的理論還不能迅速獲得普遍的認可。但是,為了正確地理解這部小說,關于它真實作者的情況以及早期的版本必須加以詳細的描述,盡管其中有許多仍是臆測的。

《紅樓夢》直到曹雪芹死后近三十年,才在一些對曹氏家族完全陌生的人的主持下,以標準的一百二十回本的形式出版。其中的前八十回曾以“石頭記”為題,甚至在曹雪芹活著的時候就在他的朋友中流傳。這八十回通常是手抄本,其中包括曹雪芹的一個近親,筆名為“脂硯齋”的人所作的評點。此人顯然享有特權,每當《紅樓夢》的一些章節(jié)寫好后他便有幸立刻讀到,而且在作者生前和死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在不同的場合對這些章節(jié)加以討論。根據(jù)脂硯齋的評點以及作者親友們的為數(shù)很少的評論,前八十回確為曹雪芹所作這一點是無可置疑的了。

但是,后四十回仍然是個問題,盡管評點家脂硯齋看過八十回之后的一些情節(jié)的手稿,然而完整的章回在作者生前顯然沒有問世。甚至在他死后,絕大多數(shù)流傳的手抄本也僅有八十回。因此,一般讀者大眾所能得到的完整版本只有程偉元、高鶚一七九一年刊行的版本(實際上是一七九二年出版的)。程、高二人深恐讀者詢問后四十回的著作權問題,為此在這一版以及兩個月后印行的修訂版的前言里,他們向讀者說明程偉元多年來如何搜求散佚的手稿,又是如何請高鶚來幫助編纂整理成這四十回的。如果按照現(xiàn)代編輯的通常方式,他們應該提供詳細資料說明每一批手稿是何時從何人手中得到的,哪些手稿是作者的手跡,哪些不是,并且確切地說明作了哪些編輯工作。假如這樣,所有后來關于后四十回的可靠性的爭論也就是多余的了。但由于程、高二人提供的信息簡略而又含糊不清,而且由于迄今為止絕大多數(shù)的跡象似乎都表明曹雪芹僅僅完成了前八十回,因此,現(xiàn)代流行的看法,如同我們現(xiàn)在所持的觀點一樣,是高鶚續(xù)寫了后面的三分之一。根據(jù)這種觀點,高鶚主要是依據(jù)前八十回的發(fā)展線索續(xù)寫的,當然,在續(xù)寫時他一并吸收了新發(fā)現(xiàn)的原作者的手稿,但絕大多數(shù)學者都是最低限度地估計了程偉元實際擁有的手稿的數(shù)量。

但是由于最近發(fā)現(xiàn)的原始資料,我們今天得知程偉元和高鶚力主這部小說的完整形態(tài)應為一百二十回是不錯的。當題為《石頭記》的脂批手抄本廣為流傳之時,題為《紅樓夢》的一百二十回改寫本甚至在程、高刊行他們的版本之前亦未逸失。我們在一七九一年以前的幾種書目中發(fā)現(xiàn)了這一跡象,盡管直到一九五九年才發(fā)現(xiàn)一冊這樣的抄本。此本現(xiàn)已用一種豪華的珂羅版重印,共十二卷,題名為《乾隆抄本百廿回紅樓夢》,在附加的扉頁上注明的實際日期是一八五五年。這個抄本的原本缺第四十一回到五十回,后來被人補抄了上去以使全書完整。其中一頁上有題字,極有可能是高鶚的手跡,這表明他已看到過這種版本。退一步說,即便這題辭是偽造的,這部抄本畢竟在脂批本和程高本之間提供了一個聯(lián)系的紐帶,價值是無可估量的。雖然這個抄本中的前八十回正文(除了添加的十回外)與脂批本所差不多,但后來又作了刪改,結(jié)果刪改后的文本與程、高本大致相同,令人不解的是這種相同的程度在一七九二年的版本中,比之一七九一年的版本要更高一些。同樣,其中作為最后修訂過的后四十回與程、高本幾乎完全相同,盡管沒有其他抄本用來與原抄本作一比較。再者,雖然抄寫原稿的工作是幾個人合作的,但整個一百一十回的修訂工作卻是一人所為。修改的程度全書輕重不一,有的章節(jié)改的多,有的改的少,但許多章節(jié)幾乎沒作什么改動。基于這些發(fā)現(xiàn),范寧在珂羅版的刊后語中強調(diào)說這個抄本是程、高二人為準備刊行《紅樓夢》而制作的副本之一。這還不是最后的謄清本,因為它與一七九二年的標準版本只是百分之九十九的相同。

范寧的假設未必能贏得學術界的贊同。俞平伯(他早期的著作《紅樓夢辨》曾鼓動人們把高鶚看作一個偽造者,具有很大的影響)曾在一篇文章中就這個本子是否就一定是在程、高指導下所準備的表示了很大的懷疑。然而,在他對這個抄本的詳細考證中,他僅限于討論前八十回,而對后四十回保持緘默。他贊同這一結(jié)論,即這個本子中的旁批可能抄自一七九二年的版本,但是,這個本子的原始手稿是在程、高開始他們的編訂工作之前還是之后,對此他的態(tài)度則是比較曖昧的。人們一定會認為關于這一抄本的最根本問題在于要證明后四十回原始抄本的來歷,如果它們并非出自程、高之手,那么是誰編定的呢?是曹雪芹,還是身份不明的某個編者呢?

可是,這個抄本的存在卻證實了俞平伯的這一看法:高鶚并沒有續(xù)作后四十回。俞是在為《紅樓夢八十回抄本》所寫的序言中試探性地提出這一觀點的。他在《談新刊〈乾隆抄本百廿回紅樓夢稿〉》中,又重申了這一觀點,這等于全部拋棄了他早期的主張:

這里不妨進一步說,甲、乙兩本皆非程、高懸空的創(chuàng)作,只是他們對各本的整理加工的成績而已。這樣的說法本和他們的序文引言相符合,無奈以前大家都不相信它,據(jù)了張船山的詩[2],一定要把這后四十回的著作權塞給高蘭墅,而把程偉元撇開?,F(xiàn)在看來,都不大合理。以前我們會發(fā)現(xiàn)即在后四十回,程、高對于甲、乙兩本的了解也好像很差,在自己的著作里會有這樣的情形,也是很古怪的。

假如一百二十回抄本的發(fā)現(xiàn)所帶來的結(jié)果最終否定了高鶚續(xù)書的說法的話,那么這就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四十多年來的紅學研究就是由于這一未受到檢驗的假定而弊陋百出,成效甚微。不過,對于學者來說,否定高鶚續(xù)作僅僅意味著對后四十回的作者進行重新研究的開始。長期以來,曹雪芹被視為一個反封建的革命作家而受到中國批評家的禮贊,然而這則神話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能說得通,即他只寫了前八十回,此時他作品中主要人物的最終命運還沒有任何把握能夠確定和弄清。在“五四”時期,許多學者(俞平伯是其中突出的一個)就已不能忍受后四十回中那種主觀臆測的與封建禮教的妥協(xié),以及那種道教和佛教的遁世主義的情調(diào)。出于相同的原因,之后的批評家對此繼續(xù)予以譴責。既然現(xiàn)在高鶚不能再作為一只替罪羊,那么最好的辦法似乎仍是保住曹雪芹作為一個假定的文學名著的作者的美好聲譽,而不能把它看作一部和反封建思想相抵牾的作品。

更為嚴重的是,研究者們極不情愿將后四十回確定為曹雪芹所作,因為后四十回文本好幾處在情節(jié)的發(fā)展上和對人物性格的解釋上與前八十回不能吻合??墒?,為了削弱這一論點的力量,人們可以說前八十回也絕非是一個緊湊連貫、天衣無縫的整體。假如前八十回有許多小小的差異和不連貫、不一致之處,那么后面的章節(jié)在一些枝節(jié)問題上與之進一步不相符,則不會太令人大驚小怪。雖然程、高二人給小說的前八十回帶進了不少錯誤,但將程、高本與脂批本相對照,就可以看出更多的錯誤是不經(jīng)意地出自作者本人。我們從脂批本的評語中得到的印象是作者熱衷于頻繁的修改。我們有種種理由認為他當有充裕的時間寫完這部小說,因為,根據(jù)庚辰本上的一條評語,評點者早在一七五六年六月就批閱了第七十五回。這時距曹雪芹去世還有七年。在這段時間里他居然就沒能完成這部小說,這無論如何令人難以相信。但根據(jù)脂硯齋的說法,曹雪芹至死一直在修改他的小說,以至于第二十二回未能完工。實際上前二十二回之中紕漏甚多,其中許多必定是零敲碎打地修改的結(jié)果。

人們現(xiàn)在一般都贊成這種看法,即小說中的主人公賈寶玉是作者和評點者混成肖像的寫照。根據(jù)脂硯齋的帶有更多個人感情色彩的評論,我們推測他一定親眼看見或親自涉入了曹氏家族許多的生活情景,而這些情景則以小說的形式被記錄了下來。根據(jù)新近引起廣泛注意的兩種意見,這個評點者或者是作者的叔父,生于一六九七年或更早一些,或者是作者的表姐,亦即《紅樓夢》中那個活潑放達的史湘云。但是,這兩種推測最后都被年輕的、極其銳敏的紅學家趙岡所駁倒。與此同時,趙岡還提出一個新的人物,總有一天,這個人物將被作為真正的脂硯齋而為紅學界普遍接受,這個人就是曹寅的孫子、比曹雪芹年齡稍長一些的曹天佑。他和曹雪芹一同在南京長大,很可能與曹雪芹有許多脂評中所提到的共同的經(jīng)歷和體驗,再者,這位堂兄藏有一個珍貴的紅硯臺,如此便可以解釋他的筆名:脂硯齋。

由于脂硯齋提供了極其珍貴的關于作者及其作品背景的資料,因而他幾乎與曹雪芹本人一樣為現(xiàn)代學者所關注。以前紅學界的批評風尚是,每當高鶚的“續(xù)作”與脂評者認為應該包括在作品里的情節(jié)發(fā)生矛盾或沒有把這些情節(jié)包括進去時,研究者們總是要指責高鶚偽作的罪過。但是,除去作為一個提供資料的角色之外,可以認為脂硯齋對作者來說是一個討厭的人。如果曹雪芹繼續(xù)修改他的作品以滿足他的藝術良心,那么這樣做在某種程度上也就滿足了脂硯齋,后者在一處評點中表明他曾令作者刪去一個重要的章節(jié),為的是保存他們的一個親戚的好名聲,這人就是小說里的秦可卿。曹雪芹于是刪除了這一章節(jié),可是卻沒有進行全面的修改。如果曹雪芹確實未能完成他的小說,脂硯齋亦有部分的責任。

曹雪芹和脂硯齋兩人都傾心于重溫往事。但他們之間基本的區(qū)別還是應當強調(diào)的:一個懷著勇氣和激情將自己的過去訴諸筆端,另一個則頗有些感傷地對作品加以評論。盡管脂硯齋偶爾表現(xiàn)出批評家的敏銳,但他慣于追憶那些引發(fā)出小說某些章節(jié)的人物和事件,而且似乎因此而產(chǎn)生共鳴并感到一種強烈的震動??墒牵绻f脂硯齋內(nèi)心深處實際上是要一個往事的忠實記錄而不是要一部小說的話,曹雪芹則一定感覺到那么一種難以抗拒的沖動,情不自禁地要去表現(xiàn)他自己心目中所想象的世界。對于任何一個偉大的作家來說,他首先是忠實于他自己的想象的沖動,這種沖動也并不一定等同于他坦白和懺悔的沖動。為了達到他的目的,他可以盡量改寫他的個人經(jīng)歷:他沒有義務去詳細地描述關于他個人和家庭的事實真相。如果沒有脂硯齋,曹雪芹也許會更加孤獨,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他也就不會如此經(jīng)常地輕易亂改他的想象。

盡管有脂硯齋的干擾,《紅樓夢》本質(zhì)上依然是一部極為統(tǒng)一完整的杰作。在后四十回中,所有主要女性的命運皆與前面的預言相符。在這樣一部規(guī)模宏大、結(jié)構復雜的小說中存在著一些較次要的差異,一方面是由于作家的疏忽,另一方面也由于這樣一個事實:作家真正在埋頭創(chuàng)作的時候常常會背離原先設計的情節(jié)。后四十回似乎有時忽視了評點中的一些暗示,這很可能是作家沒有同評點者商量而最終作了改動的緣故。但是既然脂硯齋可能早就看過所有的手稿,也許有一個更早的草稿,在那里面,賈家的財產(chǎn)被沒收充公之后,賈寶玉和賈氏家族結(jié)局窮困潦倒。因此,許多學者認為,鑒于目前這種文本的結(jié)局并沒有災難未消的暗示,在作品問世之前確為某人修改過。

趙岡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有意義的情況:雖然曹雪芹在他逝世前七八年就寫完了八十多回,但僅前八十回有評點而且得以流傳,而小說的后一部分似乎是有意不使問世。這后一部分赤裸裸地描寫了賈家所遭受的虐待,由于這種描寫可能會冒犯當局,為使作者及其家庭免受文字獄之累便有意不會讓它流傳。在乾隆年間,這種嚴苛的文字獄常有發(fā)生。作者死后數(shù)年,一次乾隆皇帝在滿族豪族中偶然得到這本小說的一種手抄本,并對之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有位與作者關系密切的人感到有責任去提供一個政治上不會有風險的版本以便免除任何犯上之嫌。假如這部小說在作者死后確實有一些大規(guī)模的改動的話,那么就有可能是按照趙岡假設的那種方式發(fā)生的。為支持這種假設,我們在甲戌本的前言中找到一則明確否認小說政治興趣的聲明:“此書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筆帶出,蓋實不敢以寫兒女之筆墨唐突朝廷之上也?!?/p>

為了就作品的諸多版本及其作者問題提供基本的事實和更為合理的假設,我無意去評說當今紅學研究中所有的爭論和猜測,因為這對于一般的讀者無甚幫助。盡管有各種很有價值的發(fā)現(xiàn),這門研究卻一直因它對于曹雪芹的偶像崇拜而引人注目。顯然,曹雪芹是值得領受我們最崇高的敬意的,因為他的小說是中國文學中最重要的一部想象之作。長期以來,連那些通常不大關注白話小說的文人學者也無不對一百二十回本的《紅樓夢》推崇備至。(時至今日,最流行的版本仍然是一七九二年出的程、高本,雖然就前八十回而言,學者們一般都更喜歡脂硯齋的文本。最好的評點本是四卷本的輯評本,其中也包括了后四十回。)既然沒有后四十回我們便無法估價這本小說的偉大,那么,對后四十回進行批評攻擊并且僅僅根據(jù)前八十回來褒獎作者,我認為這是文學批評中一種不誠實的做法。如果曹雪芹生前的確沒有完成他的小說,或者我們不滿于大體上仍出于作者之手的后四十回,那么我們對他的天才及成就的評價也應作相應的改變。但是任何一個公正的讀者,只要在讀這部小說時沒有對其作者問題抱有先入之見,那他就不會有任何理由貶低后四十回,因為它們提供了令人折服的證據(jù),證明了這部作品的悲劇深度和哲學深度,而這一深度是其他任何一部中國小說都不曾達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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